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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1-09-20
Completed:
2022-09-15
Words:
17,604
Chapters: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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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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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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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66

【邪瓶】坐看云起

Summary:

当年长白之约,不该如此惨淡收场。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Chapter 1: 上

Chapter Text

0.

吴邪和小哥吵架了。

1.

起因是一个小孩子。

不对,胖子叹着气说,起因是你那臭脾气。

吴邪皱眉,但也不为自己争辩,算是半认了。他不说话的时候整个人显得阴鸷狠厉,胖子见惯了他平日里和气的模样,最是见不得他全身戾气,却也可怜他这十年来的不易,不欲向他发难,只好忍着脾气劝他几句。吴邪这人一旦拿定了主意,便是雷打不动,胖子劝了一阵,见他沉默依旧,火气就蹭蹭蹭上来了,索性挑子一撂,出门找发廊老板娘去了,算是眼不见为净。

不过胖子到底是个心软的主儿,大门刚迈出便又折回来问:你真准备把那孩子送走?

什么孩子,吴邪微哂。还不是张家的一颗棋子。

只不过这颗棋子非比寻常。他身上流着和小哥几乎一样纯的麒麟血,现在被硬塞到张起灵身边,说好听点是张家派来帮忙照顾族长生活起居的,说白了——

其实就是族长继承人。

2.

张起灵从雷城回来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在雨村静养了数月也不见起色,入冬后更是大病小病不断。他常年在地下活动,本就累积了一身暗伤,那些旧疾平日里被麒麟血压着不发作,现在犹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势不可挡,纵然吴邪耗尽心血为他调养身体,每日补品药膳轮番上,却还是无法逆转那次放血对张起灵的损耗。

他刚病倒时被吴邪强行带回了杭州,辗转多家医院,诊出了贫血,诊出了胃病,却诊不出他为何连日低烧不断,更诊不出麒麟血为何突然失效。医生是一问三不知,张起灵也不肯住院,吴邪索性不再劝他,直接把人带回吴山居好好安顿。

冬天的杭州阴冷湿寒,即使吴山居开足了暖气,张起灵的身体还是吃不消。他躺在吴邪床上,身下身下都是双层的棉被,吴邪又翻箱倒箧找出了以前买的热水袋,装满热水后放在被子里给他暖胃。

可是就这么小心地伺候着,他那娇贵的胃还是不给面子,入了夜后便开始闹腾,把他疼得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吴邪眼看张起灵躺着都要晕厥过去,也不管不顾了,赶忙把人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膛。

张起灵断断续续烧了两个星期,本来就浑身没有一丝力气,现在又被阵阵痛意折磨得神志不清,只能昏昏沉沉依在吴邪怀里。他呼吸不稳,时不时就好象一口气接不上来,吴邪只好一会儿给他顺气,一会儿给他揉肚子,温言软语安慰着,就盼着怀中人能好过些。

就这么熬了大半夜。过了凌晨,张起灵闭着眼,不知低低说了句什么;他声音太轻,吴邪没听清楚,便低头让张起灵再说一遍。滚烫的气息打在他耳侧,只听张起灵半似呻吟,半似低喃地说——

带我回家。

吴邪拗不过他,只能作罢。

最后他们还是回了雨村。张起灵禁不得坐长途车的辛苦,纵然吴邪已经把车开得很慢很稳,通向村子的山路崎岖不平,颠簸难免,张起灵本来就头晕难耐,此刻更是天旋地转。他一路来一直有意在吴邪面前掩饰自己的不适,一方面是不愿吴邪见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另一方面也的确怕给吴邪增加心理负担,可是现在全身力气消耗殆尽,再也无法忍住涌上来的阵阵呕意,他撑着仅剩的一丝清醒,让吴邪立即停车。

他几乎是从车里跌了出来。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双腿更是酸软无力,一起身便又重重摔倒,只能挣扎着改为单膝跪地,一番折腾下来,他心力交瘁,再无余力去维持自己最后一丝骄傲,只能放任自己伏在地上呕吐不止。山间寒冷,他呛进了几口冷风,咳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越咳呕意越盛,越呕咳得越烈,咳嗽呕吐连番交替,让他恍惚间觉得身体里有一把刀,正在将他的五脏六腑零割碎剐。

