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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

Summary:

斯卡利茨被西吉斯蒙德焚毁的三年前,汉斯·卡蓬在罗维纳的一个夜间集会上认识了来自斯卡利茨的亨利。
他们借着集会的借口偷偷相会,██████████████。

*原作背景观之下的if向,一些竹马和天降。暂时会分为上(中)下部,是HE。

1.林中聚会
2.初临拉泰
3.不速之客
4.击技斗剑
5.节日前夜
6.磨坊缠斗
7.滥竽充数
8.扑朔迷离
9.铁匠之子
10.偷盗圣手 *

Chapter 1: 林中聚会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1400
  
  他常常做些令自己后悔的事情,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世人皆如此*。此类大大小小的事情在他生命里发生的次数实在太多,让他每每过段时日再回想时,便又不那么后悔了。

  真的吗?大约是真的吧。

  他还年轻呢——汉斯又总以这样的理由安慰自己:他还有大把的日子可供挥霍,不必浪费在象棋和拉丁语课上,他应该像个真正的领主一样,多多巡视自己的领地,多多骑马穿过那些大小树林,再多多与他领民中最为美丽纯洁的少女们增进感情。

  那姑娘。他记不清了,是叫阿吉安娜?还是莉亚娜?得了,反正他只会叫她甜心。她的确挺漂亮,就是鼻子有点儿大。但她的胸脯也很大,而且咯咯笑的样子很可爱。她在塔尔木堡的澡堂里告诉他,自己在莫霍杰德和罗维纳有几个姐妹,而她们又认识好几个附近的年轻人,过几天,在罗维纳,有个晚上的小聚会……甜心朝他眨了眨眼,于是汉斯也朝她眨了眨眼。我一定会去的,甜心肝儿。

  其实他根本没打算去,甚至都没打算见她第二面。可是瀚纳什的又一顿说教让他叛逆地改了主意:大好的四月日子,难不成真要浪费在斋戒礼和老文书的唠叨里?接着,在那天下午,汉斯和卫兵说自己只是要去河边的澡堂打发时间,实际则骑着马奔到了莫霍杰德的酒馆。他的骑术如此精湛,待他到那儿时,太阳尚未落山,甜心也如约在酒馆里等着他。他们打了几壶酒,带上了干酪,面包,还有些熏鱼与茴香,随后前者带着他往林子里的集会处走。集会?噢,当然,甜心,我当然记得这个集会,我们现在不正往那儿去吗?

  他原以为那个集会只是甜心向他又一次求欢幽会的借口,走不出两步便能见到用于野合的毛毯——结果她真的就这么带着他一直走,走啊走,走到太阳落山,群星渐显,走到他和裤子里的东西一样失了精神,开始打哈欠。什么狗屁集会。

  终于,在越过数不清的灌木丛与小丘之后,他们眼前真的出现了一个隐蔽的营地。

  嗬。汉斯揉揉眼,他自认见多识广,也没有见过这么些敢在晚上跑到林子里幽会的年轻男女们。他们俩来得晚,篝火边已经坐了约莫七八个年轻人,有男有女,正凑在一起聊天、唱歌和分享食物,见他们俩来了,便投以友善与好奇的目光。

  “安娜。”有另一个头戴花环、衣衫轻薄的少女向他们走来。她与“安娜”认识,却只望着他吃吃笑着,眼神不住地在他身上打量:“你们迟到了……他是你的伴儿?”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自我介绍道:“扬内克。”他在女孩面前一贯都用假名字,保持着神秘感。周围听见他的人全都欢呼着将他的名字重复了一遍,似乎把这当作一种欢迎仪式,有几个人不停打量他,不过并没有人追问他从哪儿来,又是做什么的,这使他感觉不坏。没一会儿,花环女孩给他端来一碗东西,示意他喝下。他借着火光看了看,碗里是某种酒,飘着煮过的植物的籽。他不太想喝,可是在其他人的注视之下,他好歹喝了一口。

  呸,这酒淡得更像是带着酒味的草药水,难喝得差点让他全吐了。他连忙回头翻出他自己带的葡萄酒漱口。恶心,一股茴香味。

  除了这碗恶心的淡红酒之外,其他事情的发展都与他期待的差不多。他们围在一起聊天,调笑,唱乱七八糟填词的歌儿,还会拿着茴香杆子相互嬉闹抽打,说这样是为了驱赶疾病和霉运。汉斯没参与,这些游戏太过粗野,而且他讨厌手上和身上都沾满茴香味儿,不如坐在这悠闲烤火,再和那个花环女孩讲些笑话逗乐。他明白得很,她其实压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在他说的每一句话之后她都愿意捧场,哪怕笑声有些做作。蠢姑娘,不过挺可爱,汉斯在心里如此评价。

  夜逐渐深了,篝火越来越亮。装着葡萄酒的木杯与木碗传来传去,相识或不相识的男女们越凑越近,最后一对对牵手钻进树丛里,不一会儿,姑娘们便像头顶的夜莺一般,唱起“歌”来。

  汉斯的身边是那个给他递酒的女孩,名字大约是佐尔卡或者泽塔,他依旧分不清。这些乡野姑娘的名字就好比林间的蘑菇,每个村子长出来的都差不多。他因口渴和上好的气氛喝了太多自己买的葡萄酒,才刚接受她的提议就醉得栽倒在她几乎裸露的胸脯上——Kurva,瘪得像是被压扁的干面包,和上一个甜心简直没得比,令人扫兴,但是之前的那个女孩已经不知道和别人钻到了哪个草丛里去了,啊,这些无情的女巫婊子。

  行吧,他说服自己,至少这姑娘脸不错,如果不是因为他喝了太多而把她的眼睛看得重影的话,也许她看起来能更加不错。她揽着他,依旧露出做作的笑容,双手不老实地往他腰上摸,摸了半天也没结果,因为她不懂得如何解开他复杂的腰带。没关系,他原谅她……但他无法原谅女孩身上那股熏人的茴香味,这他妈真是奇了怪,这些人为什么如此执着于用茴香把自己熏成待烤的鸡?他实在不清楚自己的鸡在这股恶心的味道里还能不能像往常一样,扬起脑袋,高傲打鸣。

  快些呀,扬内克,她不住催促,与他毛茸茸地磨蹭,恨不得把整个人都粘在他身上。他却因这气味越发想把她推远,只命令她背过身去,跪伏着撩起薄薄的裙摆。他真后悔,自己还不如晚上睡在拉泰山脚下的澡堂,好歹那儿的女孩都是香喷喷的,不会身上一股子调料味,也不必在这荒郊野岭的凉风里垮下裤子,露出蛋被冷风吹成皱核桃。

  快来呀!女孩又叫了一声,这下催得他有点儿恼火了,搞不清是温度太冷还是醉酒上头的缘故,他对着自己那玩意儿搓了又搓,都快冒火星子了,它却仍是软塌塌地垂着公鸡脑袋,连个门缝都啄不开。更要命的是,这场林子里的聚会既没门板,也没帘子,四面八方全是此起彼伏的呻吟怪叫和皮肉拍打声,吵得他脑仁儿疼,连蛋也跟着抽。甚至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妈的,那帮恶心的农民,怎么就这么热衷于观摩别人办事?他真没有被人看着搞的爱好!

  他的女伴对此无知无觉,或许她压根儿不在意,可是在他侧边的树丛里,低声交谈与踩断树枝的声音越来越近。汉斯头皮发麻,只想抽身离开,赶紧提起裤子,女孩却夸张地受惊,尖叫着伸手乱拽,好巧不巧,她没轻没重地一把抓,正正揪住了他的宝贝根子!

  嗷——!

  一声响亮又凄厉的惨叫撕裂夜空,下体传来的剧痛痛得他眼前金星乱冒,泪水狂飙,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正捂着下体,痛得身体原地往地上弯,一旁的树丛被人“哗啦”一下拨开,一束光线直当当地打向他的脸——还有他光着的屁股蛋子——操他妈的——闯入这场尴尬野合的那个不速之客,甚至还伸着脖子,举着火把往他这边又仔细照了照!

  操!!

  沉默。

  沉默无处可逃,各处被短暂惊扰后又再度响起的呻吟与咒骂将之围剿。在场的三个人全都不知所措,一同屏着呼吸,等待着有人率先开口,这样便不必承担最为艰难的破局者的责任。无论如何,能不能让他先从地上起来,他的腰带太复杂,没办法这么——脸贴着地,手别在身子底下,还是以跪趴在地上的姿势系裤子。操。

  “老天啊。”那个不知是脑子蠢透了还是酒喝多了的混账率先开口感叹道。汉斯松了口气,希望这家伙接下来是想要真诚道歉——再由他拒绝,和痛骂一顿,这才能解了他的气。

  “……你们都趴在地上,那……到底是,呃,谁搞谁?”

  沉默。

  沉默无法可解,如被他一手滑拽成死疙瘩的裤腰带。他扯着绳结的手气得发抖,那蠢姑娘冒出一声破了功的憨笑,活是拽掉了他裤子的最后一个活扣,彻彻底底扯下了他所剩无几的颜面。血液嗡地一声从下体蹿回了头顶,这下林子里的凉风再也吹不灭他的怒气,汉斯听见自己的声音因愤怒而挤压变形:

  “——你再不闭上就是我操你的嘴,你这满口喷粪的驴!”

  哈?对方显然没料到会被他如此还嘴,发出一声醉汉的质疑,又把那该死的火把往他脸上照,刺眼的光线让迫使他眯起眼睛,挤出更多泪水。

  “你竟然还敢照,你这傻逼蠢货,我应该把你的老二砍下来给你做成蜡烛,给你插脑袋上点着让你看清楚晚上的路,别再他妈的举着火把往别人脸上烤——操!你听见我说话了没,快停下!”

  “对不起,”没想到对方竟听话地挪远了火把,“我来得晚,和朋友走散了……去放了个水,喝多了,看不大清路,”他局促道。这使得汉斯的怒火稍稍降下去了一丁点儿,假如这小子没大着舌头说出下一句的话:“谁叫你屁股这么白,我凑近了才看见你的……那玩意儿,原来你是个男人啊。”

  沉默。

  沉默不复存在,那个同样趴在地上的女伴这下装也不装了。她再不是发出那种惺惺作态的吃吃媚笑,粗野的嘎嘎笑声从她嘴里爆发出来,活像只下了蛋的母鸭子。原来她根本不是因为受了惊吓才倒地不起。但汉斯无暇去管她了,他所有的愤怒此刻都凝聚在眼前这个出言不逊的醉汉身上——操他妈的他竟然敢跟着一起傻笑——他就应该拔了这人的舌头再把靴子塞进这头蠢猪的嘴!

  汉斯怒吼一声,从地上向对方扑了过去(他的腰带问题姑且是解决了),把人撞倒在地。醉醺醺的嘲笑变为了痛呼,两个人乱手乱脚,滚做一团。这人身上那股茴香的味道倒是没那么重,可那满是酒臭与炭火的味道也熏得他头疼。这人是附近的矿工?烧炭工?伐木工?这不重要了,更重要的是他当前只想狠狠揍这臭农民一顿,揍到这人哭成个娘们。

  然而对方也不甘示弱。一开始他打中了对方两拳,旋即便被回敬了一肘,这一肘子正好顶上了他的胃,把他顶得几欲作呕。他们俩都喝了不少酒,揍人的拳头都不疼,出拳的技巧也接近于无。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子谁也不肯认输,揪着衣领和脖子在树林里打滚,从树丛滚到土坡,又从坡上滚到沟里,身上摔倒和滚落受的伤远比彼此拳头揍出的多,闹出的动静甚至让旁边野合的鸳鸯都生出了点儿攀比的心——他们是在打架,谁他娘的要听那村姑和她男人比谁叫得响?汉斯抽空往野鸳鸯的草丛里叫骂了一句,而后继续往对方的鼻子上甩拳头,下一秒他的脑门也被顶了一个头槌,撞得他眼冒金星,鼻子直泛酸。

  “你吃饭了没?还是说只喝了马尿?使点劲吧,这么久了打着我都没感觉——”与此同时,他发觉有些液体正顺着他的鼻腔往下滑,被他毫不在意地往对方身上蹭。“你呢?就当我又看错了,这么软绵绵的拳头根本就是个娘们!”对方也急了眼,回击脱口而出,夹杂着一股子乡里的口音。

  “你说谁是娘们,掏粪工——”“说的就是你,你这个连姑娘都上不了的——”“你他妈说谁不行,我就该叫人把你被扒光了塞进马厩里被马日——”“噢?是因为你自己是只没种的阉鸡吗——”

  天杀的该死的农民混账小子。他出离愤怒,去他的骑士精神,贵族廉耻,他今天若是不与这混球分出个胜负,他就不叫汉斯卡蓬——即使,坏消息是,他现在头昏眼花,路都走不稳,眼前的星星直打转;然而,好消息是,那家伙也差不多,基本是在地上爬,只能和他像两只野猪似的在山沟里滚。依旧,两个人谁都没有罢手和谈的意思。

  到了后来,他们俩几乎都挥不动拳了,全靠身体的惯性挤撞,嘴里的咒骂没停过,也不清楚互相又撕扯着走了多远。直到汉斯的眼角余光隐约看到,他俩背后的林子里又燃起了火光。有人聚在那儿。粗野的大笑顺着风声递来,像在嘲笑他们一样。操这帮蠢猪,他的心情坏极了,转头打算朝着营火的方向大骂一通,不料他才刚转过身,就被人从身后捂着嘴巴扑倒进草丛里。

  “——(你他妈的干什么)?”他唔唔抗议道,但这农民小子的手好似焊死了的铁,死死摁住他,不让他开口,也不清楚是哪来的力气。

  “嘘,嘘!”浓厚的酒气喷在他耳边,这家伙的语气却是前所未有地严肃,“不是……那不是他们的营地!”

  他奋力挣脱了对方的钳制,这人是不是被他打坏了脑袋,在这放什么狗屁?这明明就是——汉斯望向围坐在篝火边的那群人,甩了甩眼睛,再度仔细看。该死,他说得对,这里边一个女孩都没有,歪七扭八的醉汉们也不是他们淫荡集会上的少年,往细处瞅瞅,有个人身上甚至背着弓箭,腰边挂着斧子,另一个人的简陋头盔里正映着突突跳的火光——妈的,这不是他们原来的营地!

  “这里有……强盗?”汉斯睁大眼睛,感觉胃部产生一股恐惧的扭曲,赶忙回头与他此刻唯一的同伴确认。而上一秒还在与他厮打的少年也住了手,同他一样紧张地点头。顺便一说,他这时候才借着微弱的火光和被打得醒了一半酒的眼力,得以仔细打量这少年的长相:普普通通,脸色煞白,此时除了眼睛被远处火光映得仍剩下点光亮之外,整个人看上去完全是一只满身泥的脏狗,正因惊惧而夹着尾巴。

  “我听说……这附近有普拉比西拉维奇来的强盗,”对方压低声音说道,“他们有时和伐木工混在一起,有的时候也在路边打劫……”

  真是活见鬼。心里最坏的设想成了真,让今晚的汉斯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后悔。自己干嘛非要来参加这个狗屁集会?

  “真他妈的倒霉。但是,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强盗?”

  “我听我们领主的卫兵说的,说这伙人离开了普拉比西拉维奇,一直在往罗维纳周围靠近。”

  “领主?”打架时上头的热血逐渐冷却,他现在才从匿名集会的氛围里冷静下来,想起来盘问细节。“你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

  “斯卡利茨,拉德季·科比拉大人在那。*”少年磨蹭了一会儿,不情愿地说出名字:“我叫亨利。”

  “亨利。”看来他之前猜的没错,这人真是个钻地的矿工……汉斯没拿这个普通到睡一觉就能忘干净的名字打趣,因为眼下他们不得不面对一场危机。

  “我叫汉斯,来自拉泰的皮克斯——”他差点儿便要习惯性地自报头衔,幸好话头到了嘴边及时刹住了车。亨利听着他说了一半的名字皱了皱眉,倒也没有继续追问。

  “呃,没什么。总之,不管他们今晚是打算做伐木工还是强盗,我们都得暂时休战……同意?”汉斯提议道。

  好在这个亨利不是那种村里喝醉了酒就浑天浑地的盲流。少年也冲他点点头:“同意。”

  就这样,两个互殴的醉鬼强行被扭转成暂时的盟友。那群伐木工和强盗仍坐在不远处喝酒,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喝醉了,两人刚才打架的动静竟然没有惊扰到对方。另一方面,现在两人与强盗们的距离实在太近,而且该死的那堆篝火旁边还有只狗。两个人商讨一番,依旧毫无头绪。

  “我们又不是要和他们拼命!他们犯不着杀我们,”汉斯说,“我们只需要从原来的方向溜走!”

  “可是他们那儿有只狗!你瞎了吗?”亨利反驳道,“我们之前是从上面滚下来的,要是想回去,爬上去的动静肯定会惊动它!”

  “妈的,你的脑子是被狗屎糊住了吗?我们干嘛非要去爬土坡,难道不能绕去别的路?”他压着嗓子,着急道,“你说你从斯卡利茨来,这附近的路竟然认不得?”

  亨利冷哼一声。“至少比你认得多,你看着一点儿也不像这附近的,少爷。”

  汉斯假装没听出对方语气里的那股子酸劲,亨利大概是把他认成了哪个地主家里的儿子。“那你还在等什么,快点带路啊!”

  对方冲他翻了个白眼,“我是斯卡利茨人,而这是罗维纳和普拉比西拉维奇中间的林子……我说比你熟是没错,但我也不会闲着没事在这里乱逛!除了偷猎者和强盗,谁会天天蹲在林子里啊?”

  那你他妈的还好意思大话连篇?汉斯气极:“哦,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只在田野里追过兔子,然后我们俩现在彻底迷路?这可真有帮助!”

  “你要是再嚷嚷得大声一点,我们俩还没来得及迷路就会被他们发现。”亨利这下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了,“行行好,少爷,闭上嘴吧,让我好好想想怎么走……”

  头顶的树枝郁郁葱葱,遮蔽了大半星空,使得他们俩想要通过星星辨认方向的想法破产。后来亨利在一棵树底下摸了又摸,最后下定结论说湿的一边才靠北,他们得往反方向走。

  “更湿的是北面?你确定不是因为刚刚你在那撒了泡尿?”

  “我摸到的是青苔!谁会尿出那玩意儿!”

  那谁说得准,他吃了胡萝卜还拉出过……现在不是回忆儿时屁事的时候。汉斯完全不想信任这家伙辨认方向的能力,可他自己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姑且只有相信了。二人手上没有火把,这林子里的路又黑又难走,只能匍匐在地上摸索着前进,时不时还得摔个跟头,很是狼狈。天杀的他真希望他的马在这,或者是他的猎犬也行,它们至少带路比亨利更可靠——哎哟!亨利突然在他前边停了下来,他收不住力,撞上对方的背,疼得他弯腰捂住鼻子。见鬼了,突然停下来干什么?

  “安静!”亨利的语气变得不安,“前面有只狗!”

  “这怎么又有狗——”

  “你看!在那儿!肯定也是他们的——操,它醒了!都怪你说话声太大了,汉斯!”

  黑暗中,两点幽幽的绿光从地上亮起,牢牢锁住他们。汉斯被盯得心里犯怵:“怪我?要不是你刚才突然停下来挡路——”

  “要不是我先停下来,我们绝对会从它身上踩过去!”

  “又有什么区别?”那只狗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呜呜低吼着,警告他们,场面很是紧张。“反正它现在也醒了,你快哄哄它!”

  “哄什么?它又不是姑娘——天啊,它要叫了,快跑!”

  跑!吠吠犬叫着的狗冲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亨利的一嗓子把汉斯喊得慌了神,惯性拖动着他的身体继续迈步子,结果被脚下的枯枝绊倒。他心里又急又绝望,跑,说得容易,可在这漆黑的山坳里,怎么跑?往哪跑?

  出乎意料地,亨利的手向他伸来,他下意识地躲,还以为这家伙是打算把他推回地上,吸引恶犬的注意力自己跑掉。没曾想到,对方并没抛下他逃走,反而使劲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起来,汉斯!”亨利拉着他,两个人跌跌撞撞,往背离火光的方向跑。狗叫声很快引起了篝火旁的强盗们的注意,有人打着火把叫骂着来追,而他跑着跑着,发觉自己的脚踝这会儿正钻心地疼,一定是在刚才跌倒时崴了。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呼……呼。不间断的奔逃几乎已用尽了他们的全部力气,俩人喘得像是在铁匠铺里拉风箱。黑暗的林间好比一个巨大的迷宫,充满恶意,亨利不靠谱的认路本事早就被追得落在了脑后,他们跑过的每一棵树,拐过的每一个弯,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本来他们还寄希望于聆听溪流的声音来判断距离罗维纳的远近,现下也顾不上什么水声了,他们谁也不敢停下。身后粗鲁呼喝的声音时远时近,兴奋的狗叫声如地狱恶鬼的嚎叫,追得他们胆战心惊。两人只有硬着头皮,死命迈步往前奔。至于前方通向何处,那是之后才有空思考的问题。

  该死的,他真的跑不动了。醉酒,瘀伤,以及脚踝的疼痛全都成了逃亡的拖累,缺氧导致他眼前阵阵发黑,现在他整个人几乎全靠亨利在前边半拖半拽着他前进,腿和脚跑得都要失去知觉了。这让汉斯心里产生一种深深的愧疚:这人与自己素不相识,还和他打了一架,眼下却愿意拖着他这个累赘;同时也对自己生出许多自责的难堪来,因为再这么拖累下去,他俩迟早都得被追上。

  “等……等等!”他终于横下决心,甩开亨利的手。“我实在……跑不动了,你自己跑!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我去和他们说,他们不敢……大不了……付赎金……”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亨利能理解他的意思不抱希望。

  亨利的惊讶只有一瞬,随之更加焦急:“闭嘴!跑!他们喝醉了,我们发现了他们的……藏身地!所以别想……别想什么赎金,不想死就快跑!”他又不由分说地伸手过来拽他,接触到汉斯胳膊的掌心湿漉漉地打滑,好似在剧烈运动后出了太多的汗。没别的办法了,这个提议的确不怎么样,但谁能赌那些亡命徒会不会守规矩?汉斯只有被他拽着继续跑。跑到后来,他连狗叫声都不再听见。追他们的人真的被甩开了吗,他不确定,或许,只是因为他已经跑到胸腔都快炸开,所以耳边只装得下自己没命的粗喘和突突的心跳了。妈的,他要是今天真能逃出去,他一定……再也不会参加什么狗屁集会,再也不会来这附近!

  前边又出现了火光,见了鬼了,他们又跑反了方向!他想要往后折返,但亨利把他拽了回来。“回来,汉斯!你仔细看,前面是村子!”

  村子!

  赞美玛丽亚的美丽的温馨的圣洁的小村子!汉斯顿觉热泪盈眶,这新鲜的牛粪味,这恶心的泥巴路,这杂草丛生的精致的篱笆丛,这听了就让人尿意涟涟的泛着臭气的小溪水沟!连旁边亨利那张脏兮兮的蠢脸此刻都显得可爱了起来。赞美耶稣基督!

  他们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远离树林,互相搀扶着翻过篱笆,最终栽倒在一片休耕地的草垛后边。两个人没形没状,瘫倒在地,大口呼吸着村里的空气。

  被树林遮蔽的月亮明亮地挂在他的视线当中,汉斯不确定他们在林子里逗留了多久,此时月儿高悬,银辉遍撒,微风吹动他汗湿的衣物与额发,地面上的一切事物都因他们劫后余生而变得温柔亲切。

  哈哈。哈哈。汉斯又使劲猛吸了一口气,不受控制地笑出了声,说不清自己是真的觉得有什么东西好笑,还是单纯因后怕而情绪失控。哈哈哈……他的笑声止也止不住,亨利投来诧异又无言的目光。或许是同样对二人今晚这惊心动魄的经历感到啼笑皆非,后者松下一口气,也仿佛被他感染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天呐……天呐,”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直飙,却仍在指手画脚,“刚才那个追我们的强盗,你看见了吗,他还想在这大晚上冲我们射箭呢!蠢货!”

  “他的确蠢,那只狗也是,明明好几次都快追上我们了,又非要折回去等那个强盗跑上来才继续追……哈哈哈哈!”

  “上帝保佑,他们都是蠢货!”汉斯高声赞美,“而我们呢?我们把他耍得团团转,我们真他妈的厉害……Audentes fortuna iuvat!

  亨利笑得发红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Au……Auden……啥意思?”

  汉斯原谅他的无知,这句话他也是最近才学到的,从一本小说上。

  “意思是幸运女神保佑,比如我……和你这样的勇者,亨利老兄。”他得意洋洋。

  切。亨利轻嗤一声。“听起来像神父做弥撒时念的经。”他评价道。随后又皱起眉:“你竟然会说拉丁语?”

  “不然呢?我又不像你,只知道钻进矿道里刨萝卜根和臭石头!”汉斯挥手反驳,意外地在自己的胳膊上看到好几片深深浅浅的痕迹。血渍?他连忙在自己身上摸了摸,确认这血渍的来源不是自己。正打算松口气,余光却瞥见亨利盯着自己的手掌,呲牙咧嘴。

  他想起来了,他刚才就想说为什么亨利拽他的时候手上总有那么多汗,还想嘲讽这人真是胆小得出奇。原来那压根不是汗。

  “你受伤了!”

  亨利的语调反倒没他这么大惊小怪,正拿着自己的衣摆擦拭血污。“只是划破了个口子,现在也不疼了。”说罢,对方把手藏在身侧,不愿让他再看见。

  汉斯没再去讽刺亨利的故作镇定,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淡淡的血腥味完全被两人身上的泥土与青草味道盖了过去,他什么也闻不着。唉,他吸吸鼻子,这气氛真是尴尬极了。

  最终,他想来想去,挑出了一个尴尬但必要的话题:感激。

  “亨利,我必须得说……”他呼出一口气,说道,“我很感谢你。”

  对方清理伤口的动作停了下来,仿佛在等待着他更进一步的感激。得寸进尺。但身为贵族理应守护信誉,他必须要表达他的感谢。

  “我是说真的,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亨利,今天要是没有你的话……”他吞了吞口水,斟酌用词,想着该如何像瀚纳什一样,把表彰他人的话说得妥帖又漂亮——继而他便在并不复杂的推理中发现一个令他惊讶的现实:

  “……操,没有你的话,我压根遇不见强盗啊!”

  没想到等来的感谢变成了责难,亨利嘴边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彼此彼此!要不是你非要死缠烂打,我们根本不会滚下山坡!”

  “你好意思说我?难道今天不是因为你偷窥扰人好事在先吗?”“谁要偷窥你了?偷窥你什么?半天上不了姑娘吗?谁稀罕看,我只是喝多走错了路!”

  “你——”汉斯又急又气,眼看着俩人又快吵起来。亨利梗着脖子瞪他,一副犟驴模样,汉斯本来还想骂两句,却在月光下看到亨利脸上挂的彩之后“嗤”地漏光了火气。

  “好吧,”反正最后的结果是好的,他最终决定保持大度,将今晚的混乱揭过,“我不会收回我的感谢,算我们扯平了吧。”

  亨利用鼻子哼了一声,似乎是表示同意,虽然他看上去并未全然释怀。这小气的家伙。

  “我累死了。”他扯开话题,讨论起眼下二人的处境,“我们现在在哪?”

  “罗维纳。刚才翻篱笆的时候我看见那个红教堂了。”

  “妈的……我的马和行李都在莫霍杰德的酒馆。”他光是想到自己天亮还得走回莫霍杰德就觉得浑身酸痛。“你呢?”

  “我?我又没有马。我要在这等我朋友一起回斯卡利茨。”

  “你朋友还在那个,呃……集会上?一开始我都没见到你们。”

  “因为巴舍克带错了路,他说那个集会很神秘,每次位置都不一样。今天我们到那儿的时候一个人都没了,只能在空地上喝了会儿酒。”

  哦。他嘿嘿笑着,为亨利感到惋惜,“你真是错过了不少。”集会上的姑娘热情又开放,就算仅仅是一个土里土气的矿工,她们也会一视同仁地献上香吻。

  亨利疲惫地摇摇头:“得了吧,我今天就不该跟着他们来……给我的酒也一股子怪味,真恶心。”

  “哈哈。”汉斯躺在地上,不怎么诚心地继续发笑。“你猜怎么着,我也是这么想的。恶心的酒。去他妈的。”

  他们没再说什么了。两个人都累极,身上都带着不少互殴和逃跑时摔出来的伤,不一会儿,草垛子里就传来了对方的鼾声。汉斯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合上眼皮的。又过了一阵子,有人把他摇醒,是亨利。

  “我朋友来了,我得走了。马上天亮了,你……”亨利的声音顿住了,转开眼睛。

  朦胧的天光下,汉斯只能勉强看到亨利的嘴唇在动,说了什么却听不清。对方的脸上仍挂着许多泥土,让他也看不明白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到底是因为拘谨呢,还是因为困倦。

  “再见,汉斯。”结果亨利只说出这些。

  片刻的被叫醒的恼怒,随后是茫然。汉斯的大脑仍然昏沉着,花费了他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拉泰。他眨了眨眼,看着面前这个古里古怪的农民小子,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他看着亨利。宿醉甚至让他到了这会儿才想起眼前的人姓甚名谁,仿佛才几个小时过去,一夜的光怪陆离便褪了色。如此荒诞,等他回去和拉泰的狐朋狗友吹牛,会有人相信吗?他们只会在背地里嘲笑这都是他喝劣酒喝出来的幻觉罢了。

  “再见。”他抖落身上的露水,搓着被冻僵的手脚与对方道别。心里想的却是,最好别见了。

  亨利点点头,转身离开,下一秒,又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折返回来。

  “我昨晚就想说,但一直没机会。”对方的目光游离着,不愿看他,“你的裤子……我不知道是不是昨晚落在了林子里……反正护裆片不见了。”

  汉斯低下头。

  沉默。沉默到第二天还是他妈的没放过他。

  这下他明白双腿一直发冷的感觉和亨利那吞吞吐吐模样的原因是从何而来了——再见。再他妈的也别见了。

 

 

 

  [1] Omnes homines in errore consistunt:《罗马书》5:12,“(于是死就临到众人,)因为众人都犯了罪”。

 

Notes:

憋了快三个月,终于发了(结果第一部还是没写完,会尽快更新至第一部结束)

这次是想“他们如果比原作时间线更早遇到”会发生怎样的事?为前提而写。目前是更年轻一些的两个小傻子。当然了中间还有各种各样的饺子醋。
一切ooc/历史错误/与原作不相符的地方问题都在我qwq
Summary会随着更新进度修改,黑色块块是避免剧透。

想不到标题名所以乾坤大挪移把原作任务名拿来用其实没有任何联系
虽然不算是常规的规律连载但是依旧希望大家多多留言!(求你了)

Chapter 2: 初临拉泰

Chapter Text

  上次的事故,汉斯只糊弄地与瀚纳什说了句“骑马摔沟里了”,同时也做好了被叔父臭骂一顿的准备。然而瀚纳什的目光只是在他脸上的瘀伤上扫了个来回,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竟也没再追问。四月以来城里有太多事要忙,等在门口的抄写员不耐的目光让汉斯如芒在背。禁足一周,瀚纳什最终宣判,挥挥手让他赶紧走开,别杵在这惹他心烦——这就是他英勇(且不雅)地从强盗窝子里逃脱的全部奖赏。

  斋戒期随着湿冷的春雨一同离去,暖融融的阳光洒在拉泰广场上,天气更暖和了。城里的市集和过往行商的兜子里也出现了不少新玩意儿,总算让某人被禁足的郁闷心情缓解了些。当然,仅限于在这些东西对他来说还足够新鲜的一个上午里。等到汉斯第三次把广场周围的小市集从头看到尾之后,他心里的最后一点儿轻松也消失殆尽。他看见执政官带着人挨个去小摊位上指指点点,勒令商人们缴纳当日的交易税;交不出钱的,便会被卫兵赶出城去。看着这些商人和旅人来来往往,汉斯心里竟莫名生出一丝羡慕。

  这或许有点儿傲慢,上帝原谅他——但作为拉泰的继承人,他现在居然连给卫兵塞格罗申都出不了城。每天的消遣也仅剩去酒馆喝喝酒,丢丢骰子,评价一番集市摊位上粗制滥造的陶罐,数数射箭场上脱靶了几支倒霉的箭。两支,剩下四支全都命中了那头不存在的鹿,后者嘶哑倒下,从脖子淌出能填满他脚下水坑那般多的血。而他是迟了一步的猎手,戴着崩开的护臂却两手空空,只能呆呆站在水坑里看着鸽子们扑棱棱地飞向城墙外的天空。

  射箭场管理员一如既往地奉承他,此等英姿赶得上您父亲年轻的时候,唉呀,您的护臂坏了?我帮您拿去修吧?

  汉斯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算了,缝个带子的小事,他自己去找鞋匠也一样,顺便也能看看他家的女佣……他在脑海角落里搜刮着那女佣的长相,只想到一片空白,大概因为他其实也没那么想看。可是,现在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空闲。

  踏入鞋匠铺,他左环右顾,一点儿没瞅见女仆的身影,不免眸子一黯,旋即眼前又一亮:嘿,看那绿色的旧外套和那傻不拉几的后脑勺——这不是那谁吗?

  “亨利!”他脱口而出。

  被喊到的人愣了愣神,转过来看他:“你是……汉斯?”

  天呐,有多长时间了?上一次分别时,他还希望以后再也别见到这小子了呢。可现在呢,再见到这个农民小子却可称得上是这几天来他生活中最有趣的事儿了。这家伙竟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更是令他喜出望外。

  “真是你!”他开心极了,像与老友阔别重逢一般与他寒暄,即使他们才见过第二面。“你不是在斯卡利茨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亨利茫然于他的这份热情,略显局促。“嗯,我和父亲一起来的,他来采购原料,铁和硼砂。”

  “铁?”汉斯想起集市里的确有这种东西,来自德意志人或者更北地的铁锭,但普通的矿工买这个干什么?这些基本上只有城里或者周围的铁匠会买。“买这些做什么,斯卡利茨难道没有铁匠?”

  对方却为他的疑问挑眉。“我父亲就是斯卡利茨的铁匠,”随后亨利的语气里带上了自豪:“最好的铁匠。”

  乡下能有什么好铁匠。“噢。所以你不是……”

  “不是什么,农民?矿工?”亨利学了几声他的腔调,接着翻了个白眼,“我是个铁匠学徒。”

  他没觉着这其中有什么区别,然而今天的汉斯·卡蓬并不想和这犟驴在城里吵架:“好好好,铁匠小子,愿你早日打出响当当的马蹄铁。你又在这买什么?”

  亨利看了他一眼,想要反驳,但是店里的守卫好奇地看着他俩,最终,他只得无奈叹气:“别天天仰着头了,汉斯,你没看到我有只鞋子不在了吗。”

  他这才注意到亨利只穿了一只鞋子,另一只光脚踩在地上。谁会注意到?这又不是女孩们的光洁脚踝。“谁会去注意你的臭脚丫子。”

  “我的鞋子开了个口,这几天裂得越来越大了,不得不来修。”他顿了顿,小声嘟囔,“就是那天在山里跑坏的。”

  那天。汉斯鬼使神差地往下看了看自己的裤子,还好,它齐齐整整地套在腿上,没有露出任何不该露出的东西——旋即他又觉得自己会有这反应真是傻得出奇。好在亨利没察觉他在想什么,仍然在抱怨他的鞋,“本来它还能坚持两天,结果来拉泰的路上又淌了水,皮就烂了,鞋匠说试着给我补补,希望能好……”

  “好不了啦。”鞋匠碰巧从他的工作间出来,把一块碎布似的东西放在地上,“你要是没有穿着它一直泡水,它现在就能补一块皮,再缝一缝,将就将就……但现在这皮面已经被泡烂了,轻轻一碰就会全碎掉。好不了啦,不能穿了。”他又说一遍,还把摆在柜子上的新鞋子往前推了推,暗示这位年轻小伙买双新的换上。之后,他的目光才姗姗来迟,投向了站在旁边的汉斯,好像真的才发现他站在这似的。

  “哦,欢迎,卡蓬大人。”鞋匠换上一副讨好又热络的语气,“您今天怎么亲自光顾?”

  显然,对方并没有理解到自己拼命使眼色的用意,仍用了贵族头衔来称呼他。他听见身边的人小小地吸了一口气,不过,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夸张反应。亨利只是屏住呼吸,什么也没说,甚至没看他,平静得令他有点儿恼。

  “没什么,我的护臂需要重新固定一下皮带。”他把东西递过去,“等你修好了送到靶场。”

  “您还需要什么别的?我仿着布拉格流行的式样做了新的腰囊,您看看,上边的镶边可以改……”

  汉斯忽然失了兴致。“不,什么都不要。”他打算就此离开,不过眼角余光瞥到了亨利光着的那只脚,他眼睛一转,又改了主意。“再给他弄一双鞋。”

  铁匠小子闻言瞪大了眼:“不,我不需要——”

  “穿上吧,否则你怎么回去?”他把光着脚的铁匠学徒挡回去,“我说了要报答你,况且这和我们经历的那些事不值一提。”

  “我可以光脚走回去。”亨利立即反驳,“我可以去买块布包住,集市上也有便宜的碎皮皮靴。”

  这时候鞋匠又突然变得有眼力见了,一双新的短靴被递到汉斯眼前。

  “等你穿好了出来找我,我有事找你帮忙,”他不由分说地把鞋子拍进亨利手里,“你总不至于要闹着脾气,说得找仆人帮你穿吧?”

  亨利眉毛扭得死紧,显得他的高眉骨更突出了。嘴皮不甘地蠕动,好在他终究是没说出什么不识好歹的话来,也没再不识趣地把东西放回去。汉斯在门外等着,这下午的天气明媚得近乎炎热,他躲在屋檐的阴凉下,眯着眼睛望向远处,看见停在圣尼古拉斯教堂顶的鸟儿站在十字架上拉了一泡……上帝保佑这群蠢鸽子。不一会儿,斯卡利茨来的铁匠学徒从里边走出来,站到他旁边。

  汉斯上下扫了一眼。“不错,不错,挺适合你的。”其实这双崭新的短靴在亨利这一身旧衣的对比下相当扎眼。

  亨利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谢谢你,汉斯……大人?”说完,他又挠了挠头,踌躇道,“我现在的钱不够,但我会想办法早点凑够了还给你的。”

  “天呐,亨利,只是一双鞋!”给予礼物的一方比收到的那一方心情更好,后者却显得无所适从,双脚不住地在地上磨蹭,许是不适应新鞋。汉斯知道对方肯定有话要问。

  “鞋匠跟我说,你是皮克斯坦因的……”

  “对,你进城的时候肯定看见啦,皮克斯坦因城堡就在下城门口。”他干脆承认。

  “你不会怪我上次没告诉你吧?我本来是想,要是我们都被强盗抓住了的话,你也就知道了。”

  亨利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吸了口气。这诡异的气氛把汉斯也带得紧张起来。亨利会说什么?他望着地上一只找不到方向的蚂蚁胡思乱想着亨利的反应:后悔(后悔也没用)?震惊(刚才一点儿没看出来)?生气(他敢!)?唉。他用脚尖把那只小蚂蚁拨到一边。可别是夸张地跪在地上请求原谅,也别是突然换了副脸色朝他点头哈腰,拜托不要,这真的很无趣。

  “我不傻,我知道你不一般……”

  亨利说这话说得他爱听,如果掉后半句的话:“除了骂人挺像,其他哪儿都不像普通人。”亨利又停了一会儿,他猜这粗俗的家伙是在谨慎考虑他对一个贵族的评价——

  “没人会在那种地方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但被强盗绑架的贵族会。”

  ——呵,听起来这人只是在绞尽脑汁地把这句话说得更加阴阳怪气。

  “胡说八道的农民!”汉斯抬脚佯装要踹,铁匠学徒灵活地往旁边一躲,新皮靴踩在门口的石头上发出哒哒的响声。“凭你刚才说的屁话,我就能抽你鞭子。”他恐吓道,可惜脸上的笑容让这份恐吓失去了威慑。

  “那等我回了斯卡利茨,我一定要告诉乡亲们,某位拉泰少主在外的恶名全是真的。”亨利不暇思索地回敬道。随后,大放阙词的铁匠学徒又似被某些遗忘的不安追上思绪,转过眼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哈哈,汉斯简直被逗乐了,这人先是说话直白大胆,不过脑子,后又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来察看他的反应,与其他人的态度整个颠倒——他还是头回见到这样又蠢又机灵的家伙,不禁笑得更大声。

  他们又笑闹了一阵,然后汉斯问他什么时候启程回斯卡利茨,回答是两天后的早晨。“那可得抓紧了,你得帮我个忙。你在哪儿落脚?”

  “河边的磨坊,我父亲认识磨坊的主人。”

  “老皮社科?”汉斯想起关于那个古怪磨坊主的种种传言,也对,磨坊主们总是认识所有人。这不是巧了吗?皮社科磨坊的位置正和他想要去的目的地不远。

  “对。他脾气挺坏的,但住磨坊比住旅店便宜。”亨利有点不好意思,“你说要我帮你什么忙?”

  猴急个什么呢,天儿还早着。汉斯扬起眉毛,他清楚,这乡下小子实际上傲得很,一分的恩惠都不愿多受,巴不得立即打此还清。好啊,那就看看这家伙是否真心实意吧。

  “汉斯……大人,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亨利在小巷子里别扭地扯着自己的领口,“这穿起来好奇怪,而且这也太贵重了!”

  “现在开始别叫我大人,我们说好的,免得等会儿你说漏了嘴……我又没说要给你衣服,只是拿两件旧衣服借你穿而已!”汉斯同样在手忙脚乱地把衣服往身上套,一边套一边嫌弃着亨利衣服上的汗味,“轮不到你抱怨,我还没嫌你衣服又脏又臭呢。”

  “可我觉得裤子和肩膀都好紧……”

  “这是我……两年前的衣服!将就一下得了,你看你还把扣子扣错了!”

  “那是因为我要是正常扣它就得崩开了,是你的衣服太小!”

  “小?你怎么不说是你这掏粪工拎了太多脏桶子,胳膊和腿长得太粗?”“——是铁匠学徒!我好几年前就得学着抡锤子和跑腿干活,比不得某些闲着没事被禁足还想偷偷溜出城的贵族少爷,细胳膊细腿儿!”

  “闭嘴!”一个路人听见他们的争吵,朝着他俩的方向探头探脑,神色怀疑。汉斯赶紧用旧兜帽捂住亨利的嘴。

  “小声点!你想我们被卫兵发现然后锁回皮克斯坦因吗!”

  “那也只是你,汉斯,我只会被扔到城外去。”

  “是,我还巴不得跟你换呢。你到底穿好了没?我受不了你这脏衣服了,咱们现在就得去澡堂里好好洗洗!”

  又过了一会儿,门口的卫兵便看到这古里古怪的一幕:衣着光鲜的陌生的小少爷,也不清楚是附近哪个庄子上来的,非要过来跟他们问好,奇怪地聊起城里的市集和鸡蛋的价格,让他们开始警惕自己的钱包;而他的仆人,幸好上帝保佑,那戴着兜帽的小伙子并没跟在别人的屁股后边伸出脏手——只是看起来跟浑身长了虱子似的,一溜烟地往山下河边跑。天可晚了,别让你的仆人带着你摔进沟里!他们调笑着说了一句。嗯……不会的。不怎么擅于言辞的少爷说道。我会,我会训斥他的,他总是爱惹事,原谅我,我得去找他了,门卫大爷。

  一切都顺利得他妈的不可思议。汉斯在山坡底下的拐角向亨利招手,而后者,仍然在努力扮演着地主少爷的人设,慢吞吞地走下坡,故作姿态的模样让汉斯翻起白眼。亨利那呆头呆脑的气质哪怕是套着他的衣服也盖不住。

  等到他俩终于进了澡堂,他终于能惬意地泡进桶里,打算好好享受姑娘柔软的按摩时,亨利竟然站在旁边扭扭捏捏地问他,他打算在这洗多久,能不能把衣服还给他,他要回磨坊了。

  汉斯当即气得拿起水瓢往这呆子身上浇了好几瓢,淋得亨利和他自己的旧衣服湿了大半。看着对方脸上又是惊愕不解,又是委屈恼火的表情,他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多泼了几捧水。

  “你身上都臭得能引苍蝇了,还不赶紧洗了去?”他看见亨利仍不服气似的想争辩,接着说道,“你原来那身臭衣服我叫人拿去洗了,而你身上这件呢,等会儿烤干了之后我要穿。所以,你想要回你的臭衣服?抱歉,没啦。”

  “那,”亨利抹了抹脸上的水,闷闷开口,“我去旁边自己洗。”

  汉斯和倒水的澡堂姑娘都笑出了声,“得了吧,亨利,你要跑到外边跳进河沟子里游吗?赶紧把我的衣服烤上,然后麻溜地脱了跳进来!”

  “和你一起?”亨利湿漉漉的眼睛瞪得老大,下意识拒绝,“不……”

  “那你就继续站着挨泼,我认真的。”

  唉。浑身湿透的人叹了口气:“好吧。”

  姑娘捂嘴笑着出去打热水了,汉斯躺在浴桶里哈哈大笑。看着亨利顶着这么一张老大不愿意的脸,磨磨蹭蹭地把自己脱得光溜溜,实在是一件令人倍感满足的事儿——他没别的意思,别跟这个斯卡利茨混小子一样,用那种狐疑的眼神看他,他对这家伙毛茸茸的屁股没一点儿兴趣!只是这样很有趣,仅此而已。

  是的,有趣。这既不是一个因为知道他是领主才上来巴结的泼皮,也不是一个晓得他身份就退避三舍的软弱平民。这个亨利会露出符合他身份的谦卑模样,会窘迫,会无奈,会不知所措,可这都是表象,他清楚的很。这铁匠小子实际和他家乡盛产的矿石一样又臭又硬,绝不会因为他是贵族,就在这个澡盆里把自己缩成一团,自觉地委屈自身,为他让出宽敞来。“您得往旁边让让,否则我就要踩着你的细胳膊细腿了”——瞧瞧,听听这人有多么得寸进尺吧,根本一点儿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则回以一拳,砸得对方差点栽进桶里。

  “妈的,好险,差点……”

  他被亨利扑腾水花子的动静吓得心有余悸,回想着眼前刚才一闪而过的东西:“你要是敢……敢把你那虫子贴到我脸上的话,我一定会把你淹死在桶里。”

  “我又不是故意的,是你非要伸手来拽我。”亨利咳了两口水,呸呸抱怨,“这个盆我们俩一起用太挤了。”

  “怎么着?难道想让我给你让位置?你就不能缩缩你的腿吗,这是泡澡的澡盆,不是给你游泳的池塘!”汉斯一边说一边把亨利往对面推,“过去点儿,这么大股味儿,让泽娜给你好好洗洗脑袋……”“你别推,汉斯,我说了别推——”

  我操。

  汉斯怔愣了两秒,随即暗骂一声,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刚才他摸着啥了。

  有人和他同样惊叫一声,又骂了一句。汉斯,我都说了别他妈的乱推我!

