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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桌上放著一張舞會邀請函。
逢坂壯五雙手十指交扣,撐住了他的額頭。就連從窗紗透進來的陽光,也無法將他陰鬱的表情照亮。這本來是他期盼多日的機會,現在卻成為憂慮的導火線。
如果不知道環跟理是兄妹,那也就算了。現在知道了這件事情,壯五在道德層面,就很難說服自己不要告訴環。
他花了一個早上,反覆思量、分析利弊,但終究得不出最好的答案。時間虛耗而過,到了下午,九条小姐好像知道她的未婚夫深陷苦惱一樣,親自找上門來了。她從一輛勞斯萊斯走了下來,穿著白色夏裝,裙襬的長度到膝蓋那裡,時下年輕女孩喜歡這個長度。
九条理手裡拿著幾本薄薄的詩集和一頂十分透光的白色寬沿帽,興沖沖地上前挽住了她未婚夫的手臂。「您想去哪裡走走嗎?」她那雙藍色眼睛也瞥見了邀請函,但從她的角度應該什麼內容也看不到,壯五想。
「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個公園,很適合騎馬,那裡的蘭花也很漂亮。」九条理又說。「還有好幾個網球場呢,您打網球嗎?」
「大學的時候打過幾次。」
理對壯五不冷不熱的回答,仍然保持著風度。她笑了一下:「要是我也能進大學,我一定每天都打,不睡覺也要打。」
「那樣的話,手臂會痠痛到不行。」壯五望著她那兩隻纖細的臂膀。「隔天寫字都會發抖。」
「那樣才好呢。」理自己打開車門,讓她的貼身女僕坐進去一點。女僕略有點尷尬地向內擠了擠,顯然她沒預料到逢坂少爺真的被小姐給帶出來了。「反正也只是假設,都不是真的。」
讓這個年紀的女孩說出這種喪氣話的原因,不需要多想,也能立刻推敲出來。她一旦嫁入逢坂家,忙碌的夫人生活隨之展開,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都不可能去追求個人的成功了。
理在學習院有很多的同學,她們被教育成未來的科學家、政治家、銀行家等等,只有非常少數的女性權正,到了這個藩籬已破、男女共學的年代,仍然選擇和男性權正締結婚約,並且在這麼輕的年紀,便準備嫁為人妻。
和其他同學比起來,理覺得自己有點不幸,因為這不是她期待的未來。但羨慕她的人也不在少數,擁有一個婚約意味著什麼?她們說,那表示別人還在不斷尋覓對象的時候,父母親已經把最優秀的人放在自己身邊了。
真的是這樣嗎?
九条理望著逢坂壯五像雕像一樣完美的側臉,她一點都不了解這個男人,這讓她感到很苦悶,可以的話,她真希望自己可以永遠留在九条鷹匡身邊,說到底其實她想要的,就是九条天那個位置,理一向非常清楚,可是她毫無競爭的籌碼。
抵達公園以後,理沒有說想要騎馬、也沒有拉著壯五去打網球。他們走進樹籬迷宮中,將理的貼身女僕拋在腦後。一般而言,熱戀的情人這麼做,都是謀求某個發展。但這種情況不會發生在壯五和理的身上。
「我有一個請求。」理停下了腳步。「您願意聽聽嗎?」
「我很樂意為您分攤煩惱。」壯五說。他讓理繼續挽著他的手,兩個人緩緩前進,他們感覺有必要這麼做,愈嚴肅的話題,就愈應該用輕鬆的方式對待。
「我和逢坂先生都是權正,也從來沒有見過彼此,早在一開始,這就只是雙方安排好的婚姻而已。」理輕輕地說。「我也明白您另有心上人,這也是您遲遲不願意履行婚約的原因吧。」
壯五微笑望著她,並沒有表達他自己的看法。
「這段日子裡我慎重考慮過,在婚後我們應該也能相安無事,各自擁有自己的生活,因為您……是這麼體貼的、令人敬重的男士。」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咬字發音還有種小女孩的生澀。「然而對我而言,一切都有點太早了,請原諒我這種愚蠢的理由。所以,關於我們的婚約……是否取消較為恰當呢?」
壯五很感激地拉住了理戴著編織白手套的手。「我尊重您的選擇。」
