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一、第一种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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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其实松了一口气。
事务所还放着没了结的案子,说实话,也了结不了了,不是因为我死了,而是我本来就没找到头绪,跟客户汇报的前三阶段进度都是我找d老师瞎编的。
死了也好。
钱也不用还,正好用来下葬,哈哈。
带着诡异的愉悦心情,我从自己的尸体中第许多次起身,正对上一黑一白两名来者。
吓得瞬间缩回尸体里。
白的那个拄着一把很高的权杖,上面有一段钩索,黑的戴着兜帽,背一把长刀,比我命长。
我哆哆嗦嗦地开口:“你,你们是黑白无常?”
黑的只是看我,不说话。白的那个瞥了一眼旁侧,用权杖敲了几下地板,说:“站起来。”
一些民俗知识和网文设定从我脑海中划过。我很怕,只好勉强站起身子,问:“你就,就是谢必安?”
“……”白的那个说,“我是解雨臣。”
我困惑:“白无常不叫谢必安?”
解雨臣说:“确实不叫。但我不叫谢必安是因为我本来就不是白无常。”
我:“呃,那你是……”
解雨臣道:“路鬼。”
他说完就扛着权杖走了,我压根看不见他的踪影,转瞬就化为云烟。我目送他离开,回头犹豫着开口:“你不去?”
孰料黑的那个终于开口了:
“我是黑无常。”
“……”
我郁闷:“那他为什么穿着白衣服和你站在一起。”
黑无常没有回答,他的声音很哑,像被火烧过一样,少说点话也好。
他蹲下来检查我的尸体。说实话,这个死状很安详,我生前在侦探事务所上班,接触过不少尸体,应该说我的尸体在尸体界是数一数二的相貌堂堂。
他打量了一阵,我有点怕他掏刀把我砍成好几截以便于运输。但想到他出现在此处应该是为了勾我的魂,而非勾尸体,又放心不少。
黑无常站起来,他说:
“找不到死因,你无法投胎。”
“哈?”我有点震惊,“我不是加班猝死的?”
我好像是问了废话,但黑无常解释了:“周围没有人类,也没有鬼,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你猝死。”
我挠挠头:“那等被人发现,法医出证据吧。”
黑无常说:“我很忙,没有时间等。”
我懂,职场交接都有时限,所以我提议:“那我在这里等,等法医证据出来了,你再来吧。”
黑无常看了我一会儿,像我在说什么蠢话,但他又不告诉我,我只好自己问道:“或者你教我怎么保存证据,我自己去……嗯,地府?阴间?地狱?去你单位的路也得你告诉……”
“没有时间了。”黑无常打断我,他声音很冷淡:
“三日之内不能带着死因到阴殿记名的鬼,永远不能投胎。”
我张了张嘴:“三,三……”
我泄气了。
因生前喜欢独居,侦探又是机动性很强的职业,我常常带着材料回家对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推理,事务所很习惯我三天甚至一周不出现。
我和父母联系得也不多,更没有伴侣,还真是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的可怜社畜。
我蹲在地上悲伤,黑无常也不催促我,半天不说一句话,跟个闷油瓶似的。
过了很久,我没忍住问他:“那我们就在这里僵着?”
黑无常,哦不,这个闷油瓶打一棍子才闷一个屁:
“你可以自己找死因。”
我愣住。
什么意思,我因为找不到案件证据愁死了,然后死了还得加班找自己愁死的证据?
这也太惨了!
闷油瓶道:“不找,灰飞烟灭。找,投胎。”
我擦干不存在的眼泪,一咬牙:“找!”
在书房里翻箱倒柜的我,脸上一边对监工微笑,心中一边骂娘。
这个闷油瓶无趣得要死,除了定时在我额头上点一下,我就暂时拥有碰到阳间物体的能力外,别的时候沉闷到底,我问什么他都不说,只知道揣着兜望天花板。难道天花板上有拍下我猝死的证据?我也跟着盯了半天,徒浪费十分钟。
还不如那个白衣服的解雨臣,起码他看着能说两句话。
我假惺惺地跟闷油瓶打听:“刚才那个是谁啊,他怎么会在这里,跟我的死因有关吗?”
闷油瓶回过神,道:“地狱行刑鬼,不能投胎的鬼会到他那里进行销毁。”
“……”我心想,走得好,走得好。
死前的记忆我是半点都没有,好像被掐掉了一段人生。闷油瓶说是因为死亡对人类的冲击很大,部分鬼会忘记自己死前的经历,这也是那么多鬼找不到死因的原因。
唉。
我的书房实在乏善可陈,我翻找半天也没有什么有建设性的发现,就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房间,有一切侦探书房会有的特点——乱、闷、挤。
我的尸体是从书桌前座椅上滑落下来的。整个书桌很大,除了右手位被滑落时带下去的笔记本,前面乱哄哄堆成小山的材料一点也没塌。说明我死得很安详,没挣扎过,没有丝毫痛苦,这倒也算是一桩幸事。
我的工作习惯其实不算差,整理材料时很有逻辑,但我非常容易被其他细节吸引注意力。比如去志书里查找某个山村的建置历史,往往会因为查到这里出过一桩什么怪事而跳到另一本书上去。所以我喜欢把一桩案子的每一条线索都整理出来,然后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面,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分散注意力,专注眼前固有线索。
现在玻璃板下面就压了好几条线索,包括客户丈夫年轻时的照片,他们二人就读的学校班级合影,客户丈夫死亡那一年县城的大事表。
看了再看,跟活着时一样,没思路。
我叹息着摇头,蹲在地上去桌子缝里找笔记本,死前我还在上面写写画画,说明我的死亡比较突然,因为旁边一起落下的笔拧开了笔帽。
笔记本上的字迹也很工整,看不出突发急症的人通常会有的混乱,我扫了一眼那上面的内容,是我死前接手的案子,我在本子上写了一长串推理证据链,但都有缺失,最后指向了两个可能性,一个是殉情,另一个是情杀。……看来我是被它搞出工伤的,到死也没弄明白客户的丈夫究竟死于何事。
我翻着笔记本随口道:“她老公到底怎么死的啊,我都挂了,老天爷还不能剧透么。”
闷油瓶道:“殉情。”
本子跌落在地上,我心中涌起愧疚:“早知道不坑她钱了。”
这名客户是事业有成的食品厂女老板,早岁艰辛时青梅竹马的丈夫意外死亡,警察说是自杀,她不相信,这么多年来都无法释怀,才会花大价钱找侦探继续追寻这桩旧事,结果早亡的丈夫竟然死于……殉情。
那不是摆明了丈夫并不爱她么。
唉,造化弄人。
当侦探久了,什么悲欢离合没见过,我感叹了几句就略过,继续去翻书架。
我看书很杂,但因为家里开了文玩店,自己又学过书法,除了侦探相关的书籍,别的基本上都是什么史籍轶闻、方志小说,还有一小块区域专门开辟出来,放满了民俗怪谈和一些志书的影印资料,显然不是做装饰用,因为上面贴了很多字条。我不太记得打这一方小书柜是为什么了,大约侦探这一行在国内常常跟这些神鬼传说打交道,听说老痒还查到过泰国养小鬼的高僧身上去,我专攻跳大神倒也不稀奇。
排除工作环境的异常,我转身去了卧房。此时离我死去不到两个小时,手机还放在左侧床头柜上充电。我习惯睡右侧,有段时间看多了充电线爆炸的新闻,心下后怕,充电就常常丢去没人的左侧。虽然每每瘾上来了直接躺在床上用两米充电线全方位无死角边充边玩,那会儿又不怕被炸死了。
唉,要是被充电线炸死的倒好,一目了然。
我对闷油瓶说:“我想碰手机。”
闷油瓶点了下我的额头,我拿起手机解锁,下意识用人脸,失败了,我以为又是因为戴了眼镜或是头发留太长的缘故,刷了好几次,直到闷油瓶在旁边忽然出声:
“你已经死了。”
我猛然回神……镜头识别不了鬼。
我问他:“可以像暂时让我接触物体那样,暂时让我露面吗?”手机好解决,但我还想查银行流水,排除金钱纠纷带来的他杀,虽然整个房间完全没有第二人出现的痕迹。
闷油瓶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的表情好像有点怪。
“我做不到。”
他最终说。
我有些遗憾,但也在预料之中,如果真能让鬼暂时露出人形,那天下早就乱套。
我用密码解锁了手机,点开几个常用社媒,发现基本没有变化,在我失去记忆的这两天,只有胖子发了一条消息,告诉我客户丈夫去世已经是四十年前,加之身份特殊,而中间当地警局搬迁过一次,很多材料调动需要复杂手续,他们警局正逢换人之际,流程很难走通。
并不是一无所获。
现在是上午十二点,我死于上午九点。而胖子的信息发送于昨天下午两点。
我和胖子是大学时代的好哥们儿,毕业后他考了警察,我进了侦探事务所,虽说国家放开侦探这行的限制后没有规定警察和侦探不能有业务往来,但说实话胖子私下帮我帮得有些过分,要是没有他给我弄的内部材料,很多案子我都得开天窗。
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懒得回胖子消息。况且我连死之前都在查找案子的资料,胖子这条信息我更加不可能不回。
只能是中间出了什么事,我来不及或者……没有心情回复他。
我看了眼时钟,时间并不宽裕,不能陷在这里。我搁下疑问,把手机里所有能点开的APP都点了一遍,又去翻找信息,除了快递、垃圾短信和验证码,实在没有别的特殊之处。
微信和支付宝账单里近一周以来的记录都是常规消费,甚至昨晚六点还有一笔水果店的消费。我是一个忙起来就只顾基本温饱不会特意绕路买水果的人,这笔水果消费说明我的生活状态应该是松弛而惬意的。
……即便还欠着人家的案子没弄清楚。
冰箱里几乎什么东西也没有,我想了想,直接去厨房,灶台跟冰箱一样干净,只有天然气灶上坐了一锅烧开过的水,而旁边放了一袋苹果。
包装袋被简单粗暴撕开,倒省得再撕,我十分讨厌拆封口钉,如此嘀咕着,我拿了一个出来。
“菜没了不补,倒知道买水果……真是懒成鬼了,哦,已经是鬼。”
我随手给闷油瓶递了一个:“喏,要不要来一个。”
闷油瓶靠在墙边,他低着头抱那把刀,兜帽扣在他头上,衣领高高拉起,整个人都被包裹到极点,这说明这并不是一个外向的人,相反,他很可能习惯于极度防范外界。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有些凉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无常鬼,不是开玩笑的对象。我是不是太放松了?
我讪讪收回苹果,准备提步之时,却听有道很嘶哑的声音传来:
“我吃过了。”
我立刻记吃不记打地跟他笑:“你们鬼差也吃东西啊,是用烧的还是直接吃?……水果烧不过去吧。”
闷油瓶道:“不能烧的就直接吃,麻烦一些。”
我有些好奇:“怎么麻烦?”
闷油瓶:“被阳气灼伤。”
“……那还是别吃了,得不偿失。”我说。
闷油瓶好半天才嗯了一声。
那个苹果我也没啃动,直接像咬空气一样咬不到,大概我不是鬼差,连强行吃它的能力都没有。反正我也不饿,就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刷手机,试图找到一点思路。
现代人一半的生活都挂在网上,细心找总会有线索的。
我在APP里来回翻了三遍,终于在打车软件里找到点不对劲:“……平安体检中心?”
