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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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笼罩下,一个被兜帽和口罩遮住几乎全部面容、仅露出一双眼睛的青年人出现在一条人们避之不及的街道上。
他站在乍一眼望不到头的帐篷区里环视一圈:这条大道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穷途末路、无家可归的人,而一无所有之人中,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又极少,所以午夜时分,这里要不是嗑得神志不清的瘾君子,要不就是断了药、被生理痛苦折磨得神智不清的瘾君子,只有少部分流浪汉还能保持清醒。
除了卖药的街头佬和帮派份子,几乎不会有正常人会来到这儿。青年厌恶地看了一眼脚边一个只能裹着半截破被子来抵御深夜寒风的资深毒鬼,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全是针眼,锁骨以下的皮肉都烂完了,浑身散发着一股腐烂和排泄物的恶臭,一动不动的时候看起来就和垃圾并无二致。他跨过脚下这具神志不清的肉体,随手拉开一座帐蓬钻了进去。
一连钻了几座顶帐蓬,他才终于找到一个嗑得没有那么大、还能和别人交流的毒鬼。
“一次性兼职,一趟一百美金,去不去?”
“做……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去不去?”
形销骨立的流浪汉咽了口口水。任何还有思考能力的人都知道深夜这种时候来的兼职工作肯定见不得光,也不会有任何正常人会雇佣一个脑子都被毒烂了的药物成瘾者。可一百美金对于一个只能住在这里的流浪者来说是个极大的诱惑,这足够他再在卖药佬里那里再买几支药。
“我只要两个人。”青年说着,起身就要离开。流浪汉急忙揪住他的裤腿,才刚刚张开嘴,下一秒又因为生理反应剧烈抽搐起来,口中不住地溢出白沫。见状,青年只好厌恶地甩开他抓着自己裤脚的手,起身前往下一个帐篷。
“只是毒鬼还不行。”他自言自语道,“得要有行动能力,能自己走的。”
仅仅翻找了小半个帐蓬区,他便顺利地找到了两名符合要求的人选。自红墓市经历过那场浩劫之后,失亲丧子、无家可归之人变得越来越多,政府组织的救援和救济工作只救下很少的一部分。只不过和沦落到这里的人相比,任何还有去处的人都显得无比幸运。上帝并不拯救他们,上帝的选民只会厌烦他们留下的排泄物和针头垃圾,社交媒体只会责怪他们占领车站和街头,抱怨“到处都是毒贩和开枪的人”。这座城市的管理人只想把他们赶走,却不在乎离开这条街后他们还能去哪。
青年自嘲般地想到:也许是地狱吧。
他将两个畏畏缩缩的倒霉蛋赶上车,随后驱车带他们来到一家酒吧的后门入口。保安检查过他手里的信物才打开门,又有另一个保安上前来,将两个还没搞清状况的流浪汉拎到电梯里,一路向下,直到把三个人都带到了一个
房间里。
“人我带来了。”青年说。
坐在房间中心的中年男人挑剔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两个人,才抬起一只手,示意保安将人带下去。另一个身高足有两米的壮汉走上前来,像抓着小鸡崽一样将面露惊恐的流浪汉们带到了一扇暗门之后。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从门后传来,接着戛然而止。
又一段让人感到窒息的寂静过去,壮汉才带着满身的血腥气从暗门后走出来,向青年伸出手。
“喝下这个之后,我就能获得强大的力量了吗?”