他这数日里来一直是服药多,进食少,本来就千疮百孔的胃早就受不住了,现在被这么一激,立刻又如灼烧一般地疼起来。他用左手死死地抵着胃部,勉强直起身体,喉咙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他心里暗叫不好,下意识地想把血咽下去,此时只觉后背被人用力一拍,这么一下他便再也熬不住了,“哇”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吐出这口血后,他耳边嗡嗡作响,神志一阵模糊一阵清醒,快要晕过去的时候隐隐听见吴邪急喊:“你不能再咳了,现在一定要忍住!”

他一激灵,一口气倒也缓了过来,勉强抬头一看,只见吴邪眼眶泛红,好像正努力忍着哭意;他张口想说几句安抚人的话,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此刻全凭一股意志力支撑着,只怕吴邪若是稍微用力推他一下,他就真的倒地不起了。

吴邪此刻连握住他的手的勇气都没有,又怎敢用力碰他?

张起灵不知道自己脸色有多差。他惨白着脸,一只手捂着嘴,殷红的血自指尖缓缓流下,看得吴邪无比心惊,心痛欲碎。他伸手欲为张起灵拭去脸上的血,张起灵却别开脸,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这次吴邪只敢小心翼翼,虚虚地拥住张起灵。

“别咳了。”他小声哀求。

张起灵还掩着嘴,却似乎笑了。接着吴邪臂弯一沉。

吴邪连忙将人揽入怀中,低头一看,张起灵已不省人事。

3.

隔日张海楼便赶到。

他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也不再和吴邪废话连篇,只是询问张起灵情况如何。吴邪给他看了张起灵的病历,他仔细阅读后就一直皱着眉,低头不语,吴邪见他这个样子便再也按捺不住了:“你就直说吧,他是不是麒麟血失效了?”

“倒也不像是。”

“难不成他的麒麟血还压不住这些陈年旧疾?”

张海楼凉凉睥了他一眼:“谁说族长这是旧疾?这分明是他先前伤得太重,又未得及时治疗,最终落下了病根。”

“那该怎么治?”

“先好好调养吧。”

“难道不能根治?”

张海楼思索了片刻:“倒也不是不能。只是千年麒麟竭本就可遇不可求,而且族长长期气血两亏,即便是为他寻来了药材,他也有可能会虚不受补。”

他似乎怕吴邪不信他的话,末了又加了一句:“这是经验之谈。”

吴邪看着他眉间那抹疲惫和哀伤,便知晓他是在说当年张海侠瘫痪之事;他虽然素来对张海楼毫无好感,此时却和他同病相怜,不由对他生出几分不忍来,语气也放柔了一些:“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帮他调养身体?”

“让我先见他一面吧。”

张起灵已经醒了,只是一直精神不济,吴邪怕张海楼吵着他,就把人拦在他病房外。这时张海楼提出见张起灵一面,吴邪即使心中不愿,也没理由推辞,只能放行。

张起灵躺了这么长时间,此时浑身发软,连坐着都是勉强,只能靠在吴邪身上,任他托着自己的手臂供张海楼诊脉。

张海楼难得这般寡言。他一语不发,只在吴邪递过来的本子上洋洋洒洒写了几个方子,张起灵虽不通医术,一些基本知识还是有的,他粗粗扫了一眼,大概猜出了张海楼开药的用意,对自己的病情也有了数。

生老病死是常事,他一向看得极淡。只是这一次,他生出了不舍,不甘。

可是生死由命,他又能如何?

吴邪也算是久病成医,他一看本子里全是温补的方子,再见张起灵神色黯然,便立即往最坏处想。他低声问道:“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麒麟竭…… 那他大概还能撑多久?”