但我没有在账单、短信和照片里发现跟医院有关的任何信息。
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我找到了APP的下载记录,在时间很靠近的地方重新下载了那个叫“平安体检”的APP。
一串蹦蹦床一样的跳来跳去后,APP终于能登录上去了,我点开那份日期很新的体检报告,是昨天晚上八点才发送到体检人账户的,我终于想起月初陈皮说要给我们统一安排体检,当时新来的王盟还在高兴公司福利好,只有我们这些老油条投去轻蔑一瞥,机器也要定期检修,查出来可能会修不好的,提前开了免得倒霉。还是年轻人单纯。
因为太忙,去了一趟就把这事忘了。估计后面在手机里看到这个APP还纳闷,顺手卸载。
我点了进去,简直不敢相信。
“我靠,我能这么健康,真是结实耐操好牛马。”
闷油瓶没接话,他只是一个监督我死后加班的鬼差,没有和我沟通的必要。
从来没这么希望自己身体差过,好歹立马就能了了自己这个案子。
我郁闷地一页一页翻体检报告,翻到最后一页,手指一顿,眼睛逐渐瞪大:
“过敏原筛查……苹果?!”
我震惊地回头看向厨房,呆了好一阵,猛然冲过去把那袋子苹果从里到外翻了一遍,终于找到一个标签,上面显示我买了三斤。我又翻出厨房秤,把那袋苹果全部放上去,低头去看数字。
2.34斤。
少了一颗苹果。
包装袋的封口钉被暴力撕开过,是我惯用的拆袋手法。
我吃了一颗苹果。
这……太离谱,太滑稽,太……
我心中空落落的,下意识去看闷油瓶,闷油瓶还是那副平淡的表情,好像发生什么都不意外。
非要这么说,他是黑无常,不知道看过多少离奇死法,不小心吃到过敏的东西休克死大概也不算很少见。
但我难以相信,我记忆中自己从来都没有过敏的食物,有什么东西都是畅吃,什么时候突然冒出来苹果过敏?
我大受打击,十分尴尬自己死于此事,尤其是生前还是以细心和严谨为职业基本素质的侦探职业,如今死于苹果过敏,传出去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
也许连事务所都要因这场乌龙的死亡事件而接不到新案子。人家会说,看,那个九门侦探事务所有个侦探因为苹果过敏死了。什么,你问他为什么吃苹果?因为他是个傻逼,忘了啊!
我才没忘。
我悲愤地在手机里唰唰翻照片,试图跟闷油瓶证明自己没有那么蠢:
“我都吃了多少年苹果了,你看!”
相册里隔一段时间就会跳出一个苹果,因为读书的时候不好好吃饭犯急性肠胃炎,老妈揪着我耳朵下了最高警告,后来工作了也经常发消息查岗,我便时不时会拍给她看。
“喏,换着法儿吃,阿克苏、红元帅、富岗、红富士……呃,不但有红富士还有铁富士。”
我强行给闷油瓶看我给老妈拍的午餐记录,中间还夹着一条看展,一只黑银色的苹果镂空雕刻,像死掉的心脏一样,结果老妈说很喜欢,叫我买回去送给她,我一问价格,赶得上我这客厅了,于是又被她批一顿买不起就不要给她看。
这话说的,刘亦菲我娶不起,还不能发个百度百科给我妈认识么。
想到老妈,我有点低落:“这也太离谱了,老妈知道肯定会难过的,我给她拍的这么多照片都有苹果,她会怪自己没有早点发现。”
这跟老妈无关,人的过敏原是会改变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突然对苹果过敏了,老妈怎么能未卜先知。
但人就是这样,大悲大恸之下只有责怪自己能好受些,当年我爷爷过世,我在乡下山村考察,老爸只告诉我爷爷很严重,我心里记挂,却总想着不差这一天,结果待我赶回家,爷爷刚咽气不到两个小时,他的眼睛没有合上。
我始终认为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对我故作侥幸、自以为是的惩罚,才让爷爷含恨而终。
我不想让老妈也这样。
我卸载了那个APP,删掉所有体检的记录,并问闷油瓶:“有没有办法可以阻止公司把这份报告交给我家里人?”
我妈那个女人,比我厉害多了,她要是知道我对苹果过敏而我又不知情,一定翻个底朝天也要确认我的死因。
闷油瓶摇头:“我们不能干涉阳世。”
我在自己的尸体边蹲下来,死了这么久,终于有点想哭,但我没有眼泪。
“那可不可以把苹果藏起来。”
闷油瓶说:“你想怎么藏。”
我转头四顾,这个房子实在小,毕业时买了落脚的,简直一眼望到头。
我问:“可以出门吗?”
闷油瓶道:“没有我的刀押着你,你出门就会被烈日晒死。”
这句话配合他那把像在火场里滚过的嗓子,倒是很有说服力。
我看着那把古刀:“那你押我。”
闷油瓶看我,道:“刀碰到你的一瞬间,你就会被阴殿锁定,必须马上返回阴殿。你确定死因了么?”
我想说我确定,但他的双眼漆黑,莫名有一股非常沉重的压力放置在我心头,我嗫嚅了半晌,最后道:“我先在屋子里藏好苹果。”
闷油瓶没有揭穿我,但我知道他明白我在打什么鬼主意,我要拖到三日结束的最后时刻,只要中间有人发现我的死,警察很快就能出结果。借助现代科技,查明死因比我在这瞎推理快太多,也靠谱太多了。
尽力调查,不妨碍同时去赌一个可能。
我拉开窗帘,这套房子朝阳,从客厅能看到斜侧的连廊。物业是禁止在连廊堆放杂物的,便有很多人堆在连廊角打擦边球,我也是其中一部分,我在门外养了很多花,经常早起浇花,然后碰上好几户一起来浇花、晒腊肉、推自行车的……所以连廊角有放垃圾桶,为了服务我们这群没素质的业主。
从窗户这里探出去可以看到楼下连廊,但那个垃圾桶不巧合上了,我没办法从这里丢过去。
而且说实话,这么远的距离,我也丢不准。
闷油瓶大概可以,但我觉得他不会帮我。
“窗帘拉开久了,阳气泻入,对新生鬼伤害重。”
闷油瓶在我身后幽幽道。
我有点不想理他,唰一下关了窗帘,闷头提着苹果去别处,试图找到一个绝佳的隐蔽之所。
衣柜是肯定会被生者整理的,我打开看了一圈就关上了。我又去卫生间看看能不能打开马桶水箱,同时思考日后装修工人发现这里有一袋苹果会不会以为此地发生过什么超绝密室杀人案。
胡思乱想之时,我的余光忽然瞥见洗手台对面那个凹进去一平米大小的空间,其顶上天花板有些焦黄。
当年买房着急,我也没研究户型,交付时才意识到这块地方基本算是废了,发帖问网友怎么装修能尽量利用这块空间,网友说开个正新鸡排,这种胡话都能被逼出来,我也就不指望能怎么改造,所以这块地方一直搁置,因为在洗手台对面容易溅水,也一直没放杂物。
我仰着脖子打量那块焦黄,感觉有些不能理解。
这种痕迹明显是被火熏过,而且,可能不是一次性被熏成这样的,应该发生了多次火熏。可我记得房子交付时天花板也重做过,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痕迹,我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打量的动作忽然一停。
下一秒,书房的门被我飘着穿过,我对跟在身后的闷油瓶喊:“帮我还阳一下!”
胡说一通,闷油瓶却懂,他点了我额心一次,我立刻推动尸体。
我捏开自己嘴巴,用手机手电筒在口腔内部照了照,没有发现食物残渣。我又去翻找了书房垃圾桶、厨房垃圾桶,所有垃圾桶都被我翻遍了,也没发现苹果核。
我提着始终没松开的苹果瘫坐在沙发上,后背一阵阵发凉。
不,不对。
我没有吃苹果,而且……
我没有真正吃下苹果的记忆,没有去体检中心的记忆,没有……
我没有很多记忆。
Chapter 2: 二、第二种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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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体检中心的记忆也好,和老妈聊天的具体心情也好,这些都是‘顺理成章’会发生的事情,记忆就会让我以为确实存在过。
“好比我经常开车去上班,这件事可以拆解成开车、上班的路、上班的时间等好几个要素,每一个要素是我几乎每天都会做的事情,合起来就变成即使哪天我没有做,但有人告诉我你这样做过,我也很可能会顺势捏造一段这样的模糊记忆。但是……”
我倏尔换了个话题:“苹果是什么口感,你吃过么?”
我猜想闷油瓶已经很不想跟我对话,但不知为何,他实际上比第一眼看上去要温和得多,甚至可以说,脾气很好。
他声线很平:“吃过。”
他说得很慢:“有的比较沙,有的会顺滑一些,甜味不重,有很淡的清香。”
我有点讶异:“看来你真的很爱吃。阳间的水果对鬼差有伤害,还是少吃一点。”
我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在讥讽他怕是吃多了阳间的食物才把嗓子烫成这德行。
闷油瓶沉默。
认真回想后,我发现自己从来就不知道吃苹果的具体口感,它吃起来是什么感觉?像李子一样有一点软,还是像桃子一样果肉黏连?我没有任何记忆。
我没吃过苹果。
这说明,我非常清楚自己对苹果过敏。
以及更重要的,我失去的不仅仅是这两天的记忆,还有更早之前的。
我盯着闷油瓶:“你们骗了我?如果我对自己不够了解,记忆残缺,我怎么找自己死因?”
闷油瓶道:“侦探不需要事先了解死者。”
他这是在转移重点!我说的明明是自己记忆残缺的事!
我的愤怒大概已溢于言表,闷油瓶做了一个非常突兀、明显地看钟表的动作,然后漠然告诉我:
“现在是下午四点,你的时间还有两天半。”
“我提出过,我的……”
“你弄错了一件事。”闷油瓶没有让我的话说完,“面对我们,你没有谈判的权力。”
我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的哑声配着他阴郁的表情,像地狱阎王。
……好像确实也算。
他说得对,不仅对自己的死,自己的记忆,如今我作为一只鬼,对阴间也一无所知。
我是在阴阳两界夹缝中的一只鬼,不在谈判桌上。
手机屏幕的数字时不时跳动变化,我抱着那袋苹果,用往日不可能的速度从消沉中清醒。
当务之急,是找到死因。
我把那袋苹果放回了厨房,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真正的关心或者嘲讽,我对闷油瓶说,不要偷吃。
他第一次露出不大一样的表情,似乎有点无奈。
从对苹果的记忆变化中,我确定了一件事。
我不能相信以往对自己的认知,记忆会欺骗我。
我是知道自己对苹果过敏的,为什么要买那袋苹果?
我死活不能理解。而且给老妈发的餐食记录不能作假,我经常会在吃午饭的时候买一颗苹果放在旁边。
但我肯定没有吃过,不仅因为我没有关于苹果口感的记忆,我也没有关于死前我吃下苹果的实证。
我翻遍家里的垃圾桶,每一个有可能被我丢垃圾的地方都没放过。我甚至设想了自己死前忽然很恶俗,坐在马桶上吃,然后丢进卫生间垃圾桶。但我捏着鼻子打开桶盖,只让一阵有点尴尬的石楠花味道弥漫在卫生间。
那是……
我若无其事地盖了回去,看来我没有在马桶上吃东西的癖好,却有在卫生间打飞机的癖好。
真是让人抬不起头来,闷油瓶就站在我身后。我小心瞥了他一眼,那张扑克脸还是没变化。
家里果真没有苹果核。
那我是怎么死的?
我坐在沙发上冥思苦想,钟表指针一点一点跳动,像我的死亡倒计时。对鬼来说,销毁确实也是一种死亡了。
狗急跳墙之下,我喃喃自语:“难道是打完飞机洗了个凉水澡应激死了?”
闷油瓶:“……”
在卫生间打飞机也很诡异。
我蹲在地上看那两团纸巾,上面的秽物还挺新鲜,似乎产生时间很近,大概就在早上。
死之前还在打飞机啊?
好让人抬不起头来的临死经历。
不过,在卫生间打飞机……为什么要用纸巾擦,水冲一冲不就好了。
我仔细搜寻了卧室,没有找到顺手丢进哪个角落的黄色书刊,手机里也没有最近翻阅的黄色书影音。单身这么多年,做做手活是人之常情,但我也不至于饥渴到硬撸,这很奇怪。
装内衣裤的衣柜层被我翻得乱七八糟,簌的一声,一个很小的东西轻轻滚落。
我抖了抖手上的盒子,里面的小物件掉了出来。
……套。
我迷茫地拿着那个被拆成一堆的套:“我买一堆套干嘛?”