青年尽可能镇定地注视着那只蒲扇般的手掌心中躺着的暗红色药剂,注视它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一抹野兽瞳孔般的红光。
“别担心,诺尔。”中年男人慢悠悠地在烟灰缸上磕掉烟头上的灰,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会变得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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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尔用钥匙打开出租屋的房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噪音,房间内也昏暗狭小,生活用品和杂物随意地扔在一处。青年一面拉下兜帽和口罩,一面按下电灯开关,用脚拨开路上的障碍物,走到房间角落的破沙发上坐下,头皮上的毛茬在黯淡灯光的照射下显现出一种接近树皮的灰棕色。
直到脱下连帽衫,贴身黑色背心显露出胸前小小的弧度之时,旁人才会惊觉这位身材瘦削高挑的寸头青年其实是一位女性。她的眉毛挑而锋利,鼻梁又高又挺,眼窝很深,上唇薄得几近于无,显得下唇分外饱满,整张脸显露出一股极不符合女性刻板印象的英气。但她的眼尾偏偏柔顺地垂下去,长而卷曲的睫毛下嵌着两枚春水般的蓝绿色眼珠,就像林中的鹿,与其他五官呈现出一种割裂感,让那张会被认作异性的脸看起来显得有点近似于不男不女的怪异。
她长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拿出那支药剂,对着光看了看内容物。半透明的浑浊液体沿着透明的玻璃试管壁缓慢地流淌着,不过单看外表,其实并不能看出这是献祭了两条人命才能得到的邪恶之物。
现在停下的话一切都还来得及。诺尔无意识地转动着药剂,注视着那血液般的药液在其中流动。销毁它,去找一份工作,忘掉有关恶魔的一切,和以前一样作为一个一无所知的人类活下去。
和所有同龄的女孩一样,诺尔原先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有着和睦的家庭,深爱自己的双亲,家庭条件虽然不能支持她像家境富裕的同学一样全身名牌、随意地在周末飞到大陆的另一头度假,平时却也衣食无忧。稍微有些异于常人的外表曾让她在初中时受到过同龄孩子们的霸凌,他们说她是个奇怪的男人婆、一个长着女性生殖器的人妖,甚至恶意禁止她进入学校的女厕所。但正如前文所说,她的父母很爱她,发现这件事之后立刻通过老师找到了那几个男孩的家长,让他们向她低头认错并道歉之后,又让她转学到了另一所学校。
诺尔想自己应该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当时含着泪水但无比坚定的蓝绿色眼睛,她扶着女儿的肩膀,温柔地对她说:诺尔的外貌同时结合了双亲的优点,是妈妈爸爸爱的结晶的象征。没有人有权利随意评价他人的外表,而我们为你的容貌感到骄傲。
到了高中之后,长大了一些的孩子们变得开始能够欣赏同龄人的外貌,于是诺尔中性风的帅气脸蛋开始受到女同学们的追捧。那些女孩
泛红的脸颊和闪着光的眼睛一开始令她感觉受宠若惊,可初中时的经历致使诺尔对于自己受到的外表上的评价依旧心有芥蒂。她不想扮演别人心目中的样子,去做一个可以和女孩们手挽着手举止亲密却不会遭到无聊起哄的“校园王子”。渐渐地,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绝让那些女孩倍感失望,以致于让她们又逐渐疏远了她,她在学校再次变得形单影只。
诺尔并不在意这些,双亲的爱足以填满她那颗年轻的心灵,使她感到精神上的饱足和幸福。他们之间像父母与孩子,又像是亲密无间的朋友。
她原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到父母生命的尽头,但意外永远比时间先到来。怪诞的巨树和恐怖的恶魔在那个夜晚一同现身,肆意捕杀着生活在红墓市的人们,人类现有的科技手段对它们毫无作用,持枪的士兵在非人类的伟力下一样孱弱无能。
