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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1-09-20
Completed:
2022-09-15
Words:
17,604
Chapters:
3/3
Comments: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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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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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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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43

【邪瓶】坐看云起

Summary:

当年长白之约,不该如此惨淡收场。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Chapter 1: 上

Chapter Text

0.

吴邪和小哥吵架了。

1.

起因是一个小孩子。

不对,胖子叹着气说,起因是你那臭脾气。

吴邪皱眉,但也不为自己争辩,算是半认了。他不说话的时候整个人显得阴鸷狠厉,胖子见惯了他平日里和气的模样,最是见不得他全身戾气,却也可怜他这十年来的不易,不欲向他发难,只好忍着脾气劝他几句。吴邪这人一旦拿定了主意,便是雷打不动,胖子劝了一阵,见他沉默依旧,火气就蹭蹭蹭上来了,索性挑子一撂,出门找发廊老板娘去了,算是眼不见为净。

不过胖子到底是个心软的主儿,大门刚迈出便又折回来问:你真准备把那孩子送走?

什么孩子,吴邪微哂。还不是张家的一颗棋子。

只不过这颗棋子非比寻常。他身上流着和小哥几乎一样纯的麒麟血,现在被硬塞到张起灵身边,说好听点是张家派来帮忙照顾族长生活起居的,说白了——

其实就是族长继承人。

2.

张起灵从雷城回来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在雨村静养了数月也不见起色,入冬后更是大病小病不断。他常年在地下活动,本就累积了一身暗伤,那些旧疾平日里被麒麟血压着不发作,现在犹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势不可挡,纵然吴邪耗尽心血为他调养身体,每日补品药膳轮番上,却还是无法逆转那次放血对张起灵的损耗。

他刚病倒时被吴邪强行带回了杭州,辗转多家医院,诊出了贫血,诊出了胃病,却诊不出他为何连日低烧不断,更诊不出麒麟血为何突然失效。医生是一问三不知,张起灵也不肯住院,吴邪索性不再劝他,直接把人带回吴山居好好安顿。

冬天的杭州阴冷湿寒,即使吴山居开足了暖气,张起灵的身体还是吃不消。他躺在吴邪床上,身下身下都是双层的棉被,吴邪又翻箱倒箧找出了以前买的热水袋,装满热水后放在被子里给他暖胃。

可是就这么小心地伺候着,他那娇贵的胃还是不给面子,入了夜后便开始闹腾,把他疼得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吴邪眼看张起灵躺着都要晕厥过去,也不管不顾了,赶忙把人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膛。

张起灵断断续续烧了两个星期,本来就浑身没有一丝力气,现在又被阵阵痛意折磨得神志不清,只能昏昏沉沉依在吴邪怀里。他呼吸不稳,时不时就好象一口气接不上来,吴邪只好一会儿给他顺气,一会儿给他揉肚子,温言软语安慰着,就盼着怀中人能好过些。

就这么熬了大半夜。过了凌晨,张起灵闭着眼,不知低低说了句什么;他声音太轻,吴邪没听清楚,便低头让张起灵再说一遍。滚烫的气息打在他耳侧,只听张起灵半似呻吟,半似低喃地说——

带我回家。

吴邪拗不过他,只能作罢。

最后他们还是回了雨村。张起灵禁不得坐长途车的辛苦,纵然吴邪已经把车开得很慢很稳,通向村子的山路崎岖不平,颠簸难免,张起灵本来就头晕难耐,此刻更是天旋地转。他一路来一直有意在吴邪面前掩饰自己的不适,一方面是不愿吴邪见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另一方面也的确怕给吴邪增加心理负担,可是现在全身力气消耗殆尽,再也无法忍住涌上来的阵阵呕意,他撑着仅剩的一丝清醒,让吴邪立即停车。

他几乎是从车里跌了出来。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双腿更是酸软无力,一起身便又重重摔倒,只能挣扎着改为单膝跪地,一番折腾下来,他心力交瘁,再无余力去维持自己最后一丝骄傲,只能放任自己伏在地上呕吐不止。山间寒冷,他呛进了几口冷风,咳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越咳呕意越盛,越呕咳得越烈,咳嗽呕吐连番交替,让他恍惚间觉得身体里有一把刀,正在将他的五脏六腑零割碎剐。

他这数日里来一直是服药多,进食少,本来就千疮百孔的胃早就受不住了,现在被这么一激,立刻又如灼烧一般地疼起来。他用左手死死地抵着胃部,勉强直起身体,喉咙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他心里暗叫不好,下意识地想把血咽下去,此时只觉后背被人用力一拍,这么一下他便再也熬不住了,“哇”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吐出这口血后,他耳边嗡嗡作响,神志一阵模糊一阵清醒,快要晕过去的时候隐隐听见吴邪急喊:“你不能再咳了,现在一定要忍住!”

他一激灵,一口气倒也缓了过来,勉强抬头一看,只见吴邪眼眶泛红,好像正努力忍着哭意;他张口想说几句安抚人的话,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此刻全凭一股意志力支撑着,只怕吴邪若是稍微用力推他一下,他就真的倒地不起了。

吴邪此刻连握住他的手的勇气都没有,又怎敢用力碰他?

张起灵不知道自己脸色有多差。他惨白着脸,一只手捂着嘴,殷红的血自指尖缓缓流下,看得吴邪无比心惊,心痛欲碎。他伸手欲为张起灵拭去脸上的血,张起灵却别开脸,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这次吴邪只敢小心翼翼,虚虚地拥住张起灵。

“别咳了。”他小声哀求。

张起灵还掩着嘴,却似乎笑了。接着吴邪臂弯一沉。

吴邪连忙将人揽入怀中,低头一看,张起灵已不省人事。

3.

隔日张海楼便赶到。

他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也不再和吴邪废话连篇,只是询问张起灵情况如何。吴邪给他看了张起灵的病历,他仔细阅读后就一直皱着眉,低头不语,吴邪见他这个样子便再也按捺不住了:“你就直说吧,他是不是麒麟血失效了?”

“倒也不像是。”

“难不成他的麒麟血还压不住这些陈年旧疾?”

张海楼凉凉睥了他一眼:“谁说族长这是旧疾?这分明是他先前伤得太重,又未得及时治疗,最终落下了病根。”

“那该怎么治?”

“先好好调养吧。”

“难道不能根治?”

张海楼思索了片刻:“倒也不是不能。只是千年麒麟竭本就可遇不可求,而且族长长期气血两亏,即便是为他寻来了药材,他也有可能会虚不受补。”

他似乎怕吴邪不信他的话,末了又加了一句:“这是经验之谈。”

吴邪看着他眉间那抹疲惫和哀伤,便知晓他是在说当年张海侠瘫痪之事;他虽然素来对张海楼毫无好感,此时却和他同病相怜,不由对他生出几分不忍来,语气也放柔了一些:“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帮他调养身体?”

“让我先见他一面吧。”

张起灵已经醒了,只是一直精神不济,吴邪怕张海楼吵着他,就把人拦在他病房外。这时张海楼提出见张起灵一面,吴邪即使心中不愿,也没理由推辞,只能放行。

张起灵躺了这么长时间,此时浑身发软,连坐着都是勉强,只能靠在吴邪身上,任他托着自己的手臂供张海楼诊脉。

张海楼难得这般寡言。他一语不发,只在吴邪递过来的本子上洋洋洒洒写了几个方子,张起灵虽不通医术,一些基本知识还是有的,他粗粗扫了一眼,大概猜出了张海楼开药的用意,对自己的病情也有了数。

生老病死是常事,他一向看得极淡。只是这一次,他生出了不舍,不甘。

可是生死由命,他又能如何?