吹气球?
一个长期单身的人,死后家里翻出一堆拆了的套,那只能说明,他虽然单身,但有稳定的性生活,所以……
我严肃地对闷油瓶说:“也很可能是侦探工作的需要。”
闷油瓶不置可否。
我有点脸红,怎么也不愿意承认自己会找临时性伴侣,这不符合吴邪一贯的行事作风。
事实上,我对性并没有很强烈的欲望。读大学时一直单身,老痒还打趣我要修仙出家,我说未必,要是有一个王语嫣那样的神仙妹妹,贫道立刻还俗。
神仙一直没出现,我便一直单身。
我决定放过自己,做侦探这行,最应该顾及的职业道德是平衡探案搜寻证据的需要和死者的生前隐私问题。我已经罔顾了后者。
而且,家里并不止这一处可疑。
我又去了那块正新鸡排选址地,并且找了个凳子站上去打量,但凳子不够高,我左右张望,最后发现家里最高的是……
五分钟后,闷油瓶面无表情站在那块凹进去的地方。
我费劲地贴着天花板打量,不时道:“左边一点,再过去一点,过去多了,回来一些,对对,往后一步……”
我骑在闷油瓶脖子上专心打量那块天花板,和我之前的判断一样,光一时的火熏是熏不出这种痕迹的,它颜色的渐变没有规律,明显是很多次火熏重叠在一起形成的印记。
我他妈在家里干农家熏肉副业吗?没事在这里拿火熏个什么鬼。
……
我拍拍闷油瓶的手:“往右十步。”
闷油瓶道:“出去了。”
“要的就是出去。”我一点没客气,“麻烦把我架在洗手台旁边立柜处。”
黑无常脾气真是不错,我以为他要发火,但他只是默默把我顶到我说的地方。
这排立柜打完之后不到三个月我就上网翻之前的记录,试图找到那个建议我打通顶立柜的网友并网暴他。
通顶敞式立柜对我这种懒人来说就是鸡肋,那里没有柜门,放不了什么重物杂物,也利用不了展示功能,因为它正对洗手台,斜对正新鸡排,还因为敞式设计,每次大扫除都得上去擦灰。我烦得要死,经常攒一波再架个小梯子上去。
这个一波,以我的做事习惯,通常是一个月。
而天花板上面的焦黄,用手一擦还能有很轻微的染色,肯定在近期内就熏过。
我小心地探到立柜顶层,屏住呼吸,用手电筒照了一会儿,终于捕捉到一小片蜷曲的黑色物体。
我用拇指将它捻起,轻轻一搓……
纸灰。
烧纸的纸灰。
从闷油瓶肩膀上跳下来,我有点恍惚。
我有点不认识自己了。
我忽而仰首看闷油瓶:“我是吴邪吗?”
闷油瓶点头。
吴邪,吴邪怎么会经常在家里为死人烧纸?
我在为谁烧纸?
我不明白。
我猛然跑到卧室,费极大的劲去撬开床垫,闷油瓶在一旁淡淡看着,没有帮我。床垫很轻,三两下就被彻底掀开,露出整片床底。
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盆,几摞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钱。
小时候我跟老痒在学校外面买垃圾零食吃,老妈看到就抽我,我便带着零食往床底下躲,吃完了再出来。后来养成了习惯,有特别见不得人的东西就往床底下塞。搬出来住以后这个习惯几乎消失了,如今这个铁盆出现在这里,显然是我想藏起来的绝密。
我坐在地上发呆。
我给谁烧纸呢?我这么一个人,除了爷爷过世,家里其他亲人都健在,我也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人,更没有什么记挂的人……
“总不能是给自己存钱吧。”我扒拉那堆纸钱,顺便问出了那个活人最关心的问题:
“生前给自己烧纸存钱,死后收得到吗?”
闷油瓶道:“收不到。活人没有户头。”
“我靠,这么严格。”想了想,我说,“那老痒下去了先帮我收……哦,是我先下来了。那事情顺利的话,到时候我能给老痒托梦让他给我烧么?”
闷油瓶说:“可以。但是至亲烧的效力最大。”
“有多大?”
直接通货膨胀么。
闷油瓶道:“可以烧财富,也可以烧健康。”
我问:“什么是烧健康?”
闷油瓶默然看我,他忽然挥出一道灰烟,一幅阴间苦难众生相在我面前展开。我惊得说不出话来,虽然知道他是黑无常,但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显露出超自然的一面,对我这个唯物主义者来说颇有些冲击。
更冲击的是那幅阴间场景,许多鬼魂都破破烂烂,看上去受伤极重,但他们都跟丝毫未觉似的在正常游荡。
闷油瓶道:“许多鬼容易受到阳气灼伤,或斗殴带来的腐烂,如果至亲很关怀,可以借一些健康、运势下去给他们,日子会好过一些。”
我愣愣地:“那,那……”
又顿住,道:“算了,已经中年丧子了,老爹老妈少倒霉点比什么都强。”
我沉默半晌,大约是这幅场景终于让我意识到死亡意味着什么,再说不出别的俏皮话。
“你的嗓子也是受伤么,这么多年都没好。如果我还活着,倒是可以借你一点健康。”
我憾然道:“可惜我死了。”
闷油瓶很久没说话,我去看他,却心下一惊,他的表情像恶鬼一样难看。
无常鬼大概死了很久,早没有至亲记得他,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有些尴尬地继续捣鼓手机。
体检没有支付记录是因为公司统一出钱,纸钱一定有支付记录,因为家里翻遍了也没有现金,不可能是用现金购买的。
我吸取教训,每一个能够购物的APP都点了一遍,最终锁定的还是微信支付,我似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一家“小亮日杂副食店”买东西,我在地图上搜索这家店,发现就在我家附近,几年前的地图实景上有它的门头,下面拍了半截很模糊的门口摊位图,上面堆满了纸钱元宝。
对此,我毫无记忆。这又是丢失的一部分。
但其实查到这里……我已有些眉目。
我在窗帘后探头,连廊上堆积的杂物和超大垃圾桶刚巧挡住了视野,我看不到那家副食店。这也许就是对没素质业主的报应。
闷油瓶合上了窗帘,大约是在防备阳光的炽烈。
“我每天早上都站在连廊上浇花,会在那里刷完早上的事务所讯息,照理可以把那家店看得很清楚,不至于完全没印象。”
我说:“但我确实没有丝毫记忆,对它陌生得像是今天刚在楼下开业。你不解释吗?”
闷油瓶垂眼:“我们不作解释。”
好吧。
我试图和他打商量的行为幼稚得像……像刚入职只能做事务所晨间资讯整理还觉得自己特别受重视的王盟。
我低头继续翻刚才那个让我心存疑虑的APP。
那是购书平台,我在孔网上买了一本很小众的旧书,是湖州某县的县志。
非常奇怪。
因为这本县志并不是旧志,是八十年代那波地方政府修新志狂潮的产物,这种东西除了解决政府工作业绩和消耗纸张库存外没有别的用途,我买它干嘛?
我比对着那本志书在书架上找,手指划到第三排的时候停下。
找到了……但,有两本。
两本封皮一模一样,内容也一模一样……不对。
我仔细对比了版权页,发现它们印刷时间并不一致。一本印于1986年10月,另一本印于1986年11月。这种书会在这么短时间内重印是相当怪异的,而且八十年代的图书还会标注印量,它一版一次的印量有一万册,对那个时代来说并不多,但也足够消化很久。事实上,这种书能重印都是怪事,它却下一个月就重印,还也印了一万册。
我皱着眉头打量许久,闷油瓶也不打扰我,但我在余光中看到他把我的尸体重新摆放端正。刚才情急之下我自己都没顾得上尸体的体面,检查完口腔没有异物就丢在一边。
我感觉他突然的关心有点怪,但强行止住了自己散漫的思维,继续跟这本志书斗争。
翻了几页,我的眉头渐渐松开。
明白怎么回事了。
这种情况一般是……呃,哪个干部突然下马,书不得不重印,删掉那个出问题的干部。
我在孔网上买的一版一次,绝版书,上面多半有那个被删掉的兄弟。
这本书有八百多页,我一边翻一边痛苦自己为什么不给它贴条。
好在,志书折磨我的时间并不长,我很快就翻到了那个兄弟词条,在班子介绍里。
一版二次的书里果然没有他。
我心中升起怪异的感觉。不知为何,这位老兄相当眼熟。
我机械地在搜索网站上不停点击下一页,下一页,无数同名同姓的人从我眼前划过,还有很多发帖交友、打架谩骂的无意义水帖,大概点了七十多页,一个语焉不详的旧帖引起了我的注意。
发帖时间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看发帖人的语气,应该是湖州某个村子闹了矛盾,抱怨当地管理一年不如一年,话语中提到的关键建筑是八几年某个干部审批的,怀念那个干部的远见,于是楼里就有冷嘲热讽说这个干部裤腰带松,手也松,大剌剌花了不少钱,他因为私德被撤掉之后别人给他补了不少篓子。又有人说他可不是因为私德,私德算得上什么?他是搞出太难看的事,老婆忍不了,得了精神分裂一刀把他砍死了,后来判了没几年就被放出来。因为闹得不好听,对外都抹掉了这件事。
鼠标久久停留在这个界面,我看了看帖子,又看了看志书,最后……看了看书桌玻璃板下的线索。
客户丈夫的照片,和志书BOSS的照片,是同一个人。
我用d老师骗客户,客户也骗了我。
她的丈夫是她自己杀死的。
她忘记了。
但对我来说,唯独顺着志书购买记录去查的理由不是这些。
我从帖子中抬头问闷油瓶:“他真的死于殉情吗?”
闷油瓶点头。
我又说:“但网上不是这样讲,你骗我。”
闷油瓶并未辩解,他只是看着我的眼睛:“吴邪,你看到了。”
是,我看到了。
那条帖子下面曝光了客户丈夫做的混账事。
他生前是一名同性恋者,和另一名同性恋者相爱,当时社会环境虽开放,也不至于能容忍同性感情。于是他们相约殉情。
但这个人,在最后关头退缩。
他的恋人死于自杀,他却平步青云,与青梅竹马的邻家姑娘成婚。
多年后,知道真相后的客户无法接受,精神分裂后杀死了他。
闷油瓶道:“他是故意被妻子杀死,所以算自杀,殉情。”
我有些不理解:“可是动手的是客户。”
闷油瓶挥了一道烟雾,我看见很陈旧的画面。
一个穿着干部服装的男人坐在木沙发上埋头流泪,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小小的佛龛,里面供奉着写着人名的牌位。
“对不起,对不起……”
“阿秀早就知道了,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我无能,我是废物,我连为你死的勇气也没有,我害了所有人……”
他面目狰狞到可怕,我才知道人矛盾挣扎到极点是可以这样恐怖的。
茶几上摆了一瓶药,是氯丙嗪,精神分裂患者每天都必须吃的药物,他把它全倒了,换成了别的白色药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肯定不是对病情有利的东西,因为下一幕就是这个男人和我年轻的客户争吵的画面,他用极尽难听的话语去刺激我的客户,我看到客户青春秀丽的脸庞上显露出一种被折磨到绝望的死气,她在极度愤怒中举起菜刀,砍下了丈夫的头。
那个男人最后的表情是微笑。
我声音有些颤:“所,所以……”
闷油瓶说:“他为了当年的感情诱导妻子杀死自己,阴殿查清楚后,他犯下自杀罪,他的妻子无罪。”
我问:“自杀罪会怎样?”
闷油瓶安静了会儿,才道:“被解雨臣带走。”
我苦笑起来:“是么?”
