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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尾声
他像是恍然被惊醒,猛地撒开手,向后跪坐起身。吴邪的大腿失去支撑,一下砸回到床铺上。这一举动相比先前所有的骚扰都取得了更为卓越的成效:吴邪的上身动了动,终于被惊扰了好梦般,从喉咙里挤出几声不耐烦的气音。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仿佛在与看不见的敌人对峙那样,凝神聆听着。如果吴邪现在就醒来……他默默想道。
幸而还是睡意胜了一筹。面前的人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呼吸因姿势的改变而微小地换了个调子,重又变得均匀、平缓。
他轻呼出一口气,缓缓坐回床沿。低头就能看到半身灼烧的文身和腿间勃发的阳物。当他将更多注意力投回到自己的身体上时,他感到自己仍硬得发疼。这很怪异,他又想,他理应熟悉并掌控这具身体的每一个细节,但此时此刻它在他的感知中是如此陌生,就像……就像将他的灵魂塞入了另一具躯壳那样令人无所适从。他抬起手五指在眼前张开,试探地抓握了几下,有些茫然地注视自己掌心中由层叠伤痕构筑出的纹理。
吴邪的要求……不。他闭了闭眼睛,迫使自己停止再沿这个方向思索下去。任何对吴邪当时的口吻或者神情的回忆,都能轻易唤起那股莫名的戾气,他能感到它们仍瘀滞在心口,无法散去。
那不过是缺乏来由的曲解、极度荒唐的臆测。非经由任何模仿或者推演,也毫无理性可言,与催生今夜他施加在吴邪身上的其余所有暴行的源头一致,他能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股戾气正来自于他自身。
——听凭快感侵蚀身体,放任神思游离而不加节制的人竟成了他自己。
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状态,处于其间者失去衡量风险与目标价值的能力,倾向于用极端而不顾后果的手段解决问题。他不常在自身获得体悟,却时常能在他人身上观察到它们,他也非常清楚,人们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容易横生戾气。
南洋地区的支系有一项不算太古老的传统,每一个成员以其内心最为恐惧的形象为自己设计面具,并在执行某些任务时佩戴,来对敌手施加最极致的威慑。当地档案馆的话事人认为:恐吓敌手,首先要恐吓自身。脏面唤醒佩戴者内心深处的恐惧,带着这样的情绪去进行毁灭与破坏,才能使他人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
吴邪也听说过这项传统,从当时的神情来看,并不认同这样的逻辑。又或许只是……希望自身不认同,而事实恰好相反。
这确实并非他第一次感受到类似的戾气,事实上,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并开始在记忆中搜寻,他惊讶于自己是如此频繁地陷入这样堪称偏执的情绪:吴邪因他而命悬一线,吴邪执意跟随他上山,吴邪在雪坑中呼救,吴邪在一墙之隔撕心裂肺地咳嗽,吴邪浑身是血地倒在瘴气里,吴邪吐出失效的麒麟竭,吴邪对他展露笑容,眼神中已然失去对生存的渴望……每一次,都使他从心底升腾起强烈的焦躁,使他无法按捺地替吴邪做出决定:不,不要说,不要看,不要做,不要想……
阻止吴邪冒险,隐藏销毁线索,按压吴邪动脉致其晕厥……这些举措只能短暂地将吴邪隔离在外,非但不能使问题从根源上得到解决,反而常常多生事端;盖因他的恐惧所生戾气,而选择以简单粗暴的方式粉饰太平——一如今晚他意图对吴邪施加的所有暴行。