吴邪也算是久病成医,他一看本子里全是温补的方子,再见张起灵神色黯然,便立即往最坏处想。他低声问道:“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麒麟竭…… 那他大概还能撑多久?”

“麒麟竭的确难找。”张海楼沉吟了片刻后,如是说。他放下笔,将手边的笔记本合上。“所幸,族长的情况还不算太紧急。这次张家倾巢而出,应该还是有把握的。”

吴邪的脸色难看极了。这过去的十年里,他下过的斗少说也有百来个,明器捞了不少,麒麟竭却是一块也未曾寻得。他涩声问:“那如果这世上最后一块千年麒麟竭…… 已经被我吃了呢?”

张海楼叹气:“如果好好养着,撑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

二三十年其实并不算短。二十年的光阴若是好好利用,还是可以做很多事情。

吴邪自然是懂得这个道理。

但他依旧心如刀绞。

当年长白之约,不该如此惨淡收场。

长白,长白,若让吴邪说,应是取自于 “长夜已尽,白昼将至”。然而张起灵孤苦一生,好不容易挣来阳光下肆意生活的自由,却要因为救了吴邪从此缠绵病榻。

这叫吴邪怎么忍心,如何甘心?

若真是这样,他死也不会瞑目。

而这边张起灵的反应却完全不一样。他听了张海楼对最坏情况的预测,先是一怔,随后是欣喜。

欣喜若狂的欣喜。

够了,他想。这世上的痴男怨女,求的无非就是六个字:生同衾,死同穴。张起灵自认算不上什么痴男,却也在雷城中明白了他当年和吴邪定下的长白之约究竟何意。

长相守,共白头。

他对现下这个结果极其满意,并不想改变什么,更不想张家为此兴师动众。

“麒麟竭确实难找。”他斟酌了片刻后,开口道。“你们外家事务繁忙,不应该把时间花在这件事上。”

吴邪惊愕又愤怒地望向他。

张海楼迟疑了半晌:“你毕竟是族长。”

“那也不能苛求你们造出奇迹。”

张海楼不语。

最终他叹息一声:“活着,终究是好的。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去寻找麒麟竭。族长尽管安心养病。”

张海楼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

临别前,吴邪和他单独谈了一场。吴邪想了很久,连续抽了两根烟,越抽心越痛,满腹怒火无处宣泄,最后只能承诺会让吴家尽力配合张家行动,不管是人力还是财力,只要张家开口,他一定想方设法为其奉上。

张海楼听他说了这么多,最终只是说:“怕就怕他生了厌世之心。”

千言万语,瞬间化为一阵无助感。

吴邪其实早就对此有了隐约猜测。自当年在楼外楼的那番谈话起,他就一直怕张起灵心存死志,然而有些事不能细想,更不能细究,他只能把恐惧和不安深深埋藏,希望它们就此不见天日。

他埋藏心魔是想埋葬心魔,然而心魔哪儿是这般容易消除的?

自雷城后,那股熟悉的恐惧感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此刻他又听了张海楼之言,那些不敢想更不敢忘的杂念再也无法抑制住,随着遍体生出的透骨寒意直逼心头。

这一刹那,他痛彻心肺。

他带着近乎绝望的心情回到张起灵病房。

张起灵靠在床头,将吴邪的哀意尽收眼底。他不善于安慰人,也觉得为了此事特意安慰吴邪似乎有些小题大做,毕竟普通人的寿数也就几十年,仔细想想,他这应该算是赚了。

吴邪却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张起灵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沉思片刻,最后竟学着吴邪平日里安慰他的样子,执起吴邪冰冷的手,笑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吴邪直摇头:“哪里好?”

张起灵温和道:“我陪着你老,不好吗?”

吴邪眉头一紧,带着无限恼火说:“不好!”

斩钉截铁的两字铿锵落地,同时砸在张起灵心上,他怔怔望着吴邪,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吴邪见他这个样子,也知道自己把话说重了。然而大小事上他都可以顺着张起灵,唯独这件事,他决不让步。他起身走到窗边,双手撑着窗台,心里翻江倒海,迟迟无法平息,过了良久,只是无力道:“你这不是陪我老。说白了,你是因我而死。”

张起灵淡淡道:“生死由命,既是天定之事,又怎能说是因你而死? ”

吴邪苦笑:“难道你为了救我几乎放尽全身的血也算是天定之事?”

张起灵不答。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吴邪抚摸着口袋里刚买的那盒烟,报复心理让他说话变得刻薄:“你求仁得仁,叫我情何以堪?我若是让你为了我夭折—”

“不算夭折。”

“对你们张家而言,怎么不是?”

“张家人一向命运多舛。”张起灵顿了顿,随后继续道:“其实就张家平均寿数而论,我若是再活三十年,也算是高寿了。”

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吴邪气他说谎不打草稿,更气他把自己当傻子糊弄,满心的委屈无处陈述,却也不能不陈述,他想着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和张起灵好好谈谈,至少得画出底线,再也不能由着他这么乱来。

只是他刚想发作,就瞥见张起灵脸上藏不住的倦意。他即便再恼怒也不敢不顾张起灵的身体,满心怒火只能化作满心凄苦,最后再化作一声叹息:“小哥,你这样太划不来了。”

张起灵沉默不语。

其实什么划得来,划不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吴邪又何尝不知?

只是不甘心罢了。

4.

临近年关,张海楼踏着寒风而来。

他眼底一片青灰,人也消瘦得厉害。吴邪鲜少见他这般颓废,有些愕然;再低头一看,见他身边跟着一个小男孩,心下已是了然。

这是领着刚拟定的下任族长来给张起灵过目了。

吴邪心中冷笑连连,却也不出声,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张海楼和他的小尾巴。

张海楼对着那孩子招手:“云儿,过来。让你吴叔给你批张条子。”

“你们下一辈不都是用‘云’字起名的吗?你叫他‘云儿’就不怕和别的小云们搞混?”

“名字还没定了。张海客建议叫他张云乐,快乐的乐,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名字是好名字。”吴邪凉凉道。“就是有点委屈这个孩子了,张海客想明志,怎么不给自己改名叫张海归?”

“你别总是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张海客。”

“你不也是?他这个建议不是被你驳回的?”

张海楼无奈道:“我只不过是说应该让族长来决定。”

吴邪瞥了那孩子一眼:“是啊。既然是硬塞给他的继承人,那么名字总该由他来定。”

张云儿大概也就七八岁的年纪,他之前一直躲在张海楼身后发呆,吴邪也没看清他的长相,现在细细一看,发现那孩子眉眼生得很俊秀,甚至有几分像张起灵。

放在往日里,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吴邪对张云儿产生好感。

可是现在这个孩子不但象征着张起灵急速流走的生命,还证实了张家在寻找麒麟竭一事上消极怠工,只怕是他们过去一个月中尽忙着立储君,早已把张起灵的生死抛至脑后。吴邪虽然不至于迁怒一个孩子,此时见了张云儿也断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他不想对着孩子发脾气,只能冷着脸,抱臂堵在门口。

张海楼见他没有放行的意思,只能叹气:“看来今天条子是批不到了。”

吴邪不耐烦道:“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你就直说吧,你领着刚刚物色好的接班人登门拜访,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

“你也别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我。”张海楼苦笑连连,“我带着孩子来并不是想暗示什么,或者宣告什么。我只是怕族长一直被束在家里会觉得苦闷。”

吴邪怒道:“你怕他病中苦闷,怎么不赶紧和我合作找麒麟竭?这一个月你们都在干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现在送一个孩子过来不就是希望小哥发挥一下余热,给张家培养个接班人吗?”

