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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叉的尖齿刺入巴克拉瓦金黄油酥的表皮,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黏稠的蜂蜜如同金血,从裂缝中缓缓渗出,浸透了底下层层叠叠的果仁片。达玛拉并没有享用这碟精致甜点的意思,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用叉子戳刺、翻转着它,看着它由完整的几何形状变得支离破碎。
空气里弥漫着安神香料与陈旧书卷混合的气息,甜香像一只误入房间的蜜蜂一样到处嗡嗡打转。奈费勒就坐在他对面阅读卷宗,对达玛拉破坏性的小动作习以为常,没劝告他不要玩弄食物,连眉头都未曾抬一下。
“太腻了。”达玛拉忽然开口,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慵懒腔调。
“殿下若不喜欢可以换点清淡的吃。”奈费勒翻动卷宗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等待挑剔的王子推开盘子。
但达玛拉只是继续用叉子慢条斯理地刮着蜂蜜,“你把我捡回来那天,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吗?”奈费勒没有立刻回答,但达玛拉看到他那总是紧抿的唇线似乎又绷紧了些许。
达玛拉当然记得那天,前一刻他还在皇家猎场追逐一头雄鹿,骏马奔驰,护卫的呼喝与奉承赞美犹在耳边。可只是一个晃神,周遭的仪仗、喧嚣,甚至那只奔逃的猎物,都如同海市蜃楼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寂静得令人心悸的陌生林地,夕阳将树影拉得诡谲漫长。恼怒和疲惫瞬间攫住了他,他是尊贵的王子,何时需要独身一人毫无意义地在荒郊野岭跋涉?直到暮色四合时,达玛拉才望见一座宅邸的轮廓,还有一个身着深色大氅正逗弄小臂上翠绿鹦鹉的男子,其神色在暮光中显得模糊不清。
被冒犯感油然而生。他,王子,如此狼狈,而这个人却在此悠闲玩鸟?几乎未经思考,达玛拉取下背上并未随仪仗消失的弓,搭上一支箭——并非要取人性命,只是纯粹的发泄与示威——箭矢离弦,嗖地一声,擦着鹦鹉头羽钉在了廊柱上。
鹦鹉尖声逃回门廊内,惊愕警惕代替夕阳下的模糊温和占据了男人的表情。
达玛拉扔下弓,不管被树枝划破的衣衫,“喂,你!给我水和食物,然后立刻备车送我回宫!”他刻意强调了“回宫”二字,期待对方惶恐的跪拜。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没有惊慌失措的跪拜,也没有阿谀奉承的讨好,只有迅速打量后的深沉目光,好像与他熟识已久又格外厌恶他。男人捡起他扔在地上的弓,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受惊了。此处偏僻,夜路难行,且宫中情形未明,贸然回去恐有不测。不如暂且歇息,容臣稍作安排,确保万全,再护送殿下回宫如何?”
一直“暂且歇息”到现在,起初,奈费勒将这年轻人的狂傲归因于落难王室维护尊严的本能,或是先苏丹私生子对自己身份既自卑又自大的心理。可推测很快出现了裂痕,那张脸太像了,不仅仅是五官轮廓,更是眉宇间与生俱来的傲慢,以及金色瞳孔伸出燃烧的毫不掩饰的火焰。奈费勒用几件朝堂要事试探,对方先是流露出自然的兴趣,但随即便皱起眉头,眼神中充满了困惑和不以为然,他对某些既定事实的认知仍停留在好几年前先苏丹还在位时的政局,这绝不是一个近期生活在帝国权力边缘的私生子或流亡者该有的信息滞后。他需要一个久居王都之人来帮助他证实一个极其荒谬的猜想。
阿尔图第一眼看见达玛拉时差点直接跪下来,被奈费勒拽进书房后扭头抓住他的手臂,“天呐,奈费勒,你真的替他生了个皇嗣,还偷偷养到这么大!”
奈费勒用力甩开他的手,瞪了几秒钟才开口:“首先,我没有那种能力;其次,你觉得他像四岁?”阿尔图理智稍稍回笼,显出努力思考的样子,“这个也说不准,也许你早就生下他才到王都来……”
“他对现在的政局一无所知,认知还停留在先王时期。”奈费勒没心情纠正他,只是用压低的声音快速补充。
一个答案浮现,但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不仅因为真相的重量,还因渐近的脚步和屏息贴上门的耳朵。
“……那你碰他一下导致世界毁灭了怎么办?”阿尔图似乎只是安抚门外偷听的,说这话的同时坚定地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奈费勒的目光越过他,仿佛看着正贴着门试图窃听的躁动不安的存在,“你说得对,为了防止意料之外的后果,我来看管他。”阿尔图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这又是你的‘宽容’吗,奈费勒?你我都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况且我们还不知道这种……时间混乱是不是个例,”奈费勒按住阿尔图比划的手腕,“你一直在王都生活,我需要你的帮助,阿尔图。”他顿了顿,避开阿尔图暗藏的讽刺。这团行走的活火可能瞬间失控,烧穿屋顶,炸开胸膛,但尚能被控制。阿尔图盯着奈费勒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他那张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自欺欺人的痕迹,但他失败了。最终,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带着一种“随你便”的恼怒和“知道了”的配合,转身拉开书房门。
达玛拉完全没隐藏自己,像是偶然散步至此,正若无其事地靠在几步远的窗边。
“殿下安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别熬夜啊!”阿尔图的声音渐远。
