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01
从青铜门前看见他的那刻,其实并没有我想的这么惊天动地。
来之前我想过很多种情况,也许像电视剧认祖归宗那样,三人抱头痛哭,最糟糕的一种,门后什么都没有,或者迎接我的是一具白骨,甚至门根本没打开,闷油瓶骗了我。
但一切都顺利得不切真实,我没有亲眼看见他从门里走出,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响起,我模糊地睁开眼,对上了那双淡然的眼睛。
他说:“你老了。”
下山的路比来时顺利很多,闷油瓶走在最前面,保持着十年前每次下地的习惯,不过上来时和十年前他进门时把妖魔鬼怪都清理得差不多了,一路上倒是安静。
我心里揣着事,缀在队伍的最后头,这次带的都是跟了我好几年的人,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便任由我的思维飘散。忽然感受到旁边的视线,微微抬起一点头就看见胖子在对我挤眉弄眼。
“接下来呢?”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这一路下来我一直在想,但是实在没有勇气说出口,也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抹了把脸,对他说:下去再说吧。”
胖子很不赞同得看了看我,说道:“我说小同志,怎么到最后关键时刻犯怂,可别怪我没提醒你,随时随地可能都有人来截胡。”
我摇了摇头:“他不想走,谁都带不走。”
“况且,他这辈子做了太多身不由己的事了,我想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想去哪,那是他的自由,谁也别想干涉,不管是张家,还是我。”
胖子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叹了口气:“如果他想选的就是你呢,你都没给他选项,让他怎么选?”
长白山八月份积雪已经融得差不多了,但雪线上风雪依然很大,我看着在厚厚的雪层中裸露出来的一块土地沉默,半天后才道:“再说吧。”
胖子挤出一副快吐血了的表情,重重得拍了拍我的肩,差点没把我拍成高低肩,“人最忌讳和自己绕绊子,绕进去了出来就难了。”
“还有,看看前面这些小可怜,你两一前一后跟煞神一样,镇得他们都不敢出声,伙计都来找我诉苦了,我找谁诉去,整段路比在地里还安静,我想找个人嗑唠两句,一个个都苦大仇深得像欠了八百万被追杀一样。”
“特别是你,小哥不说话就算了,你知道你眼神多恐怖吗?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他,怎么,闷比闷你们要酿酒,怕人跑就去追,畏畏缩缩的什么德性。”
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哪有这么夸张,这里是长白山底又不是迪厅,气氛压抑点正常。”
胖子瞪了我一眼:“他一往你那边靠点,你就往后挪点,这不都挪到尾了,不知道得还以为你们在玩什么4399你进我退小游戏,可怜我们瓶仔,在那鬼地方憋了十年,郎有情妾有意的多好的机会,硬是跑回去前面带路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胖子这几年调侃我的次数数不胜数,我也没怎么鸟他,不过转了转脑子,闷油瓶好像确实有段时间往后靠过,当时我脑子正乱,生怕他过来和我说一些他又要浪迹天涯的话,把我这条老命当场撅去医院,便下意识得往后靠。
“那段路比较安全,说不定小哥刚出来,只是想换个位看看风景呢,你别乱说。”
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你是说在这个满地虫子的地方看风景吗,看什么?蚰蜒跳钢管舞吗?”
我烦躁地点了根烟,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最前面的背影。队伍来到了一个背风的地方,胖子打了个手势让伙计停下来休整休整,闷油瓶靠在一块岩石上,望着山壁罅隙中漏出的半边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胖子,我这辈子够了,我知足了,你们都没事,小哥出来了,我也还活着,这就够了。”