胸中有口郁气被长长叹了出来,我有些诧异,眼前这种场景,我还说得出:
“那他不应该走得这么快,早知道还要回来一趟……”
我轻声道:“把我带走。”
苍白的手指抚摸笔记本上那个几乎被我死前用笔圈到穿破纸张的词。
——殉情。
Chapter 3: 三、第三种死法
Chapter Text
有一点亏。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爱上了谁,但我为他死了。
这个案子我有了答案,客户丈夫的死因是殉情。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查出来的,从网络上语焉不详的闲话中猜测出客户是被丈夫诱导杀人。
爱人死去多年后,客户的丈夫仍然不能忘记,他策划了妻子的发病暴行。
这个答案影响了我的情绪。
所以,那袋苹果是我买回来的毒药。
昨晚是我的赴死之夜,一个人生活不需要买那么多苹果,也许是怕死不透。
所以胖子下午两点给我发消息,我一直没回复,当时大概已经在策划自己的死法了,自然没有心情再跟他说话。
决定自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没有心理疾病,不太可能做出冲动自杀的举动。没有遭受重大打击的健全人选择自杀,大多数情况下是因为心中有始终无法释怀的事,而某一日又偶然遇到一个诱因。
总是出现在我饭桌上的苹果是那件始终无法释怀的事,而客户丈夫的死亡真相是诱因。
我有一个感情很深的爱人,他喜欢吃苹果,早早离世。餐食旁边的苹果是为了纪念他,床底的纸钱是为了能时常烧给他。
我从没有忘记他,单身至今。这件事是我心中隐痛。
志书的到货时间是一周以前,我很了解自己的性格,东西到手后等不了一天。变成鬼魂的我查明真相尚只需要几小时,当时信息更充分的我怕是在当天就弄明白了。
所以才会发消息给胖子,请他帮忙调一下当年那名干部的档案,目的就是确认。
看到这桩与自己有些相似的往事,我没办法抑制内心痛苦,所以我买了一袋苹果。
对我逝去的爱人,它是蜜糖。对我来说,却是砒霜。
唯恐无法死去,一个人生活的我买了很多。
“你没有吃苹果。”
闷油瓶淡然道。
我惨淡一笑:“我吃了。”
我拉开窗帘,指着连廊的垃圾桶道:“我有早上浇花的习惯,朝阳连廊放了一排花盆,大概是那时候吃的,果核丢在连廊的垃圾桶,应该已经被清洁工清走。”
闷油瓶没说话,他明白我的言下之意,但他不能许诺带我出这套房子去验证,外面是炽烈的阳光。
我问:“你能帮我去看看吗?”
闷油瓶移开视线:“我很忙。”
我道:“厨房里的浇水壶有水,壶嘴沾了土,早上一定使用过。我只差苹果核,也许清洁工偷了懒。”
闷油瓶道:“不代表今天使用过水壶。”
我当然知道。
“所以我才要那个关键的苹果核。”
闷油瓶不再回答我。
他好像确实忙。
忙着坐在这里发呆,看我忙前忙后像小丑翻腾。
我没有立场指责他,毕竟他没有帮助我的义务。
但真相已经很明显。
我死于自杀,所以死前才会那么冷静,甚至未必挣扎过。
生前我不愿让老妈知道这段感情,大概缘于斯人已逝,说出来徒增老妈担心。而且以我对老妈的了解,她的人生格言是永不困在过去,一定会拼命给我安排相亲,洗刷掉上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对我的影响。
所以,我也不会让老妈知道我为爱人而自杀。
公司今年新增的过敏原筛查激发了我对自杀手段的思考。我想伪装自己死于意外,以减轻老妈的难过,但在现代社会,实在太难。
好在,从来没有人知道我对苹果过敏,所有人都看到过我吃饭的场景,那颗摆在旁边的苹果是常态。
我在体检完成后刻意卸载了体检APP,伪装成自己从来没接收过体检报告、从来不知道自己对苹果过敏的样子,然后在书桌上伏案看了很久的客户案子,太阳升起后,我拿起水壶去连廊浇花,对着城市苏醒、车水马龙的场景,一点一点啃下那颗苹果,随手丢进身边的垃圾桶。
藏好了果核,老妈就永远不会知道我死于苹果过敏,不会因此自责。
更不会知道我死于主动吃下苹果,不至于过分痛苦。
闷油瓶没有质疑我的推理,他只是陈述:“如果你确定。”
我笑容很勉强,道:“我本来不确定。我记忆缺失,不敢说了解过去的吴邪,但我了解胖子。”
法医来检查,很快就能查出我死于苹果过敏,胖子是我最好的朋友,局里不派他过来,他也会用各种手段翻进我的家,然后发现果核的消失十分怪异。
死于意外的苹果过敏应该是自然的。一个倒霉蛋吃了苹果,丢在脚边垃圾桶,十分钟后,休克致死。
我的苹果核找不到,胖子会先认为这是一起杀人案,但他很聪明,最终能够摸到我自杀的真相。
他会立刻明白我藏起果核的动机,然后做最后一件能帮助我的事:瞒下老妈,告诉她,你的儿子死于意外猝死。
“那你没有必要删除手机程序,伪装自己不知道过敏。”闷油瓶说。
我摇头:“体检报告是一定会曝光的,老妈很偏执,她会想方设法找我的身体状况证明,迟早会知道我参加过体检,报告已经出来了。”
闷油瓶:“太复杂了。”
“因为我是侦探。”我心下悲凉,“线索只是破案的一部分,人性推理也是关键。”
正因为了解老妈,了解我的亲人,才需要使用这些手段。
假装自己不知道过敏骗不过胖子,却骗得过老妈。能骗过老妈,就够了。
我很难过,问他:“自杀的人真的会受到报应?”
闷油瓶顿了下,说:“锉骨扬灰为止。”
我安静片晌。
闷油瓶又道:“你暂时不能直接去阴殿,是因为鬼差找不到证明你死因的证据,而非死因。”
他在提醒我。
我愁闷:“还是要那个苹果核。”
闷油瓶重复:“证明你死因的证据。”
我痛苦抓头,忽然又去看他:“你真的不能出去帮我翻垃圾桶?!”
“我很忙。”他只说。
敷衍也未免太不走心了!我可能真的快狗急跳墙,竟然恼怒下不分轻重地去抓他衣领,闷油瓶的兜帽被我弄掉下来,他侧了侧脸,冷声道:“袭击鬼差是死罪。”
“我已经死了!”我喊道,用力去摇晃他的领子,他颈间一道焦黑色迅速闪过,这怪异景象猛然叫我想起他是鬼差,像被烫了一样松开手,嘴里犹倔强道:
“你不愿意帮忙,为什么留在这里?”
闷油瓶戴回兜帽,重新把大半张脸藏回兜帽和高高的衣领中。
他不解释自己的行为,只看时间:“现在是晚上十点,你还剩下两天零两个小时。”
我忽然福至心灵:“到晚上了,太阳下山,鬼可以出门。”我直接往大门口飘,却听到闷油瓶在身后道:
“你在闹市区,活人阳气重,不是厉鬼,到了门外容易被损坏鬼体。”
我头也不回:“只出去一下。”
闷油瓶道:“鬼体损坏只能投入畜生道。”
我霎时停在玄关前。
门外多半是找不到苹果核的,垃圾桶在早上就被清理了。
我心里明白,只是想做最后的挣扎。
我有些绝望,破罐子破摔一样瘫在客厅地板,任自己慢悠悠飘浮。
“我把你打败,然后跑出去做孤魂野鬼怎么样。”我开始胡说八道。
闷油瓶道:“你打不过我。”
我当然知道。
方才跟他推搡几下,刹那间看到他脖子上一片焦黑,而且身体很硬,我的手肘还撞到他胸前,被硌了个好歹。
也许他的衣服下面只有一颗头颅是人的面貌,身体都是枯骨。
我没有做梦。
他的的确确是鬼差,我也的的确确死了。
我怔愣地看向天花板,方才的推搡在我脑海中重放。
闷油瓶的身手应该很好,不是我的推测,应当是事实。
那个叫解雨臣的,和他站在一起时的肢体语言很微妙,他一直拄着权杖,身体微躬,那是戒备者仰仗武器的姿态。
他忌惮闷油瓶。闷油瓶的能力在他之上。
……却这么轻易被我抓住了衣领。
我忽而爬起来故技重施,整个人扑到闷油瓶身上,这次,他挡了一下。
但那不是下意识的防备动作。
他非常不走心地挡了一下。
我盯着他:“你对我这么不设防?”
“因为不必。”闷油瓶垂眼看近在咫尺的我。
我又郁闷了。
好吧,我只是个没用的废物鬼,连自己的死因都不知道。
我再次走到窗前看那道连廊,在脑海中还原自己的性格,描摹自己自杀前是怎样的场景。
有些人在决定赴死前往往并没有很大的变化,甚至会依然按部就班地生活。许多自杀新闻都曾报道,自杀者身边的亲友为死讯而震惊,因为前一天,死者和从前没有任何不同。
今天早上应该是一个很美好的清晨,我做下决定,从冰箱里拿了一颗苹果,窗外的鸟鸣提醒我还有快开的花儿没浇水,于是我拎起水壶,换上鞋子出门,站在连廊上,一边为生机勃勃的植物提供最后的养分,一边吃着苹果掐灭自己的生机。
出门……
我渴望走出这道门,去验证我的死因,看看连廊有没有我留下的痕迹。亦渴望有人走进这道门,发现我的死亡,然后法医接手我的尸体,用更简单的方法找到死因。
我坐在玄关处看地面,沉默了很久,一直没有动弹。
时针又走了一格,闷油瓶道:“晚上十一点。”
他道:“去阴殿的路程约一刻钟,你要在这里等到一天后的下午十一点四十五分?”
“不。”
我慢慢站起来,看向他:“点我的额头。”
闷油瓶自然不会拒绝,他永远都是这副平淡的神情,好像我是怎么死的他都不在乎,也不会意外,但这种平淡在我拿出一把水果刀蹲在尸体面前后,有了细微裂缝。
“你要做什么。”闷油瓶皱着眉。
我没有回答他,带着冷静的神情,我用力朝自己的尸体扎下——
握刀的手停在半空。
闷油瓶冷声道:“不能破坏尸体。”
“不成立。”我说,“你的‘不能’不成立。”
“死亡现场已被我完全破坏,尸体是现场的一部分,没理由我能翻箱倒柜,却不能剖开自己尸体。”
我平静地看他:“你骗了我。这些规则都是你给我定下的束缚。不是我不能破坏尸体,是你不想我破坏尸体。”
闷油瓶不语,也没有松开手。
我没能力反抗他的规则,只能在最初的冷硬后软下语气:“我需要证据。”
过了很久,闷油瓶才慢慢放开我的手。
三分钟后,书房地毯一团污秽。
我把整具尸体从头到尾做了检查,在那堆内脏里翻找了很久,从食道、胃、肠子……都没有。人死已经超过十二小时,只有少量渗血,倒不会太难看。
坐在地上看腹腔大开、惨不忍睹的尸体,我渐渐感到一阵冷意。那冷意并非物理感受,而是源自心灵的恐惧。
再没办法说它是一具相貌堂堂的尸体了,我亲手破坏了自己的死状。
年轻的侦探面色灰白,赤裸着半身躺在地上,胸腔以下的内脏零零散散丢在地毯上,而我看着他身上已经大大小小显现的尸斑发呆。
腰腹等处大片青青紫紫,很难看,触目惊心。
尸斑已经固定,我的死亡时间越来越久。
到第二天,我会开始腐败,这具尸体无论如何也再称不上体面。
闷油瓶还站在我身后,不知在想什么,我不愿让他看到这副惨状,用毛毯裹住了尸体。
“没有用。”
闷油瓶第一次主动对我推理的行为做了评价。
他说得很对,没有用。
我剖开自己的尸体,却没有找到果肉。没找到我自杀的证据。
我并非死于苹果过敏。
那么,消失的那枚苹果……是谁吃的?
难道是去连廊浇花时没拿稳,苹果一下翻出去了?
