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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是三年前来的香港。
舷窗漆黑的玻璃上映着一张苍白的脸,眉头紧蹙,头发因为汗湿,水藻一般纠缠。
小腹一阵刺痛将他拉回现实,他已经不在船上了,而是在港岛丘陵上的一间酒店中。高楼的玻璃窗和舷窗一样能反光,区别在于舷窗外是海水,而酒店的窗子外是一成不变的车水马龙。身后还有人等着他;被子里一阵细小的声音,他或许在找一件衣服想要穿上,但是完全没有必要。
方才的交媾,高潮带来的余韵还在他身体中徘徊;他许久没有这样的体验了,自从他怀孕。他不想生下这个孩子,但是这里没有医院愿意给他做堕胎手术。堕胎手术需要两个医生同意,但先决条件他就已经不满足,他男人也肯定是不想他堕胎的。他已经结婚了,但哪怕是未婚,这些医院也不会同意手术的。说到他的丈夫,玩弄陈志是件有趣的事——他懂他在想些什么,很聪明,生意场上的伙伴们的妻子大多搭不上话——但玩多了也就厌烦了,他太聪明了。
他们是大学里认识的,他大陈志三岁,毕业后分配的工作没做两年就又和同学朋友下海经商,短短几个月有了起色,听闻越往南边越能捞得更多油水,所以不断南下,最后托人找了门路去香港。他自己稳住脚之后便也想把陈志接过去,陈志没有立刻走,还是把大学念完了有一纸毕业证拿在手里,这才跟着南下。如此陈志晚了他一年来香港。他找的门路不过是找有船的,托辞是总之都是要来的,想早日团聚。信里写着要吻你一万次,见你一面哪怕明天就死,或许真的是迫不及待了,至少在那时,但现在几个月才回一次家。陈志在惠阳上船,但坐的那艘船走到近岸处翻了,最后他被海水冲上岸,仿佛已经在海里死过一次。他是北方人,根本不识水性,他睁眼时还以为自己已经成了幽灵,没想到还活着。巡警拿着手电筒照了一圈,分不清他被水浸湿的头发和被冲上岸的的水藻;从那以后他怕水,但小岛四面环海,遍地都是水,逃无可逃。
陈志像还置身于海面,仅有一艘将沉未沉的船在他身下,浪一波一波拍打在他身上,水下又无数双婴儿的小手,用完全不属于婴儿的,可怕的力量拽着他下沉;少年的手指细长但有力,在做的时候紧扣在他肩胛上,指关节拱起,指尖用力到泛白,有种来自动物般的力量,但并非野蛮的。手指在他腿间耐心地揉,像还羞怯般迟迟不往他身体里去。陈志被摸得受不住了要夹腿,那双手方才停了焉语不详的捉摸,掌根抵住他大腿内侧强硬地将他双腿分开,维系一种仿佛书页被镇纸碾平的姿态,再在进入他时用另一只手托着他避免他因失去平衡而往后倒。那双手在摇晃他,使得他有种晕船了的错觉,像母亲摇晃婴儿般要哄他入睡。
陈志想,自己是否需要叫出声好刺激他动得更剧烈些,但又耐不住面子,最后把呻吟咬牙咽回去,他害怕尴尬。再靠近一些,靠近的时候肩膀和肩膀撞在一起,皮肉之下能听得见骨骼摩挲的声音,一瞬间这姿态仿佛死后合葬在一间棺椁中,久而久之肉身腐化而森森白骨得以长存,紧紧贴在一起,等许多年后考古学家挖掘那座姓名早已被风蚀的坟,感叹这是多么相爱的一双人,一如现在的考古学家挖开庞贝厚厚的火山灰露出两局相拥的躯体。但他们并非爱侣。贴了不久又要分开,郝李英杰害怕真的伤了他。陈志觉得自己也成了求欢的动物,他在索取,不受控制地渴望,贴着郝李英杰的耳朵和他说可以再多进去些,不要怕。
只有靠近海了才能发现,海水并非描绘中的蓝,实际上油污和泥浆已经将水染成了浑浊昏黄的颜色,或许在藻类横生的水域呈现出一种诡谲的铜锈的绿。只有黑夜中的水域才最诚实,有的只是漆黑的,不见底的一汪深水。