“麒麟竭的确难找。”张海楼沉吟了片刻后,如是说。他放下笔,将手边的笔记本合上。“所幸,族长的情况还不算太紧急。这次张家倾巢而出,应该还是有把握的。”

吴邪的脸色难看极了。这过去的十年里,他下过的斗少说也有百来个,明器捞了不少,麒麟竭却是一块也未曾寻得。他涩声问:“那如果这世上最后一块千年麒麟竭…… 已经被我吃了呢?”

张海楼叹气:“如果好好养着,撑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

二三十年其实并不算短。二十年的光阴若是好好利用,还是可以做很多事情。

吴邪自然是懂得这个道理。

但他依旧心如刀绞。

当年长白之约,不该如此惨淡收场。

长白,长白,若让吴邪说,应是取自于 “长夜已尽,白昼将至”。然而张起灵孤苦一生,好不容易挣来阳光下肆意生活的自由,却要因为救了吴邪从此缠绵病榻。

这叫吴邪怎么忍心,如何甘心?

若真是这样,他死也不会瞑目。

而这边张起灵的反应却完全不一样。他听了张海楼对最坏情况的预测,先是一怔,随后是欣喜。

欣喜若狂的欣喜。

够了,他想。这世上的痴男怨女,求的无非就是六个字:生同衾,死同穴。张起灵自认算不上什么痴男,却也在雷城中明白了他当年和吴邪定下的长白之约究竟何意。

长相守,共白头。

他对现下这个结果极其满意,并不想改变什么,更不想张家为此兴师动众。

“麒麟竭确实难找。”他斟酌了片刻后,开口道。“你们外家事务繁忙,不应该把时间花在这件事上。”

吴邪惊愕又愤怒地望向他。

张海楼迟疑了半晌:“你毕竟是族长。”

“那也不能苛求你们造出奇迹。”

张海楼不语。

最终他叹息一声:“活着,终究是好的。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去寻找麒麟竭。族长尽管安心养病。”

张海楼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

临别前,吴邪和他单独谈了一场。吴邪想了很久,连续抽了两根烟,越抽心越痛,满腹怒火无处宣泄,最后只能承诺会让吴家尽力配合张家行动,不管是人力还是财力,只要张家开口,他一定想方设法为其奉上。

张海楼听他说了这么多,最终只是说:“怕就怕他生了厌世之心。”

千言万语,瞬间化为一阵无助感。

吴邪其实早就对此有了隐约猜测。自当年在楼外楼的那番谈话起,他就一直怕张起灵心存死志,然而有些事不能细想,更不能细究,他只能把恐惧和不安深深埋藏,希望它们就此不见天日。

他埋藏心魔是想埋葬心魔,然而心魔哪儿是这般容易消除的?

自雷城后,那股熟悉的恐惧感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此刻他又听了张海楼之言,那些不敢想更不敢忘的杂念再也无法抑制住,随着遍体生出的透骨寒意直逼心头。

这一刹那,他痛彻心肺。

他带着近乎绝望的心情回到张起灵病房。

张起灵靠在床头,将吴邪的哀意尽收眼底。他不善于安慰人,也觉得为了此事特意安慰吴邪似乎有些小题大做,毕竟普通人的寿数也就几十年,仔细想想,他这应该算是赚了。

吴邪却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张起灵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沉思片刻,最后竟学着吴邪平日里安慰他的样子,执起吴邪冰冷的手,笑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吴邪直摇头:“哪里好?”

张起灵温和道:“我陪着你老,不好吗?”

吴邪眉头一紧,带着无限恼火说:“不好!”

斩钉截铁的两字铿锵落地,同时砸在张起灵心上,他怔怔望着吴邪,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吴邪见他这个样子,也知道自己把话说重了。然而大小事上他都可以顺着张起灵,唯独这件事,他决不让步。他起身走到窗边,双手撑着窗台,心里翻江倒海,迟迟无法平息,过了良久,只是无力道:“你这不是陪我老。说白了,你是因我而死。”

张起灵淡淡道:“生死由命,既是天定之事,又怎能说是因你而死? ”

吴邪苦笑:“难道你为了救我几乎放尽全身的血也算是天定之事?”