“是的。”张海楼也很坦然。“可是就算我是打了这个主意来的,不代表我说的不是实话。麒麟竭可能要花些时日来找,你总不能在找的期间给他的人生按下暂停键吧。他一直卧病在床,生活失去了盼头,也失去了意义。你能给他找来新的盼头,新的意义吗?”

他这回是触碰到了吴邪的逆鳞。

吴邪怒极反笑:“我为何不能?难道只有在给你们张家干活的时候,他才会觉得生活有盼头,有意义?你别弄得像你是唯一替他着想的人似的,小哥当年下定决心要累世守门的时候,你有跳出来说,族长,这样活着太没意义,太没盼头,我来替你?你有吗?你现在来装什么好人?”

张海楼淡淡道:“此一时,彼一时。他当时有必须履行的责任,职责所在,义不容辞,这道理你总该懂吧。再说,我问你这句话也并没有挑衅的意思。我只是知道张家人纵然折翼,也不会甘心当那笼中的金丝雀,张海侠当年如此,族长此刻想必也是如此。”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难听,甚至带着几分诛心的意思,按吴邪以往的脾气,心里早该是杀意泛滥。

可是张海楼偏偏提起了张海侠。

张海侠自盘花海礁案之后精神一直抑郁不振,半是身体缘故,半是心结难解,张海楼见他日渐消沉却无计可施,使出浑身解数讨他欢心却始终无果,这才起了收养张海娇的念头,一来是希望帮张海侠解解厌气,二来是期盼张海娇的到来能使那栋洋楼少些笼子的感觉,多几分家的温暖。

只可惜张海侠依旧命薄如斯。

就这样,吴邪满腔怒火熄灭了大半。

或许张海楼是一片好意,又或者,他这个百年老妖的好意和诚心无不夹带着算计,这已成了他入骨的习惯。想在张起灵身边布下眼线是真的,想给张起灵送个贴身小厮也是真的,想为张家培养下任族长不假,想给张起灵生活添加些乐趣亦不假。

张海楼本来就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

吴邪并非不能用比较宽容的目光来审视张海楼今日所做的及所说的一切,只是即便如此,又能怎样?

张起灵毕竟不是张海侠。

他们的心病、心魔皆不一样,怎能用同一种方法来医治?且不论当初张海侠虽然被困于轮椅,却生活还是能自理,而张起灵此时连起身都是困难,常常晕得睁不开眼睛,需要靠在吴邪肩上缓半天才能开口说话。

他现在任何耗神的事情都做不得,又怎么分得出精力来照看小孩?

“你先回去吧。”吴邪不欲和张海楼继续争论,只想赶紧把人打发走。他也知道张海楼固执异常,想了想,随后又违心地加了一句:“孩子的事,我等他醒了之后再和他商量。”

只听身后声音响起:“这孩子是谁?”

吴邪愣了愣,转身一看,竟是张起灵扶着墙一路循声而来。

5.

张起灵是被他们吵醒的。

他素来浅眠,外面刚传来争执声他就醒了,只是身上实在难受,四肢又像是被灌了铅似的沉重,他靠在枕上休息了片刻才有力气下床走动。

一开门,寒气就往屋里灌,冷得他直打哆嗦。

吴邪就站在冷风的源头。

大门敞开着,吴邪背对着他站在门框中,挡住了他的视线,却挡不住阵阵寒意袭来。张起灵靠在墙上,怔怔听着吴邪和小张哥争论不休,听清了小张哥的来意,也听懂了吴邪的言下之意。

外家毕竟是外家,他也从未对他们抱有过任何期望。然而张启山负他,他纵然忘了具体细节,那二十年的折磨却犹如一条醒目的疤痕,横跨着他零碎的记忆。

终生难忘。

他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烦躁,压不下,驱不走,散不尽,吴邪像是感受到他的情绪一样,忽然微微一侧身,正好让那孩子的模样映入他的眼帘。

竟和他幼时有六分像。

他心中一动,便不再隐藏,开口问道:“这孩子是谁?”

吴邪转身,满眼愕然。不过他也就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也不急着回答张起灵的问题,只是慢条斯理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把张起灵一裹,随后也没把手撤回,索性抱着张起灵不放了。张起灵被他这么箍在怀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实在贪恋吴邪的体温,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也就随他去了。

吴邪只觉怀中人瘦骨嶙峋,因为天气寒冷还在微微打颤,又想想张起灵刚刚扶着墙的模样,心疼得几乎窒息。他知道张起灵不能久站,这时也顾不上门外的看客,兀自问道:“头还晕吗?”

张起灵不想骗他,却也怕他不由分说把自己抱回床上,只能含糊说:“还可以。”

吴邪狐疑端详他片刻,最后还是把他扶到客厅里的沙发,再寻了条毯子盖在他膝上。就走了这几步路,张起灵已是冷汗淋漓,喘气不止,还未坐下便已脱了力,只觉眼前一阵暗一阵明,什么也看不清。吴邪见他呼吸粗重,拉着自己的手不放似有话说,却又半天说不上来,再想到张海楼此时还像只秃鹫一样候在外面,不禁心里恨意滔天。

只是张起灵病得厉害,吴邪不舍得叫他为难,再恨也只能强压下情绪。他让张起灵闭眼在沙发背上靠会儿,一切等攒够了力气再说,自己去接了一杯温水,放在张起灵手侧。

过了许久,张起灵才渐渐平复了呼吸。

“好点了吗?”吴邪强捺着心中酸楚,柔声问道。

“……嗯。”

吴邪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是要强打起精神处理族事,可是又不好戳穿,窝火之余便越发觉得张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族。他也不再拦着张海楼,反正拦着也没意思,还不如放他们进来,看看他们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张海楼进屋后倒收敛了,只是低眉顺眼站在一旁,任吴邪把那孩子叫到张起灵面前。

“这孩子是张家经过千挑万选定下的接班人,现在就等着得到你的首肯。”吴邪似笑非笑说着,声音听不出喜怒。

然而他那些心思先不说已经被张起灵听了个囫囵,即便他真的有意藏着不说,张起灵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又怎会看不懂他的忧虑。他自是知道吴邪的意思,只是此刻望着那张肖似自己的脸,还是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他思量半晌,最后放轻了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我……我忘了。”

小张哥连忙道:“他的名字还没定下,不过张海客建议叫他张云乐。”

张起灵听他们一个说忘了,另一个说是还未定下,便知道这是失魂症作祟。他不由暗惊,心想本家已覆灭多时,外家又向来血脉稀疏,小张哥是从哪里找到血统如此纯正的孩子?且不论那孩子的出身,饶是张起灵自己也是成年后才尝尽失魂症的苦楚,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又怎会失忆?

