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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eries:
Part 1 of 小木头
Stats:
Published:
2025-10-06
Words:
25,897
Chapters:
1/1
Comments:
6
Kudos: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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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Hits:
203

【瓶邪】已灰之木

Summary:

一个小吴重新学会说废话的故事。2.9w已完结,番外待更/瓶邪only

*我和他,早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Work Text:

1

在青铜门前,我说不出话来,自认为是遗愿已了,喜悦,解脱、劳累一下子全涌上来,所以没力气出声了。回到旅馆,躺在床上,我又想 ,或许是因为长白山让我觉得太不安全,一心只想离开这里,不然闷油瓶又会像幻觉一样消失,这样算起来,安静一点也没什么奇怪的。

在旅馆休整几天后,我们很快启程回杭州,路上胖子一直在开玩笑,活跃气氛,我跟他时不时扯几句,车程就显得不是很漫长,闷油瓶坐在后座,我老是忍不住回头看他是不是还在那里。闷油瓶一直没什么反应,很安静地坐着,胖子知道我这破毛病,没笑我。

 

我始终没和闷油瓶搭话。

 

倒也不是和他赌气,十年前的我又莽又傻,他的做法理所应当,甚至算得上是宽容。现在这个样子,我其实也有点迷惑。 

 

我只是不知道和他说什么。我忘记十年前和闷油瓶怎么相处的了,再美好再安稳也都模糊了。或许喜欢说很多废话?不着边际的,没有回应的。可当领导人,说话重要的是高效简洁,当然他不是我伙计,但至少现在,和他的说话方式我是真的没找到。

 

我和胖子说过他出来就自由了,于是省略了很多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没什么意思的问题。而这十年里我的事情,过于冗杂,想长话短说都不知道从哪开始,没什么能说也没什么好说。这就导致,闷油瓶不开口我也只会跟着他保持沉默。在楼外楼的时候我是怎么和他说话的呢?

 

那时候和他聊天似乎也不太舒适,不值得参考。那在十年前的长白山,我真是把我觉得能和他说的话都说尽了,是不是因为那次把我和他存储的聊天量全部用完了,以致于现在和他无话可说呢。

 

这些年我有很多问题问他,不止一次想来到约定完成的这一天。现在到是到了,但想问的话临门却刹车了,后知后觉地感到怪,哪里都很怪的怪。

 

我想问他什么呢?已经不是高深莫测的终极、真相。我想问他喜欢什么天气,喜欢什么颜色,喜欢暖一点还是冷一点的地方,喜欢干燥一点还是湿润一点的地区,喜欢狗还是猫,或者不喜欢宠物?我想问他你讨不讨厌吹头发?你觉得在街上的情侣牵手奇怪吗?喜欢拍照吗?

 

在迷雾般的过去,我急切地想知道这些古怪问题的答案,现在终于有了问的机会,却觉得幼稚又无聊。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不会回答,顶多平静地看我一眼,像我追着叫嚷一路他却不出一言一样。

 

我已经知道他的反应了,所以没必要问,我想。

 

只是还会期待他的答案而已。

 

 

2

 

我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纠结,雨村要分两间房还是三间房。这个问题在我驳杂心烦的计划中称得上一种轻松的烦恼,甚至有些微妙的幸福,因为这是基于闷油瓶愿意留在我们身边的想象下。而当他真正地从青铜门里走出的时候,这个问题才终于被正视、面对。

 

“打算什么时候去你说那村子?”胖子啃着排骨吃得满嘴流油,我搅了搅面前的白粥还是没什么胃口:“等小哥安顿好再说吧。”

 

胖子有些奇怪:“怎的,你不带小哥去,想把人家丢这就跑?”我摇摇头,把粥推到一边:“他刚出来,我想着先让他适应适应现代社会再看看。”

 

胖子抽了几张纸擦手:“我说你也是,跟咱瓶仔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是那种置之不理的混小子吗?”

 

胖子心思一向敏感,他发现我的古怪了。但我却不能解决这件事,于是也打哈哈想混过去:“世界那么大孩子要多看看,你别老想把小哥往小山村拐。”

 

他幽幽道:“这世界大不大他难道还不知道么。”我假装听不见。

 

 

我和闷油瓶之前养成的那些微妙的默契还是挺好用的,我不怎么需要和他用语言交流,一个眼神就可以传递完信息。

 

和之前他突然失忆的时候一样,尽地主之谊,我睡王盟那个小房间,他睡我之前睡的卧房,倒也相安无事。

 

 

世界是安静的。半夜我会被厕所里没拧紧的水龙头吵得睡不着,但仔细想想似乎是我自己干的坏事。真的太吵了,一滴一滴的水落到陶瓷地板上,不知道闷油瓶会不会被这种声音吵到。我从被子里把自己扒出来,打算去拧紧它。

 

夜晚让人多想,我意识到我根本没想过闷油瓶出来后要怎么办,他不像听话的人,无组织无纪律,也不需要听我的话,我也无话可说,我能和他说的早就说完了。

 

你现在可以休息了。

 

就这么简单。我知道我不说他就不会问其他事情,但总也不好意思自己先去享福,比他离开我还要早,最好的想象是他对我说想自己走走,体验一把从前没感受过的生活。那时我就可以把电话号码联系方式还有钱一股脑塞给他,然后告诉他我会一直在一个村子里,等他走得腿累了的时候,可以来看看。

 

我会在连绵不绝的雨声里等到他,然后不经意地端出那盘据说可以增长记忆的点心,让他尝一尝。这样就可以了,真的。

 

我把那个破水龙头狠狠往左拧,烦躁之下突然意识到这样好像更会吵到闷油瓶,有些讪讪地放轻动作,准备窝回床上继续睡觉,回头就对上了闷油瓶的眼睛,我不由得心跳加速,心想完了,真的吵醒他了。我忘记这小破铺子隔音很差了。

 

闷油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可能是想上厕所。我假装看不见他,继续迈步想离开这个尴尬之地。但闷油瓶没有像我所想的那样默契地无视我,反而握住了我的手腕。杭州现在不算凉爽,他的体温和我的相差很大。热量源源不断地传过来,我搞不懂他想干什么,只好沉默着等他说话。

 

闷油瓶握着我的手劲并不大,很容易就可以脱离,但我没什么动作,可能是因为对闷油瓶太信任了,身体本能地服从他。

 

他认真地对我说:“我呆在这里,让你很不舒服。”我不禁一愣,条件反射地摇头。闷油瓶看着我,显然不相信这份说辞,他漆黑的眼睛在静悄悄的夜里看着我,像是在看什么需要研究的古迹。

 

我不知道说什么。他也没有为难我,得到答案后侧身给我让出一条回房间的路。经过他身侧的时候,我听见他轻声说:“关窗,”尾音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今晚天气转凉。”心里有一种感觉,像没拉伸狂跑三十圈肌肉的酸麻。人形天气预报这么让人感动的么,怪不得我妈就爱听我老爸絮叨天气。

 

我之前想,爱和恨离他都太过遥远。这句话最开始是一蓬柔软的东西,我在墨脱的岁月又把它压得像大理石一样硬,坚固得难以去破坏。我庆幸他原来也曾有过那么鲜明的感情,又痛惜自己与闷油瓶相隔的距离居然如此之远。

 

以致于我现在如此惊异,有一天他让我关窗户,只是因为风凉,不是因为晚上会有什么恶鬼,有什么计划。

 

 

我躺在床上,本以为会很难入睡,却很快失去了意识。人即将进入睡眠的时候总会有很多奇怪的想法,模糊不清。

 

我觉得插在花瓶里的花比捆在包装纸里的更好看。被巴黎纸环抱的植物枯萎得更快,总带着一些不得不告别的可惜感,能自己决定插什么花的花瓶带有一定的私人性质。如果说花束是“外花”,那么插花就是“内花”,平稳平淡的归属,总是让人感到幸福。

 

我的小铺子里摆的都是绿叶子,到雨村一定要整些花盆养花才好,提高点生活情调,不过又要被胖子笑了,闷油瓶有没有因为任务伪装过花艺师呢。

 

我真的很想去雨村,那是我梦想的桃花源,被倾注了所有对于美好的期待,有胖子,有花草,有狗,还有一个时不时出现的闷油瓶。虽然我尚未知道他的想法。

 

 

3

 

第二天我和闷油瓶都没有提昨晚的事。我静静反思,这些天都没和他说话,的确有些“不舒服”的嫌疑,也真的有点别扭,但我真的没有赶他走的想法,十年的实感很重,我很害怕再次回到那个时候,穿越时空或是一场幻梦都让我恐惧,明明知道这些概率小得几乎没有。

 

看到闷油瓶,有时候能让我很快从不安里解脱,有时候却增强我的虚幻感,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我的少言。

 

天气果然如他昨晚所说转凉。明明有阳光,风却大得能把人吹跑。我打开窗的时候那点微薄的亮色已经消失,只看得见阴云下的西湖,现在不是旅游旺季,总像要下雨。路上行人大多脚步匆匆,我却突然很想慢慢地散步,仿佛觉醒了大学时期那种众人皆俗唯我清新脱俗的文艺范。

 

 

我叫了早餐送上门,闷油瓶的房门还没开,我在桌上给他放了一份,自己咬着包子,打算散会步,出门又不想动了,随便找了把还算干净的长椅坐下,看着湖继续消灭豆沙包。闷油瓶这事该怎么办好,我有些郁闷,养老计划卡在这一环,实在太难受。

 

要不直接问他想去哪?刚冒出就被我否决,怎么像嫌弃他要赶走一样,岂不坐实闷油瓶昨晚给我安的罪名。我干巴巴地嚼着豆沙包,鼻子只能闻到轻微的气味,吃什么都像嚼蜡,现在还能靠想象给食物增点色,以后会不会连味道都忘记了?