张起灵不答。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吴邪抚摸着口袋里刚买的那盒烟,报复心理让他说话变得刻薄:“你求仁得仁,叫我情何以堪?我若是让你为了我夭折—”

“不算夭折。”

“对你们张家而言,怎么不是?”

“张家人一向命运多舛。”张起灵顿了顿,随后继续道:“其实就张家平均寿数而论,我若是再活三十年,也算是高寿了。”

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吴邪气他说谎不打草稿,更气他把自己当傻子糊弄,满心的委屈无处陈述,却也不能不陈述,他想着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和张起灵好好谈谈,至少得画出底线,再也不能由着他这么乱来。

只是他刚想发作,就瞥见张起灵脸上藏不住的倦意。他即便再恼怒也不敢不顾张起灵的身体,满心怒火只能化作满心凄苦,最后再化作一声叹息:“小哥,你这样太划不来了。”

张起灵沉默不语。

其实什么划得来,划不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吴邪又何尝不知?

只是不甘心罢了。

4.

临近年关,张海楼踏着寒风而来。

他眼底一片青灰,人也消瘦得厉害。吴邪鲜少见他这般颓废,有些愕然;再低头一看,见他身边跟着一个小男孩,心下已是了然。

这是领着刚拟定的下任族长来给张起灵过目了。

吴邪心中冷笑连连,却也不出声,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张海楼和他的小尾巴。

张海楼对着那孩子招手:“云儿,过来。让你吴叔给你批张条子。”

“你们下一辈不都是用‘云’字起名的吗?你叫他‘云儿’就不怕和别的小云们搞混?”

“名字还没定了。张海客建议叫他张云乐,快乐的乐,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名字是好名字。”吴邪凉凉道。“就是有点委屈这个孩子了,张海客想明志,怎么不给自己改名叫张海归?”

“你别总是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张海客。”

“你不也是?他这个建议不是被你驳回的?”

张海楼无奈道:“我只不过是说应该让族长来决定。”

吴邪瞥了那孩子一眼:“是啊。既然是硬塞给他的继承人,那么名字总该由他来定。”

张云儿大概也就七八岁的年纪,他之前一直躲在张海楼身后发呆,吴邪也没看清他的长相,现在细细一看,发现那孩子眉眼生得很俊秀,甚至有几分像张起灵。

放在往日里,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吴邪对张云儿产生好感。

可是现在这个孩子不但象征着张起灵急速流走的生命,还证实了张家在寻找麒麟竭一事上消极怠工,只怕是他们过去一个月中尽忙着立储君,早已把张起灵的生死抛至脑后。吴邪虽然不至于迁怒一个孩子,此时见了张云儿也断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他不想对着孩子发脾气,只能冷着脸,抱臂堵在门口。

张海楼见他没有放行的意思,只能叹气:“看来今天条子是批不到了。”

吴邪不耐烦道:“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你就直说吧,你领着刚刚物色好的接班人登门拜访,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

“你也别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我。”张海楼苦笑连连,“我带着孩子来并不是想暗示什么,或者宣告什么。我只是怕族长一直被束在家里会觉得苦闷。”

吴邪怒道:“你怕他病中苦闷,怎么不赶紧和我合作找麒麟竭?这一个月你们都在干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现在送一个孩子过来不就是希望小哥发挥一下余热,给张家培养个接班人吗?”

“是的。”张海楼也很坦然。“可是就算我是打了这个主意来的,不代表我说的不是实话。麒麟竭可能要花些时日来找,你总不能在找的期间给他的人生按下暂停键吧。他一直卧病在床,生活失去了盼头,也失去了意义。你能给他找来新的盼头,新的意义吗?”

他这回是触碰到了吴邪的逆鳞。

吴邪怒极反笑:“我为何不能?难道只有在给你们张家干活的时候,他才会觉得生活有盼头,有意义?你别弄得像你是唯一替他着想的人似的,小哥当年下定决心要累世守门的时候,你有跳出来说,族长,这样活着太没意义,太没盼头,我来替你?你有吗?你现在来装什么好人?”