  他看着亨利疼得直不起腰。呃。对不起。道歉干巴巴的,听上去不够诚心,他又补了一句:它挺,呃,它的确比虫子气派些。

  汉斯不确定这句夸奖能不能让亨利消气,好吧,对方的蓝眼睛依旧瞪着他,愤怒,眼泪汪汪……并不能。现在桶里一个是心虚而企图远离浴桶中心的自己,另一个是痛得缩成一团的亨利,往好处想,拥挤的浴桶终于宽敞了。恰逢打热水的姑娘推门而入,吱呀的木门响声让这本就尴尬的空气变得更加牙酸。

  姑娘看着亨利铁青的脸色,以为是水凉,刚想倒入滚水,被汉斯制止。“他不是冷,他只是需要姑娘温柔的一双手来给他‘妙手回春’……”

  “我、不、需、要。”亨利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还将泽娜扶在他肩膀的手抖落。“我要走了,恕我不能再陪您……”

  “别这么小心眼儿,我又不是故意的。”这次汉斯谨慎地没有乱拽,只是拉住亨利的手。不料对方竟然“嘶”地发出一声痛呼,令他更加摸不着头脑。亨利把手掌翻过来,对着火光照来照去,汉斯这才看明白,原来是亨利手上带着伤,一道泛着肉色的新伤,还没完全愈合。

  他皱眉问道:“这是上次林子里受的伤吗?怎么还没好?”

  亨利看了他一眼,怀疑着他的关切:“没什么的,只是划伤,但这位置不巧,每次干活都会震到,它就会反复裂开。”

  “手都受伤了怎么还要干活啊?”

  “哦,大人。您是不是又忘了,我是个要挥锤子的铁匠?”

  “那也……”汉斯咕哝着,“你不该继续干活了,更不该沾水。你要是早告诉我的话,我们说不定能去做点儿别的。”

  “这又不是你的错。”亨利瓮声瓮气地说,“我没那么娇贵。”

  不是他的错,但他也逃不开干系。亨利的手伤令他心虚,他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呸,光是安慰这个词想着都肉麻。最后,他想了个办法,把空掉的啤酒杯重新加满,一个留给自己,一个递给对方。

  “敬我们坚强的亨利——喝点儿吧!喝够了就什么都不疼了。”

  亨利怀疑地看着他,但是没有拒绝。

  “那接下来该疼的就是脑袋了。”他说。

  一定程度上他们说的都没错。两人接下来的记忆随着雾气蒸腾和酒精上头逐渐模糊了,汉斯依稀记得,有一个人嚷着要证明自己会游泳,还有一个要带着另一个去皮克斯坦因的密道探险。 第二天早上睁眼的位置不见姑娘柔软的手臂与胸脯,只有把他埋了半截的干草,硬邦邦的铁匠的胳膊,头痛欲裂的脑袋,和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在这么个臭烘烘的谷仓里醒来的茫然心情。他转头望向旁边揉着脑袋和肩膀醒来的亨利,也许是由于下垂眼的缘故,对方眼睛里的迷茫比他只多不少,还多了一份故作无辜似的可气。

  “这是哪儿?”“你才是拉泰领主,卡蓬大人!”

  “拉泰领主命令你告诉我,我们在哪?”“回大人,不知道,你快起来自己去看,我的胳膊都被你压得没知觉了!”“不客气,至少你今天不用抡锤子了。”“……”

  他俩七手八脚地从干草堆里钻出来,推开谷仓的门,金黄脆生的朝阳猛地向两人的双眼刺来。小河,水车,门口趴着的老母牛……汉斯在一片泪眼朦胧中勉强辨认着位置,得出的结论与亨利一致。

  “我们昨晚睡在了皮社科的谷仓里。”亨利喃喃道。

  “那我们还愣着干啥,你又不是不清楚他的坏脾气,”汉斯当即便打算逃跑,“而且,要是被他发现,他还会找你要头天晚上的夜宿费!”

  亨利无语地看着他:“我和我老爸本来就暂住在这儿啊。我还得等他起来一起去集市上拉硼砂呢……该死,马车不在,他已经去城里了,我要是不早点追过去他会揍我的。”

  “我也是,要是没赶上皮克斯坦因里的早餐,厨师长一定会向瀚纳什告状我偷溜出来的事,到时候我可就惨了。”

  “去拉泰不是只有一条路吗,要是从下城门进去,所有人都看得见你是从城外回来的啊!”“我们可以走密道!好吧我是说我。这样,你去追你老爸的马车,而我去山脚下的密道,然后我们集市上见。”“那个密道是真的?不,呃,我没说今天还要和你混在一起。”“注意措辞,陪同一位贵族难道不是你的荣幸?”“那恕小人今天不能和您混在一起!”“没用,我听不见!”

  他越走越快,假装什么也听不见,把亨利的拒绝抗议扔在脑后:“亨利,去吃点东西吧,你肚子咆哮的声音快比你嘴里说话声音大了!”

  密道当然是真的。从山脚下那户农人的柴房往背对着萨扎瓦河的方向走,看到一棵柳树之后,跃过小河沟,就能发现一个长满青苔的旧石阶。顺着石阶往上爬,便能看见皮克斯坦因城堡的后门。可惜,门里永远会有一个绕不过去的卫兵……但是只被一个人看见从城外偷溜回城,总比在城门口被一群人看见来得好。从小到大,自打他开始一个人偷偷摸摸去澡堂以来,已经数不清从这小道进进出出了多少次。

  今天值守的卫兵又刚好是他相熟的老兵油子,一切都很完美,他准备回房间换身衣服,再跑到厨房吃一口热乎乎的早饭,如果厨师长心情好的话,他还能给在集市上扛麻袋的小铁匠带块面包,或者馅饼……

  “天呐,卡蓬大人,”老女仆长叫住他,从他脑袋上摘下几支干草,“您又和别人去瞎胡闹了么?如果瀚纳什大人知道您又和外面的姑娘睡在哪个谷仓里……”

  姑娘?他倒希望昨晚和他睡在谷仓里的是个姑娘。

  “我发誓不是你想的那样,玛蒂娜,真的……”

  “或许吧,大人,或许。您已经接近成年,瀚纳什大人希望您……”他在老女仆长的唠叨中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捱到了早餐后,汉斯便想方设法溜出城堡,只要不出城,卫兵们也便懒得阻挠他,于是汉斯便得以去集市上见某位昨晚和他一起睡的“姑娘”。

  斯卡利茨来的亨利靠在集市角落的一处马车旁,百无聊赖,打着哈欠;车前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正跟另一人讨价还价,不时回头喊一声亨利,见后者心不在焉,又照着那同样挂着两根干草枝的乱毛脑袋拍了一把。远处的汉斯看得乐出了声,惹来卖牛奶的老妇人用惊疑的目光看他,盯得他不大好意思,只有掏出零钱来买了妇人的两个馅饼。干巴巴的,一看就不怎么好吃。

  没过一会儿,铁匠拉着半车货走了,铁匠学徒仍留在原处左右张望,头上的干草像插了两根羽毛,随着脑袋的转动扇来扇去。汉斯本想再乐一会儿,可是眼尖的亨利发现了他,表情惊讶,随即惊喜。

  “汉——呃,在这儿!”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才慢步走过去,如同碰巧路过。“很好,还知道守约,我以为你会被皮社科抓去给他扛麻袋呢。”他索性把刚买的干巴馅饼塞进亨利手里,“吃吧。”

  “这是什么,汉斯大人?”亨利问。

  “我猜它就算在斯卡利茨也叫馅饼。”

  “我当然知道它是馅饼,可是为什么要给我馅饼?”

  他总不能说这是为了面子从那个半瞎的牛奶老太太手里顺便买的便宜货。“给你的!我猜你没吃饭,垫垫肚子吧。我们还有大半天要逛呢,别到时候又臭着脸嚷嚷饿……”

  “噢。”亨利似乎为这个答案感到意外,捏着馅饼半天说不出话。又憋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其实我吃过了。”

  又来了。汉斯仰头叹了口气,这农民小子纤细敏感又臭烘烘的自尊心,他到底还要耐着性子呵护到什么时候啊?

  “还你一个吧,免得到时候你也饿。”亨利把叶子包裹着的馅饼递回一个,另一个塞进嘴里叼着,含糊发问,“接下来我们去哪?”

  他才是真的吃过了。不过,还是抓过来囫囵咬了一口……果然和他想象中一样难吃。“自然是去你这乡巴佬没见过的地方。”他把剩余的部分塞回亨利手里,拍了拍手上的馅饼渣,“一个贵族从不亲自带行李!好了,我们走吧。”

  这倒是份新奇的体验。汉斯从前只见过瀚纳什大手一挥,让卫兵或者执政官带着外来的人“去城里看看”,倒是从未感兴趣过这些人是怎么“逛”,又都被带去了哪儿。汉斯无法带他去皮克斯坦因和教堂里,他们走在街上还得躲着点儿相熟的卫兵——身为贵族和领主,带着外乡来的小铁匠参观拉泰实在不成体统。可要是换个说法,“领主带着仰慕拉泰的朝拜者巡视自己的领地”,听起来就顺耳多了。

  亨利并不是没有来过拉泰,据他所说,他和父亲来过许多次,每次都只是在集市装货,最多逛逛广场,对其他地方也不感兴趣。这家伙竟还不识相地评价:拉泰的酒馆和商店,也没比斯卡利茨村里的好到哪儿去。多么傲慢,多么狂妄,这可是在拉泰的领主面前!亨利还说自己去过库腾堡,拉泰比起真正的大城市来差远了。汉斯不信,问他差在哪儿?铁匠学徒却支支吾吾,说去的时候年纪太小,自己也不记得。汉斯翻起白眼,这家伙要是去过库腾堡,那他就去过布拉格和维也纳。

  铁匠铺算是这小子为数不多感兴趣的地方,亨利站在铺子门外远远地看了一会儿。汉斯提议要不要进去瞧瞧,亨利拒绝了。“他认得我,父亲带我来过。要是我自己过去,有点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拉泰城里可没有一个铁匠不能进另一个铁匠铺的法律。”

  “反正就是……铁匠的规矩。”亨利含糊地说,“从这儿能看到他用的砧台和磨刀石,已经够了。”

  汉斯对那堆丁零当啷是瞧不出什么门道来,就像亨利听不懂他说的好几个猎獐鹿的笑话。算了吧,难道他得跟这农民小子聊土豆和卷心菜的差价吗?甚至连那处移载了许多珍奇花木的小花园,亨利也兴致缺缺,说这景致还不如他家门口的菩提树,底下由他亲自栽了好多金盏花,还能引来野蝴蝶呢。

  你懂个屁。这是玫瑰,你认识吗,书里的玫瑰!

  大人,我不认字,而且这光秃秃的一片,哪有花呢,还全是刺。我确实不懂个屁。

  耶稣基督原谅亨利的傻脑子,汉斯翻起白眼,他和这没文化的乡巴佬简直没话讲。他觉着自己应该带着亨利去绕着广场的颈手枷仔细看两圈,说看,从前有几个人对我出言不逊,然后就被锁在上边抽了好几鞭子(他编的)。或者带着亨利爬到军械库塔顶,让他睁开乡巴佬的眼睛从高处向外好好瞧瞧,拉泰的封地多么辽阔!库贺尼茨,莫霍杰德,诺伊霍夫——但守在那儿的卫兵不怎么好讲话。汉斯冥思苦想,寻思着还有什么地方能锉矬小铁匠的傲气。终于,路过上城区廊桥下的射箭场时,汉斯见亨利的眼睛里终于冒出了光。慷慨的领主自然乐意向外乡人炫耀他的领地和技艺,于是顺理成章地,两人站在了射箭场的射箭栏后。

  “我从学骑马的时候就开始学拉弓了,你呢?”

  “我从会跑步的时候就开始学打铁了。”亨利学着他的口吻,似在反呛他的炫耀。

  哈哈,他笑了一声,“所以说你从没射过箭。”

  “别小看人,”亨利驳道,“村里的猎户有不少旧弓和箭,如果帮他干点儿活,他就会教。”

  “教什么?总不能让你们真去林子里射鹿吧,那是盗猎。”

  “当然不是!他还心疼他的箭矢呢,只允许我们对着麻袋射,如果箭矢折了就得赔。好在他只能在我家的铁匠铺买箭头,所以从没找过我的麻烦。”

  “行啊,那就让我们看看铁匠小子能射中几支。哎,我们要不要赌点什么?”

  亨利尝试拉弓的手一顿,却未如他所想一般轻易受激:“我连买靴子的钱都还没攒够还你的数呢,掏不出赌注。”

  “别提靴子了,更别说你那几个可怜的格罗申,拿来买酒喝都不够!我们可以赌别的……”汉斯搓了搓下巴,思考着用什么作为赌注更合适。有了。嗨,这不是简单得很吗?

  “亨利,你要真是个铁匠,就打个小玩意给我吧,拆信刀,餐刀,匕首?”他看亨利随他报出的名字皱起眉头,嘲笑道,“这很难吗?可别告诉我你这些年只学会了打草叉和铁勺。”

  “不难,只是……”

  “你是怕我付不出相应的赌注?”汉斯拍了拍手上的这柄紫衫木弓,对方追随过来的目光里满是对这把好弓的欣赏与艳羡:“看看这把弓,我把它当作赌注怎么样?花纹有点磨掉了,但这是上好的木材,我用了很久,保证顺手……”

  “成交。”看似仍在犹疑拒绝的亨利立马改口同意。又像是怕他反悔,赶紧补充了一句:“匕首怎么样?我可以给你打匕首,虽然外面的刀鞘只能简单做,也没办法像贵族用的那样雕花和镶宝石,但我保证一定是你用过最锋利最顺手的。”

  “成交。”他笑着拉开弓,此时倒也并未真的在意那把只存在铁匠学徒嘴里的小匕首,“我倒要看看,你能打出什么样的烧火棍来?”

  没有意外,在乡下只能射麻袋和小野兔子的农民小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更别提射中的环数了,亨利的箭靶上一共就没留下几支箭,而他的箭靶上竟然还比总数多出来两支——自然是来自铁匠学徒的慷慨进献。一开始他尚且能扯着嗓子嘲笑几句,说你这真是好天赋,几十米的箭靶偏出了好几里的气势,用屁眼瞄都比用你眼睛瞄得准;到后边他几乎开始可怜这家伙了。亨利,你要是能求求我,只要再射中一箭我就算你赢,或者用你那天逃命的速度举着箭摁到靶子上吧,我看比你射中的概率还要大些。老天爷啊,帮帮这个可怜的人……得了,最后一支箭也没了,看来老天也认为你的箭术真没救了,亨利。

  亨利却仍不服气,一边坐在地上揉着肩膀,一边喘着气,说:“再来!”

  “别想耍赖。”他把弓箭放到一边,跟着席地坐下,拒绝再比。亨利显然是个初学者,即使手上有着能挥铁锤的力气,却不怎么能适应拉弓放弓的节奏,若是再比下去,这人的胳膊第二天肯定抬不起来了。“输了就是输了!大不了下次再比别的……”

  “比什么?”

  “这个嘛,我们还能比击剑。你会……噢,你知道什么是剑术吗?我说的可不是乡下小孩拿木头棒子比划的过家家。”

  “嘁。我现在就可以和你比。”他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我爸……我父亲教过我。*”

  “会剑术的铁匠?”他努力回忆在集市里见到的那个平凡的瘦高中年男人,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铁匠是门好生意,要真像你说的,他又会打铁,又会剑术,呆在斯卡利茨那么个小地方可真是屈才了。”

  亨利的脸上荡开一丝同享夸奖的自豪神色,随后又化为了闷闷不乐。

  “但他最近又不教我了。”

  “为什么,生意太忙?”汉斯随意接着话茬。“你父亲如果真是个剑术好手,说不定可以直接在科比拉大人手下谋个队长的位置呢,就像拉泰城里的巴纳德队长。”

  “我不清楚,不过他现在只愿意看到我学打铁。”

  “哈哈,狗屁。击剑才是真男人的该追求的技艺!瀚纳什还想在拉泰城里举办比武大赛呢,就在上城那块空地。”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能参加。”

  “不是那种贵族的比赛!他说无论哪里的人都可以报名,只要对自己的技艺自信。自然啦,参赛的人得付得起报名费,我想想,也就几十个格罗申吧。”

  另一人轻声笑了出来:“听上去价格不贵,唔,也就需要我打个好几年的马蹄铁。”

  “你父亲不教你说不定是对的,让你先打铁攒够报名和买装备的钱再说吧。”他用开玩笑的语气笑骂道。“你不能穿着破布和木棍上场……”

  “不,”亨利摇头,没再与他继续这个过于遥远的话题。“我得先攒够给你打匕首材料的钱。需要一点儿时间,应该不会太久,打匕首也用不了多久,下次我们见面时,就能带给你。”

  “好啊,下次我们——”

  下次。汉斯嘴角的笑容凝固了。这两天过得太舒心,让他忘了很多事情。原本高谈阔论的兴奋语气突兀而止,如同射出箭矢之后旋即消失的弦响。射箭场墙外的天空和先前一样湛蓝,少云,阳光明媚,可他却觉得,这墙上厚重的石头立马便要坏事地砸下来,然后把天气都染灰似的。

  一团模糊的云暂时遮住了把人眼皮晒红的太阳,他看见亨利为这短暂的阴凉舒适地叹了口气,他自己却屏住呼吸。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拉泰?”他干嘛要问这个?

  “说不好。这次的材料买了很多,父亲特地租了马车,够用很久。等材料用完了……”

  该死的短见的农民和懒铁匠。“你们平时难道不会来摆个摊什么的吗,或者为拉泰的人家打几个铁锅……”

  “家里光是为乡亲们做铁匠活都快忙不过来了,”有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还在炫耀似的讲着自家的生意,“更别说斯卡利茨有个那么大的矿场呢,里面的镐头和铲子都坏得很快。而且,我爸说,拉泰已经有铁匠了,要是在别的地方做生意,就是坏了行规……嘿,汉斯,你去哪儿?”

  汉斯起身,与门口的卫兵交待了几句,又折返回来,把轻弓塞进亨利手里。“拿走。”他的心情糟糕无比,最糟糕的是,他现在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责怪对象来诅咒发泄。亨利不解地看着他,说他在刚才的比试里已经输了,迟迟不肯拿走这把旧弓,这叫他更加心烦意乱。

  “这是预付,行吗!”汉斯索性把木弓一抛,对方害怕它摔裂绷断,急忙伸手接住,捧在手里。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也许让他的心情好转了千分之一。“你得给我打个特别好的匕首,要比你之前说的那把还好,下次带来拉泰给我,我要验货的……你绝对不会想要糊弄一位贵族。”

  铁匠学徒仍想推拒,可他完全无法招架贵族的瞪视,只得郑重点头。“好了,现在我得……”本来汉斯给自己想了个得马上回去学拉丁语的理由,然而想起抄写员那张半死不活的老脸,他还是觉得眼前亨利这张蠢脸看得更为舒心。半句话在舌头上转了转,又变成:“我渴死了,我们去城里的酒馆喝点儿什么吧,我请客,但下次你请。”

  他已经知道这倔驴的脾性了,所以亨利爽快地背上了下一次的债——虽然没人说得准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两个人没再像前一晚喝的那么多,但第二天汉斯因宿醉而头晕,呼吸也闷闷地不爽利。他起来之后在皮克斯坦因的窗台前看了会儿书,半个小时没翻过页的那种,眼睛还因盯城门口盯了太久而酸疼不已。

  远方的云层开始隆隆作响,雨水簌簌打湿窗台,他觉着闷热的呼吸畅快了些。城门附近的行人纷纷躲进城里寻找屋檐避雨,汉斯在当下后知后觉:铁匠雇的马车昨天便出了城。赶路的马夫都害怕下雨,所以亨利他们一定是天蒙蒙亮时就从皮社科的磨坊离开了。

 

 

 

  [1]拉德季相关问题:拉德季早年事迹不详,首次见诸史料只说他在1403被任命为斯卡利茨城堡的堡伯,且曾可能为普洛科普效力。游戏里那个样子他看上去已经在这呆了蛮久,我们就当他这时候也在吧。毕竟马丁是随他征战后回(?)到斯卡利茨定居,且游戏里的亨利看上去就是在斯卡利茨长大的,我们姑且这么认为吧。

  [2]击剑:游戏里亨利突飞猛进的剑技是为了游戏性做的改良,实际上当然是不合理的,于是俺让马丁提前教他了。一切与游戏不符的都是我的私货,也许后面不会专门写注释。

 

Chapter 3: 不速之客

Chapter Text

  前几天的雨下得硬面包都发了霉。这是今早上抄写员跟翰纳什说的,他还说,这场大雨让上区尼古拉斯教堂的屋顶漏了水,下游的滩桥也被河水冲断了一截。还有一件事,莎邵的主教给翰纳什寄来了新的一封信。信是什么内容,抄写员没细说,从翰纳什的脸色来看,想必主教在信里写的不是他喜欢的话。汉斯被迫在旁边听着抄写员的唠唠叨叨和翰纳什不时大扯嗓门的怒喝,困得直想打哈欠。又能怎么样呢,横竖都是缺钱——谁知道他叔父为什么总是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虽然他不管账,汉斯也知道拉泰的日子并不如翰纳什嘴里说得那么窘迫。但是既然翰纳什喜欢拍桌子,就让他拍去吧,至少现在,那唾沫星子是喷向别人的。

  汉斯百无聊赖,看着翰纳什挺着他肥胖的肚子在大厅里从左走到右,又从右走到左。这是今早以来难得的清净时刻——直到翰纳什再度一巴掌砸上桌子:“去,找人把那封信送出去!”

  和汉斯一样茫然的抄写员抬头问:“大人,您说的是哪一封?”

  “哪一封?我最近只叫你写过一封!”翰纳什扯起嗓子,“那封给拉德季·科比拉的,找人骑马送到斯卡利茨去,记住要找个绝对靠谱的。巴纳德呢,叫他去。”

  “大人,巴纳德队长还没回来呢,您之前派他去……”“该死的,他那匹老马就不能奔快点儿吗?算了,你再找一个,要认字的。”

  刚才因为听到那个地名而竖起耳朵的汉斯这下立即精神百倍。“叔叔,我可以去!”

  屋子里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但只有翰纳什直接说出了他的评价:“你靠谱?靠谱这两个字还没从你骨头里长出来呢,小崽子!”

  “可是——”

  “但你的确识字,这算是你老爸老妈为数不多能欣慰的地方,上帝保佑。”

  他在自己的腿上捏紧拳头,并没去顶撞翰纳什正在气头上的冷嘲热讽,他还想争取争取:“只是送信而已,您可以叫两个卫兵和我一起去,我们离斯卡利茨不远。”亨利和他说过,从斯卡利茨到拉泰,虽然拉货的马车得走上一整个白天,骑马过去只需要一个上午。

  “让你去?”翰纳什恶声恶气,“如果拉德季不是我多年的老友的话,以他过去的风格,你就只是个会呼吸的赎金包。”

  汉斯的心沉了下来。他再度默不作声,开始强迫自己放空思绪,去研究木桌子上一个因长久磕放烛台而形成的凹坑,试图从里边找见一条从这窒息空气里离开的密道。

  “不过,你这个提议并没那么糟糕。”翰纳什搓着自己的下巴,思索片刻,话锋一转,“不算糟糕。你去的话,可以去代我看看那家伙的领地,看看他是不是全忘了怎么带兵打仗,只记得怎么赶人下矿了。”

  沉到河底的心又雀跃起来,他努力别让自己表现得过于明显,连忙顺着翰纳什的话问道:“带兵打仗?拉泰要打仗?”

  “年轻人少天天想着打打杀杀的事!汉斯,你记好了,一个好的领主不能随意挑起战争,拉泰不会也不应该陷入任何战火。”

  “那……”

  “领主亦有责任去确保他领地的安全。比如,联合可靠的盟友,解决附近的土匪。”翰纳什教育了他两句便不愿再费口舌,挥手叫抄写员去取信,又让人在信上多添了几笔。

  “就这样,过会儿你们就出发,带上卫兵。你把信交给拉德季,再让他写个回信给我……他肯定会答应的,但你得确认一下他回信的内容,你是拉泰的使者,别光顾着玩乐,听见了没,小子?”

  翰纳什又唠唠叨叨说了好一些,汉斯满口答应,心思早已奔出城堡。他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又催着下人准备好上路的装备与行囊,赶在日头没爬上头顶之前出了城门。随他一起的是老奥兹和坦卡德,一个是爱唠叨的老头,另一个是翰纳什的亲信,还有几个小兵,他对此没什么意见,满心都被另一件事占据:他要去斯卡利茨了!

  河道在右边,河道又变去了左边,他骑马跨过拉泰城下的木桥,又驾着它二度趟过拉迪亚茨克四月里还不怎么暖和的浅滩,然后萨扎瓦河便在他的视野里逐渐消失了。数不尽的草野和黑麦田尽展眼前,黄色和白色的花雾不断从他眼前掠过,太阳慢慢爬到了天空正中,东方屹立的塔尔木堡在远处看起来渺小得像个石碑。天上没有一处地方变暗,也没有一处云朵酝酿着雷雨。空气温暖,但并不燥热,马儿跑出的汗沫子被凉爽怡人的风一吹就散。

  其实他知道该往哪儿走,无需老奥兹的讲解。他来过,某个铁匠学徒也和他讲过。他们沿着林子和草地里的土路前行,每隔一阵子就会路过一大片一大片的休耕地,以及散落的农户,磨坊,路边的营地。莫霍杰德的沙石路短暂地被他们的马蹄踏过,接着,小溪重新出现了,那个眼熟的红色教堂也出现了,红彤彤地伫立在墨绿色的林子之前。他无意驻足,这地方实在没给他落下过多少好印象。

  大人,银之斯卡利茨就在前面!

  心脏处骤然涌来一阵狂风。汉斯夹紧马镫,让马儿向着溪流另一侧的平原跑去。骄阳之下,拉泰鲜黄的旗帜仿佛金子一样,被疾风吹得熠熠闪耀,他此时的心情亦是。畅快,雀跃,好似是他自己正在赤足狂奔。当地唯一的堡垒坐落在一座土丘之上,与其他几幢房子一起土里土气地伏在几道深色的木墙后边。他在奥兹与村口的卫兵交涉时忍不住撇了撇嘴,这地方不要说是和拉泰比,连孤零零的塔尔木堡都比这好。至少后者不会与这里一般,四处都飘着一股炼矿的烟尘味道,让他和马儿都接连打了几个响鼻。

  卫兵诧异的眼神在他身上扫了又扫,很快在通报之后放了他们进村。村民和没下矿的矿工们站在道路两旁,好奇地瞧着他们——如果自己不是有正经要务在身的话,汉斯是一定会摘下兜帽,挺起胸膛,让马儿刻意放缓脚步,在这遛上一遛的。他大致往路边瞄了几眼:这不是,那也不是,这是酒馆,那是木匠铺,那边是旅馆和马厩……哪儿去了?斯卡利茨周围到处都有冒着烟的矿井通风口,他根本分辨不出铁匠铺的位置。有几个村里的年轻小伙子在酒馆旁边的木篱边望着他交头接耳——他特地往那个方向看了看,但他们之中没有那张他唯一熟悉的脸。若说不失望自然是假的。他还盼望着能偶遇那小子,让他看看自己的威风呢。人呢?

  通往堡垒内围的木篱门墙又矮又窄,他们不得不下马。有马夫来牵走马匹,告诉他们拉德季大人正在堡垒里。堡垒外围的道路依旧是不讲究的土坡,最多在通往堡垒内部的主路之下随意地拼了几块石板,马儿被牵走时,有几块石板被踩得咯噔咯噔,四处乱翘。正在这时,汉斯听见了另一种有节奏的敲击声。当,当,是铁匠锻打的声音。

  铁匠铺!汉斯眼前一亮——他在进村的路上遍寻不着的铁匠铺,却被安置在了堡垒内围,真奇怪。铺子占地倒是不大,布置也普普通通,只和拉泰那个差不多。然而,当前还有另一个东西强烈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在铁匠棚屋的后方,正好有一颗参天的绿树。嘿!真是一棵菩提树!

  “卡蓬大人,”老奥兹提醒他,“拉德季大人就在门口呢。”

  在泥炉旁边敲打的人影正背对着他,看不出到底是谁。汉斯收回目光,走向堡垒门前的拉德季·科比拉。

  这是他第一回单独见这位皇家督军,大约多年前他们也见过,但他早已不记得了。对方的形象与他想象中的样子大相径庭,汉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年轻,且身手矫健。拉德季的举手投足之间有种在军队里领兵已久的统帅气质,却又谈吐不凡,绝非大字不识的盲流粗人,与那种大腹便便或是垂垂老矣的贵族领主都不同(上帝保佑,他真的没在影射什么人)。拉德季伸手邀他在会客室内坐下时,他能看见对方手掌上常年持剑的伤疤和老茧。汉斯想起翰纳什临出发前说的那些话,关于拉德季早年里的各种传言,归结起来便是四个字:“强盗骑士”。应是所言非虚,他在执政官和使者嘴里听过不少王国里关于这类人的事迹,唏嘘之余,内心又总是悄悄地生出一股莫名的向往来。

  他叔父不识字,给抄写员口述的思路却是清晰的。拉德季读完,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问他:“卡蓬少主,你怎么看?”

  汉斯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小会客厅里的装饰斧,没料到拉德季会冷不丁地问信件的内容。“我?”他清了清嗓子,讨了个取巧的回答。“我与拉泰的态度相同。身为贵族,我们有责任保卫领地的太平与安全,解决附近的匪患……”

  拉德季笑着摇摇头。“回答得不错,但这样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更适合写成信件寄给主教和国王陛下。我有个问题想与你讨论。那些土匪,你觉得他们有钱吗?”

  这是什么问题。他想起不久前与亨利一起在林子里遇见的强盗,或者说是伐木工,那些衣着破烂的人和瘦骨嶙峋的狗。

  “自然是没有的,他们没钱才会去劫掠。”

  “是这样。”拉德季赞同道:“与此同时,无论是拉泰的卫兵,还是斯卡利茨的驻兵,也都要从你,我,或是国王陛下的收入里领取报酬。要是想让他们干更多的活,就要有更多的格罗申。你看,这里有一个问题。”

  天呐。他在内心叹了口气,这帮贵族怎么都喜欢聊这么艰深的话题?可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应和:“什么问题?”

  “我们要剿灭的土匪,他们没有钱。我们的士兵,他们等着我们发钱。我们的民众和工人已经交过了他们的税,而教会等着从我们身上收税。”

  嗯哼。他叔父整天抱怨的也是这些。

  “那么,若是我们带着士兵去剿匪,他们的报酬从何而来?我想我不需明说,翰纳什可不是为了他——或者你自掏腰包,才写这封信的。”

  汉斯一时毫无头绪,舌头卷了卷,却没能从脑子里拨出什么合适的答案来。这个问题又如此现实,就算他老是被翰纳什训斥为不学无术,也知道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人和事都会被“缺钱”二字绊住手脚。

  他想到今早上翰纳什一听到要出钱修桥和教堂就拉得比马还长的脸,尴尬地笑了笑:“是啊,翰纳什大人肯定不乐意这样,呃,自掏腰包。”

  “没人愿意,你和我也是同样。格罗申不会从地里自己冒出来,即使是国王,也需要雇佣这么多人才能从地底挖出银矿,再送到意大利宫铸成银币。”拉德季看他听得一脸茫然,笑了一下,接着说道,“可是嘛,这些银币从铸币厂再流出来,便不一定会被装进正确的钱袋子里了。那些赚走,甚至是偷走了不属于自己财富的人,难道不是国王的敌人,王国的土匪吗?”

  汉斯听得似懂非懂,各种字眼儿在他脑子里打转。但比起操心翰纳什的剿匪计划,他更想知道拉德季为什么要在这里与他说这些?

  是因为翰纳什不愿亲自和他唠叨,还是为了予他考校?再联想到他叔叔近日里每每提起财政花费就会烦躁不已的模样,抑或翰纳什是真的因缺乏军费才焦头烂额?

  “所以,大人,”汉斯试探着开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迟疑,不那么像一个平时不听讲的学生,“您的意思是,我们的报酬得从敌人身上来,而且是那种富得流油的人……最好,还能是那种能找出他们碍事犯法的理由的人?可是……”

  拉德季既未肯定,也没否定他。“卡蓬少主,你现在还不需要在各项文件上签字,但如你所说,你与拉泰的态度是一体的;拉泰的行动反过来,同样代表着你和你的家族。而每一个有名望的家族都会想要师出有名,贵族的名誉永远是最受看重的。”

  是啊,师出有名,贵族名誉。他开始回想拉德季说出的这一串推导,答案在脑海中朦朦胧胧。他们需要钱,需要报酬,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目标——土匪和异教徒自然是被所有人痛恨的对象,但这些人经常都是些山野村夫,穷得叮当响。除了他们呢?

  他屏住呼吸,灵机一动,突然想起了拉德季的那个名号。只要领地的所有者声称受到了威胁,威胁者便是仇敌。翰纳什与他讲过同样的东西,可他过去却只当作说教与耳旁风。

  见他陷入思索,拉德季继续说道。“现在,我们有一位不勤政事的国王,以及许多不安分守己的、游荡在这个国家的投机者。他们不用兵器,而是改用更隐蔽的文书和合同来窃取财富。所以翰纳什想要……”

  “他想要挑起战争么?”这句话未经思考就冲出了嘴边,连汉斯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哎呀,注意言辞,卡蓬少主。这是很严重的指控。”拉德季惊叹一声,并未怪罪。“看来我今天和你聊过了头,让你想的太复杂了。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们本就站在一边。想必翰纳什和你讲过从前我在摩拉维亚的一些事情了?他想做的和那时候差不多吧,我猜。赶跑山匪,再赶跑一些危险的德国人……”

  不是战争。汉斯松了口气。至于最终实际是什么,冲突,谈判,或是对于贵族来说不够光彩的其他字眼,他暂且不愿去深想。“所以,你答应和翰纳什一起?”

  “我的大人,且听我说完。我想你已经听说了,德意志人狂妄自大,宣称不再效忠于瓦茨拉夫陛下,咳,盯着布拉格的王座的人越来越多。而我现在是国王陛下的督军,为他管理这座重要的矿场。这里是国王的领地,而拉泰不是。”

  汉斯听得心急。这与翰纳什和他说的不一样。“可是——”

  拉德季抬手,示意他不必急躁:“我说过我们是一边的。斯卡利茨不应该干涉拉泰的事务,拉泰对这里也同样。但是,如果有一些敌人,既威胁到了拉泰,又威胁到了斯卡利茨呢?我们理应守望相助。”

  他招手让抄写员进来,为他写下回信。“我会答应翰纳什的请求,不过有些地方值得仔细商榷,另外还有一些关于教区的事情他也得知道。我想你可以去旁边休息一会儿?”

  谢天谢地,汉斯终于得以从领主们这些纷扰繁杂的关系中解脱,沉寂了一会儿的小心思又重新活络起来。“我想去下面看看,拉德季大人,我还没来过斯卡利茨呢。”

  “当然可以,只可惜这乡下地方只有水渠和矿山,没什么值得一看的。”

  他站在窗前,发现从这里恰好能看见内堡围栏里的菩提树——还有树下正对着铁匠铺的那座小屋,“这里怎么有个铁匠铺?”

  “住在那的是马丁师傅,从库腾堡来的铁匠大师,他打的剑是不可多得的好武器。”

  库腾堡的大师,在这种地方?他想起亨利与他说过的父亲的话题,那家伙说不定真的没吹牛。于是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这位马丁大师不会恰好有个叫做亨利的学徒吧。”

  拉德季从抄写员的信纸里抬起头,眼神诧异。“哦?你认识小亨利?”

  汉斯的心跳随着对方话里肯定的答案乱了一拍。“呃,是啊。他几天前去过拉泰,”他迅速勾勒出一个剔除了乡间集会和其他乌七八糟糗事的故事版本,“那时候他不清楚我是谁,我也不认识他。我们在酒馆里赌了两把骰子,他输了,欠了我好几个格罗申呢。”

  也许是他的误会,一种错觉——拉德季打量过来的眼神近乎变成了一种审视,盯得他没来由地紧张。“你们闹得不愉快?希望他没有冒犯你。”

  “什么?哦,不。”他缩回手,停止抠弄窗台上的一个磨损凹陷,“我们挺愉快的。他虽然输了,但是承诺为我打一把匕首。我一开始以为他是骗我的,没想到他真在这里做学徒。我想着……”

  他着实有点儿编不下去了。好在拉德季如及时甘霖一般打断了他。

  “嗯,回信很快能写好。至于你的回程……”

  坏了。汉斯心下一沉,他来时,光想着送信的去程不远,却也忘了翰纳什的目的是为了让他尽快把答复带回拉泰。

  “翰纳什大人要求的物资至少需要一两天来准备。稳妥起见,我会先派人送出回信,至于物资和人手,就在之后跟随你一起返回拉泰,如何?我想他会理解的,这样也更加安全。”

  汉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内心产生了一瞬想要把他那暴躁又唠叨的叔父和这位善解人意的皇家督军换一换的离谱想法。当然,只是想想。

  “斯卡利茨比不得拉泰,但为少主安排个下榻处仍是绰绰有余。只要你不嫌弃这里的乡下景致着实无趣,可以现在就出门逛逛。哦,门口的雅罗斯洛夫可以为你领路,如果你需要的话。”

  他看见了。

  一个身影从木篱门墙的阴影里钻出,个子不高,从楼上这个视角往下看的话,更不显个儿了。棕色头发,脖子上绕着一个红色的帆布兜帽,身上仍穿着墨绿色的旧外套,手臂上的袖子挽了起来,让汉斯能看清对方被手里的木箱磨得发红的皮肤。这位学徒抬着一个装着零件的木箱,看上去颇沉。嘿,这小子真在干活儿呢!他咧开嘴,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无意识地前倾身体,想要把脑袋探出窗外喊住人。手臂搭上窗台,窗外的阳光再度晒在他的手上,那温暖的热度——就像拉德季突然搭在他肩膀的手,制止了他。

  “卡蓬少主。”拉德季没说别的,但汉斯已经醒悟过来了。他不能这么站在窗口朝亨利大喊大叫,别人会以为这铁匠小子是犯了什么事儿,或者等这事儿传回他叔叔翰纳什耳朵里,又要指责他身为一个贵族,老是和平民混在一起(虽然他内心觉得把亨利就这么叫上来也不是不行)。真麻烦,没多久前他们还光着屁股在一个木桶里泡澡,现在却连打声招呼都得瞻前顾后。他大老远跑过来,费尽周折,竟然还得顾及两人的名声,名声!这里难道有人是什么贵族家的小姐不成?

  他盯着楼下那个棕色的发旋儿。我该怎么见你呢?也许他可以吩咐拉德季的手下,叫雅罗斯洛夫的那个卫兵,让他去说,有一位神秘大人物想要见你,小子,就在城堡里;也许扯个谎言,告诉老奥兹,让他去铁匠铺里取一把拉泰的客人订下的匕首;也许独自下楼,在内堡的附近游荡,直到闲不住的学徒路过,再假装吃惊地喊一声亨利,这可真是巧啊。

  然而这些被他内心隐约抗拒的选项全都成了空想,铁匠学徒只是在他的注视之下把沉重的木箱搬回了铺子里。铁锤敲打的铛铛声停了,在他看不着的屋檐下,马丁与他儿子的交谈声一点儿都传不过来。

  如此令人恼火。汉斯·卡蓬的内心有一种悲哀的烦躁,他想起了自己才几岁的时候,他可以指使仆人为他搬来脚凳,命令他们扶着他站在上面,趴在上城堡或是皮克斯坦因的窗台,然后听他用尖锐的嗓门朝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大喊大叫,诅咒他们下地狱或是摔个狗吃屎——彼时的他可以随意这么做而不受责罚,没人会真的因此怪罪一个说话漏风的小孩子。可现在的他不再是了。

  什么——他听见有人大喊一声,声音回荡在木篱和堡垒的石墙之间。紧接着,那个绿色的身影从铁匠铺猛地蹿出,犹如一块打出水漂的石头,踩着他的新靴子,三步并作两步地点在泥土路上。铁匠学徒奔向大门,不,是冲往大门前的马厩,把正叉草的马夫惊了一跳。沉重的草料啪嗒砸进料槽,惊得汉斯的马在马厩里又是喷气又是撂蹄,嘶鸣抱怨着。可始作俑者却对自己闯下的祸浑然不觉,只呆呆冲着那鲜黄色的马衣与一旁的旗帜发愣。汉斯在楼上看得又气又好笑,你说这个迟钝的家伙到底要多久才能意识到这是谁的马?

  亨利背对着他,他看不见亨利与马夫说了什么,只见到马夫没好气地点了点头,往堡垒的方向指。他突然有种预感降临的紧张和得意,然后那预感便真的实现了。

  亨利仰起头,下午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眯起双眼。汉斯以为对方且得找上一会儿呢,可亨利的眼神一点儿犹疑和错漏都未有,直直撞进了他还未及时躲开的这个窗口。原本洋洋得意的笑容就这么僵在了他嘴边,这家伙怎么知道自己站在这儿(还是说,他在这住了太多年,对拉德季的会客室位置了如指掌)?

  他看见亨利的表情由惊讶转为喜悦,抬起手臂,脚尖也踮起,大概是想对着窗口用力挥手,大喊大叫,和刚才的他自己一模一样——又和他如出一辙地骤然愣住,放下手,无所适从。

  “亨利是铁匠马丁的儿子和学徒,”汉斯没注意到拉德季什么时候又站在了他的旁边,又或许他一直就在这。这位矿场管理者用一种长辈般的语气评价着楼下的年轻人:“不错的小伙子,就是多多少少有点调皮,咳。但既然他与你年纪相仿,换他带你逛逛斯卡利茨更合适。这样一来,雅罗斯洛夫得了空,为翰纳什大人送信的人选也有了着落。”

  那可真是再完美不过了。他这次没再强憋着笑容,畅快地接受了拉德季的好心提议,没忘转头朝着楼下仍处于状况外的某人作了个“等着!”的口型。

  亨利真就在土坡上一直等着。看见真是汉斯从堡垒的吊桥走过来,那双眼睛亮得比太阳还刺眼。不过,在看到他身后的拉德季时,表情又收敛了一些。

  “马丁的儿子,小亨利,是吧?”亨利朝着他们微微鞠躬。拉德季点点头,介绍道:“这是拉泰的少主,皮克斯坦因的主人,汉斯·卡蓬大人。若我了解得没错,你们此前已经认识。”

  “我……”亨利大约是想说什么,被拉德季打断:“卡蓬大人这两日会在斯卡利茨做客,他需要一位向导。我可以信任你吗?”

  亨利蓦然怔住,似乎还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这迟钝的模样让汉斯在旁边看得简直想要照着这人的新靴子踩上一脚。好在对方很快反应过来,又一鞠躬:“我的荣幸,大人。”

  “‘我的荣幸,大人!’”拉德季走后,汉斯立即捏着嗓子学了一遍亨利刚才的声音和动作,窃笑着撞上对方的肩膀,“亨利,你这虚情假意的家伙!”

  “卡蓬大人!”亨利被他撞得微微一晃,迅速瞥了一眼拉德季未回头的背影,这才松了口气。他转头迎上因汉斯因这个称呼而扬起的眉毛,小声说道:“卫兵们都看着呢,汉斯!你怎么到这来了?”

  “来为我叔叔……拉泰的翰纳什大人送信。顺便,”他故意拖长了音,“来看看某个铁匠小子。”

  对方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仿佛从未思考过这种可能性。汉斯不难理解,要是一个月以前有人告诉他,他会为了见一个小铁匠大老远地从拉泰跑到这个小矿镇上,他肯定会大骂那人是个疯子,是被大太阳晒昏了脑袋才污蔑于他,大放厥词。可是现在呢。

  亨利讶异地盯着他,又露出了那种羞涩的,缩着脖子的傻笑。看上去很蠢,和这小子在拉泰的时候一样蠢。

  “这地方太晒了。”汉斯转过头去,咕哝着向其他地方张望,“你是准备让我跟你站在这一起晒昏头吗?”

  “我的错,大人。”亨利拿捏着语调,“整个斯卡利茨从这个小山包上就能看完,纵然如此,我同样不能辜负拉德季大人的信任,您要从哪里开始游览呢?”

  自然是从旁边那个叮当作响的铁匠铺开始。铁匠马丁和他的妻子,即亨利的父母,早就注意到了他们两个人,若不去打声招呼的话,说不定要引起误会。亨利学着拉德季的说法,把他介绍给了自己父母:“他是拉泰的少主,汉斯·卡蓬大人,皮,呃……”

  “皮克斯坦因的主人。”马丁为卡壳的儿子补全了汉斯的名号,“希望愚子没有冒犯到您,大人。”

  大约是定居在领主脚下,又是从库腾堡那样的大城市出身的缘故,这位铁匠的礼数简直恭敬到让汉斯想不出该如何回应,马丁俨然当真把他当作了一位会让这个小铁匠铺蓬荜生辉的高贵领主……呃,他的确是。这感觉不差,只是有点不习惯。另一方面,在拉泰与皮克斯坦因之外,他希望自己同样能保留住一个不起眼的友人身份。

  “没有,嗯,亨利挺好的。我们在拉泰见过,又在这儿碰见,真是机缘巧合……”

  马丁的眉毛很淡,这仿佛是所有铁匠的共同特征,有人说他们全都是烧铁时被火炉燎掉了眉毛,听上去不无道理。这让人很难看清这位严肃铁匠的真正表情,再加上头顶的皮帽挡住了他的大半额头,让他看上去总保持着一副在生气似的模样。也难怪亨利提起他父亲的时候总有些犯怵,就连汉斯,此时亦觉得马丁好似在对他的说辞投以怀疑的目光……不过这种奇怪的感觉转瞬即逝,礼数周全的铁匠再一次向他低头致意。

  “愚子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感谢您的宽宏大量。若您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差人吩咐。”

  这份恭敬令他在这铺子里如坐针毡,泥炉的热度更是让人在这艳阳天里汗如雨下。他实在想不出能与马丁说些什么别的话题,难道要让他去假意装作对打铁有兴趣吗?刚才拉德季与他讨论的那些无聊政治都显得比这位严肃的铁匠显得更加平易近人。

  他突然想到。“亨利说你擅长剑术。”他用赞赏的语气说道,“拉德季大人也说起了你,一位铁匠大师,也是剑术大师,为什么会埋没在这么一个小村子里?”