奈费勒没有喂养幼狮的经验,他顺着达玛拉的误解扮演一个忠于某个模糊政治理想而暗中扶持苏丹血脉的角色,慷慨地给予适口的水和食物、无伤大雅的书籍和充满警示的告诫,以及最高程度的礼遇。但达玛拉似乎觉得逗他很有意思,理所当然地选他作为自己的试毒官,在他放下书或盘子时突然靠近。不止一次尝试用沾着蜜痕的指尖描摹他外袍上的绣纹,“告诉我,你是希望我将来清算你的政敌,还是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位?”也不止一次做出承诺,“待我继承大统,你的身份由我重新定义,你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回报。”每到这时奈费勒都退后半步,他当然知道所谓的未来“回报”是什么,鞭子和甜枣他哪个都不想要。他甚至默许了达玛拉微小的试探,当年轻的王子绕到书桌侧旁不触碰任何东西,只是俯下身,近距离地看他蘸墨、书写的动作。带着年轻躯体活力的温热呼吸,有意无意地拂过奈费勒耳后的发丝,他没有转头,也没有呵斥,只是将身体往另一侧略微偏开半寸,继续书写,仿佛只是避开一道恼人的阳光。
奈费勒越是想喂给他清水和面包,达玛拉越是从中尝出血与烈酒的味道。
等到幼狮初显人性,奈费勒终于觉出点天晴的意味,宫里又传来消息:在他因“病”告假的时候,有人替他上朝。这本不是一件怪事,他从不孤立自己,就算他不在朝堂也会知晓个中细节,但信中分明写的是,另一个他在上朝。据说那个“奈费勒”穿着新制的水蓝色华丽绸袍,质地柔软,裁剪合体,明显带着苏丹的个人审美偏好。虽与他同样侃侃而谈,但神色迥异,目光清亮,偶尔下意识抬头望向御座上的身影,并非请示,而是在确认什么。笔记到此处略微停顿,出现一个不明显墨点,往后的字迹像是不忍——陛下全程听着,没打断,那人散朝后还和宰相聊了几句,然后低着头跟宫人走了。
奈费勒抿下一口早已冷掉的茶水,看来穿越而来的达玛拉并非个例,那个年轻的自己也被捕获了,他像窝藏赃物一样把达玛拉软禁在宅邸,苏丹却把另一个他放在阳光下。他的病假到头了。
宫廷回廊深邃,壁画上坐在敌人恭敬呈上的钥匙后的苏丹、笙歌鼎沸中央的苏丹、色彩鲜艳正在颁布法律的苏丹,每一个都目光戏谑地注视着这个去而复返的谏臣。奈费勒被直接引至一间私室,而非议事的书房,门扉开启,暖意融融,御用的熏香味他再熟悉不过。
苏丹斜倚在软榻上,而在信中被称为“赝品”的年轻人跪坐于苏丹触手可及的地毯上,身上已经不是那套水蓝色绸袍,换成了一件月白丝质常服,格外贴合他纤瘦身形,甚至显得有些单薄。他手中捧着一卷苏丹随手塞给他的书,眼神并未聚焦在字句上,而是带着一种茫然的柔和望着虚空中某一点,像只被喂饱了珍馐又不知自己为何被饲养的鸟。脖颈失去立领的遮盖后其侧面的红痕清晰可见,还有手腕上的淤青,都昭示着他已经被彻底品尝过。愤怒、悲哀、还有近乎恶心的反胃感涌上喉咙,愤怒于苏丹故技重施的残忍,悲哀于自己曾经的身影即将重蹈覆辙甚至更糟,恶心于这赤裸裸的占有和玩弄,奈费勒闭眼,朝榻上的身影深深躬下去,“陛下,臣病体初愈,特来复命。”他能走到今天,感激所有的好人,也感激遇到的坏人都足够坏,但在苏丹身边的年轻人显然没经历过这些,他不怪他。
“看看谁来了?”不是冲他说,“奈费勒,你一直想请教的那位‘前辈’。”
奈费勒——年轻的那个——闻声抬起头,看到未来自己的瞬间中闪过一丝本能的亲近和依赖,雏鸟看见同类成鸟。但随即被更复杂的情绪取代,像是害怕被看穿某种秘密的慌乱,他下意识并拢了膝盖,将手中的书卷握得更紧。
苏丹把他养得很好,用权力、用虚幻的期望、用反复无常的恩宠。而他还未完全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不适,却又沉溺于虚假的温暖和安全之中。他还抱着天真的理想,以为靠近权力中心就能实现抱负,殊不知自己早已成了最精美的祭品,手持利刃的正是他曾誓死效忠的君王。
苏丹将奈费勒所有细微反应尽收眼底,颇为享受这种无声的折磨。他伸出手随意揉了揉榻边的黑发脑袋,动作亲昵得对待宠物,“怎么不打招呼,你不是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吗?”后者这才如梦初醒般挺直身子,无意间把自己送进苏丹掌下,嘴唇阖动,挑了个不亲密也不冒犯的称呼,“大人……”
宫墙内的日子仿佛浸泡在粘稠蜜糖与隐约刺痛交织的混合物里,渴甜的飞虫误入蜜罐往往会有这种感觉。宫里以阿卜德为首的其他人用“那个大的”和“那个小的”区别两个奈费勒,但他们在称呼上完全没有分别,苏丹把其中一个置于辉煌金碧之下,另一个就自然地潜入背阳阴影之中。从皇家图书馆僻静角落分享的糕点与书籍,到文书中预先圈出的险恶陷阱,小的照单全收大的照顾,他们开始分享更多。一次午憩醒来,刺眼的阳光被滤成无害的温暖,他从黑白纹路外袍下起身,迷迷糊糊望向年长自己的侧脸,苏丹不允许他离开皇宫,他仅能通过眼前这个人连接外界。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我一个人在海上,船长和水手都消失了,但我不觉得害怕。”
顺势整理好外袍的年长者没什么情绪波动,只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感觉得到,此时可以稍稍卸下心防,开始讲述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我在渡口等船,等了很久……然后陛下的人就来了。”他描述着那个混乱的黄昏,如何被不由分说地带走,如何被扭送到苏丹面前。“他们说,陛下把我当成了您,”他抬眼看向年长者,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说您……要离开?这怎么可能呢,陛下是如此……赏识您。”
回答他的是一块推过来的奶酥,“吃点吧,离晚饭还早。”
“多谢!您也吃些。”他没告诉对方的是那天晚上苏丹是怎么用刀鞘戳他肋骨缝隙又把他所有辩解当成狡辩的,出于朴素的不希望年长者担忧的心情。