他越想越惊,转头仔细打量了小张哥神情,心里便开始隐隐勾勒出事情大概轮廓。再伸手一探那孩子脉象,那些臆测竟全数被证实,一时间他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五脏六腑全部隐隐作痛。

他不好在小张哥面前失态,更不想叫孩子看出端倪,却又实在恨外家冥顽不灵,一时忍不住讽刺道:“既然都旋归了,只怕是没什么欢乐可言。”

他极少说这种刻薄话,连吴邪听后都一愣;他也不理会他们的反应,继续道:“张家历代张起灵都出自本家,从无例外;这背后缘由,你应该清楚。你强行替这孩子改命,逼着他继承张起灵之位,又有什么意思?你这样做不但害了他,只怕到时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小张哥白着脸道:“那也总要试一试。我们别无选择。”

张起灵心里苦涩,又道:“你和张海客也算是族中长老,为什么非得选个孩子来替你们做主?你们自己就拿不定主意?”

“倒也不是拿不定。只是有些责任不是说放就放得下,有些使命也总得张家人去完成。有些事情若是没有张起灵,我们做起来会力不从心。”小张哥顿了顿,又幽幽道:“族长,你自己十岁下地,十三岁放野,不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

张起灵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自己临危受命时的情形;那时本家分崩离析,人才凋零,一干长老们实在找不到愿意接手这烂摊子的人,病急乱投医,最后竟将希望寄托于他身上。

自古末代皇帝不好当,他这个末代族长亦是凄凉至极。

有些历史是不该重演的。如今汪家倒了,青铜门也不必守了,若再无端把小辈们卷入局里,那就叫作孽。

自作孽,不可活。

这个道理他明白,小张哥自然也是懂得的,可是小张哥这一辈子百余年都献给了张家,现在让他接受本家已亡的事实,他做不到。这几十年来,他又习惯了随心所欲;既然不想做到,不愿做到,那不做也罢。

小张哥的期冀,不甘,甚至怨意,张起灵全部收入眼底。不甘心又如何?本家再无复兴的可能,这是连他也无法改变的现实。他也不是不懂得如何安抚下属,只是小张哥态度如此坚决,不是几句宽心话就能劝好的,更何况他现在说话时间一长就喘成一团,实在是没能力去管其他人了。

然而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其实你说的那些责任和使命,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族长!张家历代守护的秘密,难道——”

张起灵打断他:“这天下本无事,你又何苦自扰?”

小张哥脸色煞白。

室内一片寂静。吴邪算着这出戏也该唱完了,就润喉似的轻咳一声。他是实在没耐心继续陪张海楼这么耗下去了,之前一直未开口是不想插手张家内务,可是眼看张起灵有些撑不住了,他也开始急起来。然而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只听“咚”一声响,旁边安静站着的孩子突然重重跪下,对着张起灵俯首一拜。

“云儿愿意为长老们分忧!求族长成全!”

只是抬头时,他还是一脸茫然。

张起灵被那稚嫩呆滞的表情刺痛了。过了良久,他只道:“你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又怎么知道什么是自己愿意的,什么是自己不愿意的。”

那孩子低头不语。

张起灵暗道:这孩子是不能让张海楼带回去了。

他又向吴邪看了一眼,不禁心中愧疚;这次只怕是要让他为难了。

吴邪本来就注意着张起灵,现在见他朝自己望来,也就对上了视线。张起灵不说,吴邪也知道他的心思—— 张起灵这一生无非就“责任”和“身不由己”这几个字。他太清楚张起灵心性,这才执意将那孩子挡在门外,只求张起灵不再为张家的事费神。

可是现在既然都见了,那就不能视而不见。这孩子就像是一颗地雷—— 不能忽视,不能触碰,不能扫除;只能小心翼翼地供者,生怕稍有差池便血肉横飞。

吴邪不管多么不甘心,这次也只能认栽。

他不想叫张起灵看出他不情愿,迅速收拾好了情绪,又转思这孩子也算是一个谈判筹码;张海楼的要求他可以应下,不过外家得拿出一点诚意来,总是这么敷衍了事,他会怀疑张家是巴不得小哥快点死,好让容易拿捏的孩子上位。

他心里有了计较,便对张起灵说:“你若是想让孩子留下,我没有意见。”

他见张起灵眼睛里掠过一丝诧异,不由心中苦笑—— 他总归是不舍得叫张起灵伤心的。

张海楼显然也没料到吴邪会突然改性,不过他是个拎得清的,知道吴邪既然松了口,那张起灵定是允了。他一扫之前的颓丧,连忙对那孩子道:“快给族长磕三个响头!”

他怕夜长梦多,竟要那孩子当场行拜师礼。

这时张起灵却淡淡道 :“不必。我只答应了把这个孩子留在身边,他是否有资格成为下一任张起灵,待他成年后再说。”

张海楼只好作罢。

他也不是个不懂进退的,知道此时步步紧逼毫无意义,倒不如先让族长和云儿培养一下感情,兴许过个一年半载族长就点头首肯了。这次族长肯收下外家看好的孩子,他已是喜出望外。

他没有刻意去遮掩这份喜悦,脸上也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吴邪见了他这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就知道他这是可以回去交差了。

他悠悠道:“你回去和张海客说,这次我是依了他,但他若希望我继续配合,你下次来最好是提着一袋麒麟竭。”

张海楼苦笑:“我们在全国进行地毯式搜索,尚且还找不到一块麒麟竭,你还指望我们给你找出一袋来?”

“千年麒麟竭难找,百年麒麟竭总该还是有的吧。”

张海楼一愣。

“有是有,可是……”

最后是张起灵接口:“百年麒麟竭药效有限。”

吴邪笑笑:“只要有效就行。”

张海楼心说怕就怕这效果只是杯水车薪。可是吴邪的要求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所以他就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看见吴邪神色稍缓,他心里也好过了些。

临走前,他忽然想起:“族长,你给云儿取个名字吧。”

张起灵皱眉:“他原来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

由此可见,这个孩子原先是多不受宠的。

张起灵扫了小张哥一眼,目光最后停留在吴邪身上。

良久后,他叹息一声。

“那好。”他说。“就叫张云起吧。”

Chapter 2: 中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6.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张起灵想突出的是下半句,吴邪听到的却是前半句;水穷,对应的是山尽,又是谁沦落至山穷水尽之境?

只怕山穷,指的是张家;水尽,说的却是他自己。

这一个月来,张起灵的身体逐渐衰败,原先只是胃疼、头晕,吃了张海楼的药后症状却越发严重,还新添了心悸、胸闷、盗汗等毛病。吴邪也算是略懂药理,知道张起灵极有可能是虚不受补,可是请来的老中医都说他这病是后天失养引起的虚劳之症,此时停药只会使他的病情加速恶化,不出几年必会呈现油尽灯枯之势。

虚劳并非绝症。然而张起灵久虚不复,生命其实早已到了枯萎之地;这时若是能够放宽心,什么都不管,或许还能熬得再久一些,偏偏他身为张家族长,即使在病中也被族务缠身,现在又多了一个需要他悉心抚育的孩子,如此操劳,身体怎么撑得住?

“还是把孩子送走吧。”入夜后,吴邪对张起灵如是说。“黑瞎子整天念叨着想收个资质高点的徒弟,我看张云起就挺合适。”

张起灵抿着嘴,也不言语。

吴邪知道他心中不愿,就放柔声音说:“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把孩子接回来。”

张起灵笑了。“要是一直好不了呢?”

吴邪“啧”了一声:“哪儿有这样咒自己的?”

