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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以餐饮为生的个体户都是以家庭为单位,所以他们过年以外可以做到全年无休。喜来眠一开始就没这个打算,除了开店我们三个人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所以店休也比较勤。
我打印了一整叠歇业通知放在前台的柜子里面,日期那一栏空着,需要的时候现填。
今天下午歇业之后闷油瓶就收拾东西走了,他一走,胖子就分了钱溜出去打麻将,我一个人在店里坐了会,在喜来眠的营业群里发了公告,然后拿着单子去门口贴。
贴完之后到后面检查了一下垃圾桶,接着我就走出去,打算回家,这时候我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男生,低头盯着那张店休通知瞧。
他穿了一件连帽的浅色防晒衫,面前有帽檐的那种,背着个瘪瘪的包,个子很高。可能是旅游的背包客吧,挺倒霉的,来打卡正好扑了个空。
于是我走过去:“不好意思,我们店这几天歇业。”
那男生转过来,脸上一副巨大的墨镜。
丫的,怎么是你。
我真惊着了,上下打量一番,怀疑他诚心要来吓唬我。黑瞎子看了看我,笑了,估摸着我脸上的欣喜表现得有点明显。他鲜少穿得这么年轻,还带个兜帽把脸全挡住,真没认出来。
我伸手拍拍黑瞎子的背包,问他:“你怎么穿成这样,你衣服呢?”
“这就是我衣服啊,”黑瞎子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偶尔也会穿娇嫩一点的颜色的,徒弟。”
勾肩搭背地回到家里,瞎子立刻去洗澡换衣服,我怀疑他是徒步从镇上走过来的,今天太阳很大,估计出不少汗。
随即我给胖子发消息告诉他黑瞎子来了,对面很久都没有回复,我知道胖子肯定看到了,不想搭理。
因为黑瞎子每次来都爱点菜,他懒得做。
果然等黑瞎子洗完出来的时候胖子微信进来了:赢钱中,勿扰。
瞎子走到我背后,我俩对视一眼,他眼神可能是想说我们随便吃点对付一下得了,我则在想怎么样才能哄得黑瞎子承包接下来几天的伙食。
得益于此人一直在外营造的人设,多数人都以为他只会做青椒肉丝炒饭,其实黑瞎子会的不少,菜系丰富度这一块儿可能没胖大厨这么多,口味也绝对是很能打了。按照现在的说法,黑瞎子高低也是个留子,留子做饭差不到哪里去的。
晚上我们把冰箱里剩的菜热了热,清空了几个盘子,坐在客厅里慢慢地吃。
我其实挺喜欢这样跟他待在一起,和胖子还有闷油瓶一起生活的感觉都不一样。跟他们相处的日子是经历过风雨之后的退休生活,按部就班的,踏实;跟瞎子在一块儿很放松,但是不会感到无聊,像二十岁就实现了财富自由,只需要享受活着这件事就好。特别宁静。
边吃我边问他,这次来待几天,黑瞎子点了点自己的手机:“不一定,来活儿了就回去。”
这是纯粹来度假的。
我哦了一声,心说,那你就好好享受你的假期吧。
晚上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到窗外有雨滴落在屋檐上的声音,第二天早上醒来,太阳又出来了,院子的地面半湿。
福建的五月就是这样,很长一段时间将一直持续在下雨和艳阳之间反复交替,之后才进入长达半年的持久、湿热的夏天。
在水分充足的环境下,隔天的苔藓呈现出一种很有生命力的绿色。苔藓下方又钻出来一层地衣,把底下的太湖石牢牢包裹。
我蹲在院子里刷牙,看着家里的植物放空。