或许还需要亲吻,无爱的交媾让人无论再如何也难达高潮,但唇齿相碰却能激发人类的情感,这种技能不知是如何习得的,但他们吻得滑稽,像雏鸟仰着头向亲鸟乞求施舍,像在跪乳,笨拙地企图在躯体间寻找肉体之外渺茫的爱意。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让自己“意外”的流产,在楼梯间上下疾走直到筋疲力尽,故意绊自己的脚试图摔倒,但依旧失败。直到听了一耳朵邻居的话,说怀孕时行房会流产,所以他想去找个人和自己做爱。如此找到一个少年,电话那头说他还在念大学,价格贵一些,但很干净。
直到见到郝李英杰,他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陈志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诱奸他。
被子里的声音大了一些,剧烈的性爱使人口干舌燥。陈志问他要喝点什么吗?郝李英杰赶忙说自己起来烧水,房间里有热水壶,但陈志坚持说想喝点冰的,郝李英杰只好妥协,说要一瓶可口可乐。
陈志出门后他才想起来打量这个房间。不大规则的四壁,靠窗的墙角立着盏灯,灯罩晕开的光昏黄。床脚对着有一方办公桌,桌上的台灯描了彩绘,但坏了,所以电线被拔掉只做个摆设,灯下的瓷瓶里插了一支嫣红的花,花头大得不成比例,被拖累了一般的重,垂得摇摇欲坠。挨近了才发现花是塑料的,仿得也不算细致,接口处毛毛躁躁,花瓣的尼龙线也开叉。若非茎是塑料的,真的撑不起这样大的一朵花。
陈志回来时拎着一个塑料袋,从袋子里扒东西往外拿的声音细细簌簌,掏出一听可乐和一罐啤酒。他坐在床上拉开啤酒罐子上的拉环,因为走动摇晃出的泡沫喷涌,只好又拿着罐子进卫生间等啤酒的泡沫流干净。郝李英杰怔怔望了他手里的啤酒,“你现在是不是不好喝这个?”无所谓了,反正他不会让这个胎儿被生出来。
你很缺钱吗?他说要钱,交学费,还贷款,买课本。
陈志问他是怎么来的,听口音不像本地人。郝李英杰呛他:你就更不像了。
郝李英杰说他小时候父亲带他来的,像要做预备运动员一样,来之前在江里苦练了半年游泳。来的时候只听说能赚钱,自然灾害的时候跑了一些人,过来的人说这边日子好过一点,所以就来了。他来的时候是一九七二年吧。一家人中还有一个小妹妹淹死在水里,本来背在背篓上,但不知什么时候晃下去了,习俗是不过三岁不起大名,所以还只有一个小名,连坟墓都没有。最初的悲伤过去后母亲反而觉得长吁一口气,要不然又多了一份累赘,更是活不下去。来香港后被安置在离内地近的屯门,安置房和公屋要等,住的还是窝棚,但有些赚到钱了的人建起了村屋,两三层的小楼,一家人一起生活。后来他一路考学,所幸脑子不笨,游过来的时候没进水,现在申请了贷款,在港岛读大学,住不起宿舍所以还是和家人挤在一起,上学要摇摇晃晃挤两个小时公交车,这里印度人东南亚人都多,挤在车上仿佛置身超级市场,嘈杂不堪,香料和汗水混出来的气味令人作呕。
听他说话的时候陈志无意识地拨弄腕上的手串,那镯子现在一直往上推能推到手肘,原先在小臂的一半就已经卡住了。他反而瘦了。
陈志的衣服都很宽,本来肩膀就窄,撑不起衣服,故意买大了的衣服穿着就更加不合身;裤子也找人改得放松了腰围,他不想让别人看出他怀孕。
郝李英杰离开后陈志在卫生间的镜前脱光了衣服看自己,他现在不大敢照镜子了,今天不知为何要照。镜子边框是浮雕的玫瑰花和小天使,包绕了一圈像围城一般将他截堵在中间。皮肤上的痕迹还在,他乳晕的颜色深了,似乎肿胀了起来。
后来邀他到家里去吃了一餐饭,陈志自己烫了一盘生菜,炒了一碟牛肉,刚怀孕的时候闻不得油腥味儿,现在好些了。盛菜的盘子上绘着画眉鸟和一串红果,结婚的时候没有办酒,也领不了证,他没有身份;邀了几个朋友到家里吃饭,但都是他丈夫生意上的朋友,陈志一个也不认识,有一个不知姓王还是姓李的人送了这样一套餐具,有祝“多子多福“的意思。