即便是最写实的侦探小说所描写的碎尸场面也决不会有恶魔们残杀人类的场景令人作呕,支离破碎的城市中到处都是浓郁的血腥味,诺尔和母亲躲在钢筋水泥搭建出的一处隐蔽角落中,手拉着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口鼻,在泪水的咸涩味中聆听着几只恶魔分食父亲所发出的咀嚼声。母亲抓着她手掌的力道让她感觉自己的手将被折断,但她相信母亲感受到的也是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毛骨悚然的声响才逐渐停止、散去。附近还有恶魔,这里并不安全,她们必须转移。可在这座被恶魔占据的城市里,她们还能去哪儿?诺尔茫然无措地被母亲拉着,在残垣断壁中奔跑,天地间好像只剩下她们两个活人,恶魔若有若无的邪恶窃笑声像阴魂不散的幽灵一般环绕在耳畔。
再然后,她只记得母亲陡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诺尔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被她用最后的力气猛地推开了。一根突然从废墟中钻出的可怖的藤蔓触手刺穿了母亲的身体,极致的疼痛使她面目扭曲,大张着的嘴不断溢出血沫,却没有办法发出一点声音,身体就已经像一袋被吸完的吸吸果冻一般在几次眨眼中干瘪下去,变成一具灰白色的人形物体,摔在地上变得四分五裂。
“不……妈妈……”诺尔跌坐在地上,极度的恐惧令她大脑空白,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雪上加霜的是,被人类的惨叫声吸引而来的一只恶魔从最近的小巷中走了出来,直立的身体上包裹着麻麻赖赖的丑陋皮肤,缠绕着不祥的紫色管道,手中生锈的砍刀令人见之生畏。但就是这样乍一看十分类人的怪物,肩膀上面却没有分明的面孔,更加深了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类心中的恐惧。诺尔见过它们用手里的武器劈开一个成年男人的躯体,并不比人类切开黄油更困难。
怎么办?诺尔的呼吸几近停止,深深的绝望攥住她的心脏。
在耳鸣带来的尖锐噪音盖住了车辆行驶的声音,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辆白色的房车已经撞飞了那个拿着刀的人形恶魔,车门同时被拉开,一个白头发蓝眼睛的年轻男人扒着门框,向她伸出手:“抓住我!”
她在尖叫声中被年轻男人一把拽上了房车,狼狈地趴在地板上,在劫后余生的复杂感情中止不住地颤抖,冷汗混着眼泪沿着她打结的发丝往下滴落。年轻男人一声不吭地走到驾驶室附近,小声地说了两句什么,随后房车很快就停下了,另一个脚步声走过来,一张纸巾被随着女人的问候声一同递了过来:“嘿,你还好吗?”
他们似乎有急事要办,把她送到了最近的幸存者营地就离开了。那里是一处完好的地下仓库,入口被几辆军用坦克所包围,还算安全,储存的物资也勉强能保证市民和士兵们的生存。在那之后又过了噩梦般的几个月,幸存者营地里的人越来越少,每天都有人在恶魔的袭击中死去,诺尔甚至以为自己也很快就会成为尸体中的一员,但那棵高耸入云的魔树在某天突然开始崩解,然后恶魔的出现变得越来越少,直到就连不到十岁的孩童都可以毫发无损地从营地外找到物资归来,幸存下来的人们才终于敢相信这场浩劫终于结束了。
没有人为这场骇人听闻的恐怖袭击负责,红墓市几乎被完全毁灭,无数人失去生命和亲人,在那之后的两年,重建中的城市也依旧沉浸在挥之不去的绝望和悲伤之中。
所以,当诺尔无意中得知这场无妄之灾源自于一对双胞胎兄弟之时,极端的愤怒和仇恨驱使她走上了复仇之路。
换作是以前的她,绝不会主动出入可疑人士出入的地下场所。黑市中流传着很多寻常市民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东西,恶魔的存在被那场灾难全面曝光之后,有关恶魔的物品和情报在地下交易场所中更是变得炙手可热。但即便如此,获得“能让普通人获得超凡力量”之物的情报也让诺尔颇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
她心中没有一丝对那两个被牺牲的流浪毒鬼的怜悯,拔掉瓶塞,毫不犹豫地喝下了试管中的红色液体。诺尔甚至没有来得及因为血腥味而作呕,就已经因为剧烈无比的疼痛倒在了地上,口鼻处溢出鲜血,冷汗在短短几次呼吸之间就浸湿了她身上的衣物。
一股可怕的力量钻开她的骨骼,在她的血管中像活物一般游走。它取代她的神经,在她的脑海中发出邪恶的咆哮。它巡视着这具身躯,就像新的领主巡视自己的新领地。
不知过了多久,地板上蜷缩成一团的少年才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她春水一般的蓝绿色虹膜已经被血红色所覆盖,如同恶魔瞳孔一般闪烁着冰冷瘆人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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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尔开始觉得自己有些不像自己了。