  没想到,马丁反而因为这句夸赞真的皱起了眉,虽说那眉心的皱褶很快又随着他自嘲似的轻笑舒展开来,仿佛方才的表情只是错觉。

  “亨利只是吹嘘罢了。人外有人,我的才能在真正的大师面前不值一提。”

  “嗯……”至少拉德季承认了马丁的精湛技艺。汉斯不明白为什么马丁如此谦卑,近乎疏离,让他拿不准接下来是该继续聊他唯一懂得的剑术,还是再想方设法从这堆奇形怪状的铁零件里找出点儿什么话题。唉,到底怎样和一个铁匠聊天?相比之下,他竟然和铁匠学徒的话题更多……然而学徒亨利这会儿也站在二人旁边,愣愣杵着,抓耳挠腮,同样拿不出好主意来打破这诡异的气氛。好在亨利的母亲,那善解人意的温柔妇人,在远处唤起了亨利的名字,说是给他们备了凉水。谢天谢地,他们两个得以从不苟言笑的匠人身边逃开,坐到阴凉的屋檐下,惬意地饮起清凉的井水来。

  “你父亲……”他起了个话头,又卡了壳。

  “我知道,”亨利咕咚咕咚喝掉了他的大半碗水,放在一旁,“很严肃,是不是?唉,他一直那样,有时候,连拉德季大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把话题聊下去。也许当老爹的都这样吧,你的父亲……噢。”他猛地抽了口冷气,差点打出个嗝儿,用手捂着嘴拼命忍住了。

  对不起。亨利从指缝里小声向他道歉。我忘了你的父亲已经……

  “没关系。”他父亲去世得早,身为贵族和领主,那张遥远模糊的面孔远不比财产继承的文件上的名字来得更令他印象深刻。他反倒更诧异于亨利竟然知道他父亲的事情。“他擅长的是射箭和骑术,但我也是听说的。说不定这东西真有遗传呢。”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儿自傲,斜着眼睨过去,“你呢,剑术的部分可以等会儿再说,铁匠学徒的匕首打得怎么样了?你不会忘了吧?”

  “忘不了你的,”亨利答道,“不过它还是个半成品,需要更多时间。”

  “得了吧,你老爸说你爱吹牛。说不定你根本一点儿也没遗传到他的铁匠手艺,压根不会做。”

  亨利面对他的调侃也不恼,只轻哼一声:“等你拿到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等着呢。”他心情颇佳,“要是明天你还打不好的话,就只能去拉泰送给我了。”

  正试图用喝水压住嗝的亨利猛然呛住,喷了一地。“干什么呢!”他嫌弃地躲开。亨利一边咳嗽,一边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他。“你,咳、你是说,你今晚不回拉泰?”

  “我可是有正事在身呢。”汉斯轻快地说着,“要是事情办不完,说不定明晚也不回去。再说了,这一路回去得花大半天,我可不想再在晚上路过罗维纳……”他注意到亨利盯着他的眼神仍然震惊,且用力,就像他刚才说了个什么天大的不合时宜的笑话似的。“怎么了?”

  “没什么。”亨利立即收回视线。他缓了缓气息,说道:“嗯……明天是四月的最后一天*,斯卡利茨和普拉比西拉维奇中间会有五朔节的篝火晚会,你知道那个吧。”

  五朔节?他都快把日子给忘了。虽然拉泰每年也办,还有附近最大最高的花柱,但参加这样乡野聚会的人总归都是附近的平民们,诺伊霍夫啦,拉迪亚茨克啦,次次选出立花柱的地方也不一样,他记得有一次拉泰附近的人费了大力气把花柱立到绞架山上去了,真不清楚那年晚上的篝火堆里烧的是什么……

  “知道,农民们的节日。每年都能惹出点事来,我叔叔,咳,翰纳什大人特别不愿意我去凑热闹。”

  “噢。”亨利的肩膀瞬间落了下去,声音有点儿咳嗽之后的闷。“是啊,贵族和神父们都不喜欢这个。唉,没什么。对了,你看那上面有个鸟窝……”他突然伸手往旁边的菩提树上指,生硬地转移起话题。汉斯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并没看见什么鸟巢。再看向亨利本人呢,脸上热出来的汗水已被阴凉处的风吹干了,但那藏不住心事的眉头仍拧着,失落的神色再明显不过。相当傻,相当蠢。天呐,说不清为什么,小铁匠的这副表情让他想起了自己那两条小猎犬,自己每次去取马,路过狗栏却不带走它俩的时候,那两双圆眼睛露出来的失望便是此种模样,一模一样。

  他促狭地笑出声。“瞧你。我又没说不去,从前翰纳什也不让我去,但我一样偷偷溜去了。他不喜欢我做的事儿可多了呢,这算什么——”

  “真的?”亨利猛地扭头过来,那眸子亮得几乎让他要产生一种错觉:这人接下来再开口会就像他的猎犬一样,响亮地吠出一声“汪”。

 

 

 

  [1]五朔节:没有特别考据游戏里的五朔节到底是5月1日还是4月30日,文中取德意志地区风俗于五月一日的前夕举行。

 

Chapter 4: 击技斗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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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都有。菩提树是真的,树底下种了一小片橘色的金盏花是真的,上面时不时飞着几只蜜蜂和蝴蝶也是真的。树上的鸟窝竟然也是真的。他先前一直没看见,原来是屋檐和树枝所在的角度挡住了他的视线,亨利拉着他站到菩提树底下,汉斯才在一片层层叠叠的树杈之间看见了一个深棕色的小鸟窝。他们打起无聊的赌,没有赌金,因为某人把他最近的零花钱都花在了匕首的材料上。汉斯赌那里面是空窝,他们坐在这里这么久也没听见什么鸟在头顶上叫,而亨利信誓旦旦,说那指定是山雀或者黄鹂的窝,因为每天早上马丁都在抱怨会被鸟叫吵醒。两人从地上捡来石子儿跃跃欲试,堡垒内围只有马丁一家,大人们各自忙碌,没人会在他俩调皮捣蛋时在旁边提醒贵族礼仪和身为基督徒应有的仁慈。

  他们轮流向鸟窝砸石子儿,一人砸不中就换另一个,规则和骰子游戏差不多,只是不能一下扔五颗。最后砸鸟窝的胜者是亨利,汉斯承认,在掷这种不体面的小石子儿方面,农民有着远超贵族的天赋。不过汉斯赢了赌约,掉下来的鸟窝确实是个空窝。

  “真可惜。假如里边有鸟蛋就好了。”亨利翻弄那堆散了架的枯枝和青苔,遗憾道。

  “铁匠总不会连几个鸡蛋都买不起吧,这么小的鸟巢里能有多大的蛋,塞牙缝都不够。”

  “不是给我俩的蛋。是给……算了,等会我去厨房里拿点别的吧。接下来你想去哪,汉斯?”

  他耸耸肩,“你才是斯卡利茨的铁匠。难道要我带路?”

  “这儿可不比拉泰,大人。”亨利半开玩笑地说道,“斯卡利茨到处都是矿道和山洞,难道你不怕又被带到山沟子里去么,说不定又会遇上几个土匪……”

  “啊哈。那我绝对会把你这昏头向导扔进牢里,再亲手挤爆你的蛋。”

  亨利没带他去矿道和山洞。银矿都在村外的矿山上,离这不近,要想走到矿山上,太阳就该落山了。而且矿场管的很严,除了矿工和监工谁也进不去。但亨利还是尽职尽责地与他在堡垒土坡的高处指出所有的地点:那里是矿山,木头砌的小屋子就是入口,里面黑咕隆咚,臭气熏天……那儿是炼银厂,烟囱里冒着最多的烟,在里面工作的人报酬比矿工更多……那些沟?工人们凿出来的,其实是水道,从上游的湖引水去炼银厂……里面的水不干净,连泥鳅都养不活,村里用的水是另一条溪道里的……

  汉斯对这些兴致缺缺,他一点儿也不想去看布满灰尘和泥浆的矿道,也不关心斯卡利茨一年能挖出来多少银子(翰纳什倒是想知道,让他自己去问拉德季吧)。亨利为了给他指明方向,不时得带着他在菩提树周围的木墙旁边挪换位置,不小心踢倒了柴房后的一堆木头。木头哐哐滚落,几支细长木棍也噼里啪啦地从柴火堆里滑了出来。汉斯随意瞥了一眼,觉得奇怪:这几根木棍的形状细长又刻意,完全不像普通柴火。

  “这是什么?”亨利下意识想要伸脚把那些木棍似的东西踢回柴堆里,而他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把它们抓了起来。是木剑。不是拉泰练习场边上那种上了蜡的木剑,这木剑,或者说是木棍,看上去完全是由某人自己拿小刀削出来的,坑洼不平,长短不一,有一根甚至连护手都断了一半。

  “这是……剑?”他忍不住评价道,“天呐。你说的练习剑术,用的不会是这种棍子吧?亨利,我不清楚你的铁打得怎么样,但我得说,你绝对当不了木匠。”

  “小声点儿!”亨利的脸涨得通红,想要伸手抢回来,汉斯往后退了两步,没让他如意。“老爸听见会不高兴的!他不知道我这次把它们藏在这儿了。”

  “这次?”看来之前对方说马丁现在不再教他剑术是真的了,也就是说这小子真的学过剑术喽。“你平时都在哪儿训练?”

  “墙外边的羊圈,没人会去那儿。”

  “年轻的哈尔,斯卡利茨未来的剑术大师,一手精妙的剑术出自绵羊们的咩咩教导。”汉斯用吟游诗人一般的调子揶揄着,“我简直想迫不及待开开眼界了!走吧。”他把其中一根木剑塞回给亨利。

  “去哪?”亨利横抱着他的木剑,表情仍在状况外。

  他大笑。“当然是去你和绵羊们的练习场,有个人不是在拉泰的时候就夸下海口说要和我比剑吗?现在你的机会来了。”

  两人以小屋边上种的葡萄藤为掩护,瞅准了马丁研究火炉的时候从铁匠铺附近溜走,没人发现,他俩都挺擅长这个。门口的卫兵看着亨利拿着木剑经过时本来想打趣他两句,但是在看到旁边的汉斯时又把想说的玩笑话吞进了嘴里。绵羊们倒是对他俩一视同仁,年轻的小羊要么害怕地跑开,要么好奇地跟在他俩后边;几只老羊则是对他俩漠不关心,非要用木剑鞭打几下才会停止嚼草,懒散地挪动两步。亨利赶羊很熟练,这么说不合适,但他在羊圈里蹿来蹿去,就像只真正的牧羊犬——会吆喝,会恐吓,甚至会好声好气地和其中几只老羊讲话(“行行好,请往外边儿让让吧,好吗,我们在这有正事儿呢。”——“请”!他竟然说了“请!”),把这群咩咩叫的观众赶到了场外。汉斯笑得直不起腰。

  “你真他妈是个……是个……”他捂着肚子,想不出该用什么词,“你竟然会和羊讲话,亨利,你连对我都没说过‘请’!”

  “请你别笑了,汉斯,”亨利的耳朵看上去被晒得红透了。“不是要击剑吗?”

  “对,击剑,击剑,这么多观众看着呢,”夕阳之下的破羊圈,简直没有比这儿更适合击剑的地方了。汉斯笑得连举着木剑的手腕都在抖。“请你拿出真本事,千万别让它们失望了!”

  他没和拉泰以外的人比过剑,和卫兵队之外的比试都屈指可数,除了巴纳德之外,其他人也不怎么会认真和他比试,不难理解缘由。但亨利不是这样。他看着亨利恼归恼,迈开步子的架势却有模有样,左脚直前,右脚拉开与肩同宽的距离,横步靠后,身体微侧。汉斯一眼就能看出对方这是接受过正经教学的步法,因为巴纳德也是这么教他的。他们就连起势也相同,亨利的双手将木剑举过头顶,汉斯也同样习惯性地摆出顶势,不过铁匠小子在看到他摆出同样的姿势之后,竟自然而然地把剑放了下来,改为剑尖向前,侧身持剑,变成更好应对顶势挥砍的犁势。嘿!他简直惊喜得快叫出声了,这家伙没开玩笑,他还真的学过呢!

  “来吧,”他把剑朝前垂下,换了个更好防御和反应的架势,模仿着巴纳德的姿态和语气,“让我看看你到底学得怎么样?”

  亨利的身体动了动,没有第一时间冲过来,从汉斯的视角看去,更像是他硬生生地扯住了自己本要迈开的步子。“我……”他咬着嘴唇,犹豫着,“你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哈!汉斯如同听见了什么蹩脚的笑话。“凭你吗?真好笑,别操心那个了,来!”

  他的挑衅总是很有效,亨利的嘴唇抿成了直线,手臂也再度绷紧,右脚猛然蹬地,气势十足地朝他冲来——不是刺,不是挑,这上身蓄力后仰的姿势只能是大开大合劈向他肩膀的挥砍,而且角度太大了,时机也慢了。汉斯看着亨利这直来直去的风格,心里简直要笑出声,太标准,太新手,也太好猜了。

  他轻松地向反方向滑开,手腕一抖,将手里的木剑向着亨利劈砍的方向顶去。这招很有效,他知道一定会起效——木剑“噔!”地一声撞击在一起,汉斯的手臂一震,对方的力道不小,但他此刻心里更稳了。亨利的劈砍果然被他带偏,且由于他挥砍的力道太大,轻易就被汉斯这一手偏斜引歪了势头,剑尖直直砸进了羊圈的土地里,他自己也踉跄着往左偏了一步,差点失去平衡。

  汉斯得意地轻哼一声,对方已经失去了机会,下一击便能分出胜负,他决定用刺击,这会让亨利狼狈地被戳中、倒下,却不会怎么疼。但是,在他递出剑尖的刹那,亨利踉跄狼狈的步伐却诡异地顿住了,汉斯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只见那小子借着快要冲倒在地的余势,腰身迅速一拧,由下至上划出了一道急促而难看的弧线,直撩向汉斯的小臂。汉斯瞳孔一缩,这哪算什么剑术?这破绽百出又毫不专业的角度与动作,根本只是胡乱挥了一下手里的木棍!可它真的在汉斯受到的标准剑技训练之外的角度起效了,他缩手,想要格挡,然而刺出的剑已经收不回来。

  亨利的剑尖来得既仓促,又刁钻,“啪!”,一声脆响,木剑抽中了他的手腕。火辣辣的疼痛霎时炸开,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但比起这意料之外的攻势,这点疼痛简直不值一提。汉斯停止攻击,向后撤了一步,惊讶地瞪着亨利。

  亨利也站定了,没再扑过来,脸上是与他如出一辙的始料未及,似乎连他自己也没想过这么狼狈的反击真能打中。

  “你这狗屎的运气,”汉斯甩了甩手臂,看着亨利又是惊异又是兴奋的眼睛,忍不住咧嘴笑开。“再来,刚才那下我不算你偷袭!”

  见他没真的受伤,亨利看上去也松了口气。二人再度摆开架势,这一次,汉斯无法确认亨利是真学会了什么,还是仅仅因为拘谨和忌惮。亨利的确不再如刚才一般猛冲猛攻了,而是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与他保持着距离,不停变换着架势,正反绕着汉斯打转,强压下内心的急躁,像一只观察猎物的年轻猎犬。

  汉斯也收起了先前留下的轻视,对方的风格调整得很快,也许可以称这为天赋,但汉斯确信,这点小小的进步并不会为亨利的输局带来多少改变。橙红色的斜阳在地上拉出两道长影,汉斯沉下心,等待着……一个机会,一次反击,他只需要露出一个小小的空挡,引诱对方进攻,再抓住对方的失误……

  他站在原地,不必要地在几个夸张的架势之间来回转变,故意把改变动作的间隔拉长,亨利果然上当了。他瞅准了汉斯在某个时刻刻意露出来的半身破绽,向他刺出一剑——而汉斯,今天绝未辜负巴纳德的教导,精准地从侧面格开了这不够迅捷的一剑,紧接一个斜步,剑尖转向,掠至亨利的肩膀。对方在慌乱中后撤格挡,非常勉强地挡住了这一次虚晃佯攻,算他好运气。汉斯果断追击,发誓要让这农民小子见识见识真正从小接受训练的贵族的技巧,亨利则在他步步紧逼的攻击之中显得左支右绌,破绽越来越多,更多开始依靠本能和敏捷,以及搬柴和挥铁锤攒下的蛮力硬抗。一个小铁匠,凭借着这些歪路子,竟一时半会儿也能勉强和他打出几个来回,真是闻所未闻。

  好几次汉斯都相信自己马上就能得手,亨利的木剑却总能以一种别扭和意外的方式挡住他的剑路,要么就是用滑稽的侧移躲开他的挥砍和刺击。汉斯甚至开始在内心怀疑,马丁是不是因为这人学得太不成体统才不教他的?亨利的步伐极其不标准,要是巴纳德队长看见了一准能气死——直觉和运气却好得惊人,左摔右躲,简直好比泥鳅一般,滑不溜丢。

  终于,汉斯迎来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亨利往后退得太多,脚下打滑,重心失稳。而他瞄准了这个机会,以一个滑步贴近对方,扬手格开亨利仓促的防御,再转动手腕, 简短地蓄出一个正对面门的刺击,这一下亨利绝对躲不开!

  亨利来不及格挡,蓝灰色的眼睛因慌乱和恐惧睁大了。汉斯露出即将摘得胜利的笑容。可在他压低剑尖,即将刺中亨利肩膀的瞬间,这家伙却做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动作——不是前进,也不是后退,而是猛地向后仰倒,任由整个身体直挺挺地摔向地面,同时手里的木剑胡乱往他的方向一撩!

  他的刺击再度落空了——该死——就像先前那次一样。但这次的后果更加严重,他的身体因使出必中的一击而前倾,收不住势,同时亨利仰倒的角度则正好让胡乱刺来的木剑划向了他毫无防备的下盘!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两声响,一个闷,一个脆,近乎同时响起。亨利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呲牙咧嘴,汉斯的小腿骨则传来一阵钻心的痛——亨利毫无技巧的一击让木制的剑身直直抽在了他的胫骨上。他“嗷”地痛呼一声,跪倒在地,捂着小腿直抽冷气,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地蓄起。

  亨利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正因自己的出奇制胜而洋洋自得,没想到抬眼便看到汉斯正捂着小腿痛呼,脸色唰地白了一半,立即把木剑扔到一边,手脚并用地扑过来。“汉斯!你没事吧?该死,我就说了怕你受伤!”

  汉斯疼得直咧嘴,但是看到亨利一系列如戏剧小丑变脸似的表情变化,再想到刚才亨利那招滑稽又离谱的同归于尽,又忍不住想笑。“嘶……疼死我了。你这算哪门子的剑术?”他没好气地骂道,“我看你更擅长的是摔跤!”

  亨利的耳朵又红了,这次是急的。他一心关切着汉斯被击中的腿伤,左瞧右看,最后直接上手捋起了汉斯的裤腿,用手指触碰起汉斯被木剑抽中的地方,让后者被惊得吸了口气。

  “很疼吗?”亨利以为是他的动作牵动了汉斯的伤处。

  “疼。”汉斯没说谎,的确很疼,但这不是他惊讶的原因。

  “对不起,汉斯……”亨利一边用手为他揉着伤处,一边不住道歉,“倒下就算输了,我不该倒地前还想着反击,我不是故意的,可我……唉!”

  木剑抽打的钝痛原本来得快,去得也快。然而铁匠小子那双糙手没轻没重地在他腿上揉摁,那股钝痛反而变得拖泥带水,无从消散。他本就疼得鼻头发酸,刚想张嘴制止,未曾想,蓄在眼眶里的眼泪就这么滚了下来。

  “天啊。”他还没骂出下一句呢,亨利却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他:“汉斯,汉斯,你……天呐,你哭了吗?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流了泪,直到对方手足无措地向他再度伸出手——不是对着腿上的伤,而是他的脸。一时间,他连斥责亨利此般逾矩举动的想法都没能及时在脑海里生出来,整个人完全因为亨利突然的动作而惊呆了。对方的手指轻轻颤抖着,像是被风不小心吹到了他的脸上,无意义地轻点了好几次,拇指上老茧的触感坚硬又粗糙,划过脸颊时甚至有些刺痛。然后汉斯感觉到脸上有什么湿润的东西被轻轻蹭去了。

  亨利的手没离开,转了方向,又打算为他蹭去另一边的眼泪。汉斯却终于反应过来,侧头躲开了。这下亨利的手指摸了个空,停在空中,颇为尴尬;旋即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不妥,急忙缩回手,藏至身后。“嗯,呃,我只是……”

  这感觉真是奇怪。很奇怪。他真没哭,悲伤哭泣和疼得飙泪之间的区别是很大的。比如小时候他不小心撞上门柱,摔下楼梯啦,长大一些后拉弓练剑导致的手酸腿疼啦,总有一些时候,人会难受得情不自禁落出眼泪,这很正常,这经历谁都有过。但他已经太久没体验过,也已经完全不习惯于有人会这样一脸担忧地为他擦去这种疼出来的泪水了。翰纳什从来不会,他爸妈也许会,可他没印象了,唯一有印象会这么做的人是那位小时候带他的老女仆。他自己倒是经常对别人做这个动作——对最容易掉眼泪的姑娘们,他会用手指,像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为她们拭去泪水,再说几句甜言蜜语与俏皮话让她们破涕为笑,且这招总是很管用。而不应该是今天这样,换另一个男孩犹犹豫豫地向他伸出手,脸上带着万分的紧张的和拧死的眉头,就好像是看到他真的受了什么天大的伤痛,委屈得要哭出来了似的。

  所以这很奇怪,非常……奇怪。

  “我没哭。”汉斯用袖子囫囵蹭了蹭另外半张脸,生硬解释。“刚才只是疼得狠了,你明白吧,好比你抡锤子的时候不小心砸到手指……”

  “可我抡锤子从没砸过自己手指。”亨利小声反驳。

  “这只是个比喻!反正我没哭。”他再度强调道,“而且你的手上全是泥。”

  亨利连忙把两只手都在自己身上擦了擦,又翻过来仔细看了看。“没有啊。”

  他随手从地上抠了一把土,蹭在亨利手上,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又抬手蹭在那张疑惑的脸上。“全是泥,脏得要命。”

  被蹭花脸的人愣愣地看着他。多奇怪,那双眼睛在夕阳的漫射下竟然显得不再是蓝色了,灰色?橙色?铜色?自己倒映在里边的影子好似亨利脸上的泥点儿,更是把这抹油彩越混越花……他在慌乱中垂下眼睫,阻隔了他继续观测这无甚意义的色彩混合。被抽痛的腿骨已不那么疼了,他用木剑撑地,站了起来,打算拍去自己身上的尘土,整理一番仪容。可谁知道呢,他一定是站起来的动作太猛了,所以才会耳边嗡嗡轰鸣,眼前也阵阵眩晕……他像是在太阳底下剧烈运动之后被热昏了头,耳后的皮肤只顾着突突地跳,冒出滚烫的热气。亨利在地上多愣了一会儿,此时一骨碌爬起,又一次向他伸出手。可笑!他的伤又没夸张到站不稳的地步,更何况,他们最多算平手!

  汉斯赶紧转过头,假装没看见被对方再度努力擦干净的手掌心——他现在宁愿面对一只只知嚼草的羊……可是,那群不听话的蠢绵羊们全不见了。咩咩的叫声从远离羊圈的山坡上传来,他循着声音往远处看,只见羊毛团们可怜巴巴地望着占了它们羊圈的两人,脏兮兮地在远处聚成一团,恍若被高贵晚霞落下的次等品。离他最近的,只有那拘谨愚笨,又眼神过分闪亮的某人。

  “不打了,找个地方洗洗手去。”他宣布比试到此结束,飞快地把木剑塞回亨利怀里,思绪纷乱。

  亨利没有异议,也没有对两个人的比试结果发表评论,汉斯也一样。有什么难以言说的氛围把他们笼罩着,让两人都轻易地接受了沉默。铁匠铺已经没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两人没回菩提树下,转头去马厩后边的清水槽里舀出了一点水擦洗。汉斯在洗脸的中途,又看见亨利偷偷摸摸地在马厩旁边的草料房里拿木剑翻找着什么,宛如一只过冬的松鼠。他不禁觉得好笑,这人又开始找地方藏他的木棍了?紧接着,他听见了某种幼兽的叫声。

  那是什么?

  亨利面前有一堆抖动着的草料,汉斯也好奇地凑过来,随后,一只白棕相间的幼犬从颤动着的草堆里钻了出来,朝着两人一个劲儿地嗷呜嗷呜,瞧上去饿坏了。

  “怎么有只狗?”

  “村里屠夫家的狗生的崽儿。”铁匠学徒解释着,一边从兜里翻出来一块不知从哪儿来的碎肉干,用手撕成小块小块的撒在小狗面前,后者立即开始狼吞虎咽,发出嘟嘟囔囔的哼唧声。“屠夫不想养太多小的,扔了好几只,我碰巧捡回来了这只命大的,就……先喂着呗。”

  汉斯颇为惊奇地看着这只命大的小花狗。怪不得之前亨利对那个空鸟巢如此失望,还特地去厨房取了点儿吃的,他还以为那是亨利自己准备的馋嘴零食呢。

  “它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把亨利问住了,他好像就从未操心过取名的问题似的。“就叫……狗(Mutt)*。”

  嗨,他怎么能指望这个不认字的家伙呢。小花狗这会儿也吃完了地上的碎肉干,又眼巴巴地瞅着他们两个,圆圆的黑眼睛滴溜溜地在他俩之间来回转悠,鼻子嗅个不停,巴望着有人能再给它点儿吃的。算了,看它呆头呆脑的,叫这个名字也算名副其实。汉斯也一起蹲下,挤到亨利旁边,伸手逗弄起小狗。他的手指刚一摸到它,它便呜噜呜噜地舔起他的手指,尾巴摇得比船夫的桨还快。唉,这杂种狗的小模样与他的纯种猎犬差远了,却也傻得挺可爱。

  “你还有什么吃的吗?”他伸手向亨利。

  “嗯……还有点。”亨利在包里掏了掏,又掏出一点点肉干,他顿了顿,用 了个别扭的姿势,两只手指捻着,飞快地放进了汉斯向上的掌心里。

  几乎没碰到他。可汉斯看到对方的手是早已洗干净了的……又来了,他是说,那种奇怪的沉默氛围又出现了,再度把两个人困在这狭小的草料房里,只有小狗呆呆浑然不觉,还在他的手里舔来舔去。温热粗糙的小狗舌头舔得他发痒,但是怎么都盖不掉亨利手指轻划过他手心的感觉。那很难形容,洗手时残留的水渍润湿掌纹,干草枝一样粗糙的拇指轻轻划过掌心的沟壑,如同有人又为他擦去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汉斯用另一只手的手背蹭过脸颊,那儿也刺刺痒痒的,他以为是草仓里的干草戳到了脸,手背贴上去,什么也没发现。他下意识看向旁边,亨利——亨利专心致志地揪着一截干草与呆呆的小尾巴一起戳来晃去,仓外的夕阳把一人一狗的背影拓在草堆上,金色的发光的草枝和暗色影子不停交错闪动着。

  妈的,只有他是个莫名其妙红透了脸的、疑神疑鬼的傻子。

  “我真的饿了。”他起身,拍掉身上沾上的干草。再蹲在这儿事情只会越来越糟。“上次说好了的,轮到你请客了,我们去酒馆吧。”

  亨利仍蹲着,背对着他,肩膀耸起又落下,像结束了一天漫长工作一般叹气。

  “好。”他的声音闷闷的。

  这小子还真是夸张,汉斯在心里没好气地想着,一顿饭而已,他难道大老远就为了来吃一顿白食么?但在看到亨利转过来的脸庞时,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操,谁会冲着一只小土狗脸红成那样啊。

  麦酒是温的,味道不好,兑了太多的水,淡得都快尝不出味。惯于挑剔酒水的汉斯今天却一言不发,只顾着喝自己的。亨利坐在他的斜对面,慢吞吞地拿着他的面包蘸浓汤,吃相斯文得让汉斯以为认错了人。

  斯卡利茨只有唯一的一家酒馆。太阳接近落山之时,村里的许多人就会放下手头的事,陆陆续续地往这儿凑。酒馆的地方并不小,一小片空地,一棵比铁匠家的菩提更大的遮荫树,矮篱笆周围几张破旧的桌椅——却因人多而显得熙熙攘攘,反倒比拉泰的几家酒馆更热闹。汉斯把兜帽戴了回去,金发在这儿过于扎眼。自打他们坐下,好奇的目光和搭讪闲问就没停过,还有几个姑娘也在远处朝他们的方向看,若是在平时,他早就凑上去施展魅力了……但今天那些目光只扰得他失了所有兴致。

  五朔节的篝火舞会宛如布拉格的金子,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酒馆里的其他人都在兴奋地讨论着明晚的事,汉斯坐着听了一会儿,也不免受其感染。

  “明晚……”他起了个话头,亨利立即放下了木勺,侧身等待着他的下文。那认真的神态让汉斯心头又生出一阵莫名的烦躁,甚至让他有种扔下格罗申就跑的冲动。他完全无法想象,这一整晚都要和亨利处于这种诡异气氛里会是什么结果。但他俩也总不能一晚上都不说话吧?于是汉斯硬着头皮把话题继续,“明晚那个篝火舞会在哪?”

  “在斯卡利茨往普拉比西拉维奇走的路上,”亨利答的很快,如同已背熟了答案,“有个小湖,湖边的林子外有几块平坦的休耕地,几天前村里的矿工已经把花柱和木头运过去了。”

  他又听见了熟悉的地名。“不会有强盗吧?”他还记得那群林子里的伐木工呢。

  “周围村子的人都要来,也包括罗维纳和普拉比西拉维奇,每年乡亲们都很重视这事儿,除非那些强盗不想过日子了。更何况,拉德季大人手底下有不少卫兵呢。”

  “嘿!亨利!”一声吆喝砸碎了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一个高壮的家伙不由分说地挤进他们这桌,胳膊一伸,从后边把亨利的脖子勒得结结实实。“你小子这一整天都跑哪儿去了?”

  “妈的,弗利兹,放开我。”亨利看上去吓了一跳,差点伸手打翻了杯子。他骂骂咧咧地从朋友的臂膀里挣开,转头又被另外两个家伙堵得严严实实。

  “我们打下午就没见着你,这位外地来的朋友又是谁?快给我们介绍介绍!”

  亨利瞪了另一人一眼,又飞快地瞥了一下汉斯,见他没什么反应,才不大情愿地开始介绍。

  “马修,弗利兹,马蒂亚斯。”三人的年纪都和他俩差不多,他挨个把名字报了一遍。最后转过来,把汉斯介绍给其他人:“这是拉泰的……”

  “——拉泰来的那位大人的随从,扬。”铁匠学徒是个嘴笨的,汉斯急忙给自己编了个新身份。亨利疑惑地看他,他瞪了回去,对方才悟出他的意思。“对,呃,我带他出来透透气。”

  “我又不是他的保镖,不用一整天都窝在城堡里。”汉斯把自己出现在这儿的理由敷衍过去。

  “噢,城里来的贵客。你也要参加舞会?我听卫兵说的,说你们要晚一点才走。”汉斯对面的家伙叫马修,这人的嘴自打坐下来便没停过,一直与旁边那个叫马蒂亚斯的呼来喝去。他落了座才仔细打量起汉斯的脸,然后拽了拽旁边的马蒂亚斯:“喂,马蒂亚斯,你看他,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马蒂亚斯闻声也瞅过来。汉斯不悦地皱起眉,认为这样直白的打量很是冒犯。他发誓这些人要是胆敢出言不逊,绝对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但他转念又想到,这里不是拉泰,自己还是头回来使的使者,再加上……亨利的视线与他的伙伴们同样交汇过来,是四人之中唯一一个不带着过分的好奇心的,也是唯一一个让他现在看见了就不知为何想慌忙低下头躲开的。算了,他捏紧酒杯,决定不和这些没见识的农民一般见识。

  “你们在说什么呢。”亨利打断道。

  “你是不是戳木剑戳傻了,我们当然是在说姑娘们!你看那边,乔汉卡已经看扬一晚上了!”

  “谁?”“乔汉卡。前两天她还想方设法地暗示马蒂亚斯带她去舞会呢。”“我不是说她,我是说汉——唉哟。”

  眼看着亨利又要在称呼上露馅,汉斯赶紧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及时让某人闭了嘴。

  “你这位新朋友的魅力可不小,我说,马蒂亚斯,你确定真的不去邀请她吗?要是晚一点儿,说不定她就转移目标喽。”马修用胳膊左右捅咕他的朋友,挤眉弄眼,“而你嘛,亨利,你就别着急了,谁都知道比安卡对你有意思。”

  “谁?”汉斯本没打算与这些人闲聊,却脱口问出一句。亨利的视线猛地看过来,带着一丝窘迫……和惊讶?汉斯回过神,连忙换了副惯常轻松的语调解释。“我就是问问,否则我明天邀请错了人,你们可别冲我发脾气啊。”

  铁匠学徒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弗利兹已经抢先一步往树下的方努起嘴,“喏。”

  汉斯顺着方向,看见树下的墙边刚好站着一位姑娘。逆着身后火把的光,她有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不过那双眼睛很是明亮,直落落地望着他们这一桌,确切地说,是落在某个背对着她的家伙身上。见他们都看过来,她非但没有害羞,反而伸手指了指,冲着他们之中的某个人示意——意思是让某个背对着她的家伙转过来。热心的马蒂亚斯拍了拍亨利的肩膀,铁匠小子便把啤酒杯子放下,转头,愣了两秒,随即脸上的表情由茫然转为有点傻气的笑容。女孩儿的长相并不惊艳,可她笑得很甜。

  汉斯嘴边的笑僵住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之前殷勤地给他们加了两回淡啤酒的也是她——他还以为那免费的啤酒是冲着自己的面子呢。迟来的真相犹如一根细针,刺刺地扎了他一下。被刺痛的肯定是他身为花花公子的自尊心。

  “瞧见没,“弗利兹朝他的好哥们寻求认同,揶揄道:”她那小眼神这一晚上就粘在他身上了。”

  酒馆外边很吵。比安卡单手拢在嘴前向他们喊话,拖长的音消失在他们中间相隔几桌人的笑闹声里。“什么?”亨利没听清。她又重复了一遍,向他招手。

  “我——听不见——”他的喊话回复也被周围的喧闹吞没大半。

  汉斯倒是听全了。“她在叫你过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紧绷着,比平时拔高了一个调。他与其他人一起大笑,还伸手推搡亨利的肩膀。催促和驱赶的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厌恶的热情:“快点,愣着干什么呢,你小子的运气来了!”

  亨利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脸上的笑容带着无奈,以及那股子最让人看不顺眼的傻气。他伸手挠了挠头,终于在朋友们的起哄声中走向树下那个等待着的身影。“她准是要问他明晚的安排,邀请亨利去舞会。”马修的感叹怪腔怪调,“比安卡一直是村里最大胆的姑娘,可惜她只这么对亨利。唉,要是特丽莎能多看我一眼就好了。”“得了吧,特丽莎还有两个兄弟呢,你要是不想挨揍就别招惹她。”“实在不行,我们还能看看罗维纳和普拉比西拉维奇的姑娘,总不可能人人都有了伴儿吧,那还去什么舞会呀。对了,扬,你在拉泰认识姑娘吗,她们怎么样?”

  汉斯被喊了好几声才意识到他们是在叫自己。哦,哦。拉泰城里的姑娘,那自然没得说的。她们呀……他一边念叨着拉泰澡堂里姑娘们的名字,一边眼睛不受控制地往树底下瞟去。那两个人都靠墙站着,肩膀和肩膀隔着不到一个拳头。她们都是玩骰子的高手,可别随便挑战。比安卡仰着头望着亨利,眼睛里亮亮的,她笑得开心,汉斯在太多女孩脸上见过那样的笑容。但是澡堂里的酒很差,卖得价格却是最贵的,原因么,你们都懂。亨利微微低着头听她讲话,时不时回应一两句,那副专注的模样很是刺眼。城里有些女仆也漂亮得很,皮肤很白,有时候比澡堂姑娘还热情。她又笑了,捂着嘴,肩膀耸动着,猜不准是因为某人说了句逗乐她的俏皮话,还是问出了合她心意的请求。但你要是想和她以后再发生点儿什么,就得躲着点儿她们的主家,城里女仆的工资可不便宜。姑娘踮起脚,说了句悄悄话,亨利侧过头,他们凑得很近……该死。太近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他感觉自己这一天说了太多的话,嘴皮泛干,喉咙发紧。赶忙拿起啤酒杯想要喝上一口,不料杯子里只剩下个底儿了,倒进嘴里,还泛出一股沉淀物和啤酒沫子发苦的酸味,让他的喉咙和胃一阵翻腾。亨利的那三个朋友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舞会的事儿,时不时会往那两人的方向瞅,又转过头来发出彼此心照不宣的怪笑,然后等他继续讲拉泰的事。但是汉斯此刻觉得自己空虚得好比这一杯已经空了底的劣啤酒,除了残余的酸味之外,什么聊天的心思和笑话都倒不出来了。

  “不早了,”汉斯猛地站起身,木桌被他顶得往前倾了倾,打断了马修的话头。“我得回城堡里去。你们帮我跟亨利说一声,我猜——”他把空掉的酒杯磕在桌上,又故作不经意地往那个方向看——两人的身影此刻恰好被树干和人群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一阵令他窒息的烦闷涌上心头。

  “我猜他正忙着呢。”

  汉斯扯了扯嘴角,试图用一种轻佻的语调调侃,不过那酸啤酒的味道让他的嘴角也酸得发僵,好在扯低的兜帽和昏暗的光线没让任何人发现他的表情。说完他便离开了桌子,留下剩余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大概过会儿这帮人就会添油加醋地给亨利描述,他是多么的嫉妒,嫉妒他被姑娘单独叫去说话,被姑娘反过来邀请舞会……他嫉妒,哈,这简直听起来他妈的不可思议,他竟然会嫉妒一个乡下的铁匠小子,嫉妒他能和一个村姑调情?他嫉妒?他?嫉妒谁?准是这挖矿的村子里空气也不新鲜,水也有毒,啤酒更是掺进了什么不该掺的东西,让他喝坏了脑子!操。明天,他下定决心,明天他就回拉泰!这破乡下地方,真是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与身后喧闹的酒馆逐渐背离,斯卡利茨的夜晚近乎寂静。天色已完全暗了,今夜没有月亮,夜空逐渐被繁星点亮,又在远处与黑色矿山上的点点星火融为一体。可惜汉斯无心欣赏这独特的景致,只管在村里的土路上埋头疾走,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似乎只要他跑得足够快,抢先一步躲回堡垒的高墙里,便能把这份翻江倒海似的烦躁,连同一切恼人的事物都狠狠甩开,关在木篱之外。内围窄门处的卫兵想要拦下他,在看清了他是谁之后又忙不迭地向他点头致意,见他跑得匆忙,还关切问道:“大人,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能有什么事?你把门——”汉斯差点脱口而出,下命令让卫兵把内围的城门关上。话未出口,他意识到铁匠一家同样住在内堡里,这儿也不是皮克斯坦因,又把话咽了回去。“没事。”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了下去。

  汉斯在马厩边停下脚步,看到拉泰的旗帜与自己的马儿都在这儿,安然无恙,这些属于他的熟悉事物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定感。他向内堡里唯一的一户人家望,铁匠铺的泥炉已熄了火,马丁不见踪影,小屋里烛光闪动,大约铁匠夫妇也在享受些平民的惬意时光。抬起头来,斯卡利茨堡垒唯一的灰色高塔依旧站在这小山岗上,不知疲倦,日复一日地守着脚下这吞吐烟尘的矿山,以及这些碌碌如蚁的村民和矿工。多么乏味啊,他的心里涌起一阵寂寥和失望。这地方,连同外面更广阔的原野,又与他看腻了的拉泰有什么两样?一样的无趣。

  可他又迟迟不愿真的迈动脚步回到堡垒的高墙里去,明明这小山坡上除了铁匠铺与马厩之外什么都没有,但至少,这里不是逼仄的室内,他还有头顶的天空,脚下的草地,拂动的微风。如果比对着小说里的主人公,他还缺一杯美酒,一位美妇,一个忠诚的友人,一场刺激的冒险……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脚边扭动,汉斯低头一看,原来是白天那只小花狗。它从草料房的边缘爬过来,哼哼唧唧地在他的靴子边磨蹭,看,它也还记得他。

  他蹲下,揉搓着小狗的脑袋和肚皮。呆呆一个劲儿地往他手掌心里拱,企图与之前一样找到点儿吃的,真是傻的要命。这串串狗还是肚子比脑袋大的年纪,蠢笨的小模样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机灵,与他的喜好没有半点相符。它费劲找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接受了汉斯手里没食物的现实,抬头朝他委屈地呜呜叫。“我真的没吃的给你……”他带着点儿歉意说道,想起来这一晚上自己也没怎么吃东西,光喝了一肚子泛酸的麦酒。你看,我俩是不是挺像的?他用手指在小花狗的脑门上一戳一戳,胡思乱想:我们都被某个重色轻友的家伙给忘了。

  小狗的体温很高,他的手掌被蹭得毛茸茸、热乎乎的。有一瞬间,汉斯在想,自己可以把这小狗带回堡垒里,甚至带回拉泰,省得它在这里被人喂得饥一顿饱一顿。他把它捧起来,借着远处的火光仔细观察,试图在这小土狗身上找到一点儿值得称道的特殊之处,好吧,并没有。就只是只普通的小花狗。带回去吧,无非是多了张嘴,他的两只小猎犬也能多个伴儿……他又想起亨利,要是明早亨利发现小狗不在了又会如何呢?他肯定会认为是呆呆自己跑了,最多再沮丧地诅咒两句。说不定铁匠学徒今晚正与那姑娘乐得没边儿,哪儿还顾得上这小东西?

  呆呆茫然地被他举起,离地的恐惧让它不住吠叫,不知道是在反驳他说的哪一句。“嘘,别吵吵,跟我去堡垒里,我们明天……”

  汪!呆呆又叫了一声,这一下的声调和前边都不一样,圆溜溜的小眼睛反而狂喜般瞪大,小狗朝着他身后的方向又欢快地吠了一声,尾巴支溜溜地在空气里摇。

  有人站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像刚跑过了半个村。“汉斯……你怎么在这?”

  心脏骤然被人攥紧了,漏了一拍。汉斯没转身,而是把小狗先放回地上。

  “这问题该问你,怎么,那姑娘竟然肯放你走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之前一样讥诮,风趣,语速飞快,一句接一句,就像是怕前一句会突兀地掉在地上,无人接起似的。“还是因为你太野蛮,让人家赶回来了?我看她喜欢你得很,在酒馆里倒酒的时候就恨不得贴你身上。”比安卡,比安卡,比安卡,他第一回把一个村姑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却一次也不愿念出来。“给她道个歉吧,哈尔,她们都吃这一套,你父亲也不会说什么的,做贵族的陪同不就是最好的借口吗,他要是问起来,我就说——”

  “汉斯,”亨利打断他,没有大喊大叫。“我没惹她生气……”

  “那就是你太蠢了。”他仍不想看他。“你听不懂她的暗示么?得了吧,人家对你有意思,全斯卡利茨都知道,如果有谁看不出来,那蠢得和粪堆里的臭石头也没什么两样了。她愿意亲你这块臭石头,你竟然还不抓紧机会和她过一晚上,邀请她去舞会?”

  “我不蠢,我知道她的意思,可我……我没邀请她,我说我要和别人一起去。”

  汉斯险些要被这人气笑,随后也的确笑出声了,一种短促刺耳的笑声,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会这么尖锐,仿佛肺里压着未熄的炭。“所以你是要来跟我炫耀,你这臭铁匠还有其他姑娘争着抢吗?”

  “不是!”亨利急了,声音骤然拔高,又在这寂静的内堡里猛地压低。

  “我说,我要和你一起去,汉斯。”亨利的声音很小,但他听得很清楚,因为内堡里实在是太安静了,连他们脚下的呆呆此时都没有再呜呜吠叫,只歪着脑袋看着似在争吵的两人。

  你真傻。他想这么说,为什么这种时候要把他的名头摆出来?别说在比安卡眼里,“来自拉泰的扬”只是个随从,就算她知道他是拉泰的领主,也只会怪罪你只知攀附权贵,辜负了少女心思——他想这么说的,再大笑着踢他一脚,说你现在就应该回去求她再给你一次机会,跟她解释你是刚才是酒喝多了脑子发昏,发誓你想邀请的只有她——赶紧的,现在回去还来得及,用跑的……

  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都说不出来。真的。他今天太累了,骑了太久的马,走了太多的路,喝了太多麦酒,也说了又听了太多不过脑子的话。所有的力气,连同那些刻薄和故作轻松的话语,现下都被从他身体里抽干了。他的肺沉得发疼,好似有一棵毒藤从嫉妒的炭火里生长出来,砰砰跳着生出枝桠,缠紧他的喉咙和呼吸。见鬼了,他想,这一切怎么可能呢,人是不能在一天之内经历这么多事的。他会后悔的。

  见他愣在原处没有反应,亨利更慌了。嘴笨的家伙搜肠刮肚,又支支吾吾:“她的确是想,想亲我来着,但我……我躲开了。你说得没错,她后来气坏了,可是……”汉斯看见亨利的影子在地上动来动去,抓耳挠腮,往他的方向靠近了一步,又停下。他根本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那么他又该说什么?“可是我一回来就看到你不见了,马修他们说你走了,我不知道你去了哪儿,在村里找了半天。汉斯,你在生气吗?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在铁匠学徒混乱的发言里微不可闻,好似夜里躲进暗处的蛾。他终于放弃与地上的影子和小狗较劲,慢慢、慢慢地转过了头。火把在远处,星光在更遥远的地方,现在,在他面前发着光的只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紧张的,皱着眉的,在黑夜之中闪动着看不清的蓝色波浪。

  汉斯从没见过海,但他现在好像正被海浪吸引着,靠近了,然后坠入了海。完了。他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他真的会后悔的。

  海。他在亨利的唇上尝到一点残余的酒味和汗水的盐味。海会是这样炽热和干燥的吗?