小时候闹着让父母买罐糖,到手了又开始垂涎回家上的玩具,把爹娘惹烦了往家一扯什么都没了。
人总是这样的,得到一个心心念念的东西前,觉得只要得到了,下半辈子就什么都不求了,但真到了那时候,又开始渴求更多,最后适得其反一无所有。
我承受不了一无所有的结局。
胖子还想说点什么,但我扭过头去了,火光明灭间烟头变得猩红,弥散的烟雾升起,眼前一片烟雾袅绕,遮掩住了我凝视闷油瓶的视线,那远处的人又像是蓬莱仙境飞升的神仙一样,飘渺得抓不住。
倏然地,他转过头来,直直地望向我。
我手一抖,烟头摁在虎口上,烫出一片红印。
02
虽说没有大伤亡,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伤还是有的。到了二道白河之后,我就让一行人散了各自休息去,这几天我的精神都处于极度紧张和亢奋状态,连带着给手下人也没什么好脸色,不过这些人都跟了我好几年了,知道这趟路对我的份量,得了令之后,整个旅馆大堂很快充满了聒噪的吵闹声。
我揉了揉眉心,看向靠在门边的闷油瓶,他还是保持着那一动不动原地修炼的状态,只不过这次深情凝望的对象不是天花板,是房卡。
我向他挥了挥手,领着他上楼。
写着房间号的白纸用透明胶粘在房卡上,时间久了有少许泛黄,但是还是能清晰地看见数字——315和316。
胖子刚到没多久就跑回了房间里补觉,伙计们都聚在楼下,上楼梯后通道静悄悄的,只有身后传来的轻微呼吸声和我震耳欲聋的心跳。
闷油瓶那间房是整间旅馆采光最好的,窗外正对着连绵的雪山,且远离楼梯处,隔绝了喧闹。
而我的房间就在他旁边。
我承认自己留了私心,并且庆幸脑子还算得上清醒,没有找个整间旅馆只剩一间房的傻逼借口让闷油瓶和我睡同一间。
门锁咔哒一身关上,四周再次陷入寂静,天色暗淡,只有一抹将落的夕阳映在窗边半尺距离。
我挨着墙壁坐下,点起一只烟,这抹格格不入火光衬得昏暗的房间更加寂寞。我把耳朵贴在墙上,试图听出点什么,但是只有楼下杂乱的聊天声和电视声沿着墙体传了上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一下焦灼起来,安静成这样,闷油瓶不会又一声不吭自己跑了吧,但转念一想,他本身就不是个会闹出大动静的人,而我现在的行为实在有点变态。
就在我正琢磨要不要潜过去观察一下他还在不在,虽然他可能会真的会把我当成变态一脚给我踹墙里时,两声格外响亮的叩叩惊得我从墙面弹起。
后知后觉这不是在墙里传来的,而是有人在敲我门。
一开门对上的就是闷油瓶的眼神,他没有说话,只把手往前递了递,那是一片创可贴。
也不知道这小子什么时候去要的,还特意跑过来给我,这可不符合他之前的作风。我歪了歪头,问道:“小哥?怎么了?”
他抿了抿唇,没有回答我,从我和门板之间那微小的缝隙里挤了进来。
温热的躯体一下挨紧我,吓得我整个人一愣,可能是刚刚洗完澡,他的头发有点潮湿,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水汽。
……太近了,我心里暗想,这是他出门以后第一次以这么近的距离和我接触。
近得我心中藏着的东西都要破茧而出了。
闷油瓶挤进来后还顺手把身后的门关上了,彻底将楼道里残余的一丝灯光抵挡在外面,房间里没有开灯,那窗边的残阳也退散得不见踪影,整个空间完全陷入黑暗。
“烟。”可能是太久没说话声带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声音闷闷的,我没太听懂。
不过他没留给我多少反应的时间,自顾自地拉着我的衣袖往床边走去,在黑暗的环境里其他感官功能会被无限放大,此时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衣服的摩擦声,以及自己心脏砰砰砰地狂跳。我担忧眼前人听见,连忙按了按心口,试图让它冷静下来。
闷油瓶的状态有些奇怪,虽说他十年前也不怎么爱说话,但出门后他全身萦绕的气场都很可怕,简直是生人勿近实体化的具体写照,导致伙计都不敢接近他。
我又想起那个青铜门前的梦了,梦里闷油瓶变成了无数个石头人的一块,这个闷油瓶会是其中一块吗?那个梦,我真的醒了吗?