张海楼淡淡道:“此一时,彼一时。他当时有必须履行的责任,职责所在,义不容辞,这道理你总该懂吧。再说,我问你这句话也并没有挑衅的意思。我只是知道张家人纵然折翼,也不会甘心当那笼中的金丝雀,张海侠当年如此,族长此刻想必也是如此。”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难听,甚至带着几分诛心的意思,按吴邪以往的脾气,心里早该是杀意泛滥。

可是张海楼偏偏提起了张海侠。

张海侠自盘花海礁案之后精神一直抑郁不振,半是身体缘故,半是心结难解,张海楼见他日渐消沉却无计可施,使出浑身解数讨他欢心却始终无果,这才起了收养张海娇的念头,一来是希望帮张海侠解解厌气,二来是期盼张海娇的到来能使那栋洋楼少些笼子的感觉,多几分家的温暖。

只可惜张海侠依旧命薄如斯。

就这样,吴邪满腔怒火熄灭了大半。

或许张海楼是一片好意,又或者,他这个百年老妖的好意和诚心无不夹带着算计,这已成了他入骨的习惯。想在张起灵身边布下眼线是真的,想给张起灵送个贴身小厮也是真的,想为张家培养下任族长不假,想给张起灵生活添加些乐趣亦不假。

张海楼本来就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

吴邪并非不能用比较宽容的目光来审视张海楼今日所做的及所说的一切,只是即便如此,又能怎样?

张起灵毕竟不是张海侠。

他们的心病、心魔皆不一样,怎能用同一种方法来医治?且不论当初张海侠虽然被困于轮椅,却生活还是能自理,而张起灵此时连起身都是困难,常常晕得睁不开眼睛,需要靠在吴邪肩上缓半天才能开口说话。

他现在任何耗神的事情都做不得,又怎么分得出精力来照看小孩?

“你先回去吧。”吴邪不欲和张海楼继续争论,只想赶紧把人打发走。他也知道张海楼固执异常,想了想,随后又违心地加了一句:“孩子的事,我等他醒了之后再和他商量。”

只听身后声音响起:“这孩子是谁?”

吴邪愣了愣,转身一看,竟是张起灵扶着墙一路循声而来。

5.

张起灵是被他们吵醒的。

他素来浅眠,外面刚传来争执声他就醒了,只是身上实在难受,四肢又像是被灌了铅似的沉重,他靠在枕上休息了片刻才有力气下床走动。

一开门,寒气就往屋里灌,冷得他直打哆嗦。

吴邪就站在冷风的源头。

大门敞开着,吴邪背对着他站在门框中,挡住了他的视线,却挡不住阵阵寒意袭来。张起灵靠在墙上,怔怔听着吴邪和小张哥争论不休,听清了小张哥的来意,也听懂了吴邪的言下之意。

外家毕竟是外家,他也从未对他们抱有过任何期望。然而张启山负他,他纵然忘了具体细节,那二十年的折磨却犹如一条醒目的疤痕,横跨着他零碎的记忆。

终生难忘。

他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烦躁,压不下,驱不走,散不尽,吴邪像是感受到他的情绪一样,忽然微微一侧身,正好让那孩子的模样映入他的眼帘。

竟和他幼时有六分像。

他心中一动,便不再隐藏,开口问道:“这孩子是谁?”

吴邪转身,满眼愕然。不过他也就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也不急着回答张起灵的问题,只是慢条斯理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把张起灵一裹,随后也没把手撤回,索性抱着张起灵不放了。张起灵被他这么箍在怀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实在贪恋吴邪的体温,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也就随他去了。

吴邪只觉怀中人瘦骨嶙峋,因为天气寒冷还在微微打颤,又想想张起灵刚刚扶着墙的模样,心疼得几乎窒息。他知道张起灵不能久站,这时也顾不上门外的看客,兀自问道:“头还晕吗?”