 

 

 

 

  [1]狗的名字(Mutt):mutt最常见的意思是就是“杂种狗”,语气偏口语化,带有轻微的贬义或随意感,暗含 “不纯、普通” 的意味,类似中文里 “串串狗” 的说法。呆呆/笨笨都是游戏里的汉化意译,所以我努力让hskp用一个比较搭边的解释把这个词的名字往意译上面靠,文里取“呆呆”这个翻译。

 

Chapter 5: 节日前夜

Chapter Text

  他早已把关于初吻的回忆扔进了角落,上帝保佑,他甚至不太记得它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以及亲吻的对象又是谁。是哪家的姑娘吧,或者哪个店里的女仆?这是理所应当的,也是他一直以来被教育和演绎的规则——他是个贵族,还是个远近知名的领主,有什么理由要去记住那些路边野花儿的名字呢?但这不会妨碍他在脑海里勾勒那记忆里应有的滋味:首先,一定很柔软,且湿润,没有一个姑娘会在与他亲热时献上干裂的嘴皮;其次,应该是泛着甜香和带着笑的,他从不会去亲吻哭丧着脸的姑娘,除非是他把她们弄哭的;最后,他亲吻的从来都是姑娘,是女巫,是亚当的夏娃……

  而不应该是一个愣头愣脑,胳膊比他还粗的乡下铁匠。

  他的表现也更好,对方会叹息,会娇笑,会扑闪着长长睫毛眨着闪亮亮的眸子与他贴的更紧,他则是一位必胜的战士,那柔美的唇是他的战利品,她呢,她紧随其后,她的娇躯会如蜂蜜一般融化在他的臂弯里。

  不是现在这样。他的心狂鼓如雷,悬在崖边,随时可能坠落,从前那些作为汉斯·卡蓬,作为皮克斯坦因,作为那个情场上无往不利的吟游诗人的自信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恐惧,如履薄冰,那感觉简直比他今天面对拉德季那一长串绕晕了他的政治题时更甚……不,这两者怎能相提并论呢,他远比那时更心虚。乃至于这个吻也变得拙劣,变得不像是个吻。

  他在黑夜里看不清方向,算错了距离,一头撞上了对方的鼻子,又不小心蹭过了对方的嘴唇……对,是无意的,是他们偶然踩到了彼此的脚,肩膀撞上对方的肩。这只是个昏了头的的意外事故——他努力说服自己,你看,他这不就已经在后悔了吗?

  一切都只是个意外,贵族和铁匠都不该出现在有强盗的树林,更不该稀里糊涂地一起从山沟滚进浴桶里。谁都不蠢,领主不会因为跌进泥里就不是领主,学徒也不会因为穿上华服就不是学徒;两人又都太傻,一个傻得所有情绪都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和那小花狗一样,另一个么,傻得总是身体行动快过脑子:明知自己一定会后悔,却偏偏在那些来不及想明白的思绪追上他之前,心急地用了一种最莫名其妙的方式触碰了对方。

  太意外,太冲动,太措手不及,这说的是他自己,他连那份引以为傲的自信和技巧都没来得及带上,只顾着上前一步,又前一步。他以为这过程很长,其实不过短短一瞬,短暂得如同亨利下午为他轻轻拂去泪水的那一下——羽毛与折落的树叶擦过,一滴湿润的露水在开裂的沟壑中蒸发,所有痕迹便就此消失了。

  至于亨利。他说过很多次了,亨利是个好猜的家伙,对方的反应与他预想中的一模一样:眼睛瞪大,身体僵直,以一种呼吸停滞的茫然表情望着他。汉斯觉得自己骨子里那种抗拒严肃的性子又在不合时宜地往外冒:嘿嘿,铁匠小子,难道这是你第一次?太悲哀了,后悔刚才拒绝那姑娘了是不是?你瞧瞧你,脸红得跟被铁烙了似的,怎么平时不见你脸皮这么薄?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开个玩笑,看你竟然能被吓成这样,真是傻得冒泡……

  可是亨利那迷茫的模样把他试图调侃的话语全都堵在了嗓子眼儿,两人之间的沉默逐渐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了。汉斯感觉到,那股脱力般的疲惫仍在他的身体中四处游走,太阳穴怦怦跳动,视线模糊失真,手与脚僵持着进退两难。方才相贴的皮肤掩藏在布料之下,燥热不已,连凉爽的晚风都吹不散热度,而他身后远离触碰的方向,却是除不尽的空虚与冰冷……他又在内心自私愤懑:这不公平,难道只有他一人在忍受这样的折磨?为什么亨利就可以一味装傻充愣,不行,他必须说点什么,或者就算骂点什么都行,汉斯破罐子破摔地想,只要——只要能让他确认这一切不是他一个人的臆想,把他从这窒息与尴尬放逐里解救出来……不要放任他就此不光彩地败退逃走。

  “我,我得……”他狼狈转身,给自己编了个蹩脚的逃跑理由,“明天还有……还有和拉德季大人的会议,所以我得,我现在就得回堡垒……”

  不要。

  他毫无防备地被人撞得后退两步——就像他俩今天那场一点儿也不正规的剑术比试,亨利再次趁他不注意时使出了不光彩的赖招。汉斯的后背抵上草料房的木墙,肩胛骨与木料相撞传来剧痛。你他妈的发什么疯?然而他没能骂出任何话来,反倒差点咬住了舌头,亨利的舌头。

  亨利,哈尔,他自以为一看即透的这个人,突然跟头牛似的把他顶在了墙上,那软和但干裂的嘴唇也压了上来。他们俩的牙齿因收不住力的冲击而磕在一起,又酸又疼,鼻梁相互顶撞,胸膛挤压胸膛。亨利的动作很是粗鲁,似乎全凭着一时的鲁莽与本能,与其说是在吻他,不如说是抱着他一起摔在了墙上,然后又用手臂捆住他,用腿压住他,再像只狗一样地舔他,咬他,堵住他的嘴,恼羞成怒地不想要他说出话。

  他们贴得是那么地近,汉斯的视线与思绪全都昏昏沉沉,无法看清眼前那张脸的轮廓,他也不敢去看。灼热的鼻息喷灌在两人所剩无几的间隔里,空间和空气都在消融,就连自己快要热昏头的呼吸也要被这粗鲁无礼的家伙囫囵抢走了。一股与这火热喘息截然相反的寒颤却在此时浸透他的全身,由头顶浇到脚底,他试图闭上双眼,让自己靠在墙上的身体更放松些,试图控制他不听使唤的双臂,抬起它们,迟疑而拙笨地,环住亨利同样颤抖着的身体。

  谁料他这默许般的回抱反而像烫着了对方似的,紧紧搂住他的那双胳膊猛地松开了。亨利放开他,向后跌开一小步,眼睛在昏暗的夜光中瞪得老大,脸上的表情……上帝保佑,此时此刻,他们是一样的。胸口不再被禁锢的汉斯大喘着气,亨利也如劫后余生一般,大口呼吸着,两个人在交错的视线中共享着相同的晕眩,慌张,如梦初醒,近乎某种隐蔽的甜蜜。

  汉斯无可救药地明白过来,仅仅是这样慌乱的分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自己脸上的皮肤在对方的注视下仍然热得快要烧着了。亨利的胸口也剧烈地起伏着,他能看见对方脖子上跳动着的青筋……天啊。他后知后觉地惊愕——他们这是都做了什么呀?

  “你……”他有太多问题想要揪着对方的领子质问了。落下的骰子太多,反而让他不知该翻出哪颗。最后,他纠结地从千万个亟待搞清楚的问题里挑出了不起眼的一个:“你刚才,怎么不躲开?”

  亨利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迷惘,汉斯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看不出这个缺根筋的铁匠学徒到底明不明白他的意思。而对方好似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如一座雕像似的呆站在地。草料房里的沉默开始变得难堪起来,汉斯咬着嘴唇,混账,这小子又在装傻充愣,或者他没在装傻,是真的傻——算了,他怎么能指望这家伙一下子想通这种问题呢?该死,他自己也是,想了半天就问出这么个蠢问题来?

  “那你呢,”他的思绪再度中止了。亨利嘶哑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没回答他的提问,反而把这棘手的问题抛回来,“你又是为什么……”

  问句的后半截被吞回了嗓子里,汉斯猜测这是因为自己又伸出手去碰到了亨利胳膊的缘故。这触摸没有意义,甚至不是他下意识的动作。亨利问了什么呢,“你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吻他,为什么一样没躲开?汉斯不认为自己现在的浆糊脑子能想清楚这么艰难的问题。他无意识地打断亨利,也许只是急于想要确认……确认什么呢。

  再亲一次。他居然听见自己哑着声音这么说道。

  亨利愣愣地看着他,一秒,两秒。汉斯屏住呼吸,觉得自己就快要憋死了。然后亨利照做了。

  这次,铁匠学徒没再那么激烈,他在向他靠过来之前轻轻吸了口气,一直揉搓衣角的手也伸过来,很慢,很小心翼翼,最终用可以说得上是轻柔的动作揽住了他。一个短暂的拥抱,似乎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有人泄了力般地吐出一口气,胸口相贴的地方传来哭泣似的震颤。

  然后就是吻。先是轻轻相贴的嘴唇,再是谨慎试探的舌尖,随即由生疏艰涩变成无师自通的交缠和吮吸。现在,两人之间发生触碰的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吻。它不像第一个那样转瞬而逝,也不似上一个那样粗鲁激烈,它就仅仅是个……吻。

  吻。关于这个吻究竟代表什么,又会给他们俩带来什么,汉斯没来得及搞清楚,也暂时无心再去想了。这夜晚多短暂,他们不需要把每一个问题都在今天想的那么清楚。

  两个人都正值精力旺盛的年纪,这个模糊不堪的亲吻很快便滋生出了别的东西。亨利环住他腰的手臂越收越紧,而他扣上亨利背后的手也越来越用力。铁匠小子又在把他往墙上压了,汉斯一点不恼怒,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把体重坠在亨利身上,丝毫不在意这家伙能不能承受住,反正他们脚下全是干草,大不了一起摔上去……

  然后呢?汉斯的理智在隐约中告诉他应当赶紧停下,他的身体却懒懒散散,贪心地拖延,不愿损失哪怕一秒的亲密。他好似从未体会过这种快乐——无边的喜悦仿佛洪水一样冲进他的脑海,心脏被无情的波浪席卷,不断拍击在胸口的岸边,亨利也一样,体温,脉搏,喘息,心跳,一切有形的躯体和唇舌相互缠绕,一切无形的呼吸和欲望逐渐交织。说出来多么可笑啊,他们俩甚至还没想明白原因,就已变得贪婪无比,全然不愿放开彼此了。

  事态渐渐变得不妙。他是个男人,亨利也是,听起来他应该立即冲进堡垒找到斯卡利茨的神父反复默念三圣之名彻底忏悔,可他当前说的糟糕根本不是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儿。他们早就倒在干草堆上了,亨利把半个体重都压在他的身上,他则自然而然地在下方缠抱着对方,草料仓里除了亲吻发出的那种令人脸红心跳的濡湿声响之外,便是身边干草被压来压去的簌簌响动。他们两个都很不妙。

  汉斯只能说,在某些事儿方面,男人的本性是真他妈的与生俱来——很快他们便在交缠的双腿间感受到了彼此的硬度,一开始还能假装没感觉似的忽视,可当彼此磨蹭的力道越来越大,“不小心”顶到对方的次数越来越多,不管他俩再不情愿、再舍不得,也不得不赶紧分开和停下了。

  他喘得像刚从塔尔木堡奔袭而来的马,亨利终于把他放开的时候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跟呛了水没两样。亨利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长时间紧绷着肌肉使他疲惫不堪,手臂在两旁撑得直打颤,汉斯只稍稍碰了碰他的腰,铁匠学徒就整个人软倒砸在他的身上,粗重的喘息声喷洒在他耳旁,混杂着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在这一片汗涔涔乱哄哄的局面之中,汉斯努力用幽默感替自己找回所剩无几的清醒:“妈的……亨利,你是不是把捅炉子的烧火棍藏裤子里了,这么硬……”

  “我没——”亨利习惯性地反驳,但那硬挺挺抵在两人小腹间的事实不容抵赖,他只能咬牙切齿地哑了火,又不甘心地用膝盖顶了顶他的,“你不也是?”

  这刺激来得猝不及防,一声呻吟就这么从汉斯的喉间逸出。这下两个人似乎都被惊醒了,这声音代表的那种意味不言而喻,比亲吻时的水声还要令人难堪,罪恶百倍。

  “这、这是马厩边儿上,”他慌乱不已,说话也不利索,“旁边是铁匠铺,头顶就是拉德季的堡垒,旁边还有卫兵站岗,我们不能就这么……”

  “对,”难得总与他唱反调的这头倔驴也表示同意,立即从汉斯身上撑起,几乎是逃开,神色慌张得仿佛要是再晚一会儿便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似的。他靠墙跌坐,肩膀和声音一同沉了下去,“你说得对,我们不能,”

  汉斯也坐起身,看向那缩在墙边,失落得犹如一只委屈小狗的某人,感到一阵好笑。不用多猜就知道这傻瓜又在自说自话地曲解他的意思。

  他凑过去,啄了一下亨利的嘴角。“我是说,我们今天,在这儿肯定是不行了。”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眨了眨眼,“不过嘛,明天晚上,我相信某人总能找到个没有别人的好地方吧?”

  亨利转过来,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眼睛亮得简直要把人灼伤。真是要命。又烫起来了,他的脸,脖子,这狭窄木屋里的某种气氛。汉斯连忙垂下眼避开目光,“我真的该走了,我们……”

  亨利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并未使劲,却轻易拽住了他。不,他真的不该继续待在这了,再这么下去总会有巡逻的卫兵经过……

  “……再亲一次。”亨利的声音同样低哑,带着一种汉斯从未听过的,仿若祈求般的语气。某种醉酒般的眩晕击中了他,他好像又快要迷失了。

  汉斯听到一声近乎无奈的叹息从自己的喉咙里漏出。“你得对一位贵族说‘请’。”

  铁匠学徒喉结涌动,但没来得及说出那个“请”字。因为慷慨的年轻领主已经俯下身,先一步满足了他的愿望。

  第二日,汉斯起得晚了。昨晚是一个难得可贵的失眠夜,他怀疑自己一直到天蒙蒙亮时才真正睡着。好不容易闭上了眼,又几乎立即被铁匠铺清脆的敲击声给吵醒,一看窗外已天光大亮。在今日之前,汉斯只会不解,为什么拉德季会任由这么个吵闹的铺子安置在内堡,每日忍受这叮铃咣啷的打铁声?现在这声音对他来说却被赋上了一层不同的意义,他开始对这声音感到好奇了,是谁在敲打,又在打什么呢?

  多新鲜那,他好奇。他所处的位置看不见铺子,更无从知道打铁的人是谁(即使无论怎么想都应该是马丁)。他会自我催眠地想象正在忙碌的人是更年轻的铁匠学徒,铁砧上被烧红锻打的是答应为他制作的匕首,敲敲打打,拿起来瞧瞧,换一柄更小的铁锤,撒上点奇怪的灰粉……噢,汉斯这时意识到,他还从未见过亨利在铁匠铺里干活儿的样子呢!旋即这个想法又让他啼笑皆非,他是个领主,干什么要对一个平民打铁的事儿感兴趣?

  春日里的白天越来越长,太阳垂在山顶,迟迟不肯坠下,汉斯开始怨恨他们昨晚把约定的时间定得这么晚:贵族说与拉德季有要事相商,铁匠学徒说为了节日的准备还有许多工作,马丁那儿布置的活儿不能少干,两人各有默契,心照不宣——谁也不愿承认自己说出这番理由时同样抱着一丝能从对方面前暂时逃开的庆幸。汉斯头一回把自己的一天安排得这么井井有条:睡觉的时间,用餐的时间,去祷告的时间,阅读的时间,散步的时间,准备的时间……事实上呢,这些事儿他就没办成几件。他记得自己在五分钟前为了打发时间拿了本书放在窗边,打算浅浅阅读,结果书没来得及翻开一页,时间已不知不觉溜过去了半小时,而他对这光阴的流逝毫无所知。

  自己在这时间里做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在这石墙边坐得腿疼,动都没怎么动过,犹如一位潜心冥想的苦修士。可他的思绪动荡不已,从他坐下那刻起便奔腾不停:从脚下的土坡,奔往远处的树林子,到更远方的拉泰城,他与绵羊在山坡上打滚儿,和倔驴在羊圈里击剑,射箭脱了靶,靴子扔中了十环,在干草堆里被呆呆湿漉漉地舔。你听听,这些事儿有什么好值得说道和炫耀的呢?他连提都不好意思与其他人提起,也不敢提起,心里却如一团发久了的面团,又满,又软,一腔无名的愁绪和激动不知向何处生长,锈出空心的泡,因此而委屈地泛酸,发苦,最终又如同翰纳什窖藏的西尔万红酒一般回甘。他这是怎么了呀?

  他与亨利在白天没有见面,几乎是。有几次他在不同的窗口见到亨利从土坡上走过,要么步履匆匆,要么刻意走得很慢,意图实在明显……他在石墙后边的笑容也是如此,藏也藏不住。不过两人并没有什么尴尬相遇或相视的时间,汉斯没有撒谎,今天的堡垒里的确有不少事情等着他,比如其中一场奇怪的物资清点。

  拉德季把他带到堡里的临时库房,拿着几张列了清单的纸给他,要他作个见证。汉斯若是没记错,他叔父让他捎带的信中有一张纸上写的是去年翰纳什以拉泰名义出借给斯卡利茨的一批粮食与物资的清单,而他们在信中商讨的正是如何归还借账与利息的事情——然而拉德季在他面前打开了几个箱子,里面全是空的。

  “空的?”

  “空的。”拉德季招招手,让手下往里边填上一些杂物作为填充。“翰纳什没跟你说过么?这批要‘还’回拉泰的东西。”

  汉斯摇摇头。他缩了缩脖子,实际上他并不是很确定。昨天从拉泰出发前翰纳什的那堆唠叨里也许提了那么两句,那时他压根没认真听。

  拉德季挑挑眉,倒也未说什么,只告诉他这些东西并不会真正运回拉泰,它们在路上便会“丢失”,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是的,计划。显然翰纳什和拉德季一起在谋划着什么,不过,不论是他叔父还是斯卡利茨的这一位,都不想与他讨论太多,只需要他保持最低限度的知情。不用他操心更好,毕竟他现在的心思早就奔着堡垒的灰色土墙之外飞了出去。节日将临的氛围让汉斯禁不住地期盼,仿佛变成了个村里的幼稚小孩,篝火,舞会!

  村子里今天很是热闹,这才过了中午呢,便能从高处的堡垒里看到村中三五结伴的年轻人陆陆续续地往村外去了,姑娘们挎着篮子,戴着花环,小伙子们推着轮车,抱着酒桶,还有人扛着木柴与火把,连铁匠铺的叮当声都掩不住墙外从村里传来的阵阵喧闹。

  拉德季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好在这位皇家督军并不是翰纳什,后者铁定是会下令让卫兵看好了他,决不让他在这种日子跑出皮克斯坦因半步的(虽说到了最后他总是能找到办法溜出去)。

  “晚上的舞会很热闹,附近村镇的人都会去,这几个村子都不大,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几个村子合在一起过节,今晚我也会派一些卫兵过去……”拉德季与他闲聊,忽然话题转到他身上,“卡蓬少主,你准备和随从一起去,还是准备和亨利一起过去?”

  手里的纸张如垂柳条一般啪嗒落地。汉斯立马笑着打趣自己,说他刚才好像是看到了角落里的老鼠,被吓出个激灵,以掩饰实际上是听到某人的名字从拉德季嘴里冒出来才受到的惊吓。蹲下去捡的时候又意识到自己犯了傻,昨天要亨利陪同他在附近逛的不也是拉德季么?他与亨利……他感到一阵心虚,随即又莫名心安,他们俩的事除了那只呆呆小狗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又何必在此担惊受怕,像个蠢瓜。

  今晚的节日也不是基督徒的节日,但没有一个神父会在这时候不识趣地阻拦向着村外空场聚集的村民们。汉斯见过拉泰附近又高又大的五朔篝火燃起的冲天黑烟,若是赶上有风的日子,那烟和火就会散得更远。呛人,迷眼,他有点儿亵渎地胡思乱想着,或许连上帝也会被熏得在这一天里挪开目光,短暂放任这被烟尘笼罩着的小村庄,再默许一场无关紧要的秘密狂欢呢?

  他在出发前特地去换了一身衣服。村里的年轻小伙子们今晚都穿上了他们最好的衣装,他则反其道而行之,换了一身最差的……好吧,也说不上多差,只是他特地带上的一身不常穿的深色旧衣。某人会认出来的,他们去过澡堂的那一次之后,这一套旧衣服便没再放回箱子底。意料之外地,坦卡德对他夜晚出游这事儿毫无意见,大约是这酒鬼也想要出去找点乐子吧,老奥兹么,自然是那副忧心忡忡唠唠叨叨的样子。

  “大人,这不是拉泰,参加那晚会的都是农民和矿工,您至少和卫兵一起去吧。”

  “别和个老妈子一样,奥兹,好不容易我才摆脱了一会儿翰纳什!”他不以为意,抬起头把衣领扣好——亨利纯属胡说八道,这衣服一点儿也不紧。“别把我当小孩!我离成年没多久了,你没听见拉德季说的吗,那本来就有卫兵,再说了,我会和那个铁匠家的小子一起去,迷不了路的……我看起来怎么样?”

  “和您在拉泰时一样好,大人。”老奥兹用他那一贯会被他无视的无奈语气说道。

  他满意点头。“那肯定。”

  “但您不能因为这不是拉泰,就和那些女孩子乱来,您知道,翰纳什大人对此不会开心的。”

  “谁管他开不开心?他又不在这里!”他高声驳道,说完,又立马习惯性地左右望了望,这里真的不是拉泰。“不过,我会守规矩的,这次。”

  老奥兹重重叹了口气,越来越像个老头子。“希望您说到做到!”

  他说到做到。这次他真的不打算和村姑鬼混,这一点他敢向奥兹打包票。有人会看着他的。在石墙之后看着铁匠小子等得抓耳挠腮固然有趣,不过天儿已不早了,他望着自己被西下阳光拉出的斜影,在穿过堡垒门洞时狠狠呼吸几口恶气,而后换上了他往日里那副轻松随意的腔调,仿佛这便是他一贯熟悉的流程。

  亨利在马厩边上陪呆呆玩耍,后者当然是前者在此等待的借口。汉斯趁着亨利蹲下去的空挡悄悄接近,从后面拍上铁匠学徒的背,笑道:“我以为你小子跟昨天那些人一起去了呢。”

  “汉斯……大人。”亨利并没被吓到,他踩着地上草料发出的响动早已暴露了自身。反而是亨利反手把他的手轻轻拽住,把汉斯惊得不轻,赶紧把手缩了回去。亨利并未因此难过,倒是为此嘿嘿笑了两声,那神情,和在转角埋伏成功吓到了人而沾沾自喜的呆呆一模一样。

  “我没和他们一起,我不是接下了任务么,要做拉泰的卡蓬大人的陪同,还要给他带路呢。”

  汉斯照着肩膀给他来了一拳。“让你陪同你却在这出言不逊?我真该把你和呆呆一起扔在这。”

  “那您要是再迷路了可怎么办?”亨利跟上他的脚步,“拉德季和翰纳什大人会杀了我的。”

  “噢,别担心,你在被他们两个抓起来之前,就已经被卡蓬大人扔上火刑架了!”

  他们不会迷路,在与矿山相反的方向,村子北边的树林旁,有黑色的烟尘冲天而起,那不用说,一定是五朔节的篝火。篝火往往在下午时便被提前点燃,既是集会召集的标志,也是为人们引路的道标,告诉人们晚上的狂欢由此处开始。村子比昨日更加安静,只有少数未去参加集会的老人和妇人仍留在村子里,下了矿的工人们缩在酒馆,满脸疲惫,嘴里讨论的也只有去不成的集会的事儿。他们两个走的并不快,这样没有其他人打扰的乡野散步正合他俩的意,谁都没张嘴提要走得更快些,非要赶上什么开场或唱歌的事儿。

  路上亨利会不时地和他说,这桥什么时候坏过,又是什么时候修好的,那儿的洞里据说有逃犯往里藏进过宝藏,可惜已被人捷足先登,林子里有狼,猎人和领主都带人上山清理过,后来有人为了惹人注意说被狼追,实际上只是因为他招惹了看守矿场的狗……铁匠小子自然没有这么健谈,比起昨天还变得更嘴笨了,这些对话全靠他左顾右盼地问一句,再问一句,那闷葫芦才能被捅咕得答一句,再答一句。他真想说,身为向导怎么还要让领主亲自提问找话题,不过在看到那家伙疑惑地回过头来时,被夕阳晒得通红的脸颊,他又什么挖苦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有匆匆把头扭向另一边,祈求清凉的微风也吹走自己额头与脖颈冒出的汗。

  亨利走在他靠后一步的位置,与他自然地相隔一个恭谨的距离。这无可厚非,只是令他不爽。汉斯不愿转头去看亨利,那姿势太别扭,于是他偷偷去看他们交叠在地上的影子,铁匠学徒平时走路会微驼着背,影子却被斜阳拉得又长又挺拔,反着他们走路的方向叠在他自己的影子上,神气得像个骑士。一时间,他有几个念头蠢蠢欲动:这和许久之前那个甜心带他往罗维纳的林子里走时好像,又不太一样,哪儿不同呢?他与亨利……若他们不止是这样走在斯卡利茨的乡间小道上,也走在塔尔木堡,走在拉泰城前,走在去往布拉格的路上呢?他即将成年,许多事情即将可以自己做主,那么亨利呢,一个铁匠会永远想要做铁匠吗……

  这个他自己都想不清楚的问题不会有人给出答案。再走两步,两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又让他后悔如此胡思乱想,开始唾弃自己这两天频繁到过分的多愁善感。他想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呢,他和这小子才见过几面?

  太阳又将落山,夕阳的余晖撒在空场上,连白日里的沙土地都泛着金子般的闪光。篝火更近了,就在下一片林子之后。绿色与棕色的枝叶挡不住篝火闪动的橙红焰光,一团团灰色和黑色的烟雾在往空中散去,越来越淡,随风飘远,宛如姑娘们在河里浣洗顺流而下的纱。前方传来歌声阵阵,狂欢的人群近在眼前,长笛与鼓点簇拥着喧闹的嬉笑声,邀请着每一个人参加即将来到的夜晚的狂欢。汉斯望着那些起舞的,成双成对的男女们,第一次犹豫了,他们应该加入吗?

  枯枝被踩断的细碎声。亨利冷不丁地凑到他耳边,问道:“汉斯,你想过去看看吗?他们会跳舞和唱歌,还会分发馅饼和彩带。”

  亨利压低声音实属毫无必要,这音量鬼鬼祟祟,让他们两个看起来神似路边打算伏击村民的小贼,还蹭得他耳根发痒……因为亨利的下巴几乎就戳在他的肩膀上,他只要稍稍偏过头,便能感受到对方脸上的绒毛,还有被它们蹭上皮肤的那种细微的战栗。有人正紧张得发抖——他们碰面的时候不觉得,聊天的时候不觉得,走路的时候也不觉得,现在停下来,靠近了,便会听见那不属于自己的急促呼吸和心跳。汉斯想笑,但那痒意扼住他的喉咙,堵着他的呼吸,让他笑也笑不出声。

  那些干瘪的馅饼,红与白的彩带根本无关紧要。但汉斯只是把问题抛回去:“嗯,你想我过去看吗?”

  他耳边的呼吸滞住了。亨利转过来看着他,眼睛里有一种过于激动的湿润和闪光。然后他听见对方诚实又难堪地叹息一声。

  “……不想。”

  而汉斯,他感觉自己从嘴角冒出的笑容无论如何都收不回去了。在无人看见的衣角下,他的手指悄然攀覆上对方的手指。铁匠学徒的掌纹粗糙而潮湿,手掌在他手里蜷着,如心脏似的跳了一瞬,随即反过来用力扣住他的。

  篝火前的人们沉迷于节日的氛围,占据着所有人视线的,是跃动的火光,旋转的舞步,和年轻爱人的脸庞。没人注意到偏远树下的两个年轻人将呼吸越贴越近。

  “我们昨天不就说好了么,你还等什么呢,”他笑着责怪,在树丛的阴影之中,鼻尖贴上对方的鼻尖,“……现在就带我去你找到的地方吧?”

 

Chapter 6: 磨坊缠斗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汉斯·卡蓬有着许多穿行在树林与乡间小道的经验,即使他是个应当蛰居于石墙城堡之内的领主。他牵着猎犬,循着猎人和狐狸的脚印扎进草丛;他带着红酒,追逐在嬉笑的女巫身后钻进灌木丛中;他两手空空或是抓着自己的外套和腰带,被愤怒的农民骂着“别碰我女儿你这兔崽子”赶到树林子里。林子和小道会让他害怕吗,不,这是他的猎场,他的秘地,他纵身驰骋的赛马道。他走在这样遍布青草与泥土气息的路上,脚步轻快;或在更深的,只有山雀和夜莺的叫声能在树与树之间传播的林间,恐惧与桎梏被忘在身后,他的呼吸热切而畅快,某种狩猎与漫游时才会出现的气息涌进他的肺里:自由。

  可是今夜的主题不是自由。他被人牵着手往前一直走,这场景如同他们第一天认识时的那场林间逃亡:汉斯不认得路,全然不知前面是什么地方;他们行事隐蔽,偷偷摸摸,惧怕撞见任何人或是迎上别人打量的目光;他内心忐忑,兴奋,但惴惴不安的心情一直在他们身后缀着,追赶着他们的脚步;他在一切还没开始之前就已怨怼起夜晚的结束,他在天亮时仍要离开……他实在没有许多自由,却也第一次分不出任何心思去忧伤他的自由。

  亨利一言不发,汉斯也是,两人不再进行之前路上时不时的一问一答,现在的二人之间有一种不言自明的焦急。汉斯看得见道路左边的湖,也就是亨利曾经提过的那个。它多么小,更像个小池塘。水面泛着一种静谧的粼粼波光,由远到近地反射着天上五颜六色的光彩,一层橙红,一层绛紫,一层靛青,和一层缀着水泡或是星光的幽绿与深蓝。他再抬头,傍晚的天空晴朗无云,头顶越发浓厚的蓝色比水里的影子更加纯粹,星星在那里闪烁,而他跌跌撞撞地跟着铁匠小子在这泥路上走着,一点没看路,不合时宜地欣赏着这片夜空,仿佛他从来不曾发现似的,它是多么美啊。

  “到了。”亨利停下,而他的视线全在天上,不小心踩了对方一脚,新靴子——不过没人道歉,也没人抱怨。汉斯看着面前这个池塘边破落的旧磨坊,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破旧的谷仓啦,无人看管的摇摇欲坠的旧房啦,经典的乡间幽会地点。

  “破了点,但是至少这里边不会冲出个皮社科找我们要过宿费。”他不以为意,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而且离篝火好远,走得我腿都疼了……肯定没人会来这么偏的地方。”

  门外的太阳还未完全落山,因此晚霞的反光遮住了里边由烛碗里映出的微弱的光线,谷仓里的空气弥漫着陈年木料与晒干草枝的味道,温吞得几乎凝成灰尘般的实质,悬浮在亮光中。汉斯望着屋子里那堆早已准备好的、与情侣树下野餐如出一辙的场景哑然失笑,不可置信地扭头回望那个面红耳赤,支支吾吾的家伙。

  “今天是节日,我看大家都会准备这些。”

  “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在城墙上看见你,原来是在忙这个?噢,哈尔……”汉斯促狭地调侃亨利,一个劲往对方眼前凑,“我还以为你是老老实实地给马丁干活和打铁,结果呢?”

  “都说了你的匕首没有那么快。”亨利被他问得发窘,眨巴着眼睫,眼神在他的注视中划来划去,拙笨的语气里带着颤抖的忐忑,“我只是,嗯,准备了一点……这些,我也不知道。你不喜欢吗?”

  汉斯的心头突突直跳,在对方悄声的问句中泛出一股热潮,又感觉到那颗心被人冷不丁地抓住,攥紧,让他的整个胸腔都为之皱缩得说不出话来。昏头胀脑,难受极了……是啊,他不喜欢,他理应厌恶这样轻易被他人左右的心情的感觉。

  “我不喜欢。”

  “什么?”

  他感到温暖的呼吸喷抚在二人泛着汗水的发际边缘,宛若手指一样撩拨着他们俩红透了的脸。但是自己身为贵族,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体面。于是他拼命压着自己颤动的喉头,让声音听起来如此坦荡,如此理所当然:“我不喜欢……你。”

  亨利的眉毛跳动着,一下子急眼了。那双干燥的嘴唇微微翳动,困惑,急切地想要向他讨个解释,委屈,又拉不下脸质问反驳。多么有趣——甚至可爱。他竟会把这个只能用于小狗与姑娘身上的词语和这家伙联系在一起,这个愣头愣脑的农民?多可笑啊。他因这恶作剧般的调戏而生出莫大的满足感,在按捺不住的嬉笑中捧住亨利的头,吻上对方的嘴,那急躁的铁匠学徒便不再反抗了。

  这个吻一开始并没有比他们昨晚的第一个吻好到哪里去,和第二个鲁莽粗糙的吻也相差无几。两人明明已经亲了好几回了,他本人更自诩调情与接吻的老手,可是每次他的嘴贴上亨利的嘴,他所有的过往便被清空,作废,让他忘记了该如何挑逗与戏弄,不再记得贵族的从容和风度,只变得像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一般心急冒失,就和那个现在被他正抵在木墙板上的铁匠学徒一样水平粗劣。这是为什么呢?汉斯在被对方咬着唇瓣撕扯时晕晕乎乎地想,大概因为亨利是亨利(Henry),而不是亨莉埃特(Henrietta)或是哈丽雅特(Harriet),他们不是在调情,而是在训练,对,就和他们在羊圈里时一样。

  贵族摆好了先攻的架势,慢了半拍的铁匠小子狼狈地应对,又不甘心地抬手反抗,激烈又混乱。亨利抱住他,一只手制住他的肘,一只手掐着他的腰,铁匠的手臂如铁钳一样把他牢牢扣住。汉斯想抽出空来嘲笑一句,说亨利,没有姑娘会喜欢会被你这样粗鲁地抱着,会把人掐疼的。接着他立即意识到,他妈的,他又不是姑娘。而且亨利也没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只一味用毫无章法但令人窒息的吻掠夺着他的呼吸,又舔又咬,真的是只抢食的狗。这样湿乎乎的吮吻实在令人心烦,而且他也憋气憋得狠了,就咬回去,双手挤进他们的胸膛之间,艰难地把亨利顶开。老天,他还是头一回——头一回和个姑娘似的,要用这样的法子从另一个过于热情的小伙子面前逃开。

  “你要把我摁在这儿亲一晚上吗?”他气喘着抱怨道,“我快喘不过气了!”

  “对不起。”亨利也喘着,红着脸,道歉倒是干脆。奈何这个总也听不懂他话外音的倔驴一点儿也没打算改,又继续我行我素,大言不惭地回答他前一个问题:“对。”随即又要跟只狗似的舔上他的脸。

  汉斯偏头避开,亨利却无师自通,一口啃上他的颈侧。湿润的嘴唇和舌头贴到他动脉之上的薄弱皮肤,汉斯的身体随之颤抖,他在这种震颤中感受到了一股奇异的畏怯。多新鲜那,这明明是只有他会对姑娘们做的事情,现在竟倒转在他的头上。而他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恶心和抗拒,身体里反倒燃起一种错乱的兴奋和渴望,原本挂在嘴边的斥责就转了个调子,从他急促的鼻息之间漏了出来。

  对方的耳朵离他很近,于是他听见亨利发出一声动物的哀鸣,捆在他腰后的手臂勒得更紧。

  “汉斯,”亨利把头埋在他的肩窝,整个人热烘烘地蹭着他的身体,恳求般地喊着他的名字, “我想……”

  亨利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一样是男人,一样的反应。汉斯在亨利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笑,故意用气息去磨蹭亨利的耳朵。“你想什么?你什么都别想。你别想跟昨天一样突然把我撞到地上。”

  亨利被他磨得发躁,喉咙里嗬嗬地发出难忍的呻吟,双手在汉斯身后慌张地摸来摸去,却当真听话无比,迟迟不敢真的把他推到地上,只一个劲地叫着他的名字。“汉斯……汉斯。”对方的声调平时便比汉斯低许多,这会儿哑着的嗓子更是有一种砂纸的颗粒感,一下一下地在他肩膀旁边蹭着,汉斯的肺也被磨得一阵阵地缩,本就缺氧的脑袋变得更加昏沉,腰和腿都战栗不已。为什么会这样?

  他在自己彻底腿软之前,引导着亨利僵硬的手脚,带着他慢慢往后倒,一起倒在铁匠学徒准备好的那层旧衣与麻布上。汉斯尽力控制着彼此坠落的速度,生怕将旁边的烛碗打翻,教里边融化的油脂流淌出来将他们烫伤。实际上那烛火离着他们很远,滚烫的不是烛油,而是彼此瞳孔中浸染的火焰。亨利趴伏在上方,半个身体虚压着他的身体,眉头紧蹙着,直盯着他的眼神是一种使他无法拒绝的认真,与湿润。上帝啊,汉斯虚情假意地忏悔了一秒,他真是个一点儿也禁不起引诱的罪人……这种仰躺着被迫接受他人的感觉令人不安,也让他心神激荡,他忍不住伸手揽低亨利的脖颈,再度与之交换一个凌乱不堪的吻。

  他们真是腻味。汉斯在内心有点儿嫌弃地想着,他已经看不见任何透进这破房子的夕阳余晖了,从进门到现在过了多久?两个人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就只是亲吻,不停地亲吻,连他和好人家的女儿约会时都没有这么多的吻,而他与亨利,俩人好像离开对方的嘴反而不能呼吸了似的,难道他们两个在玩什么憋气的游戏吗,谁输了谁就付两个格罗申?可是他想归想,舌头却一点不想从亨利的嘴里退出来,亨利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多余的咽不下的唾液从他嘴角淌下,怪恶心的,又让他泛起一种秘密般的畅快。呼吸不太顺畅,身上热得大汗淋漓,阴茎硬得发疼,他呢,他随波逐流,完全不想停止这个吻……汉斯没头没脑地想象,要不就来个不识相的撞开这旧房子的门吧,又一个喝醉了走错路的斯卡利茨铁匠,看着他俩尖声大叫,让他能下定决心把亨利掀到一边,结束这个漫长又恼人的过程……结果他睁开眼睛,在模糊中看到亨利的眼睫颤抖着摩擦他的鼻梁时,又觉得,他俩就这么憋死也没关系了。

  亨利率先放开了他,好,现在他赢了,虽然没有赌金,且他们看上去一样狼狈,喘得如同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他能感受得到亨利那根烙铁般的东西正气势汹汹地顶在他的腿侧,他自己的也毫不掩饰地贴在亨利腿边。现在是怎样?热身结束了,他们该正式上场击剑吗?这个过于形象的比喻让他差点儿笑出声。亨利见他偏着头闷闷地笑,又低下头来,额头对上他的,强迫着他保持注意力。

  “汉斯……”铁匠小子又用那种犹犹豫豫的语气喊他的名字了。

  “嗯……嗯?”他应和一声,发现嗓子里像堵了棉花一样哑。

  “我能不能……”亨利,这个嚣张的小铁匠,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得卑微过,除了现在。他满脸通红,抱着他,下体以最为微小的幅度浅浅蹭着他(仿佛以为这样小心翼翼就不会被他发现),用不可思议的委屈神色看着他。

  “我们……”

  汉斯的喉头再度闪出一个不受他控制的哀叹。真该死,这声音他自己听着都难堪。

  “请你……”可是某人还在火上浇油。他实在忍无可忍,在亨利惊疑的眼神中揽下他的脖子,实实在在地咬了一口:“你有完没完?”

  “啊?”亨利发出一声痛叫,其中困惑大于痛呼。

  “你他妈的不是穿过我这件衣服么,这么快就忘了怎么脱?”他飞快地说完,又泄愤般在同样的部位再咬了一口,“帮我脱啊,难道要一位贵族自己动手?”

  亨利怔怔看着他,旋即无比听话地开始解他的衣服。铁匠学徒在这种时候仿佛又真的有一双巧手,那些个在汉斯自己手里都得解上一会儿的扣结在亨利的手指之下一个接一个地褪开,布料与指尖在他的皮肤上方轻轻滑动,汉斯又痒得笑出声来。这样反复几次之后,亨利找到了熟练的方法,便不再盯着解扣子的部分看,转而专注地看他已经露出皮肤的部分,时不时亲他,让他无法因为瘙痒而笑得乱抖。很快腰带被抽在一旁,上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他的裤子(他发誓亨利要是敢说什么关于护裆片的俏皮话就对着对方的护裆布狠狠掐上一把,好在某人并没提起这事儿)则成了下一个被抽丝剥茧的对象。铁匠小子的表情有种不合时宜的认真,看他裤子鼓包的眼神就像接下来打算把他这儿放在铁砧上敲平似的……汉斯咳嗽一声,挑起眉毛,吸引来对方的目光。

  “想什么呢……啊。”他开口问道,没想到这时候亨利会上手摸向他的裤裆,隔着布料触碰到他脆弱的阴茎,提问的尾音就这么变成了一声失了底气的惊呼。他这一叫便一发不可收拾,亨利试探性的触摸立即变成了实在的抓握,抓着他的硬挺揉捏起来。操。汉斯躺在半解的外套上,只觉得自己身上刚才因微凉空气而生出的冷意这下全不见了,铁匠的手好似带着火,他的那玩意儿也压着火,只是这么普通地搓弄在一起,就烫得快把他融化了。什么啊,他唾弃自己,这粗糙的手法和澡堂姑娘的简直没法比,没有软嫩的手指,也没有芬芳的油脂,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毛发与布料相互混乱地缠绕,被拉扯得不时刺痛,可他竟然兴奋得像第一次被别人摸。

  他的体液,亨利手里的汗,很快把那块布料变得泥泞不堪。接着扣子松脱,布料被掀开,亨利的手指真的接触到了他的皮肤。哦。他发出一连串夸张的呻吟,连他自己都快听不下去,而且压根儿止不住。汉斯倒是希望亨利这时来亲他,让他别再这么叫,可惜铁匠小子一点也悟不到他的意思,非但不帮他堵着,反而加快了手上套弄他的速度,那双眼睛呢,则定在近处,一眼不眨地拓印着他所有难堪的反应。卑鄙,卑鄙的家伙。他热极了,身体在干草与旧布上泥鳅一样地扭,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嘴里晕晕乎乎地骂着压着他的亨利,笨铁匠,臭乞丐,挖萝卜的……亨利的嘴张张合合,和他一样说着胡话,在他下巴与耳朵之间来来回回地黏上,又撕开,又贴近,又拉远。汉斯的耳畔被血液撞击得嗡嗡作响,好似有人拎起他的耳朵往里放了一百只蝉,在这个夏天提前降临的傍晚,吵得他什么也不再听见。

  也许过了一整个昼夜,或是一整个世纪那么久,汉斯终于能从高潮后的眩晕中清醒过来,草料与麝香味充斥着他的鼻腔。见他的眼睛重新转动,亨利让开了一些距离,用手摸上他的脸……谢天谢地,不是用沾着那什么的那只手。他的脸上和脖子上都有汗,把铁匠学徒手指上的老茧润得不再刺人,由此这抚摸变成一种舒适的轻触,从他的眼睛,到脸颊,到颌骨,到喉结,亨利的动作缓慢迟钝得近乎神圣,而他的反应简直像个被人摸来摸去的处女,淫荡又色情。真该死。还有他的手,不只是手指,亨利的手掌以一种泥瓦工刷浆的动作,来回擦拭他的锁骨和胸膛,反复在汉斯被汗水浸透的皮肤上磨蹭,涂抹,有意无意地,最终刮蹭过他的乳头。

  乳头。对男人来说一点儿也不特殊的地方,被摸到原来是这种感觉……真奇怪,既不是他摸姑娘们时,她们那种夸张的反应,也不是他想象中作为男人理应丝毫不受其影响的冷漠,他不确定……呃。大概是见他在发懵,亨利又伸手在其中一点上试探性地摁了摁,手指将那个凸起轻轻提捻,又飞快地松开——这便完全是刻意的了。汉斯也感受到了更加强烈而陌生的体验,微微的疼,痒,让人呼吸短暂地急促,令他腰后肌肉随之奇异地紧缩。

  “亨利!”他想训斥他,可是“别把我当个姑娘一样地捏奶子”这样的话转到了嘴边,又实在是臊得说不出口。反倒是亨利迷茫地看向他,用鼻子发出的气音回应。这下好了,汉斯看着对方因被情欲浸透而反应慢半拍的这副模样,嗓子里那些绝妙的骂人词全不受他控制地咽了回去。

  只有愚钝的乡下铁匠仍在不知廉耻地喋喋不休。“汉斯……我真高兴,汉斯……”亨利的舌头醉得厉害,说话都已不清楚了,明明他这一晚上一口酒也没沾。“真好看。”

  什么?平日里惯常与自己顶嘴作对的家伙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夸赞,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这件衣服,”亨利顿了顿,手指挑开盖在他身上的衣角,喉咙里发出模糊吞咽的声音。“……还是穿在你身上好看。”

  谁要听你夸衣服?汉斯的喉咙闪过不满的咕哝。亨利看上去充耳不闻,一边伸手从他胸口滑向敞开的衣物边缘,拉扯着将布料继续往下剥,一边……好吧,好歹这家伙试图补救解释,用难得讨好的语气低声说道:“你也好看。”

  汉斯想说,我他妈的当然知道我好看,又想说,而且比你好看多了。想了想,这般事实对这家伙太过残忍,他是不是该更宽容大度些,说,你也不赖?虽然普普通通,勉勉强强。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他要真这么说岂不就是在否定自己的品味——他违背一个基督徒应遵守的教义,和这么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民在破谷仓里搞在一起,难道是因为他的品味太糟糕,爱好太猎奇?怎么可能,他决不担下此等恶名。

  那些平日里他的领民,他的属下,他怀里姑娘对他的阿谀奉承……不会有任何人夸得比这铁匠学徒更笨了,也从未有人对他的夸奖会让他如此束手无策。似乎这不是夸赞,而是一种别的,炙热灼人的话语,无关于拉泰领主和贵族身份的,甚至无关性别和未来,只用来描述现在的汉斯·卡蓬的。

  汉斯。没喝酒却醉醺醺的家伙翻来复去地念叨着他的名字。汉斯。而且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喊他,无论他怎么回答“嗯?”,亨利的下一句也仍是一样。汉斯。一个吻,一个湿润的吮吸,一个意图明显的磨蹭。汉斯。

  “亨利……”他即将失去耐心,又不知道除了同样以名字呼唤之外还能对亨利说些什么。一种强烈而无法连根拔除的冲动驱使着他,让他同样伸出手去触碰亨利裸露在外的皮肤,顺着肩膀和胸膛滑落,从脊骨向下抚过腰肢。铁匠学徒的身体是符合他本人的质朴,结实,灼热,乃至笨拙,每当他向下摸过一寸,亨利的身体便会更加剧烈地颤抖一分,反应大得比他还要夸张。有什么柔软又危险的东西从他激荡的心胸中破土而出。铁匠是嘴笨的,可他不是。

  “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这样。”年轻的贵族笑着,嘴唇贴着对方的耳垂,悄声说道。

  可惜小铁匠看上去已经听不清他说话了,只顾着用下体与他一下下地磨,鼻尖在他脸侧来来回回地拱。汉斯仅仅是捏了一下亨利的腰,这个硬邦邦的小子就小声哀嚎着摔在他身上。于是两人贴得更紧,姿势由一场意外事故变成了蓄谋已久,他们如在林子里刚遇见彼此时一般相互缠抱,翻滚,手忙脚乱,汗水抹在彼此赤裸的躯体之间,唯一的区别是用乱糟糟的亲吻与磨蹭代替了胡乱扭打。

  汉斯以为自己会这样与亨利在彼此的腿间蹭出第二次高潮,没想到下一秒,亨利像嫌他们缠得还不够紧似的,扣着他的髋把汉斯往自己的方向狠狠一拽,旋即某根炽热坚硬的东西正正好好地戳上了他的臀缝中间,某个从未想过会被人触摸的穴口就这样被烫得一缩,惊得他整个人愣在当场——操。他不是没听说过男人会用这个地方做,但汉斯从未想过与亨利也要做到这地步,再说了,这家伙真的知道怎么做吗?瞧亨利那一副处男样!那个尺寸(他真不乐意承认这一点)要是这么不管不顾地捅进来,他会死在他的鸡巴上的!