他确实太年轻了,年轻到不知道该如何分配精力。苏丹交予他的并非虚职,而是实实在在的牵动帝国脉络的要务,也是“奈费勒”本来在做的。他将这视为证明自身的战场,几乎是燃烧着自己去填满每一个时辰,他太害怕辜负,无论是苏丹的信任还是被他挤进阴影的年长的自己。那份想要有所作为的渴望在错误的土壤错误的时间里被权力和恩宠浇灌,疯长得近乎畸形,榨取着每一分气力。
然而另一种消耗更为隐秘。有时是在议事厅旁散发羊皮纸和旧木头气味的偏厅,苏丹听取冗长汇报的间隙将他拉到帷幕后的阴影里,动作带着未散的政务性焦躁,身后还隐隐回荡前廷议政之声;有时是在书房,当他正为某个律法条款凝神思索时,苏丹从背后靠近,手指解开他官服最上方的扣子,直到他忍不住伏在宽大桌面上;有时是午后看似无人的重重玫瑰丛后,阳光在他仰起的脸上投下斑驳花影。这些接触常常起始于看似温存的借口,“累了,你过来给朕靠一下”或是“看不懂,你来讲解”,却总是迅速滑向肉体交缠的深渊。身体在半推半就间被点燃,苏丹的金色瞳孔注视他,语气近乎赞许,那瞬间或许真有一种扭曲的满足感压过羞耻。是恩宠吗?可为何会记得那些被强行打开的惶惑,以及事后独自清理时看着镜中倒影的茫然?他博览群书,熟知历史,普通的君臣绝非如此,没有哪位明君会这样对待他倚重的大臣,将朝堂与床笫如此混淆,他找不到答案,只能把一切归为模糊“侍君”义务的一部分。
上朝前用高领内衬和不同的系带方式掩盖痕迹,他注意到年长者眼神中深沉的忧虑,也感觉得到对方看向自己脖颈手腕时的凝滞,更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但那些不动声色的照顾也让他莫名地想要隐藏,隐藏自己的无措,隐藏那些他尚无法理解的、混杂着痛楚与一丝可耻沉溺的感受,他不想让对方觉得他软弱,或者……不够格。这只是过来人自身与陛下复杂关系的投射下的阴影。没关系的,参与改变这个帝国的伟业总要付出些什么,只要他做得足够好,足够有用,足够忠诚,将陛下交付的每一件事都做到无可指摘,就能向苏丹证明并非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需要通过撕裂和征服来获得,也许也能缓解那两人之间紧绷的僵局。只要他做得足够好。
他将奶酥的最后一点碎屑也抿进嘴里,甜味和饱腹感似乎给了他所需的全部勇气。整理一下衣袍,挺直因短暂休息而微微松懈的脊背,目光重新投向被彩窗分割的天空,准备再次以身投入那无休无止的被他视为使命与希望的漩涡之中。
马车平稳地驶在石板路上。
车厢密闭,全然不透光,奈费勒没有正襟危坐的理由也不想看任何东西。几个深呼吸以后总算把混着药草的温暖空气从肺里置换出去,他一个小时前还在御医署,隔着纱帘看到那张更年轻的脸深深埋在枕被的柔软里,萨米尔认出躺在这儿的是“那个小的”,又额外在药茶里添了一勺蜂蜜。
他没守在那里等年轻人醒来再嘘寒问暖,苏丹不允许还没玩够的新玩具离开皇宫,他带不走他。
然而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朝堂上或明或暗的排挤与试探,苏丹那永无止境且愈发不加掩饰的私欲,还有年轻人自己那份近乎自毁的执着把自己的生活塞得满满当当。奈费勒试图做些什么,不动声色地将更多繁冗的文书揽到自己名下,化解那些明刀暗箭,越来越多地和他一起待在不易被找到的图书馆角落、鲜有人至的空置偏房,只为了苏丹的传召可以晚些再来。他处理政务的能力成长得很快,但另一方面的成长几乎停滞,苏丹尚未撤开覆在年轻人双眼前的手,那是一种大睁着眼睛投入火中的目盲。
奈费勒怎么可能没注意到他眼下不符年龄的淡青、脸颊上消耗性的红,还有提到“陛下”时皈依者般的眩晕。水汽氤氲的浴室中,面容相似的两人相对而坐,失去高领或薄巾遮掩的皮肤上留有过于用力吮吸留下的淤痕和咬痕,像是紧贴在肌肉纹理上的糜烂花瓣。这些痕迹要几天后才能完全消去,而新的往往已经覆盖上来。腰胯以及背部有大片不明显的皮下出血,看起来像被不规则表面挤压所致,他成了一把齿纹特殊的钥匙,只能打开那些不知藏在哪个角落的密锁。甚至脚踝上都出现了圈握的红印,一定是个将身体强行弯折控制的姿势。年轻人蜷坐在大理石矮台上,不知因水温还是年长者的注视微微瑟缩,热水顺着脊沟向下,汇入同样有伤的隐秘区域。奈费勒很想以长辈的身份告诫道:“你还年轻,应当节制。”但这话何其可笑,需要节制的从来都不是任何一个奈费勒。
半湿布巾擦过肩胛时年轻人温顺地低着头,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像一只被剥开硬壳的软体动物。“陛下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或许是辩解,或许是倾诉,但最终只化为一声微弱的“不痛的。”
奈费勒没有追问,拿起一旁准备好的柔软干燥的宽大棉巾,将年轻人裹扶起来。隐在湿发后的双眼偷偷打量了他一阵,然后将自己前额轻轻抵在他肩上。
后来据打扫值房的年老宫人所说,小奈费勒大人站起来时倚着桌角靠了一会,接着就毫无预兆地软倒下去,昏得很安静,很利落。
车轮滚滚碾过夜色,驶回那座藏着年轻猛兽的宅邸。在宫中的时间越多,意味着待在宅邸的时间越是所剩无几,奈费勒身上曾对他流露过的有限的温和与耐心正在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连敷衍都显得吃力的疲惫,留给达玛拉的只剩每晚影子似的在门口一晃,干巴巴地说殿下今日吃得可还可口书看完了臣明日送新的来请殿下早些休息,再像因云偏移的倒影那样无声息地消失在视线。达玛拉不想要这个,奈费勒知道他不想要这个,他无法解释宫中的波诡云谲,无法言明自己维持现状付出的代价,最大程度保护达玛拉的“天真”才是最优解,而他正要托辞政务繁冗不能按时照看殿下,好从中拽出一部分自我分心给外界。
室内灯火通明,与他离开时的井然有序大相径庭。
他妥善保管的——如今看来不够“妥善”——乌木书箱箱盖大开,昔年手稿与信笺呈现出被仔细翻阅过后的松软堆叠,几卷印有苏丹玺印的羊皮纸刻意摊开在桌案中央,一幅描绘苏丹出巡的宫廷精装画册被大咧咧翻到印有御容的那页平展置于地毯上,和占据房间光线最好的年轻王子形成对比。而达玛拉正坐在他最常坐的高背扶手椅中,双腿搭在案边,手边是奈费勒惯用的素白水杯,杯沿还残留着些许深红色水渍。他吩咐过的易消化的夜宵放在原本该放镇纸的位置,碟子中只剩下一点坚果碎。
“终于舍得从‘他’身边回来了?”