张起灵不想骗他,却也怕他不由分说把自己抱回床上,只能含糊说:“还可以。”

吴邪狐疑端详他片刻,最后还是把他扶到客厅里的沙发,再寻了条毯子盖在他膝上。就走了这几步路,张起灵已是冷汗淋漓,喘气不止,还未坐下便已脱了力,只觉眼前一阵暗一阵明,什么也看不清。吴邪见他呼吸粗重,拉着自己的手不放似有话说,却又半天说不上来,再想到张海楼此时还像只秃鹫一样候在外面,不禁心里恨意滔天。

只是张起灵病得厉害,吴邪不舍得叫他为难,再恨也只能强压下情绪。他让张起灵闭眼在沙发背上靠会儿,一切等攒够了力气再说,自己去接了一杯温水,放在张起灵手侧。

过了许久,张起灵才渐渐平复了呼吸。

“好点了吗?”吴邪强捺着心中酸楚,柔声问道。

“……嗯。”

吴邪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是要强打起精神处理族事,可是又不好戳穿,窝火之余便越发觉得张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族。他也不再拦着张海楼,反正拦着也没意思,还不如放他们进来,看看他们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张海楼进屋后倒收敛了,只是低眉顺眼站在一旁,任吴邪把那孩子叫到张起灵面前。

“这孩子是张家经过千挑万选定下的接班人,现在就等着得到你的首肯。”吴邪似笑非笑说着,声音听不出喜怒。

然而他那些心思先不说已经被张起灵听了个囫囵,即便他真的有意藏着不说,张起灵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又怎会看不懂他的忧虑。他自是知道吴邪的意思,只是此刻望着那张肖似自己的脸,还是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他思量半晌,最后放轻了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我……我忘了。”

小张哥连忙道:“他的名字还没定下,不过张海客建议叫他张云乐。”

张起灵听他们一个说忘了,另一个说是还未定下,便知道这是失魂症作祟。他不由暗惊,心想本家已覆灭多时,外家又向来血脉稀疏,小张哥是从哪里找到血统如此纯正的孩子?且不论那孩子的出身,饶是张起灵自己也是成年后才尝尽失魂症的苦楚,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又怎会失忆?

他越想越惊,转头仔细打量了小张哥神情,心里便开始隐隐勾勒出事情大概轮廓。再伸手一探那孩子脉象,那些臆测竟全数被证实,一时间他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五脏六腑全部隐隐作痛。

他不好在小张哥面前失态,更不想叫孩子看出端倪,却又实在恨外家冥顽不灵,一时忍不住讽刺道:“既然都旋归了,只怕是没什么欢乐可言。”

他极少说这种刻薄话,连吴邪听后都一愣;他也不理会他们的反应,继续道:“张家历代张起灵都出自本家,从无例外;这背后缘由,你应该清楚。你强行替这孩子改命,逼着他继承张起灵之位,又有什么意思?你这样做不但害了他,只怕到时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小张哥白着脸道:“那也总要试一试。我们别无选择。”

张起灵心里苦涩,又道:“你和张海客也算是族中长老,为什么非得选个孩子来替你们做主?你们自己就拿不定主意?”

“倒也不是拿不定。只是有些责任不是说放就放得下,有些使命也总得张家人去完成。有些事情若是没有张起灵,我们做起来会力不从心。”小张哥顿了顿,又幽幽道:“族长,你自己十岁下地,十三岁放野,不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

张起灵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自己临危受命时的情形;那时本家分崩离析,人才凋零,一干长老们实在找不到愿意接手这烂摊子的人,病急乱投医,最后竟将希望寄托于他身上。

自古末代皇帝不好当,他这个末代族长亦是凄凉至极。

有些历史是不该重演的。如今汪家倒了,青铜门也不必守了,若再无端把小辈们卷入局里,那就叫作孽。

自作孽,不可活。

这个道理他明白,小张哥自然也是懂得的,可是小张哥这一辈子百余年都献给了张家,现在让他接受本家已亡的事实,他做不到。这几十年来,他又习惯了随心所欲;既然不想做到,不愿做到,那不做也罢。

小张哥的期冀,不甘,甚至怨意,张起灵全部收入眼底。不甘心又如何?本家再无复兴的可能,这是连他也无法改变的现实。他也不是不懂得如何安抚下属,只是小张哥态度如此坚决,不是几句宽心话就能劝好的,更何况他现在说话时间一长就喘成一团,实在是没能力去管其他人了。

然而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其实你说的那些责任和使命,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族长!张家历代守护的秘密,难道——”

张起灵打断他:“这天下本无事,你又何苦自扰?”