张起灵听罢又笑了笑,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他到底是张家的孩子,最好还是由张家人带大。”

都说张家的孩子不中留,瞎子又不傻,也没为他人做嫁衣的喜好,自然是不会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吴邪不以为意:“瞎子向来豁达,不会在意这些。”

“他不在意是因为他没有用心。”

瞎子和张家人一样—— 活得太久了,没了心肠。论起做人,他不比他们在行多少。

他们的底子薄,时间长了,总会露怯。

吴邪摇头道:“你可千万别让苏万听见你这么编排他的师父。”

可是苏万又了解瞎子几分?

苏万家境优渥,又是家中幼子,自小众星捧月惯了—— 他是不会去胡乱猜测瞎子为什么要对他好,更不会患得患失,担心瞎子哪一天忽然把这份疼爱转赠他人。

他不需要被偏爱。

瞎子对他是否用心,是否偏心,是否诚心—— 他有底气不在乎。

可是张家的孩子没有这种自信。

他们敏感又多疑,瞎子那点演技又怎么骗得了他们?幽灵当久了,学人总会有些东施效颦,这点就连张起灵自己都无法免俗,更别提对任何事情都不上心的瞎子。

“我想亲自带。”他不想和吴邪谈论瞎子,只能干巴巴地重复着这一句话。“有些事,我不想假手他人。”

吴邪心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是知道又如何?这是原则性问题,而张起灵在原则问题上向来说一不二,油盐不进。

相比之下,吴邪的底线就像是胖子的花裤衩一样—— 一扒就往下掉。于是他只好抱着以退为进的想法,试着与张起灵协商:“那你也应该先把身体养了好点再说。你们的拜师礼繁琐复杂,你现在可禁不起这样折腾。”

“拜师礼可以不办。”

“不办他还算是你徒弟吗?”

“我又不打算收他为徒。”

吴邪奇道:“难道就这么没名没份地养着?”

张起灵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你要名分的话,可以让他拜你为师。”

“不是啊,你既不准备收人家做徒弟,也不让人家当黑瞎子的徒弟,你就不怕他长大后说是你耽误了他?”

“他不会的。”

“这很难说啊,你看看黎簇,那小没良心的还不是什么事都怪在我身上。”

张起灵听着他插科打诨,也不恼,只是低下头笑笑。“他不会怪我的。你看,”他慢慢卷起袖子,指着自己的手臂说,“如果他只是普通的外家孩子,我会在他手臂上纹一条小鱼,然后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再慢慢将其构图成一只穷奇。可是我一旦把他收为首席弟子,我就必须给他纹一条衔尾蛇,以示敬畏。”

是对什么敬畏就不言而喻了。

陈文锦曾将天授描述成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和重生;张起灵失忆,找记忆,又失忆,再找记忆,这种循环往复,不正是衔尾蛇象征的生死轮回 ?

未来的族长,又怎么逃得过被天授的命。

张起灵把袖子重新放下。“我知道他不可能做普通人。但是我还是希望他可以多些选择,最起码不用一生颠沛流离,只能仰仗陌生人的善意。”

吴邪沉默良久。

其实张起灵和他一样清楚,张云起既然已经被天授过一次,那就肯定还会被天授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张起灵想要的是一个奇迹。

不巧的是,吴邪也在求一个奇迹。

有时候,他怀疑他们已经透支了所有的运气,用光了所有的奇迹;他若是好人,或许此时就应该给张起灵让路,或者祈祷上天如果还愿意眷顾他们的话,就应了张起灵的祈求。

毕竟,这个孩子的命已经很苦了。

可是张起灵的命又何尝不苦?他先是在格尔木身陷囹圄,后又在青铜门内熬了十年,现在又被囚禁在病床上—— 这几十年来,他只是在不同的监狱之间来回穿梭,而吴邪始终无法给他自由。

“我也希望你可以多些选择。”吴邪闷声道。“小哥,我就是因为想给你多些选择,才会主张把那孩子送走。你只想着要给孩子留退路,留余地,那你自己呢?”

张起灵朝他眨眨眼睛:“那你帮我带吧。”

吴邪指着自己,苦笑道:“我像是会带孩子的吗?你看看黎簇跟着我,都长歪成什么样了。”

张起灵侧着头看他,目光很柔和。

“黎簇很好。”他的语气很认真,认真得让吴邪鼻子一酸。“你把他保护得很好。”

“……我觉得你对‘保护’二字有所误解。”

“就算没有你,他也会被拉入局中。你只是教给了他全身而退的本事。”

这次轮到吴邪冲他眨眼睛了。“你这样夸我,不会是真的要我收下张云起吧。”

张起灵很坦率:“嗯。”

吴邪感慨道:“你的标准真低。”

“我喜欢你带出来的孩子—— 黎簇年纪虽小,却比这世上大部分的人更懂得怎么做人。”

“你觉得黎簇懂得怎么做人?你觉得那臭小子比苏万更会做人?”

“苏万是他父母教出来的。要是从小就让瞎子带,”张起灵顿了顿,“只怕未必会有黎簇强。瞎子和我一样,自己都学不会,又怎么教得了别人?我们平日里装着还行,可是一不小心还是会露出马脚。”

“你别妄自菲薄。” 吴邪的声音有点颤抖。“你知道我最不爱听你讲这样的话。”

因为他听出了张起灵话中的托孤之意。张起灵就是这样的不讲理,当初在雷城底下,他不惜把吴邪捏晕也要阻止他交代遗言,现在却又拐弯抹角地说着隐含诀别的话,每个字都在剜着吴邪的心,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我们不说这个了。”吴邪强硬地转移话题,“我们还是说说新的计划吧。我早就想好了,要是张海楼他们一直找不到千年麒麟竭,我就带你再下一次雷城。就算只能阻止你的病情继续恶化,那也是值得的。反正一回生,两回熟,那姓焦的也死了,这次去肯定万无一失。”

他话还没讲完,张起灵已经在摇头了。“就算去了雷城也不会有用的。”他疲惫地说。“到了那儿,我也听不见雷声,你别白费力了。”

“你怎么知道?”吴邪的声音终于开始大起来。“你连试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你听不见雷声?”

“入雷城,是为了平复心中的遗憾。”

张起灵讲话向来只爱讲一半,听懂了便算是有缘,听不懂也无所谓,那些晦涩迂回的心思,他并不习惯与人分享。

吴邪这个有缘人,却还是听懂了张起灵隐去的下半句。

他轻轻道:“你是想说,你没有遗憾,是吗?”

回应他的是张起灵一贯的沉默。

吴邪只觉得心也被掏空了。

“你没有遗憾?”他不可置信地说。你我无法长相厮守,你却说你没有遗憾?

张起灵只是用那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有千言万语,又好像词穷语尽。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吴邪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好,好,你很好!”他忽然爆发似地恨恨道。“这些年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可是这股怒火才刚刚涌上心头,就被他一直压在心底的绝望熄灭了。张起灵为什么要有遗憾?就如他自己所说,他一生漂泊流离,看尽了人间恶意,现在无边无际的苦海终于要迎来尽头了,他又怎么会觉得遗憾?

吴邪望着他,只觉得很累,很累。

算了,他想说。

算了。

又是一阵沉默。他的心也渐渐凉了。

 “算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不该朝你发火。”然后——

7.