那支药剂除了为她带来了一些外貌上的改变之外,还在无形之中改变了她的某些习惯。
和影视作品中出现的情景不同,和未知的神秘力量(不过诺尔对于它大概来源于恶魔这件事心知肚明)融合并没有让她获得像是超级英雄
或是变种人那样神秘而诡丽的非人特征,反而长出几片丑陋怪异的棘突与肉瘤。堆叠在人类肌肤上半透明的肉色囊泡像是某种鱼类或者虫类的卵,随着脉搏像正在呼吸一般微微起伏着,只一眼就让诺尔倒尽了胃口;而黑色的棘突则没有那么引人注目,大概只有半个指甲盖那么长,摸起来像是某种角质物,还像是……昆虫用来护体的刚毛。
除此之外,她的小臂和指节也变得更长了,如果隔着皮肤按压手指骨,还能感觉到骨节和骨节之间长出了新的硬块,用途不明;指甲异常尖利,能轻易划开自己的皮肤。除了这些之外,她还暂时没有发现其他外表上的变化。而它们目前也不难遮掩,棘突和肉瘤用衣物就能掩盖,而指甲的长度比起一些女孩做的延长美甲来说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但如果只是肉体上的变化,并不足以让她感到自己似乎不像自己的怪诞感。这具体表现在原先对生食避之不及的她,竟然开始迷恋起生骨肉的滋味。
本应冷而腥的冻肉在她的咀嚼中像是某种美食,稀薄而寡淡的血水流淌过味蕾之时散出的奇异香气更是令她心神迷醉。诺尔无师自通地学会啃食骨棒上的软骨,甚至轻而易举地咬开了外层的硬壳,用舌尖剔出软嫩的骨髓。回过神来的时候,冰箱里临近过期的打折生骨肉边角料已经只剩下一些碎骨,而她正在意犹未尽地饮用化冻的血水。
人类的常识告诉诺尔她理应作呕,可回荡在口腔中的余韵却是那么甘甜。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脸上的血色随着某种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开始在回忆中响起而迅速消退,转瞬间就变成一种面无人色的惨白。她猛地起身,挤进狭小的厕所中,一边对着洗手台干呕,一边用力地抠弄自己的喉咙。
胃里的内容物最终还是被吐了出来,红白色的肉糜与骨髓混合着堵在泛黄的洗手台凹槽中,血水和胃液散发之后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她抬起头,不经意瞥见镜子中的自己。那原本应该是一张充满恐惧和痛苦的面容,诺尔却好像看见那些熟悉的五官擅自活动了起来,在某个非人之物的操控之下,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她终于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一拳打碎了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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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诺尔只坚持了几天,就在仿佛烧心灼肺的饥饿感下接受了自己似乎以后只能以生骨肉为食的命运。正常的食物像在地窖里风干了一百年、硬得能当作武器的面包,吃起来就如同在咀嚼蜡烛。即便是她曾经最喜欢吃的草莓蛋糕,也带着一股像是焦糊又像是汽油的怪味。
好在白人基本上只食用料理成纯肉块或肉末的牲畜肉,带有大块骨头的肉块处理起来又耗时间又耗工夫,大部分屠宰场都是打碎成肉泥当作饲料或是某些快餐食品的原料出售,诺尔很轻松地就从附近的屠宰场订到了新鲜的生骨肉。
新鲜食物永远要比冷冻的美味一万倍。人类味觉中本应品尝到的腥味和膻味变成醇厚而香甜的无上滋味,她甚至因些开始幻想真正的活物生吃起来又该是怎样让人神魂颠倒的味觉享受。
解决了食物问题之后,诺尔开始计划如何使用自己获得的新力量。经过几天的验证和实践,她发现自己的力气变得出乎意料地大,几乎是原先的数倍,能够轻易折断一根有手臂那么粗的猪骨,指甲也能轻易切开十厘米厚的肉块。这意味着只要她想,她可以像折断一根树枝一样折断一个人类的颈骨,或是仅凭指甲就将一个生物开膛破肚。
她先是盯上了邻居养在楼道里的笼养兔子。众所周知,兔子的粪便非常臭,这是邻居选择养在楼道里的原因,但这毫无疑问将问题转嫁给了这栋楼里的其他住户,刺鼻的异味在一楼的楼梯口甚至五层楼以上都清晰可闻。并非没有人投诉过这家住户,但饲主的父亲是个身高足有一米九的壮年男人,只用皱起眉头就足以赶跑大多数投诉者,所以最后都不了了之。
