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雷暴天,吴邪望着房梁发愁。
少年已经在上面待了三个小时,显然没有下来的意思。王胖子找来弹弓,试图把他打下来,反而被他用双指截住弹珠。漂亮的玻璃珠晶莹剔透,少年如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来回转过几次,后来似是觉得乏味,又把它丢了回去。王胖子躲得及时,身后墙面多了一道裂痕。吴邪意图动用三寸不烂之舌将少年说服,少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并不理会。
张起灵回来时就见屋中是这般诡谲的一幕。他把湿漉漉的帽衫脱下,走到吴邪身边,盯着房梁上的少年。他不会认错那双手,奇长的手指是张家人的证明。少年一身民国打扮,看起来与现代脱轨,不像这些年新时代的张家小孩,倒像是哪里的时空错位。重要的是那张脸,张起灵总不会认错那张脸。
“张海客。”张起灵轻喊一声。
少年终于直起身来:“你认识我?”他坐起身,长衫的下摆挂在房梁上,被风吹得飘来飘去。
张起灵举起右手,把手指展露给张海客看:“我是张起灵。”
张海客面色一变,几乎连滚带爬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族长!”他垂着头挪开眼,手指绞着衣服边缘,一副紧张模样。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更不知道为什么身为张家族长的张起灵会在这里。张海客最后的矜持是不在这里扑通一声跪下去,虽然他的神经系统已经快要抵抗不住跪下去的欲望了。拜托,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见到族长,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吧。
张起灵颇为和善的点头。“你现在多大岁数?”他问。
“十五岁。”张海客答得流畅。
“你的认知里,现在是哪年哪月?”
“丁巳年八月十四。”张海客极快地意识到张起灵问他所谓何意,“现在是……”
“再一轮的乙巳年,八月十四。”
张海客一惊。“我……难道是和此世的我互换了?”
“大概如此。”张起灵随口应道。他抬手,如拎小鸡仔一样把张海客拎了起来。
十五岁的少年人身高早已抽条,张起灵拎着他的时候显得有点滑稽,张海客的腿在地下拖着,像是被猫妈妈咬住后颈皮的猫。
张海客满脸惊悚:“族长……?!”
“今晚降温。”张起灵说,“你穿得少,去洗热水澡。”
十五岁的张海客就如此在雨村安顿下来。民国时期的服饰繁杂,也不便于在当今活动。吴邪翻找了几件家居服,张海客套上时松松垮垮,像是电视里的年轻偶像。他挥挥手臂,看着多余的布料如蝙蝠般展开又落下,落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
“这是你们时代的流行吗?”张海客问,“很不便于活动。”
吴邪笑笑:“我们一般也不去墓里了。”
“那做什么?族长在这里,你们肯定有你们的任务。”
“种种菜、养养鸡、开开农家乐——你是不是不懂农家乐这种概念,就是很多人在城市生活惯了,要在乡下享受一段时间清闲。”
“我的时代城市里没有这么多住民,大部分人不会回到乡下受罪。”语毕,张海客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补上一句,“张家也在山区,很多事非常不方便。”
吴邪点头:“现在是颠倒过来的。城市化催生了农家乐的概念,你的族长就和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做农家乐。”
“但这不是你们没有任务的理由,”张海客说,“族长不可能没有他的目的。”
吴邪想说你们张家早完蛋了现在根本没有必要做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叹了口气。就算此时的张海客是个百岁老头子,眼前的张海客也只有十五岁。他快要五十岁了,没必要和十五岁的小孩子过不去。“你有一天会懂的。”他说,“现在的你在这里的原因,也是认可了族长的选择。”