奈费勒静默地接受着这一切,钝痛如同潮水般冲刷着脑部神经,他认为自己陷入了某种镜像迷宫中,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是达玛拉那张脸,以及充满兴味的金色瞳孔。原先准备好的安抚托辞显得苍白可笑,胸腔中因宫中种种积压的郁气猛地烧起来,那些随着时间渐少至消失的私密文书竟以如此形式重见天日,暴露在年轻的“当事人”面前。被窥破不愿承认的秘密的恼羞成怒噬咬着他的理智,精心维持的疏离面具破碎了,达玛拉将他复杂而屈从的证据抖落满屋,割开了连他自己都无法直视的血肉。奈费勒深吸一口气,压下与扒光衣服示众无异的羞耻感和挥动手杖将所有纸张扫落的冲动。他只是走上前,想将散落的书册整理好。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快速恢复理智吗?
“别动。”达玛拉声音不高,带上了命令的口吻,用脚尖点了点奈费勒做了详细批注的王都舆图,“这些东西我现在看着很有趣,”他顿了顿,意有所指,“所有东西都很有趣。”
“字里行间全是那个未来的我,你的忠诚,你的谋划,原来早就献给了那个王座上的。但他做得不够好,否则你不会是现在这样。”达玛拉饮尽他杯中最后一点液体,站起身一步步逼近,奈费勒没再后退。
“你这些日子早出晚归,耗尽心神,”他语气带着指控,“现在还剩多少,留给我的是不是只剩下这些?”
手谕、信件、画册,奈费勒嫌留下的东西太多。
达玛拉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奈费勒的侧颈,深深嗅了一下,“你身上全是那里的味道,”他抬起手,手指抵在白色布料覆盖的心口,“奈费勒,你真正的主人就在你面前。还是说,你觉得那个未来的我更值得效忠,以至于分给我的这点东西都变得吝啬?”
费勒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头被自己亲手引入巢穴,如今却开始反客为主的幼狮,抬起眼迎上达玛拉咄咄逼人的目光,“殿下,您似乎搞错了一件事。”没有反驳,没有回应,他将那本画册轻轻合上。
“我将您带到这里,提供庇护与食物,是基于我个人的判断与选择。这并非您与生俱来的权利,也非一场需要争夺注意力的竞赛。”他微微抬起下巴,一个明显又不易引起暴怒的反抗姿态。“您若不满于这里的‘冷清’,”奈费勒的语气依旧平稳,“大可以离开。回到您来的地方,用您自己的方式,去面对那个您渴望取代的自己。”他顿了顿,如愿看到达玛拉阴沉下来的脸色,带上一丝了然补充道:
“还是说,殿下您其实心知肚明,在您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唯有在我这‘吝啬’的庇护之下,您才能安全地……觊觎那张您梦寐以求的宝座,以及,您认为本该属于您的一切?”
他没有给出达玛拉想要的解释,也没有软弱地乞求理解,仿佛书箱里的被“教导”,被“使用”的文字是一场幻影。
达玛拉果然被这反应激怒了,或者说,更兴奋了。他伸手掠过奈费勒被护臂保护的手腕,径直攥住宽袖下的小臂,姿态强硬,语调却渗入势在必得的轻快,“但现在我在这里,奈费勒,面对一个更年轻、更需要你的存在,你难道就一点没动过别的心思?”
此时的达玛拉与他记忆中苏丹早年偶尔流露出的、尚未被彻底腐蚀前的某种“锐气”隐隐重叠。有一瞬间,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一个危险的念头如同深渊下的气泡般浮起——如果是这个更早的,似乎还保留着一丝不同可能的他……动摇仅此而已了。
奈费勒放弃挣脱,挣扎意味着事件会以不知何时何种方式结束,疼痛清晰具体,他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那么,殿下,您现在的命令是什么?”
这一次夜谈后,奈费勒很快回归循规蹈矩的生活模式。达玛拉的命令来的很快,要求被告知他应该知道的一切,他的帝国版图、他的军队、他的皇宫,夺取未来的使命感催促着他。他对过去挖掘也变本加厉,斜靠在书房略显局促的窄榻上故作腔调地问:“奈费勒,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得到你,又是怎么把你变成这样的?”或是指着最近文书上的字句,“他配不上这个帝国,也配不上你的忠诚。”语气同样刻意,仿佛他和奈费勒是统一战线的知己。达玛拉想要王座,也想要面前人为他而活,奈费勒二者皆不如他所愿。
距最初林地边缘相遇已过去好些日子,达玛拉迟迟地领悟到他在这里是个彻底的外人,奈费勒的气味覆盖了他,且时常带回宫廷熏香味、一点点药草味、湿润的某种气味,他分辨不明。箭没法射中敌人,锐器只能劈砍凝滞的空气,他无法用最原始的方式标记他的所有物,奈费勒将带血的生肉放在他眼前却从不真正给他痛快。奈费勒真是太坏了,达玛拉步入室内,书箱里的东西他都完完全全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辗转于两个“他”中间应该是甜蜜的烦恼才对,怎么还不把他需要的一切双手奉上。回到桌前,又添了新鲜水果和玫瑰牛奶皮,这很好,他早就开始理所当然地吃奈费勒的食物,吃最好的部分,把盘中不喜欢的部分留给奈费勒,好像天生应该如此。手掌覆上去,布料包裹的是瘦的、韧的,他能感知到奈费勒皮肤下的血管因他的靠近而加速流淌,俯身,牙齿咬住领口边缘轻轻向外扯,“干嘛总是穿得像参加葬礼,就不能用别的颜色吗?”
“殿下,沉溺于无根据的揣测和逾越的举动对您的‘宏图’无异。”奈费勒总是用不咸不淡的话挡开他,再随手递给他什么,如果给他葡萄他就着奈费勒的手吃掉,如果给他某张羊皮纸他先握住对方的手再接过来。
可惜奈费勒在宅邸的时间实在算不上长,没给达玛拉循序渐进“建立感情”的机会,达玛拉只能采取更直接的物理接触。奈费勒躺在书房那张苦行僧似的窄榻上小憩,一只手先盖在大腿,而后充满暗示意味地向上抚摸。腿的主人沉默地移开身体,逆着烛光达玛拉眼神清明,毫无睡意,“你在怕什么?”语气混合着挑衅和古怪的委屈,“只有他可以?”