就住在隔壁的诺尔显然深受其害。政府下发的救济金十分有限,比其他地方更低的租金是一名失去双亲且刚成年不久的青少年选择这里的原因,不过这也意味着搬进来多久,她的鼻子就被兔子屎荼毒了多久。
她选择在一个深夜出门。楼道里的灯早就坏了,这一层没有监控,只要别让兔子发出声音,没有人会发现是她做的。
诺尔轻而易举地掰开构成兔子笼的铁丝,准确地抓住了其中的住客。因感觉到恶意而受惊的兔子咬了她一口,兔牙却没能穿透她手上日渐加厚的角质层。诺尔一只手捏住它的嘴筒,另一只手捏住它的后颈,轻轻一拧,一条鲜活的小生命就在她手中逝去了。她将死兔子从笼子中掏出来,拧掉头颅,喷薄而出的血腥味令她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就连自己也没有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变成了血红色。
诺尔压抑住从胃袋里传来的急切的饥饿感,小心翼翼地撕开死兔的皮毛,不让鲜血沾到衣袖上。随后,她迫不及待地咬住尚还温热的肉块。兔肉是那么鲜美,又软又弹,带着新鲜血液加持的迷人醇香,滑下喉咙时的触感好得让诺尔为之迷醉。她狼吞虎咽般地吞下一整只兔子,连是否会留下痕迹这件事都忘记了。
直到舔干净手掌上残留的血迹之后,诺尔才恍惚地回过神来。充斥在鼻口腔里的血腥味令她意犹未尽地看向地上的碎骨、皮毛和死不瞑目般的兔头。喜好侦探作品的年轻人对此早有准备,出门前就换上了一双男士尺码的皮靴,因此只用在水泥地上的灰尘里随意地走几圈,轻手轻脚地下楼,将沾着血迹的靴子遗弃在垃圾桶里,又绕到楼后,攀着早就固定好、从窗户里放下来的绳结回到家里。不需要多么精密的反追踪,反正那只是一只饱受诟病、拉尽仇恨的臭兔子而已。
诺尔摸了摸饱足的胃袋,幸福地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睡着了。第二天,她如愿地被邻居惊恐而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吵醒。
在那之后,她订购生骨肉的次数有所减少。填满她胃袋的更多变成了流浪动物,她会用牙齿生生咬断那些小生物的喉咙,畅快地痛饮滚烫的鲜血,并越来越为这种剥夺生命的行为而着迷。
现在,摆在她底线面前的只有最后一项禁忌没有突破——
——猎杀一只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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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人生前十八年都生活在文明法制社会中的人类,下定决心杀人这件事并不容易。
诺尔坐在一把长椅上,隔着一条街道望着初级学校里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发呆。哪怕她在心底用复仇作为借口说服自己,又清楚地明白还拥有人类软弱的自己绝对无法战胜那个视人命为无物的怪物……但她同样也十分清楚,那些人类是无辜的。
无论是被列入猎物名单的那些孩子,还是已经变成她力量的一部分的那两个流浪汉。
就在她发呆的时候,长椅的另一侧忽然坐下一个人。
诺尔下意识地看过去,然后僵住了。
这是一个相当英俊而美丽的中年男人,拥有一头引人注目的银白发中长发,从骨相到五官到身体比例无一处不完美,就像上帝精心雕琢、呕心沥血才完成的得意之作,就连下颌上的胡茬都显露出一股散漫自由之美,让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会忍不住想溺死在那双漂亮之至的灰蓝色眼睛或是他深邃的胸口里。没有人在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能不被那种漫不经心般的成熟魅力所俘获,即便这位光耀晨星级别的帅大叔手里正拿着一个粉红色的冰淇淋甜筒。
“抱歉,我打扰到你了么?”男人微笑着说。
“不……不。”诺尔结结巴巴地回答道,“请便。”
冷汗迅速浸透了她的手掌心。她认识这个男人。猎魔界声名显赫、如日中天的猎人,人们敬畏地称呼他为“活着的传奇”。间接害死了她的父母、夺走了她全部珍视之物的仇人的双胞胎弟弟。
传奇恶魔猎人,但丁。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诺尔的大脑疯狂转动起来。难道他已经发现了我的计划?他是来杀我的吗?可传奇恶魔猎人看起来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要在这里杀了他吗?