张海客似懂非懂。他坐在椅子上,眼前的黑盒子里不停有人在动,还有声音。吴邪告诉他这个是电视,是未来的科技,收到信号后就能播放节目。有点像拉洋片,他想,就是多了额外的声音、画面流畅一点、不用贴在小孔去看、也不用人在旁边讲。这般想来,还是和拉洋片差很多。张海客一向认为他的接受能力很是优秀,但真见到超未来的科技时依然不免保守起来。掐指一算百年有余,世间竟然已天翻地覆,同他接受的教育截然不同。他想起现在的自己,掰着手指头数大约一百二十岁,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张起灵出去又回来,拎了一件真皮的男士手袋。他打开手袋,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茶几上。张海客认不出里面的内容,只觉得都是些零碎:小玻璃瓶装的液体、透明包装的类似草纸的物什、三种不同尺寸的夹层包、带着项链的卡片,还有一个黑色的方盒子。他眨眨眼,纤长的睫毛扫过眼尾,一副无辜模样。
“这是你的东西。”张起灵道。
“一百多年后的我,”张海客纠正道,“我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
张起灵不置可否。张海客标志性的白色路虎揽胜停在外面,想来是为什么要紧事特地过来一趟,没想到一下子回到十五岁。能找到的线索只有眼前这些,十五岁的张海客没有头绪,张起灵也很难有头绪。
“会不会是这瓶液体,”张海客道,“它看起来很怪。”
张起灵垂眼,拔开瓶盖喷了几下,清新的香气霎时充盈在鼻尖。吴邪接过瓶子看看,叹了口气。“这是分装的香水。”他的手划过上面手写的英文,翻开手机搜了一下,“GUCCI罪爱男士淡香水……”他好像觉得这个名字有点恶心,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把瓶子放回原位。
“你说的香水,是不是就是我们那时称呼的香露?”张海客道,“闻起来不错,确实像是我会用的东西。”
王胖子嗤笑:“你还用香露呐,真是金贵的小少爷。”
“修面后会喷一点。”张海客讲得大大方方。
“……你十几岁?”
张海客耸肩:“大到会长胡子了。三天不修就要有胡茬冒出来,那样多不体面。”
王胖子摸摸下巴,胡子有点扎手。他咂咂嘴,从中品出一种张海客在阴阳怪气自己的感觉。
张起灵没理他们,在张海客的目光注视下打开钱包。钱包里没有太多东西,几张信用卡、几张港币、几张人民币、几张美金、几张欧元、几张英镑。信用卡里有一张卡面是黑色的。吴邪看看王胖子,王胖子看看吴邪,两个人看看十五岁的张海客,心想他们现在把这些都拿走张海客应该也不知道。张起灵从头翻到尾,依然没看出什么端倪。张海杏的照片放在透明层,张起灵瞥眼十五岁的张海客,把那张照片放了回去。
张海客不明所以,把腿盘在椅子上,双手撑着椅面,盯着张起灵翻未来的他的包。
手帕纸、护照夹、证件包和工牌都没必要再看,剩下的只有手机。手机还有电,屏保是一只黑猫在太阳下睡觉。吴邪接过手,问:“你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数字吗?四位数。”
张海客摇头。
“你的生日?”
张海客报出一个日期,吴邪输进里面,显示密码错误。
“出生年?”
张海客又报了一次,张起灵换算为公元纪年,吴邪输入进去,依然显示密码错误。
三人面面相觑,张海客好奇地伸长脖子去探那小方盒。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物什,只要轻轻碰触就会有不同的变换。“我可以……”张海客伸手接过手机,屏保倏得解开。
指纹解锁。
张起灵望向吴邪,后者很是抱歉地挠挠头。
本人在场,翻手机实在逾越。“这是手机,未来的你的通讯工具。你和所有人的联络、日常的生活轨迹,都会存在里面。”吴邪解释道,“如果调换身体是由于一些特殊原因,很有可能线索就在里面。”他拽着王胖子离开,留张起灵和张海客两人盯着无机质的屏幕发呆。