我又去窗帘后面打量连廊,感觉以花盆的占地面积和我站立的方位离护墙的位置,苹果应该是自己长了腿才会从那里跳出去。
我觉得不对劲。
死亡现场是我的房子,这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住处。但由于失忆,我在这片地方找到了很多疑点,记忆不能帮我解释吴邪为什么会这样做。
我开始重新整理令我感到疑惑的问题。
第一,我知道自己对苹果过敏,为什么还经常购买苹果。
第二,我在定期给谁烧纸。
第三,我没有性生活,家里为什么会有拆封的避孕套。而且它被藏在不容易发现的角落,我想,它跟纸钱一样,是为了躲老妈定期上门检查。
绕来绕去,话题都落在了……我的感情生活上。
我坐在书房书桌前,再一次审视到死前我都没有停止关注的那起案子。
书桌玻璃下,压着分门别类的各种重要线索,书本一推开就能占据所有视线,可见我对这起案子的重视。
我又去从头到尾翻我与这起案子结缘的始末。
我的客户已经上了年纪,不喜欢打字,经常给我发语音。我们第一条聊天记录是她发的自我介绍,后面很少提到具体事务,我们习惯线下碰面。我把第一条公放了出来:
“小吴侦探,感谢你,感谢你啊,没有人愿意接我的案子,事务所都不接,感谢你来联系我,谢谢。”
是一连串道谢,我却觉得有些陌生。
这起案子,是我主动承接的?
好像又是我丢失的记忆。
我已经意识到,我丢失的记忆都和我的死亡有关,有人精准地删去了这些部件。
但他删不掉吴邪这个人存在的证明。
我有自己独特的,已成形的个性。只要人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我能从自己留下的蛛丝马迹中依循习惯找到事情发生的源头。
客户不是通过事务所渠道发布的信息,而我又主动联系了她……
半个小时后,我终于在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社媒上翻到一年前我主动私信一个陌生账号的记录。
老年人常用的下沉社媒。
我点进那个账号主页,如果从已经得知对方有精神疾病的角度看,她的主页是很明显的,一直在偏执地发布差不多的视频,这不正常。
但网络上这种人真不在少数,我当时应该没意识到。
我点开其中一条视频,一个女人的哭诉声在客厅响起:
“这么多年了,到底是谁害了你?你这么多年都不得安宁哦……你昨天又给我托梦了,说你那里什么也没有,你不是自杀,你好痛,让我救救你,我就知道是有人害了你呀,他们都不信,非要说你是自己想不开,肯定是借口呀,这群吃公家饭的饭桶……”
这是触发我主动联系客户的一段话。
她早年被认定自杀的丈夫常给她托梦,说自己在下面受罪,求她救自己,因此她始终认为当年的事有隐情,自己的丈夫是被杀害的,不然怎么会持续托梦?
但我对此没有任何记忆。
我们联系上以后,客户对我说,年轻时她做工回家,因为生活不顺和丈夫吵了一架,她出门去买菜,再回来时丈夫已经被警察拉走了,说丈夫割腕自杀,她想去看,尸体却很快火化了,没想到出门前那一面竟是诀别。
那以后她没有再嫁,一个人从普通女工做成女企业家,除了中间出国进修过几年,每一年她都会去墓地看丈夫。
我没有全信。在后来我们的接触中,我发现客户的生活习惯有一个特点,像参过军一样纪律严明,而且她对监狱的事很了解。我猜想她曾经坐过牢,这在九十年代不少见,彼时严打,很多从商的人手段不光彩,都被处理过。
她对我有隐瞒,我是有所猜测的,这在侦探一行也不稀奇,客户心理常如此。但我没想到她并非故意隐瞒,而是到了晚年精神疾病加重,彻底忘记了当年的事。
像这些细节我记得很清楚,但我们联系的缘起,我竟然忘了?
所以,我联系她的原因,和我的死亡也有关系。
我的感情和她的感情……存在着相似之处。我有所触动,才会主动去找这个客户。
我们果然很相似。我忘了那个不认识的早逝爱人,她也忘了她那个害了她一生的丈夫。只希望我能比她幸运一些,不是动手杀死爱人后受了刺激又忘记。
“呃……难道我烧纸的那个人,他也是自杀走的?”我蹲在烧火盆旁边扒拉纸钱,问闷油瓶。
他自然不会回答我。
于是,我又去想那个不认识的爱人。
其实,在刚才的搜查中,我发现了更隐秘的细节。
我爱上了一个男人。
老妈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或者,知道了也会反对,所以我没告诉她,她以为是时常出现的苹果是我喜欢吃。还教我要学削皮,不要直接啃,将来娶媳妇,对方看我会不会疼人,就打量这些小细节。我很无语。
看展那天她打趣叫我买那个艺术大师的黑银骷髅苹果,我说太贵了买不起,她还发消息叫我自己做一个,也能摆在艺术馆卖个客厅的价格。
我问她怎么做,老妈发语音:
“黑不溜秋破破烂烂的东西不好做啊?你去奶奶家叫小满哥啃一个,丢在那里等它被虫蛀烂。再摆出去,就会有不长眼的姑娘看你是个艺术家,看上你。”
老妈总是借这种大大小小的琐事暗讽我单身至今的事,我说没有姑娘会喜欢一个烂苹果,老妈说未必,她就看得上。她要是眼光不差,也不能被我老爹骗走。然后又说起我一个人跑去看展的事,继而延伸到我总是一个人看电影、爬山、旅行……孤独得她都要心酸死了。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常常给老妈发自己生活得很好的照片。老妈总是啧啧点评,又意有所指,这个地方空得可以多放下一个人哦,那半边位置可以再坐下一个人哦,哎呀在食堂吃饭怎么也孤零零的,把对面空出来就会有单身女同事过来拼桌的。她们年轻时都这样去接近小帅哥。
我的回复都很勉强。这不合理。
我不是排斥感情的人,不能给老妈一个明确回答,只是因为我不能回答。
我是同性恋者。
她为儿子操劳半生,我却给不了任何能让她满意的承诺。眼下她的后半生也将因我而不得安宁。
从死亡到现在,我刻意回避去想老妈、老爹,以为这样就能割舍对生者的牵挂,却又无法不想。
悲哀之下,我竟然诞生了应该在生前告诉老妈我的感情经历,这一想法。
起码我爱过一次,知道爱情的美好。即便我死得年轻,老妈在大恸中也许会在某个深夜安慰自己:儿子已和他的爱人在九泉之下团聚。
可那个人是谁呢?
我翻遍了照片,没有找到可疑的男人。
我问闷油瓶:“难道是老痒?”
闷油瓶:“……”
我后知后觉:“呃,不好意思,你们地府恐同?”
闷油瓶:“不恐。”
我从来没有这么愁闷过,甚至站起来在客厅不停绕圈。
“不行不行,不能是老痒,是他我还不如死……哦我已经死了。”
但出现在我生命中的男人实在乏善可陈啊!
我坐在茶几上掰着手指头跟闷油瓶算:
“老痒、王盟、坎肩、黎簇、杨好、苏万……”
我每说一个名字,闷油瓶的脸就黑一分,说到最后,已经是人如其名的黑无常了。
我一拍大腿:“听说同志圈很多喜欢大叔的。”
于是我又去翻我的好友列表,一个个念:“齐羽、潘子……”
“不是。”闷油瓶打断我。
他干涉了我的推理。
我低着头:“不是他们还能是你啊。”
闷油瓶没说话。
……
随即,有轻笑声落下。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但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我忽然像一头豹子扑倒了他,飞快地扯开他立起来的衣领,强行让他露出一直以来藏得很好的、一片狼藉的脖子。
从喉管到食道,他的脖子以下到胸膛,呈现出连成管状的焦黑。
像被灼烧过。
我猜我的目光从未像现在这样凛冽,因为闷油瓶十分错愕。
我厉声问他:“那颗消失的苹果,是不是你吃下的!”
阳间的苹果灼伤了他的鬼体,他从一露面就把自己的身体藏得很好。
闷油瓶定定地看着我:“是。”
……
那就说明。
他在我死亡之前,已经在这间屋子。
我阴阳两隔的爱人,是他。
Chapter 4: 四、相爱
Chapter Text
我的爱人,是个男人。
而且是个相当诡异的男人。
我的尸体腰侧有尸斑,也有另外一种青青紫紫的痕迹没有消除,反而因为人死之后血液逐渐凝固而更加惹眼。
那是与人欢好过的痕迹。
解剖尸体时,我看着腰侧那个明显是男人的掐痕发呆,闷油瓶从我身后上前,我惊惶地用毯子盖住了尸体惨状。
后腰全是吻痕。
死前,我和一个男人发生了关系。
他的手比我大一些,掐着我的腰时,大拇指和食指中指的距离不对,不是女人。
我很惊惧。
我了解自己。在心里如此不能忘怀死去爱人的同时,我不可能和别人发生关系。
而且避孕套是拆封并藏起来的,可见我时常和这个男人发生关系,甚至可以说,他无处不在地入侵了我的生活。
我没有去连廊浇花,玄关的鞋尖朝向里侧,我是个懒鬼,进门是什么方向,鞋尖就是什么朝向。昨天回家后,我没有出过门。
但浇水壶使用过,有人替我浇了花。
他昨夜和我纠缠,晨起还会为我浇花。显然这是一种常态化的模式,即便我已忘记。
和一个男人长期保持关系不足以让我恐惧。
我恐惧的是,这个男人恐怕未必是人。
家里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完全没有。玄关处连多余的拖鞋都没有。我不喜欢别人上我家,往常跟胖子喝了酒宁愿睡胖子那儿也不想拖着他到我这里过一夜。不是嫌弃胖子,而是本没有招待客人的习惯,家里甚至没有招待客人的另一套餐具、衣服、拖鞋,客人来了也不方便。
我应该不是那种对性伴侣苛待到一双拖鞋都不给的人,而且我和这个陌生男人关系不错,否则他也不会帮我做浇花这样的家务。
发现尸体腰侧上属于成年男人的掐痕后,我把这些信息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发现。
我错了,家里并不是没有第二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烧火盆,时时出现的苹果。
在家里烧纸钱本来就是很奇怪的事,再怎么怀念故去的爱人,下个楼就是几步路,为什么不到路口去烧?
因为对我来说,烧纸并非是一种寄托祝愿的安慰之举,它有别的功能。
这套房子装修不到两年,我虽然懒,基本的清洁卫生还是能保证,惯常的烧纸纪念活动一年不过两三次,怎么会把天花板熏成这样。
这项举动对我来说,很频繁。
闷油瓶的话便适时浮现。
——“烧财富,烧健康。”
折损活人气运,可以修复故去至亲的鬼体。
我吃饭时在旁边摆的苹果并不是纪念,那是另一个人的食物。
……或者说,是鬼的食物。
水果也许是因为某种原因不能烧,他只能吃下阳间的苹果,被阳气灼伤鬼体。然后……
我用烧纸的方式把气运烧给阴间的他,修复他的伤口。
我轻轻抚摸他的喉结,那里像被火烧过,顺着喉管划到胃部。
我问:“既然痛,为什么要吃?”
闷油瓶看着我的眼睛:“边烧边吃,就不痛。”
他承认了。
承认自己就是被我遗忘的爱人。
我慢慢松开他:“看来你确实很喜欢。”
闷油瓶嗯了一声。
不仅是苹果,重新翻了一遍我和老妈的聊天记录,我发现自己对生前的我发送这些照片和生活痕迹给老妈的认知是错的。
我不是在告诉她:我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幸福。
而是在委婉告诉她:我和他很幸福。
那些照片的构图无一不是失败的,基本上都给人照片缺失另一个主体的感觉。我会简单的摄影,再怎么随意也不会拍出这种照片。
它们本来就不是单人照,而是……双人照。
只是另一个人无法被镜头捕捉。
老妈说我的身边总是缺一个人,她错了。
他从未缺席。
我有点悲凉:“看在我们人鬼恋这么久的份上,你不能剧透么?”