与吴邪立下十年的约定是一场赌局,而应吴邪之邀来到雨村、坦然接受吴邪给予他的一切,则既是这场赌局的结果,也是这场赌局的延续。在青铜门前看到依约前来的朋友们之时,他分明已经在心中向吴邪,也是向自己做出了承诺;但积习的改变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困难,尤其是在面对吴邪之时,似乎总有一股力量阻止他吸取过往的教训,不断重蹈覆辙。
恐惧,恐惧,恐惧……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如果吴邪此时醒着,势必会因观察到他这样的神色而做出相同但夸张得多的表情——某种微妙而尖锐的错愕感在瞬间击中了他,像是从浑身的皮肤下都爆出细小的冰棱。
不要说,不要看,不要做,不要想……这不仅仅是他无视吴邪的意愿擅自为其做出的决定,事实上,这也正是他长久以来自身所践行的准则。
对于那场仪式他仍存有稀薄的印象。一些人担心他临阵退缩,另有一些人告诉他:如果感到动摇,他可以选择离开。但没有人比他自己更加清楚,那个选择的源头本非职责与承担,也与任何勇气无关。在族中,缺乏目的性的自戕是最不可接受的懦弱行为,而喝下药水、抛去自我——以成为族长为代价——这是当时的他在除死亡外所能为自己寻找到的,摆脱那无穷无尽向他涌来的痛苦的,唯一的方式。
他至今无法评断,那些时间应该被称为好,还是坏——也可能它们本身就不值得任何评断。期间多数记忆的细节业已破碎不可追,但至少,它们可以被称为一段轻松的日子……不,他立刻否决了这样的想法,因为他知道那既不是轻松,也不是任何形式的解脱,而只是……虚无。
虚无没有意义,虚无就是虚无本身,虚无之中什么都没有。当他选择拥抱虚无,他选择失去一切——失去痛苦,失去快乐,也失去所有的希望。虚无之中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没有……直到他来到那个寺庙,直到他说出那个名字,直到他拿起那把凿子,直到他握住那个人的手,母亲,母亲的手……
直到恐惧如潮水,涌动着,再度将他包围。
因为感到痛苦,所以想要避免痛苦,从而招致更深刻的痛苦,这是一个可怕的循环。陷入这个循环的人,是否注定要终日生活在无穷的痛苦与对此无尽的恐惧之中?
恐惧。恐惧是想,想不要。它的反面则是欲望,欲望也是想,想要。或许——欲望就是恐惧的另一种形态。
他也能感到自己的欲望,如同恐惧一样,不需要任何哲理性的探究,当它降临,他就完全理解了它的存在。
他能越发频繁地感受到它,直到发现不知不觉间,它每时每刻都在以某种方式占据他的心神。有时候,它使他心境平和,当他看着胖子和吴邪打闹,三人在日头下挥汗劳作,或是在晚风中并肩而行;也有时候,它向他展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姿态:当吴邪闭上眼睛向他凑近,睫毛紧张地颤动……他们接吻,为对方手淫,然后做爱。在吴邪身体里的时候,他能感到一种堪称疯狂的激情,无从寻找、无法描述,它从他体内某个不知名的位置,抑或所有角落,迸发出来。欲望的滋味是如此的热烈、酸胀,充填他的全身,让他有一种几近窒息般的体验,但这种感觉又是如此的充实、鲜活,令他到感到完整,他与吴邪的联结是这样的强烈和紧密……如果获得恐惧是获得欲望的代价,那恐惧本身就显得不值一提。欲望,想,想要,想要停留在这一刻——在这一刻,他愿意再次付出一切代价,做任何事情,只为换来这一刻的延续。
如此磅礴而混沌的欲念……当他意识到它的存在,他感到心惊。它来自吴邪,抑或完全来自于他自身?