手机——张海客咂咂嘴,他还没听过这么有趣的词。手是手,机是机,手机,看来是放在手上的机器。屏幕亮着蓝盈盈的光,张起灵教他基本操作,张海客学得极快。他动手指划着屏幕,上面的内容就随之切换。上面有跳动的小方框不停出现,有些字体和手机一样,都是张海客能拼读的;另外一些像是在原有的字体上做了简化。张海客读得磕磕绊绊,常要停下来才能认清。
“不要回复消息。”张起灵叮嘱他。
张海客点头。族长的话,他不敢不听。但光是看到这些字在屏幕上跳动,他就觉得新鲜极了。张起灵去浴室洗漱,他抱着手机,窝在大大软软的椅子上消遣。手机里有一些方方的小盒子,张海客怯生生的点进去,却发现比他小时候玩过的任何玩具都要新奇。点一点屏幕,电视上的视频就出现在手机上,内容五花八门,位置也天南地北。他滑动页面,视频就变成另外一个。各式各样没见过的小玩意纷至沓来,张海客的眼睛都要看直了。
手机分散了张海客的警惕心,他没听到任何声响,毫无征兆地被张起灵拎着后衣领抓了起来。张海客满脸无辜,张起灵从他的手里接过手机,熟练地锁屏。
“对眼睛不好。”张起灵道。
张海客颇为不好意思:“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玩的东西……”
“去睡觉。”张起灵说,“小朋友要多睡觉才长得高。”
张海客眨巴眨巴眼睛,从张起灵嘴角品出了一点微妙的笑意。
隔天早晨,张海客依然没变回原样。张起灵在屋里收拾东西,给张海客的助理张升崖打了一通电话,要他订好自己和张海客去香港的车票,额外再安排好一张人皮面具,找最近的张家人送到高铁站。张海客不明所以。他坐在桌上吃早餐,精白面做的汤面搭着切开的卤牛肉和翠绿的青菜,在民国年代是极其少见的高档伙食,即使在张家也很难顿顿吃上这样的早餐。他吃得精细,把吴邪端来给他的都收拾干净,肚子吃得圆滚滚的。
“你跟我走。”张起灵挂了电话,指下远处的张海客,又转去同吴邪道,“我要带他去香港。”
“没问题吗?”吴邪问。
王胖子大手一挥:“小哥安排你就放心,他们张家有办法。”
“我去送你。”吴邪又道。
张起灵摇头:“我有驾照。”
吴邪和王胖子同时露出了带点惊悚的表情。张海客看着他们两个的脸,问:“这是断头饭吗?”
“如果你继续问下去,我觉得是。”吴邪答。
张海客乖乖闭嘴。张家的教导里天大地大族长最大,对族长不敬要遭受阴暗的刑罚。他们这些外家小孩自小接受的教育里都屡次三番强调尊敬族长,但不知怎么回事,张海客到了此处,竟变得冒犯起来。他盯着忙进忙出的张起灵,觉得族长对自己有点诡异的好。就算他十五岁,在族长眼里算是小孩子,也不该被纵容到这种地步吧?张海客摸摸下巴,感觉一百年后的自己一定和族长搞了什么幺蛾子。
车里熏着香氛,淡淡的草木香气弥散在鼻尖。张海客窝在副驾驶,看张起灵给他系好安全带,有种当真变回五岁小孩被全方位照顾的感觉。张起灵很强壮,但穿上衣服时薄薄一片,很难想象其下藏匿的肌肉。他的头发不知有没有好好修剪,刘海落在眼前,打下一片阴翳。张海客看着他,觉得有点熟稔。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张海客突然道。
张起灵的动作顿了一下:“你觉得他怎么样。”
“很乖,也很怪,但是个好人。”张海客说,“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他不会害我。”
张起灵点头,没有回答。张起灵戴了一枚戒指,昨日张海客还没见过。太阳落在金属表面折出炫光,晒得张海客睁不开眼。
车开上高速,张起灵的驾驶技术不算太糟,平稳又没有颠簸,只是喜欢一脸冷漠的把车速踩到一百二十公里每小时。张海客看着窗外风景飞速变换,笃定刚刚那顿其实就是断头饭,下一秒他会和族长一起撞死在这宽阔的高速公路上。
好在没有。
机场有人接他们,对方熟练地为张海客拉开车门,又递给他一个箱子。
“我没想过还有用到它的一天。”那人用力地拍拍张海客的肩膀,说得很慢,“好久不见。”
张起灵顿顿,道:“你回去吧。”
那人应了一句是就走,没有回头。张海客被张起灵领到监控摄像头的角落,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张人皮面具。
张海客一眼认出:“这是吴邪的脸。”
“是。”
“我要戴他的脸过海关?”张海客有些困惑,“昨天你说,包里有我的身份证明。我为什么要使用吴邪的身份?”