这时候黑瞎子从外面提着早餐回来,我问他去哪了,他说山上。
我一时无言。
黑瞎子没有定期巡视领地的习惯,但是他的生活同样自律。曾经我住在他的四合院里,附近的早餐过于地道正宗,招牌是豆汁儿和焦圈,我吃不惯,黑瞎子就去别的地方给我带。他找到一家,老板是佛山人,手艺很不错,肠粉和生滚粥我尤其爱吃,有时候也换包子。
后来我吃了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这家店离瞎子家有十五公里,相当于他每天早上三十分钟跑了个半马给我带饭,随随便便就超越人类极限。
和黑瞎子闷油瓶生活就像家里养了两只大型犬,运动量得管够,不然要作妖。
黑瞎子抢先吃完,把塑料袋一扎,对我说:“吃完跟我来,我在山那边发现了个东西。”
吃完早饭差不多是九点多,林间紫外线并不强烈,是刚好的暖意,空气被过滤过一样清新,我走着没忍住,用力吸了几口,试图洗洗自己千疮百孔的肺。
黑瞎子停下来看着我,仿佛觉得我的反应很好玩。
“你发现什么了,菌子吗?”我想起闷油瓶说过,雨后第二天山上会冒出很多蘑菇,其中有一些野生的品种味道比种植的要鲜美得多。
他摇摇头,带着我往山头上走去。
这条路不是闷油瓶巡山常走的,也不是游客徒步的路,越往里走,地面就变得更加陡峭,仔细观察会发现这里的岩石层已经产生了变化,出现了不同的层次,这是地质演变的结果,也是山的年轮。
四周杂草和落叶的茂密程度已经超过了正常的范畴,脚边的草叶割在冲锋裤裤腿上,植物品种也发生了改变,预示着这里的湿度特别高。
我侧耳,远处隐约传来沉闷的轰隆声。
我知道瞎子要带我去看什么了,那是一个瀑布。
泉水从山顶流下,如果有阳光照射的话,水雾会映出彩虹。其实最好的观景台不是这里,反而是下面,雨村附近不止这一处瀑布,我也早就看惯了,只是这里是最高最陡的所在,平时少有人来。
地面泥土湿滑,我们都穿着靴子,两侧时而出现一些被砍倒的荆棘,是他上一次来时的杰作。遇到不好走的地方,黑瞎子的手就伸过来,我握着他,一直往上爬。
水流的声音近在咫尺,穿过最后一从苇草,瞎子松开我,我看到瀑布从我们左侧倾泻而下,刚下过雨,水流量很足,我扭头看,四溅的水珠扑在黑瞎子墨镜上。
这里是山体的侧面,有一条天然的,半开放的甬道,等于我们进入了瀑布的内部,此刻我明白了黑瞎子的想法,从瀑布的内部看出去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水花和水花间,隐约可见雨村的一角,仿唐式的飞檐和屋顶从树荫间支了出来,那正是我们的家。此时被彩虹的光晕包裹着,如桃源仙境一般,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是真实的、触手可得的。
不知为何,我感觉有点感动,掏出手机来,想把这一幕拍下来,发给胖子和闷油瓶看。
瞎子把我的手按住。
我以为他打算跟我说些什么,类似“生命中的所有奇景都不要用相机去记录,要用自己的眼睛和心”一样的浪漫主义的话,结果他从包里摸出一个老式胶片机递给我,我傻傻地看着他,他莫名其妙地回望:
“你师弟托我带过来的。人家惦记你呢。”
没话说了,我把相机拿过来。
大约是苏万他们去逛鬼市淘到的,这机子有点年头了,但是成色还挺新,看得出来使用者是比较爱护的。现在管这个叫傻瓜相机,大多数人都不用这种,追求更高清的画质和各种复杂的画幅,或者单纯需求功能性,都倾向于使用单反、拍立得,或者手机。
但是我就喜欢这种玩意儿,老式相机成像有朦胧的美感,一种名为岁月的滤镜,然后胶卷再经过显影液滤出这段记忆,能比普通的画面保存得更久。