 

我就这么神游着,突然感到有水落在我脸上,我抹了一把看天,无数过往扑面而来,是小小的雨滴。

 

越落越多了。我脑子有点懵,莫名联想到胖子说小孩下雨了都知道往家跑。也许我该回去了,理智这么想,心里又懒得走这几步路,发了会呆,突然感觉不到雨落下的湿润感觉了,我以为雨停了,不由感叹自己运气还算不错。视野上方有点黑色,我抬头看,是伞檐,我猛地转身。

 

我的警惕性真是断崖式下降。闷油瓶撑着伞,像个黑面神。可能是我出门吵到他了,但也不至于追出来找我算账吧,我心里一凉。总不会是看到下雨特意送伞,什么时候这么体贴了。

 

沉默片刻,闷油瓶开了口:“解雨臣在店里。”我顿时通体舒畅,就猜到是有事,不然他怎么可能找我。我看闷油瓶只拿了一把伞,于是干脆地套上卫衣的帽子,跟他招招手示意自己先走。

 

我没绕多远,很快回到铺子里,小花坐在全店最干净的一把交椅上敲手机,见我回来也没有抬眼,我怀疑他不是来找我的,换个地方办公而已。我歇在小花对面的软垫上,就这么等着他开口。

 

我走了会神他才收起手机,抬眼说:“你不是要去福建吗。”我回道:“出了点小意外。”见小花没理我,我又补了一句:“你怎么突然来了?”小花回我:“提前来给你践行,顺便处理点事。”

 

怎么显得我像是再也不去北京了一样,我笑着道。他也笑了,沉默一会又恢复直截了当的个性:“你怎么处理?”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他的指节轻叩着桌面,充满着老钱的松散感,似乎并不相信这个说辞,但发小的默契还是有的,小花没有再逼问我,就这么结束了这个话题。后来又七七八八地聊了点东西,临走时小花给了我一个盒子,作为乔迁礼物。我不由有些感动,刚想上演一出兄弟情深,闷油瓶就回来了。

 

小花似笑非笑,我说话别扭起来,怎么说怎么不舒服,急匆匆地和他告别。

 

 

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不交谈,任谁都会觉得奇怪,我怕闷油瓶又问出上次那种问题,即使他态度并不坚硬,但我听着愧疚。还是尽早解决好,至少让他不要再误解我的态度。

 

闷油瓶早上要晨跑,我睡醒的时候他一般准备出门,往往见不上面。但如果我早起一点,抓住这个小小的间隙,就可以跟他问个好,表达对舍友的关爱之情。毕竟改变一个人的看法得从小事做起。

 

我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小小的计划都能使我难以入眠,原本清凉的空气被死死堵在门外,闷热重新蔓延,我好像被按在水缸里,喘不过气。我调整了不知道多少个姿势,身体扭曲得像个麻花,还是睡不着,最后只好放弃,对着天花板发呆。看着窗外的天从一片乌黑到泛出白色。

天蒙蒙亮,快到他起来的时间了,我顶着黑眼圈,果然听到了闷油瓶放轻的脚步声,他要出去洗漱。我现在要做的仅仅是打开门,坐到椅子上去,张嘴,很简单。

 

闷油瓶的脚步很稳,从东走向西,下楼,

我觉得时机够成熟了,一鼓作气转动门把,张嘴想喊他。闷油瓶的视线却先我一步投射过来,像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样把我钉在原地,眼神询问我有什么事。

 

舌头抵往上颚,再弹下,一个“早”字就可以出现在空气里,如此容易,但我张开嘴,却像几岁孩子一样难以发声,甚至连孩子都不如,他们至少可以哭,哭也是一种语言,可我连这种天赐的能力都已失去。

 

闷油瓶还在注视着我,也许是沉默耗费的时间太长,打乱了他的时间规划,闷油瓶抢先开口:“你,”他斟酌了一下:“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强压下心中的呕吐欲和绝望,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摇头,酝酿了一夜的“早”字被堵在一个离声带很远的地方,好像永远都说不出口。

 

起了点薄雾,玻璃都是湿润的,回南天。我用手指抹出一个清晰点的镜头,看见了闷油瓶的背影,一步又一步。

 

这让我联想到之前陪哪家亲戚看《白雪公主》,公主也这么擦小矮人的窗户,她经历三次谋杀大难不死,但我没有这种运气,恐怕不会有苏醒的机会,能救我的人已经被我亲手推开,相见的窄门险恶丛生。我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有些干燥,但并没有被任何人捂住。

 

 

4

 

这个变故让我更加无法和闷油瓶沟通,养老计划没有丝毫进展,甚至有再度延长的趋势。我看到闷油瓶就觉得难堪,不愿面对。十年前他就算失踪失忆,带给我的也都是安全感,如今不失踪不失忆,担心的一切都没发生,我感觉到的反而是焦虑。想想甚至有点好笑,我自认为挡在他与生活之间的顽壁已经由我亲手砸破,却没想到还有一个漏网之鱼是自己。

 

闷油瓶的身影看不清了,我坐在窗边开始发呆,想些漫无边际的事情,外面下了点小雨,毛毛的,很适合睡回笼觉,攒了一夜的困意却无影无踪,不知道闷油瓶会不会被淋到。

 

我要在雨村院子里放张躺椅,最好是藤编的,可以看点闲书。村屋的内设就自己画,捡捡专业知识,还可以借此联络联络老同学。闷油瓶会喜欢什么样的房间呢。我想了想还是决定给他留一间房,没准某天他突发奇想来看看我们这些个病体残躯了,也不会觉得我和胖子不欢迎。我把一切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具体又鲜明,却还是被虚幻感笼罩。

 

 

早餐是豆浆和包子,我们面对着面,也许是因为吃饭时不谈事的良好习惯,我可以暂时忘记那些莫名奇妙的别扭,心情相当平静。闷油瓶掰了一半馒头问我要吗,我摇摇头。

 

 

晚上一直有蚊子在我耳边嗡嗡叫,我烦得完全睡不着,拿被子捂过头顶,声音却还是在耳边,没有人会想和蚊子共枕而眠。我生无可恋,又把被子拉下去,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小小的蚊子搞到睡不着。我小时候看到过一个报道,说有的飞虫会钻进人的耳朵里面。实在是童年阴影,以至于我几乎不拿手捂住耳朵,怕把虫子一起关在里面,没有科学依据,纯粹的心理作用。

 

怎么今天这么倒霉,我心中暗骂,把霉运归于杭州待我太薄。正是烦躁之际,我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是闷油瓶。他半夜为什么来我房间?给我当人形蚊香吗,还是我又吵到他了?躁乱的心情被强制下线,我迅速闭上眼装睡,我知道他一定能看出来,装不装都是尴尬,只希望他不要当场拆穿我。

 

脚步声到了床头,我能感受到闷油瓶的气息越来越近,浓郁到几乎实质化的费洛蒙几乎要压到我脸上。已经听不见蚊子的声音了,下一秒,闷油瓶轻轻捂住了我的耳朵。

 

他的手是温热的,覆盖在我的耳廓上,我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但又不敢躲开,像蛇被捏住了七寸。

 

今后回想起这一瞬间,总是后悔,我应该早点再早点、快点再快点听清他的心跳声。

 

但这个夜晚还没有过去,突如其来的接触让我心乱如麻,更是难以思考,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闷油瓶正直直地盯着我。如果我和他不熟悉,一定会以为他是来取我狗命,不过以他的实力,想杀我随手一挥,何必那么麻烦呢。

 

闷油瓶好像吐出了几个音节,环境太暗,我无法通过唇语读出他在说什么,只好眨眨眼,确定这不是我熬夜熬出的幻觉。闷油瓶的身影岿然不动。

 

我想问话却开不了口,他也没有下一步动作,只好这么静静的僵持着。

 

我这时候应该问他在说什么才对,即使不会有答案,即使对他没有太大意义,但只有这样才显得我像个正常人,而不是一块朽木,无情无感。但上次试图问好留下的阴影实在太过深刻,我仍然紧闭着嘴唇。

 

时间缓慢地流动,我狂乱不堪的心慢慢恢复了规律,闷油瓶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他没有像上次一样问让我无从下手的问题,似乎真的只是来哄我睡觉,见我安静下来,就起身离开。

 

卸下重压,我本应直接睡去,预想中的困意却并没有到来,不想揣测他又忍不住满脑子跑火车。闷油瓶是还不适应吗,我是不是该掏出一张中国地图让他看看哪里感兴趣?还是我翻弄被子的声音太吵了,也是,他耳朵那么厉害。但之前一起下斗的时候他睡得也挺好的啊,那就是心理原因了,闷油瓶觉得这里不够安全吗?

 

他走回房间,我听不见脚步声。熟悉的头痛传来,我无法再思考下去,硬逼着自己休息,头疼却愈演愈烈,窗外雨声潺潺,我想念雨村。而现在我倒在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结果。

 

 

晨光初霁,我被吵醒,坚持不懈的彩铃终于闭上嘴。胖子似乎心情不错,被我的起床气暴打一顿也没有什么怨言。他哼着不知道哪的小曲,问我:“进展如何呢,小吴,我已拿下村屋,等您临幸中。”

 

“别乱用词。没有进展,胖爷您来助我吧。”我用手梳了梳乱七八糟的头发。胖子啧了一声:“为师教你一招,把自己洗干净,整点小眼泪,往小哥床上一粘,事就成了。”我大怒:”你别天天想把我做成白切鸡,我一上他床,马上就成白斩鸡,头身分离。”胖子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胖爷日理万机,出场费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付得起再约啊。”

 

“滚。你以为自己是周杰伦吗,老脸要不要了。”我笑骂道。胖子这么一打趣,我心理压力都减轻了不少,没那么紧绷了。挂了电话仍然保持着笑意。抬眼的时候却和闷油瓶对上视线,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笑,嘴都要僵了。我慢慢放松脸上的肌肉,闷油瓶移开了眼,把手里拎的袋子放在桌上,进卫生间洗漱。

 

看他走了,我就去扒拉那个袋子,拆开来都是些清淡早点,样子像我之前给他点的那家。我心里很难受,他都这么贴心了,我怎么能再让他烦心呢,可真要去说,我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难不成说:嗨小哥我和你说不了话怎么办要不学个读心术吧,他估计会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

 

胖子又发了一张照片,是刚办好手续的村屋,在他糟糕的拍照技术下也相当漂亮,这让我的心软了一片,好像已经住进了里面,终于有了吃早饭的心情。

 

 

5

 

我从袋子里摸出一张账单,背面被人写上忌辛辣生冷。这是闷油瓶的字迹。他居然也有那么废话的时候。我看着鼻头一酸,还有点想笑,却不明白自己在酸些什么、笑些什么。

 

我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像是洗头时不小心飘进眼睛里的泡沫,那是在一瞬间内极速冒出来的、尖锐的刺痛感。不能去揉它,不能睁开眼睛,这只会使难受延长再延长。我握紧那张小小的账单,它的边缘被水汽擦到,已经有了些湿痕,不知道什么时候,收集闷油瓶留下的东西,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我得把它又怕把它弄皱,赶忙松开。如果语言无法相通,那就写下来吧,像我用无数笔记本写下经历一样。

 

我在书桌上放了一本书。我上学时经常这样,放一本完全不感兴趣的书在旁边,实在不想写课题了就去翻翻,看了觉得无聊,就能写下去了,再不济,也能把那本书囫囵吞枣看下去一点,两头不吃亏。

 