“不能。”
我坐在地上开始发疯:“那我肯定是跟你打完一炮被你吸干精气死了!”
闷油瓶:“……”
他说:“反了。”
我真佩服他现在还有心情跟我说笑这个,我甚至因为他这句话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我为自己和男鬼、或者说男鬼差玩异界恋的事感到冲击,闷油瓶却似乎比之前放松了许多。
太诡异了。
我质问他:“我的死肯定和你有关,难道是你把我杀死的?”
就为了两个人能长长久久……什么的。
后一句话我没好意思说。
但闷油瓶道:“你的任务是找到证明你死因的证据。从现在起,涉及我们之间关系的提问,和直接涉及你死因的提问,我不会回答。”
我道:“那我们是怎么看对眼的。”
闷油瓶:“……”
我无心跟他对着干,事实上,他这句话已经透露了很多信息。
我们之间的特殊关系,和我的死因有关。
我再次模拟昨晚到今天我的轨迹。
昨晚八点,我在水果店给闷油瓶买了一袋苹果,回到家后,我们之间发生了关系——也可能是今天早上——也可能都发生了,总之,到这里为止我们都没有跳脱以往的轨迹。而且闷油瓶没有吃那颗苹果。
因为房间没有烧纸的痕迹,也没有打斗过,说明我们的关系一直到我死前都很和谐。既然如此,我就不会让他直接吃下那颗苹果,那样很痛。
他是在我死后吃的。
……妈的,怪不得我问他要不要来一颗,他说吃过了。
还真是刚吃过。
在爱人死后,没有想着做别的事,而是先吃一颗苹果,这是什么怪癖?
对死亡,我一定是有预知的。
先前误以为自己死于自杀时的推断都没错,胖子的信息我不可能不回,昨天下午两点胖子给我发消息时,我就知道自己会死了。
而且我删除了体检APP,想让外界以为我不知道自己对苹果过敏,只为了不让别人对我平常吃苹果这件事起疑。
过敏分很多种情况,有的就是身上痒,很快会消,有的会引发呼吸衰竭、休克,光从筛查上看不出来苹果对我的影响到何种地步。
在我看到自己对苹果过敏那一刻,我就陷入一种误区,以为苹果能杀死我。
然而未必。
一般人是不会认为小小一颗苹果能致死的,只要我删掉体检APP,伪造自己不知道苹果过敏的表面现象,那么“过敏还经常吃苹果”这个假相就能说得通。也许平常我只是吃苹果会拉肚子,但自己没意识到这是过敏呢?
这样一来,我往日的怪异行为就不会被翻出来清算。
甚至旁人调查时根本不会注意到一袋常见的苹果!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闷油瓶的存在,死后也是。
床底的烧火盆很常见,这东西不干净,随手当作杂物丢在下面而已。
我的确为自己的死亡做了准备,但我找不到我是如何杀死自己的。
没有杀人的工具。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我死于自杀,第二,我死于他杀,凶手是唯一在这个时段出现过的闷油瓶。
如果是前者,我找不到自己自杀的方式。而且,我可能不愿意自杀。
如果是后者,我更难以想象。
从我们在这套房子中独处开始,我就能感觉到闷油瓶对我非常和善,和善过了头。
他对我几乎有问必答,也不介意我去拉扯他的衣服,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靠武力行走阴阳两界的鬼差,他对我竟然完全不设防。
警戒是习武者的天性。但对我,他没有。
我们的感情应当很和睦,他对我有很深的情谊。
而且,至少到今天早上为止,闷油瓶并不知道我正在迎接死亡,因为他在正常生活,正常到早起后我们甚至还打了一炮。
我检查过自己身上的吻痕和掐痕,有一些留下的时间很迟。我的起床时间通常是七点,到死亡时间九点,中间有两个小时,我没有出门,就在这套房子里,避孕套没有拆,卫生间却被丢了弄脏的纸,房间里有两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还能干什么?
靠,居然还打了一炮无套的。
我又去拨弄那堆纸,问身后的人:“鬼差也有精液?”
“……”闷油瓶说,“是一种阴气,活人不能碰。”
“我知道了。”我笃定道,“是你内射我导致我挂了。”
闷油瓶:“……”
他开始装死。
我当然知道不是,不然他现在的反应应该比我大。
毕竟他看上去很喜欢我。
我推演了早上的情景。
七点,我照常醒来,缠着闷油瓶来了一发危险性行为,然后他自己清理了烂摊子,把纸张丢到卫生间,我应该是没去,因为知道自己快死了,心情算不上很好,没有去卫生间做最后的清理。
开始寻找死因后,我第一次去卫生间做检查是在死亡后两个小时内,沐浴液瓶、浴巾等水迹不容易干的物件都是干的,说明短时间内我没有到卫生间洗浴过。
闷油瓶到此时情绪仍是放松的。
因为紧接着,他去了厨房取浇水壶,到连廊浇花,也许还想着给我做早饭——厨房天然气灶上还坐着一锅水,已经烧开过。
而这段时间内我的行动完全空白,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唯一能笃定的是,我打开冰箱,拿起那袋苹果到了厨房,撕开包装袋,取出了一个苹果,放在旁边。
包装袋一定是我撕开的。我因为懒,嫌封口钉不好解开,总是直接暴力撕开一个洞。
闷油瓶不像这样的人。
我为什么会在死前取一个苹果给闷油瓶?
我想让他吃吗?
我在心中否定了。
闷油瓶从喉间贯穿到胸膛的灼伤历历在目,我想我即便是快死了也不会舍得他被烧成这样。
直到闷油瓶浇花回来打开门,我应该还没有死。
……不然他看到的应该是我的鬼魂。
鬼差对死亡如此敏锐,我不认为有第三者能够在闷油瓶在的时候杀死我,也不认为会出现我在房间里死、他在外面浇花浑然不觉这种事。
他看到了放在灶台上的苹果,但他没有吃掉,这颗苹果是我死亡后他才入口的。
也就是说。
闷油瓶从门外回来,确认过我还活着,同时他看到了苹果,然后便是我的死亡,以及随之而来的,闷油瓶吃下苹果。
他看到苹果之后,发生了什么,改变了平静的生活?
或者,他看到的不只是苹果,还有别的关键性物体,这个东西在我们的生活中有特别的意义,直接导致了我的死亡。
到这里,我已经很清楚,我找到了杀死我的凶手。
我看着闷油瓶,闷油瓶也看着我。
我发现自己能读懂他的情绪,明明他是一个很淡漠的人,而我们刚认识不到一天。
我在他眼中看到了忍耐、等待和刚冒出苗头的安心。
他在等我。
他在等我做一件事,而他发现这件事我已经做对了一半。
……
我猜到了他就是那个凶手。
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在和闷油瓶同处一个屋檐下时杀死我,包括我自己。
那个凶手只能是他。
他本不想杀死我,但在回家后看到灶台上的东西后改变了想法。
苹果,苹果。
苹果贯穿了死亡的全过程。
为什么是苹果?
它对我和闷油瓶来说,也许不只是一种闷油瓶可以吃的水果。关于它,我们有过一些私密的讨论。
苹果通常代表着什么?
在文学和宗教中,它通常象征诱惑与危险,因为适应力强,苹果遍布欧亚大陆每一处角落,是最基础、最常见的水果,所以它可以方便地承载很多意象,成为人们都能理解的一种文化符号。
说它是最富有人文内涵的水果也不为过,艺术家往往喜欢用苹果来表达理念、寄托意旨,因为它像一颗心脏,承载人类悲欢爱恨的源头。
我忽而怔住。
我直接蹦到闷油瓶身上去,抓住他猛烈摇晃:“我真的很需要人脸识别!”
闷油瓶道:“不行。”
我大气:“为什么!”
闷油瓶:“你不是人。”
我差点晕倒。
……但我不是人,我晕不了。
我又开始划手机,找到了看展那天和老妈的聊天记录。
『很有启发。[图片]』
『启发个鬼,又一个人去看展?孤苦伶仃。』
『哪里孤苦,欣赏艺术。』
『这么爱艺术哦,把这个苹果给我买回来。』
『……』『问过了,三十万。』
『不算贵,自己刻一个,摆进去,文艺的女孩子最喜欢。』『(语音)』
『哪个女孩子会喜欢这种东西!』
『你也知道没有人喜欢这个,场馆里连个人都不碰到,女孩子更没有,少去的啦。』
『哎呀,不跟你争。』
我点开那张图片,把它放到最大,那颗黑银骷髅苹果的创作者寄语勉强显露:
——生在枝头,渴望坠落。唯有死去,方能永生。
……
我慢慢抬起头。
闷油瓶注视我:“你找到死因了。”
“嗯。”
我笑了笑:“但你给我定下的题目是,找到证据。”
闷油瓶沉默。
这个家已经被我翻遍,连蟑螂都别想有藏身之处。
我和老妈的对话在去年八月,我已死去,不能登录手机银行,但大额支出银行会比较慎重,所以我点开了短信记录。
我在那里翻找,外面传来深夜飙车党轰鸣的吵闹声,听上去是很有生机的一群人,但死亡时刻与他们相伴。他们自己并不在乎,因为生命总在最接近死亡时完美。
记录翻飞了两个月,我几乎觉得手指僵硬,最终还是找到了那条记录。
——向某某艺术协会支出三十万元整。
夜深了,因为宁静,异声愈发明显。
桌椅被推动的声音顺着墙体撞进我耳中,楼上的夫妻又在吵架,声嘶力竭地吼谁要去死,谁要陪葬,夹杂着他们儿子的痛哭声。
马路上深夜才能进城市的卡车沉闷地压出嗡鸣,每一辆重卡的司机都把自己悬在崖边观望生命风景,他们为生存不得不如此。每个人对生命都有独特的选择,痛苦地活着,或是快乐地死了,抑或痛苦地死了,却很难有人永远快乐地活着。
生与死,幸与不幸,只在自己感念之间。
生意味着希望,源于它代表无限可能。死意味着绝望,是因为它和离别相伴。
这是活人的感知。
自死以后,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世界的存在。
我有意屏蔽了对外界的感官,把自己拘束在小小的死亡现场。
因为活着的我本就憎恶外界。
我问他:“为什么不可以自杀?”
黑无常告诉我。
“死亡不可逆转,阴殿没有悔死药。”
自杀的人是注定会受尽折磨的。
就像客户的丈夫,在地狱没有出头之日,只能无数次后悔,无数次托梦给客户,求她承认自己早有杀人之心,并非完全被诱导。
和黑无常相恋的我也很清楚。
所以只能活着遭受这一切。
遭受不能与爱人光明正大在太阳底下牵手,不能和爱人活在亲友祝福之中,不能和爱人同吃一碗饭、共饮一杯水,甚至连分享一颗苹果都必须用烧纸的形式才能实现——遭受这样的一切。
我不甘心。
我带他去爬山,去看电影,去看展。我吃饭时固执地在对面放一颗苹果,假装我们正共进午餐。我拍照时固执地给身边留出位置,让他也入镜,假装成像的照片就能留住我们相爱的一切。
但这都是假的。
压抑到极点时,我看到一颗骷髅苹果。
它是苹果,也是骷髅,或者,更像是一颗永不腐烂的心脏,它有不容忽视的生命力,却没有血肉,它比任何一颗苹果都吸引我的心神,但我不能吃它入腹。
就像闷油瓶不能吃活的苹果入腹。
我厌倦了。
我想要永远,像骷髅苹果的永远。
我抚摸闷油瓶的喉间,轻声问:“痛吗?”
他声音依然沙哑:“不痛。”
嗓子都被灼伤成这样。
他再一次提醒我:“没有时间了。”
我笑了笑:“是的。要找到那个最直接的证据,但是……”
“你不给我,我能怎么办?”
