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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季总是令人心力憔悴。学生尚且抱着一半对假期逝去的惋惜和一半对回归校园社交圈的期待,而对于年轻教授们而言,则是一场温和战争的开端。
韩吉的实验室成立不到两年,仪器的标签还没因为氧化而发黄,研究经费却开始变得紧张。为了癌症研究所研究经费的续期申请,避免实验室停摆,她已经接连多日陷在白天上课,下课在办公室翻实验数据或是开组会,晚上抱着电脑修改申请书和目标页的循环之中。当她连续一周只有四五个小时的睡眠时,她才意识到上学期买的心脏辅酶是多么神圣的存在。
而对于处在过渡期的利威尔,忙碌只会更胜一筹。新教职培训和教职员工会议已经让他颇感很是疲倦,回到家还要修改讲义和课件。更令人头疼的是他需要尽快组建自己的研究团队,而第一步就是在不久后的Seminar上讲述自己的研究方向,以争取到轮转的博士生。他的新办公室空空荡荡,除了电脑和一些个人基础文件以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来不及置办。
连续几周高强度的工作让他时常无法在半夜安稳入睡。闭上眼睛,浮在眼前不是模拟实验的代码,就是生存分析曲线图。某天晚餐时间,当他在食堂碰到当晚同样在办公室加班加点的韩吉时,对方的惊叹声足以穿破他脆弱的耳膜。
“我的天!利威尔!你有几天没有睡觉了?还是说你已经变成夜间活动的吸血鬼了?”
“如果那样的话,我第一个咬的就会是你。”尽管只用他那阴沉又疲惫的眼神就足以表达自己的不满,利威尔依旧大方地回以一个白眼,“算了,我收回刚才的话,我猜你昨天一定又没有好好洗澡,我不会委屈自己面对你的脖子,臭四眼。”
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像从前那样和韩吉对话,用曾经被她视为昵称的称呼喊她,这一定是因为大脑被疲倦侵占。诚然,他们在分开时没有争吵和难堪,甚至还有相互祝福。但如今,他该定义他们之间为同事,潜在的未来研究合作伙伴,还是久别重逢的老同学?只是今天,他没有余力去细想。如果韩吉一定要坐在自己对面吃饭,那就随便她吧。好在,同样是因为疲劳和赶时间,韩吉十分安静,专注于将盘子的食物机械地喂进嘴里。
临走前,她轻轻敲了敲他面前的桌面,“提醒一下,如果你又因为压力过大而入睡困难的话,褪黑素每次都管用。”
这让利威尔想起他们还住在西海岸的时候,他承担了大部分打扫和整理工作,可是家里的常备药和补品都是韩吉负责采买。他抬了抬眼,韩吉已经站起身来准备收拾自己一干二净的餐盘。
“谢谢提醒。”他说,“也祝你能睡得好。”上帝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是多重大的祝福。
隔天,利威尔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一声“请进”之后,韩吉推门而入,手里抱着一大一小两个盒子。从此,利威尔空空荡荡的办公桌便多了一对精致的中古骨瓷茶杯,和一盒品质还算不错的英式红茶包。在药物和红茶的双重帮助下,他终于得到了一些正常的睡眠和能够专心工作的白天。
连续面试了几日的学生后,利威尔拥有了第一个轮转博士生:一位叫做三笠·阿克曼的博一学生。他们在一节seminar上认识。当三笠赶在散场前找到利威尔进行自我介绍并表达对他的项目很感兴趣时,一旁的埃尔文顺势打趣道:“哇,另一个阿克曼!利威尔,原来你不是你们家唯一的学术人士?”