拍好照片,我把带的玉米鸡蛋饼掰了一半给黑瞎子,一起坐在石头上啃饼。
吃完了,瞎子毫不在乎地把手上的油往旁边树叶上一擦,对我笑笑:
“来,里面还有呢。”
“里面还有什么?”我疑惑。
“这里不是一个天然的通道,前面有人铺的路。”
于是我跟着他继续前进,往前走是深入山体的方向,光线逐渐变得昏暗,水流声远去,沿着这个山洞走了五十多米,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变化。
岩壁开始出现细小的反光,结晶一样,手电照过去非常好看,像铺满了碎钻,但是是柔和的闪光。一抬头,溶洞顶部垂下很多突出的石笋,同样也在闪。是地下喀斯特地貌,雨村一带有丰富的地下河和碳酸盐岩,偶尔也会形成溶洞,这样的情形如果被村委会上报的话,大概率会被开发成旅游景点。
脚下是人为铺设的石砖,我蹲下去看,还好还好,是普通的花岗岩,也没有任何花纹雕饰,应该不是什么古墓。
我们在休假,我不想遇到任何破坏这份宁静的东西,黑瞎子应该也不想。
可能是以前的居民在这里设了神龛或者什么的,福建原始信仰很多样,野外有这类东西不奇怪。
很快就走到底,深处是一个简易搭建起来的神台,左右两侧有摆放香烛的香案,已经被潮湿的水汽腐蚀塌掉了,正中间是一个天然的石台,上面摆放着两座塑像,神奇之处在于两座石像依偎而坐,姿态看起来相当亲密。
我没太见过这种不端庄的神,就问黑瞎子:“你认识吗?这两位。”
黑瞎子拿出两张防水布铺在地上的蒲团上,示意我坐下。我看了看那个竹团子,已经发霉发得不可收拾,遂拒绝,他则一屁股坐下来。
“这是福建地方旧时代供奉的神,叫做胡天保。”
我一愣:“从哪里开始是胡天保?”
黑瞎子哈哈直乐,告诉我两位统称为这个名字。
“闽地古代男女比例失调严重,导致契兄弟文化盛行,于是有人供奉保佑他们的男色之神,据说向他们发愿并且进献贡品的话,是非常灵验的。”
瞎子说得委婉,我却明白了,肯定是那种不上台面的愿望。
那么这位神明的结局也显而易见了,朝代更替之后,一种信仰如果被认定为淫乱不端,那也必将被取缔。想到这里,我突然有点同情这位胡天保大神,他和他的信众也没有做错什么嘛,就被打成邪教。
况且喜欢色色实在是人之常情,我们都不能免俗,除了某个爱带兜帽的小仙男之外。
“你和哑巴最近怎么样啊。”
心灵感应一样,黑瞎子突然开口提了提咱们的小仙男。
我心里却咯噔一下。今天我情绪十分美丽,不是很想搭理他,沉默了十几秒钟,我还是没忍住扭头过去。
“用不用帮你们拜拜?”就看到他笑得淫荡。
西八,这个逼就是有这种威力,几句话能把我逗笑,也能几句话就把我惹毛。
以讹传讹之下很多人都觉得我跟闷油瓶有一腿,其实我倒是不怎么介意,但是黑瞎子这小子有时候也开我们玩笑,就让人非常烦躁,像有那个绿帽癖一样。
事实上,除了曾经跟他胡来过一段以外,我也没跟其他人发展过类似的关系。之所以称之为胡来,是因为到最后我们也没有说开,在接回闷油瓶之前我们在杭州见了一面,他没有任何表示,我也没有。
但是要说黑瞎子对我没那个意思,我又觉得他对我有点太好了。
我思来想去,可能他以为我当初糊里糊涂的,咱俩那一段儿属于“犯错误”了,现在他要纠正这个错误,让一切回归正轨,所以能毫无负担大大方方地把我拱手他人。
我想得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就跟他讲,“好啊,怎么弄的教教我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