但是很快,达玛拉认为自己对奈费勒的脱敏训练初有成效,渐渐不满足这种程度的触碰。他从不在乎奈费勒在宫里的表现,也不在乎自己的打扰会不会让他状态变差,如果王座上的“他”失去耐心……那就失去耐心好了,那时候奈费勒会乞求他接管这个国家的,也许为表忠心要把那只书箱也烧掉,但他不会允许,他要逐字逐句地把信上的内容再做一遍,以此覆盖掉旧主的烙印。
奈费勒不知道达玛拉爬上他床时脑袋里想的是这些,他只知道一双手臂从后紧紧抱住他,达玛拉的鼻子埋在他后颈呼吸,用膝盖顶入他的腿间,一个近乎挟持的姿势。他轻微挣扎了一下,声音贴着后颈传来:“你的床舒服。”似乎也觉得着理由太蹩脚,过了几秒又威胁道:“别动,否则我就不只是抱着了。”
奈费勒不觉得一个僵硬无法放松的人体有什么好抱。
某种惯性推着他,他时至今日仍没放弃挤出时间引经据典地劝诫何为应坚持的“正道”,“权力并非只有一种形态。暴虐或许能带来短暂的服从,但无法铸就真正的……”
“忠诚?”达玛拉打断他,嗤笑一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像你对他的那种?即使他把你变成这样?如果,”他俯下身,双手撑在奈费勒座椅的扶手上,将他困在其中,“如果我做到了呢?如果我不用他的方式,却得到了我想要的,甚至比你效忠的那个‘我’做得更好?”
“如果我做到了你口中那套‘真正的’东西,奈费勒,”问题直白贪婪,手指滑到奈费勒下颚,强迫他抬起头对视,“你拿什么回报我,你还有什么是未曾给过他的?”
得寸进尺。这张年轻傲慢的脸渐渐和涂有金纹的脸重合,有些东西一直存在“达玛拉”的本性里,那是无论刀砍火烧都剔除不了的。
笼中鹦鹉梦中发出一声啾鸣。白天刚见过和自己容貌相似的年轻人陪苏丹赏玩新供的猎隼,包在华丽衣袍里的人强装镇定,最后露出一个带着迷茫与受宠若惊的笑容。他是否知道,每一次这样的笑容,都可能是在喂养欲望?他是否察觉到,那双看似给予恩宠的手,随时可以化为扼住咽喉的铁钳?他知道年轻人正在重复他走过的路,一步步沉溺于那金色的幻觉,直至万劫不复。而他被绊住手脚,徒劳地重复引导。
他沉默太久,达玛拉已经显出不耐烦的神色,下一秒可能抓紧他的双肩,双臂,或是肋下的预兆。
然后,奈费勒很轻地笑了一下,直直地望进紧盯着自己的双眼。“若您真的达成那日,您自然会得到一切您想要的。届时您或许会发现,您想要的与现在所想的早已截然不同。”
宫廊深邃,奈费勒在壁灯下见到了正在等待的年轻的自己。他只着一件单薄的丝质衬袍,抱着从年长者那里借来的书,脸上没有了平日被精心饲养出的迷茫,只剩下一种很勉强的表情,“大人,我今夜可以和您待在一起吗?”
奈费勒点点头,沉默地将人拉进值房,脱下自己的大氅紧紧裹住不知在凉夜中等了多久的年轻人。他引导对方在另一把靠近他的椅子坐下,他下意识觉得年轻人可能想挨着他近些,又分一杯热茶过去。
静默许久,当奈费勒将一本能暂时逃避现实的诗集递过去时,年轻人没有立刻接过,反而按下那本诗集,小心翼翼地试探:“您和陛下之间,是不是也曾经像……我和陛下一样?”
心中滚石。他看到年轻人眼中的困惑,那不是在寻求香艳的秘闻,而是在努力理解一种他无法参透的羁绊。
不等他回答,年轻人继续构筑猜想,声音很低,仿佛在自言自语:“陛下他对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时候会看着我的眼睛,却又好像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是您吗?”他抬起眼,目光里混合着同情和天真的怜悯,“陛下是因为无法完全拥有您,所以才在我身上寻找替代吗?还是说,他对您,和我,是一种……”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种扭曲的关联,干脆化为另一个更直接的问题:“陛下他是……着您的吗?就像那些史诗里,君主对无法企及之物的毁灭性的报复?”那个字能说服他自己,但他面对年长者时没有勇气将它说出口,最终只做了个似是而非的口型。
奈费勒看着这个将读到的史诗传奇与扭曲现实混淆试图找到解释一切痛苦的答案的年轻的自己,所有准备好的、关于忠诚与职责的冷静说辞都堵在喉咙里。他能说什么?难道告诉这个眼中尚存一丝希冀的年轻人,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以汲取他人痛苦与臣服为乐的怪物?还是告诉他这只因“奈费勒”是苏丹的,无关替代,无关比较,仅仅是苏丹在行使使用权。
年轻人没追问,只是用近乎窒息的眼神看着他,等待那个深信不疑的答案。
一股强烈的、猝不及防的保护欲击中了他,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志做出反应,奈费勒几乎是下意识张开了手臂。裹在他大氅里的人猛地扎进他怀里,双手死死攥住背后的布料,把脸埋在肩窝。奈费勒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他已经不习惯与人如此亲密,尤其是这种充满依赖和脆弱的接触。但他没有推开,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摸到同源的体温、皮肤和微微凸出的骨头。
“真是感人。”
苏丹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倚着门框,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故意放长“小的”脖颈上的绳,好榨取出更多乐趣,可他的两只鸟竟敢把他排除在外。
“奈费勒,” 苏丹缓缓踱步进来,抓住更清瘦的手臂,粗暴地想要将他从长者的怀抱里扯出来,“告诉朕,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挡在我和他之间?”
奈费勒感到年轻人攥着他衣服的手收得更紧了,他深吸一口气,拥抱结束,双手覆上苏丹手腕阻止动作。
“陛下,他太过年轻,难承大任,若陛下尚有未尽之兴,”奈费勒抬起脸,表现出很情愿的样子,以免苏丹被两份抗衡的力量激怒,“臣愿代他侍奉陛下。”轻轻将怀中人挡在身后更安全的位置,肩膀胸口都顺着双手的方向凑过去,他把自己拉近。
苏丹的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目光在两人截然不同的表情之间逡巡,一丝更深的带着玩味的恶意在他眼底闪过,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许。
值房的内间与外间仅以一扇不算厚重的木门隔开。黑色外袍还裹在身上,残留的温暖此刻却让他如坐针毡。内间起初是压抑的、听不真切的低语,随后,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然后是肉体撞击到硬物的闷响。这真的是“侍奉”吗?听起来很痛,大人为什么让自己走,帮不上忙至少也要确认不出事才好。
门几乎是半开,苏丹的高大身影完全笼罩了另一道被钉在桌上的身影,酒壶掉落一旁,葡萄香随着曳地布料消散,奈费勒刚用这些换来在这张桌子承恩的资格。不是他曾体会过的被刻意延长和伪装的前戏,只有肉体碰撞的沉闷响声,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其间夹杂着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短促痛苦的吸气声。
“外面的小家伙正在好好学呢。”伴随着某种令人牙酸的更用力的挤压声,他见到一向沉稳包容的年长者一度要在苏丹肩背留下抓痕,但理智,也许是理智,控制指甲没抓下去。“你更喜欢被使用?奈费勒,见到那只小的在朕床上就这么想取而代之?”