“你知道吗?”但丁突然开口道。
“请说……?”诺尔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这所学校附近的草莓冰淇凌是整个红墓市最好吃的。”他一边用感慨的语气如是说道,一边津津有味地舔食着手中的甜筒,“绝对的真材实料,真草莓和新鲜牛奶,现做现卖绝不隔夜,每天放学时冰淇凌车前都大排长龙。”
但丁朝着一旁努了努嘴:“如果你也喜欢甜食,那么绝对不容错过。”
见诺尔呆呆地看着他,他只好又略微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对着她摆了摆手:“看来是我冒昧了,别在意。”
气氛一时间变得十分沉默,只有但丁小声地吃着冰淇凌的声音。诺尔心中的思绪千回百转,无形的怒火填满了她的胸腔,却似乎没有任何一个突破口。唤醒魔树是但丁的双胞胎哥哥做的,打败魔王、消灭魔树却是但丁做的。听说在这之前,他还有别的从恶魔手中拯救人界的经历。和一个反社会人格拥有血缘关系是但丁的错吗?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但丁先打破了这份尴尬的沉默:“对了,小姑娘,最近你的身边有发生奇怪的事吗?灵异事件之类的。”
“……没有。”诺尔的神经再度紧绷起来。
“是吗?”但丁带笑的眼睛不置可否地从她身上轻飘飘地扫过,慢悠悠地将最后一点蛋筒的尾巴塞进嘴里。
诺尔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在大脑作出反应之前,她的身体抢先一步从长椅上跳起。下一秒,他们身下的公园长椅被某种可怖的巨力轰击得四分五裂,木屑飞溅,一枚细小的碎片划过女孩的面颊,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她刚刚为什么会觉得但丁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与死亡擦肩而过的震悚与后怕使诺尔的心脏狂跳不已,他早就看穿了她的谎言,她的一切反应都在他眼前无所遁形。
但丁的身影在她的感知中无限拔高,那好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投下庞然而无法用人类已有的所有词汇来描述的巍峨宏影;又像是深不见底的海渊,海底火山娩出的火红色熔浆像深渊咧开的血口。他是散发着恐怖热量的巨大天体,司掌光与热之权柄的至高神明,依旧拥有频繁脉搏的活火山,占据整个地平线的极危野火,不可名状的大恐怖之物,凡人光是感知到一点都会被他“存在着”的这个事实所灼伤。无法匹敌,不可战胜……无论是人类的灵魂还是血液中的另一个意识都在尖叫着对她发出想要逃离的信号。
“你没有说实话,对吗?”他叹息着,神情却依然平和,明明是率先作出攻击的人,却好像并没有强烈的攻击欲。“我最近接到一个有趣的委托,有人贩卖能把人变成恶魔的药剂,声称那是能让人跨过超凡之门的钥匙。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
仇恨忽然贯穿了诺尔的整颗心脏。她的身躯因为愤怒而全然震颤起来,声音变得无比尖锐:“因为你兄弟带来的浩劫夺走了我所有的亲人!”