张起灵拿出张海客的回乡证,递给他看上面的照片:“用的是你的身份。”
张海客沉默良久,默默地戴上人皮面具。面具与脸融为一体,巨大的隔阂却从接缝处蔓延开来。他忽然意识到对他而言世界变得虚假起来,而他也变得虚伪。飞机从头顶飞过,张海客知道这一百年一定发生了什么。张海客不觉得现在是提问的好时机,也不知道张起灵会不会回答他。
一路无话。
落地香港时是下午时分,机场门口照例有人来接他们。对方一身西式打扮,梳着背头,看起来颇具精英气质。他打开车门,让张起灵和张海客坐在后排,回到前排将卸下面具的用品递到后座,系好安全带开车直奔中环。
“我是张升崖,比你小一个辈分。”张升崖简单地向张海客介绍道,“现在在集团内部担任你的助理。”
张海客似懂非懂地点头,张起灵抬眼,示意张升崖挑简单且重要的讲。
“现在张家以集团形式构成,张起灵是董事长,你是总经理。直白来说,族长是挂名老大,你是实际管事的老大。目前张家在全球都布有商业版图,两个比较大的盈利板块是海运和矿业,另外也有参与房地产行业和金融行业。在你名下,还有一个小型公司从事户外探险生意,这间公司的另一个合伙人是族长,所有员工都是族人。”
原来他给张起灵打造了一支后备军,怪不得张起灵能这么纵容他。张海客了然于心,冲张升崖点点头。他没想过自己的未来会和做生意有关。让张家人做生意是一件必然失败的行为,可看起来他竟意外地精于此道。也许算是一种天赋,张海客心想,他回去后可以探索一下这方面的可能性。
车停在中环写字楼的地下车场,张升崖在身份识别区刷过工牌,电梯直达顶层。电梯上跳动的数字看得张海客发晕,等到了办公室,通天的落地窗将整个香港的景色收入其中。这是多少层?张海客不记得。他的人生里没上到过这么高的地方,也没见过这么繁华的景色。张升崖忙着找文件,张海客抓着张起灵的衣服,难得有些紧张。
“找到了。”张升崖低语。他拿出一大堆文件在桌子上摊开来,又转身把门锁好,而后整个人扑到张海客身上。
毫不夸张。
“叔你救救我吧我真没办法了。”张升崖满脸绝望,声音都带着哭腔,“你就离开两天啊,两天!南非那边当地武装又掀桌不让干金矿了,这次大使馆都卷进来了;经马六甲海峡的航线出了问题,楼哥说要去和拦船的决一死战让他们看看这条线是谁在罩的;还有索马里那边,说是又出事故需要等待护航,但船上都是张家自己的东西,不是贸易物资;今天开市港股的情况也不好,集团要大出血。”
张升崖抓过张海客直接按在办公室的皮椅上,面前一整桌的文件摆得密密麻麻。张海客瞥眼张起灵,后者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算了,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就算是一百年后的钱也是他收的。张海客硬着头皮拿起文件,认认真真读过几页,纸张翻动时油墨味道萦绕在指尖。中文他看得懂,但这些密密麻麻的鬼画符……张海客眉头微蹙,盯着上面这些看不懂的文字,觉得像虫子在纸上爬。合同条款更是复杂,张海客越读越乱,决定摆烂。既然你让我看,我给你签上名字就是了!一百年,总不能签名也变吧?张海客摸过钢笔,拔开笔帽,抓过签过名的文件做参考——等等,这张怎么写的张得志?
张海客冷汗直冒,又把盖子扣好。他拿过另一份签过名的文件,这份写的是董兴;他又拿一份,签的洋文。签名各有各的风格,完全不像是同个人写下的。看来未来的他是利用多个身份避免对方查到自己的长生。张海客自卖自夸地觉得自己确实聪明,但望着眼前的文件还是叹了口气。他抬头,眼神颇为无辜:“我也没办法。”
张升崖发出一声诡异的哀嚎。张起灵瞥他一眼,淡淡道:“找张海楼。”
“那还不如我自己来。”张升崖道。
张海客好奇地眨眨眼,问:“为什么?”