就这样,他们陷入了冷战。

Notes:

希望这篇能在年底前完结... 不过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我刚刚看完《怪奇物语4》,现在满脑子都是Stancy, Steddie,等有灵感时再回来写吧。

Chapter 3: 下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8.

或许是张起灵有意照顾吴邪的情绪,他最终没有放任张云起到处晃荡,只是让那孩子陪着他安静养病。他不出门,那孩子自然也就留在屋内,省得吴邪看见他就心烦。

张起灵就这样把这个不速之客藏着掖着,最后连带着自己一块儿地藏了起来。

画地为牢也不过如此。

他对那晚的争论避而不谈,吴邪即便是有意把话说开,也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张起灵愈发沉默,自己也随着愈发失落。

沉默是一种阈限空间。

不对,胖子道。等待才是。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主动和解?

9.

年后,解雨臣终于寻上门来。

“我其实并不喜欢‘解语花’这个名字。” 他漫不经心地道,“吴家说他们得了一块美玉无瑕,解家就急着奉上一段金玉良缘,却也不想想,解语花只是花气袭人,既不是金簪宝钗,更不是阆苑仙葩。花虽解语人却轻—— 被冠以这样的名字,实在是让我难堪。”

何至于此,吴邪心说,是珍珠还是金簪,你难道心里不知?

然而他只是说:“我不是什么美玉无瑕,你也别妄自菲薄。”

解雨臣冷笑一声:“吴邪,无瑕—— 想必你爷爷给你取名时便是这个意思。九门不公,这次做的决定一样没有为我留下任何余地,但好在你还算争气,去了一趟雷城后就自己缓了过来。”

吴邪叹气:“既然九门不公,那你又何必听他们差遣?”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吧。” 就好似当时雷城不是他自己决定下的一样。“吴家和解家现在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九门留下的烂摊子我们才收拾了一半,你休想给我来一出悬崖撒手。”

吴邪听不懂他的意思,也没心思去猜他的话中话,他不想罗哩叭嗦没完没了,索性当场把解雨臣回绝了:“我现在走不开。”

解雨臣拍案而起:“吴邪,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话,我当初是为了谁差点命丧雷城?”

“摸不着了。” 吴邪摊摊手。“就当是拿去喂狗了吧。”不过这种混帐话,他到底也只是说说而已;解雨臣要是真心诚意来讨债,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还。“小花,” 他叹道,“我是真的走不开。你非要夹我喇嘛,我心里放不下小哥,去了也是给你拖后腿的,你平日里这么精明,怎么这次就这么想不开,非要做我这笔亏本生意?”

“亏不亏本,难道你还看得出?”解雨臣嘲讽道。“你做生意可从来都是稳赔不赚。”

他只好苦笑道:“我都落魄成这样了,你还想叫我做赔本生意?”

“你又错了。我是来给你送奇迹的。”

“奇迹?”

“九门当时为你准备了一条后路。”

“后路?”

“你傻了吗?”

吴邪终于抓到了要点。“你有救他的办法?”

“当然。” 这一刻,解雨臣的眼睛很亮很亮。“你可听说过苯神?”

10.

到了二月底,张海楼那边终于传来了音讯。

千年麒麟竭他是找不到了,百年麒麟竭他想来想去也觉得用处不大,可是张家长老们想出了新的办法,不知他们是否愿意一试?

吴邪挑眉:新的办法?

张海楼在电话另一头沾沾自喜道:你可听说过苯神?

11.

吴邪其实是想瞒着张起灵的。

他知道张家是一个古老的家族,亦是一个原始的家族。远古时的部落为了生存,会把他们的首领献祭给上天,以求万物滋长。而张家为了留存,亦可将他们的族长献祭给邪神,以求一丝生机。

这丝生机,就是把外族扶正的机会。

本家早已灭亡,现在的张家连长老们都是从外族选拔的,而外家和本家一向貌合神离,若非如此,当年的张启山纵然在北京一手遮天,也未必有能力将张起灵囚禁在格尔木疗养院,并且一关就是二十年。千年麒麟竭是否真的找不到,百年麒麟竭是否真的没有用,这些问题都不得而知,可是吴邪心里清楚,张家长老们手里若是真的攥着改命的良药,张起灵是绝对享用不到的。

对他们而言,他只是活下来的祭品。

百年前就是,十年前亦是,此时此刻更是。

是的,张海客和张海楼都是保皇派。他们或许并没有二心,可是他们也习惯了这种思维方式。想要活命?那就和阎王去抢。反正张起灵能叫阎王绕道,想必在邪神手下也讨得到好处。

在他们看来,他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叫他“自救”是天经地义。

他们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

从家族留存的角度来讲,他们或许是对的;吴邪是吴家独苗,但这不也是他们留给他的救命法子?

要做当家的,就必须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这些道理,吴邪都懂。但是他舍不得张起灵。

这是一场豪赌,他并没有把握张起灵会赢,更不希望他去冒这个险。他已经重新拾起了自己的旧部队,假以时日,他总能找到一个更稳妥的办法。

他对胖子说:“我们还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还有时间。”

胖子也不反驳他。可是过了几天后,他忽然对吴邪道:“那如果小哥不想再等了呢?”

12.

张起灵的确不想再等了。

这大半年以来,他一直缠绵病榻,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他的世界变得很小很小,从雨村缩到这间小屋,又从小屋缩到他的卧室,直到后来,他连床都下不了。

他整日昏昏沉沉,随着身体的衰败,每天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有一次他夜里醒来,看见吴邪单手支着头,窝在他床边的椅子里看书。

“你不是在和我怄气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吴邪也一愣。半晌后,他才说:“现在和你生气,总感觉在欺负你。”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不生气。张起灵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只好继续当哑巴。

吴邪将书放下。“我知道你为什么非要给我塞个孩子。”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不用大费周章。你死了,我做和尚去。”

这次换张起灵愣住。

吴邪道:“我替你接着说吧。到时就真作了两个和尚了。”

他果然还在生气。

张起灵黯然道:“你佛缘并不深,又何必为难自己?”

“都作了两遭了,怎么不深?”但吴邪也不强辩,只是转头自嘲道:“又或者,我化作一个大王八,赶去你家古楼替你驮一辈子的碑。”

张起灵横了他一眼。“你这混话也就敢在我面前说,要是被胖子听见,那就有你受的了。”

吴邪毫不买账:“你要告状吗?”

“嗯。”

“真过分。”

他的语气很嚣张,可是他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是闷闷的,让张起灵听着不舒服极了。他不想再顺着吴邪的话说下去,可是又实在找不到安慰人的话,只好闭上眼睛说:“那就不告了。”

“这么乖?”

“嗯。我不骂你。”

“不骂我什么?”

“不骂你苗而不秀,也不骂你是个银样镴枪头。”

吴邪听他这么一说倒是乐了:“是银还是镴,你难道还会不知道?”

张起灵被他揶揄得耳朵发烫,一时局促得很,索性就闭口不语,开始装睡。可是吴邪是个得尺进尺的主儿,他见张起灵恼了也就忘了他们还在吵架,直接一头钻进张起灵的被子,然后抱着他小声说:“小哥,小哥,你别生气了。”

张起灵被他闹得不行,又听他叫得实在可怜,就“嗯”了一声。可是他“嗯”完转念一想,不对啊,是吴邪生他的气,怎么倒过头来了?于是他也小声问:“那你还生我气吗?”

