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于阗国的夏季来了。
草低天阔,暮色四合,遥远东南方的上都大概也已经开始降下沉寂。这里是牦牛与牧草的属地,不设闭门鼓,如豆灯火四散在大唐西域的高地上。陶灯比群星暗淡得多,桑伽的帐篷只好在低垂的鸦青里隐去了轮廓。
天色太晚了。大山的吐息拂过千年冰川,留他在凉快的草甸上多睡了小半个时辰。高原土长的青年人撑地跳起来,抛甩着乌尔朵,呼啸声猎猎,为牦牛群指点方向、开道辟路。
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西指,天下皆秋。天圆如张盖而旋转不息,北方的大漠年复一年吞吐着星子,许多于阗人都熟知天象轮转。但往日的星辰有这样的低矮,有这样的闪烁吗?
细碎的金光在连绵沙丘间忽隐忽现,自中心向四方飞快蔓延着,落在天幕里,像是一块硕大如天外飞陨、采之不竭的青金石。
桑伽的瞌睡还没走远,险些以为自己要发大财了。他兴奋地吹了声口哨,却突然想起孩提时阿妈讲给他的一个故事。
“……渎神不祥,铜山金穴都变成了坟墓……曷劳落迦城就这样被埋进黄沙里,再没能重见天日。”
媲摩城以北,正是曷劳落迦城的方位。他瞪大了眼睛,又几乎被那跳跃的金芒所刺。
桑伽不是唯一一个目睹了异象的人。大漠无边无际无遮无挡,此事隔天就传到了毗沙都督府里,以一种志怪异闻的形式。
那好事者的描述似乎更加出奇。他自称在牧监当差,头天夜里正好在安顿从龟兹过来的骆驼商队,歇班比往常晚了一些,刚收拾好最后一捆干草,一抬眼,就撞上了他口中神乎其神的“大漠地流星”。
“您猜怎么着,还有更厉害的哩。”那牧人正说到关键处,朝喉咙眼儿里直灌一大口马奶酒:“只见那地流星亮似铁花快如闪电,百十万颗滚落在地,桐油入水般四下飞溅。其中一颗嗖地一下窜到我跟前来——不足五十米开外,我壮着胆子定睛一瞧,夭寿啦,那是个披金戴银的人形,披着几十斤珠宝还跑得比马快的人形!要我说,那一身行头可不只是金银,看着像是把七宝都挂满身了:金、银、琉璃、砗磲、赤珠、玛瑙、珊瑚、琥珀,一应俱全,比上都的贵人还气派!我疑心这又是哪个闯进曷劳落迦城寻宝的人,可过去几十上百支寻宝商队,哪一个又全须全尾地带着宝贝出来了?奇哉怪哉,如今倒真有了这样的能人。曷劳落迦的故事你们总听过吧?这故事名气可大多了——没听过,哎,且听我下回分解!”
这故事恰好就叫微服出行的长史全须全尾听去了。长史是个新出任的汉人,只当是撞上了民间怪谈的传播源头,佐着葡萄干和酒,津津有味地听他吹完了一整套牛皮。
于阗是安西边陲重镇,没有人会拿这种事情叨扰镇守军,却不是不能和都督一叙,只作为笑谈也无妨。毗沙都督由年轻的于阗国王兼任,他比长史还小上几岁,性行颇为爽直,眼里无甚礼制;长史也不是个心眼多的,就匀了几分闲心和他畅议民情,许多趣闻便只当是茶余谈资说与都督听了。
又是新一天的日暮时分,长史揣着新鲜的民情悠悠而去。于阗国尚音乐,人好歌舞,遥远的筚篥乐音仍在晚风里传扬,其声高亢、其气悠长;近处的人烟和灯火却都在酒肆老板的催促里一一散去。
解雨臣也从里面走出来。大概是气质和这酒肆有些出入,频频有人回头看他。人们多半是在寻摸,先前在馆内怎么没留意到这么个汉人面孔的玉面书生?