一阵搅碎内脏似的共情攫住他,他怎么能愚蠢到这个地步,他怎么敢问出那些问题,在接受年长者的无私照顾后竟还祸水东引到本是纯净的值房。事到如今,他先恨上自己。
苏丹餍足地离开后,奈费勒脱力半卧在地上,他感觉到年轻人并未走开,甚至没有移开目光,缓慢颤抖地跪坐在他身边,捧着浸透热水的布巾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腿上凝结的精和血。
“没事了,没事了。”年轻人反复念叨着这几个苍白的字眼,不知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在徒劳地试图安抚自己。他将滑落的外袍重新拉起来,盖回到年长者肩膀上,遮掩那片刺目咬痕。
“没事了。”奈费勒顺着对方的语调轻轻重复了一遍,负罪感不应该占据眼前的灵魂。
眼窝滚烫,流不下泪来,骨骼深处有一堆阴燃的炭火持续灼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从内而外熏出来的病热。强撑的精神将最后一点气力都掏空,奈费勒已经一整天没回来过,他希望自己的宅邸没有被达玛拉翻个底朝天。借着月光摸索穿过走廊栽倒在离门最近的椅子里,连回到卧室的力气都没有,如果巢穴还纯粹,他会直接躺在地毯上,变成一滩彻底的“溃败”。
他刚坐下,一个身影便从角落的阴影里无声显现,达玛拉耐心等待已久。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步靠近,视线如同实质,刮过他过于苍白的脸、微蹙的眉心和因不适而微微汗湿的额角。然后,那目光落在了奈费勒未能完全遮掩的颈侧——那里,新的、更深的指印和隐约的齿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清晰可见,一路蜿蜒没入松散的领口,洗不掉也盖不住的东西。奈费勒疲惫地闭着眼,没有理会,实际上他已经失去所有反抗能力,不管达玛拉做什么。
达玛拉并非感到同情,而是一种混合着兴奋与鄙夷的确认。他俯下身,手臂撑在奈费勒身体两侧的扶手,将他困在自己与椅背之间,“看看他把你弄成了什么样子,” 声音低得近乎蛊惑,“他不懂珍惜他所拥有的,一个只会肆意践踏的暴君也配拥有你的忠诚和你这个人吗?”
奈费勒没有睁眼,只是将头偏向一侧,躲避过于接近的呼吸,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叹息,更像是无意识的生理反应,而非回应。
达玛拉将这沉默视为动摇的迹象,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颈上那道最清晰的淤痕,尺寸正合,他感受到手下皮肤不正常的烫热和细微的颤抖,这脆弱取悦了他。身体前倾,混着狂妄和毫不掩饰的杀意抛出那个自认为无可拒绝的提议:“但他老了,昏聩了,而我正年轻。我有的是时间和精力,离开他,选择我,我绝不会像他那样对你。”他顿了顿,抛出最终的诱惑,手指甚至带着一丝暧昧擦过奈费勒滚烫的锁骨:“届时,站在我身边的,会是你,只有你。我们会创造一个不同的帝国,我承诺你。”
奈费勒终于睁开了眼睛,因为低烧,那双总是沉寂的眸子里蒙着一层水汽,显得难以聚焦,掠过这张脸,虚虚地定格在藏匿暗格的方向,一支漆黑毒箭正静静躺在里面。他花了五年时间,在宝石折射的棱光、刀锋和谎言中才彻底认清“达玛拉”这个名字背后永恒不变的本性——掠夺、控制、以及碾碎一切美好的狂热冲动,他早已不再对任何一个达玛拉抱有任何幻想,只剩超越愤怒的深深疲惫与洞悉。
达玛拉观察着他颤动的睫毛,读懂了虚弱的反驳,“你觉得他无可救药?觉得我们都无可救药?”达玛拉笑起来,那是一种天真的残忍,“那你就来纠正我啊!你不是开了个什么苗圃当老师吗?你那么会教别人,那你把一切都教给我好了。”
奈费勒用尽毕生自制力才没调动被达玛拉激发出的生命力把手边的水杯砸在那张脸上。
其实达玛拉说得没错,奈费勒确实没有什么是没给过苏丹的了,也没什么是留给他的。缺少事实经历再用臆想填充过去,在想象中说服自己是不一样的,两个年轻人的基本坏癖。
十数日里达玛拉调整了新的策略,他依然会翻阅奈费勒的书稿,但不再是为了单纯窥探,而是为了寻找论点。他就着奈费勒批注过的关于帝国法典起源的段落,发起尖锐的诘问,孜孜不倦地谈论历史上以强权著称的君主,或褒或贬,扮演误入歧途的优等生。每当这时,他都自然地坐到软榻的另一端,将脚踝搭在奈费勒的膝边,仍然分享同一盘水果,仍然吃来自奈费勒家厨师换着样做的甜品,好像还未发生的五年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奈费勒多数时候选择忽略,如同忽略一件家具,态度是克制的包容。他回答达玛拉的政论问题,但不流露任何个人倾向和情感。对于达玛拉递过来的加了蜂蜜的奶浆不推开也不喝,他甚至不拒绝榻上多出一个人,与其说是顺从不如定义为无动于衷。
与此同时,皇宫内的驯化也进入新阶段。那夜值房的窥视后,小奈费勒大人并未变得叛逆或激烈,他开始学习年长者的生存之道,依旧穿着那些华美衣袍,出现在苏丹需要他出现的场合,完成苏丹交代的文书工作。只是眼神失去了大部分光亮,气质越发向年长的自己靠拢。苏丹似乎很满意这种状态,他享受着彻底的无声的掌控,他不再需要费心扮演“导师”,转而以一种更直接物化的方式对待这个小的,会像抚摸一只温顺的猫一样随意地抚摸头发或后颈,会在批阅奏章感到乏味时,将人拉到自己膝上,不在乎他是否僵硬,只是将他当作一个温暖的、可供把玩的物件。年轻人不再试图构建任何猜想,只是默默地观察,记录下苏丹近卫调动的一些细微变化,记住那些进出陛下御书房的身影。他将这些无序的信息碎片藏在心里,藏起一把不知该如何使用却预感终将派上用场的匕首。
今夜的皇宫呈现出活物蛰伏般的沉重呼吸。奈费勒正沿着一条僻静的回廊匆匆而行,心中反复推演着那个即将到来的不容有失的终局,两个年轻人的出现增添了太多变数。就在转角处,他猛地顿住了脚步——一个绝不应出现在此地的身影从一条交叉的廊道闪出,金色瞳孔在昏暗中燃烧着毫不掩饰的野心与杀意,径直朝着苏丹常驻的寝区方向而去。达玛拉终究还是走到这儿来了,凭借那张脸若无其事地踏入更不光彩的夺权路。
达玛拉显然也看见了他,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绽放出一个混合着惊讶与极度兴奋的笑容,仿佛猎手终于遇到了意料之中的障碍,“呵,这么急着来迎接你的新主人?”