逃避恐惧招致更深重的恐惧,那么或许,逃避欲望本身就是最深重的欲望。
他拨弄了一下吴邪额前的碎发,睫毛在后者面颊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嘴唇则在晦暗的光线中晶亮地闪烁。泪水,鲜血,涎水,或者精液。他用手背轻轻抚过那两片红肿的软肉,沉睡中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改变长久以来的习惯,正视自己的恐惧和欲望,那也意味着他必须学会拥抱一切的快乐和痛苦。而正如欲望与恐惧是一体两面的存在,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真正忘记痛苦。
没有痛苦,也就没有了快乐。
将吴邪置于极致的肉欲快感之中,妄图藉此种方式而令其消解痛苦、远离恐惧,本质与服下秘药、摒弃情感,成为一具麻木不仁的行尸无异。
——这不是他,当然也更不可能是吴邪真正需要的。
他停顿了片刻,令自己的皮肤继续与吴邪相贴。有那么一会,他再度感到了冲动,想要用自己的嘴唇去感受那美妙的柔软。但他只是转而去擦拭对方颊侧干涸的泪痕。
吴邪的脸颊微转了转,像是无意识要避开,更像是亲昵的蹭动,于是他又慢吞吞地摸了摸吴邪的鼻子,拂过鼻梁,然后是眉心,略微用了些力气按压。那颗脑袋不安地动了动,眉头却缓缓舒展开,发出了一些细碎而无意义的哼声,像是某种无害的小动物。
他想要微笑。但是转瞬又有一种更为熟悉的感觉将他笼罩,无端使他想起连天的飞雪,高原冰冷稀薄的空气,使他整个胸腔都开始隐隐抽痛。
在去往山东的火车上,再次见到这个与吴三省面容肖似的青年之时,他已然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的过去与未来:
一个祭品。仍浸泡在蜜与酒的幻梦之中,对前方等候着的命运浑然不觉。
这并非多么特别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多数时候他与他们擦肩而过,偶尔他也会与之同行一程,然后转身离开。
可当他在巴乃营地中的帐篷内醒来,借着微弱的月光凝视身边同伴酣然沉睡的面庞,他却骤然意识到,在他过去漫长的生命中,从没有哪一刻会像现在这样,如此强烈地希望时间能够停驻,希望一个人可以永远永远地天真无邪下去:不用看到美梦破碎后丑陋的真相,不必经历他未来所注定要经历的一切。
尽管他也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正如他现在必须离开,去完成他应该完成的使命。如果他的动作足够快,在那个节点到来之前,还会有一些时间,他要为未来的吴邪去做一些事情。他不知道它们能否起到作用,但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在他进入到那个地方,当他再次失去与世界的一切联系之后,或许这仍能为他的朋友带来一线希望的转机。
彼时彼刻,一如此时此刻。他仍强烈的希望能在那些痛苦与恐惧迫近吴邪之前处理好这一切,或者至少,能让吴邪不要想起这些……即使他能隐约感到,或许自己的存在也正是这巨大痛苦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但是正如最终拯救吴邪、消除这长久以来庞大威胁的人不是自己——人们或许可以从他人身上获得机会和力量、汲取对抗恐惧的勇气和智慧,甚至,得到一些更加微妙难以言喻的东西,但是最终,他们必须依靠自己来拯救自己。
或许每个人都有生来注定的命运,但每个人也有每个人际遇,并且,都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不能,也无法代替吴邪,为其未来即将面对的诸多问题而抉择。但就像吴邪曾经给于他的承诺那样,如果吴邪也需要一个人能与之并肩走到最后……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事情、无论需要付出什么任何代价,他会去做。
而这正是他的选择。
沸腾的血液开始冷却,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回到熟悉的吐纳节奏之中。仍有一些怪异的旖念在思维深处盘旋,如浮光掠影般,一闪便不见踪迹。
而当他的思绪安静下来,他开始听到更多的声音:绵长呼吸的声音、血液奔涌的声音、心脏搏动的声音……他的、吴邪的,起先它们参差交错,又渐渐融合到一处。
他闭上眼睛,继续聆听着。
直到它们成为那无边无际、无终无始的静寂之中,唯一的声音。
吴邪的顾虑,吴邪的“想”,也会是他的“想”。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吴邪亦然。他的选择,吴邪的选择……他们都需要更多的时间。
他从床上拾起吴邪的手,掌根抚过前臂时感到了下面凹凸不平的疤痕。他并不知道它们具体的来由,但他知道它们代表吴邪曾经做出的选择——当吴邪在那十年中面对属于他的欲望和恐惧……他们是相同而又不同的,面对命运,面对痛苦,面对欲望和恐惧,吴邪坚守,然后抗争。
他凝视着面前他抓握住的这只手,想起这只手颤抖着抓紧他肩膀的样子、摸索着与他五指相扣的样子……但他只是很快地笑了一下,轻捏了捏吴邪的手心。
面前的人睫毛微微颤动,呼吸的节奏也变得沉重,他知道吴邪很快就要醒来。
他收回手,退后一步坐到床沿。
余下的时间里,他没有再去想任何事情,而只是静静等待着。
——意马难驯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