但丁轻而易举地挡下了她的攻击。风扯下女孩的兜帽,那极短的发茬令但丁陷入半秒不到的怔忡。以他的战斗经验来说,眼前的这个对手实在太弱了,固然拥有超过常人些许的力量,可实在没什么章法,看得出既没有学过战斗技巧,也没有学过防身的方式。不需要用上武器也不需要动用另一半血脉的力量,他拨弄她的手臂就像在拨弄一截柔嫩的树枝,而只用勾住对方的脚踝轻轻一带,就能让这孩子狼狈不堪地摔在地上。
可诺尔被仇恨和愤怒驱使着,依旧一次又一次地从地上爬起来,即便在她的感知中自己是一只手无寸铁地冲向通天巨人的蚂蚁。那年轻而执拗的脸庞和眼睛好像恍惚间与另一张面孔重叠,让但丁原本虚无缥缈的一丝愧疚感忽然变得真实许多。他能理解那种失去所有亲人的痛苦和绝望,甚至能与眼前这个刚刚成年的女孩感同身受。
这是维吉尔犯下的错。又是维吉尔犯下的错。
他将第二声叹息藏在拳头带起的破空声里。女孩发出痛苦的惨叫声,狠狠地摔在地上,又滑出去五米有余才止住惯性,呕出一口鲜血。
“下次见面我会杀了你。”
但丁平静地说道。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上,诺尔才从令人头晕眼花、耳鸣不止的疼痛中缓过神来。她死死地盯着但丁消失的方向,显而易见地,失败和力量之间庞大得令人绝望的差距并没有让她生出退缩的念头,反而使她猩红色的眼珠非人般鼓突着,闪烁起凶戾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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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诺尔再度带着几个活人到来之时,坐在真皮沙发上抽着烟的中年男人表现得毫不意外。他像上一次一样抬起手,而那个身高两米的壮汉也像上一次一样将地上横七竖八地被绳子捆绑着、且陷入昏迷中的年轻人类们依次搬进了暗门里。
正如但丁所说,渴求着力量的愚者们求得的象征着非超凡之力的药剂比任何现在在市面上流通的毒品都更具成瘾性,也远比那些切断神经反应和激素分泌的作用更加致命。毒品成瘾者根据剂量和种类的不同还能在它们的摧残下存活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强化药剂却是一张通往地狱的特快单程票。在恶魔基因的控制下,受药者会在几周内被完全转化为嗜血的怪物,只能靠血食为生,还会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内就因为人类基因的崩解与毁灭而彻底沦为毫无神智的恶魔。
但诺尔并不在乎,她只想要力量。足以复仇的力量。
在那之后,诺尔一天之中清醒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
而简单委托出现在中介人口中的频率则变得有所增加。走夜路后失踪的人类,或是被恶魔杀死后食用的尸体。低级恶魔像蟑螂一样藏在人界的各个角落,如果出现一起就要让传奇恶魔猎人出手,那么但丁早就累死了。
他用一个又一个的白眼拒绝了没眼光的莫里森,抱怨着如果魔界之门的关闭没有让中介人陡然面临失业的风险,那么就不要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他。
偶尔,但丁会不经意地想起那个年轻的、有着受伤的狼崽一般的眼神的孩子。但那一瞬间的想念太淡了,转瞬间就像被吹开的烟雾一样散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红墓市的下水道里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只新的低级恶魔。有时候,它会觉得自己好像拥有名字,或是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但很快,对新鲜血气的渴望就盖过了它的所有意识。进食是低级恶魔大部分生命中永恒不变的主旋律,它也不会例外。
最后,这只可悲的蝼蚁甚至再也没有见过仇人们的哪怕一面。终结它生命的是一个普通的恶魔猎人。在生命的最后几秒,透过被劈烂的那边眼珠,透过被恶魔浑浊的血液所染红的虹膜,它看见变得奇怪的光线,紫色的落日和黑色的天空被扭曲成首尾相连的无数个椭圆环。它忽然意识到,属于它的蚀之刻降临了,但它只是一个被烙上烙印、毫无反抗能力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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