“上次楼哥来顶班客叔处理集团工作,遇到合作公司来开会。对面公司的董事说话比较刻薄,当时讲的不太好听。于是楼哥在会议室里把他打了一顿。”张升崖一脸痛定思痛的表情,“后来客叔亲自过去送礼赔罪才关系缓和,但目前对方还是一提到集团就脸色铁青。”
张海客想想,道:“确实不应该。”
张升崖眼前一亮,以为张海客找回了生意场上的灵性,却听得张海客一本正经的补充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张起灵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他抬手,很不客气地揉了一把张海客的头发。
坐在办公室也没什么事,张海客提议在集团内部转转,或许能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什么契机能解开身份互换的谜题。张起灵同意,领着张海客下楼,穿过张家人独占的几层,在楼中闲逛。集团内少有的几位普通人高管见张起灵来了心下一惊,赶忙发消息给各自的嫡系:董事长突然来扫楼了,赶紧准备!他们扒着门看到旁边十五岁的张海客,停了半晌,在这句后面又补充一句:带着的男生应该是小老板,注意把小老板哄好,未来还要依靠他。
消息如病毒般在写字楼里炸开,不过十几分钟,大楼里的空气都变得紧绷起来。原本喝奶茶聊八卦的员工一个个正襟危坐,零食杂物统统扫进柜子。女员工躲进厕所小声叽叽喳喳,讲怎么突然要来视察本来还想摸鱼……她们讲到一半,冲进来的女同事冲她们竖起手指,示意闭嘴。
张起灵和张海客悄无声息地从门口走过,她们躲着瞥了两眼,笃信那确实是董事长和小少爷——未来的小老板。消息不胫而走,谄媚的小领导用下属的零食把茶水间的零食区填得满满当当。“视察辛苦了,”小领导谄笑,把昂贵的进口零食塞进张海客手里,“吃点东西。”
张海客顿顿,转头望向张起灵。张起灵点头,张海客伸手就接。“谢谢。”他说。
对面组的小领导站在门口偷窥,见张起灵和张海客一来一回,更是确信这就是董事长和未来小老板。于是他端出一模一样的手段,往张海客手里塞了两包薯片。张海客在第三次被塞时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这些花花绿绿的小零食对他来说着实有趣。张起灵不拦他,他也不明说,任这些忙着向董事长献媚的员工们把各式各样的零食塞在他的手里。一路下来张海客怀里鼓鼓囊囊,抱得和小松鼠冬储一样。
张起灵扫了他一眼,从茶水间找来塑料袋,把零食丢在里面,单手拎着,另一只手牵起张海客的手。
掌心相对,体温交叠,有点发热,有点暧昧。张海客难得有些扭捏,小声抗议:“我都十五岁了,走不丢,不用牵手吧。”
张起灵转头望向他,墨黑色的眼瞳古井无波。张海客又想起他的那位熟人,也是这样一副眼瞳,也是这样看着他。张海客最受不了这样的眼神。
“好吧好吧,你是族长你说了算啦……”张海客乖乖低头,任张起灵牵着他走。
转到景观层落座,张海客哗啦啦地翻着袋子里的零食,捡出几件好奇的放在手里,一个个拆开又一个个尝。食品工业革新带来的味蕾体验非比寻常,张海客眉头紧蹙,认真地品了一阵,点头确定这确实好吃,这才从几包里选出最好吃的拿到手边慢慢吃。张海客咔咔咔地咬着薯片,张起灵瞥他一眼,翻到一块硬糖放进嘴里,似乎有了一些参与感。他们窝在沙发上自顾自地吃,直到听见高跟鞋踏踏的响声才回过神。
张海杏端着咖啡走了过来。
张海客抬头看她,一双眼扑闪扑闪的,明媚得好像春天。张海杏也一眼就看到他,模样青涩,眼睛亮晶晶的,叼了半块薯片在嘴里,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烦恼。她把咖啡放到桌台边,坐到张海客身边:“小鬼,你怎么长得这么眼熟。”
“我不认识你。”张海客道。
“你当然不认识我,这时候我还没出生。”张海杏笑得像只狐狸,让人不由得想起张海客做坏事时的样子,“起灵哥,这就是你说的,十五岁的我哥?”