  他猜得不错,幸好亨利不知道该怎么做。可是男人的本能(他第一次认为这东西真该死)竟然让亨利直接贴着他的大腿内侧和股缝挺身磨蹭,抽插研磨的幅度愈发激烈。粘稠的前液随着亨利的动作被胡乱涂抹在汉斯的腿间,阴茎不住地在他腿肉的缝隙中摩擦,把那片皮肤被磨得滚烫,简直要把他烤熟了。天哪。

  天哪。铁匠学徒已经在他股间蹭了几十下,而汉斯仍处于一种倒错的震惊之中,上帝啊。他听着亨利伏在他身上发出的喘息,感受着腿间被对方一刻不停地、如同性交般淫猥的操弄,还有后方穴口时不时就会被龟头顶上的别扭触感……离奇的是,这近乎欺侮羞辱的举动,却也仅是让他浑身僵硬,至于反抗和挣扎呢,压根没想起来。

  糟糕的不止这些,汉斯惊恐地发现,自己在紧张被巨物侵犯的恐惧之外,身体竟与对方同样兴奋,激颤不已,甚至连他的阴茎都随着一起抽搐,激动万分地在亨利的小腹上蹭出道道湿滑的痕迹。真要命,他在绝望中鄙视着自己,意识与羞耻心愈发飘忽,这没道理,到底凭什么——天杀的——会爽成这样?

  直到亨利毫无征兆地咬上他的脖子,不是亲吻,是凶狠疼痛的啃,汉斯太惊讶,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好疼——他条件反射地往后仰,想要逃跑,谁料这番举动只是把自己脆弱的脖颈送到离恶犬更近的地方。亨利的手将他的腿死死抓住,不让他有任何逃走的机会,下体在他股缝之间楔得更深,每一次抽插,龟头都会凶狠地撞在那个入口周围,有好几次都恍若要将那紧闭的穴口强行拓开,给他带来灭顶般的恐慌。

  看见他想要挣脱,铁匠学徒甚至卑鄙地去握他的阴茎,动作粗暴而急躁,不停地搓揉,撸动,掐弄——为什么。汉斯的眼角发酸,一股巨大的委屈感将他吞噬,旋即股间尝到某种滚烫灼人的浇灌,足以把人击溃的恐怖战栗从下身冲往脑后。

  在汉斯的眼中,两人在屋子里的投影变得庞大又黑暗,紧接着,夜晚里的最后一点光辉也在这强烈的高潮中熄灭,消失了。

  你不能指望两个过于年轻的小伙子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什么自制力,反正汉斯承认自己没这东西,显然亨利也没有。这个窃贼藏身的角落仿佛成了他们的秘密乐园,二人赤身裸体,游荡在这个无人看管的夜晚。他们同样没有技巧,不知方法,脱离逃避了一切教会允许的礼仪廉耻,不大灵光的脑子里此时只想着让彼此快乐,于是他们做了许多次。如果两个男人之间没有插入的磨蹭与手淫也称得上是做爱的话,那他们几乎做了一整晚,从草堆滚到地上,从门口蹭到墙边……到了后来,汉斯恍惚意识到,有好几次,他自己都已困得睡了过去,亨利也同样;然而睁开眼睛,看到对方的睡颜或是同样在寻觅的眸子,便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又亲在一起,又抱紧了,又做起来。搞到最后,汉斯甚至在浑噩之中产生了一种自暴自弃的想法:他不如早点让亨利捅进来把他操了,这样他就不会沦落到现在什么都射不出来的地步,太多次的高潮让他上下两头都发着昏;牺牲屁股说不定还有个好处,他明天还能以骑不了马为理由,在这儿多混几天……

  想想罢了。亨利只是蹭蹭没进去,他也只是想想,不敢真说出口。他要是真这么要求,亨利没准儿真会不管不顾地肏进来,到时候他就是这附近第一个被农民用鸡巴而不是草叉捅死的贵族。

  好在这甜蜜而折磨的苦刑终于临近尾声,最后一次时,汉斯只滴出了几点清液,整个人垂死般摔进亨利怀里,亨利不比他好到哪里去,笼着他的手又在自己阴茎上快速撸动了几下,便随着他一起滚在布堆上,呛水一般地大喘气。汉斯热得要命,一点儿也不想和这炭坨似的家伙靠在一起,但他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了,两人只能这么紧挨着,等待高潮后的兵荒马乱渐渐平息。

  另一个男人的心跳,气息,还有那玩意儿,就在与他裸身相贴的紧密距离里。烛碗在刚才被打翻,倒扣在地上,早已灭了,也没人提起要重新把它点亮的事儿。难以置信。汉斯想着,自己就是那碗翻倒的烛火,是他与亨利,今晚趁着无月的黑夜共同犯下鸡奸的罪行,可他竟觉得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仅限此刻),如同此时他压根不愿去思考即将来到的下一个白天里他们注定分离的事情,且让他就这么大脑空空地窝着,再偷会儿懒吧。

  细碎的星光透过狭窄的窗洞投在他们身上,宛如一道圣洁的水瀑,冲刷着二人身上的混乱与汗水。亨利的眼睫向下耷着,在他绯红湿润的脸颊上投出柔和的细影,随着他呼吸的频率起伏。汉斯保持这个姿势,盯着欣赏了一会儿,直到铁匠学徒那双无神的眼睛找回了焦点,重新目光炯炯地投过来,他连忙用酸痛不堪的胳膊抵在对方的胸膛。

  “我不来了!该死,亨利,你就不懂什么叫做节制……”

  亨利撑起半身,越过他,扯来一件外套,搭在他俩身上,什么也没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或者根本就是对他翻了个白眼。汉斯气得用手去捂住亨利的眼睛,感受到对方脸上的肌肉逐渐向上挤,摁也摁不住。最后亨利噗嗤一下笑出来,莫名其妙,他也跟着笑出声,肋骨生疼。

  两人盖着同一件外套,亨利的手臂贴着他的肩膀,共享着这份黑暗中的静谧,一起在这个懒洋洋的角落里躺了好一会儿。血液奔腾的噪音渐息,属于这夜晚的声响幽幽地从外边渗进屋子,呜呜是猫头鹰叫,沙沙是塘边的芦苇荡子,呱呱的零星蛙鸣声中,五月悄然而至。汉斯真想就这么睡过去,在这草堆里一觉到天亮,事实上他真的睡着了一小会儿,不过在他的体感之中,自己只是刚闭上眼,就被亨利再度吵醒了。

  “别睡,汉斯,醒醒,我们得回去了,我答应了你的卫兵。”啧,这小子用哄呆呆的温柔语气说着最令人生厌的话。汉斯咂咂嘴,没睁眼,无声地耍赖抗议。

  “你要是再不起来的话,我就……”

  就如何呢?他们两个谁也射不出东西了。汉斯暗自好笑,期待着亨利兑现他的威胁,过了半天,竟只有眼皮上落下来一个轻轻的吻。哈。他想大笑,嘲笑这一个连三岁小孩都会嫌弃幼稚的亲吻——然而这个傻乎乎的吻让他跟蚂蚱似的跳了起来,捂着自己炸红的脸往后跌了一步,好像溅到他眼皮上的不是嘴唇,而是热油。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他们明明在这一晚上已经亲吻了太多次,多到数不清,这一个……这一个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可是在那短短一瞬却有一种令他恐惧的情绪浩浩荡荡地奔过他的脑子,是某种无关于性与冲动的,直白得可怕的情感。

  “我、我身上黏得不舒服,”他还渴,喉咙像塞了两把沙子那么干,说话磕磕巴巴,“我们去外边那个池塘洗洗吧?对,肯定得洗洗,否则这么一身脏,怎么走回去?”

  亨利把他拽住。拜托,别又用什么农民比喻让他心烦意乱了,也别再用那双从呆呆那儿借的狗眼睛盯着他,没见他正烦着吗?

  结果亨利用心虚的语气小声说:“可我不会游泳。”

  竟然不会游泳。汉斯怔住,又翘起嘴角,满意地在脑海中勾画着小铁匠跟个秤砣似的沉进水底的滑稽样,好像也没那么心烦了:“那就学,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学游泳是以后的课程,不是今晚。今晚——已经到了明天,他俩真的什么也做不成了。两人简单把外套笼在身上,连裤子也没穿,反正距离破磨坊到旁边的池塘只几步远,上帝保佑没人撞见他俩。打开门,带着草木味道的湿润空气冲了进来,激得身体浅浅起了层鸡皮疙瘩,但这空气清新怡人,并不寒冷,也让汉斯意识到二人厮混一晚的谷仓内空气有多浑浊,他们身上又有多粘腻。

  外边并不是全黑。虽不如月亮夺目,无云遮挡的星光也不遑多让。远处黑色的树冠之后闪动着一片橙红色的光,彻夜狂欢的五朔节集会仿佛点燃了山火,把小半边的天空映得通红,也省去了他们打火把的功夫。汉斯庆幸不用打火把,要是被人在黑夜里看到他和亨利没穿裤子光着屁股在路上走,他真不如直接蹦进水塘里淹死。更不用说,他们俩现在各带着一身解释不清的痕迹,光是想到自己身上的那些印子都让汉斯尴尬得头疼……亨利这一晚上把他当块烤排骨那么地啃和吸,说不定等他的尸体从池塘里飘起来被人捞上岸,身上的红红紫紫都还没消。而捞起他的人会说,哎呀,这人昨晚过得可有滋有味呢。操。

  靠近磨坊坏掉的水车旁边有一个木头搭的洗衣台,正适合坐在上边冲洗。未被夏日晒温的塘水很凉,也很清爽,亨利出来时带着谷仓里的旧衣,这时派上了用场,不但能拿来擦身,还能垫在底下当个软垫用。汉斯便与亨利一起躺在这木台上,脚垂在水里,慵懒地不想再动。潺潺流水在二人的小腿之间流过,好不惬意,他几乎又要睡着了。

  你看。亨利躺在他耳边说。

  什么?

  亨利抓过他的手,一起举到天上。你看。

  

  那是只有躺下来才能看见的,飘在他们头顶的银色带子,无数星光如反光的纱点聚在一起,在深色的幕布中与他们遥相对望。汉斯没见过斯卡利茨矿洞里边的银子是什么样子的,说不定就是这样呢,在黑漆漆的山洞里流淌着小河一样的碎银子,被火把映着渗出银光,再由矿工用镐头一块一块从石缝里抠出来。

  “我也没见过。卫兵管得很严,不让普通人进去。”亨利接过话茬,“我爸进去过,我可以问问他。”

  “我又不是真要去挖银子,”汉斯笑着骂,恨不得一脚把这人踹进水里。“别在这时候提你老爸!”

  他没真踹,躺着没法踹,而且小湖旁边蔓生着不少水草,贸然掉下去对谁都没好处。他也不想真把小铁匠沉到池塘里淹死,水分蒸发之后的身体逐渐凉下来,但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是暖和的,足以驱散冷意。某种人处在自然之中才会感知到的、优美的悲伤,逐渐在他的心头显现出来,使他空虚,同时沉醉,流连。于是汉斯希望这条银色的丝带飘得更慢,树林后的篝火燃得更旺,东方的鱼肚白在今天翻起的时间最好能再晚一点。

  他转过头去看亨利,发现对方不知何时起就一直看着他,明亮的目光中有一种纯粹温暖的善意。星星。

  

  湖底泛起带着水腥气的泡,咕嘟,小心翼翼地破裂,搅动水面。汉斯的喉头轻微地吞咽,声音远比那泡沫更微小谨慎。

  所有他听见与未听见的声音:欢快如狂欢节上的乐笛,和缓如揉皱湖面的清风,古怪如草丛内不休的虫鸣,狂放如捶打在他胸口的心鼓。一切诞生于春天的纷杂音色,封存在星光之下隐秘的少年爱人的吻中。

 

Notes:

大家的留言我都有看到,太感动
不是不回复是想要等这一堆更新发完了再!免得剧透……

可能这是我最喜欢的两个还是少年的小年轻的一个夜晚

Chapter 7: 滥竽充数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第二天上午,汉斯坐在他的杏仁乳粥前,头疼不已,想着自己若能假装成睡在粥里的醉汉,是不是就能再躲个懒,不用在纵欲一宿后马不停蹄地启程上路?唉,他浑身疼,哪儿都疼,哪儿都不舒适,且困得要死。即使昨晚他一口酒没喝,两个眼皮子却直往桌面坠,汉斯毫不怀疑,若翰纳什见了他这幅样子,一定会把拍桌子的力气往他后脑勺上使。

  “翰纳什大人说您今天必须回程。”这回不是老奥兹在唠叨了,而是已去了一趟拉泰送信又回来的雅罗斯洛夫,汉斯想冲他瞪眼——这又是拉德季的卫兵,汉斯命令不得,且自己的眼睛也困得睁不开,毫无威慑。

  坦卡德是唯一一个与他一样不愿走的,他从早上开始就在不停叨叨一个普拉比西拉维奇的姑娘,“非常热情,辫子很长,手臂有点儿粗。”他咂摸着嘴,“她一直邀请我去林子里呢,遗憾,遗憾,我说我有要务在身,无法陪伴美人……”

  “那绝对是个丑婆娘,”奥兹不留情地揭短,“不然你倒贴钱都要凑到她身上,你这色坯!好了,我下去看看他们准备的怎么样了,你等卡蓬大人用完了餐就陪他一起下来,听见了没?”

  平日里热衷于参与话题的汉斯一声没吭,他正难受着,旁人在房间里说话的声音震得他脑子嗡嗡响。特别奥兹最后那一句,仿佛在直直冲着他的耳朵吼,而不是在说给坦卡德听。好吧,不管他愿不愿意,今天回拉泰都是板上钉钉,他又没说自己要赖着不走,真是!

  都怪某人,他的大腿内侧酸疼得厉害。下楼梯的动作让汉斯遭了不小的殃,这还没完,上马时他更是遭了大罪——跨过马鞍的瞬间,大腿间撕裂般的剧痛差点儿让他从马背跌下来。好在老奥兹扶了他一把,才没让他在内堡门口闹出笑话。但奥兹那了然的眼神仿佛在责备他昨天言而无信:大人啊,说好的守规矩呢——汉斯有苦说不出,心虚地把目光移向他处。

  比如小铁匠铺。马丁的铁匠铺叮叮当当,从早上开始就忙忙碌碌,泥炉的烟囱冒出灰黑色的烟,一缕一缕地,顺着堡垒的方向往林子那边飘,好似在徒劳地招手,追赶着昨晚的热闹,可是篝火与舞会皆已落下帷幕了。铺子外也没有小铁匠在。刚才卫兵往马车上抬箱子的时候,亨利曾短暂地在不远处站了一会儿,看着他。可惜没过多久,那罪魁祸首就被马丁叫回去帮忙了。汉斯不负责任地想,他的马蹄铁怎么不能突然翘起来,再招呼匠学徒拿去,立即为他重新打一道呢,他可以在旁边监工,小铁匠胆敢出一丝差错都不行……

  祝您路途顺利。拉德季·科比拉在交代完他的人马之后来与他道别,汉斯唯有尽力打起精神应付。好在这位督军不似他叔父那样,总要和他对着干,对方看出来他的疲惫,便善解人意地长话短说,只嘱咐了些路途中的事情,告诉他一切按照之前计划的进行。汉斯的脑子木了两秒,随即连忙点头,没错,没错,我都记得。于是拉德季也露出老奥兹的那副表情——直接打退了他想找这位督军再借一辆马车的心思,唉,他确实不想受一路被马鞍磨腿的罪,可贵族的体面总是最重要的。幸好,他们的回程有了辎重,队伍不能再像来时一般快马狂奔,汉斯如释重负,并衷心地祈祷途中能多休息几次……呃,不,想到每次上下马要经历的那番撕裂的折磨,他还是祈祷回拉泰的这一路风和日丽,适合漫步徐行吧。

  无论他们中的谁再不情愿,再不放心,启程的时间终究到了。村里这时没有多少人,许是大多数人仍沉溺在昨夜狂欢的宿醉中,分不出精力来凑热闹。马蹄在土坡上踏出闷闷的响,身后的木围内传来幼犬的汪鸣,是那只小混血狗吗?汉斯忍着肩膀的酸痛,扯着脖子往后瞧,但什么都没瞧见,那个小小的花白影子被后边的马车挡得严严实实。直到汉斯骑出了斯卡利茨,他与亨利也没再能说上一句话,道上一句别。

  他会因这分离而沮丧,那是自然,翩翩公子不代表没有心肝。不过他不会为了缺失的道别而忧伤,因为昨晚他们已好好道过别了(即使大部分时间里他们的嘴都忙着做别的事)。

  昨夜是美好的,虽然没有美食,没有舞会,没有姑娘,一切都不完美,却是美好的,除了结尾时的一点点小“意外”。

  

  “你管这他妈的叫意外?!”汉斯·卡蓬半个身子跌在芦苇丛的软泥里,因过于震惊而爬不起来——两人本来躺在小湖边的洗衣台上,难得不含任何狎昵意味地亲吻着,汉斯正在内心感叹,这么个睡前晚安般的亲吻怎么会让他如此心潮澎湃……亨利突然抓住他,猛地翻身,把他“扔”进了旁边的芦苇丛里。一瞬间他以为亨利要把自己淹死,愤怒地想着,这小子难道在假装什么贞洁烈女吗,因为他在野地里亲了他一口,就吓得要寻死觅活,假装刚才在草垛子里差点儿把他日了的另有其人?

  然而亨利在他真摔进草丛里的时候,反悔似的拼命伸手拽他,见事态无法挽回,索性抱着他一起滚到了水边的泥潭里。要不是看着亨利要保护他的焦急样子不似作伪,且现在自觉地作了人肉垫子,把他托在上边,他绝对会把铁匠小子沉池塘里去。

  “天杀的亨利,你能不能——”

  “嘘,嘘!”亨利慌忙压低了声音,“我道歉,汉斯,但是有人来了!你看!”

  亨利没有说谎,他们来时的小路上亮起了几盏暗淡的油灯,说笑声乘着风传来,听声音有男有女,他们正沿着路慢慢走,醉醺醺地唱着歌。

  

  ……泉水细细流,陶罐渐渐满……
  ……春藤紧紧缠,葡萄枝压弯……
  ……土地是婚床,夜晚是新被……
  ……言语多累赘,皮囊相依偎……

  

  这帮大舌头的盲流村夫,汉斯鄙夷,就这么些简单的淫诗浪曲,竟能把词都唱错一半。倒是亨利听了,逐渐变得不自在,支支吾吾地害羞起来……害羞个什么?别告诉他这家伙是把他俩的事儿联想到了这些词上!

  汉斯实在见不得他这扭捏样,腾出手来在水面下拧了一把亨利的胳膊肉,后者条件反射地喊疼,却不敢大叫,只能闷着哎哟一声。

  “不就是一群从篝火舞会下来,要去乱搞的人么?”他话里话外抱怨着亨利的大惊小怪,“我们在这洗澡而已,难道他们会半途加入不成?”

  亨利反倒嘿嘿笑了两声,点点头:“说不定他们真会。这首歌,你竟然不记得了。”

  “你笑个屁,我哪知道这些农民的曲子。”

  “真不记得?罗维纳的林子里,那些人唱的就是这个。”亨利在他的惊讶中低声说,继续观察着越走越近的几个人,“依我看,这说不定又是那个神秘集会呢……嘿,那好像是巴舍克!”

  “谁?”

  “巴舍克,我们一个村的。罗维纳那次就是他带我和其他人去的。”

 汉斯想起了那次让人哭笑不得的淫荡小集会,让他裤子和小命都差点儿丢了的那回,拖长了音讽刺道:“是嘛,那我真是得谢——谢他。”

  亨利转过来,认真地看着他:“我确实感谢他。如果没有他那天劝我去,我……我就遇不见你了。”

  谁能料到这个。汉斯发出脱力的哀叹,想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可他手上全是泥。他又想到一个绝妙的下流笑话,关于一男一女下河洗澡抓泥鳅的,你看,你腿上正好有一只肥泥鳅……但是亨利的语气太郑重,搞得他全无讲笑话的心情,只能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那群人身上。“你不会要现在光着屁股跳出去向你的朋友表达感谢吧。他们要去哪?”

  “我也不知道,他们每次聚会的地方都不一样……嘘!小声点。”

  他们在水边的动静不幸惊起了那几人的注意,其中走出一个人,往他们的方向靠了两步,探着身子,试图用油灯照亮水面。汉斯与亨利半蹲在芦苇之后,大气也不敢喘,生怕发出响动,吸引那人走得更近。不过这姿势实在累人,汉斯的小腿不住地发抖,他撑不住了,就快摔进泥里——幸好亨利就在他的旁边,他察觉到汉斯与自己相贴的躯体正在发抖,立即靠过来,用背顶住他,不至于让他失去支撑。可惜他们的动作多多少少还是发出了一点儿声响,那摇摇晃晃的油灯亮光迟疑着,又离他们更近了一些。如果再近几步,那人就能看见他们扔在岸上的衣服了……汉斯屏住呼吸。

  “巴舍克——”一道尖细的声音从更远一点的路上传来,一位姑娘站在黑暗中晃动着另一盏油灯,不满意地催促着:“你在找什么呢,我们可要走了——”

  油灯昏暗,路上年轻男女们的面容模糊不清,汉斯也记不得罗维纳林子的那个姑娘长什么样了,唯独记得她笑起来像鸭子,这大约不是她的声音。

  汉斯的腿快要抽筋了。他在心里痛骂着那群男女,以及这举着油灯的好奇家伙。还好,今晚他俩足够幸运:这个认得亨利的巴舍克在听到同伴的呼唤之后,立即决定放弃寻找响动的来源,赶忙回头答话:“我看错了——我以为有人在这儿呢,结果只是路过的野猪!”说完,他低咒一声,赶紧提着油灯,回到土路上找他的同伴去了。

  几盏灯终于模糊走远。在憋了太久之后,汉斯虚脱一般地长出一口气,在亨利背上瘫了下来。亨利也没比他好上多少,过度的紧张和僵硬的肌肉终于松懈下来,让他再托不住两个人的重量,跌坐进水里。

  汉斯稍微缓了会儿,又跳起来,轻轻拨开芦苇条,视线中的那伙人靠近了旧磨坊。当然是旧磨坊,连亨利都知道那是个幽会的好地方。“这帮人真是来得巧。”他没好气地讽刺。要是再早一点儿,他们还得排个队呢,嗤!

  “你真关心他们,汉斯,”亨利的声音听起来不大高兴,学着汉斯的语气嘲讽他,“你不会要现在光着屁股跳出去加入他们吧?你听到他说的了,他说你是野猪。”

  “滚蛋,他们肯定乐意欢迎我。但我要是过去了,某个妒忌的小铁匠该怎么办呢?”汉斯掬起一捧水,浇在亨利脸上,“看看你这满身的泥!你才是野猪,我嘛,我是猎手。”

  光着屁股的小子、满身泥的野猪与妒忌的小铁匠挨了结结实实的淋。亨利下意识地想反驳,可在嗓子里咕哝了半天也没捡出合适的词,因为半边脸的泥正顺着水珠往下流进他的嘴缝和脖子,阻止他说出完整的话来。汉斯笑他,搞得亨利也严肃不下去了,呸呸两声吐出泥水,好气好笑地出一排白牙。

  你笑起来像傻子。

  亨利也一捧水淋到他的身上。你也不差,野猪大人,你也不差。

  

  行在前边的拉德季的手下勒住了马,告诉他,就在这儿了。他回过神来左右望了望,没发现这片林子有什么特殊之处。

  老奥兹为他解释:“大人,这是罗维纳和塔尔木堡当中的林子,这个地方,两边都是树林,一边背靠着山,另一边是山坡,林子里只有一条曲折的窄道,很适合强盗拦路抢劫。”

  “我又不瞎。”他不以为然道,“我是说,我们在这演戏给谁看?这附近一个人都没有,连莫霍杰德和罗维纳的牛都跑不到这么远的地方吃草。”

  奥兹也不恼,“村路上人多,村里还有卫兵,强盗们也不会在那种地方动手呀,大人。”

  汉斯并不关心拉德季安排的那些“强盗”要在什么地方动手,他满心只想着自己的腿还能不能撑住一场假装的追击与飞奔。“您说的那种演戏,是给活人看的,这附近又没别人。强盗抢走东西,卫兵通风报信,我们则快马加鞭回到拉泰,再禀报翰纳什大人……您看,他们来了。”奥兹提醒道。

  汉斯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林子里钻出几个人,正是他们等待着的“强盗” ,汉斯定睛一看,这些麻布粗衣与钝斧子,这哪里是强盗?分明是不知从哪儿找过来的伐木工。旋即他又想到了那一晚他与亨利曾在这附近撞见的伐木工营地,难道正是这群人?强盗,伐木工,拉德季的卫兵——这都什么和什么呀!

  卫兵们都认识那些工人。伐木工,或者说,“强盗”们,默契地抬走了那些麻袋与空箱,退回了来时的林子里。拉德季的卫兵则按照吩咐,丢下些破布和碎木烂铁,杀了一只母鸡到处撒血,最后把那辆快要散架的马车劈开,扔在路边,精心伪造着一个打劫现场。汉斯看得目瞪口呆。

  雅罗斯洛夫,那个喜欢爽朗大笑的拉德季卫兵,手上沾着一堆带血的鸡毛,这让他来汉斯马前鞠躬的样子变得滑稽且毛骨悚然:“卡蓬大人,杰耐克会陪同您一起回拉泰的,我们就此别过了!”

  接下来的路途里,汉斯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大腿有多疼。什么不存在的物资,伪装意外,假扮强盗……他之前以为这都是翰纳什与拉德季开的玩笑,没想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昨夜池塘的水冷得多。

  多讽刺。他们不需要真正的强盗和袭击,他们只需要一个借口,一个可以写进书信里,呈给主教和国王的理由,有了这个理由,拉泰和斯卡利茨的士兵便可以扫荡任何一个“窝点”,搬走任何他们想要的“赃物”。

  “我与拉泰的态度相同……”他想起自己在拉德季面前说过的漂亮话,胃里一阵翻腾。原来“拉泰的态度”就是去做贵族强盗。至于他呢,拉泰的少主,莱佩家族的继承人,不过是这场自导自演的粗陋戏剧中最光鲜的那件道具,一个让谎言更加可信的见证人与幸存者。马儿驮着他往前走,树林和草地再度被甩在尘土之后,他离拉泰越来越近,离斯卡利茨越来越远。汉斯看着黄与黑色的旗帜在他眼前迎风飘荡,第一次感觉到,汉斯·卡蓬,这个令他曾骄傲无比的名字,仅仅是永远排在拉泰与皮克斯坦因之后的,寥寥两个普通的词语罢了。他在乎什么,他的选择是什么,没人真正在意。

  翰纳什的决定才是拉泰的决定,他汉斯·卡蓬却要背上未来的骂名——这个念头像一支冷箭射中了他,他想到亨利,一个丝毫不懂得贵族政治的普通小铁匠,若在以后听说了那些劫掠和绑架的事,又会如何看待他?

 他是怎么回到了拉泰,之后是怎么听完了翰纳什的唠叨、怎么回答的,这一切都在汉斯的恍惚中过去了。他只记得翰纳什专门等着神父和执政官都在场的时候又问了他一次:“你再说一遍,当着神父的面。你回来的路上遭到了强盗的抢劫,是不是?”

  “我以上帝的名义和我的名誉起誓,”汉斯听见自己用陈述的语气总结道,“林子里都是强盗,突然冲出来,抢走了所有拉德季准备的东西……我看见他们了。”

  翰纳什沉着脸,但满意地点点头,斜眼看了一眼抄写员,在神父的见证下,后者正奋笔疾书,记录他的证词。翰纳什又开始说话了,汉斯安静听着,内心如沙沙作响的羊皮纸一样麻木。

  上帝知道他没说谎。他只是没说全。

  

  老女仆长问他需不需要擦身,他大惊小怪地嚷嚷,说由他自己更衣就行,现在他要去睡觉。玛蒂娜忧愁而疑虑地看着他:“卡蓬大人,您可别着凉了呀。”

  “我不吃晚饭了。”他继续答非所问。在玛蒂娜忧心忡忡的目光中补了一句:“我太累了。”

  门板落上,汉斯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借口中的疲倦一下子追上了他,从脚底涌进他的身体,他的确累极了。他提不起力气,没脱衣服,也没躺上床,只拉了把椅子在并不温暖的壁炉前坐下。这一瞬间,他冒出个滑稽的想法:现在自己从背后看起来,绝对和平日里为了执政官汇报的各种破事而烦心沉默的翰纳什有九分像,剩下的一分扣在他来不及现长出那么大的肚子……哦,今天的翰纳什在听了杰耐克的汇报之后可是开心得很,如此无的放矢胡乱悲伤的当前仅他一人。他想起已记不得模样的父亲,父亲啊父亲,您在我这个年纪,难道也曾被人借去名义,劫掠百姓?因为德意志人不忠于国王陛下*,他们便成了要被我们勒索和杀死的仇敌?

  窗外几近夜晚,浓重的湿气缓缓深入窗内,天光暗得像要落下夜雨。但汉斯没听见雷声,他的房间又回到了最熟悉的那种背景音,门外的卫兵的咳嗽,女仆咚咚的脚步,模糊的萨扎瓦河的潺潺流水,从城堡上空吹向拉泰山坡脚底的嘶哑的风。然而他却觉得这声音都太安静了,安静得叫人失落,像缺了什么似的。他便想起住在斯卡利茨堡垒里那两天里,每天一大早都把他吵醒的铁锤敲打声……他又想起亨利。

  

  彼时他们刚走回村子,内堡木篱门口的卫兵打着哈欠为他们开了门,这一天的夜晚已经过去了大半,或者是新一天的早晨即将来临:矿山对面的天边,被篝火红霞染色的启明星已经隐约从树林之上冒出了个尖。汉斯打了个喷嚏。春天夜里的风与泉水一样冰凉,树叶沙沙的摩擦听得人鼻子发痒,他打了第二个喷嚏。

  “你冷吗?”亨利问。 

  其实并不冷,顶多是路上的风把衣服吹透。“我们之前倒是该去花柱篝火附近烤烤火再往回走的。”汉斯随口说着不找边际的遐想,“或者回来之前敲开那个磨坊门,说我们不小心掉进水里,借借他们的火……让这帮人可别太快活了,哈哈哈——哈嚏!”又一个。

  “你冷吗?”亨利完全没在意他说的俏皮话,又问了一次。我不冷,我只是困,还他妈的累,还他妈的疼,但我要是在这和你说这些话,只会显得我像个婆婆妈妈的小女孩儿,还会被看大门的那家伙隔天说进酒馆的闲话里,而且就算这样,我也不想回堡垒里去——他总不能真这么说。

  亨利见他不答话,竟然直接把他往另一个方向拽。汉斯吓了一跳,连忙想要把这家伙甩开,没甩动,但亨利停了下来,开始跟他说莫名其妙的话:“铁匠铺的煅烧炉生一次火很麻烦,平时如果接连几天都有活儿要干的话,晚上炉子也不会熄火。我父亲会往里边加一点炭火,再封上大部分气口,让它慢慢烧到早晨。”

  炉子。汉斯听得云里雾里。铁匠学徒谈起它的语气像在说烤面包的事:“什么?”

  亨利再次拉着他,慢慢往铺子的方向走。“所以那炉子现在是热的,周围很暖和。我们可以在那里烤烤,那里有椅子,还有毛毯,因为有时候我老爸会在那打盹儿……”

  没几步路,他便见到了亨利所说的泥炉,从被封上一半的气孔能看见里边的暗红炭火,安静地在黑夜里散发暖意。亨利点起一盏小烛灯,又在墙上取了挂着的皮毯子,转身见汉斯仍在原地站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我忘了……拉德季大人的堡垒里也有壁炉,”铁匠学徒没头没脑地评价起贵族的炉子,拿着毯子的手臂往下垂。“有女仆打扫,更干净,也不会像烧铁用的木头生出这么多灰。”

  汉斯听着。眨了眨眼。

  “我的衣服在池塘边打湿了不少,得烤干了才行,”他抱怨着,“今晚我又不在房间,都五月份了,那女仆为了省炭,肯定不会给我留火的。”

  亨利茫然看向他,仍没听懂他的意思——真是麻烦!汉斯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拽过毯子和亨利,拉着人一起坐上长条凳子。毯子囫囵披在他俩肩膀,他的手在粗布毯下悄悄盖住小铁匠的手背,那些卡在嗓子里的说不出的真话,也逐渐被这暖和的炉火烤熟了。“况且,我现在还不想回去,我想在这坐一会儿。”

  亨利的手轻微地动了动,他知道这家伙一定会反驳他,便抢先继续:“不许反悔,哈尔,这是贵族的命令。”

  铁匠学徒没再躲闪,放任他在粗布毯子下的小动作,叹息声如同炉口拂过两人面庞的热气那样微弱。“可你明天就会回去。”亨利的声音很低,像落下的炭灰,“回拉泰,皮克斯坦因,然后……再也想不起来这儿了。”

  自己大概是被折腾了一晚才会这样头疼,汉斯任由自己向两个人中间的缝隙滑落,不顾对方绷紧肌肉的紧张,把额头靠在亨利的肩膀上。他多不愿听见这个啊,但这愣头愣脑的家伙非要提。他能说什么呢,他想起自己安慰那些姑娘们的话……阿吉安娜,莉亚娜,他所有记得或者不记得名字的甜心,他们只会见过一次,两次,最多不过三次;她们不知他的真名,不知他的来历,不会与他一起打架和逃难,比试射箭和剑术;她们好哄,好骗,因为从一开始她们便知道他是在哄骗,一切皆是你情我愿。只有亨利,这固执得比铁锭还硬的臭铁匠,犟过最不听话的驴,什么敷衍都不信,什么谎言都不听。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能和这么个满身铁锈与木炭味道的农村小子滚到一起去的?起码在几周前,他是真的对铁匠学徒那毛茸茸的屁股不感兴趣。妈的,他越想越恼火不已,说得难听些,自己怎么成了一个被人用鸡巴蹭了蹭就态度大变的婊子,难道他真的是那一挂的?汉斯试着在脑子里把刚才亨利对他做的那些事儿换成一张别的男人的脸……一股令人作呕的恶寒让他差点儿吐出来。操,他深呼一口气,把脑海中刚才那张随便拈来的脸摁进火炉里。别开玩笑。

  “我是回拉泰,又不是被关在拉泰。”炉子里被烧白了的炭快乐地蹦出一撮明亮的火星,向上扬起,飞进空气。汉斯也用他最擅长的那种轻快的语调说话。“接下来拉德季大人会让你父亲打很多东西的,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又得去拉泰采购了。”他故意掐紧对方的手指,感受到亨利的肩膀僵了一下。“如果胆敢路过而不向领主问候,我就收你双倍的税,还要治你藐视领主的罪。”

  其实这番轻飘飘的话并没有比不辞而别好上多少。汉斯在笑容之后忧郁地想着,铁匠学徒哪知道什么领主召集军队的计划,又哪里知道这都代表什么,再之后的事情么,连汉斯自己都说不清。

  亨利沉默了很久,呼吸也是轻的,汉斯以为他睡着了。

  “每个周四,”亨利终于开口,“每周的这一天,都是那些人集会的日子。”

  汉斯哑然失笑。“集会?”他惊讶地咀嚼着这个词语,发现自己对它早已不再感兴趣。“你不会是还在想着跟着参加他们那个下流的聚会吧?”

  “是……也不是,”亨利迎上他的目光,认真说道,“拉泰的领主没有理由来斯卡利茨,我没有理由去拉泰,可是没人真正会在意我们两个是不是会和伙伴偷偷跑出去参加这种,呃,集会。”铁匠学徒的语气变得磕磕绊绊,手指不安地抓紧汉斯的。“如果,我们……”

  黯淡的炉火在亨利的眼中闪闪发亮。汉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这些话当做笑话,再给面子地大声笑出来。他有时真想拨开亨利的脑子,读读里边儿的书本,若它真存在的话,上面都写了怎样离奇的句子?一个乡下的铁匠学徒,若比作一本简陋的书,那肯定只要五分钟就能摸清这本书——这张纸的所有字;然而,你越是对这本书不屑一顾,它蹦出来的新的句子便越是会惊人一跳。你若问作者,这书怎么会写成这样?他也只会无辜地对你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书,大人,我不识字。

  “所以你想让我冒着被翰纳什骂死的风险溜出城堡,骑马跑到莫霍杰德,然后和村姑乱搞,还得听她们唱那些什么天使仙子的傻子一样的歌?”

  “当然不是!汉斯,那个集会根本无关紧要,你不明白,”亨利着急否认,“那些人巴不得少几个男人参加。有别人问起来,我们可以说不认识路,路上耽误,喝了太多酒,反正没赶上他们的聚会……然后去我们想去的地方。”

  铁匠的炉子是用来烧铁的,而不是用来烤火的。汉斯觉得自己的手心已经被烤得冒汗,喉咙也被烤干。去我们想去的地方。他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随即感到身上没有被毯子覆盖的地方升起一种与炉火的温暖对比出来的、近乎兴奋的冷颤。

  “你回去之后的下个周四,”亨利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口吻说,“我会在莫霍杰德的酒馆等你。”

  汉斯感觉到自己处于一种燃尽般的疲乏之中,几乎要这么睡过去,什么问题也无法回答了。

  “我要是不去呢?”过了一会儿,他问。

  “那我……就等到再下一个周四。”

  亨利在毯子底下把汉斯的手攥得更紧。多么天真,他想叹气,多么幼稚,他又想讽刺。可最终贵族什么也没说,只是埋在铁匠学徒的肩膀低低笑了起来。

  

  有白色的电光不时透进城堡的窗子,将他的影子打在墙上。果真有雷雨,但是这场雨应该下在了很远的地方,比如斯卡利茨的矿山上,因为他在皮克斯坦因听不见一点儿雷声,雨点儿也是稀稀拉拉的。汉斯拖着步子坐到床上,借着微弱的电光,极缓慢地解着自己的衣扣。壁炉的火光被床幔挡住,闪电的光又时断时续,解开扣子变成了一件麻烦的事儿,汉斯又累又后悔,他还是应该叫女仆伺候更衣的。

  脱到裤子的时候更难受,屈膝伸腿的动作牵动着大腿内侧的伤处,疼得汉斯“嘶”了一声,他借着微弱的白光低头看,一片模糊的红和肿。老天爷啊。直到此时,被他遗忘在池塘边的羞耻心才重新冒了出来,亦随着他发现自己身上更多的痕迹变得更加不可收拾。幸好蜡烛是熄了的,幸好今天没有女仆,幸好这闪电的光又暗又模糊……汉斯心虚而后怕地想着,想着,想着想着,思绪便往这些印子的由来歪去,掐握的指痕,啃咬的牙印,摩擦出的红肿,吸吮出来的瘀斑……无声的电光闪烁,照亮这些欢爱的罪证,亦如记忆的闪回,一次次地在他眼前将那些令他脸红发烫的场景切换。

  他咬着牙。几乎是强迫自己转移思绪,去想翰纳什在这两天里做的那些事儿:押出去的两块农场,从诺伊霍夫新买的马匹,给拉泰的集市免了几个月的税……这一切和今天那场自导自演的抢劫有什么关联,他和拉德季又到底何时要向什么人下手?他努力着,想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些枯燥的事情上,试图以此进行一场微不足道的抵抗,抵抗着自己的手指整逐一抚过身体上的那些痕迹,并即将向着下方更私密的地方滑落的欲望。

  他是多么了解自己,他知道该用怎样的力道和角度去取悦他本人,他喜欢轻柔一些,再慢慢加快,手指捏紧一些,再时不时地松开底端,若是能够轻抚腿根的皮肤便更好……可他今天却用了他从未在自己身上使用过的频率和力度,手指捏的地方不得要领,使力的方向乱七八糟,所有动作粗鲁又急躁,就像亨利昨天对他所做的,被他反复嫌弃又埋怨的……该死。

  斯卡利茨山坡上透风的马厩和草料房……他的思绪又在漫无边际地飘荡:那只呜呜叫的小花狗,能不能熬过这场大雨?那些钻进旧磨坊的男男女女,会不会发现他们俩在那纵情狂欢的痕迹?菩提树下某间屋子里的铁匠学徒,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能否睡得安稳,或是如他一样辗转无眠?

  手背不停地抵蹭着腿间红肿的皮肤,疼痛、汗水与体液混乱地搅在一处。汉斯侧着头,眼皮紧闭,白色的光在眼前如鸟翅般扑扇,他感到自己的大腿也随着这样的节奏开始抽动。身体累极了,自渎带来的快感少得可怜……可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仿佛只有凭借于此,才能将他从这沉闷窒息的雨夜拯救。

  亨利。

  他控制不住地回想着这个平平无奇的带着铁渣与炭灰味道的名字,如同某种难堪的思念,连心脏都跟着身体一起抽痛。他明明是闭着眼,亨利的脸却不依不饶地在他眼前反复浮现。眉毛是粗而乱的,眸子湿润,泛着光亮,带着过分的认真,总追逐着他的目光;那张老是会说出些气死人的话来的嘴,会粘人又火热地在他的皮肤上磨蹭和吮吻;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躯体比他的更加火热,压着他,拥抱着他,像铁匠的泥炉一样烘烤着他……终于,一道剧烈的电光闪过,沉闷的雷声如马车轮碾过石子路,喑哑,沉重,渐渐滚远。他无法向任何人吐露的某些秘密,还有压在他心底的焦炙,难耐,在细雨与炫光的交错之中,全都化为了埋在绸被里的一声呜咽。

  沾染着体液的手随意地垂落床沿,汉斯喘息着,任由自己坠入黑暗。

  他终于睡着了。

  

  

 

  [1]1399年6月,普法尔茨选帝侯鲁普雷希特、美因茨选帝侯、科隆选帝侯、萨克森选帝侯齐聚马尔堡,并在9月联合特里尔选帝侯、巴伐利亚公爵、迈森边伯等大诸侯形成同盟,决定选举并加冕另一位罗马国王。1400年8月20日,四位选帝侯在上兰施泰因召开诸侯会议,以瓦茨拉夫四世长期未踏入帝国西部、失职为由,宣布废黜其王位,次日(8月21日),这四位选帝侯依据1356年《金玺诏书》的选举程序,将普法尔茨选帝侯鲁普雷希特选举为新的“罗马人的国王”。

  

  

 

Notes:

疯狂星期四!(不是)

取这个日期是因为周四对于天主教来说有一些固定节日以及参考了14世纪英格兰/16世纪意大利的巫师集会记录案例(《凯列班与女巫》《夜间的战斗》)。

Chapter 8: 扑朔迷离

Chapter Text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拉泰的上下城门忙忙碌碌,信使与士兵进进出出,汉斯在这几日基本没有见过翰纳什,只有礼拜日的早晨一起望了弥撒。神父唱垂怜经时,汉斯不小心打了个哈欠,立即被翰纳什狠瞪了一眼(天父所见,他叔叔对他简直毫无慈爱垂怜之心!),嘴里跟着唱的经也跑了调。神父与其他人望了过来,他把脖子和背挺直,假装自己丝毫未受影响,却忘了他脖子上还没消透的痕迹。

  那胖神父站得离他近,眼睛很尖,一下子就看见了他忘记掩藏的地方。神父皱起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翰纳什。汉斯没敢跟着看翰纳什,连忙把自己的脖子往兜帽里使劲缩。Kyrie eleison,Christe eleison!他心虚地埋下头,作出更虔诚的样子,等着捱过这段晨祷。大堂里是所有人嗡嗡的诵经声,听得人头发昏,胸发闷,清晨的阳光从教堂左面高处的排窗斜着照进来,地板上亮起影影绰绰的斑点,在他垂下的眼睫底边晃。外边有只小鸟飞近,落在开着的某扇窗边,在地上的斑点里遮出一个阴影,汉斯的眼睛也追着那不成型的小影子动来动去,这成了他苦等弥撒结束期间唯一能打发时间的方式。之后,神父唱到不知第几个三句结尾时,众人齐齐称道:阿门。于是那鸟儿被这结尾处的齐声祷告惊动,拍拍翅膀飞走了。

  弥撒结束,神父照例来与翰纳什说话,汉斯硬着头皮走过去,打算照往常一样旁听,不料翰纳什与神父却走到了旁边的小间里去,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门,见他还跟着,神父缓了关门的手,从门缝里投来神色怀疑的一瞥:“卡蓬大人,您要祷告么?”

  “他要来告解?他那些破事,这一上午我都听不完!”翰纳什的大嗓门毫不避讳地从门板后传来,“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汉斯?愿上帝原谅,主要是原谅你。我就当没看见你最近又做了什么荒唐事……”

  翰纳什的逐客令像一记耳光。汉斯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悻悻退开。他被一种混合着羞辱与恼怒的情绪钉在原地,最终,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平息了些许内心的愤懑。他们打算说什么?汉斯强迫自己放慢脚步,缓慢地磨蹭到告解亭旁,假装被墙上的圣像画吸引,耳朵企图捕捉着小间里漏出的零星碎语。里间的交谈声压得极低,他只听见几个模糊的词从灰墙里飘出来:“……主教的态度……必须动作快……”“……尽量不要……国王的立场……自顾不暇……”

  都不是什么他想要听到的词儿。但是,他还能说什么呢,他的监护人愿意和远在矿山的“强盗骑士”商量,和巴纳德商量,与执政官和抄写员商量,和圣尼古拉斯的神父商量,唯独就是不乐意与他这个名义上的继承人多商量。这群人以他的名义在他的领地上商议密谋,唯独他本人不受邀请,好似拉泰的领主另有其人,而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隔壁邻居,是个碍事的无用家具。他叔父不耐烦地挥挥手,汉斯·卡蓬便被挡在门外。

  算了,他祭出那套熟悉的自我安慰:他还年轻呢,还不必去承担那些繁重的领主义务,只消享受他的快活日子,静待成年即可。这算不得是什么怠惰的罪行,仁慈的上帝会原谅他的。经此一番自我开解,汉斯的心情重新变得轻快,准备回到他的城堡享受他撒了蜂蜜的面包和羊奶酪,也许还有新酿的啤酒。

  然而,在他抬起头时,视线不经意地撞上了圣坛上方那幅新描过的圣像。圣像低垂的眼眸巨大而肃穆,洞察人心的目光透过晨光中悬浮的尘埃,此时,在空无一人的教堂内,独独落在他一人身上。

  只被墙上的目光这样“看”上一眼,汉斯心头那点虚浮的轻松便一下子溃散了。

  你犯下的罪远不止懒惰。有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诘问:你不知悔改,你无可救药,你竟还敢谋划新的罪行。

  汉斯与墙壁上的圣像一同沉默着,脖子上的痕迹在衣领下灼灼发烫。不,不,他拖着梦游般的步子迈出教堂的门槛时,还在心中不甘地辩解着:宫廷里不也总是传出这样的事儿么?修道院的修士之间,这样的亲密也是屡见不鲜。至于斯卡利茨的亨利,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怎么可能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呢。

  

  “呀,所以您就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啦?”泽娜嗔怪道,用水瓢他的肩膀浇水,故意反复浇在几处还未消下的浅色痕迹上,“原来是认识了别的姑娘!”

