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闷油瓶说我老了,说实在我是有点郁闷的。
要是早知道他会注意到我长什么样。我就算把我烟盒装备都丢了,也要弄点面霜之类的。但所谓百密一疏,当时我只顾着想要是他不打算出来,到底应该在哪里埋几斤TNT炸弹,根本忘记要倒腾我自己的脸。
我觉得我应该也还算青春靓丽吧,只是有点不修边幅。气质还是很帅的。坐在从山上往二道白河的回程车上,忍不住拿刀刮起了胡子。
胖子看到了,喝骂我一声,“干什么呢,等会胖爷我一个急刹车,你脸上多道勋章是小事,给随便哪一捅,咱哥三都得交代在这。”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乖乖收刀,胡子一长一短地挂在我下巴上,造型像俄罗斯方块里横躺的L。
闷油瓶在后视镜里静静地看着我。我一抬眼,就和他视线撞上。我眼神不自觉地飘走,手抬起来在痒痒的脸上挠了挠。
门打开,我醒来,闷油瓶出现,我们出山。顺利得让人起疑。无论再看几眼,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这个闷油瓶不会是人面鸟变的吧?传说长白山是洞天福地,一只人面鸟从石头中蹦出,向门里那个闷油瓶学习,被敲了三下脑壳,从此学了七十二变。出山的第一个任务是蒙混我蹭车下山。
如果是真的,我就举报共和国不允许动物成精。
然后等我回过神再来找门里这个算账,却发现已经人去门空。好一回金蝉脱壳,西游记最后一回无字真经,我则有个假闷油瓶。讲的就是这个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我在他房门口站着,给自己掏出一支烟。
我知道他在里面休息。闷油瓶不喜欢热闹,这场宴会,虽然是为了庆祝接他出来而办的。但他也只在开头露了个面。不过我那些伙计各自心里打各自的算盘,这次一点油水没捞到,庆功宴估计能吃出甄嬛传的效果,我演橘胖。不劳他老人家操心也好。
又忍不住想,或许这是场梦呢。眼下的情形我也梦到过挺多次的。标准的情景是我在踟蹰要不要敲门,然后刚打算敲门的时候,梦醒了,或者宝石山的太阳又要把我亮醒了。再这样下去我得对宝石山有PTSD。
又或许不是梦,那也有可能我在下面和伙计安排事情的时候,他已经静悄悄离开了。他总是这样,离开的时候,一般不会告诉谁。当年告诉过我一次,我狗皮膏一样地粘上他,撵都撵不走,这次他要是想离开,估计不会再告诉我了。
我看了一眼表,自从我们庆功宴一别,我已经两个小时没有见闷答应了,甚是想念。
那只烟夹在我手里,转了半天了,也没点上。我抽的烟草味重,如果闷油瓶没走的话,他会知道我站在外面。那就很难解释我在这罚什么站呢。
我胡子刮干净了,头理了,脸上擦了护手霜,虽然我仔细看过了,并没有什么细纹。屁股,嗯,思想滑了坡,屁股也洗好了。应该没什么遗漏了。我有点记不清十年前我应该是什么样子。事情太多,我不怎么抽得出时间去打理自己。
瘦是瘦了点,但还有腹肌呢。如果他嫌我脸上有点暗沉,我就说是上周在马来西亚游泳晒黑了。务必要显得清纯如男大。
我以前大学的时候,有一部很火的电影叫《大话西游》,最后有一句"只能怪相逢恨晚,造物弄人。"年轻时不知道天高地厚,总觉得时间是无限的,那时觉得如果我遇到年轻一点的他,或许闷油瓶的少年时代,会过得有声有色一点。但最近我会开始遗憾没有在自己更年轻时遇见他。这样或许我们可以在时间到来之前,更多地相处一段时间。
追悔过去是中年人的心态吧。不能这样。
我的衰老对闷油瓶来说,大概只是平常而必然的事,并不意外和难以接受。这就像小学数学题。普通人和闷油瓶从不同起点,同时向未来奔跑,算得普通人会需要多久来超过他。我们是两条流速不同的河流上行驶的舟船,无论我是在上游的哪里遇见他,我都会比他提前到达下游。闷油瓶对这种流速的差异并不陌生。
他与十年前相比,一点变化也没有。我觉得我应该还说得上风华正茂吧?他怎么能这么说,调理不好了。