奈费勒几乎没有犹豫,上前用身体挡住去路,攥着达玛拉手腕一起踉跄着跌入旁边一处更深的壁龛阴影里,“回去吧,殿下,您还不知道您要面对什么。”声音压得极低,近乎替对方着想的哀求。
达玛拉先是愕然,随即轻松挣了挣,发现他攥得极紧,便不再费力,反而就着这贴近的姿势,“回去?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他空闲的那只手突然抬起抚上奈费勒紧绷的脸颊,“干嘛摆出这副忠臣的嘴脸来阻止我?带我去找他,亲眼见证新的开始。”
两人紧密相贴,衣料摩擦,呼吸交错,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一个是兴奋激昂,一个是惊怒交加。奈费勒试图用手杖格挡开压迫过来的重量,却被狠狠抵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后背撞上坚硬的凸起,带来一阵闷痛。“我知道这是你想做不敢做,还日夜思虑的事,等我杀了他,这一切都会改变。我会让你看到,什么才是真正的……”他的话被奈费勒再一次用力的挣动打断,膝盖顶在侧腹,这种持续的反抗终于消磨了达玛拉所剩无几的耐心。压制手腕的力道再次加重,腕骨和筋肉发出摩擦声,另一只手则粗暴地扯开奈费勒衣袍前襟,指腹重重碾过脖颈下方一片尚未完全消退的淡青淤痕。他要用最直接、最羞辱的方式,在这条可能随时有人经过的宫廷回廊里,在这距离苏丹寝宫不远的地方,彻底碾碎这副躯壳里残存的不肯屈从的意志,打上属于自己的烙印。他相信,只要让身下这个人彻底屈服于暴力,那么他的思想,他的忠诚,最终也都会一并归属。
没人能解释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奈费勒才发现原来过去五年仍没认全苏丹的本性。他看得出达玛拉实在想在这种时刻表现得像承诺得那样美好,但此意识只是一块沉浮于欲望的浮舟,大概在他身上咬几口才能重新想起来不应该这样,并不愧疚地模拟亲吻后“把苏丹比下去”的小船又被浪拍下去了。
还在回廊的回忆如同恍如隔世,是否尚处人间也不好说,剥去那几个心脏近乎停跳的瞬间其实也没什么好讲。苏丹也许早就知道他的不安分,知道他在偏僻宅邸圈养了什么东西,这只不过是一场各就各位的联袂演出。
达玛拉在那些淡化的痕迹上重新覆盖自己的,遮掩身体的布料已经不剩什么。苏丹因为这边的动静似乎失去了对还穿着水蓝色衬袍的年轻人的耐心,不甚温和地将那具单薄的身体扯离绒毯,朝着他们的方向固定好,而戴着巨大宝石戒指的手顺着膝盖向上摸索。不久前奈费勒和达玛拉像一对通奸的情人被发现在回廊,姿势尴尬,标准得如同宫廷性启蒙插画。
“你们做过了?”苏丹不带暴怒的意思,真想知道答案一样。
“陛下,臣没……”
但达玛拉抢先一步,非但没有松开奈费勒,反而更紧地搂住他的腰,挑衅地看向年长的自己咧嘴一笑,话却是对奈费勒说的:“看,他知道了。”
再之后事情发展急转直下又顺理成章地没入欲望的深渊。苏丹用湿了的手指玩小奈费勒的舌头,成功激起一阵含糊不清的哼哼。达玛拉看得眼热,折叠起奈费勒两条腿揉捏腰臀,嘴上仍然是又啃又咬的。
奈费勒偏着头躲达玛拉的唇齿,视线不由自主地瞟向被苏丹挟制的年轻人,他反应很大,大概在此之前没遭受过如此脱离认知的活春宫。青年屏住呼吸,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姿态,只有跪在床上的膝盖承担全身重量,大腿内侧那条筋反复绷紧又放松,腰向前躲更方便苏丹的手指在里面屈伸。在达玛拉咬上他唇的前一刻,奈费勒偏开头,触感落在下颌,原来那是一枚吻。他仰着头,把新旧痕迹交加的肩颈都暴露出去,皮肤绷在骨头上绷得很紧,欲折的姿态。
“陛下……他年纪尚轻,求您……请别让他……”请别侵犯他,请别让他看,请再冲我来。苏丹低笑一声,腾出一只手抚摸奈费勒仰得太过的脖颈,“在心疼他?还是说,你终于学会嫉妒了?”