他被人不遮不掩地好奇着,也不回避,大方地任他们看,脸上挂着明朗的惬意,似乎被边塞的晚风吹得心情颇好。淳朴的边民见此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匆匆掠过两侧闭门的店肆,勾着背回家去了。
屋顶上有人在喝酒,从头到尾都没挪过地儿。解雨臣缀在人群的末尾处,也就没什么顾忌,转过身去光明正大地看。有什么必要非得在酒肆的屋顶喝酒?作这种姿态,不知道是在邀月还是在邀人。
他没有再探究下去的欲望。所到之处天高地阔,月朗风清,暂时摆脱了解家的盯梢,解雨臣整个人都松快了下来。解家人被他设法引去了天山北路,等到了龟兹,再要改道来于阗,可就彻底赶不上他的行程了。他们多半会将错就错顺着北路走下去,解雨臣无所谓地想,毕竟南北两路汇合于葱岭,他终究还是要往葱岭之上的疏勒国去的。
群星坦荡地垂坠在旷野上,朱门高槛里的人心却不愿受此开化,蒙昧似流沙瀚海,浊似于阗泥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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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瞎子找了家酒馆坐下来。
他无端地觉得还是坐进来比较好,免得遭人闲话,扎在人堆里也能顺道给有缘人看看相。但他本来也不是个在乎他人置喙的。莫名其妙。黑瞎子无可无不可地转着粗陶杯子。
酒没喝几两,顺眼的人也没遇上几个,楼下却似乎发生了点骚动。他探出头去看热闹,哪知全是老熟人——
对街的窄巷里钻出来一个日光下颇为晃眼的人形,黑瞎子偏了偏头躲过一道刺眼的反光,再看过去时,已经有人追着那奇人跑远了,看背影正是那天在酒楼下对着他犯嘀咕的粉衫小公子。
那晃眼的人行动极快,步法诡谲,浑身上下镶满了奇珍异宝,也不知是如何固定在衣物上的。种种怪相,竟和那天的牧人所描述的别无二致。
地上徒留一张沾了灰的毕罗,馅料据摊主所说是康国金桃,花了钱吃不着,实在可惜。
黑瞎子想了想,还是追了上去。他的眼睛能捕捉到人的行动轨迹,据他坦言,这些轨迹在一个时辰内都不会完全消散。
小公子轻功卓绝,但还是在死胡同里扑了个空。他望着胡同天井,又看看空无一物的地面,脸上浮出来一丝懊恼,还有些不可置信。
“不是你不够快,是他根本追不上。谁来也不行。”
他的轨迹凭空断在这里了。黑瞎子怀疑他修习了什么遁地术,这在大唐的疆域里不太常见,兴许是中亚流派的功夫。
“你是哪家出门游历的宗门弟子吧。你家伙计呢?采买这等琐事怎么不吩咐伙计去办,金桃毕罗掉地上可惜喽。”随即他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来一个递给解雨臣,油纸包得齐齐整整,不像那摊贩急吼吼的作风。见解雨臣不肯收,他又解释道:“我自己买的,不是你掉地上那个。”
“谢谢你。”解雨臣没忍住笑了,总算接了过去。他犹豫了一会儿,赶在蒙眼的男人转身离开之前叫住了他:“方便借一步谈谈吗?”
黑瞎子倒也正有此意,于是从善如流。
“开一个厢房?”
“去我的酒窖。”
两人同时说道。
“信我还是信这里没有乱七八糟的眼线?”
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不乱七八糟的人,解雨臣腹诽道。但这个人让他没由来地感到放松,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黑瞎子于是领着他走了七拐八弯,终于将他让进一扇不起眼的柴门。
柴门内的小院倒是拾掇得干净亮堂,有些不经意的陋室雅趣,看得出来好好生活的痕迹。
“你把这叫作酒窖?”
“临时盘下来酿酒的,不是酒窖是什么。住宿哪儿都能住,天为衾地为席,飘到哪里算哪里。”
“你这人闲话太多。”
“那咱们来聊正经的。”黑瞎子把解雨臣安顿在他常坐的藤椅上,又从里间搬来一把稍小一些的,两人对坐在巨大的高原杏树下,早发的杏子沉甸甸地往石桌上垂曳,有几颗落下来能正好跌进茶碗里。
“你刚才追的那个浑身挂满七宝珍品的人,他是个真人,对吗?”
“他是。你想说,酒馆里那个牧人在沙漠边缘见到的珠宝人不是活人?”