小张哥脸色煞白。

室内一片寂静。吴邪算着这出戏也该唱完了,就润喉似的轻咳一声。他是实在没耐心继续陪张海楼这么耗下去了,之前一直未开口是不想插手张家内务,可是眼看张起灵有些撑不住了,他也开始急起来。然而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只听“咚”一声响,旁边安静站着的孩子突然重重跪下,对着张起灵俯首一拜。

“云儿愿意为长老们分忧!求族长成全!”

只是抬头时,他还是一脸茫然。

张起灵被那稚嫩呆滞的表情刺痛了。过了良久,他只道:“你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又怎么知道什么是自己愿意的,什么是自己不愿意的。”

那孩子低头不语。

张起灵暗道:这孩子是不能让张海楼带回去了。

他又向吴邪看了一眼,不禁心中愧疚;这次只怕是要让他为难了。

吴邪本来就注意着张起灵,现在见他朝自己望来,也就对上了视线。张起灵不说,吴邪也知道他的心思—— 张起灵这一生无非就“责任”和“身不由己”这几个字。他太清楚张起灵心性,这才执意将那孩子挡在门外,只求张起灵不再为张家的事费神。

可是现在既然都见了,那就不能视而不见。这孩子就像是一颗地雷—— 不能忽视,不能触碰,不能扫除;只能小心翼翼地供者,生怕稍有差池便血肉横飞。

吴邪不管多么不甘心,这次也只能认栽。

他不想叫张起灵看出他不情愿,迅速收拾好了情绪,又转思这孩子也算是一个谈判筹码;张海楼的要求他可以应下,不过外家得拿出一点诚意来,总是这么敷衍了事,他会怀疑张家是巴不得小哥快点死,好让容易拿捏的孩子上位。

他心里有了计较,便对张起灵说:“你若是想让孩子留下,我没有意见。”

他见张起灵眼睛里掠过一丝诧异,不由心中苦笑—— 他总归是不舍得叫张起灵伤心的。

张海楼显然也没料到吴邪会突然改性,不过他是个拎得清的,知道吴邪既然松了口,那张起灵定是允了。他一扫之前的颓丧,连忙对那孩子道:“快给族长磕三个响头!”

他怕夜长梦多,竟要那孩子当场行拜师礼。

这时张起灵却淡淡道 :“不必。我只答应了把这个孩子留在身边,他是否有资格成为下一任张起灵,待他成年后再说。”

张海楼只好作罢。

他也不是个不懂进退的,知道此时步步紧逼毫无意义,倒不如先让族长和云儿培养一下感情,兴许过个一年半载族长就点头首肯了。这次族长肯收下外家看好的孩子,他已是喜出望外。

他没有刻意去遮掩这份喜悦,脸上也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吴邪见了他这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就知道他这是可以回去交差了。

他悠悠道:“你回去和张海客说,这次我是依了他,但他若希望我继续配合,你下次来最好是提着一袋麒麟竭。”

张海楼苦笑:“我们在全国进行地毯式搜索,尚且还找不到一块麒麟竭,你还指望我们给你找出一袋来?”

“千年麒麟竭难找,百年麒麟竭总该还是有的吧。”

张海楼一愣。

“有是有,可是……”

最后是张起灵接口:“百年麒麟竭药效有限。”

吴邪笑笑:“只要有效就行。”

张海楼心说怕就怕这效果只是杯水车薪。可是吴邪的要求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所以他就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看见吴邪神色稍缓,他心里也好过了些。

临走前,他忽然想起:“族长,你给云儿取个名字吧。”

张起灵皱眉:“他原来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

由此可见,这个孩子原先是多不受宠的。

张起灵扫了小张哥一眼,目光最后停留在吴邪身上。

良久后,他叹息一声。

“那好。”他说。“就叫张云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