吴邪果然是个奸商,听他这么一问,竟然就埋头开始大睡了。

所以说,这只是他们冷战中的一个小插曲。

可是张起灵后来回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很矫情。

也难怪吴邪那么生气。这场病把张起灵折磨得面目全非,让他变得脆弱敏感,也让他不再认识自己。他就像是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萨姆沙,一朝醒来成了一只可憎的害虫,每天拖着腐朽的身体,靠着家人的怜悯苟延残喘—— 他一直不敢直视自己的处境,可是事实就摆在那儿,他不得不面对。

所以等他精神好点的时候,他对服侍他起身的张云起说:“去把我的手机拿来。”

那孩子可能是知道些什么,立刻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张起灵见他反应如此激烈,也大概摸清了情况:“张海楼给吴邪打过电话了?”

张云起抿着嘴不说话。

“去拿吧。” 张起灵叹息着说,“我有话要对他说。”

13.

他和张海楼走的时候,只留了一张纸条:速回,勿念。

14.

吴邪是在昆仑山中的那座飞檐古建筑里找到张起灵的。

张起灵走得实在决绝,张海楼的脚程又快,等吴邪带着临时凑齐的人马赶到昆仑山底时,献祭典礼已经进行了一半。

他站在林子中,听着从那座古楼里传来的声音。声音很轻,又忽隐忽现的,他一时间也分不清是有人在诵经,还是有人在哭泣。

他转过身,对跟着他的队伍说:“你们往后撤吧。如果有需要,我会用卫星电话联系你们。”

等他们退到一里之外,他背起一把霰弹枪,朝着那座古楼一路奔去。

古楼是西周末期建造的,看飞檐的材料,最后一次大修应该是东汉年间。两千年过去了,即使整座建筑的外形保存得很好,里面却弥漫着一股腐烂的味道,其中混杂着泥腥和血腥。

空气中的血味是新鲜的。

他从包里翻出一只手电筒,试着用它照亮昏暗的大堂。手电打出来的光很弱,只能让他看清眼前一圈。他追着诵经声走,他此时已经可以断定有人在楼内播放着一段经文,经文用的是很古老的语言的发音,他不认识这门古语,更听不懂经文的内容,可是诵经声带给他的强烈的不安感告诉着他,这应该就是小花提到的罗曾经。

古楼一共三层,诵经声是从上面传来的,他一摸到楼梯就拔腿往上跑,这时他已经顾不上脚下的木头是否吃得住他的重量,他已经冷静了一路,他再也无法冷静了,他不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是被撕烂的华服,还是——

他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小哥?”

那呼吸声一顿。然后黑暗中响起了熟悉的咳嗽声,吴邪连忙将手电照向房间深处,只见张起灵靠着一个青铜炉坐在地上,膝盖上放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古刀。

他右手紧握着刀柄,左手捂着嘴,尽力地把咳嗽声掩去,诵经声和咳嗽声此起彼伏,不断地警告着吴邪他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

他在张起灵身边跪下,小心地取过他手里的刀,然后将他揽入怀里,给他拍背顺气。“张海楼呢?”他不敢置信地问。“他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张起灵没做回答。他咳得断断续续,吴邪见他气息不稳就不再追问了,只是抱着他低声抚慰, 试着以此缓解他的不适。

张起灵蜷缩在他怀里缓了一阵,终于有了些力气。他捂着胸口,睁开眼睛,勉强定了定神道:“人笼起尸了。”

“你们撞见了当年的祭品?”

“嗯。”

吴邪不由心中大骇。“你们特意去找她的?”

他的眼神太灼人了,张起灵只好垂下眼睛,避开他的视线;微弱的光照映着他苍白不带一丝血色的脸,吴邪看着他,只觉得他像极了古时被法师选中的祭品,安静又无奈。

可是这一切却是他自己选择的。

到了此时,吴邪心中已经了然。他匆匆扫了一眼被放置在一旁的华服,原先应该是折叠得很整齐,现在明显被翻动过了,头冠也跌落在青砖地面上,他深谙张起灵对清洁的执着,知道这意味着那个头冠他是不会再戴了。

他是从山脚下的古庙里赶来的,虽然当时没去仔细研究那些壁画,可是出于谨慎,他还是将祭祀典礼的历史背景摸清了个大概,现在见那套古服被弃之如敝履,事情的轮廓在他心里顿时清晰了起来。

他问:“张海楼是去追那人笼了?”

张起灵眨了眨眼睛,算是默认了。

“为什么?把她赶走就行了,你病得那么厉害,他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张海楼虽然不按常理出牌,但他办事还算牢靠,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追出去,肯定有他的道理。吴邪猜,这个道理应该和那套华服有关。他继续问:“是你让他去的?”

“嗯。”

“为什么?”

张起灵见他不依不饶,只能轻叹一声。“她是张家人。”

“所以你想割下她的手,把她带回楼?”

张起灵依旧只是垂着眼,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吴邪知道,他隐去了最关键的细节。他等了许久,见张起灵还是那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火就噌地一下蹿上来了。

“我替你说吧。” 他说,“你们先是和那具女尸交了手,打斗间发现她生前也是张家人,所以没有把她的头拧下,只是将她驱走而已。再接着,你们来到了山下的古庙,看到了那些壁画,也发现了你们对祭祀礼仪有所误解,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们不可能再去凑齐献祭品了,所以你们就抱着一丝侥幸,继续向前,直到你们来到这座祭祀楼。”

张起灵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吴邪继续道:“你们上了楼,放起了罗曾经,可是你们等了很久,苯神却一直不现身。于是你们得出结论,你们一定是某个环节出错了,或者说,你们在制定华服的时候便错了。你们这套不是用金属的丝线缝制的,丝线也没有穿过你的皮肤,把你的身体变成一个护笼,所以苯神闻不到血腥味,也感受不到你们的诚意。你试过放血来蒙混过关,可是这个办法也失败了,所以张海楼就提议去找那具女尸—— 我说的对不对?”

张起灵的神色表情被吴邪尽数收入眼底;单凭他眼神闪躲的样子,吴邪就敢断定他刚刚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的声音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是想学会怎么把你做成人笼,从而将邪神召唤出来—— 我说的对不对!”

他已经知晓答案,不再需要张起灵答复。

张起灵太狠了——

吴邪心中大恸,眼泪忽地涌了出来。他好像又回多了十几年前,自己拼着命要追上张起灵,拼着命要挽留他,却连上前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茫茫雪山中。

“你怎么哭了。” 张起灵的声音很轻。“我都还没说什么。”

“那你说。” 吴邪动作粗暴地擦掉脸上的泪水,道,“那你说啊。”

张起灵沉默了片刻,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们装备里带着金属丝线,人笼做起来也并不难,可是他不愿意。他真的是去取她的右手了。”

吴邪翻了翻那套衣服,果然,丝绸间藏着一卷丝线。他定定看着张起灵,问:“他选择了放弃?”

“嗯。” 过了良久,张起灵低声解释道,“他觉得太冒险了。”

“那你呢?”

张起灵望着他,也不说话。

“你并不想放弃。” 吴邪只觉得满心绝望。“你还想继续。”

张起灵道:“我没有退路了。”

吴邪看着那套古服,道:“你想过没有,要是把衣服缝在皮肤上后,邪神还是不肯现身,到时你该怎么办?”