张起灵轻轻点头。张海客反而显得有些惊讶:“你是我的妹妹?你为什么喊族长起灵哥?”
张海杏瞥眼张起灵,后者毫无反应。她清清嗓子,道:“我只回答你一个问题。”
张海客想想,问:“你是我的妹妹?”
“是,”张海杏点头,“但要等到你三十岁,我才会出生。”
张海客扬扬眉毛:“那时我……”他思考了一下三十岁的自己,难以想象那时他会有一个小不点妹妹。
“说是你一手把我带大的也不为过。”张海杏把胳膊搭在张海客肩膀上,“但我没想到你小时候是这样的,看起来可比现在好玩多了。”
张海客翻个白眼:“好玩是什么评价?”
“就是……有意思?”张海杏望向张起灵,半开玩笑地说道:“借我玩玩?”
张起灵点头,像是默许,旋即起身离开。他需要找到张海客变小的原因,不能一直陪在张海客身边荒废时间,交给张海杏是一个好选择。他们兄妹二人从来关系亲密,即使现在的张海客还不认识张海杏,可张海杏了解张海客,应当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张海客有些茫然:“借你玩?”
“走吧,小朋友。”张海杏笑吟吟地把张海客从沙发上拎起来,顺便把薯片丢到一旁,“姐姐带你去健身房过过招。”
张海客停了片刻:“妹妹,你今年快要一百岁了,为什么要欺负十五岁张家小孩呢?”他确实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但也仅限于和同辈人比拼。跨越年龄阶层和张家成年人过招,张海客实在觉得前途一片灰暗。特别是此人还是他的妹妹。张海客心想,倘若他的身手在同辈人里已经算得上佼佼者,他的妹妹应该也是极厉害的。
“放心,”张海杏道,“我会手下留情的。”
张海杏给张起灵发了消息,说办完事来健身房领人。张起灵零零散散拖到傍晚才来,推开健身房的门就见里面一片狼藉。张海客四仰八叉地躺在拳台之上,衣服皱得不成样子,像一尾被打蔫的鱼。汗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淡淡的柠檬香气又将其冲淡。角落里的外卖包装盒堆成一团,标签看起来是张海客常吃的那家茶餐厅。
余光瞥见张起灵来了,张海客猛地从地上蹿起来,以他人生中最快的速度躲到张起灵身后。“族长救命!”他道,“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命丧十五岁了。”
“我有分寸,”张海杏喊,“你怎么能觉得你妹要打死你呢!”
“你一下午打了我五次!整整五次!”张海客张开手指,狠狠地比了一个五,“我说我打不过你不要再练了,你就塞我一杯冻柠茶,等我喝完你又拉我起来打!我打累了说不要练了,你又塞我一只菠萝包,结果吃完又重复一次!就这么重复了五次!”
张海杏点头:“冻柠茶好喝吗?”
张海客想想:“好喝。”
张海杏又问:“菠萝包好吃吗?”
张海客顿顿:“很棒。”
张海杏再问:“还打吗?”
张海客停了一下:“……你给我什么我都不打了!”
张海杏没忍住笑,在拳台上笑得不成样子。
“我又打不过你!”张海客义正严词,声音里满是委屈,“我才十五岁,张家成年人的很多技巧还没学会,来多少轮也打不赢你。”
张海杏咬着下唇,努力地憋住笑。她的手机已经调到录音很久,完全记下了张海客在这里说自己打不过她的控诉。“谁让我从来没打赢过你呢。”她说,“机会难得,当然要趁此多欺负一下。”
张海客欲哭无泪:“你做的有点太阴险了,妹。鞭子和糖一起上,你从哪里学的这一招?”
张海杏美目流盼勾唇一笑。“你教的啊。”她说,“我十五岁时,四十五岁的你就这么练我。买我爱吃的东西,再把我打得找不到北。”
自作孽不可活。张海客缩缩脖子,又往张起灵身后躲了躲,像受惊的小猫。族长都没这么对他,张海杏真的是他的亲妹妹吗。他才十五岁啊,四十五岁的帐要他来平吗,找一百岁的那个他去算账比较合适吧!