  汉斯捉住她的手,把那恼人的水瓢扔在水里,和从前一样轻巧地转移话题:“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好久没在一块儿说话了,甜心。”

  泽娜笑着从他的身边滑开,“从前您可没有遗忘我们这么久,而且身上还带着……”她的眼神暧昧地在那几个若隐若现的浅红斑痕上停留,未尽的话尾像水珠一样没在浴桶的波浪里。“听闻您前些日子骑马出城去了,定是遇见了哪里的美人儿吧?快与我说说吧,大人。”

  这帮闲不住的八卦精。汉斯哼了一声:“只是往北边的斯卡利茨去了一趟,没什么好打听的。”

  “斯卡利茨?”

  他的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热水蒸腾起雾,他挥挥手,企图同样挥散某个不该在此处出现的幻影:“斯卡利茨的银矿,你见过吗?那儿到处都是矿坑和烟囱,姑娘个个脸上都沾着矿灰,说话嗓门大得很,胳膊也……”——胳膊也结实,掐起人来不知轻重,还喜欢像只狗似的往人身上蹭。这后半句险些脱口而出,他猛地刹住,拿起旁边的淡啤酒猛灌了一口,“没见过世面,性子又急,一点儿不温柔,总之,一点儿都比不上拉泰的姑娘!”

  “您不喜欢她?”泽娜随意地问。她一边继续轻轻给他浇水,一边用一贯巧妙又讨人喜欢的语调感叹:“她可真幸福呀,有您这样热烈的追求者,连我都嫉妒了。若您告诉她,您是拉泰的少主,她会因荣幸而晕过去的。”

  “她……”汉斯望着浴桶水面反射的亮光出神,水波晃动间,他恍惚又看见那个一脸不情愿地被他拽进浴桶的家伙。

  唉。不久之前,他是不是还在这儿无比自信地说过,自己对铁匠学徒那毛茸茸的屁股丝毫不感兴趣?结果没过几天,快在旧磨坊里晕过去的就变成了他自己个儿。好在这份心虚并未妨碍他大言不惭:“和你说的情况差不多,我没告诉她,省得后面她想起时激动过头,摔进地里去。”他越说越笃定,仿佛自己也被这番说辞说服了。“再说了,我忙得很,哪里有空再去见她?”

  没两天就要到星期四了。汉斯想到某人与他许下的见面的时间,胸口便翻起一种受烘烤的苦闷。是的,哪怕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够几轮日月更替,他仍然未决定是否前往这个意义过于明确的……约会。他的脑子里蹦出这么个词语,把他吓了一跳。明知故犯。他心底的声音又响起来,于是那份闷热把他扼得更紧,浴桶里的水也变得如沼泽一般粘稠凝滞了。

  “可不是么,”泽娜神秘地笑笑,似是不信,但嘴上圆滑地附和他,“最近城里城外这么多卫兵,看上去都忙得脚不沾地……哎呀,您热了?您脸色瞧着有些红呢。”她伸出手,指尖蘸着水,探向他的额头,“我要给您倒些凉水么?还是……”

  她的另一只手亲密而温柔地搂住他的脖子,手指细嫩柔软,顺着他锁骨的线条探向他的胸口,薄薄的衣袖浸进水里,亚麻布料擦过他的皮肤。汉斯享受着,这轻柔而缠绵的抚摸令他放松,兼具某种约定俗成的暗示,使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为之兴奋。可是下一秒,一股难以言说的冷意忽然从汉斯的脊骨下方蹿了出来,直冲后颈。他不清楚……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格开了泽娜的手腕,动作快得近乎粗鲁,“哗啦”一下,将不少水花拍到地上。

  两个人都愣住了。桶里的水波尴尬地晃动着。

  泽娜睁大眼睛,几个呼吸的错愕之后,她又回到了那副讨好的语气中去:“大人?您哪里不舒服吗?”

  “呃……水太热了。”汉斯迅速找了个借口,声音发干。他无法解释自己刚才突然发作的抗拒,就像无法解释为什么此刻自己的皮肤仍在为方才的触感而微微战栗——它固然是渴望被爱抚和纾解的,却又令人费解地排斥着这般抚慰。开什么玩笑,他在心里骂着自己,或在骂某个不在此处的家伙,难道姑娘的软嫩的手指尖会比不上一双生着老茧的、粗糙的、臭铁匠的手么?

  另一种滚烫的热度后知后觉地涌上他的脸颊,这次是纯粹的窘迫。他猛地从水里站起,水花再度哗啦作响。

  “今天就到这儿吧。”他跨出浴桶,抓过一旁挂着的亚麻布巾,擦干自己。“我最近太忙了,还有别的事儿,不能在这过夜。”

  机灵的澡堂姑娘懂得对客人的尴尬视而不见。泽娜不再娇笑着挽留他,只默默地帮他擦干身体,又穿好衣服。 脱离了浴桶附近的蒸汽,他不再感受到任何旖旎的气味。临走前,泽娜从一旁的柜子摸出一个圆润的小瓶,对他眨眨眼,“这是您之前说想要的。”

  “……”

  在泽娜混合着困惑与了然的复杂目光中,汉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飞快地从她手中接过那个泛着香气的小瓶子——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几乎是落荒而逃。

  

  “吁。”他勒紧缰绳,教马儿跑进村里的步子慢下来,眯眼寻了寻方向,看见太阳把褪色的酒馆招牌打得发白。好天气。

  汉斯把马停在莫霍杰德的酒馆外,曦炎没穿马衣,还未干透的汗沫子在斜阳之下闪着光,它很是享受在开放的路边悠闲喝水的时刻。他栓好马,踌躇着,并不想马上走进响着长笛乐声的酒馆内,生怕一抬头就看到某张熟脸。亨利的,或者是旁边营地里他某个相熟的卫兵的,都不太妙。

  说来讽刺,原本他还以为自己要在今天混出城外得费好一番功夫,谁知翰纳什还真在莫霍杰德旁边设了个营地。一小队卫兵驻扎在这里,美其名曰“保护过往的行商”。哈。汉斯在心里撇撇嘴,是保护还是收保护费,只有老天知道了。但这倒使他今提出要出来打猎时的底气更足了些:他叔父一开始当然是拒绝,不过在他当真带着人从马厩牵马出来时,翰纳什也只是烦躁地挥挥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监护人被几个债权人和他们的代理信使缠得焦头烂额,出于不难猜的原因,翰纳什并不想他在场,汉斯自然乐得清闲。所以呢,他溜出来,慢吞吞地跑了会儿马,又装模作样地猎了只兔子扔在营地,就找了个理由溜来了莫霍杰德。感谢他的名声,卫兵们仅是朝他挤眉弄眼,打趣了几句便由他去了。并不是人人都和老奥兹一样唠唠叨叨,挺好。

  莫霍杰德的酒馆很小,露天院子的部分还不如斯卡利茨的宽敞,汉斯在周遭看了看,只看见几个在屋檐下赌骰子的人,还有个倒在长椅上呼呼大睡的马夫。两只鸡轮流啄着他的脑袋,不知那上面是生了多少虱子,就这样也没能把这个睡死的人弄醒。倒酒扫地的女仆不在,院子里没有别的年轻人,他也没有见到吹笛子的乡下乐手。

  有醉醺醺的笑闹声从屋子里传出来,破落的木门似是被喧闹声惊动,吱呀作响地左右摇摆,应和着里边的笑声。汉斯因这样快活的声音而莫名不悦,又因近在眼前的答案而忐忑不安。就看一眼。他对自己说,就看一眼,那铁匠小子要是不在——要是敢不在,他立刻掉头就走。

  他推门进去。屋子里是那种泛着酒味的浑浊空气,最大的桌子旁坐着三个外国人,大声喧闹着,从陌生的语言里很容易听出他们是德国人。几人穿的衣服不差,只有大城市的人或是商人才穿得起。他们面色红润,兴高采烈,聊天喝酒。在他推门进来的时候,这几人转头打量了他两眼,又回过头去跟着吹笛的调子继续唱他们的歌儿了。

  

  ……
  小鸟飞出你的巢
  在异乡寻找你的家
  你还记得吗,那是波西米亚的一个夜晚
  上帝的折磨啊,朋友,那是多么美好的夜晚
  我们活着呐,我们就有酒喝呀
  去结个婚吧,去和女人扯着打!
  哦,天哪,不,兄弟,天哪,不要啊!
  ……

  

  汉斯的德语不好,这几句的意思他都是连蒙带猜,德国佬后边唱快的句子他就更听不懂了。他在跑调的歌声中把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儿……真敢不在。见他僵在门口,为那桌人端酒的女仆特地绕过柱子,走到他面前,大着胆子看他被兜帽遮住的脸,随后喜笑颜开,问他,年轻的老爷,要不要来点儿淡啤酒呢,今天还有从莎邵运来的好酒,您看上去热得不轻,来点儿吧?

  “来点儿吧!”那边唱着歌的一个德国佬也冲他喊,“虽然这啤酒淡得没味,至少还没发酸,这位小兄弟,来一杯吧!”

  若在平常,他很乐意接过这杯酒,说不定会还心情大好,为他们买上新的一轮,但今天的汉斯没有这个心情。骑马和日晒的燥热还未散去,而某人的缺席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他的胸口如经受背叛般地发冷。

  “你们见到过一个……”汉斯本想问屋里的人是否见过亨利,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样一个普通的乡下小子,谁会在意?况且,他的内心也阻止着他四处询问一个铁匠学徒的踪迹。见他并不打算再说什么,女仆自去忙她的活儿了,德国人们呵呵地笑着,并不把他的闯入与离开当回事。汉斯最后又屋子里望了一圈,期盼着某位铁匠学徒能从哪个啤酒桶后面蹦出来,可是,不大的酒馆房间内,哪儿都藏不住人。

  德国佬的仆人开始用笛子吹另一支轻快的小调,那几人不再唱词,只跟着哼哼。这样快活的场面简直教汉斯有些生气了。

  铁匠学徒最好是被马丁关在了自家铺子里,只能没日没夜地烧火和打铁——汉斯恶狠狠地想着。对,或者是被铁锭砸到了脚趾,吃肉吃坏了肚子,几天几夜都下不了床。他想到自己这近一周以来,每天都在烦忧着今天的事儿,就越发觉得自己傻得出奇,他何止是在后悔自己千方百计地赴了一个农民的约?汉斯的心苦涩地哽着,与气急败坏相差无几。

  可恨的铁匠小子。他踢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谁料那木门用油绳和插梢连接门框的部分就这么掉下了一半——女仆发出一声尖叫,喝醉了的德国佬在他身后哄然大笑,外边小院里玩骰子和打瞌睡的人也纷纷看了过来。真他妈的倒霉!汉斯没心思与任何人纠缠,他不介意赔上几个格罗申,可周围好奇的目光与嘲笑声令他愈发心烦意乱,更别说酒馆老板那一边谄笑一边兴奋走过来的样子,让他看了就讨厌。

  “这位,老爷,”酒馆老板不停在围裙上蹭着手,作出一副为难相。“您瞧,这个门……”

  “我赔你。”汉斯说道,伸手去摸腰间的行囊,打算赔钱了事。可他的手在精巧的皮袋子内部摸了两个来回之后,才猛然想起,今天他出城的借口是打猎,打猎的日子,他从不会在身上带钱。包里除了一小块松脂,一片细绷带,就只剩下一个圆润的小瓶子了。

  见他面露难色,那老板的嘴角也抖了抖,虽不至于立即垮下脸,笑容则是实打实地勉强了几分。市侩的眼神不住来回地打量他,又瞥向他停在路边的马。“老爷,您的仆人在哪?您可以在这随意歇息,喝点儿什么,等您的仆人来了,咱们再谈修理的费用也不迟……”那心思再明显不过,生怕他会突然赖账跑掉。汉斯有种受了轻视的愠怒。

  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他的卫兵离这不远,但他又不能真的带着这老板一路骑回营地;他是偷偷出来找亨利的,身边自然也没带别的仆人。当然,还有一个办法——他可以自报家门,莫霍杰德一直是拉泰治下的村子,汉斯·卡蓬才是脚下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虽然,若是他贸然在一个封地村子里对着生意人大发脾气,事后准会招来翰纳什的一顿臭骂。

  “你没必要担心我不付你钱。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拉泰的——”

  “……汉斯?”

  汉斯的话头猛地刹住,一股火气蹭地冒上来,这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来凑热闹,还这么没规没矩地直呼他的名字?他与老板,以及在场的其他几个人,都被这声音吸引得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从门口停着的几匹马身后冒了出来,脸上带着被日光晒出来的汗水,眼神里带着点儿不确定,正望着他。

  那当然是亨利。汉斯的眼睛瞬间亮出了光,他几乎是跳着扑到了亨利的面前。后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随即大概是意识到大庭广众下这般热情的举动并不妥当,又收住了手。

  汉斯没在意亨利的小动作,撞上他的肩膀,惊喜喊道:“亨利!”哦该死,这句话喊出声时,他听出自己的音调有点儿太过兴奋了。他原本不是正怒气冲冲吗,还没来得及找地儿撒气呢。汉斯连忙清清嗓子,先解决正事。“等下再说别的,你身上有钱吗?”

  “什么?”对方没料到他开口便是这个,“有是有……”

  “不管你有多少都先给我,”他凑近亨利的耳朵,小声解释,“我今天出门忘了钱袋,现在得赔酒馆老板的木门。”

  看到那扇掉了一半的木门,亨利眉宇间疑惑的神色更深了,不过他还是依言仔仔细细地从不同的兜里掏出了所有的硬币。汉斯全都接了过来,塞给酒馆老板:“够了吧?”

  也许不太够。他在钱币过手时大致看了看,那一小撮细散的钱币实际上并没多少,显然一个铁匠学徒干瘪的钱袋子里也掏不出更多了,没办法,他只能挺起胸膛,使自己看起来更加理直气壮些。

  “今天不巧,我和我的……仆人在这附近打猎,没有带多少银币。”他瞥了亨利一眼,随口给他安排了个身份,继续说道,“改日再路过的时候,我会再来照顾你生意的。好了,让开,我们得趁天黑之前赶去别的地方,快去把我的马牵来。”

  他其实是对着那个看了半天热闹的马夫说的,那懒鬼到现在都没把屁股从长凳上挪起来过。谁知另一个家伙却热心得过分,他的话音刚落,亨利就转身去外边解栓马的绳子,自觉得仿佛真成了他的仆人似的。酒馆老板张了张嘴,汉斯知道他仍不满足,是以这般唯唯诺诺的恭敬态度期盼着他给出更多的承诺——但他今天要去忙着别的事儿呢,没工夫在这干耗。

  亨利把马牵到门口,汉斯一个翻身跨上马鞍,感觉到有个小瓶子在他的腰囊里晃了晃。他见亨利仍傻站着,似乎打算与呆愣着的老板一样目送他离开,气得笑了出来。

  “牵好马,哈尔,”他俯下身子,吩咐道。“走吧,我们时间紧着呢。”

  

  他们在酒馆老板的视线中保持着沉默,尽心尽责地扮演着一对主仆,走出了村子。汉斯发现亨利牵马的方向与拉泰卫兵的营地相反,便不再问目的地是哪了。脚下的乡道蜿蜒着钻入一小段郁郁葱葱的树林,又在小树林的一个上坡处分岔,更平坦的一条道路通往塔尔木堡,另一条窄而曲折的小径通往山间的森林,汉斯从马上跳下来,与亨利一起牵着马走。他总觉着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

  哚哚的马蹄声踏在被踩实的土路上,树的影子,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在斜阳的倾注下,闪动着映在棕色的马腹上,像节日里拉泰集市上偶尔会出现的偶戏。

  又是树林。“希望这次我们离那些人远着点儿。”他咕哝着说。

  “哪些人?”亨利问。

  “所有人。你没发现我们总是会撞上奇怪的人吗?”汉斯掰着手指与他计算,“热衷集会的家伙,刚才酒馆里凑热闹的人,还有树林子里的伐木工和强盗……”

  强盗。亨利听见这个词,突然放开了他的马绳,改为拽住他的手。汉斯的小臂上起了一阵微小的鸡皮疙瘩,幸好这是无人的林间道。他忍住了惊讶,没把亨利的手挣开。

  “你回拉泰的那一天,才走了没多久,就有卫兵骑马回来通报你们的队伍遇上了强盗。”亨利的语速很快,声音里夹杂着一种奇怪的、隐忍许久的激动。“雅罗斯洛夫大叫着有人受伤,我当时正好就在马厩那儿,我,我以为……”

  汉斯感觉自己的心空了。他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事儿,他是打算向亨利发脾气来着,因为铁匠学徒竟敢姗姗来迟,还敢让领主等候,所以他才会遇见后面那一系列还要凑钱赔偿的倒霉事……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在他为领主们的计谋而烦躁困惑,自怨自艾的时候,竟忘了与这一切都无甚关联的小铁匠在听到他遇袭的消息时会是什么心情。

  又一种汉斯几未尝过的感受渐渐填满了他的胸口,与他闯了祸被翰纳什捉住教训时的羞愧不同,他感到愧疚。但是,他不知该如何摆脱这份愧疚,他甚至不能把那些秘密和烦忧与亨利分享。我真是倒霉,汉斯想。

  “那天我没受伤,强盗没追上我们,你后来肯定听说了……我?我好好的。”他稍后有点儿结巴地说。亨利的眉毛又扭着,凑近了仔细打量着他,并不相信他这般敷衍的解释,这家伙总是这么不好糊弄。“你……你待会儿可以检查!”

  接着,他就看到上一秒亨利还爬满愁绪的脸泛起了红色,很快,裸露在衣衫之外的耳朵和脖子都红得发亮。汉斯这才醒悟,自己刚说的话充满歧义……接近某种暗示。老天,他真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呃,他脸上发热地想,就按着这个意思来,好像也挺不错。

  曦炎似乎对于他们把它晾在路中间的事情很不满,它喷了个响鼻,又跺了两下蹄子,提醒着站在狭窄土坡上对视了太久的两人。他们如梦初醒地松开彼此,退到一个得体的距离,各自对着背阴的方向咳嗽了一声。亨利把牵马的工作重新接了回来,曦炎扭了扭脖子,任凭他牵着自己和主人往更深的林子里走。一丝躁动不安的气氛仍旧萦绕着二人,汉斯不清楚还要走多久,山间的晚风才能将之安抚,或者,他更愿意快点儿走,赶紧去到一个隐秘的地方,供它释放,宣泄。

  该找找别的话题转移转移注意力了。

  “铁匠小子。”

  “嗯?”

  “还要走多久?”

  “不远了。”

  “我们去哪儿?”

  “斯卡利茨的猎户亚当有一个外甥,在莫霍杰德和塔尔木堡之间的这个林子里做护林人,前几个月的时候他摔断了腿,从此只能在村里做点清扫和牵马的杂活……”

  亨利又像个向导一样,与他介绍些无关紧要的农民们的事儿,汉斯在不那么着急的时候是乐意听的,但不是现在。这和他要问的有什么关系呀?

  “又来了,不许绕关子……”

  “别急嘛,汉斯。”

  “太阳都快落了!”

  恰好他们与马儿一起踏上一个山腰上的平台,绕过几丛灌木之后,找到了一个被小树与矮篱围绕起来的猎户小屋。矮篱里面已经长出了一点杂草,看上去小屋已无人居住,幸亏木屋还算结实,并没有倒塌的迹象。

  亨利把马栓在屋子旁边的树桩上,任由它在附近吃草,嘴里继续讲着那个护林人的遭遇:“他的腿脚不好,再也爬不上山,又没有别的亲戚,这座小屋便也荒了……唔。”

  去他的护林人。

  他搂住亨利的脖子,不容抗拒地把自己的嘴唇印上对方的。亨利被他的突然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费了好大劲才没有摔在曦炎身上。隔了这么些日子,汉斯以为自己早能理清他对亨利只是一种新鲜感,而非值得他又一次与之幽会的别的感情——没有,他压根想不清楚。他在从斯卡利茨到拉泰的回程里也在想,等他回到皮克斯坦因睡上一觉,会不会真的把亨利忘个干净?没有,他还想着对方撸了几发。那他是不是去洗个澡,叫一个温柔又技术好的姑娘,就能认真忏悔,摒弃自己对另一位同性犯下的欲念罪行,及时醒悟女人才是最好?也没有,他试过了,一点儿用都没有。

  心里叛逆地滋生出某种偷偷摸摸的畅快,他在贴上亨利嘴唇的时候,瞬间就把什么忏悔呀,赎罪呀,翰纳什在未来某日知情之后的咆哮呀……全给扔到一边去了。脑海里唯一回想起来的是他与亨利的第一次亲吻,干燥而轻,仿若无物,却使得他的嘴唇一直干渴到现在。第二次的吻更令他印象深刻,哪个姑娘会那样气势汹汹地求吻?以及紧随其后的许多个,无数个,他自己都数不过来的乱七八糟的亲吻和吮吸。不只是现在,哪怕是在拉泰,在来莫霍杰德的路上,在看见亨利的瞬间……光是想到那些亲密的时刻,都会让他重新体味到那种即将满溢胀破的心痛与欢欣,以及一种令他羞愧的冲动。

  好在亨利与他是一样的。亨利立即回抱住了他,如同怕他逃跑,揽在他腰后的一只手臂收得紧紧地,另一只手把汉斯的髋骨往自己的方向按。两人失去平衡又摇摆回来,腿与腿交错相贴,而后汉斯便在与对方紧贴的姿势里察觉到了,这个不善言辞的铁匠学徒从来都是他的共犯。他在亲吻的间隙里满意地笑了。

  

  护林人的小屋隐蔽而荒凉,周围全是郁郁葱葱的小树,如果不是地上的泥土太湿润,他恨不得立即推着亨利滚到地上去,反正这附近也不见人烟……一想到他们可能会幕天席地地干那事儿,他身体里亢奋的火焰就燃得愈发旺盛。可惜这样大胆的妄想未能付诸实际,两个人亲得晕晕乎乎,手和脚互相牵绊,缠抱着摔进了小屋里。

  小屋很暗,很窄,除了一张灯芯草和干草铺就的木床之外再不见什么像样的家具,但这对他们已是足够,上次的旧磨坊还不如这个呢。汉斯在恍惚间又被亨利压在了草垫上面,闻到扑面而来的一股潮湿干草味,和某种植物散发出的不悦的味道。

  他惊讶地转头看,发现这床铺上撒着不少的茴香枝,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马上他就无心去考虑茴香的事儿了,侧着头的姿势让亨利很容易地能够衔住他的脖颈,吸吮,舔舐。该死,他昏昏沉沉地想着,这家伙又打算在他身上留下一堆痕迹——汉斯却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愿,他甚至因此愉悦地呻吟起来。

  “汉斯……”

  亨利忘情地亲吻他,从脖子回到嘴唇,舌头与舌头互相交缠。两个人的下体再度蹭在一处,二人的体液和汗水已将汉斯紧身裤的布料浸湿了一块。他们的亲热依旧不得章法,却有了比上回更多的默契,亨利的手指利索地对付着贵族上身的衣扣,汉斯则伸手急躁地解开二人的腰带和裆布,两个人仿佛在彼此的扣子上展开了竞赛,都臊着红脸不服输地想要夺得冠军。这比赛对汉斯来说更有优势,护裆部位的绳结和扣子远不如他上衣多,可他实在太激动,好几次找错开扣的位置。途中,他总是忍不住先隔着布料磨蹭几下,每次把他们的阴茎贴在一起,都会有一股令他心脏狂跳的快感从下体涌上胸膛,他的乳头便在与亚麻衬衫布料的摩擦中挺起了。

  恰好此时他的衣服被解开,亨利抢先一步赢得了他的奖品。可恶的家伙。对方呼出的热气直喷到他皮肤上,其中一个乳头被亨利用嘴唇和牙齿衔住,如确认存在般地咬了一口。有点疼。汉斯的身体随之一颤,喉咙里低声抱怨:“轻点儿,别……”

  亨利很听他的话,但是每次只听一半:他又咬了一下,这次是用齿尖轻轻地刺。汉斯的腰猛地向前挺,剧烈地喘气。这感觉不可思议,他们上周也做了这样的事,感受却不是这样的,那只是痒,只是某种无法纾解的烦躁,让他阴茎硬得更厉害的小意外,不是这样……他的一只腿屈起,手指抓紧亨利的头,不明白自己是想要把亨利挡开,还是想要他更用力地再咬一次。他毫不怀疑,如果亨利再这样多咬几次另一边,他就要射了。

  然而亨利又不再咬他的胸了。他逃离了汉斯的手臂,整个人往下滑去,汉斯的目光茫然地追随,这小子要干什么——他没来得及问出口,那阵还未在他胸口消散的强烈刺激就移到了他的裆部。他想大叫,想把铁匠小子踢开,想破口大骂你在干什么——他没有,他无能为力,因为亨利再一次地埋下了头,向着他解开的护裆,他在……亲吻它。

  天啊。汉斯惊得快要呛住,话也说不出来,他被亨利这样大胆而亵渎的举动震慑了,身体僵直着。他从未被另一个男人这样对待过……难道说亨利是想要对他做澡堂姑娘会做的那种事吗?这个乡下的小子又是怎么会知道这种事的呢?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接受去亲吻另一个男人的阴茎,难道不会觉得羞耻和侮辱吗……无数个疑问困扰着汉斯,可他一个字也问不出。刚才亨利的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顶端,已经过去了一会儿,可是汉斯不敢确认,万一那只是他昏了头的幻想,或是亨利的无心之举呢?

  这时,他们的皮肤再次相遇了,不是嘴唇,而是亨利的鼻尖。汉斯只是看了一眼双腿之间就再不敢凝聚目光:亨利竟然在闻他!

  对方和动物猎食一样确认气味的举动几乎把他吓着了,鼻息喷抚在他阴茎的顶端,又使他腾起一股奇异的欲望,粘稠的清液源源不断地从他的马眼冒出,阴茎底部的筋络也缓缓抽动着。自己过于兴奋的反应令汉斯又羞又窘,偏偏亨利的气息和视线一直不曾离开过他那地方。真该死,汉斯想,原来被别人这么看着和闻也能成为一种酷刑。他又想,这不成,这太难以忍受了,他不能放任这家伙如此折磨他。

  “亨利……”他以为自己喊出来的声音是气愤的,实际上,那听起来比他的呻吟还要微弱,没有一点儿气势。什么?亨利慢了半拍才回他,嗓音低得让他的胸口跟着一起颤。汉斯的视线在墙壁和床板之间游移不定,好几次后才鼓起勇气看向下身,亨利那双蓝色的眼睛就在自己涨红的阴茎旁边,鼻尖悬在他的顶端上,尖端竟还沾染着与他眼神同样湿润透明的可疑液丝。仿佛有惊雷在他脑海炸响,他呆住了。

  这回,亨利没再征求他的同意,自顾自地把一切进行下去。汉斯被烫得叫出声来,他的阴茎被一个湿润柔软的东西包裹,是亨利用嘴把它含了进去。天啊,天啊,天啊,他急促地喘息着,感受着对方的口腔逐渐覆盖过他的柱身,舌头扭动着扫过他的沟壑,以及牙齿不时划过他的敏感处,偶尔带来尖锐的疼痛——这无疑是他体验过的最烂的口交了,铁匠学徒没有任何技巧,只知道将他含到底,像吞一根香肠那样用力地吃它。汉斯不安地扭动,想要从对方嘴里退出来,但亨利用手回揽着他的大腿根,生涩而专心致志地吮吸着他,他便不那么确定想要再躲开了。被不停剐蹭和过于用力吮吸给予的痛楚仍在,甚至由于他逐渐放弃抵抗而变得更多,可是,天哪,汉斯眼角流着泪,心有恐惧地疑惑着,怎么会这么爽呢?

  他的手指不知何时攀上了亨利的后脑,随着后者摆动头部的频率施加着力量,对方粗而短的头发刺着他的手,每一次的吞吐,都使得他冲动地喘气。圣父,圣子,与圣母玛利亚,他向着会判他有罪的名字默声祈祷,他真不清楚该怎么办了……

      汉斯闭上眼睛,眼泪和汗水掉下来,他又睁开眼,重新直视亨利潮红着脸吞吐他的模样,他胡言乱语般地叫着亨利的名字,全身越绷越紧……亨利使劲捏着他的大腿,不让他从自己嘴里逃走。快感和痛苦的刺激不停,汉斯听见了自己的尖叫,下体像受惊一般剧烈颤抖着,他迎来了高潮。

  

  亨利从他的腿间直起身,把嘴里的东西吐在地上。他抽离的动作太快,汉斯仍处于高潮之后无力的状态里,失神地注视着这一切,迟钝的大脑不足以让他把羞耻心及时唤回。

  “老天啊,亨利,你是在哪学到这个的……”他喃喃感叹。

  亨利本来正用手背蹭着嘴角,听到汉斯这么问,羞赧的红晕又攀回了脸上,声音被摩擦得嘶哑:“我只是,听人说,有些人会这么干……他们聚会上的女孩儿们,还有找过,呃,澡堂姑娘的人。他们说这样很舒服。”他越说越小声,最后声音化为嗓子里的咕哝,被一声咳嗽糊弄过去。那种求证般的目光又看过来:“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你舒服吗,汉斯?”

  其实汉斯还没缓过劲,但他感到自己软掉的阴茎又动了一下,下身闪过一个激灵。这是个不详的象征。

  “一点也不,”他立即否认道,“你学得特别烂,糟透了。”

  他满足地看到亨利的肩膀塌了下去,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取悦了他心底某些不光彩的趣味。接着对方垂下的视线又望向了地上那一小滩混合着口水的液体——亨利找到了反驳他的证据,垂下的眉毛又竖起来:“你在撒谎,汉斯。我全看见了,你射出来之前的样子,那么兴奋……”

  他不能让这小子再说下去。汉斯挣扎着爬起来,把亨利扑倒在木床的另一头,再次用嘴去堵住对方的,然后立即后悔了,因为对方嘴里全是自己精液的味道。他略微嫌弃着亨利,或者是他自己,可他又没法半途而废。汉斯更用力地亲过去,到了牙齿互相嗑痛的地步,试图以此转移两人的注意力。

  他把手伸向亨利戳在他小腹处的阴茎。我没法做到像他那样,汉斯在心底半是确认,半是自我开解地对自己说,让我去舔一个男人的鸡巴,这不可能……至少今天不可能。果然亨利没有工夫再去拆穿他了,铁匠小子的热铁在他手里摩挲,融化,手心传来一种脉动的触感。

  汉斯谈不上有什么技巧,拉泰的少主从没服务过别人,他只是用自渎时喜欢的力度揉搓着亨利,但对方的反应令他惬意极了。亨利难耐地从他们的亲吻里逃开,嘴里呃呃地低声喘息,不时因他手指的揉捏和指甲的搔刮而倒抽冷气。两个人都已衣衫不整,他与亨利面对面,交叠着腿靠在墙壁边缘,后者把头贴在他的肩膀上,又像之前那样,或啃或舔地用他肩膀上的肌肉来舒缓焦躁。这家伙简直天生闲不住嘴,总想着咬他啃他。

  这不公平,汉斯气哼哼地看着亨利,比他更加厚实的肩膀随着喘气的动作上下浮动,皮肤亮晶晶地,涔着汗水。他也报复似地咬了上去,力道实在,听见亨利用无助的语气喊出他的名字。

  “汉斯……嗯……汉斯!”

  他喜欢听亨利这样接近失控地喊他,不恭敬也无所谓。接着这样的呼喊又变成了呢喃,不间断地在他的耳边颤抖。对方阴茎流出的粘液把他的手指染得黏糊糊,湿漉漉的,汉斯渐渐找到了省力的方式,他把手指尽可能地拢成一个圆,亨利就在他手里这样一下下地向前挺身,像是在操他的手。意识到这点,那种游刃有余的微笑从他嘴角消失了,窘迫的热潮铺上了他的脸。

  亨利叫他名字的频率也越来越快,到了那根东西在他手里抽搐的时候,亨利突然扭头强硬地亲住他,把他抵在了墙上。汉斯来不及抱怨被撞疼的背,亨利就将高潮的呻吟宣泄在二人的喉咙里,他感觉到有灼热黏腻的液体洒在他的手心和腿间。

  

  又一次安静模糊的间隙。门外小树林的叶子哗啦啦地响,曦炎在不远处悠闲地跺着蹄子,在干燥的泥地上踩出啪嗒啪嗒令人安心的声音。亨利趴在他的身上,喘息着,如雷的心跳在他们的胸膛间传递,一时间没有人出声破坏这份安静。

  汉斯像座木雕那般靠墙坐着,他在隐藏。他不想给亨利发现自己的下体因为在刚才给他手淫而再次变硬。还有另一种焦虑在他的心头缠绕:他们不会到此为止,他们会和上次一样,再射上很多次,搞到筋疲力尽,而他不确定是不是还要和上次一样,放任自己的大腿被磨肿破皮……他的眼睛瞥向被扔在地上的外套和腰带,皮带末端连着的腰包躺在地上,包中间有一个被顶起的皮面,那底下是泽娜给他的润滑油膏。

  很久以前,汉斯从澡堂姑娘们的闲聊里了解到有些特殊癖好的客人会用到这个。这本与他无关,反正他既不喜欢走后门,也不喜欢老女人,温润如水的少女饱满而湿润,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能有什么时候会用到这东西——直到他从斯卡利茨回来不久,又在拉泰小酒馆里听到几个喝高了的醉汉说起“男人间的事儿”。半醉的汉斯本能地提紧呼吸,竖起耳朵,然后以领主的威严斥责了这帮人嘴里的亵渎话题——最后的结果就是他特地去了一趟澡堂,出来的时候兜里多了一瓶东西。

  老天爷啊。他都干了什么。

  可惜他想要藏起来的地方已经被亨利发现了。铁匠学徒的眼神恢复清明,冲他伸手,急吼吼地把他们再次挺立的阴茎拢在一处,又靠过来舔弄他的下巴和嘴唇。汉斯心烦意乱地把他格开,他还是无法下定决心接下来要怎么做。

  亨利停下来,迟疑地看他。“你讨厌我这样吗?”

  汉斯摇头。亨利松开他一些,又亲回来,他回应着。铁匠学徒如同受了鼓励,拉低他的身体,两人又搂抱着躺回床上。他们急于抚摸彼此,解除身上最后挂着的衣物,直到赤裸的皮肤二度相贴,双方都发出了赞叹般的呻吟。他们的双腿不再交叠,亨利弓着身子,双腿跨在他的身体两侧,只有粗大的阴茎抵在汉斯的大腿缝里,涨红的龟头蹭着他的皮肤……又是那样难以忍受的、令他们两个都无从满足的黏腻厮磨。又一次,汉斯伸出手去阻止了他,手臂抵住亨利的肩膀。

  “真的很糟糕吗?”亨利看上去像受了伤害。潮红的脸颊衬得他的脸色更加惨白。他从汉斯的身上跌落到旁边,下定结论:“你不想要这个。”

  多么可怜。汉斯发出一声轻哼,介于愉悦与嘲笑之间,亨利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哈尔,”他坐起身,伸手去摸亨利的脸,后者咬着嘴唇,抗拒地往后躲了一下,但没能躲开第二次。汉斯的手指摩挲着对方拧结的嘴角,用一种如同亲吻的声音说:“……我只是想要用能让我们两个都更快乐的方式。”

  那是什么?他的小猎犬闻言抬起头。

 

  油膏有一股腻人的香味,将草垫与茴香枝的气味盖住大半,他想起城里姑娘们往头上抹的香油。自己绝对是疯了——汉斯趴在床上,以一个极羞耻的姿势,背对着亨利,撅着屁股,嘴里咬着他自己的衬衫,无比后悔自己几分钟之前做下的决定:他要求亨利给他扩张。

  亨利的反应就像第一次被他亲时那样,惊呆了。话已说出口,收不回来,汉斯只有硬着头皮把他听来的“技巧”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说完后,他只想埋进草堆,不管亨利听懂没有,都当作无事发生,他今天再也不想看亨利的脸。但亨利扭住他的身体,又不断拆下他试图挡住脸的手臂,不依不饶地追问:“汉斯,你确定吗?”

  “那、那不然呢,”他的反驳没什么底气,“难不成你还要领主来伺候你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你相信我,”亨利给了他一个轻柔的吻。“我会做好的。”

  铁匠学徒这保证完成任务一般的口吻令他哭笑不得。汉斯看不见身后的样子,也不想扭头去看,但能想象得到,铁匠的手指正沾着一些油膏,等待着涂抹上他那个难以启齿的穴口。他听不见亨利呼吸的声音,却体会得到那股灼热的视线,使他一下又一下地紧缩。他不清楚亨利会在什么时候开始,也不敢问,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吊死死刑犯的时候从来不会告诉犯人日期,因为这样未知的等待才是最恐惧。

  灯芯草垫被碾出下陷的声音,另一人的腿从后边靠上他的大腿,有种舒适的温暖。不过这并未给他带来多少慰藉,下一秒,滑腻而冰凉的触感贴上了他的股缝——那感觉像有人在他身上抹奶油,黏腻,古怪。旋即粗糙而温热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按上他的后穴,油脂滋润着皮肤,反而使得皱褶与指纹之间的摩擦感知变得更为清晰。汉斯被这样未曾体验过的感觉震撼了,亨利的手指只是轻轻地在边缘触摸,就让他如被剑刺中,无力地塌下腰来。

  未曾想先叫出声来的反而是亨利。他惊呼着,揽住汉斯的腿,生怕他掉下去。“你还好吗,汉斯?”

  他松开嘴。布料吸干了他的唾液,使得汉斯的声音变得嘶哑。“我就是,刚才没准备好,你、你继续。”他忍住羞耻心,把身体重新挺回去,又嘱咐道:“不过……轻点儿。”

  此前汉斯从未了解,原来自己身上除了两腿中间那根东西之外,还会有这么脆弱的地方。他也不清楚,原来被人扩张是件这么……这么奇怪的事儿。光是听那些人猥琐的描述,他以为这事儿会很舒服,结果并不是这样——但也不光是疼,在亨利的手指揉按他穴口的边缘时,有种陌生的感觉从他从未想要往里塞东西的地方悄悄滋生。那是……痒,又不是痒,是酸,是满溢的胀,中间又夹杂着某种空虚,某种令他想要挣脱,又纳入的冲动。

  亨利漏出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脊骨末端,汉斯潮热的喘气没入亚麻布料。一个指节从被摸得酥痒的洞口处伸了进来,汉斯极力忍着收缩排斥的本能,放松身体,任由手指往他深处钻。太怪了。他止不住地低吟,膝盖颤抖不已。亨利的指节卡在第二个,他停了下来。怎么回事呢,汉斯想要转过头去问,可他的姿势让他什么也看不见。

  “你这里太窄了,汉斯,”亨利忧虑地说,“我害怕弄伤你。”

  他在脑子里回想亨利的尺寸,和他的手指做着对比,不禁在心底暗骂:妈的,凭什么这家伙要长那么大?同时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那么粗的东西捅进来,绝对不成,他会被操死的。汉斯甚至开始怀疑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那些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难道都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天赋,才能用后面吃下那么大一根?

  “实在不行,就——”汉斯想说,实在不行我们今天就算了,大不了用老办法。但是,亨利的手指毫无预兆地又往里面顶了一下——他的身体也随着猛烈地颤抖了一下,不止如此,他还惊喘着,发出一种哭泣般的抽噎。下颌酸软得无法继续咬住衬衫,变了调的喘息不受控制地从他嘴里漏出来。

  “怎么了?”亨利赶紧停下,俯身贴近他,用空余的那只手去摸汉斯的的脸。汉斯知道自己的脸上全是泪。

  “你哭了?汉斯,你——”亨利一下急了,立即想要把手指抽出来。

  汉斯惊恐地阻止,不,别出去!

  “可是你哭了……”

  该死的,这家伙就是块木头……汉斯被抹掉的泪水又委屈得涌了出来。但他明白现在自己没有余裕和这块木头拐着弯儿地玩猜谜。没想到传说是真的。汉斯难以置信地想,更没想到他自己也是有天赋的那类,太他妈的离谱。

  亨利还等待着他的反应。于是他羞得快要咬断自己的舌头,把声音闷在衣服里。那儿……很舒服。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然而亨利的手指在他说话时又重新动了,仍是朝着那块让他浑身酸软的地方戳。汉斯猝不及防地尖叫,腰肢徒劳地绷紧。他想要逃走,但亨利钩在他体内的手指令他不敢轻举妄动。天杀的臭铁匠!这家伙根本明知故问,全是故意的!

  “汉斯……你这样很舒服,对不对?”亨利压着鼻音,加重了动作,用一种他不太能承受的力度反复戳弄着那个模糊的区域。汉斯说不出话,某种未知的快感奴役着他。他已然践行了明知故犯的罪,现在又使得别人进入了他的身体,不洁的罪行愈发无法挽回——他小幅地扭动着腰肢,实在不明白该不该继续放任自己的身体投进这股令人惊惶的浪潮。

  “我……啊啊啊……我不知道……别……”

  “我喜欢,”亨利的声音飘忽不定,仿佛也在随着他的身躯颤抖,摇摆。“我喜欢……看你这么舒服。”

  话音落下,事情便这样发生了。汉斯流着泪,近乎哭叫着到达高潮。他的阴茎抖动着射出好几束浊液,沾上草垫,他的衬衫,还有下巴。亨利手指从他体内撤了出来,有别的东西顶弄着他的穴口,频率很快,但幅度轻微,他没有力气挣扎了,只在嘴里断断续续说着不要,生怕下个瞬间亨利就把阴茎捅进还没有完全扩张好的穴里。铁匠学徒的呻吟变得高亢,用手套弄着他自己的阴茎根部,性器撞击他穴口的幅度更大了。汉斯大开着腿的姿势无法阻止中间的窄缝被龟头继续推挤、碾压,他在恐惧之中几乎生出一种对方的尖端已经挤进去了的错觉,想到这里,他刚射过的阴茎竟然又跟着抽搐了一下——就在这倒错交缠,思绪混沌的混乱之中,亨利用力顶着他,全数射在了他的穴口上。

  

  过了很久,久到汉斯以为自己已经睡过了一轮。亨利躺在他的旁边,无言地看着他。狭窄的木床使得两个人之间存不下任何遮拦,汉斯被他盯得不大好意思,想转过身,又不够位置。

  “这太窄了。”他说。想让亨利往外边挪一点。

  “不,是你太窄了。”亨利看着他说。

  汉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随后看见亨利促狭的笑容才知道这家伙在说什么,气得他弓起膝盖就想把这家伙踹到地上去。不料这反倒给了铁匠学徒可乘之机,一下子用手架住了他的膝弯,令他的大腿无法再合上,手指又一次地摸上汉斯的后穴。汉斯的动作僵硬了,他没料到亨利这么快又会摸上那里,他还以为今天关于扩张的事情到此结束了呢!

  “是你说的,起码要三根手指才能插进去。”亨利用一种谈论打铁似的平常语气说着让汉斯抬不起头的话,“刚才只有一根……”

  指节重新钻入他的身体,比上次推进得更加顺畅。汉斯发出一声呜咽,他来不及去抱怨这家伙的死脑筋,只能恶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绝谈不上什么威严。他们现在是面对着的姿势,那个奇异的区域又消失不见了,手指在体内旋转摸索的动作给他带来一阵阵的滞涩与胀痛,汉斯的眉头拧在一起。亨利就来亲他。他张开嘴,两人的舌头柔软地交缠,汉斯惊奇地发现,铁匠小子的亲吻似乎没有那么笨拙了,或者说,是他也变得笨拙了。

  亨利的第二根手指轻轻地揉弄着他的洞口边缘,汉斯的心头骤然攥紧。

  “我……”他喘着气退开,舌头发麻,“我不知道能不能再……该死的,亨利,今天你肯定不能把……插进来,我会受不了的!”

  亨利用鼻尖蹭他的脸。“我知道,我不会把你弄坏的。”他又亲他的脖子,手指往更深处探索。“我只是想让你舒服。”

  话音落下,汉斯难以忍受地低吟一声,说不好是因为什么。插在他后穴的手指如同拥有某种能控制他情绪的巫术,轻易就能让他的腰肢酸软,眼前起雾。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在他心底滋生,汉斯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把某种非常可怕的权力封给了这个铁匠学徒,更可怕的是,他竟然不想收回它。

  他伸手去摸亨利,又烫又硬,这东西如同从来没有软塌的时候,总这样坚硬地蹭着他。他想到这东西可能将来会插进他的身体,后穴就会情不自禁地传来一阵紧缩,旋即那些褶皱又被亨利的指节撑开。他学着铁匠的动作,把两个人的阴茎贴在一起搓弄,上一轮遗留的精液在他们皮肤之间流淌、磨蹭,混杂着腿间的油膏,一起滑进他的缝隙,再被亨利的手指揉进穴里。好色情。他难堪又激动地想,这简直是他这辈子经历过的最色情的事儿。

  亨利的手指增加了些许抽插的动作,使得他脑子里这样混乱的念头更加强烈了。穴口被粗粝指节刮擦的疼痛仿佛也转变为了某种隐秘的快感,激得他不停流泪。铁匠学徒现在也明白了,他泪水的含义不是难过和疼痛,而是难以自抑的兴奋。亨利伸出舌头舔走汉斯的眼泪,又去卸开汉斯紧咬的下唇。他们接吻。他又射了。

  到了最后,亨利也没能插进他的身体,扩张的过程比他们想象得更漫长,他们俩距离这一步还离得很远。然而这并不妨碍亨利用手指把汉斯弄射了很多次。最后一次的时候,他已经不能清楚地感知,但是亨利咬着他的耳朵,夸赞似地说,他这次吃下了两根。然后汉斯哭着抽搐起来,他已经射不出什么了,只有小腹还在一收一缩。

  

  下山的路由此变得困难,汉斯被亨利扶着走到山脚下时,太阳已完全看不见了。残留的霞光在天边荡出红晕,随着他们迈出的脚步逐渐隐去,第一批星星羞怯地在树梢后显现。哒哒的马蹄声在乡道离开树林之前停止,汉斯让亨利把火把放在一旁,过来帮他上马。

  亨利过来了。汉斯拽过亨利的领子,今天最后一次,使劲地吻了他。接着他自己用手臂撑上了马,没要任何人帮助,即使在落座时他的屁股疯狂向他抗议,差点又把眼泪逼出来。他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说话。

  “我们……下个星期四,你不许再迟到了。”

  火把在远处,但铁匠学徒的眼睛亮起来。他站在曦炎脖子旁边仰望着他,乖巧地点点头。

  一股接近烧焦般浓郁的草木味,甜得接近苦,闻得他心里也跟着泛起苦涩。汉斯低头闻闻自己,那味道应该是来自衣服,便再补充:“还有,不许再把那里搞得到处都是茴香。”

  铁匠点头,又摇头:“茴香是那些人聚会的信号,假如有茴香,他们就明白在这里的是他们的同伴,知道的人就不会追究了。茴香也能盖掉……咳,那个,的味道。”

  汉斯想起事后俩人擦洗了半天的黏腻,臊红了脸。今天还混上了油脂,比之前更难除净。“我讨厌那个。反正,反正你现在身上全是油膏的味道,记得洗掉。”

  “可是它挺好闻的……”

  “天啊,洗掉!”