我想给闷油瓶解释一些事,告诉我对他一点厌烦的意思都没有,这个愿望十分迫切。

 

我提笔刚要写字,却觉得哪里都不顺眼,哪里都不舒服。也许是纸张原因,我把写了三个字的纸扔掉,抽出新的一张,打算对折起来。可无论怎么折,都无法让边和边严密地相依在一起。

 

我很烦躁,褶皱在硬纸上太过鲜明,太过难看,我怕闷油瓶觉得我不够珍重他。于是抽出一张又一张,一张又一张,每一张或多或少都有让我不满意的地方,我仿佛看见折痕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

 

风从窗口吹进来,把那本无趣的书翻了不知道多少页,我的心也像书页一样纷纷作响。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坚持下去的,但还是很疲惫,低下头深呼吸,我没想到时间过得那么快,居然已经到下午。

 

闷油瓶又走进来了,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却没有力气去回应,只是闭着眼,他又要捏我脖子了?还是捂我的耳朵?我心跳加速,随着他的靠近,悄悄睁开一点眼睛。

 

但闷油瓶并没有怎样,他只是走到我的书桌前,把窗关小了一点,把那本书翻回了我看到的那一页,没有问那一桌乃至一地的白纸是什么。

 

我不自觉地拿指甲扣着手背,希望靠疼痛来保持自己理性的头脑,整个人都在用力,心里却忍不住在想:他今天去做了什么呢,在我看不见的时间里,去跑步了吗,在杭州那么久,会不会有点无聊?我这个样子,是不是有很多困扰?我都想知道,但我问不出来。

 

闷油瓶还在房间里,手背已经失去对于痛觉的感知。我又闭上眼不再看他的动作,心里充满莫名的恐慌。

 

在由我亲手创造的黑暗里,我似乎听见了闷油瓶很轻的叹气声,能感觉到他俯下身。我又忍不住睁开眼,感觉自己像个眼皮抽搐症患者。闷油瓶和我平视,眼睛像以往一样坚定,他说:“慢一点。我不会放弃你。”差别在于曾经是毅然决然的分离,现在却是重负如山的承诺。

 

 

他言语真挚,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低下头不知如何面对。这本该是值得开心的事,十年前我当愣头青的时候,闷油瓶有自己的事要做,每天不见人影理所当然,我再生气再撒泼也没用。现在一切完结,他骤然变得顺从起来,这明明是我想要的,脑海却只剩空白,不见欣喜。就像宿醉歪七八扭回到家门口,钥匙孔都要捅不进去了,开门发现对象正准备求婚,这个比喻或许有点奇怪,但那种无措惊讶后涌上来的阵阵绝望相当符合我的心情。

 

人无可奈何的时候总会想找点事做,我看向闷油瓶的眼睛,头发有些长了,遮住了眉毛。我条件反射想帮他撩起来,就像在墨脱的时候拂掉落在石雕肩上的雪,这些都让我能更清晰地看见他。手刚抬起一半,我就意识到这个动作太过亲近,闷油瓶现在可不是石块。

 

他有点洁癖,我不想触霉头,及时缩回了手。以闷油瓶的视角,可能很像是被电了一下,挺蠢的。但没办法改,我看见他就自动软弱下来。

 

闷油瓶没有再说话,不过也是,任谁被这么一而再再向三地推拒都得失望。理智告诉我他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脆弱,我不在的时候,闷油瓶同样走过了百年。可我却控制不往自大,担心他的难过有那么一点点是来自于我。

 

我透过头发做成的帘子,和他对视。现在不是从前那种在死亡边缘的日子了,也许我说点什么,像以前一样说点什么,傻话、废话、胡话……事情就会好些了,闷油瓶就可以有选择的机会了。但我又不禁思考,这些东西真的有用吗。最后口舌干涩,我无话可说。

 

他的脸仍然平静,没有不耐。我嘴唇颤抖,那像六角铜铃一样被松脂和残雪死死封住的声带有了松动,我说出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对不起。”

 

真的,真的,对不起。说完的瞬间,世界好像静止下来,我听不见加湿器的嘶嘶声,听不见钟表滴滴答答,听不见风吹过书页的唦唦细响,这很像是在进行一场极其重要的考试,很不巧遇见了一道难以解决的难题,于是一切都被屏蔽了。搞砸了,完球了。

 

 

6

 

我没想到这就是我和闷油瓶说的第一句话了,如此草率而尴尬。精心准备的生活都说不出口,扯皮的玩笑也说不出口,一直这样倒也算了,可我偏偏说了一句最让人难以对付的话。

 

“对不起”这个词很复杂,可以是真的愧疚,又可以算是放弃的前奏,还可以当作打马虎眼,对不住对不住一连串下来,事情就这么糊弄过去了。闷油瓶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吗?大有可能完全不理解,盖棺定论我是烦死他了,毕竟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要表达什么,情绪上头脱口而出。

 

风漏进来,白纸被吹飞,闷油瓶的表情像是很久以前下斗的时候,因为太过强大,什么事都能化险为宜,所以对一切波澜不惊。他的嘴唇动了动,我们面对着面,声音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听见,他说:“我的想法不变。”

 

尾音落下,我好像看见积雪滑坡,很多拳头大小的雪球从头顶上落下来,砸到我的心脏上。

 

 

我给胖子打了好几个电话,终于把他从麻将桌上薅了起来,他的战况非常激烈:“孽子,我现在大杀四方,你最好真的有要紧之事。”我有点心累,随便扯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胖子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换了个安静点的地方,问我怎么了。我知道自己瞒不住他什么的,但有些东西真的只能对自己说。我没想让胖子帮我解决问题,只是太安静了,我需要一点声音。

 

胖子叹了口气:“小吴,你为什么偏要一个完美的开始呢,日子不就是要吵吵闹闹地过下去吗?”我说:“我没想要,我就是不想要,才这个样子的。” 

 

胖子的大脑袋在屏幕里晃来晃去,似乎是在走路,摄像头翻转,我看到广西的十万大山,流水汤汤,他的声音也像是从山里发出来的:“天真无邪同志,你不觉得你现在特矛盾吗?想要小哥按他自己的心走,体会酸甜苦辣人生百味,来口秋刀鱼沾柠檬汁,加上卤猪蹄烤鸡翅,有酸有辣。但又不想他看见你,也不准自己靠近他。你这不是自相矛盾?”

 

我没有说话,认真看着胖子镜头里的山色,他要在广西收拾些东西再起程。胖子没有催我回答,接着说:“你不感觉这对小哥太残酷了么,或者换句话,你是不是对自己,”他咳了一声:“太残忍了?”

 

我静静听着风声,保持沉默,但我知道胖子会明白的,老朋友的魅力就在于此。村民的叫唤声顺着风流动过来,该到挂电话的时候了。强烈的难过却突然涌上来,我问了胖子一个很蠢的问题:“我怎么和他说不了话呢?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胖子默默了一会,语重心长地说:“小吴,不和以前一样又不是什么大罪,真有谁这么规定我非一巴掌扇过去不可,哪有人一成不变啊?再说了,你小时候会自己走路了,你爸妈就不扶你了吗。你说不了话,小哥就把你当布娃娃扔了啊,怕他个锤子的,胖爷我还在呢。”

 

这种情感问题是最难解决的,别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胖子是一个很直观的人,讲那么多真是难为他了,我有了些许安慰。

 

闲话少记,我对屏幕很凑合地笑了两下,又聊了几句让他放心,胖子很夸张地深叹一口气:“居然连我都逗不笑你了,小吴。”但我已经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胖子都要成我的情绪工具人了,多少有点不太义气,等到时候给他买个最好的锅好了,我心想。

 

昨天闷油瓶的那一句话,对于我的冲击不亚于盘古开天辟地。字面意思很简单,但正因为太简单,才难以接受,难以相信。让我不禁思考自己哪里来的殊荣,能让他说出这样的话。当时我被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后仰就和桌角亲密接触,他想来扶,我就死命摆手,几乎要大叫出来,像打雷的时候还没回到巢穴的动物,无处躲藏,只能发出惊恐的鸣声。后面发生的事情在印象里已经模糊,保不齐我对闷油瓶干了什么坏事。

 

现在我终于能冷静下来思考。我为什么对他难以开口?不是怕被拒绝。不算现在,就是在从前,只要不影响他的大事,闷油瓶就没挑拣过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一直任我和胖子胡闹。他的物欲太低了,大部分时候都是随便、都行。但我希望他得到更多,呆在雨村和老弱病残生活,不在“多”的范畴。我只是觉得没用。

 

我之前以为闷油瓶是个生活能力九级伤残,还为此沾沾自喜过,认为我和他终于有了些互补之处。但这个念头很快就在追他上山的路途里消散了,我不得不承认,即使没有我,他也能过得很好。我不担心闷油瓶的路途,他其实懂得很多人情世故,想必不会让自己太难过。但现在闷油瓶留在这里了,他的愿望是什么?总不能是贪图西湖醋鱼吧。又或许是完全没有愿景,像从蛇沼出来的时候一样,没有记忆又太过迷茫,只好暂时留在我们身边。

 

换作以前的我,闷油瓶这样也就罢了。但眼下我身体不算好,长久以往肯定会露馅,这不能让闷油瓶知道,他重责任,如果偏要把我治好了再过自己的日子,那我费心经营的那些计划就白费了。我又焦虑起来,闷油瓶那么敏锐,我怕不是得罩个铁盔在他面前走。

 

他开始听我的话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或许比起闷油瓶离开,我更怕他对我失望。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还给得起吗。那些疑团我已经没有心力继续追逐,之前执着的太多东西现在都可以用“没必要”来结尾。

 

大学的时候有个同学,天天想和女朋友约会,又不知道说什么,出门的前一天就开始想话题,上课直直盯着笔记本,想要把上面的字刻在脑子里,就怕冷场,每天净想着找话说。我看着都累,笑过他几回,又觉得可怜。想到闷油瓶,也觉得他累,替别人守了十年门够苦了,没想到出来了还要操心。

 

我该怎么告诉闷油瓶,其他人我管不了,但在我身边,他可以更放松一点。可心无余且力不足,我和闷油瓶的交流像一起用几年前就坏了的订书机,怎么使力都没用,钉子死活出不来,话也说不出口。搞得两个人都精疲力尽,连带着这个想法都变成对自我的控诉:你哪里让他放松了?他不就是因为你才这样的吗?