张海杏伸手去抓张海客,张海客就往张起灵身后躲,三人呈现一种老鹰捉小鸡的态势。张起灵也不恼,只是任张海客和张海杏绕着他闹来闹去。他们二人有一种力量,总能在绝境中依然保持乐观的心态。张起灵很喜欢,但有时候觉得这样也不是很好。他一手抓住张海杏,一手卡住张海客。这次脚没有拖地,张起灵直接把张海客横着夹在胳膊下。
好像有点太暧昧了。张海客心想。
“先走了。”张起灵道。他松开张海杏,冲她挥挥手,领张海客回家。
说是回家,实际是回到张海客在香港的住所。张海客到香港后置了很多处房产,在集团附近的塔楼两居室颇为简陋,却是张海客最常住的一间。最初它挂在张海杏名下,后来转到张海客手上,兄妹二人一起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发生很多事,等张海杏再回来时就没有留在这里,而是在外面另寻住处,这里就留给张海客一人。
张起灵开了门,让张海客随意,自己去厨房做饭。锅铲碰撞的声音叮呤咣啷,张海客忍不住向厨房张望,最终还是决定在屋里随便走走。他知道此处是自己的房子,每一处设计都极符合他个人的习惯。两间卧室一间空闲,另一间看起来常有人居住,应当是他的。屋里放着顶天立地的书架,一摞摞厚重的书填满其中,上面印着外语,张海客读不懂,只好挑能看懂的中文书来认。他勉强分辨出其中一些,似乎都是些企业管理和金融学的教材。书脊被翻得刻出裂痕,张海客抽出一本,纸张边缘被翻得卷起,整本书也颇为松垮。他潦草地看了几页,半分钟后叹了口气。他是真的一个字都看不懂。
在过往的岁月里,张海客很少有这么不游刃有余的时刻。但长大后的他显然精通于此。张家的祖训对他不起作用,长大后的他读过很多书、会很多语言、在做生意这件必输的事情上成功了。办公室里的落地窗外是辉煌的香港景色,张海客有些恍神,他从没想过未来的自己会面对这样的世界、过这样的生活。
那张脸呢?张海客突然想到。
他努力地思考一阵自己会把更私人的东西放在哪里,得出结论后顺着床榻缝隙找去,终于在床头柜抽屉中的暗格里翻到一个箱子。箱子是锁死的,但对张家人来说不难解开。张海客对看未来的自己的物什没什么心理负担,用手指把锁扣夹断,拆开木盒。
盒子里放着照片和几张泛黄发旧的纸,还有一枚戒指。同款的戒指张海客今日早晨刚见过,戴在张起灵手上,反光刺得他眼睛痛。
原来不是他和族长搞了什么幺蛾子,原来是他和族长搞了。张海客默然。他心里有些酸胀,心说未来的他到底在做什么,又翻起那些相片。
老照片被晒得快要褪色,张海客看到照片上的他和那位熟人。那时他们还小,他十五岁,那个人十三岁。张海客本来不会和他走上一条路的,只是因为看他的年纪实在太小,孤零零一个人走上放野的长路,着实难过。张海客不记得他们拍过这样一张照片,也不记得这时的自己会笑得这样难看,好像知道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事情。他翻到背面,右下角很小的地方写着“我和他的第一张照片”,是他的字迹。
张海客又往下翻,照片依然是他们二人,但又过了几年。他的身型变得结实起来,愈发得像一个成年人;和他一起的那人也在短短几年内经历生长发育,出落成颇为成熟的少年模样。张海客望着他的脸,总觉得面熟。
翻到下一张,张海客恍然大悟。
原来这个小鬼成了族长,原来族长就是这个小鬼。
所以他在和这个小鬼谈恋爱,谈了一百年。张海客一时间有些吃惊。戒指落在地上发出脆响,张海客下意识伸手去捞,张起灵极轻松地就把照片从他的手中抽走。张海客回过头,一时失语。他嗫嚅着,停了很久才挤出些语句:“等……等下,你是……”
“那个名字已经没有意义了,”张起灵道,“我现在是张起灵。”
“你和我……”
张起灵点头:“我们当年背着所有人私定终身。”
“后来呢,”张海客问他,“你不让我再往后看照片了,后来一定发生了别的事,不止是私定终身。”
张起灵叹了口气:“有时候不知道很多事会比较好。”