  “好吧。”

  “我……”这一个下午,他们已经聊了太多天,说了太多话。他看着亨利的脸,想不出来还能再说什么,是嘴笨的铁匠将他也传染了。

  最后他只能说:“我走了。”

  曦炎走得很慢,亨利的火把也在原地燃烧了很久。最后一次回头时,汉斯发现,他身后的乡道,林子,晚霞,还有火把,全都看不见了。

  

  在离营地几十米的地方,汉斯找了个可以踩住的小土堆,慢慢地滑下了马。两股之间的酸胀感觉令他龇牙咧嘴,他努力调整步伐,让自己看上去一切正常,衷心祈祷门口当值的卫兵眼神儿别太好。

  当他牵着马进营地的时候,听见正有人大声咒骂,争吵不休。幸运的是,那卫兵的注意力全被吵闹声攫住了,天色又暗,没人注意到他略显奇怪的走姿。

  “卡蓬大人。”

  “里面是谁?在吵什么?”

  “抓了几个人,”卫兵答,“在帐篷里,他们说要见领主。”

  “这不是刚好吗?领主回来了。”

  卫兵面露难色。“他们要见的……应该是翰纳什大人。”

  哈。汉斯冷笑一声,不过他今天太累了,懒得与一个小兵反驳。他在远处听了几句,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几个倒霉的德国商人成了他们师出有名的对象,在看了有着国王签署的批准文件之后交涉不成,便开始诅咒面前的捷克士兵,要求见翰纳什——这一切注定会成为一笔烂账。他在酒桶边接酒的时候,看见旁边停了一辆卸了马的马车,上面码着几个带着花纹的箱子,锁都被打开了。他随手掀开一个,里边是镴壶,杯碟和盘子。箱子之外,还有几卷用油布包裹的呢布,很显然,这些人真是商人。但要证实这一点,肯定要等到很多天以后,除非有意外出现的格罗申让翰纳什愿意快一点承认。

  汉斯无心掺合。他有点饿,但并不想吃东西。他的身体又酸又疼,乏得要命,只是精神还亢奋着。他打算喝点葡萄酒,再烤烤火就去休息。篝火离栓马的木桩不远,他端着杯子走过去,脚下突然被绊了个趔趄。

  “哎哟……操,什么东西!”

  他以为是一根木头,踢上去却是软绵绵的,有人痛叫一声,声音是从他脚底下发出的。旁边的卫兵闻声举着火把过来。火光凑近,他才看清,这是个人,还是个他见过的人。

  “你这杂种,”卫兵冲着那人骂,“干什么睡在这儿?”

  那个原本睡在这的人连忙道歉,点头哈腰地求饶。汉斯嫌恶地往后躲着他的头发——他白天在莫霍杰德的酒馆见过这个偷懒的马夫,一头乱发,里边长了不少虱子。但是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是德国佬的临时马夫,就是他帮我们,咳,帮他们赶车过来。我们暂时还不能把他放走。”卫兵一边解释,一边呵斥着马夫,让他找个不挡路的地方窝着。什么钱都挣的臭乞丐。汉斯不屑地撇嘴。

  马夫唯唯诺诺,拖着跛脚往远离篝火的方向挪,这时,汉斯看到了他的跛腿,想到了什么,把他叫住。

  “你,”他顿了顿,“你是不是有个叔叔,叫亚当,在斯卡利茨?”

  那人张了张嘴,大约惊讶于为什么会被汉斯问起这事儿,结结巴巴地承认:“是……是的,大人!”

  卫兵也诧异地看着他。汉斯耳朵一红,他明白卫兵在想什么,从不务正业的少主怎么能破天荒地说对一个农民的来历……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他习惯了。他又问那个马夫:“你之前是莫霍杰德的护林人,但是伤了腿,现在做不了林子里的活了,对不对?”

  “对,对,小的叫维尔科。”这人把脑袋埋得更低,一副既茫然,又受宠若惊的模样。火把之下,卫兵惊疑的表情更强烈了,眼神不住地在他与这个流浪汉之间打量。他要让这两个人都失望了,汉斯在心里笑了声,其实他只是和某个小铁匠一起借用了这家伙不用的屋子。

  “给他点吃的喝的吧,要是马车路过莫霍杰德就让他搭个方便。”他挥手道。跛脚马夫的神色显然有点儿沮丧,看来他在期待更多,然而汉斯没有理由,也不打算给他什么额外打赏。听上去这个马夫早已和营地打过招呼,要是真该得什么赏赐,也该是翰纳什去奖赏,而不是不知情的他。

  卫兵帮他举着火把,他再次路过关着德国佬的帐篷,他原本不打算看他们,可是,既然那个马夫在这里……他的心底隐约生出一种预感,难道被抓的人他也见过?

  汉斯掀起帘子,一股闷了许久的酒臭扑面而来,熏得他犯恶心,闻起来像是有人在里边吐过。帐篷里的几个人眯眼抬头看向门口。借着火光,汉斯认出了他们的衣服,同样,他们在几秒钟后也认出了他。“是你!”其中一个人从地上跳起来,指着他,神情激动:“我见过你!在莫霍杰德!我还想请你喝酒……可你出卖我们!”

  “什么?”前面三句汉斯听得明白,最后一句听起来却像是醉汉的梦话。“你在放什么狗屁?”

  “就是你!”那人大叫着,许是酒还没醒,竟大胆地想要扑过来,“你走了之后我们就被抓到了这!”

  “别发疯了,我又不认识你们!”

  “但你认识他们!你与他们串通一气,”德国佬换了德语,嘴里叽里咕噜地吐出许多不敬的词儿,汉斯听得懂,一门外国语言里他最先掌握的总是些骂人话儿。其中有一个词特别污秽——“你和你的小男宠!”

  汉斯瞬间怒不可遏,好在卫兵一把将醉汉推开,否则他会亲自把这人踹倒在地上。“一派胡言,我真该叫人撕烂你的嘴!你怎么敢说……你怎么敢污蔑?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才是拉泰的——”

  等等。他的声音又戛然而止。并没有人阻止他,也没有人再顶撞他。连那个被推倒在地上的德国佬也醒悟过来,后怕地往同伴身边挪,酒精带来的勇气消失了,鲁莽的醉汉意识到了汉斯可能是他们惹不起的人。

  我才是拉泰的领主,皮克斯坦因的主人。关于身份的表态却被汉斯硬生生噎回肚子里。他的心里隐约有个声音在阻止他再与德国佬就这些胡话继续争辩,即使他气得想要把这人立即拖出去吊死。他不是想起现在代管拉泰的人是翰纳什……他是想起了亨利。

  德国佬不可能知道他们的秘密。汉斯飞快地回想着在莫霍杰德的情景,他与亨利,决没有在酒馆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离开的时候应该也没有人跟踪,哈!这蠢货肯定只是单纯的醉话和污蔑……他没有真正被拿住把柄,但他仍然出离愤怒。第一次,他有了恶劣地使用权力的想法。

  他多希望德国佬是真的强盗,他也希望自己是个说一不二的领主,能自己做决定,无需看任何人脸色——然后就这样把那张乱说话的嘴堵死,给他们安好罪名,把强盗全吊在路边的树上。

  德国佬的嘴皮又动了。汉斯压根没听他说了什么,手上先做出了反应:深红色的葡萄酒被他连着杯子砸在了那人脸上,他的投掷向来准确。德国佬被鲜血似的酒水淋了一头一脸,捂着脑袋,不可置信。他的同伴惊呆了,卫兵也是。

  “你不是说想请我喝酒吗?”他以一种畅快的语气骂回同样的词儿,“这算我请回给你的,Sodomit!

  真他妈的活见了鬼。汉斯掀开帘子,大步走了出去,身体和脑袋都在疼痛着抗议。卫兵过了一会儿才跟出来,嘴里发出不赞同的啧声,汉斯没理会,这人是翰纳什手底下的,他毫不怀疑这人会向叔父告密,但他已经不在乎了。篝火那边儿坐着的士兵,再远一点儿的地上捧着粥碗的马夫,全都好奇地看着他的方向,而汉斯只剩心烦。

  他想不明白,到刚才为止,今天都是美好的一天,怎么就变得这么糟糕了呢?

 

 

  

  

  [1]莫霍杰德:莫霍杰德在游戏里没有酒馆,我编的。附近的酒馆其实在萨莫培什。后面会出现的很多场景可能都会与游戏对不上,不特地标注了都是我编的。

  [2]歌词:出自《Kongens Fald》中的一段德语歌词,有顺序上的改动。
  Du kleiner Vogel, der du fliegst vom Neste
  Schönre Heimat suchend in das fremde Land,
  Gedenkst du noch, es war ein' Nacht in Böhmen —
  O Gotts Marter ja, Kamrad, ein' Nacht gar schön!
  Krieg' ich Schnappsen, weil ich lebe
  Heirathen thun und mit du Weib sich rauffen —
  O Gotts Marter nein, Kamrad, Gotts Marer nein!

 

 

 

 

Chapter 9: 铁匠之子

Chapter Text

  亨利很少有失眠的时候。他的睡眠是出了名的好,马丁总批评他,说头一晚大吃大喝之后,第二天他准会睡得跟头懒猪似的,谁也喊不醒。他想说,要是别人也像他一样,习惯了有个天不亮就叮叮咣咣打铁的铁匠老爹,肯定也能睡得和他一样好。

  他喜欢睡在窗子靠葡萄架的房间里,每天早上什么时候醒,主要看葡萄藤长了多少叶子——他会把绵羊皮和棉衣枕在宽椅上睡,享受早上被透过葡萄藤的阳光晒醒的感觉。当然啦,在这之前,老爹或者老妈会想办法把他弄醒,不过他自有赖床躲懒的办法。眼下正是五月,葡萄藤枝叶变得更加茂盛,渐暖的天气也愈发叫人贪睡了。

  亨利换了个姿势,把压在脑袋后边的胳膊抽出来,让自己躺得不再那么舒服,否则他又会一觉睡到大天亮。在炉火的微弱的照耀下,窗户外边的葡萄藤轻轻摇曳着,叶脉之后没有银白色的月光,只有什么也看不清的黑暗。这说明月亮已经落回了地平线,黎明即将到来,而他也再躺不住了。

  他坐起来,把脚落在地面,小心翼翼地走到炉子旁边,站定了去听门外的动静。门外是一个狭小的玄关,他这间用作小厨房和饭厅,对面有一个小仓库,另一边是他爸妈的屋子。他把头贴在门板上,屏住呼吸,认真地去辨认他老爸打呼噜的动静——很好,和往常一样响亮。马丁睡得正熟,所以他这时候出门正合适,不被早起的老爹抓个正着的办法就是比他起得更早。

  他从箱子里拿出了自己昨晚准备好的东西:他的行囊,里面有一点食物,一个用油布包好的细长小包裹,一点他攒下的硬币,还有一个空了一半带着香气的小瓶子。做好了这一切准备,他又踮起脚尖,折返回去,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像一个小贼(这是他自己家,况且他什么也没偷!)。就在他轻轻拔下大门的锁条时,马丁的鼾声戛然而止,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木条差点儿砸在地上。幸好他父亲只是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另一个频率的呼噜重新响起,亨利这才把快要蹦出来的心跳摁了回去。

  空气干燥而温暖,即使现在是一天中露水深重的凌晨也不会令人感到寒冷,吹在面庞上的风带着菩提树的香味,使他更清醒了些。天上不见月亮,唯有远处矿山上常亮的火把在天边映出红光。路上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但亨利不打算点火把,家门口的这一截路他熟悉得闭着眼睛也能走完。快走到马厩边的时候,他把步子迈得更大了些,值夜的卫兵是他的相熟,他偷偷溜出门的计划已经过了老爹那一关,现在只剩下一个可能的小变故。

  马厩里的马儿安静地站着睡觉,马是一种安分的动物,它们从不对路过的人产生过多的好奇心,可是另一种太过活跃的小畜生却令他担忧。果不其然,他才刚刚靠近,那个花白一团的小影子就从墙角的草垛里钻了出来,兴奋地朝他摇尾巴。

  “嘘,嘘!”亨利两步上前,摁住了呆呆的脑袋,防止小狗兴奋地吠叫。呆呆误以为他打算摸它的脑袋,便往地上一躺,呼噜噜地露出肚皮,开心地呜咽。亨利无法,只得从行囊里摸出一小条肉干,堵住小狗的嘴。

  “小声点儿,呆呆。”他摸着小狗的头,“今天我没办法带你。”

  呆呆压根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三两口吞完了肉干,又冲他摇尾巴。

  “你这蠢狗。”他无奈地摊开手,“我没啦,你要是还饿,就白天的时候去找老妈。”其实老爸老妈从没说同意他养呆呆,然而他俩每次见到小狗时也未显得多么抗拒,老妈手上有食物时会喂它一点,而马丁呢,虽然嘴上一直说讨厌这些会给他工作添乱的畜生,亨利发誓,他前两天绝对没看错——马丁在午饭时试图用掉在地上的面包皮喂它,结果呆呆理也不理。

  靠在木篱大门墙上打瞌睡的卫兵见是他要出去,只冲他努努嘴,便继续靠在墙上闭目养神。他顺利地出了内堡,村子里也是静悄悄的。下了山坡,亨利看见东面林子的树冠之上已经开始泛出蒙蒙亮的光了,他赶紧加快脚步,走向村子南面的出口,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更棒的是,他已经看见他的伙伴驾着马车在河边的磨坊旁等候了。

  “没挨你老爸揍吧,亨利老爷?”驾车的弗利兹打趣道,“我们都以为你被锁在堡垒里出不来了呢。”

  他的好哥们发出一阵笑。亨利翻个白眼,也笑了,走到车后边爬了上去。他没见到马修和马蒂亚斯,只见到一堆麻布袋子。他在一堆袋子之间艰难地把自己安插进去。“马修和马蒂亚斯呢?”

  “马修在伐木场帮我顶工,马蒂亚斯今天要修他家的房顶,再说了这车上也没位置。”弗利兹说,“斯蒂伯要带着他家的帮工去,我们两个算蹭他们的车,所以别抱怨了。”

  这时磨坊小院里出来三个人,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瘦弱的身板上扛了两个麻袋。那是磨坊主的女儿特丽莎,大儿子斯蒂伯,还有扛着袋子的帮工巴舍克。当巴舍克把两个袋子扛上马车的时候,他看上去整个人都快跌倒了,亨利帮着抬了一手。巴舍克喘着气看了他一眼,干巴巴地道了声谢。斯蒂伯坐到马车前面,特丽莎给他和巴舍克一人一个小包裹,还笑着冲亨利打了招呼。“你好呀,亨利。最近可不常见你。”

  天色不亮,特丽莎的笑容是模糊的,但她依旧很美。可惜,亨利这两天泡在铁匠铺里琢磨的时间太久,今天又起得太早,实在太困,他发现自己对着村里这位最漂亮的姑娘的笑容都翻不起多大反应了。他也向她问好——又瞟了一眼其他几人,斯蒂伯和巴舍克都阴沉地盯着他,而弗利兹则看好戏似的朝他眨眼。噢可别来这一套,他没那个意思!特丽莎确实很好看,可是……

  斯蒂伯转过身去,用鞭子抽向驽马,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出了村子。特丽莎在后边喊他们路上小心,反而让斯蒂伯的鞭子挥得更快了,好像生怕车上的小子们再多看他妹妹一眼似的。

  “你这趟去拉泰干什么来着,亨利?”特丽莎的大哥问。

  “送货。”他用早已想好的说辞解释。事实也差不多,只不过是背着他老爸出远门送货。

  “得了吧,哪个拉泰的人会跑这么大老远来斯卡利茨订东西?况且,你还是学徒呢,这不合规矩。”

  “反正铁匠是他老爸。”弗利兹抢先一步帮他说话,“别问啦,我俩就是蹭个车而已,到了地方我们会帮你卸货的,斯蒂伯。”

  “我知道是谁,”一直没开腔的巴舍克突然说道。“是上次来斯卡利茨的那个,拉泰的扬?”

  亨利正在马车上晃得昏昏欲睡,听见这句也没多大反应。直到他反应过来这个名字是汉斯给自己取的假名。他猛然瞪大双眼,巴舍克正用他一贯欠揍的得意样子看他。

  “你怎么知道?”他刚问出口就后悔了,这和直接承认有什么区别。紧张攫住了他的心跳,他连忙回想着这段时间来与汉斯的每次见面……不可能,护林人的小屋旁边没有别人,那种许多人的聚会只在晚上才有。难道是在莫霍杰德?不,他们从不在那做什么。再者说,巴舍克如果真的知道他俩的关系,肯定会私下威胁,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和他打趣,这个阴险的小子绝对不会浪费敲诈的好机会。对,他不可能知道。

  爱接话的弗利兹再一次在前边抢词:“用用你那没睡醒的脑子,哈尔,五朔节前一晚我们一起在酒馆喝过酒,只有他了,除非你小子还背着我们结交了什么拉泰的大人物。”

  五朔节。这倒说得通。他放下心。“我和那位大人在酒馆里玩骰子,输了他不少,他说可以用一把匕首抵债。”

  斯蒂伯从鼻子里飘出一个词儿。“大人?”

  亨利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编。“他是拉泰那个年轻领主的侍从。”

  “拉泰领主?”斯蒂伯“嗤”了一声,“我听说过他!天天嫖娼的一个年轻崽子。希望他侍从回去没告诉他斯卡利茨有几个姑娘,哈哈,别的贵族来斯卡利茨都是想要抢银矿,这位嘛,肯定只会想着搞姑娘!”

  车上几个人都因斯蒂伯这讥讽贵族的俏皮话笑了几句,只有亨利没出声。巴舍克用不屑的眼神看他:“你可真够巴结的。”

  “一个别的城里的侍从有什么好巴结的?”弗利兹向来与巴舍克不对付,立即呛声,“人家要是见识过马丁师傅的手艺,就该反过来巴结亨利才对!”他颇为得意地向亨利一抬下巴。

  亨利没附和着远离真相万里的争吵。巴舍克讨个没趣,啐了一口,扭过头去。斯蒂伯则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那位侍从老爷要是能免他们几个过路费,他也愿意巴结。

  马车里的麻袋成了不错的倚靠,亨利把他的行囊抱在胸前,找了个舒服的麻布袋子靠着,打算眯一会儿。他没撒谎,他这趟的确是去送货的——布包里是一把新打的匕首。那是他瞒着老爹,攒了好一阵子材料,又借着练手名义偷偷打了好几次才终于打成的,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掏空了他攒了很久的小金库不说,还打坏了第一把。他在想象中描摹着这把成功品的模样,嘴角不禁带上了一点儿微笑:它很轻,但毫不纤弱,钢片的厚薄被他捶打得恰到好处,他对托莱多钢的奢侈使用令它韧性十足,握持的重心也完美靠近手心。亨利对这件作品很是满意,以前他不是没打过小匕首,可是没有哪一把能和这柄媲美。他已经等不及想看到汉斯惊喜的表情了。

  

  汉斯。每每想到这个名字,他的身体里便会涌现出一种脱力的感觉。上个周四他们又去了一回护林人的小屋,还是在那张小木床上,近乎折磨一般地做爱——这是他继续给汉斯扩张时,汉斯说的,抱怨着说他们干的这事儿根本就是折磨。只是那抱怨的声音毫无说服力,听起来又哑,又软,和他身体里面的嫩肉一样的软。亨利盯着贵族少年白皙而泛红的皮肤,以及手指在底下感受到的那个不停箍紧、蠕动着的紧窄穴口,深以为然。他的阴茎硬得快要炸开,却依旧只能用手指去操汉斯,这简直是最残忍的折磨。

  他给汉斯的扩张依旧进展缓慢。上上个星期最后还吃下了两根手指,这一次再摸上去的时候,那里又紧得像是从来没有被开拓过。他一边用指尖浅浅往里面刺,一边感叹你好紧。汉斯瞪他,说我又不是女人,那里也不是姑娘的逼,不会自己变软冒出水来。

  是吗,可是里面真的很软。你下次可以自己摸摸……

  谁他妈要自己摸!操,我忘了,你小子根本就没摸过姑娘的——

  一股微妙的情感泛上胸膛,操控着亨利的手指往里接着使力,他听见汉斯的咒骂声变调成了一声下流的呻吟。当手指捅到里面某个地方的时候,呻吟又变成了急促的喘息。对方这样奇妙的反馈使亨利着迷。汉斯雾蒙蒙的浅蓝色眼睛看着他,他的脑子便也变得雾蒙蒙的,连想要说出的话都无法思考了。

  我没空去想姑娘的事情了。他像个傻子似的说出这些胡言乱语:都怪你,谁叫你这么好看。

  听到他这么说,汉斯报复得逞似地笑了,那张潮红的漂亮的脸泛出得意的神色,紧皱的眉头舒展,上扬,含着泪水的眼角和嘴角一同弯起,然后又因他手指抽插的动作而失去弧度,挤出一滴泪,或者汗。

  亨利便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他又贴过去亲吻汉斯,又舔又吸,甚至还咬,他真想把他吃进肚子里——这想法实在奇怪,他不敢真的说出来。他只敢凑上去跟汉斯说:你要让我永远受这种折磨,我也愿意。真的。

  他也不知道对方听没听见。汉斯发出一种令他无力的抽泣声,又像是受不了似的,对他又是推又是抱,还抓着他,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亨利明白他这是要高潮了,紧接着,汉斯扭动腰肢射在了他的手里。他握着那些湿漉漉的液体,感到一种让他自己也费解的欢欣。

  他们没像上次一样做那么多回,汉斯这次的营地离莫霍杰德更远了,他还得骑马回去,需要一个不那么饱受摧残的屁股——而且这次汉斯也没能成功吃下第三根手指,他只是轻轻地用手指试了试,汉斯紧张得就快要咬破自己的嘴唇。嘴硬的小贵族试图假装没事,但身体疼得发抖,眼睛也死死闭着,不敢看亨利。亨利放开他,借用汉斯的手撸动着自己射在对方的胸口,有一点点竟然溅到了汉斯的脸上,而对方仿佛并没发现。他怀着肮脏的心思让那滴精液在汉斯的脸上挂了很久,直到两人都收拾得差不多时,他才假装不经意地帮汉斯擦掉。

  时间仍早,两个人都怕彼此再睡过去,汉斯命令他说点儿什么。

  “说什么?”他不认为自己在斯卡利茨的日常能引起汉斯的兴趣。那些永不休止的矿山和叮叮当当打铁的事情有什么好说呢,一个所有人都认识彼此的小村子,连他自己都感到无趣,没有指望。

  “无趣?”汉斯笑出一声,“不会比我的日子更没指望了。”

  为什么呢。他难以想象,贵族又不需要工作,不该整天就是吃喝玩乐吗,汉斯还是拉泰的领主,城里的人都得听他的。

  “神父就不会。”

  好吧。亨利赞同,斯卡利茨那位懒惰的老神父也一样,他们总是声称自己只听上帝和教会的。

  “翰纳什也不会,其他人又只听翰纳什的。”汉斯说到这,懊恼地叹了口气。“我不该跟你说这个的。”

  “怕我去你叔父面前告状吗?”他揶揄道,“太好了,我这就去告状,说拉泰的卡蓬大人刚刚咬了我一口……”

  汉斯掐了他一把让他噤声。亨利挡住他想掐第二把的手,拉到自己身前。“你要是想抱怨什么,跟我说就好了,毕竟拉泰的人我除了你之外一个人也不熟。”

  “我才没想抱怨!”

  “那也不能总是我在说,这不公平,汉斯,我嗓子也疼呢。”

  “谁管你。”汉斯低下头,头顶的金发蹭在亨利的下巴上,细软的头发蹭得他痒痒的,他想稍微让开一点,汉斯却把他的胸口抵得更疼了。 

  “你说得也没错,整天吃喝玩乐,这好像就是我这几年的生活。你也知道我父母……翰纳什又只是我叔父。他被国王和家族指派来做我的监护人,帮我处理所有拉泰的事情,直到我成年。”

  “他强迫我早餐的时候听执政官汇报领地上的琐事,合情合理,虽然听起来是真的无聊。除此之外,翰纳什几乎不管我,只要我不给他惹太大的麻烦,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上去比我老爸还好对付。”亨利说。

  “是啊,听起来不赖,对不对?一开始当我意识到,没人会天天追在我屁股后边管我的时候,我可乐坏了。我就把大把的时间花在狩猎和……”汉斯抬头瞄了他一眼,“和澡堂姑娘们……咳,聊天谈心上。”

  亨利用鼻子笑出一声。汉斯恼火地捏住他的鼻子不让他再发出那种声音。

  “反正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后来我发现,因为我做的那些事儿……我的名声越来越差。我没什么怨言,毕竟我也真做了,感觉还挺爽的。翰纳什会骂我几句,不过也就这样了,他又不可能去堵所有人的嘴。”

  一直听到这里,亨利都不明白汉斯想要说的是什么,这样骄奢淫逸的生活离他实在太远,贵族老爷们的烦恼简直已经是普通人一辈子遥不可及的梦了,还想要如何呢?也许这家伙只是不愿意找神父忏悔那些荒唐事,所以在向朋友倾述?接着他又感到茫然,他和汉斯,一个铁匠学徒和一个贵族领主……做过那样亵渎的事儿,还能如何做朋友呢?

  “就像是我从自己想要整天吃喝玩乐,变成了只能吃喝玩乐……真奇怪,是吧?等我想要跟着他去别的城市参加领主会议,去看看库腾堡和布拉格的时候呢,他又会说,你是领主,你得老老实实地待在你的城堡里……甚至会问我是不是又想去打猎和找姑娘,只要不让人告上门,那我想去就去。”

  “卫兵在我溜出城玩的时候会帮我打圆场,当我想调动几个守卫,他们就会说要请示翰纳什大人。我去澡堂给姑娘赏钱可以找管事要,可我要是想修修我的皮克斯坦因,他就会说预算全是翰纳什大人管。领民们来说家里的牛羊猪鸭,鸡毛蒜皮,翰纳什就会把我留在那旁听学习,但若是领主之间的重要信件呢,永远签的是他的名,我要是多问两句,他就会挥手把我赶出去!” 

  汉斯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在安静的小屋里显得刺耳。他又猛地顿住了,随即两人陷入一种难堪的沉默。其实亨利有点儿被他吓着了。原本抚摸着汉斯脊背的手此时僵在空气里,摸上去也不是,放下来也不对。他对领主,领地,监护人之类的事情一窍不通,但他能感觉到汉斯很沮丧。

  “我不该跟你说这个的。”汉斯的声音很疲惫。“你不会明白的。我不是在轻视你,我只是……我不该说这个的。”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亨利也很沮丧,因为汉斯说得没错,他对此一无所知。这不是他的问题,他也不认为汉斯是在贬低自己……可他依旧有一种无所适从的难过,他甚至连这时候该怎么安慰对方都不知道。

  汉斯安静了很久,才继续说:“下周,翰纳什要去一趟波尔纳,我又会被他锁在拉泰。所以我不能来了。”

  噢。亨利的思路还盘旋在刚才汉斯说的一长串儿里,以及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懊恼之中。他明白这不是自己偷偷练剑而老爹不准、把他的木剑锁起来那种等级的小事,在他的人生里好像压根都还没遇见过这么严肃的事儿。他可以把木剑偷偷藏在别的地方,他能和弗利兹马修他们偷跑出村,他甚至跟老爹说过想出去冒险,去朝圣,去参军,反正就是不做铁匠,他老爹也只是一笑置之,最多说教两句,不会真打条锁链把他锁在斯卡利茨。他妈也说过,他以后不一定非得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铁匠铺打出来的斧子上。

  “你听见了吗,我说我下周不能过来了。”汉斯的声音似乎带着点儿怒气,很快,又换回了他那副不在乎的语气。“我在拉泰做我的领主,你……你就好好在家打你的铁吧。”

  亨利觉得自己已经能读懂一些这家伙的别扭语气。迄今为止,他见了汉斯很多样子,气急败坏啦,开怀大笑啦,脸红害羞啦,甚至淫荡下流的模样他也见过。他们总是在聊轻松的闲话,很少谈及其他,汉斯像今天这样忧虑的模样从未在他眼前显露过。可突然间,他看着汉斯这副故作轻松的表情——这个漂亮的贵族少年,这个嚣张跋扈的花花公子——他意识到了他有多真实,又因这份真实而有多么令他着迷。

  他没来由地面红耳赤。脑子里热成了一团浆糊,即便如此,他的嘴却替他说出了一个主意:“下星期,我去拉泰,我去找你。”

  “什么?”汉斯抬起头,眼睛亮起一瞬,又暗下来。“你说过你父亲最近不打算采购,你也没有马。你来不了。”

  “我可以搭别人的马车,”他本来没有什么计划,然而计划就这么顺着嘴边说出来了。“斯卡利茨总有人会去拉泰的集市的。就算没有,我也能搭车到塔尔木堡,或者莎邵,或者拉茨亚迪克,我可以提前一点走……我可以说我是给你送货的。”

  汉斯张了张嘴。“你在开玩笑。你来送什么货?”

  亨利笑了,说:“领主预定的匕首。”他越想越觉得可行,心脏砰砰直跳,“你等着……你相信我吧。”

  汉斯的头低着,没说话。亨利看不见汉斯的表情,他的自信正逐渐消散。就在他有点儿慌神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一只手摸到了自己的下身,那里只是微微硬着。

  “汉斯?”他惊讶。但是汉斯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对方把他的脖子使劲搂过去,把咬破了嘴皮的嘴唇印上他的嘴。

  “在你来找我之前,”汉斯喘息着,气哼哼地说:“我们再做一次。”

  

  马车突然猛烈一抖,一声巨响,亨利被两个麻袋砸倒在车板上,哗啦啦的陈麦撒了一车厢,驽马嘶嘶地叫,好在没有发狂,马车幸运地停住了。疼痛使他从晃晃悠悠的小睡中惊醒,一切旖旎暧昧的幻象全消失了。他努力从倾斜的车板上坐起来,查看其他人的情况,巴舍克和他一样被埋在了陈麦袋子里,斯蒂伯向后仰倒,由车板和袋子惊险地撑住了他,最幸运的是弗利兹,他和斯蒂伯交替赶车,出事的时候,他可能是这段路上唯一一个没打瞌睡的人,打了个滚儿滚到了地上,毫发无伤。

  “你们怎么样?”弗利兹招呼他们,神色紧张。“马车莫名其妙碾过了一块石头,然后马儿就不受控制了!”

  巴舍克和弗利兹合力把斯蒂伯从地上扶起来。他没事,只是吓得不轻。“真倒霉,这两匹该死的老马!”看他那样子,恨不得狠狠冲着马扫上几鞭。可是现在他们还没到拉泰,正处于塔尔木堡与诺伊霍夫之间的一片小林地,接下来还得靠这两匹马把他们拉过去。“马车没事吧?”

  亨利下车检查着马车,车轮还在,轴承也没断,只是马儿挣松了车枷。“没事!”他回答,但心中仍有疑虑,磨坊主的马都是老马了,而且有两匹,为什么会同时受到惊吓呢?他怀疑弗利兹所说的石头不是真正的原因,于是低头在地上寻找,试图发现别的东西。林间小路的空气湿润,土地柔软,前后见不到半个人影,他们几人在这里唉哟叫唤的声音就是最大的动静。

  不,不对。

  “安静!”他对着马车那边的三人喊,“你们听到了吗,有人来了!”

  “谁?”“我没听见!”

  只有弗利兹应和了他:“我好像听见了!是狗叫声!”

  他不会听错,几周之前他还在林子里晚上被强盗和狗追过呢,那仓皇逃命的滋味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马儿的听力远比他们好,人的听力被车轮隆隆的声音蒙蔽,它们却能在嘈杂之中听见恶犬磨牙呜咽的警告声,这才让那两头老马受了惊。

  “是强盗!”斯蒂伯畏惧地大叫,“最近老爸说过路上不太平,但我以为我们走得这么早——”

  “妈的,强盗抢劫又不看早晚!”巴舍克气急败坏地指责东家,其实他自己也没什么好办法。“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亨利紧张极了。强盗猖獗的事儿近来所有人都有所耳闻,人们结伴出行的情况更多了,要不是因为路上有强盗,斯蒂伯也不会同意让他和弗利兹免费蹭车。他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可这不代表他们能对抗穷凶极恶的强盗。他把手伸进包裹里,犹豫着要不要拿出那把匕首。它是把精巧的好匕首,由他仔仔细细打磨过,开了刃——可这么一把小匕首,在这种情况下,它又能保护得了什么呢?

  狗叫的声音没靠近,树丛沙沙摩擦的声音却近了。四个人靠着马车,屏住呼吸,等待着强盗从树林里跳出来……运气好的话他们能谈判。还不到夏收的季节,这一车陈麦值不少钱,足够他们换条生路。

  一个人磨磨蹭蹭地从树丛里挤出来。他没穿着那身黑与黄的战士罩衣,只在他胸前的小纹章保留着这两种色彩。亨利认出了他。

  “他是……坦卡德!”他惊喜地喊出来人的名字。那个人——曾经随着汉斯一起去过斯卡利茨的坦卡德——皱着眉头,不悦地看向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终于,他的脸上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噢,我记得你。你是那个……斯卡利茨的,铁匠小跟班?”

  他们今天不会死在半路了。虽然亨利厌恶这人一副高高在上的做派,他依旧欣喜地点了点头。

  “你们这是要去哪?”

  他刚想答话,被斯蒂伯先一步抢答:“去拉泰的磨坊,老爷。那里的皮社科是我的亲戚,他找我赊了一笔陈麦。”

  “你是皮社科的亲戚?”坦卡德这才正眼看向斯蒂伯。

  “严格来讲他是我的叔叔。”

  “你叔叔。好吧。磨坊主们亲戚真多。”他讽刺道,又转向亨利“你呢?你也是亲戚?”

  “不,我不是,我来送货。”他拍了拍布包。“那位大人,呃,在斯卡利茨的时候让我给他打了把匕首。”

  坦卡德这下子露出了一种轻蔑又充满同情的表情。“噢?他让你给他打匕首,还让你这么老远送过来?你真是信守承诺,小铁匠。”亨利不喜欢他的语气。

  “我们能继续上路吗,老爷?”斯蒂伯唯唯诺诺地问。

  “嗨!请便。”坦卡德无所谓地说,“我之前还以为你们是……算了,你们继续走你们的吧。”

  坦卡德是拉泰的卫兵,亨利在帮着斯蒂伯一起收拾的时候思考着,为什么坦卡德会出现在这样的荒郊野岭呢?他很好奇,但没有立场去开口质疑。只有坦卡德露了面,且没骑马,那他肯定不会是一个人在这——不过,他显然在认出这是一辆斯卡利茨来的马车之后就失去了呼唤同伴的欲望。

  他们很快收拾好了散落的麻袋,一些从破袋子里落下的陈麦也被归拢在了车板上。斯蒂伯对此不停抱怨,他说空气里越来越湿,要不了多久就会下雨,这一车散麦全得遭殃。坦卡德一直在旁边看着,似乎是在无言催促他们动作快点儿,从这儿离开。亨利想起周遭自从汉斯那一次遇袭之后便愈演愈烈的强盗传闻,难道拉泰的士兵们是在这附近埋伏强盗?翰纳什大人不让汉斯出城的原因也会是因为这个吗?

  在重新上路前,亨利问道:“坦卡德老爷,这附近还有强盗吗?”

  “强盗?”坦卡德转身从他来时的灌木丛里走,看也没看他们。“你们遇不见强盗。”

  

  他们的运气非常好,脑袋上的乌云给足了面子,一直到马车平稳地驶进拉泰上城门,天上也没有落下雨滴来。他们驶过上城区的鞋匠,酒馆,顺着拉泰城里那个坡度和缓的大坡,驶到城中的广场,今天是周四,正是拉泰市集的日子,摊贩们绕着广场中央的木台支起许多摊位,此时他们中的大多人都在匆匆往摊子上盖油布。

  “没人会在大雨前做生意,倒霉。”弗利兹大失所望,他本想先在城里逛上一会儿,现在他也只有跟着斯蒂伯和巴舍克先去山下的磨坊了。亨利则在广场下了马车,他决定独自前往皮克斯坦因去见汉斯。他跳下车的速度太快,不小心冲到了旁边一个老太太的摊位上。

  “主保佑你!孩子,慢点儿!”那老太太一只手扯着油布,一边努力用身体挡着被撞到的木箱,希望它们不被亨利撞散。亨利狼狈地站起,连连道歉。“对不起,太太,我跳错了方向。”他看见佝偻的老妇人要想把油布盖上她的食物摊子很是困难,于是亨利从她手里接过油布:“我来帮你吧,马上就好。”

  老妈说他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又蹿高了不少,干起往摊位棚顶搭布的活儿来很是轻快。当他要把台面上的一篮子粗面馅饼也盖上的时候,老太太却制止了他。“这篮子我能提走,躲雨的时候还能卖。谢谢你啦,孩子。”

  亨利不再耽误,他往下城门走,皮克斯坦因正在下城门的旁边。这座耸立在山坡上的石制城堡只有半条壕沟,沟里是干涸的,有一座木桥跨越沟渠与下城区相连,两个卫兵站在桥的尽头。他故意路过桥头,又走了回来,无所事事的卫兵在另一侧看着他,并未觉得他的举动有什么不妥。

  而他在紧张。

  汉斯是否在里面等着他呢?这座城堡有着比斯卡利茨堡垒更高的塔楼,他会住在哪一层,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他说过无聊的时候会在窗台上看书,他的窗台正对着下城门,但那里没坐着人。他是否已经看见自己在桥头来回踱步,就像在斯卡利茨时一样,此时正躲在墙后边发笑呢?等下他见到他,是不是还要在别人面前摆上一会儿架子,再屈尊邀请他进入?他会喜欢他的礼物吗,他是否惦记着他,他——他今天还能有机会吻他一次吗?

  纷乱的念头搅乱了亨利的呼吸,他只愿去思考那些好的方面,否则怕自己一想到坏的猜测便没勇气走上桥了。远方的云层传来闷闷的雷声,他身后出入城门的行人走得更快了。就这样吧。亨利长呼一口气,攥紧他的包裹,向桥的那一头走去。

  “日安,卫兵老爷。我是斯卡利茨铁匠马丁的学徒亨利,来为皮克斯坦因的汉斯·卡蓬大人送货。”

  这下卫兵们看他的眼神稀奇了。“我还以为他是开玩笑。”其中一个年轻的嘟囔道。

  “闭嘴。”另一个更年长的对同伴小声骂,又问他,“你送的什么?”

  “是匕首。老爷。卡蓬大人订制了一把匕首。”他把油布包从行囊里拿出,掀开一角,露出一个崭新的握柄。

  “嗯,是匕首。”年长卫兵看了看,认可道。“虽然我搞不明白卡蓬大人为什么要跑那么老远去订制这么一把……咳,的,匕首。”

  不识货。亨利假装没听见。“劳烦。您能带我进去见卡蓬大人吗?”

  年轻卫兵像看笑话似的眼神看他:“你总不该指望能拿着一把匕首站到贵族跟前吧?你可以把东西放在这,然后离开,第二天再来要你的报酬。”

  他在心底懊丧地咕哝一声,自己没想到这一点。卫兵说得没错,一个陌生人,拿着武器站在领主面前,除非他是不想活了。他父亲马丁和斯卡利茨的领主拉德季是多年熟识,向拉德季交付东西时从未受过这样的阻碍。可惜,这里是拉泰,没人认识一个外乡的铁匠学徒。

  他心里打起了退堂鼓,随即又被他自己给掐灭,他与汉斯约定好的,怎么能就此放弃呢?

  他命令自己想个办法。

  “卡蓬大人说过,他要现场验过货,看看这把匕首够不够锋利趁手。他还要把想要的刀鞘样子告诉我,我好记下来,去找皮匠为他定做。今年的五旬节刚过,嗯……您看,卡蓬大人肯定不希望在节后狩猎的时候还拿不到这把新匕首。”亨利看到卫兵的眼神动摇了。他成功说服了他——其实他也惊叹于自己能立即编出这么个顺当的理由,要知道,他向来是被弗利兹和马修嘲笑嘴笨的那个。多亏了某人闲着没事就和他大吹出门打猎的牛。

  “好吧,我可以带你进去,”卫兵让步了,亨利忍不住地露出雀跃的笑容——但他的话还没说完。“不过,你还是得明天来。”

  “为什么?”

  年轻的卫兵耸耸肩。“因为你来得不巧,卡蓬大人现在不在城堡里。”

  “他去哪儿了?”

  “他……”

  他的回答立即被老卫兵皱着眉阻止了。“是你该问的吗?快走吧!”

  

  亨利原想着自己会在城堡门口等上一会儿,再在院子里等一会儿,最后可能还会被叫到某扇门的外边再等一会儿,但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又踏上了回到桥头的路。汉斯不在皮克斯坦因里。亨利对这事实感到费解,他为什么会不在呢?

  一道惨白的闪电无声地划破拉泰城上空积压的乌云。几秒之后,闷雷滚滚而来。亨利的鼻尖触碰到湿意,下雨了。

  他明白,卫兵说的是对的,但他实在无法等到明天——明天他该回程了。他又想起,汉斯说过自己这时候不能离开拉泰。亨利的心思又活络起来:汉斯是这里的领主,他不在城堡里,不代表他不在拉泰。汉斯说过自己不喜欢狭窄的室内,更喜欢外边的空气,所以他没必要把自己拘在石头堡垒里。

  看来还有希望。亨利振作起精神,现在的问题是:这样大的一方城镇,汉斯会在哪儿?

  多奇怪。他一直觉得,虽然他们隔着好多座山和好多条河,马车都要走上一个白日,却从未真正觉得他们的距离有多远……从未像现在这样遥远过。

  雨更大了,再留在这想那些有的没的除了被淋成落汤鸡之外也不会有别的作用。他拍了拍脸,抹掉脸上的雨水,心想既然自己决定了要等,就得找个地方避雨。城外的客栈和皮社科的磨坊都不行,那会让他错过见到汉斯回到城堡的时机。他想起刚才帮助老妇人收摊时广场周围的那圈建筑,它们都有着宽大的屋檐,市政厅门口的商铺一楼还有一条内退且连通的拱廊,和大城市里的一样,只是更短。这些地方都可以供给商铺和行人躲雨。

  他去到那儿时,拱廊里已经有了不少人。小贩们要就近看着自己的摊位,剩下的便是行人和居民。一些机灵的摊贩带着零碎的商品在拱廊里继续做生意,这不合规矩,但下雨之后这儿变得乱哄哄的,没人在意,若是已经交过摊位费用的商贩在做生意,执政官也不会说什么。

  “又遇见了,孩子。”那个提着篮子的老妇瞧见了他,挪出一块干燥的位置,招呼他过来。“你站在这儿躲雨吧。”

  他为此很感激。拉泰城坐落在一个巨大的斜坡之上,他从下城门一路走回来,路上淌过的水就快泡进他的靴子里了。它仍是一双足够新的靴子呢。

  很快他与这位老妇人攀谈起来,当他说自己是一名从斯卡利茨过来送货的铁匠学徒之后,她发出了一声惊叹。

  “哎呀,那么远!”她似乎是在为亨利打抱不平,“咱们的那位少主也真是够能折腾人的,不就是一把匕首么,我邻居就是这城里的铁匠,他为什么不直接去铺子里买?”

  其实这话对他来说毫不熨帖,可惜亨利不能告诉她实情。他既不反驳,也不失得体地说:“他……卡蓬大人要是能喜欢的话,我也挺荣幸的。”

  她用一种看外乡人的怜悯眼神看他。“你要是个莎邵的珠宝匠还差不多,那一位最乐意的就是买些小首饰送给姑娘和……那种女孩。”她说到这里,举头望了望周遭,大家都闹哄哄地聊天,没人在注意他们俩在说领主的闲话。“城里没有珠宝匠,但是莎邵那个珠宝匠的学徒每个月都会来,靠着那一位赚了不少钱呢。”

  “噢,真可惜。”他不知该如何评价了,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感慨了一句。心里如这骤雨一般闷闷的。

  天色变得更黑,几乎使人以为已到了晚上,雨也更大了。已经有等不及的人发觉短时内雨停无望,便顶着暴雨离开。

  “你别等啦,孩子。过会儿天要更黑了。明天再来也不迟。”老妇人劝他。

  亨利打定主意在前往皮社科磨坊的路上再去皮克斯坦因问一次,反正也算顺路。临走前,老太太拿了一块没有卖完的小馅饼给他,他感谢地接过,自己的确是饿了。

  “吃吧,就在这儿吃,别被雨浇湿了!”她充满善意地看着他。

  亨利拿起来咬了一口,意识到自己竟然尝过这个味道——他当然没光顾过她的生意,咬下第二口,他想起来,是汉斯曾经给过他同样的馅饼,在他上一次来拉泰的时候。

  他很快把馅饼吃完了,狼吞虎咽,这让那老妇人很是高兴。亨利则感觉自己依旧饥饿,馅饼在他的胃里没起到一点儿安抚的作用,他仿佛从来都不曾这样饿过。

  他太想他了。

 

  暴雨的威力被低估了。亨利一头扎进雨幕,雨点劈头盖脸地打在他的头上,身上,一眨眼就开始往他的衣领里浸。他怕暴雨把匕首浇湿,把行囊硬掖在了外套底下,使得他动作别扭,跑也跑不快。雨水在路面汇成溪流,顺着城里的大小坡道往下冲,路面很滑,他还得小心别跌倒。好在路不长,跑过几个铺子,到下城区铁匠工坊的墙角转右,再下一道陡坡,就是通往皮克斯坦因的木桥了。这一回,他希望那两个卫兵能发发善心,准许他在一处干燥的屋檐下继续等。

  就在他下坡的时候,他听见一声尖叫。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这低沉的雨幕之中显得尤为尖利。又一声,大雨的声音太吵闹了,他能听见,却听不清。

  “别打了!”终于听清了这么一句,亨利忍不住回头寻找,城里的房子建得很密,倾盆大雨又让人视线模糊,满眼都是雨水和泥土的灰白色,他实在听不清那凄厉的尖叫源自哪里。

  “住手!求你了!别打!”