郝李英杰来了之后他问还有想吃的吗?还可以去买。郝李英杰把书包放在沙发上,把被弄皱的布艺沙发套扯平整,他说想自己做。陈志家里没有醋,郝李英杰是山西人,做饭都要放醋的,所以赶忙去附近的街市买。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又是晚上,仿佛只有足够昏暗的光才能让某一双不存在的眼睛看不着他们。
那盘菜里胡萝卜、土豆和白菜擦成了丝,炒在一起,做饭的时候心不在焉,差点糊了锅。吃饭的时候陈志把给郝李英杰的那碗饭用勺子压实了,做完觉得寓意不好——那孩子可能还在长身体,所以又把那碗饭挖出一点,换给自己。陈志夸他做的菜好吃,郝李英杰想说,这样会有一个男孩吧——毕竟放了他平时也不常用到的醋,但是说出口才反应过来不该这么说。
吃饭的手僵了片刻。随即又是让人尴尬的一阵沉默。
饭后去临近的海滨散步,退潮遗落了几尾鱼在沙滩上,鱼的身体光滑,用手握不实。
陈志说,你把它放回水中,那个钓鱼的人过不久也会把它钓起来。它还是活不了。话音刚落,远处礁石上垂钓的人就站直了与看不见的力对抗,最终挥杆提起一条鱼。那是一条很大的鱼,挣扎间鳃崩裂了,喷出一股血。还不算完,那男人又用刀将鱼的腹部割开,剐下一条半透的鱼肉重新吊在鱼钩上。
路过的地势凹陷处,水积到脚踝,他腾地把陈志抱起来,趟过水再把陈志放下。自己湿了鞋袜无所谓。
那天他们没有做爱,之后又隔了两三个月没见。
郝李英杰在街道上走,他也是听村子里的人说的,开几味中药,再加上香灰,掺着用开水冲了咽下去能堕胎。没有钱去医院的人就这样做。
向村子里的中医讨了药方,那医生也是偷渡来的,没有执照进不了医院工作,但他以前是否真的是医生也没人去证实。开方,抓药,花掉不少钱,但如果是买一条命就显得价格分外低廉了;别人以为是他把人搞得未婚先孕要打胎,也不辩解,有那么一瞬间希望陈志怀的是他的孩子。捏了一撮香灰放在装药的纸袋里,加快了步子要去见陈志。要出村子必经村口的水塘。水塘里水藻泛滥,呈一种霉绿的颜色,里头一开始有人养鱼,后面沉塘死了一个女孩,池子里面的鱼就没人敢吃了。又听说那女孩投塘是因为未婚却有了孩子,孩子父亲不认,三番四次羞辱她。所以想着如此活着不如一死,溺死在水塘中。想到水里淤泥中沤着的尸体,他几乎快要跑起来了。又十分后怕,最恐惧的是陈志的脸和那个未曾谋面的水鬼脸相重合,陈志不会就这么死。那塘边的塘泥稀软,每一步都要费力把鞋子从泥巴里拔出来,像有水鬼在拽着他的脚,拖着他停滞不前。
等郝李英杰来的时候天色渐暗了,陈志靠着半落地的窗。透过窗子霓虹灯初亮,一个灯珠一个灯珠的亮,拼凑的图案从高处看失了真......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他可能不来了,他有同龄的人可以和他一起玩,或许凑凑钱可以去兰桂坊喝酒,但他又摇摇头——郝李英杰不会乱花那些钱的。
在窗户上往下看人都只剩下一个发顶和两只或行进或等待的脚,头发有的稀疏有的浓密有的年纪轻轻就谢了顶,陈志有十成十的把握自己认得郝李英杰的头发,许久却还是没有等来他。他不死心,又觉得是否是自己疏忽了错过了,转而去电梯口等,望着马赛克的红点拼成数字不断地跳却不停,停了又不在他这一层,许久才冷静下来,惊觉自己这样仿佛诗中的思妇弃妇,这样盼望着他来。想到这一层,脸上发烫,又扭头回了房间。
晚上九点一刻,有人敲门了。开了门,发现人淋得浑身湿透,头发粘在额头上。用毛巾把他裹了,让他赶快去洗澡,郝李英杰说下了公交之后在站台等了一会儿,雨还是没停,顶着书包跑过来的。
这次有所不同了,做的时候不敢再开灯,两三个月不见,他难以接受陈志的变化,陈志自己也觉得尴尬,他还是没有把那个胎儿弄掉,像一场腹腔手术后的粘连,时间隔得越长病灶越难除,病症也愈发强烈。也用不了从前的姿势,只能从后面半抱着,或者用嘴巴。
他像野猫用舌头卷起落雨时低洼处积的水一般,猫的舌头上有倒刺,所经之处造出细小的伤口,连疼痛也是细微的,雨势陡增。他像一块儿糖,含在嘴里坚固不了多久就要化成一汪水。