我不知道我在他门口站了多久,就这么一直拿着我的烟,没有点燃,直到楼下连喧闹的喝酒声都渐渐熄淡了,偶尔有一两个伙计路过我,看到我站在房门前,都没有说什么。
也许在他们眼里我被闷油瓶赶出来了,他们编排的东西挺五花八门的。有时候我听了都觉得好笑。但再过几天后,长沙的伙计分交给小花,这些人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我也懒得管他们怎么想。
有个伙计在我旁边站住了。我眼睛耷着,姿势颇有点老僧入定。如果有人打过坐,就会知道,维持一个姿势长时间不动,最累的其实是最开始的半个小时。再往后,身体就适应这种石化感觉了。要再动起来,反而是费力的。
我心想哪个兔崽子这么不长眼,不是很想搭理他,但他一直不走,盯着我看,让我觉得有点烦躁。终于还是把头抬起来。
和我身上一摸一样的冲锋衣,登山裤,头上戴顶鸭舌帽,简直像镜子里照出的两个人。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把帽子掀起来,冲我笑了一下。
这次动用了这么多人,张家肯定混了不少人进来。我一直等着他们派人接触闷油瓶,没想到是张海客用了我的脸,大摇大摆地混进来。这一家子人除了闷油瓶都很没边界感。
我一直没有说话,张海客和我对视了半天,转头把手伸出来,越过我就要敲门,我抬手把他的手拍掉,他就给我一个‘你想怎么样’的表情。
我当然不会这么简单放他去找闷油瓶。但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在闷油瓶房门口吵架也太奇怪了,我猜张海客也有顾虑,我们谁也没说话,直到我把手伸进裤兜里,他露出戒备的神色。我抬起有点僵硬的步子,走到隔壁的房门前,刷卡。
房门将隐约的吵闹声隔绝在外,闷油瓶住的是大床房,我和胖子是双床。胖子还在下面庆功宴喝得不知天地为何物,房间里只有我们丢在门口的登山包,我没管他,先去把窗户打开,把在手里夹了不知道多久的烟点燃。
“恭喜。”张海客在我后面说。
我偏头瞥了他一眼,有不少人对我说了这句话。但到目前为止,我都没什么特别的实在感。我这个人有时候是有点悲观。大概像沙漠里跋涉太久的人,见到绿洲的第一反应不是得救了,而是怀疑是不是要死了,所以看到幻觉。
因为目标一致,九门和张家这几年勾心斗角地有了不少合作。如果没有张家的介入,我一个人也很难相信闷油瓶真的能从青铜门里出来。
我咽了一口烟,按理说现在应该说‘同喜’,但不太想理他,含糊从喉咙里‘嗯’了一声,干脆没有说话。
现在是到了瓜分胜利果实的阶段了,我们属于竞争者,和他恩仇半斤八两算不清。但张家八成是来抢人的——我可不想给他什么好脸色。
“你们的人还要跟到什么时候。”我说。
张海客说:“看族长的打算吧,不好说啊。”
他油腔滑调的,这种时候比的就是谁心态比较稳定了,谁怯谁当王八蛋。我说:“他不会和你们走的。”
张海客看起来有点吃惊,“要是族长主动和我们去香港的话,你要当绑架犯吗?违法啊。”
张海客看起来比我松弛得多,让我有点嫉妒。而且他的吃惊演得十分浮夸,这个人居然还有心情挑衅我。更让我来气了。
我说:"他不会和你们走的,他现在有地方去。"
我在福建物色了一个小村子,最开始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很美的一个关于记忆的传说,后来是觉得闷油瓶可能会喜欢那里。但我还没来得及问他。闷油瓶会不会去,我其实没有什么底气。
张海客看着我,他露出那种张家人常有的,看穿一切的平静,我觉得不太舒服,“即使你接不接受。只要他还是张家族长,就有很多人需要他。”
“他是人。”我说。我又吸了一口烟,大量的尼古丁灌入肺部,把心里层层翻动起来的郁气压下去。我不能阻止闷油瓶和他的族人接触,但我也不能在张海客面前露怯。他或许对闷油瓶还可以,但此刻他代表的还是那个家族的意志。
我说:“你可以去问他,看他愿不愿意和你走。我不会拦着你。但是如果他拒绝了,你们不能再纠缠不放。否则你们也别想好过。”
张海客似乎有点吃惊,这回是真情实意的,“这么大方?”