利威尔冷冷地回答:“没有亲属关系。”而一旁的三笠则认真点点头,似乎完全不觉得好笑。
一个星期后,利威尔又录取了一位名字叫做让·基尔希斯坦的研究生——作为RA,也就是研究助理,参与利威尔课题组的数据处理工作。事实上,如果不是那封套辞邮件过于热情诚恳,利威尔或许还要再犹豫一阵子。基尔希斯坦的成绩不错,但学术研究经历匮乏,而且利威尔对于他日常使用发胶的方式实在难以忍受。但这个年纪的男生正是自以为把头发全部向后固定就可以成为贝克汉姆的时候,他无可指摘。
等利威尔终于可以闲下来歇口气,纽约的秋天已经到来。尽管今天的他格外乏力,但也只是归咎于先前高压之下身体“假性亢奋”状态的消失。他的身体因常年健身一向很好,几日的休息和美食就足够他恢复精神。作为红茶的回报,他决定履行上次答应韩吉的那顿晚餐,更是在下课后抽空去买了韩吉曾经最喜欢的燕麦曲奇。那是当初他们需要开车几小时到洛杉矶才能买到的东西,如今在纽约却到处都是同款烘焙店,或许对于韩吉来说,这已经是触手可得的东西,她早就吃腻了,不再喜欢了也说不定。
利威尔主动发来的消息让韩吉大为惊喜。如果不是申请研究经费的事务过于繁忙,她决不允许自己浪费开学一个半月的时间,而让他们的关系没有任何进展。她思念他,如果他再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恐怕她就快要想不起他的真实模样,只能依赖脑海中想象出的样子了。
在遍阅了三四个平台几百家餐厅的评分后,韩吉预订了一家风评不错的意大利餐厅,坐落于上东区的第三大道,距离学校走路十五分钟的地方。他们约好在韩吉的办公室汇合,然后一起走路去。
利威尔人生中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身边如此需要一个米克。如果是那家伙的话,大概只需要出电梯后闻一闻,从到处弥漫着的乙醇和消毒液味道中精准地识别出某种没洗头的味道,顺着来源方向就能轻而易举地定位到韩吉的办公室,而不是像他这样,在九楼找了一圈,走廊上来来回回,几次经过戴着手套的研究生,看他们推着装满试剂和离心管的小车,神情是如何疲惫又专注。
“利威尔。”一个留着胡渣的金色卷发男叫住自己,利威尔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想起这是和自己同学院传染病专业的年轻副教授,吉克·耶格尔。让他有些不爽的是对面直接喊了他的名字,而他对这位耶格尔教授只有过几面之交,谈不上熟悉,更不用说他第一次见到吉克时就没什么好感可言,虽然也算不上讨厌,更说不出可以用于解释他淡淡的厌恶情绪的具体理由。这种初印象是找不出道理可言的,一生中总有几个人,只需一眼,你就能预知到对方是否能和自己处得来。在这里偶遇到他并不是一件多高兴的事,利威尔的上眼皮甚至都开始犯懒。
吉克刚从电梯出来,走到利威尔面前继续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找人。”
“才刚开学两个月不到,你已经在药理系有朋友了?看来我们的阿克曼教授相当受欢迎。”
利威尔对他的调侃更是反感,正想转头就走,对方却再次开口:“你要找谁的办公室?或许我可以帮你,我对这里还算熟悉。”于是他只能忍住对这金毛眼镜男的不适,稍微缓和一点自己过于冷漠的语气,“好吧,我要找韩吉......Dr.韩吉·佐耶的办公室。”
吉克看起来更加激动了,双手都比划到了空中,“原来你要找韩吉!碰巧我也是。跟我走。”
利威尔只能在心里默默发出不屑的声音。相比起自己被直呼其名,吉克提起韩吉的态度仿佛在炫耀他们是多么熟悉多么亲近的关系,真叫人烦躁。对于对方的后续问题,诸如“你和韩吉是怎么认识的”,他一律采取沉默应对。光是听他说话,利威尔就感觉自己的头都要炸了。
走过两个拐角,在走廊的尽头,利威尔看见一扇门上挂着的名牌——韩吉·佐耶 — Pharmacology(药理学)。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依旧不愿意承认自己刚才差点在同一个楼层绕了三圈。推开门,办公室里除了韩吉以外,还有一个年轻男生,二十多岁的样子,眼神却没精打采,丝毫没有青春洋溢的意味。利威尔由衷地感叹读博士这件事究竟是如何折磨着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青壮年。
对于两人的同时到来,韩吉感到有些意外。她先和利威尔打了招呼,告诉他自己还有最后一点事情要办。而当她询问利威尔是否可以先去大厅稍等片刻时,吉克插进了对话,“没关系,让阿克曼教授留下吧,是我贸然打扰你了。我本想邀请你跟我和艾伦一起吃晚饭。”
“抱歉,很不巧,我已经有约了。”
“真是遗憾。不过请允许我介绍一下,他是艾伦·耶格尔,我的弟弟,也是韩吉的博士生。艾伦,这位是利威尔·阿克曼教授,生物统计专业的新教授。”
那位叫做艾伦的少年轻轻对利威尔点点头以示礼貌,利威尔也点头回应。与此同时,吉克正将他那信手拈来的外交辞令进行到底。
“既然你们已经有约会了,那么我就不过多打扰了。”
他稍稍加重了“约会”这个词,韩吉的眼皮微微地跳了下。她可受不了吉克一直这样说话。
“如果你是因为艾伦的学术会议摘要投稿的事而来,我只能说,艾伦会被拒稿,我也感到万分可惜。但这是很正常的事,那毕竟是大型国际会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听说Dr.佐耶在大四的时候就投中过会议摘要。不仅如此,据说你们组另一个学生的投稿中了EACR (European Association for Cancer Research) 的分会?”
“阿尔敏·阿诺德。不可否认他的努力和优秀,但人和人之间没有比较的必要。”
“我认为有。当然,我相信佐耶教授的能力一定是相当出色的,不论是学术研究还是带学生。那么在同样的环境里,有些学生更容易被看见,也更容易抓住展示自己的机会。我想,你当年也一定非常出色,才会被导师委以重任吧?”