奈费勒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这是一种默认,也是一种极致的屈从——他主动请求将自己献祭出去,以换取另一个自己短暂的喘息。
苏丹大笑起来,显然非常满意这个发展,这比他预想中的还要有趣。他一把拽过奈费勒,几乎是赞赏般地咬了一下他的嘴唇。
这分神彻底激怒了达玛拉,他猛地掐住奈费勒的腰胯按回自己身下,绒毯太厚,人陷进去一点动静都没能发出。达玛拉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更觉得气恼,拉开奈费勒的腿硬生生往里挤,“看他干什么?”牙齿碾磨耳垂,留下刺痛,“现在在你里面的是我。”如同一个拥有最新奇玩具的孩子,急于向王座上的自己展示他的所有权。他抚过奈费勒同样绷紧的小腹,用手帮他在前面胡乱摸两下逼一小股透明的前液做润滑,意图用最原始的方式宣告占领,迫使这具总是在理智与情感间摇摆的躯体在此刻只为他颤抖。
苏丹抓住他身前的更年轻奈费勒的黑发,强迫他抬起上身,以从后方完全掌控的姿势顶进去,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能看见奈费勒的,但听到容纳自己的年轻人发出压抑失败的长长呻吟,随着他顶到底而低下去,尾音坠入一片急促混乱的喘息。被松开反剪到背后的双手后搭在苏丹勒紧他的手臂上借力,小腹凸出一小块轮廓,屁股还是稳稳夹着苏丹肏他的阴茎。
奈费勒几乎没什么声音,达玛拉也学着年长自己的样子,拇指从嘴角塞进去,像检查奴隶的牙齿那样玩他的嘴,一串从胸腔挤压出来的呻吟才冒出来。他以为奈费勒会抵抗,会继续偏过头躲开,但没有,牙齿并不用力地挨着他皮肤,舌头也认命般地柔顺地贴着他。这样的反应让他有一瞬间怔忡,随即是更深的愠怒,这分明是苏丹长期调教下的结果,达玛拉心知肚明,但没关系,他可以覆盖掉这些规则,他会教奈费勒学新的。转动指腹摸到又滑又热的口腔,其实达玛拉不了解奈费勒,但知道他是很会吵架的,就用这张嘴……手指继续转动扯弄,在嘴角怼出略薄的部分,他想起奈费勒也是不常笑的。现在的奈费勒眉眼扭曲在一起,喘息混着抽气声,不知道是爽的还是痛的,但脸上很干净,除了被玩出来的涎水就只有汗水,一滴泪都没有。
“你看,他只顾着肏那个赝品,冷落你,多么浪费。”达玛拉边揉他胸口边咕咕哝哝,“你很快就会忘了他的。”奈费勒不置可否,脚跟落在达玛拉半褪的衣物里,触到捂热的硬物——一把窄刃短刀,乳尖配合地红硬起来,被达玛拉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向上推。苏丹指缝有一块更光亮的红色,是万逝戒。
和奈费勒共享同一张脸的年轻人被这圈戒指刮得痛,可又不敢拦,眼睁睁看着自己在苏丹手里硬得发胀。那十指上的金粉都掉得七七八八,被他泌出来的液体打湿了,脱落了,一些还粘在他身上,不细看看不出。苏丹注意到了他细微的闪避和痛苦,并未放轻动作,反而发现了新的乐趣更加刻意地反复刮擦,享受着年轻人因此无法自控的可悲的生理反应。紧接着奈费勒感觉到侧颊一热,有东西顺着皮肤滴到耳边,然后是被压过来的惊慌呼吸。
“对……对不起,我……”滚烫的指尖慌乱地想为年长者擦去污秽。
达玛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个小的好吵。”企图用更粗野的节奏唤回奈费勒所有注意力。但年轻人的额头贴着他,苏丹没给他高潮后缓冲的时间,就着绞紧的穴肉更深更用力地抵进去。奈费勒将手覆上与他别无二致的双眼,泪水即刻打湿手心。
也就几下之后,小奈费勒彻底被强加在身上的畸形快感逼得发疯,缺氧,哭喘,合不拢嘴,舌尖垂在奈费勒咽喉下方的小窝。达玛拉对此更不满意,怎么一个两个都来碰他的,伸长手臂恶狠狠拧了一把与绒毯摩擦的乳尖,反而被奈费勒拽着手拦下,手指缠着,莫名生出缱绻的味来,一根一根地塞进他指缝里,十指相扣的姿势,把他那只手锁住了。达玛拉觉得这禁锢挺值得炫耀,握着手抬高给未来的自己看,接着按得更紧,往里肏得更深。苏丹见状神色古怪地轻蔑一哼,金粉几乎掉光的手背轻轻贴过奈费勒唇角,视线,还有嘴唇就都追寻过去。
达玛拉不再看他,嫌恶地将奈费勒带离他的控制外,用力楔进去再退出少许,专心碾最里面的软肉。释放在奈费勒体内时,他咬住奈费勒的咽喉,如同野兽标记所属。苏丹几乎同时抵着怀里那个小奈费勒深处射精,指腹抹过年轻人失神的嘴角。
奈费勒向一旁瘫软避开湿透的织料,他望向蜷缩在苏丹身前的年轻人,精液正顺着布满指痕的腿根滴落。达玛拉静静欣赏了一会充满喘息与湿泞静谧,手向后摸到衣物包裹的剑柄,无声直刺向年长自己的脖颈。几乎是本能,奈费勒拖着虚软的身体扑上前,手臂横亘而出,不是去挡短剑,而是试图抓住达玛拉的手腕——一个迟滞的、徒劳的、更像是挽留而非阻止的姿态。
然而,时间在此刻显露出它不可违逆的法则。一股比万逝戒更磅礴的力量如同潮汐般轰然涌至,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低鸣,光线扭曲,视野中的一切开始溶解、剥离。达玛拉前冲的身影,连同他脸上那混合着狂喜与毁灭欲望的表情,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迅速淡化、消散。另一侧,蜷缩在苏丹脚边眼神空茫的年轻奈费勒也无声无息地失去了轮廓,只对奈费勒留下一个感激又歉意的笑。
苏丹甚至连姿势都未曾改变,金色的瞳孔静默地注视着前方,看着奈费勒极其缓慢地膝行几步。
手指触碰到尚温的金属,奈费勒将它拾起,刃尖朝内,双手平托,然后,屈膝,跪倒在那片浸染屈辱与暴行的柔软绒毯上,他深深俯首,将凶器高举过顶,呈递给他唯一的君主。
牙印、吮吸造成的皮下出血、淤伤、凝固的精液。
“总是这样,把自己弄得一身伤。”这句话轻飘飘的,没有责备,没有关切,更像是对某种顽固特性的最终论断。苏丹承认了伤痕的存在,却将根源模糊地归咎于奈费勒自身。
总是这样?他确实总是带着一点愤怒和其他尖锐的东西相处,那些为了获得站在青金石宫资格而吃的苦头,那些在权力倾轧中受的明枪暗箭,那些为了终结这一切付出的努力,桩桩件件,没有一样不是他自找的。这些苏丹也都看到了吗?
奈费勒只是维持着这个绝对顺从的姿势,如同过去无数个日夜。他又完成了一次周期性的、快要令人厌倦的忠诚表演。

youjizongzong Thu 09 Oct 2025 12:30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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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reyshin Thu 09 Oct 2025 12:5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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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reyshin Thu 09 Oct 2025 12:5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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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lgrim_X Thu 09 Oct 2025 03:40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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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AQ (ZhiyiN) Fri 10 Oct 2025 03:24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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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ther_Mia Wed 15 Oct 2025 12:13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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