 

心理学里有个ABC理论,我之前闲的没事干的时候了解过,举个通俗的例子。比如有人骂胖子做的菜不好吃,胖子可以认为是在羞辱他,也可以认为是那个人品味太烂上不得台面,嫉妒他的厨艺,综述即胖子产生的情绪种类跟那个人说的话毛关系都没有。同理,我说好话还是废话,对于闷油瓶的情绪是开心或伤心,并不起到很大的影响,重点在他怎么去思考,是以对我这个人的理解作基础,还是用他过往的那些经历为参考。我不知道闷油瓶会怎么想。

 

人类不是机器,面对在乎的人,总是很难以完全理性的思维去分析,就算了解理论,我仍然做不到置身事外。

 

 

7

 

一早上都没见闷油瓶的人,这段时间他还是第一回独自出行这么久,不知道是怎么了。我想问问他,想了想又觉得如果有必要闷油瓶自然会说,不重要的我问了他也不会回,总而言之问不问都没用,于是作罢。心里涌上一股惆怅,我昨晚大发神经病,他被气走也正常。

 

我没什么食欲,又怕闷油瓶突然回来没饭吃,还是出门打包了饭菜。我撑着下巴看着门口,空气中只剩沉默。这个场景太过熟悉,我恍惚间回到遇见大金牙的那一天,错过的龙脊背,和那个背着剑盒的年轻人,以后要往哪里去呢。

 

闷油瓶的身影晃了出来,不是他十年前来和我告别时的那身黑色卫衣,这让我从过去抽离出来。他没有直接走,我松了一口气,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紧绷着的。他看了我一眼,不像在生气的样子。我拿手背碰了碰放在桌边的盒饭,已经有点凉了。我正思考要不要重新点一份,闷油瓶已经接过了袋子。

 

他很安静地吃菜,我想继续刚刚那个静静出神的状态,却怎么也回不去了,于是不再尝试,顺应本心看着闷油瓶。我应该和他说些话,但实在想不到说什么会对我们现在的局面有用。

 

这家店好吃吗?今天天气怎么样?这种无意义的废话我可以和胖子扯好几句,却不能对他说出口。但什么小事都要说,闷油瓶不得被我烦死?这样的安静好像没有尽头,他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我安慰自己。

 

闷油瓶发呆的时候都想些什么呢,以前不理解他为什么总是不说话,一声不吭地看着天,现在终于懂了点缘由,那么多破事一股脑堆过来,单思考问题就累得不行,当然没闲心和别人交流了。我为曾经缠着他感到愧疚。

 

闷油瓶停了筷子,我把包装袋打结扔进垃圾桶,又开始擦桌子,很忙似的。但我明白自己只是想逃开而已。直到实在找不到能干的了,我才停下来,和闷油瓶分坐两边。

 

瞎子说我迟早得和他吵一架。我当时没放在心上,觉得他出来已经是万事大吉,现在才发现情况比他描述的还严重,连话都说不出口,这个架,要怎么吵?

 

闷油瓶在发呆,闷声不吭,我也渐渐放松下来,像是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区域,不算普遍意义上的舒适,但足够轻柔,对我而言已经足够。

 

午后阳光里,我有点困倦。这些年我做了太多梦,希望落空是常态,也早已习惯在失去里生活,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坚硬,可以接受所有的可能性:闷油瓶没有出来,又或是忘记一切。但我接到他了,不仅如此,他还记得我,这已经是最好最好的结局。我应该知足,把这些好消息藏好,免得招人眼红。胖子说的话其实对了一部分,但我最想要的并非完美,而是安全。

 

我想变回十年前的自己,但不要有太多好奇心了,它是烦人事的来头,也不能太菜,什么都干不了。最好当一个安静的、知足的人。

 

我真的不是讨厌和闷油瓶相处,只是怕自己某天又犯病,闹得难看,还连累他一起难堪。胖子说闷油瓶要面子,那还是离我远些好。他在我身边,我没法保证自己能一直知足,爱本来就是件不会知足的事。想让离开的人留在身边,想让暂时留在身边的人永远停在屋檐下,想让一个情感单薄的人得到更多爱,又想让明白爱的人永远忠贞。爱欲和贪欲是没办法填满的,这就是个无底洞。

 

我深谙自身尿性,既然无法控制,那就直接杜绝隐患。

 

闷油瓶仿佛变成了那散落一地的白纸中最薄的一张,边边角角都是锋利的,触摸他,就容易刮伤指腹,伤口不深,但手指担的责任重大,使用它的时候,总以微妙的疼痛提醒我:你做了一些傻事。

 

我最近睡得长,却依旧满身疲惫。天是亮的吗,还是全黑了?我已经分不清。儿时的夜晚,我窝在被子里偷看爷爷的笔记,被怪物吓得不敢睡觉,闭上眼,黑暗里就会冒出许多怪物,血尸、海猴子、禁婆……只好死死睁着眼,直到最后实在撑不住眼皮,还要苦苦哀求:等我睡着了再来杀我吧!别让我知道,别让我感受到痛!

 

如今意识模糊,即使不在夜晚,我也想对闷油瓶说,趁现在快离开吧,离这十年远一点,不要知道那些故事,也不要看着我。

 

我梦见了潘子,他在我面前,吃那碗面,配着一碟霉豆腐,我静静看着潘子咬面的动作,思考他印象里的我是什么样子的。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潘子就开口了:“小三爷,最近过得还行吧?”我扯出个笑:“还好,至少没饿死。”潘子夹了一筷子霉豆腐,粗笑了一声:“唉,不说这事了。这里没什么吃的,也不好招待你什么。”我就对潘子道:“潘子,你在下面当多大官了?我下去后,还是你管着我吧。”潘子马上呸呸两口,骂道:“说啥晦气话呢,年纪轻轻连个媳妇都没讨到,可别来这么早。”

 

一片沉默,我说:“潘子,我有点累了。”潘子没回话,突然笑了,像很久很久以前,他看我吃糖粥的样子,有些惊喜,有些释然。潘子说:“小三爷,潘子就会干粗活,不懂文化人那种弯绕。但我跟的人,我心里门儿清,你只是在这停一会,眯个眼,等睡足了,你会继续走的。”我说好,下一秒就看见那碟霉豆腐从红辣的颜色变黑,吃了一半的面条从有汤有水到干瘪发霉。

 

我轻轻告诉自己,不要闭上眼,但记忆还是在刹那间回到我身上,迷蒙的梦境迅速退却,我瞟见闷油瓶黑色的衣角,才反应过来我正靠在他肩膀,我摸摸自己的眼角,很干燥。

 

闷油瓶肯定知道我醒了,他对肌肉的判断一向很精准。但我不想那么快打破这份宁静,硬着头皮没有动,希望这难得的氛围能持续得再长一些,可惜贪心总是没有好结果,我再没睡着,只好尽量轻地把自己的头从他肩上挪开,尽量不扰他清净。

 

我没有去看闷油瓶的表情,怕接不住他的眼神戏,又怕看到一片烦躁,想着我又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闷油瓶可能只是闭目养神而已。

 

天已经黑透了,我没想到这一觉这么长,赶忙站起身,打开手机粗略扫了几眼未读消息,倒是没什么重要的,我松了一口气,放下手机。我偏头看闷油瓶,他的目光并不在我身上,我在他眼前晃了晃手,等他眼神集中过来了,就指指厨房,闷油瓶没什么表示,应该还没饿。

 

我突然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我厌恶这种没有方向的空白,没由头的焦虑犯上来,我怎么能停下来呢,这一切根本没有解决。可我对此毫无头绪,脑细胞罢了工,我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思考出一个循序渐进的、没有破绽的计划,用来解决我和闷油瓶的尴尬。

 

这种没有规律的难题让我心烦意乱,但如果感情也有捷径,那人类就不是人类了。

 

网页卡顿的时候可以下滑刷新,运气好很快就可以解决。我和闷油瓶也需要这个功能,划拉一下,把那些没用的、堵塞稳定线路的东西刷掉,创造一个足够空白澄净的界面。只有这样,只能这样,我和他的问题才能解决。可惜我做不到,我是凡人。

 

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直到闷油瓶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我才如梦初醒。我刚刚一直在绕着沙发转圈,闷油瓶怕不是以为我犯了精神病。我悲从中来,没准明天醒来我就能看见精神病院的天花板了。

 

闷油瓶深吸一口气,他大爷的,我在的地方有这么让他呼吸不畅么,他轻呵一声:“别动。”听了这句话,我逆反劲一下就上来了,他以为这十年都是假的,我还是之前那个只能听他话的傻白甜么。我旋转手腕,他可能以为我这种菜鸡没什么威胁,并没有收紧力,我趁这个机会迅速收回手,想利用惯性让他松开,结果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闷油瓶一把摁住我的手腕压到沙发上,他力气太大了,我根本抵不过,一下子被摁得痛呼了一声,他也没收力。

 

闷油瓶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我的心脏一下凉了个透,兀然回到十年前,他跳下三十米的悬崖,把我拉起来。他那时候为了救我,腕骨骨折了。现在他的手还痛吗。我迷迷糊糊,用另一只手没被攥住的手去摸他的腕骨,我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因为疼痛皱眉。我不是专业的骨科医生,摸不了那么精准,我想问他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但又觉得他不会回答的,毕竟当年我问他,他也骗我说是见我之前断的,我真不知道该从哪里得到答案。

 

闷油瓶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已经好了。”他变回无所不能的样子,我的精力却被上天收走了,更深的劳累感涌上来,真替闷油瓶累,好不容易走过了炼狱般的十年,出来还要给人治精神病。我收回手盖到眼睛上,想吐出些长长的感恩,却没有一点力气,面前一片黑暗,我抿着嘴唇,知道不会有回答,很轻地问:“你累吗?”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想来应该是无奈的,都大发善心陪着了,怎么还有人不识好歹呢。一片温热覆在我的手背上,他握住了我盖住眼睛的那只手:“不累,我想听你的声音。”

 

可我能说什么呢?你太过强大以致于不需要我的注解,你太过老练以致于不需要我的青葱。十年前你不需要我的追逐,十年后你难道就需要我的一只手吗。我能说些什么,我该说些什么,他又想知道哪些事?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此刻的情绪,只想快点跑开。

 

黑眼镜告诉我,人要有清晰的自我认知。我在墨脱知道了很多闷油瓶的过往秘闻,但也只是他生命线上的短短一段,不足以说“我了解你”“我明白你”,这太自大了,我凭什么把自己的意淫掼到他头上?思绪乱得像一大团毛线,被缠在各个地方,我根本没办法深入思考。

 

他是想知道汪家的事吗?也难怪,大患不解,怎么能享受生活呢。这也算是我为他做过的、难得有用的事,但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我想了想,就对他说:“汪家的资料,我整理好了再给你。”闷油瓶没说话,似乎根本没理解我在讲什么。

 