我浑身的刺挠没法发泄,讽刺了一句:“我和你们不一样。”希望他能认真感受我的阴阳怪气。
张家整体而言像个没经过改革开放洗礼的封建绞肉机,我和他们的区别可以隔离开一整个工业革命进化史,但是遗世独立和清高并不能保证我能吸引闷油瓶的注意力。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很可能闷油瓶就这么和张海客走了。
想到这里我又有点后悔,这么拱手相让实在不够聪明。我应该先捅自己一刀吧,然后栽赃给张海客,这样才比较符合闷油瓶的做事逻辑,他会代表张家对我负责。考虑到我们关系应该还可以,可能还能让闷油瓶和他们小小的反目一下。
我在心里演了一出恶霸骗婚。在闷油瓶被我霸王硬上弓的剧情前停下,还是算了,再怎么样我也不想算计闷油瓶。
张海客耸耸肩。他压下门把手,走了。我蹑着脚走到门边,小宾馆的隔音就那样,能听见隔壁的敲门声,过一会有门轴转动的动静,是闷油瓶开了门。然后又关上。
我一时心里想的居然是'敲门以后真的会有闷油瓶开门'这种不着边际的事。
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我没有紧张很久,隔了一会又是开门的动静。
我快意恩仇地想张海客啊张海客,被人赶出来了吧。我现在就告诉你什么叫敢叫日月换新天。但门合上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来。我屏息数着秒,死死掐着手掌,脖子上有点冒着冷。
我搞过一段时间的间谍工作,专门研究过通过门的人数对开门时间的影响。过了大概十多秒,门合上了。
那不太像张海客一个人走出去的动静。闷油瓶脚步像个猫一样,正常情况下,没人能听见他走路。外面铺着地毯,我判断不出离开房间的有几个人。
我应该在闷油瓶房间先塞个摄像头。不,还是算了,这样太像变态了。胸口有点紧,忍不住蹲在地上,膝盖顶着肺,背撑在墙跟上。闷油瓶不会走了吧。地毯上褐色的油斑,烟头烧出来的黑洞在我眼睛前面飘着。这么快,这么好说话。有没有过去五分钟,或者十分钟?