张起灵淡淡地道:“不会的。”

吴邪摇头:“你也会失算的。你要是提前知道要把自己做成人笼,你还会来吗?”

“我会。” 张起灵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吴邪,这几个月来,我好像一直活在一个阈限空间里。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吴邪问:“这是遗言吗?”

“不是。” 张起灵笑了。“我要死里求生。”

他眉间带着病气,说话用的也是虚弱无力的气音,可是他笑的时候,眉梢眼角流露着一股英气,像极了初见时。

吴邪望着他,竟有些恍惚了。他不由道:“你有几分把握。”

“三分。你如果肯帮我,再加两分。”

“你要我帮你把衣服缝上?”

“你愿意吗?”

吴邪道:“你真他妈的狠。”

张起灵只是静静凝视着他,等他的答复。

吴邪道:“你要是支撑不住,死在我手里,死在我面前——”

张起灵道:“不会的。”

吴邪厉声道:“这是你无法保证的!”他在张起灵身上比划着金属丝线要穿过的地方,才比了两下,心就已经痛得无以复加。“你的血本来就很难凝固,一旦丝线嵌入你的皮肉,你很有可能会大出血。如果那时献祭礼仪还没完成,你该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张起灵只是偏过头去,闷咳了一阵。咳完,他把额头抵在吴邪肩头,哑着嗓子道:“不会的。”

吴邪怔怔看着他。他沉默许久,路上赶来时准备好的一肚子话竟一句也说不出。最后,他只是问:“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张起灵一愣。“我留了纸条。”

吴邪被他气笑了:“那还是叫不辞而别。”

张起灵不语。

吴邪涩然道:“是因为生我的气吗?”

张起灵顿了顿,道:“我没有生你的气,是你一直在生我的气。”

这次轮到吴邪不说话了。他轻轻抚着张起灵的背,手心下的薄薄衣料竟是湿的;张起灵身上的衣服早就被冷汗浸透了,就算吴邪一直抱着他帮他取暖,他的体温也一直升不上去。

他是支撑不到下山了。

不能在犹豫了——

他们真的没有时间了。

吴邪掏出他的打火机。

“我不生气了。” 他轻轻道,“你只要这次给我挺过来,我就再也不生气了。”

他将目光投向那卷丝线,金属的丝线在火光的照映下,像刀锋一样冷冽。

他道:“我们开始吧。”

15.

吴邪还是坚持用酒精替张起灵擦身。

酒精带走了张起灵身上最后一点热量,他伏在在吴邪怀里,肌肤贴着肌肤,却依然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吴邪下手很稳,很快。针头刺入张起灵的皮肤,带着金属丝线从他的肌肉中穿过,他难受得闭上眼睛,愈演愈烈的刺痛使他几欲昏迷,可是他紧紧抓着最后的一丝清明,不让自己晕厥过去。

他知道,这些还只不过是一点皮肉伤。

重头戏可是在后头。

湿寒的绸缎被丝线缝贴在他背上,阴冷的湿意伴随着细密的疼痛侵袭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不由一阵急促喘息,却因此牵动了背部的肌肉。金属丝线摩擦着被创伤的肌肉,肌肤,像刀刃一样不停地陷入他的身体,全身传来的钻心痛楚让他实在坐不住了,只能像烂泥一般瘫软在吴邪臂弯中。

吴邪的动作顿了顿。“我带了镇痛剂。” 他黯然道,“要是太疼了——”

张起灵没有说话,只是用极小的幅度摇头。

随之而来的晕眩感让他再也无力支撑起他的脖颈,他的头颅向后仰去,双眼也失焦向上翻白,胸膛的起伏变得微不可察。

吴邪见他忽然昏死过去,连忙将他在地上放平,再脱下自己的冲锋衣,将其折叠成一个小枕头垫在他头下。他知道张起灵时常胸闷气短,平躺着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折磨,但是他犯起晕眩的时候却连靠坐都受不住,只有平卧才能得到缓解;他不敢动张起灵,却又怕他喘不过气来,只好慢慢按揉着他的心口,时不时轻轻唤他一声“小哥”。

张起灵眼睛半盖着,脸色煞白地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下的透骨寒意激得他不停地心悸,才捱过一阵就又来一阵,想攒些力气睁开眼睛,轻微的动作却让他陷入一场天旋地转。

他忽然很清楚地知道——他要是放任自己这样躺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扶我起来。” 他无力道。

吴邪一声不吭地扶他起身。张起灵就躺了这么一会儿,腰背却已经僵得几乎无法动弹;这几个月来,他不是躺着就是坐着,腰部血流不畅导致了腰肌受损,睡觉的姿势也一直压迫着他的坐骨神经,这番他勉强坐起,换来的是如火灼般的疼痛感。

他整个下半身就一个暴露的神经末梢,最轻的触碰也能让他痛不欲生,偏偏他身下是冷硬的青砖,身上是连着皮肉的丝线,他终于忍不住开始低低呻吟起来。

“只剩最后一步了。” 吴邪的声音一直在抖。“坚持住,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他重新将张起灵靠在青铜炉上,然后再提起绣着流云纹的腰带,小心地替张起灵缠上。

张起灵一身病骨支离,此时披上了被血汗浸透的华服,平添了几分残败的美感,却也让吴邪心痛得不敢多看;他垂下眼,将那腰带一收,勾出了盈盈一握的线条,也锁住了金属丝线打的结。

张起灵痛得双眼又开始翻白,吴邪虚虚搂着他,给他胸口按摩许久后,他才强撑着缓了过来,他喘息数声,最后用几不可闻地声音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当祭…品。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说话已经不连贯了。

吴邪道:“再也没有下次了。我们这次和阎王抢命,抢完后就再也不折腾了,我答应你,我们回家后,我就正式领养张云起,而且还要给他改名,你觉得吴忧这个名字怎么样?”

成为吴家的人,就不会被献祭给命运了。

张起灵只有力气做出“好”的口型;他眼前明明灭灭,什么也看不清了。

实在太疼了,他想。太疼了。

他——

16.

一声惊呼。

17.

吴邪看着张起灵几近透明的皮肤上忽然浮出隐隐黑纹,不时便勾勒出一只威风凛凛的踏火麒麟,从他的肩膀蔓延至腹下。

他回头一看,角落里迅速聚拢着一股黑烟,形如乌云,向他们席卷而来。

祭祀成了。

古神终于降临。

Notes:

总算赶在年底前完成。

很明显,他们没人做到“坐看云起时”的那种洒脱,不过这可能是因为我自己的心境和去年相比也大为不同了。

所以说,写文就得一气呵成,拖拖拉拉就会忘记自己写这个故事的初衷。

接下来三次元挺忙的,等有空的时候,我想写一篇轻松点的。旅游这个题材很好,不过time loop也很吸引人(虽然说,这个题材并不轻松),到时候看心情写吧。下次尽量做到月更。

另外,作了两个和尚和这段对话套用了宝玉和黛玉之间的对话,小哥把林黛玉的词儿说了一半,觉得自己太矫情了,所以就跑了。最后,我不会讲杭州话,不过我猜吴邪和无瑕应该发音相同,至少上海话里就是这样的,如果错了,欢迎留言纠正。

Notes:

1)"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出自王维的《终南别业》。
2)"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自于汉代的《明月何皎皎》。
3)既然是中秋节发文,那肯定不会BE。
4)很久不写文了,有点手生,还望轻喷。
5)英文版过些时日再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