他的手从我的手背上挪开,我也顺理成章睁眼,看到他皱着的眉头,更恍惚了,我的交流能力退化得有那么严重吗,他怎么连我说话都听不懂了。难道是幻境?现实里的我,不会在学鸟叫吧。我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一阵恶寒,翻译鸟语,未免太强瓶所难。

 

闷油瓶说:“我不是要这个。”我懵了,很不安地移开目光,看来不是他听不懂鸟语,是我读不懂瓶语,但这已经是我能力范围内做到的最有用的事。要更多的话,真的没有了,我本来也是庸才,只能走到这里了。

 

闷油瓶看着我的眼睛,我不禁去对比,当年他看着雪山的眼神,和现在有什么区别。但脑细胞看到这一块就要罢工,不愿承担这繁重的工作量,我只好作罢。至少我现在不会莽撞地质问他,非要求一个答案,也算一点长进吧。

 

闷油瓶没有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聊什么,低头沉在平静里。直到时光流逝,他终于开口:“我要去一些地方。”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汪家倒了,现在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逼迫他呢。我迷蒙地抬起头,闷油瓶没有看着我,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扯出来一张纸,拿着笔唰唰写,我心道一声不好,他不会是在写财产转让协议吧。闷油瓶要去做自己的事了,或许现在就是个给电话号码和地址的好时机。

 

但我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他需要这些吗?这些东西对他来说真的有用吗?我的思路绕得乱七八糟,完全没有对策,闷油瓶把那张纸递给我,我低头一看,是个地址,在北京。北京有小花,我松了一点气。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可以写信给我。”

 

我快速地分析了那个北京地址,不是长白山不是墨脱不是香港,表面上跟门没什么关系,跟张家也没有明显联接,闷油瓶好像真的是去旅行的,他不会在北京有一套四合院吧。我愣愣地抬头:“什么时候出发?”

 

“今晚。”这时间也太赶了,我不由得心里一紧,什么事情那么重要?但又不好说什么反驳的话语,这不是我想要的吗。他要去过自己的生活了,为什么我的心里还是一片空落落的呢。我预演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什么样的动作会显得在乎又得体,怎么写地址才够清楚够潇洒,但当这天到来,我还是把那些技巧都忘了个干净,无法应对。我默下雨村的地址,已经考虑不到字好不好看。村里可以收信吗?信在中途丢了怎么办。他真的会给我回信吗?

 

闷油瓶拿过那张纸,很认真地折好了,我忍不住看着他的手指,那两根奇长的发丘指夹着一张薄薄的纸片,对折了也没多少厚度,这像是读书时候交笔友,要把联系方式登在报纸上的一角,报纸也是轻的,慢慢飘走,飘到陌生人的手心里。这张纸那么小,如果他搞丢了,该怎么寄信呢。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早就有微信这个东西了,收到回复的时间比寄信快得多,但我们都不约而同选择了这种古老的方式。

 

我迅速给小花发消息:“他要去北极了。”小花给我回了个问号,我才发现自己因为太着急打错了字,难得小花秒回,我又发了个“北京”。小花没再扣问号,让我放心,他会帮我留意一下。

 

 

8

 

闷油瓶说要离开的那天晚上,我就订了去福建的机票,我也搞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不想看见我们一起待过的地方?不想看见闷油瓶留下的痕迹?又或许是终于得偿所愿,急切不已?我不明白,但再不明白,也该离开了。

 

我订了最早的飞机,起床没有看见闷油瓶的身影,他还是和十年一样,说走就走。我不由得笑了一下,不知道是无奈还是气自己,对着镜子慢慢地刷牙。三个小时后,我到达雨村,给胖子拨电话:“我到了。”他在电话另一端懵逼:“啥?刚装修完呢,你也不等散散味啊。小哥呢?”我沉默了一会,说了一句:“小哥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快回来当村支书吧。”胖子哎哎两声:“这又是怎么个回事,打架了?”

 

我懒得和胖子掰扯:“我哪打得过他。”嘴上吵着,胖子还是很快回来了,我们两个蹲在村口面面相觑,胖子看着我的眼神一言难尽,他抢先开口:“我之后得回趟广西昂,你一个人能行吗?”我大怒:“你瞧不起谁呢!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三岁小孩都会自己上厕所了!”胖子捻了个兰花指,十分高深地说:“No no no,你现在这个身娇体弱,胖爷我作为你如爹如娘的好兄弟,怎能不操心啊!”

 

我笑了,胖子总是有一种化解痛苦的能力,好像一切都是浮云,他眼里的的活着就是很纯质的活着,从来不会绞尽脑汁去思考活着的理由和意义。我也在努力把自己放轻下来。

 

胖子走的一周里,我把屋里的墙都摸了一遍。胖子嘴上不着调,办事还是相当靠谱的,房子大体上没有什么差错,就差一些情调了。我想要弄些装饰,却突然忘了在杭州时,模糊想要添置的东西。闷油瓶给的那张地址时不时从我脑子里冒出来,像个顽皮的孩子,时不时勾弄一下我的神经。我该写一封信吗?

 

一封信,需要信封、邮票、纸、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想说的话。

 

但我和他能说什么话?闷油瓶不要汪家的资料,那是想知道什么……张家的事,我可以慢慢收集去了解,他过去的经历,我尽尽力也可以找到一些碎片,但都需要时间整理,我不知道闷油瓶去的是哪里,那张地址是真的吗,他真的会回信吗。

 

难道闷油瓶变成了奥特曼,要去拯救世界?这不是迪迦的工作吗。我几乎想开个任意门,让他现在就来到我面前,至少让我知道他此刻在干什么。这种想法来得突然。仅存的理智勉强运作,这不是我该想的,他的事情,有什么必要告诉我?闷油瓶又不是第一次出游的小孩子,我又在担心什么。

 

我继续作弄那只钢笔,把笔盖盖上又拔开,听发出的咔哒声,雨村大部分时候都是个宁静的地方。不知道闷油瓶会不会觉得雨声嘈杂——他耳力一向灵敏。我又打开微信,百无聊赖地刷着朋友圈,刚好看见胖子更新照片,非常油腻地对镜头比着剪刀手,头发都被汗浸湿了,配字是“护稻选手”,我算了算日子,按水稻的种植周期,应该是在施肥,居然已经是九月,我有些恍惚,闷油瓶也出来好几周了。胖子弹了两条语音出来,问我他的工程如何,大爷是否满意。

 

“胖爷英明神武,北京故宫都没你整的屋子舒服。”胖子“嗐”了一声:“这才哪到哪呢,等我回来大展身手。”我就道:“可得了吧你,别把你那农活带来我就谢天谢地了。”胖子的音量要震碎一辆车,笑骂我:“你个少爷脾气,是不是还要给你找个小工铺床去啊。”我和胖子就从这扯到天南地北,该挂电话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胖子,如果要给一个人写信,你会写什么?”

 

消息发出的刹那我就开始后悔,这像是会出现在青春期少男少女爱看的酸情杂志里的,没条理的傻话。但少年正是感情充沛的时期,说什么都可以被原谅。所有人都会接受,这是对年少的同情,微微一笑就走过去。可我已经不年轻了,现在说这个,只能看出此人十分软弱,更何况这种问题本就没答案。

 

我没有撤回消息,胖子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他没来句“为啥不发短信”的实用型发问,我已经够欣慰了。聊天框弹出来好几个“一言难尽”的熊猫头表情:“寄信这回事,重点是写什么吗,重点是惦记啊! love啊!你当了那么久纯洁敏感小文青,关键时候怎么就看不懂了。”我想起一个作家,他妈知道他忙,没时间写信,就让他在信封里塞一张邮票寄回来,她就知道他一切安好。我也要给闷油瓶寄一张邮票吗,他会觉得莫名其妙吧。愣神这一会,我已经不自觉地点进了和闷油瓶的对话框,他的微信还是胖子帮他创的,一个灰灰的初始头像,挺符合他的,销声匿迹。

 

9

 

发呆的时间在人的一生中占比多大?这难以估量。从小到大,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在我爸妈哪里就是“能看得过眼”,这给我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便利,最明显的就是高中课堂,我走神能走到十万八千米,从建造一辆火车要多久,到和猴子打架怎么脱身,我钻进爷爷的笔记里,想象自己拿着黑驴蹄子驱邪,跳车和条子斗智斗勇……由于成绩可以,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的想象帝国就这么顺利地发展壮大。

 

我没有就业压力,大学毕业后在吴山居继续混我的日子,而今天再回想起那些时光,却只有一个模糊的幻影,我再也找不到当时的闲情。

 

但我没由头报怨,那些岁月静好的前提是有人为我承担了太多责任,我只是把我本该承受的东西接回手上。有些事我不干就真的没人干了,见好就收是人生得意之道,我不该想太多。如果闷油瓶在我旁边,也会觉得心累吧。

 

我把手机熄屏,静静听着雨声。如果我的人生是一部小说,那现在就是所有冒险结束的时刻,主角收刀回鞘归隐田园,往后的日子用来回忆辉煌的岁月,可我坐在这个相当美好的小村里,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就像一把枯死的老木。我经历了几百几千年的记忆,但那些过往不属于我,它们无法成为我白日梦的原料,思绪飘远的片刻,我看不见他人,也找不到自己,如果用一个字形容,就是“空”。

 

我的这种感觉,和闷油瓶所感受到的那种“天地无我”的痛苦,有没有一些相像呢?我阖眼,世界归于一片黑暗,再睁眼居然出现了瞎子的面孔,他还是那副嬉皮脸的样子,在我床边站着,像个搞临终关怀的不靠谱护工,我眉头一跳,感觉没什么好事。瞎子很自然地开口:“徒弟,你吃饭没?”我分不清自己是饿是饱,就摇摇头:“你怎么在这里?”

 

黑瞎子的行为往往没常理,他露出一口白牙:“你不是说找到了一小子,叫黎什么来着,让我帮忙看看吗?”我冷冷地看着他:“计划结束了,这是梦。”黑瞎子摇摇头:“你心理承受能力太差,梦到计划成功而已,那是假的,醒过来吧,你的时间不多了,你难道不想接他回来吗?”我点了一根烟,尼古丁迅速发挥作用,我用最快的速度计算计划成功的几率,每一个环节都是正确的,逻辑通顺,几乎没有失败的可能。

 

我猛吸一口烟,心暂时定了下来,再睁开眼,已经没有了瞎子的踪影,我也并没有躺在床上,摇椅晃晃荡荡地支撑着我的身体。我刚缓了一口气,电话铃就在寂静里炸出来。

 

我后背十分黏腻,都是冷汗,我不在变电站里,周围也没有干热的黄沙的气息,雨丝飘到我脸上,有点凉,尼古丁和雨的加持让我彻底清醒,撑起一点力气去看来电人,没有呢称,只有一串冷静的电话号码,那是我帮闷油瓶办的,我调整呼吸,让自己显得更从容一些,才滑过接听键,也难为他有耐心等自动挂断,他都不嫌电话铃吵的吗?