“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幻象,而且这幻象和蜃气不是同一种发源。”黑瞎子补充道。
“和那牧人提到的曷劳落迦城有关系吧。幻象来自沙丘掩埋下的曷劳落迦……这幻象分明就是在引人进入沙丘。你觉得是什么在作祟?佛像已经迁来媲摩城了,多年来一直受人供奉,不存在妖化的可能。”
“如果它本就是一尊妖佛呢?只是它把自身妖化的那一部分抛弃在了死城曷劳落迦。为了得到新城的香火,未尝不是在削足适履啊。”黑瞎子伸长手臂摸了两颗早熟的杏子,一面剥皮一面淡淡道:“佛像在曷劳落迦城时,因无人虔信而报复百姓,这根本有违佛法。它如今在媲摩城受尽了香火,自然要予取予求。”
“都是恐吓带来的香火。‘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持身正大远比供奉香火来得重要。这佛像揣着明白,媲摩城的百姓也只好难得糊涂。”解雨臣接过他剥好的杏子一口咬下去,高原的果实都格外清甜多汁。
他们相处起来完全不像初见,似乎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冰川脚下的三伏天热不到哪里去,解雨臣却觉得手心后背都有些黏糊。
他咽干净了舌根的甜意,清了清嗓子:“披戴着七宝的人在扮演这个幻象,这是在模糊幻象的虚实——他们想借助闹市区的口舌坐实曷劳落迦满城珍宝的传闻,最后引人入局。”
“多数人只会把牧人口中的故事当作怪谈,而真正的知情人知道过去的曷劳落迦城从不‘漏财’,也一直拒人千里之外。只要有人靠近那里,便‘猛风暴发,烟云四合,道路迷失’。死城就是死城,从来没有向外投放财富幻象的先例。”
“和从前不同,妖佛现在复苏了——或者说它的意识开始化形了。这是个荤佛,它可能需要人类肉身和灵魂的供奉,得用财富将人们吊进它的狩猎范围里。”
“那些扮演幻象的人也确实贪图沙丘下的财富。”
“扮演七宝人的幻象就是在寻找同样贪婪的人做打手和替死鬼,他们随时准备坐收渔利。”
黑瞎子和解雨臣对视一眼,率先发出邀请:“你愿意和我走一趟都督府吗?媲摩城的坊间见闻要不了多久就能传到毗沙都督那里去,但我们最好抢占先机。而你发言看起来比我可信。”
解雨臣挑了挑眉,没什么意外地答应了这个邀约。
两人抄近道赶了夜路,隔天正午就面见了尉迟都督和潘长史。那长史摸着下巴冲解雨臣道:“这位小兄弟,我好像见过你。”
解雨臣没什么可不承认的,顺势以牧人的故事为引,将他和瞎子的猜想简化传达给两位大人;为避免故事口口相传造成的版本差异,又将他们所听闻的曷劳落迦城失落之谜复述了一遍。
“……佛像在离开曷劳落迦飞往媲摩之前,从天上降下了无数珠宝,众人长久地沉浸在珠宝雨的惊喜里,却在第七天时被满城沙土掩埋。曷劳落迦自此变作一个沙丘,每逢有人靠近就开始制造风沙迷雾,最终彻底沉寂下去。”
“我们了解的就是这样。”黑瞎子点头应和。
“和我们知道的版本大差不差。”都督啜了口浓茶表示认同。
“此事非比寻常,有人在里面搅局,志怪故事就会变成人祸。”潘长史说:“镇守军使涂大人也已经知晓事况,决定先静观其变。我又恐怕异象之多变为寻常人目不能及,还需要您二位这样的能人异士多加关照,守望相助。”
两人爽快应下来,此后席间便酒酣耳热,俱是笑谈。
都督和长史要留他们夜宿,他们就没着急回媲摩城,当天在都督府的偏殿住了下来。哪知道隔日清晨那行踪古怪的七宝人就闯入府中,一番走位如泥鳅钻泥蛇行沼地,照旧没留下一片衣角,倒是叫尉迟都督和潘长史都眼见为实了。
黑瞎子踩着月梁如履平地,将他在整个府中留下的运动轨迹抄录在心。解雨臣明白他这是在研究那人的步法了,两位大人却一概不知,只一个劲儿地喊着“大侠当心”、“慢慢走着莫要心急”。
解雨臣好说歹说将他们劝进殿内压惊,掉头回到内院,就见黑瞎子在朝他招手。
“潘长史这嘴啊,比那佛像还灵验。”黑瞎子冲解雨臣附耳惊叹。“你觉得这七宝人是冲着我们来的,还是冲着都督府来的?怎么我们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大概是我们跟潘长史有点缘分吧。”解雨臣叹了口气,也招呼他一同回到偏殿。只是再要入睡却也睡不安生了。
黑瞎子不置可否:“狸奴跟脚是可怜可爱,妖怪跟脚我可就要去算一卦了。”
“你自己不就是全天下最会算的吗?”
“您知道的可真不少。”
“您不也猜出来我是谁了吗。”
黑瞎子矢口否定:“我不知道啊。”
解雨臣抛下重磅:“您这嘴比齐铁嘴还难撬。”
黑瞎子语出惊人:“是潇湘风媒解语花,还是上都镖师解当家?”
解雨臣乘胜追击:“红二爷,齐八爷。按师门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师哥。”
黑瞎子乐了:“可你是解九爷的儿子。”
解雨臣脸色一变,不说话了。
“诶,你想造你老爷子的反吗?我陪你啊,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说?”
“我命中有三祸。”这一回黑瞎子单刀直入:“第一祸,拐卖贩鬻,幼年失怙。第二祸,惧日羞明,目通无形。第三祸么……目前只能看出来与你有关。”
“所以你算到了我会走天山南路,在于阗国歇脚,还算到了我会去媲摩城那家酒肆。”
“啊,我不是说了么,飘到哪里算哪里。没准咱们就是恰好同路呢。”
“不太信。”解雨臣表示怀疑。“你不用藏,我知道奇门八算的厉害。”
黑瞎子隔着黑色的绸带静静看着他,似乎也知道他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虽然不能见光,但那双眼睛的轮廓其实出奇地好看。解雨臣看着他给出最后的回应:“你的条件是跟我同行?好啊,我答应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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