理好不容易把她準備好的台詞全都說完了,她毫不意外壯五會是這種反應,但是在壯五拉起她的手的時候,理還是有種好像被誇獎一樣,輕飄飄的感覺。
「其實我打算這幾天就離開上京。」壯五說。
理「唔」了一聲,她有點被嚇到了,要是她沒和壯五提起要取消婚約,她說不定會成為被眾人恥笑的對象。逢坂壯五拋棄她這個未婚妻,和情婦私奔到天涯海角的惡名,永遠都會跟在她身上。
理很討厭這種不安感,她身為一個女性權正,本來可以不用面對這些的。「我會再和九条先生談談,婚約的事情,由九条家來提也比較妥當。」
她和壯五在綠籬迷宮內分別。
望著壯五遠去的背影,理又覺得,其實和他結婚也沒什麼不好。他們婚後就各自住在不同的房子裡,過自己的生活,當永遠的朋友,這樣不是也很理想嗎。如果這樣能讓九条先生感到欣慰的話……可是她現在要讓九条先生失望了。
在回程的路上,理不禁臆想著,讓那個逢坂壯五這麼瘋狂迷戀的人,會是什麼樣子的。如果這個世界上也有一個人,願意為她放棄一切,只為了和她在一起……雖然聽來很浪漫,但她不覺得自己也會為了對方放棄現在的生活。
這太不切實際了。她離開公園後,穿越車陣走上對面的石板路,讓貼身女僕在後面邁開大步追趕她。理腳上那雙新買的瑪莉珍鞋在石板路上敲出清脆的聲音,腳踝後側有點磨腳,早知道不該走這麼遠的。
她在一盞路燈旁停了下來,正要伸手解開鞋帶的時候,突然有個中年男人上前拽住了她的臂膀。
理本來下意識要將對方甩掉,但當她一回頭,眼前出現的人卻讓她說不出半句話,每個音節都梗在她的喉嚨裡,當女僕要將那個男人拉開的時候,理這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爸爸。」
「好久不見啊,理。當年的小女孩,現在已經長得這麼大了,差點就認不出來了呢。」中年男子說。他放開了手,現在已經沒有再箝制九条理的必要了,如果她不滿足他的要求,那麼他也能讓她在上京丟盡顏面。
這些有貴族頭銜的有錢人不就最怕丟臉嗎?
「……你想要什麼?」理不願意看著他的臉說話,但當她移開視線,她又會看見她親生父親骯髒的領口、袖口。那股令人生厭的海水氣味竄進她的鼻腔,回憶也洶湧而來。
想到自己的過去,理總是會冒冷汗。她尤其討厭她的父親,因為他就是一個失敗的男性權正,每天賭博、酗酒、毆打妻小,家裡一直都是靠著母親的微薄工資撐下來的。理在母親過世之前就被送到修道院寄養,所以後來的事情她不太清楚,但是某天,哥哥來探望她的時候,理卻在哥哥的身上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哥哥那天穿著改小的媽媽舊衣服,可是後領那邊沒有改到,或者是哥哥穿得太鬆了,理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她那天看見了,哥哥的後頸附近有一個新鮮的牙印。
「哥哥這邊受傷了,會痛嗎?」
「一點都不痛哦!理不要為我擔心啦。」
「可是還在流血的樣子啊,是爸爸做的嗎?哥哥不回答的話,就是我猜對了。我之前也看到過,爸爸在咬媽媽……」
理想起她曾經撞見過的情景,那麼哥哥也是被爸爸壓在身體下面,腿張得開開的,像蝴蝶標本一樣,很痛苦地,被咬住脖子嗎?
理的臉色變得蒼白。她直到某個年紀,才明白自己看見的事情的意義。想起哥哥腺體上的傷口,理就覺得很害怕,她不禁聯想到,哥哥也被爸爸做了那種事情。
她想把這個秘密永遠藏在心裡,可是過去並不打算放過她,因為她的親生父親說──
「妳是逢坂壯五的未婚妻?我還以為是環呢,那個臭小子,把家裡的錢全都帶走,一毛也不剩,跟他那個婊子媽媽一個德行,我打聽了好幾個月都找不到人,沒想到有天,逢坂壯五就自己出現了。」
「……這是什麼意思?」
「他要我同意讓環跟他結婚。我說可以,但我要是讓他去克莉絲塔那邊接客,老子早就賺翻啦,所以你要出多少錢娶我兒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