 

网络有点卡,那个加载符号转得我心烦,半天才连到通话界面,看来该换个WiFi了。滋滋的电流声在我耳边清晰无比,一直没有人语,我把耳朵贴近听筒,试探地“喂”了一声。对面真的是闪油瓶吗,这手机不会是被他扔了,又被哪个小屁孩捡到拿来骚扰人吧。

 

这种焦躁马上就被打破了,闷油瓶的声音传过来:“没事。不用怕。”他的声音很轻,有些像小时候,我爸在客厅放的那些家庭伦理剧,隔着门板,那些对话声传进我房间,也是模糊不清的细语,却代表安全。我的脑子现在难以思考,没有认真去思考这通来电的及时。我把声音调大,干涩地“嗯”了声。意识恍惚,那声“嗯”真的说出来了吗?我无法确定。闷油瓶没有回话,也没挂断通讯,我想听他讲点什么,甚至越界而无理地想了解闷油瓶所处的地方,那里现在会发出什么声响?有汽车嘈杂的鸣笛声吗,还是电饭锅的嘀嘀声,又或是和我所听见的一样的雨声?

 

我几乎想这通电话永远不挂断,希望时间从此刻缓慢地移动。我和闷油瓶一直没有说话,出于诡异的默契,也没有挂断电话,我拿着手机洗澡、换衣服,尽量放轻动作,等把一切做完,躺到床上,我才意识到我是有静音这个功能的,刚才实在是太蠢。

 

我静心听着闷油瓶那端的声响,如果有人看见这一幕,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变态吧。他那边很安静,什么声响都没有,我猜他是开了静音,不愧是出场费堪比周杰伦的人,学习能力就是快。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躺在床上调整到一个安稳的姿势、不再动的时候,闷油瓶那端一下就有声音了——他把静音关了。我屏气凝神,听着他那边的动静。洗衣机的运作声、水流声、被褥摩擦的窸窣声。闷油瓶现在也躺在床上了吗,他的手机,是否也放在耳侧?

 

我在这种声音里昏昏欲睡,脑子胡乱想着一些事,闷油瓶刚刚静音,是想听见我的声音吗?这太自大了,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的,我自嘲地笑了一下。可能是有些大声,闷油瓶那边又传来些声响,似乎是调整姿势,完蛋,又被我吵到了,我紧绷起来,却又听见了他沉稳的呼吸声,有点超过了,哥,我心想。

 

闷油瓶说:“早睡。”隔着电线,他的声音有些失真,我想了想,礼尚往来,也小声说了一句:“晚安。”听着他的呼吸声,我慢慢闭上了眼。

 

我见过太多幻境里的闷油瓶了,在角落翻拓本的他是假的,在我留鼻血流到止不住的时候帮我摁住穴位的他也是假的,我濒死,他躺在我身边看着我,那么珍爱的眼神,也是假的。现在的闷油瓶是真的吗?还是又一个假象?但我听见他的呼吸声了,手机里有胖子弹出来的消息,说广西的蚊子太欺负人了,是不是该求点小哥的麒麟宝气?

 

明天我看见的场景又会是什么样呢,算了,算了,我想,就让我在此刻睡去吧。

 

 

10

 

我起床的时候,阳光朦胧,雨后的空气对我的鼻腔非常友好,心情都好了不少。手机已经关机了,我插上充电线,然后去洗漱。开机后就翻看通话记录,和闷油瓶的电话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应该是手机没电自动挂断的。接着就是胖子拍的飞机票,神气得不行:赶紧准备好酒好菜。我给他敲字:“到了再说。”我为胖子的到来而开心,总觉得他能改变许多东西。

 

胖子已经来踩过点,路都熟得差不多了,但我想了想,还是去了村口接他,刚到就看见胖子坐在人老头的三轮车上,戴个草帽,缓慢的移动,像个欺负村民的恶霸。我捏着鼻梁,一脸无语:“你就不能锻炼锻炼?有你这坨铁,人大爷车都蹬不起来!”胖子切了声:“我给人家贡献业绩,逼逼啥呢你,看你这个小身板,都没咱大爷够劲。”

 

我和胖子斗了一路嘴,回到村屋,胖子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冰箱,随后一言难尽地看着我:“天真。你要修仙啊。”冰箱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事确实是我理亏,我避开胖子的逼视:“忘买了而已,厨房好像有面。”胖子一脸无语:“我就好奇了,这几天你吃的什么,把雨村当练功坛,每天吸仙气啊?”

 

我心虚地咳嗽:“行了,我等会去镇上扫荡,保证给您填满。”胖子叹了口气:“你这怎么过日子,还好胖爷我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他说完还一甩自己的头发。我看着就想翻白眼:“你多久没洗头了,别甩得屋子里全都是油。”胖子大怒:“好你个天真,看我今晚不拿你的枕头擦地。”我狡黠地笑了,拎起车钥匙就跑:“你自己好好收拾吧!我去镇上了。”

 

胖子无能狂怒,大喊道:“买酒啊!记得买酒!”我骑着从二手市场买的摩托车跟胖子招手。

 

结婚离婚、重逢分离、开业闭业,似乎都要用酒作底,才算是尊重和圆满。酒精可真是个万能的东西。胖子从他的行李里掏出个烧烤架,说晚上必须来顿好的。胖子的烧烤技术我早就领会过,可谓是七星级大厨,可惜我已经闻不到味道了,但眼睛还能用,看胖子吃得大汗淋漓,也没那么难熬,酒是路边小卖部随便买的啤酒。但气氛适宜,喝什么都是好酒,胖子喝得格外起劲,我真怕他嫌不够爽,会把隔壁大妈跳舞用的音响抢过来,踩到音箱上嚎。

 

我也有点醉了,就揺着胖子的肩膀,问他:“胖子,你说小哥为什么要给我地址。”胖子一听就叹气:“想和你……嗝……联系呗,还能是什么。”我就掐胖子的肉:“他大爷的……我都不知道能说什么。”胖子吃痛,就拍我的手:“你丫的,别把胖爷当解压玩具,不说就不说呗,你把杜蕾斯放他床头,他不就知道了?况且谁说人一定要说话了?之前不也能过吗?”我大怒:“你别开黄色玩笑了!能不能正经点。”胖子摆摆手:“你懂什么,知不知道什么叫原始的欲望不说假话。”

 

我的意识已经恍惚了。手机一直开着,有些发烫。我握着手机,点开昨晚的那串号码,酒劲上头,想马上点下拨号键,可我却犹豫了,我打电话干什么呢?发酒疯?胖子注意到我的动作,一下就安静了,摇摇晃晃地说自己要去上厕所。我让他别掉沟里,他给我比了个中指。

 

胖子走了,就只剩煤块燃烧的轻微嘶声,我们特意选了个离村子远些的空地架桌子,但雨村毕竟不大,再远也远不到哪去,还是能听到点人声。那群大爷一把年纪了还中气十足,拍大腿的啪啪和嘘叹能传到这里,我猜是在下棋,雨村果然是个养人的好地方,这么大年纪还能熬夜。如果我点下那个电话,闷油瓶能听见这些声音吗,他是会觉得岁月静好,还是会嫌吵呢。

 

我一直盯着闪烁的火星,太亮了,以致于闭眼都还有零落的光斑,这是感官细胞暂时失灵了。一瞬间我居然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被接受,被原谅。这种感觉很像小时候去盘口的年会,我收了一大堆红包,玩累了就睡在小厅堂的沙发上,二叔忙着应酬没时间管教我,三叔难得回来,跟爷爷吵架,也分不出神带我玩。我躺在柔软的布料上,无比安心,因为明白潘子会把我抱回爸妈身边,什么争斗都不会影响到我。

 

这是一种未知前路的、懵懂的安全感。现在的,却更像一种茫然和麻木。

 

胖子上完厕所回来,走路居然没歪,悠哉得像只大鹅,拿手在我面前晃了好几下:咋的?人傻了?”我摇摇头,把电话双手奉给他,十分诚恳。胖子和我对口形:“你俩网恋啊?”我翻了个白眼,微笑道:“滚。”

 

胖子坐下就开始吃肉,一合嘴两串肉就消失了,吃得满脸陶醉,实在很有当招牌的天赋,不过人家是靠美色,他是靠吃色。

 

我有些犹豫,还是退出了通话界面,把胖子面前的啤酒开了,看白色的泡沫一点点漫上来。这和碳酸饮料冒气的原理很相似,都是减压成核释放,但可乐雪碧比啤酒的气强得多,吸完蛇毒后来一瓶,是最快缓解痛苦的方式。那股气冲到鼻腔,能中和很多辛辣的痛感,舒服得像在天堂。现在我不吸蛇毒了,碳酸饮料的效用大大减弱,就只好靠喝酒了。

 

我点上一支烟,尼古丁的作用让我快速冷静了下来,我看胖子毫无心事的样子,就不再想了,也和他一起灌酒。发明酒的人怎么知道他是能喝的呢,喝多了就神志迷糊,难道不是毒药么?不知道张家人有没有把醉酒这个bug进化掉。

 

但酒还是个好东西的,一醉解千愁,虽然只是暂时的,十年前我从长白山独自回来,也是天天喝酒,把我爸妈都吓了一跳,但我太需要这样短暂的逃避,那时我对谜团的渴望与追寻,再到现在的避之不及,真像大梦一场。

 

由于计划的需要,我必须长期保持清醒,今天终于能不顾大局,放肆地喝一回,逃避的权利实在太珍贵,难以割舍。我把酒液吞进喉咙,摸到自己脸上的一大片湿润,突然想起沙漠里那块离人悲,那些离去的人已经喝不到酒了,我给潘子烧完纸钱,该给他倒一壶酒才对。我过去会给自己订一个冷静时间,大多是30秒,1分钟,但今天放纵一把,一个晚上,等过了今晚。我再做回那个冷静的吴邪。胖子是个能化解痛苦的人,一向不喜欢我瞎几把想的的性格,早些年他就爱说我,今天却难得安静。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哭了,十年的时间足够泪桥干涸,却没想到感情是条源源不断的暗流,从桥下缓缓穿过,即使我自认心如枯槁。现在的我肯定狼狈得像个毛头小子,不明白自己的病根在哪里,还自认全世界老子最厉害。我就着这种咸涩继续喝下一罐。意识模糊,心理防线也跟着降低,我拽着胖子的袖子,酒精润不了喉,我的嗓音还是干涩的,发不了声。刚说了个“我”字就接不下去了,胖子“哎”了声:“干嘛呢,不这样三跪九叩的啊,天真。”

 

我缓了一会,有气无力地说:“别贫了,还有没有酒?”