韩吉把吉克话里的弦外之音一字不漏地听了进,随即露出一个自嘲的笑,眼神却更加锋利,“看来耶格尔教授今天是来给我上压力的。”
“怎么会?我只是想告诉艾伦,也该尽早拿出一些成果了。”
“韩吉,我们都误会他了。想必任何一位有丰富的科研经验的教授都清楚,作为导师能做的事有限,更重要的在于学生自己。你说对吗,耶格尔教授?”利威尔及时加入对话,他看向韩吉,眼底一半是笃定,另一半则为自己不得不把学生本身扯进话题的暴风眼而感到抱歉。韩吉回以一个表示理解和感谢的笑。
“这是当然。艾伦,你还要更努力才行。”
艾伦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嗯哼”。他站起来,似乎不太想再坐在这间有些拥挤的办公室里了。韩吉这时才意识到学生本人也还在这个场景之中,而这场对话对他来说或许太过残忍了。她生出一点愧疚,试图结束这个局面。
“吉克,艾伦有他擅长的领域。我认为他也会变得像你一样成功,你不用担心。艾伦,除了刚才那批小鼠的药物分布数据差异问题,还有其他要说明的吗?”
“没有。”
“好。你说的情况我会留意,辛苦你了。现在,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耶格尔教授,我想我们都该去享用各自的晚餐了。”
尽管韩吉及时叫停了一场互相暗讽的戏码,但只要一想到竟然有人试图通过讽刺自己的方式来给自己的学生施压,她就气得发抖,不论那个人和自己的学生到底是多么亲近的关系,这在她看来都是无法忍受的。在耶格尔兄弟离开后,利威尔试图用下午早些时候买给韩吉的燕麦曲奇安抚她的暴躁。韩吉一边惊喜地感叹“利威尔你竟然还记得我最爱吃这个了”,一边毫不客气地啃了一大口,然后成功被噎住。利威尔不得不再帮她倒水和拍背,并好心提醒她马上就要吃晚餐,而这只是他买给她当明天的早餐。
甜品起到了一些作用,但很短暂。他们走在去餐厅的路上,韩吉用力摁下街口人行道摁钮的方式仿佛那就是吉克的化身,等待红绿灯的同时还在振振有词地宣称如果不是艾伦还在,她绝对会把桌上的马克杯丢到吉克的脑袋上。
“看样子你不太喜欢那位耶格尔教授。”
“喜欢?如果他的弟弟不是我的学生,我根本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
“那个学生呢?”
“你是说艾伦?他和他哥哥完全不一样,他是个很可爱的人。对了,他们的父亲,你或许听说过,或者看过他的研究论文。没错,正是那位宫颈癌领域资深的老教授格里沙·耶格尔,曾经是马莱大学医学院的博士,后来离开波士顿来到纽约,就职于曼哈顿上城区的希甘西那大学。”
利威尔点点头,的确曾在相关国际会议上见过那位耶格尔教授。“我想,诞生在学术世家,有这样优秀的父亲和兄长,或许对他来说压力也很大吧。”
“的确,我总是容易忽略这一点。不仅如此,对我压力也很大,想象一下业内大牛的儿子,也是你同学校的副教授的弟弟,在还只是助理教授的你的研究组里!”
“我相信像他这样的家庭,在他申请学校、专业和导师的时候,他的父亲和兄长绝不可能不插手。”利威尔试图宽慰一脸苦不堪言的韩吉,“也就是说,他们一定早就了解你的履历和研究中的价值所在。”
“谢谢你,利威尔,虽然我一想到这件事还是会压力很大。但好在,艾伦的科研能力没有问题。这是他到我组里的第二年,虽然不得不承认,去年的他比现在更有干劲和精神。那时他刚入学不久,在组会时会说很多话,脑子里诸多想法,尽管有些不够成熟,但总是一副想改变世界的样子,做起实验来有使不完的力气。至于最近的状态和之前则大相径庭,或许是这两个月经费续约申请的事导致整个组都压力过大的缘故。”
人行横道通行灯亮起来,而韩吉正说得兴奋,利威尔不得不轻拍她的腰提醒她过马路,而她还在边走边说,“你能相信吗,我就没见过谁像艾伦那样热衷于做Western Blot(蛋白质印记),那可是我读博时期最讨厌的实验!”
“我以为你最讨厌的是长片段PCR。”
“你是对的,已经讨厌到我的大脑为了自我保护而就快把这个词从记忆里剔除的地步。”
利威尔险些被她逗笑,他看向斜对面沿街的餐厅招牌,正是韩吉选中的那家,于是他挑了挑眉毛示意他们到了,“既然如此,就不能再讨论这个话题了。好了,现在是下班时间,所有的实验和工作都该是令人厌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