“啪嗒”,突如其来得灯光亮得我的眼睛睁不开,只能微微眯起,他松开我的袖口,扭开了一瓶红色的液体,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拿了一瓶碘伏。
他示意我抬起手,用棉签将碘伏轻轻涂在我那被烟烫得发红的皮肤上。
此时此刻我终于理解了他那模糊的一个字,是在说我没处理过的被烟烫出的伤口。
我想说我自己来就行,但看他专注的眼神,我不忍心打断。
随着棉签往手腕上抹,闷油瓶自然而然地把我的长袖挽了上去。自他出门后我就一直穿着高领长袖,胖子下山时骂我也不怕中暑长湿疹,但比起闷油瓶探究的眼神,这点程度的闷热还是能接受。
但这份忽然的关照实在让我受宠若惊,我的脑子有点宕机,以至于我忘了这件重要的事。
他动作做到一半,就突兀地停了下来,我脑子终于回了神,才意识到他在看什么。
狰狞的伤口结痂脱落,像一条条濒死的蜈蚣攀岩在手臂上,错杂分布。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能在一秒之内看出这是我自己割的,甚至用什么刀割的都能清楚个大差不差。
下一秒,他的手以看不清的速度往我衣领伸来,经过这几年和汪家的博弈,虽然对于张起灵来说微乎其微,但对我来说身手已经有很大进步了。
颈脖是一个人最致命最关键的部位,所以当年为了迷惑汪家,我才毫不犹豫地暴露出这最脆弱的部分,而现在哪怕面对的是闷油瓶,身体的本能机制也唤醒我的格斗意识去抵挡。
但这个速度还是太慢了。他以一种刁钻的角度躲过我的手,一把将我的领子扯了下来,另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反制在身下。
这些年我的脾气坏了很多,要是换个人对我这样做,大概下一秒火葬场已经开始热炉子了。但这是张起灵,按客观来讲,我打不过,按主观来讲,也舍不得。
说到底,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要遮掩,疤而已,对于我们这种人,最常见不过了,有什么好挡的?在胖子小花那我从来都是坦坦荡荡,有的时候这东西还能给我镇镇场子,别人一看,就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惹的。
但是面对闷油瓶,我还是下意识地遮住了。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的脖子,十年没剪的头发有些长,但即使被前额的头发遮住,这种阴沉沉的目光依旧让我十分忐忑。被闷油瓶面无表情注视的压力还是很大的。
他什么都没说,就在我以为我们要一直僵持下去的时候,他伸出手,以几乎感受不到的力度抚过了那条疤。
我差点整个软下去,很痒,这条疤早就结痂了,只是肌肉组织断裂得太严重,看着依旧可怖。
我不敢和他对视,只能眼珠到处转,但最后还是转回来看向他,只一眼,我就愣住了。
他的瞳仁很黑,非要找个东西来形容,我觉得像黑曜石,那是一种可以吞噬一切的黑,像他本人一样,对命运附加的所有责任和苦难都照收不误。
但我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我从未见过的波动,距离近得我能在他眼里看见自己,又似乎在透过我在看那些遥远而沉重的东西。
他好像很难过,我第一次见他的情绪如此外露,为什么?因为这个吴邪不再是你所期盼的那个人了吗?
那些涌在我心头上不知道怎么开口的事情又硬生生按了回去。我想说汪家要被干翻了,你自由了。我想说前月西湖下了场大雨,湖水连天,你想不想看看?我想说你未来有什么打算,这个打算里有我吗?
最后在他几乎灼热的目光下我只憋出了一句:“你的手好了吗?”
刚说完我就想给自己一巴掌,纯属没话找话说,话题转得真生硬,不过闷油瓶好像没有在意,只是转动了一下手腕,灵活得像没有骨头一样,一点都看不出来当年受伤的痕迹。
我挪开眼睛,后知后觉有些尴尬,虽说十年前我对他一无所知,现在应该更加熟悉他了才对,但这也仅仅只是局限在个人的身世信息罢了。
心的间隔是人与人之间最远的距离,即使你把对方族谱身份证户口本背下来了都不能拉近丝毫。
或许在他眼里我们甚至不能称之为朋友。
我不知道我和十年前的吴邪还有几分相似,很多人说我变了,有时候我照镜子自己都会觉得陌生,不在于外貌,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隔膜,犹如一具苟延残喘的皮囊下藏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时间是可以改变很多东西的。小花欲言又止的眼神,王盟声嘶力竭的诉骂,连我父母,在面对离家久归的儿子,也生出点客人间的生疏来。亲近之人尚如此,那么我对他而言,熟悉的陌生人这个词都不是很恰当,只能是一个认识的陌生人罢了。
问陌生人的来去是一件挺冒昧的事,我把卡在喉咙里的话又通通吞咽进了肚子里。
“小哥,你刚出门身体应该不是很适应,你先去休息吧,我这边没什么事。”我斟酌了一下语言,“有空的话……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话音落下半天,却迟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我心里暗骂:我靠,这姿势是不是有点太暧昧了。
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伤口比我吃过的饭还多,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不懂他的目光,是厌恶,还是怜悯?
我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就在我绷持不住的时候,闷油瓶终于放开了我,撕开创可贴防粘纸贴在了我虎口的红痕上。
我操,怎么还是hello kitty的,不知道他从哪整来的,有点崩人设啊。
我贴着个卡通创可贴是不是也有点毁形象,要是出去被那群人看见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但看着闷油瓶认真地把它捋平的样子我也不是很好意思说。
我很乖巧地等他贴完,准备送他回去睡觉,他却一直没有下一步动作,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
好半响,我都快要睡过去了,才听见一句:“吴邪,你去哪?”
怎么还抢台词?我没说出的话被他说了,把我瞌睡赶跑了一半。
“……回杭州,盘口那边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我慢吞吞说道。
“嗯,回杭州。”这回他倒是答得快,我脑子有点没转过来,想说他重复一遍我的话干什么。
和他对视了半天,我才后知后觉,他的意思是和我回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