 

胖子说:“你自己买的你不知道?”说着就抬了一箱酒上桌:“你买这么多,是要以酒代水,拿暗杀胖爷我啊?”我就很生气:“不是你说要买酒!”胖子没接我的话。大半夜喝成这样,多少有损公德,保不齐吓到几个大爷大娘,这样可怎么维持我们家的好人缘?我还没不省人事,就对胖子道:“我们回去喝,三更半夜,我死也要死屋子里,在外面太寒碜了。”胖子没喝多少,思索了一下也点点头:“也行,那咱收拾收拾。”

 

我都有些骄傲了,我这种有公德的醉汉,提着灯都找不到。

 

说完我就和胖子一起收拾烤架,我没胃口,没买多少菜,现下被胖子吃得差不多了,收拾得很快。但这个场景太像过年后收拾残局,即使知道回去还能继续,我还是有些难受,恨不得现在就瞬移到屋子里再喝一箱酒,把这些闷气都冲洗掉。如果有个人在就好了,我没来由地想。三个人可以玩拍七令,也好扛醉鬼。我脑海中浮现闷油瓶的影子,不对,我怎么把他放在收拾残局的角色上了,还好我没把雨村说出口,如果说了,闷油瓶不得天天做苦工?

 

费了一番劲收拾完毕,我和胖子躺到略微简陋的沙发上,我用手搓了搓材质,还是得换一个沙发,这种内料靠着对脊椎不好。

 

我把拧开易拉环,和胖子碰了个杯,严重怀疑喝下去的酒都直接变成了眼泪,否则怎么解释它的绵绵不断?之前和盘口那些老油条谈事,总要喝酒,最恨一喝就睡,如今又渴望拥有这样的能力。酒很快见底,我想再开,胖子就一把拦住我:“哪有你这么喝酒的!真不怕喝死啊?“我摇头:“死哪有这么容易。”他闻言就叹气:“您悠着点行不,日子还长有的是时间喝,现在在村里,可没大医院给你抢救,只能找个赤脚大夫给你灌蟑螂须须了。”

 

我听着一阵恶心,按压着隐隐作痛的头部:

“你哪来这么多歪门邪道。”胖子就道:“这你就不懂了,你们这种在水边长大的,就是想得多。人蟑螂真有个药用价值,闭眼一吃,管它是个啥。”

 

我不禁道:“你就不能换个比喻?”他就用“你看我说吧,南方人就是讲究”的表情看着我,啧了声:“行吧,胖爷今天就当个文化人。你就是太爱钻牛角尖了,什么都要面面俱到才算完。”我道:“这是谨慎,你懂什么……”

 

胖子一下激动起来:“谨慎是你这么用的吗?你这是‘赶英超美’。我心想这都什么玩意,怎么还扯出大跃进了。胖子喝了口酒,继续说:“天真,我年轻的时候,棉裤破个大洞,走路干活呼啦漏风,就这个熊样,下午我也敢拉厂里的姐姐妹妹去看晚霞,那天红得,多美啊。有些问题,解决不了,也能生活的,你懂么?你看外边那天,你多久没抬过头了?”

 

我听着胖子的话,就去瞟窗外,一片黑蒙,就那么一点点星是亮的,我没看多久就转回头,这么大年纪了,还要45°仰望天空吗。胖子见我的动作,就说:“你看不下去,是吧?”

 

“星星不够亮。”我想把目光聚焦,却怎么都有重影,索性放弃。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瓶酒,只感觉浑身都重待得要命,是酒劲上来了,今晚肯定要起夜,破罐子破摔,我把剩的一点瓶底也喝完,就昏死过去。

 

 

11

 

晚上我果然被尿憋醒了好几次,最后一次起来浑身发热,应该是发烧了,就干脆洗了个澡想舒服点,却忘了开热水器,但我真没力气摸黑去搞了,洗了个战斗澡,又去倒了杯凉水躺回床上。管它什么东西都明天再说吧。

 

我知道自己肯定得生场病,早病早好,不算什么,所以也没太上心。结果第二天起都起不来,眼前都是模糊的,只能从轮廓辨认出胖子站在我面前,他一直乱晃,我就有些晕,身边都是噪音,也听不见他在唠叨什么,估计是骂我喝酒。

 

但可喜可贺,这些年的兄弟情分还是有用的,胖子发现我睁开眼,一张大脸凑到我面前,应该是想问我怎么样了,我给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不要用大动干戈,小病而已。胖子好像那个土拨鼠表情包,准备要愁吼了。那种气势就算听不见也很有威慑力。我看我再没反应他都要变形了,就给他打了段敲敲话:“三天。没好转再去医院。

 

胖子就不说话了,应该被我气服了,我没有太多精力,脑子昏沉得不行,就没再睁眼观察胖子。接下来清醒的时间都太过细碎,大多是吃药喝水,全是胖子忙前忙后。我真的太累了,不知道是生理还是心理,睡眠也两极分化,不是分不清白天黑夜,一觉长得可怕,就是死都睡不着,怎么调整姿势都无济于事,明明身体无比疲累。不知道是压到哪个部位了,我总是呼吸不上,难受得想抱着氧气瓶吸,但又没到死那地步,时不时撩你一下,纯折磨人。

 

我蔫得不行,日夜沉浸在虚无里,只知道自己做了很多个梦,醒来却把梦到的东西全部抛弃,只有零星的碎影幸存。

 

我梦到和年少的他相遇,他是孩子,是少年,我一遍遍抹去他小小的面庞上滚下的泪珠,却不能言语,我能告诉他什么?才能让他更轻松地走过这遥远的路途,什么样的未来可以让他感到幸福?

 

这是那些梦里,我记得最清楚的片段。我居然真的那么贪婪,不仅渴求闷油瓶的现在,还想要他所有的情绪吗。如果想雕琢闷油瓶的思想,要从什么时候开始遇见他才好。在他第一次放野的时候,还是在他从雪山走下,来到喇嘛庙里烤火的那一天。他的过往里多少令人垂泪的片段,都与我无关,无从知晓,也难以寻找。

 

他是一个强大如神佛的男人,我却想让他在我怀里哭泣。这太自大,太没有自知之明。像一个赌徒,拿一根青草去赌场,想用这平平无奇的东西去换百万黄金,因为太痴心妄想,甚至不会被保安驱逐,而是被送到派出所:这个人绝对有智力障碍。

 

这个梦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提醒着我是个贪婪而自大的人。

 

病情反复,时而好转 一下又变回原样,胖子就在我旁边打斗地主,总有“要”“不要”的机械声在回荡。有几次半梦半醒,我甚至在床边里看见了闪油瓶,他就靠在我旁边,用那种看天的眼神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因为神志不清,格外放肆勇敢地对上他的视线。我没昏到对幻觉说话,就静静地和“他”对望。还算是我赚了,按照往常,谁能和这老人家对望这么久?

 

再次迎来清醒的时刻,脸上又是一片湿润,我呼吸得很累,像用一根细细的吸管吸气,离死亡似乎只有一线之隔,胖子在说话,把我扶起来坐着,这样能省力一些,我缓了很久,才终于恢复正常的呼吸。濒死的感觉让我忍不住抓胖子的手臂,带着狼狈的眼泪对他说:“胖子,我想见他……我真的,真的想见他。”死亡面前我终于没办法骗自己大方,我就是想知道,我想知道他生活的地方有什么细小的噪音,他喜欢吃什么东西,像知道他的往事他的现在他的未来。

 

人与人之间需要边界感,可我偏偏无法自控。胖子抹了把脸:“见,想见就见。”我的视线模糊,努力眨了好几下眼都没缓解晕眩,一个身影从胖子的旁边冒出来,我看不清楚,直觉告诉我那就是闷油瓶,像奇迹一样出现在我面前。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房间,这是又一个梦境吗?

 

如果是梦境,我反倒放心了,自顾自说:“我最讨厌别人骗我,我三叔骗我、老痒骗我、二叔也骗我,张家人还是骗我,太多回了,你也骗过我。你现在在这里,也是个骗局吗。”这话其实很没条理,很无理取闹,一辈子这么长,谁能做到完全不骗人呢。况且我被骗也不关他的事,他够仗义了。但我现在是个病号,不能对我那么苛刻,我只能庆幸,还好不是真的闷油瓶听到。

 

结果那个身影离我更近了,几乎不像幻觉,我心里就一惊,大爷的,不会是什么东西假扮的吧,这么大个人进屋了胖子都没发现吗。如果身体状况正常,那我肯定不怕他,可我现在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只有躺倒任操的份,我不怕死,但也不想死在个陌生人手里,还他娘的是个假扮闷油瓶的神经病。我一下就怒火攻心,没想到自己的直觉也有失误的时候。

 

这个擅闯民宅的男人把手伸到我面前,我眯起眼睛,认出了那根发丘指,脑子又嗡嗡起来,一下就丧失了思考能力。这是张家人?张海客那个二货为了整我,还找了个闷油瓶的仿品?但这也太像他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生气又没那个实力,想破口打骂又没有力气。只好把他当成一个木头人,把自己当成植物人。同种同类,大自然总不能让我和他自相残杀。那个男人见我没动静,得寸进尺,几乎要贴到我脸上了,我微微偏头避开,又被那只手轻轻掰回来。我只能看着他的眼睛,漆黑的眼睛——那是闷油瓶。真的是闷油瓶。身影可以模仿一下,但他的眼神根本没人能模仿,连我梦里的也不能。

 

我心道一声我操,心脏像法国人一样罢工。我刚刚说了什么?我埋怨他骗我,自顾自说一大堆,简直蠢得不行。闷油瓶肯定是一直在这里,才会在胖子说完那句话的下一秒就到我的床边。可他怎么来了呢?他不是去北京了吗?明明是我自己想要见他,但他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只好避着他的视线。

 

“我不会再骗你。”他静静地说,没再掰我的下巴,像是怕惊扰古老的灵魂,见我回神了,他又继续道:“我想知道。”

 

这么无理的要求他也能答应吗。我愣愣地看着他,上次我说汪家,他摇头,我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他想知道的?闷油瓶没有等我回答,只是盯着我,慢慢说:“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你说的那些我去过却没看过的地方。西湖,北京故宫,长沙岳麓山,你说的那些无比诱人的美食,葱包烩,炒鸡杂……”我无法听下去了。

 