我这样说道。
闷油瓶注视我的眼睛,我们眼中只有彼此,大约因为双方都已是鬼。
“我猜猜。”
顺着他的脖子,我的手慢慢滑到他的胸膛,然后倏忽间向右一滑,深深按进他的心脏。
“……在这里,对吗?”
他的胸腔之中,安放着一颗精致的骷髅苹果。
Chapter 5: 五、死因
Chapter Text
我找到了吴邪。
我不想打扰他的生活,他走之后,我的工作也很忙碌。
鬼差和活人接触是不被允许的。
但吴邪发现了我。
那天,他病得很重,他太喜欢独来独往,一天下来都没有人发现他生病,他连打医院电话的力气都没有。
黑瞎子在附近帮忙,他看到吴邪的惨状,笑得很难看,拍我的肩。
“我保证保密。”他说。
也许我也病了,我在心里权衡了黑瞎子的往日事迹,发现他诈骗成性。
……
总之,我选择露面。
烧退下去,吴邪抓住我的手,他没让我离开。
所以我没有离开。
第一次出现已经是错误,第二次、第三次……我不想犯错,但我跟在他身后,染上了活人的不冷静。
最不冷静的一次,吴邪抱着我,他咬了我的喉咙,我没有拒绝。
其实当晚应该离开,但吴邪抓着我的衣角睡着了。
这段关系怪异地持续下去,我到阳间越来越频繁,阎君问我阳间是否有大事,黑瞎子在旁边说,对,很大的事。
然后阎君叫他留下汇报。
我不知他说了什么,应当没有供出我和吴邪,因为后来我们的私会都很顺利。
吴邪对我的事很好奇。第一次露面时就被他迷迷糊糊睁眼看见现形过程,往后也隐瞒不了身份。
他对我的事很好奇,会趴在我空荡荡的胸口听心跳,问我为什么没有声音。我说,可以模拟。
他说太麻烦,算了。但又有点遗憾,说如果我像活人一样有心跳,他就可以判断我有没有为他心动。
我告诉他,我没有心脏。
他似乎被我的话噎住。
他很关心我是否能吃出食物的滋味,看见风景的色彩,我说可以。
所以他放心在家里烧了很多东西给我。
只有水果烧不过来,他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是有的,水果用供奉的形式就可以,但我不知在想什么,告诉他我可以像活人一样吃下水果,代价是至亲必须损害一点健康。
我想以此逼退他,让他明白人鬼之间,你进我退,此消彼长,没有好的结果。
但他很高兴。
竟然很高兴。
他爱上给我喂水果这件事,每次用烧火盆烧写上“以健康运势送张起灵一时口腹之福”的纸钱时,我看他都很满足。
他说这让他感觉自己是有用的。
你活着就很有用,吴邪。
我在心里说。
我以为他会和我同吃一种水果,但他说他吃不了。
“我对苹果过敏哦,好像是大学时候的事,吃了半个,全身长疹子,后来就不吃了。”
我把苹果从他手中拿走,问他是否严重。他却笑着说算不上什么事,连医院都没去过,这样正好,他吃不了的,我帮他吃。
看得出,有时候他很想和我一起啃一口,我想我也许可以用特殊的办法稳住他的身体,让他尝一尝味道。
他吓唬我:“哇,不要劝过敏的人碰过敏原。小心我刚吃一口马上毒死掉,你救都救不回来。”
我想应该不会。
自此以后,吴邪开始热衷于把我们变得更像普通伴侣。
他喜欢带一颗苹果放在对面陪他一起吃饭,外人看了很怪异,没人知道苹果面前坐着我。
他会带我去看电影,专门挑两人包场的场次,这样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看不见的我说话。
他有给母亲发生活记录的习惯,每一次都会挑我也在的照片。不知他的母亲是否有高人在侧,但愿没有,否则大概会吓出问题。
他的行为越来越偏执。终于有一天,我们一起看一部电影,他顺着剧情问了我一个问题。
“自杀的人,死后真的会受到惩罚?”
我很想告诉他,那是宗教愚弄人的说辞。但很可惜,不是。
自杀者,会在地狱受尽刑罚,大部分鬼都会在这个过程中被锉骨扬灰。
我如实告诉了他。
那天他沉默了很久,我们一晚上没再说过话。
我以为他忘记了这件事。
但我发现,他开始接有关自杀的案子。
他越来越常跟我讨论这些人的心理。我不想听。
某一天,他在吃饭时跟我聊他的客户,那个女人的丈夫据闻死于自杀,几十年过去仍在受苦,不停给她托梦。他说了很多,关于对自杀动机的猜测,对夫妻感情问题的讨论,还有死后受刑罚的合理性。
我不想听。
我把苹果放下,说:
“阴殿不是阳间,用在死亡上的阴谋诡计很容易被看出来,你不该再关注这种事。”
吴邪没有说话。
我一反常态,几乎有些咄咄逼人。
我把苹果推给他。
“烂了以后,就只是水沟里的秽物,没有再复生的可能。”
那之后,吴邪和我冷战了。
说是冷战,其实也不算,因为他看不见我,我却一直跟着他。
我知道他和父母朋友的关系都很好,他拥有世上少有的很健康的人际关系。
他不该想着死。
但我渐渐发现一件事。
我隐身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中,吴邪很痛苦。
他没有流一滴泪,但我感觉到了,他很痛苦。
他照常生活,却并没有因为对面不放苹果而看起来正常些、合群些,他去看电影不用选包场的时段了,但他坐在人群中,还不如此前独自一人愉快。
事情发展到那一天,他去看展。
他在一颗雕刻成骷髅的苹果面前停留了很久。
“你觉得,它好看吗?”他忽然出声。
我才知道他一直都清楚我跟在他身后。
我现了形。
“嗯。”
……
我们和好了。
他继续在办那个案子。那个殉情的男人很快就被他挖到了死因,但也许是在顾虑什么,他始终没有跟客户说实话。
吴邪是一名侦探,他也会常常和死人打交道,或许这是我们此前经常碰到的原因之一。
大部分还是在于我喜欢跟着他。
在一起后,吴邪也没有问过我任何和案子有关的问题。他知道我不可以回答,他从不为难我。
吴邪很聪明,但他永远也找不到那个男人真正的死因。
他有点苦恼:“她丈夫明明就是被她砍死的啊……为什么还要在地狱服刑?”
因为活人骗不过阎君。
哪怕车撞来时故意不躲,也会被记作自行赴死。何况那个男人手段并不高明,那个年代刑侦技术有限,才没能找到被他藏起来的药瓶。
聪明是吴邪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
网上的消息只用轻蔑的口吻提起那个男人是同性恋者,把殉情的事一带而过,他却没有放弃这个关键字眼,又去调查了男人的生平,对这个人的性格特点有了基本了解。
本来,会在殉情面前退缩过一次的人,也很难完成第二次。
吴邪猜出男人至此仍在地狱受惩罚的真相。
他是故意激怒妻子杀死自己的,因为他不敢自己动手。他的确死于他杀,但对阴间来说,这算作自杀。
至多只是做了一次不成功的弊。
吴邪很擅长推断人心,他不知道男人是如何做到的,但他由此知道了活人和死人对认定自杀的区别。
他想耍小聪明死于意外行不通。
吴邪比以往更憔悴。
我听见他和母亲聊天,他问他的母亲,是老爹重要,还是他重要。
他母亲是个很爽朗的女子,笑声像那天在看展时给吴邪发的语音一样干脆利落。她说,当然是你老爹重要,你老爹要陪我一辈子,所以妈妈才担心你,快点找到陪你一辈子的人,我们就放心啦。
吴邪说,如果我找到那个人,被他迷昏头了,再也不能回家怎么办。
他母亲说,昏头了好,说明感情好,我们更放心。以后多打打电话,你高兴就好。
他没有避开我。我知道他是故意让我听到。
我离开了。
这次是真正的离开。人生百年,吴邪不当平白放弃。
我不知道那几日自己是怎样过的,偶尔会出去勾魂,都不是该我出面的琐事,但我背着刀在人间走动,从没有停下过。
从混沌中回神时,黑瞎子站在我面前,他没有笑。
“这么敬业?哪天勾到老熟人还发不发呆。”
我猛然向太阳落山的方向跑去,看见一个人摇摇晃晃站在楼顶上,西沉的太阳中,他的脸上有泪。
吴邪入魔了。
我把他抱在怀中,他的眼泪没有停止。
“为什么丢下我?”
他重复问。
我无法回答,我陷入死路。
我犯下大错,那日他发烧,我不该露面。
“我不想着自杀了,不要离开我。”他抱我抱得很紧,我觉得有些硌,低头一看,他含着眼泪,手里捧着一颗苹果。
他说:“我们吃苹果吧。”
我再次被他留下。
这一次,他变了。
他好像回到我露面之前的日子,时常笑,时常和我打趣,我们又开始扮演活人情侣。
但我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仍然在调查那起案子,把案子从头捋到尾,关注这几个人的心理状态变化。
我看见他在笔记本上写了两个词,殉情,情杀。
他像钻研自己的未来一样钻研那个男人的想法。
为什么放弃第一次殉情,又为什么策划第二次殉情。
他一遍遍地刷那个女人的哭诉视频,然后在“你说你那里什么也没有”处暂停了好几次。
吴邪眯着眼睛,他在思考,也许是在权衡。
像那个男人的每一次权衡。
第一次殉情时,他痛恨不能让他和恋人正大光明相爱的世界,也同样无法割舍温暖纷繁的人间,他的天平没有向他的爱人倾斜。
第二次殉情前,思念、追寻和悔恨已彻底压垮了那个天平,所以他策划了自己的死亡。
但地狱什么也没有,没有他的爱人,只有无穷无尽的惩罚。
死亡对活人来说是分别,对死人来说是重逢。
但对自杀者不是。
我让他早些休息,他笑了,说好。
第二天早上,他缠着我不愿意起床,热情得超出以往,我去翻避孕套时被他拖住了。他咬着我的脖子,含糊地问:
“和鬼差做爱死掉,算双方都没有杀心吗?”
于是我收起避孕套,告诉他:“没有那么严重。”
结束后他很累,阴气对活人是有影响的,我想他很不舒服,没有强迫他起来洗漱。给他收拾干净后,我去厨房煮早饭。今日有些热,他前一天没给冰箱补货,只带回来一袋苹果,到家时抱怨过花都快死了,我便先把粥米放回去,拿着浇水壶去连廊浇水。
再回来时,灶台上放了两颗苹果。
一颗是价值三十万的骷髅苹果。看展那天他就决定买下来。我知道为什么。
他说,像我。
另一颗是他昨天买回来的苹果,从被撕破的包装袋里,从那些同样生机勃勃的苹果中挣脱出来,跳到骷髅苹果的旁边,上面被咬了很小的一口。
『小心我刚吃一口马上毒死掉,你救都救不回来。』
它们并肩而立。
……
我在厨房怔怔地站了很久。
吴邪做出了选择,在他自己设计的题干下完成了答题,以这种方式告诉我。
我推开书房的门,他从笔记本中抬头,冲我温顺地笑。
仿佛他什么都没说过。
我走到他身边,看见他的本子上写着两个词,殉情,情杀。
而左边的词已被他圈到几乎破纸。
他答完了,轮到我。
他没有留给我选择。
他选择了殉情,只给我留下了另一个选项。
情杀。
“花还活着吗?”吴邪笑眼盈盈地问我。
“嗯。”
我弯下腰捧起他的脸,吻住他。
“很快了。”
——然后,用阴气冰冻了他的心脏。
他在我的手中咽气,那双眼睛看着我微笑,头颅失去力气,慢慢落在我掌心。
我松开了他。
他的身体上浮现出一种正在挣脱的灰白气体,那是魂和肉分离的过程。
远处有很轻的响动,似大地之上有万马袭来,但我知道那是大地之下的响动,他的死并不如他料想中轻如鸿毛,很快就引起震荡。
他们快来了。
我把骷髅苹果放进我的胸腔,我想,从此我有了心脏。
我坐在他的尸体前,一口一口吃掉那颗被咬过的苹果。
这是我第一次吃活人的东西,灼烧从口腔蔓延到胸腹,我的喉咙被烫得沙哑到极点。
但好在,还能说话。
我和赶到的解雨臣站在书房静静看他完成鬼体的诞生。
“你,你们是黑白无常?”