早知道刚才应该早点敲门,有什么好慌的。现在胡子白刮了吧,噢,屁股也白洗了。虽然我本来也并没有指望那里发挥作用。但起码能让他留下个青年才俊的印象吧。不要一回想起我,都是那一副胡子拉扎的样子。
我在墙根上蹲了一会,等碎纸屑那样倒在脑子里的杂念一阵阵过去。站起来。酒店的两个阳台是连着的,我把我阳台上的桌子推到墙边,爬到桌子上,手撑着翻上阳台的墙垛子。
有一瞬间我在想会不会闷油瓶没走,那我要怎么解释我不走正门,而是像做贼一样翻墙。那我可以说我在练习跑酷,长白山信条。但我想多了,他房间的灯关着。隔着玻璃窗能看见隐约的轮廓,里面空旷整齐,像从没有人住过一样。
我从墙垛子上翻下去,站在他的那间房的阳台里,有点茫然。
真走了?他甚至没和我道别。
我视线转了转,手撑住阳台的栏杆往外看,冲得太猛,差点把自己翻到楼下去。这个宾馆一面临街,一面背对着一条河。长街上还有零零星星的人来来回回在走动,是这次来的那些伙计,还在推杯换盏。里面没有闷油瓶的身影。
真的走了。
他从门里出来,什么东西也没有拿,只穿着一身衣服。又这么走了。
明明在十年前,他都会和我道别的。或许是他其实把我忘得差不多了。或许是觉得没有必要。现在不比十年前,没有累世守门的可能,我想要见面的话,可以去香港找他,并不需要一次正经的道别。也或许十年前我非要跟着他上山,他不想被我再追着跑一次。
旅社的窗户是旧式的薄玻璃,我推了一下,没有推开。我懒得再翻回去,找老板娘拿房卡,从门那边进来。抬手用手肘砸了一下,整面玻璃干脆利落地在我脚下碎开。手肘上有一点不明显的刺痛,可能流了血,我没太在意。
剩下落地的部分我用脚踢了两下,拓出一个人能钻的口子,弯腰钻了进去。
和我在外面看到的一样,这里面空空如也,我走进浴室,东北干燥,这里面连水渍也没有。只有洗手台上放着拆过的牙刷牙膏,显示出人呆过的痕迹。
我打了个电话给胖子,想跟他说小哥走了,以后得咋俩凑合着过了。这种时候,我很需要有胖子哄哄我。电话提示忙音,我想起来楼下的庆宴刚到尾声,不知道他是还在喝,还是喝多了睡着了。
我走到床铺的位置摸了摸,黑暗中勉强能看出上面凹陷的痕迹,似乎有人在这里躺过。
在青铜门前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闷油瓶不记得什么了,我就把他带回福建,他可以在那里休息。虽然雨参仔只是传说,但闽南是一块很神奇的土地,说不定对他恢复记忆有帮助。如果他想要找回自己的记忆,我们也可以一起走走。就像我们那时候去巴乃一样。
如果他没有失忆,我觉得他应该会跟着我吧。我们关系那么好。但好像是我太自信了。
闷油瓶刚才应该在这里休息过。我坐在床上那个坑里,又觉得不太够,侧着身体倒下,刚好和床上那个痕迹叠在一块。
我在幻境里见过他很多次。我和他相处的回忆太少,以至于有时会把蛇毒里的片段当作自己的感受。但我还是更喜欢我自己的记忆。我知道,我们未来的生命里,还能并行交汇的时刻会很短暂,却没想到是空无一物。
很久以前我们在雪山上前后脚走,我会把脚踩在他踩过的地方。很踏实。这是我最喜欢的记忆之一。这样的经历,可能没什么机会再拥有了,想这样再感受一下。
我的鼻子很坏了,闻不到这里有任何味道。枕头有点湿。大概是闷油瓶洗了头,没有吹干头发就躺下了。我就把脸贴在那块湿漉漉的地方。贴着他刚才躺出的印子闭上眼睛。
我模糊睡着了。
其实我睡得好挺快挺好的,这就好像人在考试的时候总是很紧张,交卷了心情反而放松下来。我不用再去盘算怎么问他,他会不会和我一起去雨村。不用在和他相处的时候束手束脚、进退维谷。毕竟我既做不到像以前一样和他相处,又担心他会不愿意看到一个面目全非的吴邪。连我有时都不太喜欢这样的自己。
闷油瓶顺利出来了,这就是个很好的结果。我陷在他躺过的床铺里,囫囵陷入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好觉。长白山的八月也挺凉快的,夜风拂过我的脸,还挺温柔的,梦中一切都黑甜安宁。
模糊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我看见闷油瓶皱着眉头看着我,我说哥,走之前,抱一个。他没说什么,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转过身去,没有背包,手插在兜里,渐渐走远离开我的视线。
我的梦经常不受我的管束,醒来后心脏漏风,像个都是窟窿的筛子,四肢都有点麻痹。我知道这种应激性心肌病有可能会导致心律失常或者猝死。闭着眼睛深呼吸了两下。等感觉稍微好一些,才睁开眼睛。
啊。我把粽子从山上背下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