他说出第一句话,我就意识到他在重复,重复十年前那一路冰雪里,我用来劝说他的那些东西。当时我极尽全力,搜刮过往去寻找他可能有兴趣的东西,比如旅行,比如钓鱼,但他没有回应,我就只好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全部说一遍,从繁华大都市说到家门口,直到把一切都说尽。但是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

 

这些年我偶尔会回忆起二道白河那个晚上,当时我脑子里是狂风暴雨,一心只想着怎么办怎么办,拼命找对策想把他留下来,他就睡在旁边,并不管我。后来我终于知道他面对的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美好都无法填满的空白。这时我才明白,那个晚上就不该想那么多,屁用没有,该好好看着他才对。

 

但现在闷油瓶告诉我他记得,那些废话,原来是有用的吗。

 

我口中发苦,竟不知要如何回应。我忘了他其实是个很强势的人,他认定的事旁人很难改变。失约是我有错再先,劝人总不能是表面工夫,但那些东西连我自己都忘记了,又怎么告诉他呢。

 

我一把抓住闷油瓶横在我面前的手,局促而简陋:“可我不记得了,小哥。你明白吗。”说完我就想再扇自己一巴掌,他不明白的够多了,何必再加我一份呢。我总是觉得,我的这些痛苦,在闷油瓶百年的经历里还是太小太小了,不过是庸人自扰。在他面前说这些,没有敞开的释然,只有小学生大哭大叫,向在路上丢了两千块的大人卖弄自己路上丢了一条红领巾的难过,实在让人无奈。这并不是说那不值得痛苦,只是两个人的思想不在同一个维度,理解是个有程度之分的词。

 

我越想越尴尬,又有些愧疚,紧紧看着他的眼睛,妄想揣测一下他的想法,但他的神色一点变动都没有。轻视放在他身上甚至是个好词,至少证明这个人被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所以“轻”,但他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连“轻视”都算不上吗。我烦躁得要命,真想昏过去算了。

 

闷油瓶却突然发难,捏住了我的后颈,我浑身一麻,几乎要跳起来。他从前捏晕人,也是这个动作,我和他的武力值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毫无反抗能力,只能躺平。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非要像从前一样才可以?我马上就生气起来。他没用那种能捏晕人的力道,但这种不轻不重的压制对我来说更难熬。刽子手把刀架人脖子威慑,又偏不砍下去。

 

闷油瓶要说话了,我有预感,心里有些紧张。他要说什么呢,惊世骇俗的真相?对付张家的计谋?还是终极?

 

我屏住呼吸,生怕这种微小的噪音吵到他,让他把话又憋回去。我等得都要呼吸不上来了,他突然抱住我,隔着那层并不温暖的被子,终于开口:“我留在你身边。”久别重逢的人,好像都是要抱一下体现亲近的,青铜门开的时候,我只是拉下袖子,没有拥抱。

 

他并没有用力,只是轻轻箍‌着我的腰。我小时候得到第一只小狗,也是这样把它抱在怀里。我心里一酸,反抱住他。情绪太重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宣泄,只好用力抱住他,却总觉得有一层隔膜在我们两个人中间,我把被子扯开,像个橡皮糖一样黏住他,闷油瓶的力道收得很紧,我都有些呼吸不上来了,猛吸了两口气,他发现我的状况,就马上松了力道,我又继续贴上去,看着他的眼睛。闷油瓶的目光清明,不像是被什么邪物迷了。

 

他的眼睛是我这么多年以假乱真的幻觉里,最难被模仿的存在。他一直在我身边,我的脑子却依旧把他绑在幽暗的青铜门后,导致关于闷油瓶所有的记忆,不论幸福快乐哀痛,都被埋在阴影里,那是无言的痛苦,是一场幻梦,默默不语地站在我身后。

 

但现在我们拥抱着,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地重逢。

 

十年前的篝火旁,闷油瓶说:“‘意义’这个词语,本身就没有意义。”我那时候无法完全地理解他,现在依然做不到完美。那时候看向他,不过是在绝望之境的无可奈何,对着他的脸,我能做的只有一秒一秒地读,三分钟之久。但我现在终于能探明他的一部分,即使百般波折。

 

我看着他的脸庞,怎么看都看不够,又在这种美好里生出焦虑来:“这里不会很安静,也可能会有人来烦我。会吵到你,你知道吗?有些东西让你不舒服,你可以随时离开。”我又补了一句:“但我大部分可以解决。”

 

“你在我身边总是太严谨。”他说。我摇了摇头:“这不算坏事。”闷油瓶顺了顺我的头发,像在顺狗毛:“我和你在一起。”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知道会有这些状况发生,但不在意。

 

“你没去北京吗?”我问他。闷油瓶摇头就道:“我提前回来了。”我忘了自己想问什么,顿了很久才继续说:“我没给你写信。”他捏捏我的肩:“嗯,以后可以写。”什么意思,他还要走吗?我有点懵了。但人还是知足一点好,我憋着没继续问他。

 

 

12

 

我的身体还算争气,没有一直高烧,终于能清醒得久一点,胖子直叫我祖宗,我精神恢复了些,但还没硬到能和他吵嘴,就白了他一眼。胖子关爱病号,说了我两句就叉着腰去给我弄吃的,我像个植物人一样,只能定定坐着等胖子的稀饭,后知后觉有一丝身体被耗空的饥饿。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这种细微的水声让我安心,放空了一会,胖子就端了碟咸菜和粥回来。我靠着床头,一口就喝了小半碗,胖子真是会照顾人,我渴得不行,喝点粥水刚好。胖子难得没打斗地主,陪我吃病号餐。能吃下东西,病就差不多要好了。我边吃东西,边和胖子说话:“我看到小哥了。”胖子就“嗯”了声,一脸淡定,这个反应不对劲,我一下停了进食的动作,眯眼看胖子:“你们是不是瞒了我什么。”胖子就道:“能有什么!”他这么一说,我反而更疑心了,不会是闷油瓶出了什么事吧,我生出些慌乱,提高音调:“到底怎么了!”

 

胖子见我样子就哎哎哎地叫,压着我的肩膀:“你别想那么多!小哥没事,在外头好好的呢!主要就是,额,他被隔壁大妈拉着相亲。我怕你犯脾气。”我一下就松了口气:“你丫的,这种事情你藏什么,吓死我了。”胖子就有些奇怪:“你怎么不吃醋了?”我把粥喝完:“我为什么要吃醋。”

 

胖子就哦了声,别扭地看了我一会,收拾碗筷去了。我莫名其妙,也没管他。这些天病得难受,我都没好好收拾自己,今天难得有精神照镜子,真是吓一跳。脸色差得像骷髅头假扮的,都能去演巜僵尸新娘》真人版了。

 

我躺回床上发呆,突然意识到一个大问题,房间还没装修好呢!闷油瓶这些天和谁睡的?我叫了两声胖子,见他没应,就打了个电话,胖子在隔壁就大骂:“叫一声不行啊!害得胖爷我找半天手机。”我就应道:“我叫了,你耳朵堵了吧!”胖子噔噔噔地过来了,皮笑肉不笑:“又是怎么个回事啊,少爷。”我就咳嗽一声:“小哥这几天怎么睡的?”胖子也跟着我咳:“我们俩轮流守夜啊,他睡我那房间。”我又追问:“那之后怎么睡,还没装修好,就两间房。”

 

胖子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我:“你们俩一起睡呗,我体量那么大,床又那么小,你别想压榨兄弟我。”我就骂道:“谁稀罕你那个三年不洗的被单!”胖子大怒:“知不知道什么是体香,没品味!”闷油瓶不知道从哪闪出来,手里拎着一袋梨,不知道听了多久。我怕他觉得我嫌弃他,连忙说:“小哥,我们先一起睡吧。”

 

他点点头,走出了房间。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怀疑,闷油瓶真的喜欢这里吗。不过我看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他想离开的话,也不会等太久,及时行乐吧。

 

我先躺到床上,闷油瓶还在洗澡,我就开始玩手机上的小游戏,俄罗斯方块数独玩了好几局,他才洗漱好从卫生间出来。胖子给我拿了床新被子,比之前那个厚得多也大得多,把我和闷油瓶两个人罩住绰绰有余。我见他进门了,就掀起一个被角让他进来。闷油瓶也没磨蹭,我的被子多了一个凸起。我和他靠在一起,像终于回到了温暖的巢穴,胖子这被子买得真挺好的,我胡思乱想。

 

我们两个人侧躺着,闷油瓶的一只手穿过我脖子和床的空隙,把我一把搂过去,他的身体很暖,一看就知道是阳气很足的那种人,被子对他来说是不是有些热?我也环上闷油瓶的背部,突发奇想拍了拍,跟哄小婴儿睡觉一样,我一下就有点尴尬,如果胖子知道,肯定又要嘲笑我。那就别让他知道吧,我心想,顺应本能和闷油瓶贴着,闭上了眼睛。

 

我本来以为这是一个能闭眼到天明的安稳觉,但半夜还是醒了,做了些怪梦,不好不坏的。闷油瓶的前胸贴着我的后背,不知道怎么睡成这个姿势的。我动了动,他就醒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想着得赶紧装修了。我头拗得难受,他就把我翻过来,看着我的眼睛问:“梦到什么?”我有点烦躁,回想不起什么东西,就对他摇摇头。吵醒他真不是我有意的。

 

闷油瓶没生气,只是捏着我的后脖子把我拽得更近,伸手把被子掖好了:“耐心一点。”我嗯了声,在他的气味里晕晕乎乎的,也就这么睡过去了。

 

我喜欢闷油瓶是因为什么?神秘?又或是强大?但当这一切消退,我对他的感情没有减轻,这时候,我知道,我爱他。

 

早上半梦半醒,闷油瓶已经在收拾东西了,我瞬间就清醒过来,看着他的动作。闷油瓶很快注意到我,就道:“去附近看看。”我突然就笑了。想起来第一次配眼镜,度数不高,那个医生给我配完,让我多眺望远方。我那时候犯蠢,就问了一句:“要多远?”实在是傻得不行,永远忘不了那个医生无语的表情。

 

现在闷油瓶看着我,我也想问这样的傻问题。今天的天气不错,光线透过窗帘缝照进来,是并不炫目的金色,我开口道:“多近?”

 

闷油瓶的眼神很柔和,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说了三个字,他说:“一起去。”

 

 

/我想说很多很多废话,在我们共枕而眠的夜晚,一句一句,说到两个人都困倦不堪,到最后迷糊着睡去。

 

 

Notes:

感谢阅读,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来过好吗TT

狗的病还没治好但我写不动了,后面哥视角继续治(吐血)

ps:ao3怎么我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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