做的时候并非他把他压在床上,是爱把他压在床上了,幻化了一万枚钢钉把他的手脚钉穿了,牢牢锁在床上。那胎儿已经会动,剧烈得可怕,但陈志不大在意了。最初他还害怕,但后来绝望了就坦然了。
将手覆上陈志的乳,他想起来小时候和朋友捉麻雀,麻雀是很灵巧的,除非设了箩筐和米的陷阱拿木棍支着,否则很难捉住,但那天运气好,又或者刚好碰上不大会飞的幼鸟,竟然真的给他捉住了一只。麻雀被捉住后就不挣扎了,暖烘烘的,安静地卧在他手心,黑亮的眼睛,小小的鸟喙啄他拇指的内侧。旁边的玩伴都嚷着要他把麻雀供出来,用火烤它,但最后他还是把麻雀放了。
他忽然觉得心中一阵酸楚——那鸟的嘴巴在一点一点,小口小口地啃噬着他的心。
终于结束,已经过了凌晨一点。洗干净后一人在床的一边睡,郝李英杰翻身,轻声道,“我多希望你是我妈妈。”
多希望知道即将创造的是个痛苦的生命,因此就在它出生前将它扼杀,或者生出来之后趁它还没能感知痛苦就将它掐死,让他免受来这个世界再经历一生的折磨。
陈志偎在他身边,他已经不算年轻了,眼角有数道细纹,但睡态却还很是不安,不过只有呼吸声起伏,也不知是否睡着了。
醒来后郝李英杰已经不在床上了,怕吵醒他没有穿拖鞋,光着脚走到门边穿鞋,背着书包就走了。他带来的那袋药在床脚对着的桌上,烧好的一壶水,倒在瓷杯里温温的——他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陈志其实已经不大相信这些了,但郝李英杰给他的,哪怕是有剧毒,他也会吃的。药味酸苦。
绵长接着尖锐的痛,流了点血,暗红的。但两个小时后依旧什么也没有下来。
最后一次见面已经翻过了年。陈志没再穿过分宽大的衣服,围了一条鹅黄的羊毛围巾,衬得脸更惨白,仿佛早春最先开的花经历了最后一场对霜冻,被冻毙——他像是大病一场。陈志理了理围巾,露出一个笑,”病了就是要吃药的,这样那样的药,总有一种对症,所以一起吃下去。“
是在西贡的海边,海风刮在脸上,还带着盐分,蜇得眼睛忍不住要落下泪来。那船是漆绿的,但油漆剥落了好几大块,裸露出锈蚀的黑和红,像人老后皮肤上爬着的斑。舷窗玻璃污浊,碎了一块,密布成蛛网状的裂纹,用透明胶贴了,摇摇欲坠。柴油发动机隆隆作响,烧油冒出的黑烟弄脏了一片刚雾散的天,气味也难闻,黏住喉咙和鼻腔让人说不出话......是说不出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要走了,这才恍然想起这他们即将共处的第一个黎明,海雾还未全然消散,未升的太阳透出朦朦一层橘色,浪拍在防波堤上唰唰的声音搅得人心烦意乱。该到上船的时间了,他想,他这一生,合该永远漂泊,居无定所。
郝李英杰是他唯一在离开前想见一面的人,如今真的见了面,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一遍遍说”一路平安“而非”一路顺风“,因为不知道顺风或逆风对航程是否有影响。没有像样的码头,船的前端搭了几块木板,往船上走时要踏过去。木板被海浪推着滑动。郝李英杰扶了他一下,陈志跨了一步踩上木板去,马上打过来一个浪浇湿了他的鞋袜,海水再一次吸着他的小腿,千回百转的手握住他的脚踝,但他猛地一蹬地,跃上进甲板。
船即将启航,驶向某个东南亚的国度,以那里作为中转,他或许去美国,也不一定;会找一份工作,独自一人——没有丈夫,也没有给了他太多恐惧的胎儿。
船开了,破天荒的,船身已经被浪涛包围,却听见一声叫喊,盖过了柴油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别人询问:听得清那个人在说什么吗?只有陈志仿佛是听清了,他最后呼喊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