吴邪转身惊问,我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他没有察觉。
而我听到了胸腔中,那颗骷髅苹果的回音。
Chapter Text
我跟闷油瓶吵架了。
很神奇。小花说,这个词也能出现在张起灵身上?我说当然,不是不讲话就不会吵架。
何况闷油瓶跟我在一起时也不算话很少。
否则干活没有解闷的,我会闲疯的。
吵架的起源很老套。
今天去勾魂时,那个跳楼自杀的女人听说自杀者会堕入地狱,很可能锉骨扬灰熬不出来,忽然大哭,求我让她再去看一眼母亲。
既然割舍不了,为何自杀呢?
鬼没有眼泪,她连痛苦都无法疏解,我有些不忍。
我悄悄对闷油瓶说,不然,我们再等一会儿?她妈妈应该很快就到了。
闷油瓶盯着我,我有点心虚,还是倔强地盯回去。
他默认了。
我们在那里等了一整天,她母亲终于从外地赶过来,警察搀扶着老人家到尸体面前时,白布才刚被掀开,我就看见那个老人家魂体不稳。
果然,不到两分钟,我们面前多了一个鬼。
母女抱头痛哭。
闷油瓶说:“走。”
自杀的女人崩溃了:“我不要,我害了妈妈,对不起,我不要和妈妈分开——”
这种场景我们见得也不少,闷油瓶没什么同情的感觉,我也不多。
走在黄泉路上,我问他:“为什么这些人看到妈妈就全认错了?”
妈妈真的这么重要啊?
闷油瓶无法回答我。
他没妈,我也没。
他是黑无常,我是白无常。上任那一刻起就断了六亲。
人间的情绪对我们来说已经很遥远。
非要说我们身上有什么人间的毛病……
工作结束后,我换了衣服,问他:“今天去我那儿吗?”
闷油瓶点头。
我们在一张床上纠缠,他喜欢掐我的腰,我喜欢咬他的脖子。
但最后我提起那对母女,第五次表示出对人间情感的好奇,他忽然冷了脸,起身离开。
这还是他第一次没和我一起过夜。
非要说我们身上有什么人间的毛病,大概就是我们保持了这种关系。
我喜欢跟闷油瓶一起工作,虽然别的鬼差都避之不及,但我觉得跟他在一起很舒服。早年还比较辛苦,很多人类生前会修修道或者走走歪路子,死后就让我们有些难办。往往我负责蹲在那里查他们的死因,闷油瓶负责把不老实的他们打到地底下去。后来人类都变成菜鸡,勾魂工作简单多了,我俩到阳间上班就越来越像散步。
有时候我想牵着他的手,但别的鬼差都不会。
也有的时候,在旁边等人咽气时,我会看看死者苍白的嘴唇,再看看闷油瓶很好看的唇形,有点想亲他。
我真的这么干了,把刚死的那只鬼吓得不行。
我擦了擦嘴巴继续上班,那一天结束后,我拦住闷油瓶:
“要不要去我家坐一会儿。”
闷油瓶点头了。
然后他没坐成,直接被我缠到床上去。
他也没拒绝。
事情就这样顺理成章。
一开始,我思考过我们是什么关系,我问小花,你跟瞎子会不会上班也想时不时亲个嘴、拉个手什么的。
小花说不会。我问为啥,他说因为我们不亲嘴也不拉手。
我说关系这么僵吗?小花用他的权杖砸我,说同事为什么要亲嘴,有病?
于是我发现我不能跟鬼差讨论这个问题,但我也没有活人朋友,鬼差是禁止和活人接触的。
这件事就被我搁置下去,我尽量跟闷油瓶伪装成其他同事搭档的关系。
在外面,我们不拉手,不亲嘴,也不会说说笑笑。
闷油瓶当然不会和我说说笑笑,但我感觉他在我床上时不太一样,放松很多。
总之,我们和人前是不一样的。
问题不会因为我拖延就不存在,相反,它加剧了。
我开始坐立不安,发现自己想每天都邀请闷油瓶来我家,我们一起睡觉,吃小鬼,浇曼陀罗,划船,或者爬刀山,看火海,考察炮烙、油炸等技术的改良情况。
也想出任务时牵着他的手,等任务结束,我们一起去看看人间风景。
我明白自己的心理,它叫不知足。
欲望过强,就会不知足。
从没有鬼差出现我这种状况,我在同事们身上找不到解决答案。
活人却给了我启发。
我发现他们和我一样不知足。他们死后总是歇斯底里的,痛苦的,情绪极度外溢的,这种情感浓烈的程度,远超鬼差。
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不明白。
直到有一天,闷油瓶被瞎子借去打叛逃的恶鬼,我一个人去出了任务。
死者是个年轻男人,他被砍了头,是横死,但他抱着自己的头颅笑,笑容有些得意。
有个疯癫的女人坐在地上尖叫,她全身染血,身边丢了一把菜刀,叫了足有五分钟,她晕过去了。
那个男人的笑让我觉得刺眼,这桩死亡案件在我这里几乎不成案件,做鬼差多年,我见过太多阴谋。
我告诉他,诱导他人杀死自己,在阴殿也会被记作自杀,而自杀者会被送往地狱,接受没日没夜的酷刑,直到刑满。但大多数鬼熬不过去,会锉骨扬灰。
我在他的眼里看到绝望,他的头滚下来,跪在我面前问:
“小弟呢,小弟呢?他有没有事?”
他像所有死者那样大哭,却流不出眼泪,他不停给我背那个“小弟”的身份信息,希望我告诉他此人下落。
我做不到当即查清楚,但我告诉他:
“地狱行刑鬼很严格,不会有例外。”
他甚至来不及为自己也将被判刑痛苦,脸上的表情让我认为如果鬼可以自杀,他也许会真正拥有第三次殉情的勇气。
我忽然生出一点好奇:“为什么你们凡人会有这么多痛苦?”
他跪在地上几乎精神崩溃,喃喃道:“人生百年,太短,太短,什么也留不住……不,太长了,太长了,活着就是折磨,分开就是折磨,我熬不过了,熬不过剩下的痛苦……”
我若有所悟。
因为寿命太短,遗憾太多,他们把情感浓缩到了极致。
这是上天对凡人的惩罚,也是恩赐。
从那天起,我越来越常关注阳间凡人,这种关注已经超越了职责本分,闷油瓶有所觉察,他警告过我。
他不再和我牵手散步了,也不再等我观察阳间昙花盛开的一幕。
勾魂结束,他要求我立刻返回,不能停留。
我们的关系因此有些僵,他不再去我家。
我本就感觉生活淡漠,由此更加没有滋味。
我想靠近闷油瓶,向阳间的凡人学习该如何炽烈地对待我珍惜的人,但我弄巧成拙,他被我推得更远。
我开始失魂落魄。
也许是同事多年,闷油瓶终究不忍我变成这副模样,回到家中,有人敲响房门,我开门了,闷油瓶一句话没说,他低头吻住我。
像阳间的久别重逢。
我迷晃中如此想。
第二天,尝到“热烈”滋味的我有了更多不满足。阎君说阳间出了大事,阴殿要扩充鬼差,问我有什么想法。
我愣愣地,答不对题。
人死了可以聘做鬼差,那鬼差还可以做人么?
阎君笑眯眯地说,原来你这些日子恍惚是在想这个,确实没有鬼差主动投胎为人的先例。
我问,为什么?
小花没忍住白了我一眼,因为犯了错才被罚做人啊!
阎君说,你要是想去人间走一遭,也未尝不可,只有一点。
我问,什么?
阎君道:
“你到人间一场,日夜受阳气污染,是否能再胜任鬼差,还未可知。按规矩来,是必须重新考一遍的。不过你这些年做得不错,我额外给你开例,待你百年之后,若能三日内以凡人的身份弄清自己的死因,找到证据,我便叫雨臣还回你的记忆,你再来阴殿拿回白无常一职。”
我有些懵:“这……”
小花催我,快答应啊,白送的假期都不要?
阎君有意偏袒,已经摆在明面上了。
找到死因再简单不过,除了凶杀谋杀等横死,绝大多数死因都一目了然。
那天闷油瓶去了十八层办公,回来的时候我人已经在奈何桥,我第一次见到他脸上产生一点怒意,下意识往后缩。
小花说阎君给我批了一百年假期,随便浪。又说放心吧,到时候给我放水,让张起灵来勾魂。
我说哦。
没敢看闷油瓶眼睛。
瞎子就笑,说记得死好看点,别把我们黑无常大人吓着了。
我猛然停住,惊悚回头:
“我靠!那我一百年后都变成糟老头子了才不要他——啊啊啊啊!”
我被瞎子一脚踹下了轮回台,记忆就此结束。
再后来,我经历了短暂又漫长的人生,身在其中不得知,但等我死了、完成阎君考核后,忽然想起那个策划自杀的男人跪在我面前说的话。
人生百年,太短了,所以凡人的情感那么炽烈,我会为自己和闷油瓶阴阳两隔这件事痛苦到数次谋划自己的死。
在知道自杀者会堕入无尽地狱后仍然没有放弃,用逼迫闷油瓶的方式,让他结果我的性命。
那天,我在灶台上放了两颗苹果。一颗是骷髅苹果,那是在阴间的他。一颗是阳间的苹果,它从袋子里被拿出来,和骷髅苹果并排放在一起。那是自愿和阳世作别的我。
我想和他在一起,即使需要付出死亡的代价。
我给他留下了选择题,杀死我,我们则像那两颗苹果相伴。不杀死我,我则会咬下对我有害的苹果,即,结果我自己。像他试图彻底离开我的那几天。
我残忍地把决定的权利交给了他,避免了自己的自杀惩罚。
人生百年,太长了。
我体验到了妈妈为何如此重要,也看遍了山川风景,我仍然会被他吸引,仍然会想念他。
只要闷油瓶出现,我心中的天平就彻底调转。
煎熬人世的不是生死,是分离。
“现在不是活人了,没办法给你烧健康运势。”我打量那颗精致的骷髅苹果。
“不痛。”闷油瓶道。
我问他:“我通过测试了吗?”
完成寻找死因的我还没有拿回做鬼差的记忆,只以为闷油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定要为难他刚死去的爱人。
闷油瓶道:“通过了。”
我听见地平线远方传来似万马奔袭的声音,我想那大概是我通过测试后的变化,但我不关心那些,只是笑着问他:
“那我会得到什么奖励呢?”
闷油瓶牵起我的手:“一份永恒。”
他露出自己空洞的胸腔,那里空无一物,我低下头去看,只看到黑色的光晕中倒映出我的模样。
“和我的心脏。”
他说。
——
附:
鬼差赶路途中。
解雨臣:“两个傻逼屌人真能折腾,大半夜跑来加班。”
黑瞎子:“哈哈,弱智弱智。下班喝一个。”
解雨臣:“喝一个。”
Notes:
1. 小吴啃的那一口苹果肉没咽下去,吐水池里冲掉了,毕竟马上要嗝屁,全身起满疹子,死状未免过于不美,在哥面前不好意思。
2. 但并非死都要服美役(?),本文主角情况和现实向区别极大。
3. 开头,解雨臣其实是在防着哥的,所以有小吴描述解雨臣的防备姿态一事。
4. 因为他倒霉地被阎君派来接小吴返岗,原本简单的走个过场一事,结果一到现场就知道,又被这家伙搞复杂了。
5. 万一张起灵想不开,怕这家伙考不过,直接干掉我这个考官怎么办?解雨臣如此想到,于是万分警惕,索性直接跑路,把局面丢给张起灵一个人。
6. 哥其实已经是放了洪水。
7. 何况白无常顶级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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