“但这是我要经历的事情,我可以知道。我迟早会知道。”张海客顿顿,又问,“是不是和你带来的那张和吴邪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有关。”他极坚定地望向张起灵,想要从那双百余年未曾改变的眼瞳中看到答案。
张起灵停了很久,终于点头。“大概五十年前,我被卷进一个事故里,下落不明。张家发现这一切都和长沙九门的圈套有关,而圈套的核心就是齐羽,或者说吴邪。他们拥有同一张脸,这张脸是这个圈套的通行证。”他说,“你为了找我选择参与这个计划并变成计划的核心,变成吴邪。”
“我戴了人皮面具。”张海客道。
“另外做了手术,把身体也调整成和吴邪一致。”张起灵说,“面具在你的脸上超过二十年的时间,最后已经和骨骼融在一起,直至今日也无法分开。”
张起灵很少说这样多的话,张海客听他讲完,竟从张起灵的话中察觉到一丝悲伤。为什么要悲伤呢?张海客想,这是他的选择。
“所以我才会和吴邪长得一样。”张海客说得很慢,“那我的手指呢?”
张起灵摇头。
“也是,要和吴邪完全一样才行。”张海客抓抓头发。
张起灵没有回答。他捡起仍在地上的戒指,小心翼翼地套在张海客的无名指上。少年人的手掌还没张开,对成年人来说刚好的尺寸显得更大一些。戒指在指根晃晃悠悠的,看起来有点荒谬。张起灵用戴着戒指的手握住张海客的手,像是很多年前张海客在放野时握住他的手那样。
“但我还是没变啊。”张海客忽然道,“我会用香水打理自己、爱吃茶餐厅的菠萝包、依然留在张家。即使我的脸是吴邪的脸,我依然是我。”他知道戴上人皮面具后的不安,那种巨大的虚伪感近乎席卷全身。但他最终还是适应了。他总能适应,也总能在其中找到有趣的事。“我从不会为自己做出的选择后悔。跟你放野是,现在也是。”
张起灵抬眼望向张海客,难得有些恍惚。他伸出手臂,把张海客拥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很久很久。
等到他们坐在餐桌前,炒好的菜已经冷了。张起灵又端回锅里重新热过一次,再端上桌时张海客已经若无其事地抱着碗等待投喂。张起灵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张海客的碗里,看他吃得很满足,心中难得有些柔软。或许是身为张家人的宿命,他们很少有这样幸福的时间。
可惜,总是不能长久。
“更换是雷暴引发的时空错位,南部档案馆对类似的现象有过记载。”张起灵道,“更换的时间只有十二时辰,再过一个时辰,你就会回到原本的时间线。”
张海客抬起头,筷子停在半空,心里忽地有些空落落的。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他不想离开张起灵,但也知道在另外的时间线,还有一个没有变成张起灵的张起灵正等着他。
“今天是八月十五。”张海客忽然道,“中秋佳节,应当和家人团圆才是。但我在放野,身边只有小小的你。我不想放他孤零零一个人。你也应该很想未来的我。”
张起灵没有回答。很多年前,他学不会想,也读不懂张海客的陪伴,或许就在这阴差阳错间将张海客的人生推向另一边。而十五岁的张海客看着他的眼睛,同他讲,从不会为人生中的选择后悔。中秋的圆月挂在天上,皎洁的月光冰凉。他们度过无数的中秋,却很少像现在一样陪在彼此身旁。
“其实今天不知道这些事的时候,我会觉得长大有点可怕。未来的我变了很多,是现在的我想不到的。”张海客笑笑,“但知道了来龙去脉,心里的石头好像就落地了。”
张起灵抬起眼,意思是“为什么”。
“我在未来还会遇到你吗?”张海客问。
张起灵点头。
“所以我不会怕。”张海客说,“知道有你在,我就不会怕。”他站起身,有些笨拙地张开双臂,给了张起灵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说:“我们约在未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