  一团鲜亮的红色从阴暗的小巷里滚了出来,攥住了亨利的视线,他立刻认出那是一个人和他的红色兜帽——是个他认识的人。鲜红色的布料跌进泥水里,迅速被水打湿,变得黯淡了,兜帽主人的一头金发也被雨水浸湿。

  但亨利全无重逢的喜悦,他看见另一个大块头也从巷子里跃出来,跳到了倒下的人身上,挥拳向那头金发打去。

  最后是一个哭泣的女孩,她也被雨淋湿,盘起的头发散开了一半。她站在雨里,徒劳地想要把摔在泥水里的两个男人分开,嘴里不住地哀求,却没人理她。

  而亨利呢,他觉得自己提前把匕首用布裹了好几层,还塞进了衣服里,实在是无比明智——他在冲过去把那个压着汉斯打的家伙扑到一边的时候想:这时候他手上若是握着武器的话,恐怕真的会因此犯下大错的。

 

 

Chapter 10: 偷盗圣手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亨利撞倒那人,两个人一起摔进了泥里。这是个壮实的家伙,单靠他自己的体重是无法把这人一直压在底下的。他趁着对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先一步往这人的脸上来了一拳。对方跌在泥水里,惊愕又痛苦地瞪着他,本能地挥拳反击,拳头打上亨利的侧脸。这人的骨骼又宽又厚,一拳下去把亨利打得头脑发懵。这个人的体格比与他在斯卡利茨打架的混混们都要高大,不过,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时候退缩,钳住对方的动作丝毫不敢松懈。

  房子与边墙之间的狭窄小巷让人无法施展开拳脚,反倒给了亨利压制这个大块头的条件。对方一直试图把他掀翻在地,而他用背抵住墙,并未给出这个机会。大雨哗啦声和女孩哭泣的声音一直没停过,他却什么也听不见,只顾着用拳头一下下地往对方身上砸。

  大块头突然怒吼一声,聚起全身的力气,用身体顶开亨利,将他掀到旁边的墙上。后脑撞上墙壁,一瞬间他眼冒金星,视野发黑,幸好,他没昏过去。

  “约瑟夫!不要!停手吧!”尖锐的叫喊混着嗡嗡的回音穿进他的脑子,名为约瑟夫的大块头努力从地上爬起来,眼睛紧盯着他,全无罢手的意思,他也同样。今天这事儿还没完。他再度朝着约瑟夫扑了过去,约瑟夫也试图踹倒他——他过于庞大的身躯在湿滑的泥水中显得笨拙而缓慢,亨利先一步用膝盖顶住约瑟夫的胸膛,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约瑟夫无法呼吸,只能疯狂地挣扎,手臂胡乱地往亨利身上甩。

  女孩冲着他们害怕地尖叫。约瑟夫的脸越来越红,嘴里哕出呛水般的声音。亨利仍然没松手,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没松手。手臂疼得麻木,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地交替着,耳边砰砰的声音不知是雨声还是自己的心跳。直到有人从背后抓住了他,把他拉开。

  约瑟夫瘫在地上喘着气,红润的面庞重新变成被大雨浇冷的惨白肤色。那女孩跌坐在一旁,不知所措。

  “你发什么疯?你差点掐死他!”此刻制住他的正是桥头那个年长的卫兵。

  “他不该打他!”亨利一开口就在自己的嘴里尝到一大股铁锈味,但他毫不在意,依旧死盯着约瑟夫。

  “你也不该!好了,现在你们两个都得跟我一起去执政官那儿!”

  亨利知道自己闯了很大的祸。接下来,他会被罚格罗申,他交不出来,就得在广场上受枷刑,或者被关进牢房里。无论如何,他父亲知道后都会暴怒的。可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竟一点儿不后悔,至少目前还不到后悔的那一步。

  “你该感到羞耻,小子,你打了一个城里的居民,你会后悔的!”

  他应该为自己辩解求告,说出口却变成了:“我向上帝发誓,他活该!”

  “留着跟执政官嚣张去吧。”

  “你犯不着把他带到执政官那儿去,”一个声音强硬地插入到他们的对话中来,“你看不出来吗,亨利是为了保护我!”

  他与抓住他的卫兵一同回头,是卡蓬,浑身湿透,狼狈万分。亨利惊讶于他竟仍然在这儿。

  “可是,卡蓬大人……”

  还在地上喘气的约瑟夫也抬起头,哭泣的女孩儿如同噎住了,无比惊愕地望向他:“卡蓬大人?”

  汉斯显然不想与任何人解释。“妈的。我不想把任何人送到执政官那儿,我甚至不想他为今天这事烦心,懂了吗?我……我有这个权力。”

  “翰纳什大人会——”

  “你们不说他就不会知道。”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不耐烦,“还是说你宁愿去执政官那里坐牢?”这句话是对着地上的约瑟夫说的。

  约瑟夫不再是那副不服气的样子了,他惶恐不安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努力地弓着腰,把自己的身体缩得比在场的所有人都矮,一个劲儿地冲他道歉:“不……不!当然不,大人,请原谅我,我只是一时昏了头……求求您,发发善心……”

  “很好。”他走过来,命令卫兵放开亨利。“我们走。”他对亨利说。

  

  雨依旧很大,大得连两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亨利看出汉斯现在无心说话,自己也处于某种无从说起的茫然之中,二人只顾着闷头走。他跟在汉斯身后,一路下了斜坡,走过木桥,进了皮克斯坦因。汉斯把亨利带到厨房,叫老女仆长给他处理伤口——亨利这时候才发现自己额头破了一块,血和水一直混着往脸上淌,手臂上也有多处刮伤。名为玛蒂娜的女仆长看上去对他俩有一万句疑问,但汉斯已经以换衣服为由上楼去了。

  “上帝保佑,”她拿出干净的亚麻纱布和布条,一面擦干亨利的头发和脸上的泥水,一面给他处理额头的伤。“你怎么会伤成这样呢,孩子?”

  他不确定把自己受伤的缘由告诉她是否合适,只笼统说道:“是个意外,卡蓬大人好心救下了我。”

  “在拉泰城里?天哪……唉,这么糟糕的天气,也难怪。”她并未深究,利索地给他止血。“卡蓬大人是个热心肠的人。你要感激他。”

  出乎意料。这个老女仆似乎是这城里第一个为汉斯说好话的人。“是的,当然,他……他很好。”

  “只是还太年轻。好啦,你自己摁住,头上的伤口不深,一晚上就能好。”她把纱布交到亨利的手里,自己则接着处理他别的小伤。

  “接下来呢,你要烤烤火吗,想要吃点儿东西也成。”

  “谢谢您。我是斯卡利茨来的铁匠学徒,其实是来给汉……卡蓬大人送他预定的匕首的。所以我得去找他。”

  玛蒂娜说:“他在三楼。你和门口的卫兵说,他会带你过去的。”

  

  亨利依言去了,到皮克斯坦因的最高层需要在城墙上走一截,城墙之外便是峭壁和山崖,水流从排水孔如瀑流下,暴雨中,往山下看的视野令人眩晕。雷声不止,大雨倾盆,他的衣服再度湿透。

  到了门口,他却没见到任何卫兵。敲了敲门,也无人答应。

  站在这里淋雨总不是回事,他怀疑手里包匕首的油布已要被水浸透了。门并没锁,他想了想,开门走了进去。

  “汉斯大人?”

  走廊静悄悄的,墙壁绘制的暗色花纹在窗外的闪电之下时隐时现。两旁的门都关着,只有最前方的房间闪着摇曳的烛火。汉斯给亨利讲过,那是皮克斯坦因里最为宽阔华丽的骑士大厅。

  他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取出他的布包,静等着自己身上的雨水在门口沥尽,才往前走到大厅入口。“请问有人吗?”

  依旧无人应。亨利在门口踌躇着,他不清楚自己是否有资格进入这样华贵的房间。或许是他走错了地方呢,在一个贵族的城堡里乱逛可不是什么好事,或者他应该出门找到那个应当在这里站岗的卫兵,由他再通传一次。

  又或者他应该放弃妄想,直接离开。

  之前发生的事情太混乱了,亨利的脑子现下仍是乱糟糟的,乃至没有空余去思考汉斯今日里的反常。汉斯刚才看起来很生气,而且谁也不愿理,留下了太多的疑问——那个和他打架的约瑟夫是谁,哭泣的姑娘又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在城里隐姓埋名,又为什么最后又亮出身份,在卫兵面前下令……汉斯一句也不曾向他解释。然后亨利又郁闷地想到,汉斯是领主,是贵族,他当然可以不解释。

  也许他今天并不想见我。

  又一道闪电。轻微吱呀的开门声先于雷声响起,从大厅尽头处的一扇木门里探出一个身影。

  “亨利!”

  城堡的主人,他今天最想见到的人,正在雷声中呼唤他:“过来。”

  他快步走了过去,心脏提起,忐忑激动得像个闯入城堡的贼。汉斯倚在小间的门框上看着他,只穿了一件衬衫,头发也是湿润的,没来得及擦干。

  “大人,”他再次开口,声音干涩,“我是来给您送货的。”

  汉斯笑着说:“你这个迷路的农民。你忘了鞠躬。”

  亨利迟疑着,今天的汉斯令他陌生,他拿不准汉斯现下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想让他遵守觐见领主的礼节,但他明白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力。他蹩脚地弯下腰,旋即发觉自己站得地方离汉斯太近了,这样鞠躬会撞上他的,他扭动身体,想往后退开一步,然而他没能退开。

  汉斯抱住了他。

  “我真高兴,你真的来了,哈尔。”他说。

  亨利的身体僵得一寸也不敢乱动。他能感觉到自己衣服上冰冷的水滴正在往那具温热的身体上浸,那会让汉斯新换上的衬衫又打湿弄脏的,说不定还会害他感冒。天哪,如果有卫兵这时候进来,更是会撞破这不合规矩的一幕,他会闯出大祸的。

  他想要推开他,可他又舍不得推开他。

  “我也很高兴,大人,可是……您该放开我了,这不合适。”亨利哑着嗓子,艰难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我是来给您送货的。”

  汉斯不大高兴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放开了他,往后一步退进了里间:“进来说吧。”

  此前,亨利从未见识过任何一位领主的私人房间。汉斯的房间比他想象中的小,却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精致。灰白如燕麦乳似的墙上绘制着与骑士大厅内一样精美的花纹,中间是一张有着精巧雕刻的四柱床,靠窗的角落有一个阅读台,对面则是一个用于祈祷和用餐的小几。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占据了半面墙的巨大书柜,亨利没有想到,汉斯真如他所说一般博览群书,他还以为他只是吹牛呢。

  咔哒。亨利注意到汉斯在他身后落上了锁。他隐约认为不妥,不过,并没有说什么。他自己也期盼着一个私密的空间,能够让他赶紧问出心里迫切想要知道的那些问题。

  汉斯抽出坐阅读台前的一张椅子,慢慢地坐下,对他说:“好了,现在你能给我看你送来的那把匕首了。”

  匕首可以之后再看。他蹲下去,让开背后的烛光,焦急而仔细地查看着汉斯的脸。“汉斯,你没事吧?你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那个人为什么会……”

  不料汉斯直接扭过头去,生硬地回答:“我没事,亨利,抱歉,我不想说这个。”

  “可是……”

  “我现在不想谈。”

  天边渐近的雷声轰隆隆地碾过二人之间的沉默。汉斯很抗拒这个话题。亨利虽然不明就里,他的直觉告诉他,汉斯与那两人,尤其是那个女孩儿,绝对不是今天才认识的关系。他感觉自己喉头发苦,可他没有立场质问他。这下,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觉得冷。

  坐在椅子上的人叹了口气,伸手过来,捧住他的脸。“你不知道我有多不敢相信!我还以为我今天会被那蠢猪打破了相呢。但你,亨利,你就那么奇迹般地出现了!一脚就踹翻了那蠢货。哈哈,那一下可真解恨!”他说着说着,又被逗乐似地笑了几声。随后,他伸出手指,轻轻地触碰亨利额头被打破的伤口边缘,“这儿一定很疼。”

  伤口被玛蒂娜处理过,早已凝固,不再流血了,可是被触摸到周围仍然疼得钻心。亨利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什么模样,从女仆长刚才的反应来看,他明天势必会顶着个肿眼眶,被弗利兹几人嘲笑了。

  “现在一点儿也不疼了。你呢?你没摔到哪儿吧?”

  汉斯朝他笑。“我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你可以检查。”

  亨利的脸热起来,他没忘记在去护林人小屋的路上时,汉斯同样的一句话是在暗示什么。天知道他有多努力不让自己冲上去紧紧抱住汉斯,再把他压在墙角热切地亲吻呢?他之前想他想得快要发疯,漫长的等待没能让这思念减淡丝毫,那样一场闹剧没能让它委顿半分,瓢泼的大雨也未能将它浇灭一瞬。此刻,他们俩单独身处在这座城堡最为华美精巧的房间里,他心里的那股欲念早已从烛光的阴影处疯长起来。但是——亨利也惊异于自己此刻的毅力——他摇了摇头,拒绝了。

  汉斯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仿佛亨利刚刚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他也的确做了:在一位领主的城堡里拒绝他的要求。贵族少年扬起眉毛,亨利知道,汉斯在等着他的解释。他会解释,另一面,他同时也为此而隐隐冒出一种气愤,这太不公平,他如此担忧他,汉斯却不愿对他透露原因。

  “我不能,汉斯,这里是拉泰城,不是莫霍杰德和护林人的小屋……我能见到你已经足够了。”出于某种自私的目的,他减少了自己语气里的无奈,即便它能使自己的解释更加诚恳,更加难以触怒对方。汉斯没有说话。亨利打开自己一直攥在手里的包,把裹好的油布仔细打开,摊平,从一个临时的木鞘里抽出匕首。一抹银白色的寒光在烛光下静静闪耀着,显出一种锋利武器才有的美丽来。它完好无缺,一点儿水渍都未沾上。他把匕首平托着递给汉斯。

  “你若是能收下它,对我来说,就再满足不过了。”

  这是谎言。他清楚并厌恶着自己的这份虚伪,与此同时,他还贪望着汉斯能够懂得他的苦处。

  汉斯的蓝色眼睛在上方静静地看着他,昏黄的烛光将它映成了一种驳杂的深蓝。同样一道银色的闪光从窗外划过,将他手里的金属几乎照成了发着光的白。亨利一侧的膝盖跪得发麻,差点儿被这道突然袭来的闪电惊出一个趔趄。而后,他听见汉斯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他还以为汉斯会出言讽刺,但汉斯没有。他从他的手里拿过匕首,在烛光之下端详,让他以为那声嘲笑是个幻觉。亨利看着他仔细观察匕首的模样,生出一种匠人才有的满足感,可惜,他自己又开始不满意了:这把匕首既无镶嵌也无雕刻,实在是过分空白。在他自己手里时不觉得,被贵族少年提在眼前细细观摩时,他发觉就连对方泛着柔光的金发都比这朴素的刀刃更为华丽。

  这真是个糟糕的礼物。亨利在这个瞬间清楚地意识到,它实在配不上他。

  房间里自然没有适合测试刀刃的东西,汉斯左看右看,把旁边小几上剩下的一块干面包拿来用匕首削,干燥坚硬的面包皮轻易被刀刃划开,随着他的动作被切成两半。

  “很锋利,你的这把匕首……很好。”汉斯夸奖他,“你父亲会把你教成优秀的铁匠的。”

  他全无被夸奖的喜悦。他抬起头看着汉斯,汉斯低着头,好似在专心打量那把拙朴的匕首,把表情藏在润湿的刘海和烛光的阴影之下。他想要凑近去看汉斯的脸,汉斯却扭头避开他。他又换了个方向接近,汉斯直接站起了身,踱到了窗前。

  “你的东西我收下了,这下你满足了没?你走吧,我要休息了。”雨声把他故作恼怒的声音打碎。“快走吧,再不走……过会儿城门就该关了。”

  亨利迈不动腿。他身体的每一块骨头和肌肉都在拒绝:他的腿跪麻了,身子也是冷的,他不想淋雨,他不想逃开——他的内心生出了一个巨大的、填不满的空洞,和他脚下的影子一样大,不,比这房间还要大……挡住了他的去路,快把他整个儿吞掉了。

  汉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叹息像一根针,刺破了亨利心头蓄起的愧疚。一定是他这一路上在其他人面前撒过太多次送货的谎言,才会连他自己都要被骗过去。是他们之间不再遥远的距离蒙骗了他,使他忘记了,自己正是因为想见汉斯,才踏上离家的路的。

  我撒了谎,立即遭受了苦涩的报应。汉斯痛苦地隐瞒了更多,他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想到这里,某种畅通的欣喜从他心中的漏洞涌出:多好,他正在这里,而汉斯就在面前,只要他伸出手就可以触到。

  他也真的这么做了。亨利走到汉斯的身边,任由自己身上的雨水弄湿对方的衣衫——他实在想他,于是来见他,紧抱他,亲吻他。与这些相比,其他的琐事此刻都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啊。

  “原谅我,汉斯,”他在亲吻汉斯嘴角的间隙里不断地请求原谅,“我说了谎。”

  汉斯原本是在抗拒的。只不过,在又一次的雷电的回声消失之前,推拒着他的双手已搭在了亨利的肩头。又一次,他叹息一声,像刺猬柔软地褪下了所有的刺:“……我又何尝不是呢。”

  他看见汉斯的眼睛与头发一样潮湿,他们的距离太近,近得使亨利分辨不出他落泪是因为难过还是开心。他在彼此的口腔里尝到苦涩的咸味,却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他嘴唇伤口渗出的血,他和汉斯互有隐瞒,但这都不重要了。

  暴雨与狂风拍打在皮克斯坦因的外墙与屋顶上,而他们躲避在这无人看守的上了锁的房间里。那种使他晕眩的激动再度出现,仿佛他们又回到了斯卡利茨的旧磨坊,或是莫霍杰德的小木屋。亨利把汉斯抵在墙上亲吻,心中不断懊悔,自己刚才为什么要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呢,明明他们两个相处的时间是怎么也不够的。

  他的胸腔因对方的低吟而震颤,他的眼睛被余光处的闪电激得快要落泪,他同样感到呼吸困难……好像只是分离了这一周的时间,自己便已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嘴唇艰难地分开,汉斯推开他。他今晚第一次这样足够近又足够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依旧还是那样好看的脸。他再没学过别的赞美的词,但汉斯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了。

  好看的人就连皱眉的样子也是好看的。汉斯的眼神瞥向床铺,又转回来,质问他:“为什么你还不继续做我们上次没做完的事?”

  亨利支支吾吾:“我不想弄脏你的床。”

  汉斯气得翻了个白眼,直接拽着他往床上倒。亨利失去平衡,艰难地用膝盖和手肘撑住,不让自己带着雨水的衣服全摔进被褥。汉斯却在积极地破坏他所有的努力,他伸手勾住亨利的脖子,用身体的重量挂着他往下坠,悲伤和别扭的表情不见了,那张脸上此时只有冲他使坏的笑容,等待着他失去力气,掉进陷阱里。

  “我不介意。”汉斯说。

  亨利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摇头。这是汉斯的床,贵族的床有着好闻的熏香味道,汉斯大多数时间里闻起来也是这个味道的。上面铺的不是粗糙的灯芯草与干草,而是昂贵的羊毛垫和细亚麻,菱格纹的绸缎边角上还绣着黑黄色的纹章,那是拉泰和莱佩家族的标志。不光是看上去和摸起来不一样,他们在这张床上做那种事情的意义似乎也不同。至于那差异有多么巨大,凭他贫瘠的言语无力表达出来。他只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他和汉斯正一起缓缓滑向某个看不见回路的悬崖边。

  汉斯的手指摸上他的嘴唇,鼻梁,眼睫毛,和额头上的伤。他疼得嘶气。而汉斯的微笑隐退,那双蓝色眼睛眨了眨,变得郑重其事。

  “你和我一起把它弄脏,我就告诉你你想问的。”他说。

  真可恶。贵族都是一样的邪恶与狡猾——亨利想起村里人对贵族们的评价,他此时无比认同,因为他正拿眼前的这位毫无办法。他不是没拒绝过,也不是没抗衡过,可是近来他正变得越来越乐于听从这个人颐指气使语气,各种有理和没理的要求……就仿佛这是一件使人愉快的事。等他最终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又绝望地发现,好像自己已然变成汉斯手里一块可以随意捏扁的蜡了。

  即使他什么也不告诉他也是没关系的。

  接着,他说,好。

  

  被雨水浇湿的裤子比平时更加紧绷,汉斯单薄的紧身裤下也藏不住任何秘密。亨利把自己湿透的衣服脱掉,随意地扔在地板上,汉斯与他一样急切,飞快地脱下贵族繁复的紧身裤和饰带。那些细细的带子挂在汉斯的小腿上时很好看,他还未来得及夸赞,汉斯就抬起腿把它们踹进了书柜的角落。他用手接住汉斯落下的小腿,昏暗的烛光在皮肤上照出一处与其他地方不同的颜色,是红紫色的淤伤。他又仔细看了看,汉斯在小巷里跌倒时摔到的不止这一处。

  他不敢用手指去摸。“疼吗?”他问汉斯。

  汉斯在床头半躺着,任由亨利这样分开他的双腿,淡色的毛发和阴茎也在烛光下显露出来。

  “不疼。”

  亨利凑近去亲吻淤痕,嘴唇贴上皮肤的动作湿润且轻。“真的吗?”

  汉斯用另一只脚顶上他的阴茎。“现在疼了。”

  亨利哼出一声,硬得更厉害了。

  他郁闷地想,贵族少年总是有一万种方式让他难堪,这样的熟练是与多少姑娘调情而学来的呢,他无从得知。性子里的那股劲头使他不肯轻易低头认输,他抓住汉斯的双腿,把对方整个人往自己的方向拽低,去亲吻那几块长在膝盖与大腿上的青淤,汉斯放任亨利越压越近。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在贵族不曾有伤的大腿内侧来回啄吻,直至在皮肤上留下被自己吮红的印记。那很……好看,比他刚才吻过的淤伤更令他心生怜爱。

  他在汉斯的腿根处吮吸,舔出口交一般的啧啧水声,对方的阴茎早已立了起来,被他用鼻子别开,顶端在他的颧骨旁轻蹭。汉斯压抑的呻吟从雨声中穿透,时断时续,泛着潮红的身躯在床铺上扭动着,张开的大腿不安地想要合起并拢,又被亨利用手臂压下。他喜欢看到汉斯这样难耐又害羞的模样,他想看到更多对方无法忍受的样子。

  他舔弄汉斯的阴茎根部,汉斯倒抽一口冷气,而后,窘迫地把声音埋进枕头里。亨利望着那团在墨绿色的绸面上颤动的金发,激动地想,如果是澡堂里的姑娘对他做这样的事,汉斯会用和现在一样被濡湿了的眼神看着她们吗?她们知道汉斯在这种时候,被他用手指掐弄乳头,它会挺立成多么可爱的颜色吗?当她们取悦了汉斯的时候,他会这样近乎哭泣一样地喊着她们的名字,恳求她们吗……

  汉斯的腰向上弓起,抬离床铺,闪电从窗外打过时,便将这曲起的弧线拓在床单上。对方的阴茎在他嘴里勃动,筋络的抽搐传递至舌面,亨利察觉到对方的高潮即将来临,他便用手托举着汉斯的臀腰,更加卖力地吮吸。

  然而汉斯奋力挣扎,从他嘴里退了出来。

  “为什么,”亨利不明白。“不舒服么?”

  汉斯撑着身体,和他一起跪坐在床上。“不,很舒服。”汉斯喘着气说。

  他往下看,注意到汉斯的阴茎仍然充血肿立着,龟头顶端涨成一个圆润嫩红的圆弧,微小地吐露着粘液,柱身残存的唾液淌下,沾湿毛发和大腿。他没骗他。

  “那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吸……”出来呢。

  “老天啊你别再说了。”汉斯羞窘地捂住他的嘴,“我不想只有我一个人舒服。”

  他等待着汉斯说出新的要求,谁知道贵族少年又想到了什么新的花样。

  汉斯挺起身,摸了摸他的阴茎,像在确认什么东西,又伸出手,把亨利的手臂抓起,放到他腿间靠后的下方。

  做完这些,汉斯把手环上亨利的脖子,但没看他,而是梗着脖子把头拧向没有烛光的那一边。“我想你……来。”

  闷雷荡过城堡,把汉斯小声说出的要求撞散。“什么?”他问。

  “……我。”

  “雷声太吵了,我没听清……”

  汉斯彻底失了耐心,猛地扭头回来。恰逢又一道闪电划过,亨利看见对方的脖子和脸红得快能滴出血。

  “混账……你他妈的全是故意的!我说——要你操进来!”汉斯基本上是掐着亨利的脖子吼出这些话的。“你再敢装没听见试试!等完事了,我……我就把你拉到皮克斯坦因外边吊死!”

  他训斥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就像是个真正威风凛凛的领主似的,亨利眨着眼睛想。但是没有哪个领主是这样光着身子噙着眼泪骂人的,而且还要人先操完自己才治罪,又贪心,又使他心痒。

  汉斯挺起的身体因激动而泄力,发抖,往下落坐在亨利的手上,于是亨利的手指贴上了一个地方——他惊讶地发现,那个理应是紧闭皱缩着的后穴此时却是柔软濡湿的,甚至他只动动手指,一个指节便毫不费力地陷了进去。

  “天哪……汉斯,为什么?”他惊呼,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变得这么柔软包容,从前几次扩张都不是这样的,每次手指开始往里进的时候,汉斯紧得都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从未被他扩张过。

  贵族少年早已因他手指的侵入而软下了腰,整个人塌在亨利的身上,咬着他的肩膀,说不出一具完整的话,只有湿热的吐息烙在他的皮肤上。亨利来不及思考这其中的理由,他遵从本能地把手指往里探,体会着里边异常滑腻的触感,径直抵达所能触到的最深处。指根被穴口温吞地套住,却不像从前那般毫无余地,他感到诧异,尝试性地退出来,又把另一根手指也一同向内推挤。汉斯在他身上大幅度地颤抖了一下,松开了嘴,埋没在他皮肤里的呻吟由此变得清晰。

  两根手指,然后是三根,汉斯都顺从地吃进去了。那个秘密的穴口此时紧绷得要命,死死地箍住他的指节,抽插的动作变得凝涩而困难。即便如此,手指之间的漏缝仍无法被穴肉完全包住,某些黏腻的液体顺着缝隙,陆陆续续向下流到了他的掌心。亨利的视角看不见,但他的手分辨得出这种液体的触感——正是每次用以给汉斯扩张的油脂。

  亨利感觉被外边的那道惊雷劈中的是他自己。他终于恍然大悟,汉斯匆匆上楼换衣服的原因是什么,又为什么刚才坐下和起身的动作那么缓慢别扭……一阵头晕目眩的激动蒙住了他的头脑,他吞了一口口水,不敢确信:“汉斯……难道你自己摸了那里吗?”

  汉斯释出一声哭泣般的哀鸣,随即用手捂住嘴,阻止自己漏出任何呜咽。但亨利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加了醋汁一起捣碎,融化,胸腔早已酸软得喘不上气了。

  有一段时间里,几秒,或者更长,他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不记得接下来该如何动作,不知道能再说什么。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汉斯会真的自己做扩张呢,那样多疼啊,汉斯抱怨过好多次,说这种事情只能由亨利来给他做,因为贵族天生就是该受人服侍的。而亨利,虽然嘴上反呛着说你们贵族就知道使唤人,却实在喜欢看他被自己一点点侵入和打开的模样,所以也是心甘情愿的。他还会因此惶惶不安,好像做这种事情的资格也是他从哪里借来,偷来的,总归不可能是一个铁匠学徒能够拥有的。

  亨利也曾幻想过自己能够在一周一次的野外约会中,慢慢地让汉斯的身体适应,他们会去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也许是更好的幽会地,在某个晴朗而无云的温暖夏日里,他能得偿所愿地进入他的身体,而他会赐予他从未有过的快乐,他们与那些聚会上寻欢的男女没有区别,只是更加隐蔽。他却做梦也没想到会是现下这般:自己做贼一样从家里偷偷跑出来,闯入遥远的领主城堡,胆大包天地爬上领主的床,趁着外面喧嚣肆虐的风暴遮掩,罪恶地欺辱一位年轻的贵族,而那贵族引颈受戮,竟比他更加急不可待。

  这差异使他羞愧,更使他震惊。

  贵族不仅仅是嘴上的哄骗和逞强的漂亮话而已。他的脑海中反复浮现汉斯独自在房间里皱眉喘息着为自己急躁地拓张的样子,他在门口拥抱自己的样子,他忍着不适坐在椅子上听取自己那套蹩脚可笑的送货借口的样子,还有眼前汉斯脆弱地在他怀里颤抖的样子。他为此而震惊,光是这些想象已经令他无力承受……可现在呢,好似在这个房间里的呼吸都变得奢侈起来。

  

  亨利呆住的时间太久,久到汉斯开始在他身上难耐地磨蹭,硬起来的阴茎湿漉漉地蹭着他的小腹,泄出的鼻音沾染着不满的转调。

  “可以了,亨利……”汉斯喘着气催促,下方的穴口一紧一紧地勒着,“你可以……”

  “不,”亨利回过神,声音阻塞,仿佛他比汉斯还要害怕。“你那里……还是太紧了,你会疼的。”

  “我不怕疼……”

  这就是在逞强了。“我是怕你受伤……我想,”他又混乱地改口,“不,我不想……”

  汉斯突然把他推倒在床上,用了很大的力气,他的头差点撞上床柱。手指被迫从汉斯后面抽出来,亨利看见汉斯为之而使劲咬了一下嘴唇,令他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咬牙切齿,眼角闪动着愤怒的烛光:

  “我都说了可以了!你还磨蹭什么……难道你觉得恶心?你根本不想要我——”

  不是的。

  他一下子慌了。

  他想说,你不知道我想着你硬了多少次。我在干活的时候在想,我吃饭的时候在想,我睡觉的时候在想,我来拉泰的路上也在想,我去望弥撒,看见圣母的画像的时候,竟然也在亵渎地想。

  我想进入你,我想插在你身体里面,我想看你像姑娘一样哭泣,我想就这样操得你再也不记得其他所有的姑娘,我想把你的那里用我的阴茎和精液填满,我想把你的所有都吞进肚子里。

  可我又多胆小,我竟然一句也不敢说。

  汉斯的泪水啪嗒地落在他身上。

  “我想着你……想着你自慰!”他用手臂粗暴地抹过眼睛,眼泪却越抹越多。

  “在澡堂里……我对着姑娘,却像个……像个没开窍的……天哪,我还去小教堂……上帝啊,我还去忏悔!可我……可我一个字也不敢和神父提……”

  “回去之后,我又想你……我又想了,我又试了……还试了后面,可是不行……一点用都没有,一点都不舒服……”

  汉斯的声音愈发哽咽。

  “我以为我再也不能……可我明明不是那种的……然后,今天……杂货商的女儿叫住了我……她,哈。她对我念念不忘,我他妈的居然还在得意……”

  “我……我亲了她。天啊,我起反应了……可我脑子想的都是……我俩,你亲我的时候……”

  “下雨了……那个该死的王八蛋出现了……我摔倒了……然后……然后你就来了。”

  

  亨利完全僵住了。汉斯仍在啜泣。他这样僵着看着他,看着电光从他们的侧边劈落,把二人的裸体照得一清二楚。

  他也想哭。他想用手臂搂过汉斯,和他一起流泪,对着他忏悔。汉斯破碎的话语像在他的身体里撒下了毒药,立时发作,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痛得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密密麻麻的嫉妒和卑怯被冲散,消失,在他模糊的视野中,只剩下那个他想要亲吻的人。

  他总是想到什么就去做的,身体动得比舌头快。他把汉斯抱着,让他躺回床上,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心情去吻掉汉斯的泪水,又让自己的眼泪淌在汉斯的脸上。他如同膜拜某种造物一般地亲吻汉斯的嘴唇和脸,脖子和身体,他的乳头和肚脐,他变软的阴茎。汉斯无所保留地回应着他,比任何一次都要热情,尽管他还是没有停止抽噎。他们以教士们倡导,又禁止由他们做的那个姿势准备着,汉斯在亨利把阴茎顶上那个湿软穴口的时候问他:“我刚刚说的……你都明白了吗?”

  亨利说:“我明白了。”

  即便他没有完全明白。他不敢说自己全都理解了,但他可以肯定,眼前这一幕会被自己记住几十年,也许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汉斯冲他笑。未干的泪痕使这个笑容变得亮晶晶的。“我们是共犯了。”

  “我们是。”他往前挺身,让阴茎的头部真正地进入了汉斯的身体。“但我是更有罪的那个。”

  汉斯的细眉拧成结,笑容也消失。不知是由于被插入的痛苦,还是不赞同他说的话。但亨利坚持这么说。

  因为他是个贼,他即将犯下偷盗的大罪,他就要偷到这座城堡里最宝贵的东西了。

  汉斯随着他的侵入而细碎地喘,瘦而细的腰肢与大腿肌肉一同紧绷着,在他面前被摆成一个坦诚又羞耻的姿势。深吸一口气,他继续把自己往汉斯的体内慢慢推入。借着闪电和烛光,亨利像个贪婪的守财奴一样紧盯着汉斯的穴口,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看见自己一点点地把汉斯撑开,看到被撑至极限的肉穴边缘绷得发白,许多润滑的油脂被他的阴茎不堪地从几乎不存在的缝隙里挤出。那个紧窄的穴像是一张真正的小嘴,努力又艰难地把他的柱身往里吞,里面的软肉不停吸吮着他,仿佛一点也不舍得吐出去。他的心里同情它:它多窄啊,他实在害怕自己再往里进,它就会突然崩溃,再吃不下,要被插坏了。

  亨利抬头去看汉斯的脸。他的表情和自己第一次给他口交时一样,痛苦地呜咽着,脸也通红,每一个瞬间都使人觉得他再不能承受他了。亨利知道他疼得厉害,他自己也被夹得涨痛不已,但与汉斯在最深处的结合如蜜糖一般引诱着他,使他着了魔地想要进到最里面去,这欲望如此强烈,如同他正是为此而存在的。

  他每次往里推一点,汉斯便像被刺中弱点,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一个戛然而止的痛呼,一口痛极的抽气,那张底下的嘴也会一收一缩地排斥着他,实际却腾出了空隙让他抓住机会更往里进,这个漫长而折磨的过程便这样重复。他用手勾着汉斯髋部,不许他逃走,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尾椎,好似抚摸呆呆的尾巴那样安抚着他,反反复复地念他的名字,和他说连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意思的话。这样真的有用吗?亨利不知道,但汉斯推拒和挣扎的幅度渐渐小了,呻吟也嘶哑,好像他被他进得越深,就会越发失去力气。等插到底时,他连哭泣都停滞了,只剩下胸腹不住地起伏呼吸。

  汉斯的皮肤在雷电之下白得耀眼。亨利在恍惚中看见,汉斯的小腹在每次向下收紧时,仍然保留了一个凸起的范围,仿佛那里存在着什么东西。他疑惑地看着汉斯肚子上的那个地方,不明白那是什么。他好奇地伸手去摸,旋即卡在汉斯体内的阴茎顶端感受到了某种挤压。

  那是他自己。

  意识到这个,他就射了。

  

  汉斯。汉斯·卡蓬。亨利用尽力气喊他的名字,实际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他此前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射精和高潮,他用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知觉,大脑的感知,他知晓的为数不多的形容词。它已不能用好与坏来形容,它是一种未知,使他在某个瞬间里忘却了一切,他不记得过去,他没有将来,他甚至连明天都不去想了,只这个时刻里,他成为了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他又重新认识到,自己是因为另一个人才如此快乐的。于是他睁开眼睛去寻找对方。亨利以为贵族少年那张好看的脸会冲他露出嘲笑的表情,用他特有的傲慢语调说,看看你,刚进来就射掉了,不愧是个没有搞过姑娘的雏小子,一点都派不上用场。而他会梗着脖子嘴硬反驳说,大人,您说错了,现在我不再是了。

  如果那张嘴里还能说出别的逗他的下流话,他就决定用嘴去堵住它,亲到贵族的脸再次通红,直到他用力捶打他的肩膀,他才会放开他,准许他像呛水一样地喘气,用泪汪汪的蓝色眼睛瞪他……

  汉斯的脸的确如他所想的那般红,也的确是眼泪汪汪,却没把视线聚焦在他的脸上。亨利见过汉斯高潮后失神的时刻,但从未像这次一样——几乎令他心生恐惧。没有呻吟,没有尖叫,汉斯只是将眼神空滞于空气中的某处,大颗的泪滴无声地从眼角滚落,合不拢的嘴边淌出多余的唾液,身体不时颤抖痉挛。如果不是亨利低头看到了对方洒落在二人胸腹间的精液,他真的会以为汉斯是已经被他弄坏了,即将要离开,要死去了。

  “汉斯……汉斯,天哪……汉斯。”他带着哭腔去吻汉斯的嘴,他们的泪水混在一起。他不停地道歉,请求着原谅,亲吻一切他可以用嘴唇触及的地方,他期盼着汉斯能够说点什么,说这很糟糕,说这很爽,说任何只有他那贵族脑袋才能想出来的绝妙的骂人的话。可是汉斯只是看着他。

  亨利真的害怕了。他无助地抱着汉斯,都是他的错,是他放纵的欲望让汉斯受了伤害,而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挽回。他开始向三圣与路过的天使祈祷,祈求不要为汉斯触犯了禁忌而惩罚他,祈祷归还汉斯的灵魂,祈祷让汉斯恢复力气。哪怕等他起来就只知道骂我和打我也没关系,他想怎么怪我都行。

  结果只等来又一记响雷,今晚他对这种巨响的恐惧于此刻达到了巅峰。

  

  接着,一声长长的呼气从汉斯的嘴里逸出,后面跟着一连串的呛咳。亨利又是喜悦又是担忧地看着他,手足无措,只有用手慢慢帮他顺着背,直到汉斯趴在他的胸口平静下来,眼睛里重新恢复神采。

  “你刚才……”汉斯终于开口,嗓音哑得厉害,浓重的鼻音里仿佛还带着哭腔。他连忙伸手去按自己的喉咙,又咳了两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你刚才一直在我耳朵边上念叨什么呢?”

  亨利没想到汉斯的事后的第一句话是问这个。他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刚才傻了吧唧的祈祷内容:求求上帝让汉斯有力气起来骂我——他实在不好意思再重复一遍。

  “没什么……”他灵机一动,“是、是我妈小时候跟我说那么念就不疼的咒语,当然不是那种真的咒语……”

  “糊弄谁呢?”汉斯伸手来掐他的腰。“领主大人命令你说实话。”

  “真的,没骗你……”

  他越是抗拒,汉斯越是起劲,不再掐他的腰,转而更加过分地去捏他刚刚释放过一次的下体,亨利被攥住了,那里正敏感着,迫使他喘出令人害臊的气声。汉斯听见他这样喘,满意地勾出笑容,又是他所熟悉的,那样透着坏心眼的得意洋洋的笑。

  亨利看着他这样笑,突然就去亲他,是用他之前想象中令汉斯喘不过气那样的方式去亲的,汉斯也真的快要被他亲得无法呼吸了。显然他被亨利打了个猝不及防,完全不清楚亨利为什么一下子激动成这样。亨利自己也讲不清楚。他只感觉自己的心里有一簇火,不是铁匠炉子里封起来过夜的火,也不是五朔节彻夜狂欢的篝火,应该是闪电劈中了木头,又被狂风吹拂,最后烧掉了整座山林那样的火。而汉斯,汉斯就是那束劈了他的电,这个人一边抓他的后背,一边骂他是块蠢木头,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惹下的祸呢。

  他和汉斯在床上打滚和亲吻,打闹之间很快再次兴奋起来,硬挺的阴茎顶上汉斯的小腹。汉斯趴在他的身上,他在汉斯的脖子旁边连舔带吸,汉斯难耐地挺起身,亨利就去咬他的乳头。他再躲开,亨利就扣住汉斯的背,用膝盖去顶对方蹭着他腿的阴茎。

  “哈……亨利……哈尔……嗯……”小领主刚才被他亲了个七荤八素,现在又被上下夹击,果然把要诘问他的事情忘了,只顾得喊着他的名字,搂着他的肩膀直哼哼,又沉溺进新一轮的快感里。

  他的手绕去汉斯的身后,重新摸上汉斯的后穴,发觉那里软烂得不可思议,他只一碰,摸到一手的黏腻。他愣了一瞬,那都是刚才他射进去的东西……他的睾丸和阴茎底部因此兴奋地抽动了一下,就好像是得到了某种奇异的认可。

  汉斯倒是被他这样的触摸给惊着了,愉悦的呻吟停下来,睁大了眼睛看着亨利。他在紧张。

  亨利心疼他,想起他刚才快要昏厥的样子。“我不进去了,我怕你不舒服。我们用手……哎哟。”

  没想到汉斯一听就急了,勾住他的脖子便咬。“你敢!我、我辛辛苦苦自己弄了好久,才能……你还,还刚插进来就射了,难道一次就完了吗?”

  他发现了,汉斯只要一着急,什么害臊的话都敢往外说。亨利听得面红耳赤,汉斯也同样,他总是会慢过一拍才反应过来,再陷入加倍的害羞里。

  “但是……但是你刚才看起来都快昏过去了,再来一次的话,你会受不了的。”

  “我受得了。”汉斯逞强似地说,“我今天又不需要骑马回营地……”

  “汉斯……”

  “这是我的床,我说了算,你不许说话了!”

  汉斯夺回了主动权,就着这个跨坐在亨利身上的姿势,把身体往上提,双腿分得更开,又扶住亨利的肩膀,缓缓把身子往下沉,然后——亨利感觉到自己阴茎的顶端再度被裹进一张紧致的小嘴里面。

  耶稣基督啊。亨利完全愣住了,呆滞地看着贵族就这样不容抗拒地,要把他的鸡巴坐进穴里。

  汉斯皱着眉,嘴唇也咬白了,显然还是痛的,却执拗着不肯退缩。亨利动也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任由汉斯凭着他自己的节奏,逐渐将身体与他楔紧。他的龟头被体重和肠道挤压着,极艰难地被包入汉斯的深处,使得他萌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是汉斯在向下缓慢地操进他,又或者是他在汉斯的体内向上生长。

  终于,汉斯的臀肉贴上他的腿根,踏实的体重压上来。亨利如释重负,这应该是进到了最里面吧。他又忍不住偷偷去看汉斯的肚子,失望于这一次没能看到自己的阴茎往外顶出的凸起。

  汉斯半伏在他的胸膛前,闭着眼睛,嘶哈嘶哈地喘,口水滴到他的皮肤上,正在努力适应他。他小心翼翼地握住汉斯的腰,虚环上去的手臂一点不敢使力,感觉像握住了一截脆弱的鸟颈,又像捧着一枚易碎的蛋。

  又过了一会儿,汉斯缓了过来,鼻子里哼出声,听得教他心痒痒。他冲着亨利眨了眨眼,手撑在后者的胸前,慢慢直起腰。到了这里,亨利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紧接着,汉斯尝试性地往上顶起身体,又小幅度地落回去。

  说实话这很失败,汉斯还是太紧张,往上退的时候仿佛在用屁股夹住他往外拔,落下的动作又太慢太犹豫。他在做什么呢?在亨利反应过来之前,汉斯又笨拙地试了一次,嗓子里冒出懊丧的咕哝。亨利终于搞清了汉斯的目的:他想像骑马一样骑他。

  为什么。他迷茫,这个认知带来的兴奋几乎击昏了他。他从不知道男人之间也可以这样做,只听说过姑娘们会这样坐在情人的怀里。他纳闷,汉斯难道是个姑娘吗,他的阴茎还可怜兮兮地半挺着呢,胸也是平的,喉结随着他仰起的脖颈凸露出来,当然不会是女人。汉斯是男人,是个贵族,是个领主,他这样神气地按着他,骑在他的身上,就好像真的把他当作胯下的一匹小马。只除了一点,别人骑马时,咴咴呻吟的都是马儿,而不是骑手自己。

  亨利想说话,但汉斯用手指挡住他的嘴。他又不再上下地动了,改为在亨利身上小幅度地扭着,每次的方向都不同。亨利起先没弄清汉斯的意图,直至他的腰一下子软掉,嘴里的呻吟也随之拐弯,整个人像过了一道闪,差点儿从亨利的身上跌下去。亨利急忙去扶他,却收不住力,掐住汉斯腰肢的动作变得像在把他往自己身上按一样。就这么一按,汉斯的眼眶瞬间全红了,看起来好看极了。

  令人头皮发麻的快感击中他,不只是在被后穴蠕动着套紧的下体。亨利不禁喊出声来。他在这样一个动作之后突然开了窍,原来插进汉斯的穴里之后是要那样地动,是要退出来又刺回到让汉斯发出那种呻吟的地方去。他紧紧握住汉斯的腰,试着把他抬离——又在把他按回来的同时挺身往上迎。柔软的肉壁不舍地挽留他,下一秒又被阴茎残忍地捅开,二人相交的部位挤压出强烈的快感。

  他在第一次插入汉斯时根本来不及仔细体会,就大脑空白地射了精,但这一次不一样,他有了足够的余裕去品味在汉斯的穴道内抽插的感觉。他忍不住尝试了一次,又试了一次,再试了一次,很多次。有的时候他能顶到汉斯哭着叫出来的那个地方,有的时候则不能。试了一会儿之后,他便迷失在了快感里,完全忘记了一开始的意图,变得只知一个劲地往里顶弄。

  “哦……汉斯。”不知不觉间,汉斯的大腿被他架到了两边,腰和臀悬空着,全靠后背抵在床柱上支撑。他叫他的名字,汉斯睁开泪蒙蒙的眼睛,茫然地望向他,发出微弱的哼气声。他又忍不住挺身往里撞,短促但快速地往深处顶,汉斯的呜咽被撞得支离破碎,低叫着生出更多甜腻的气音。

  他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暂停下来,说话的时候,下颌都是酸的。

  “好舒服……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会这么舒服呢……汉斯……”

  汉斯好像想要瞪他,可惜他现在整个人都软着,瞪他的眼神当然也是一点也刺不痛人的。

  亨利的心头奔过一阵悸动。“你别……你再这样看我的话,我就又要忍不住了。”

  “你哪里忍,你一直都没忍……”汉斯费力地回答,却没料到自己一开口就是浓浓的哭腔,这样的嗓音把他们俩都吓了一跳。“啊啊……别……”

  汉斯接近崩溃地叫起来。亨利想不出要在这样的汉斯面前继续忍的理由,他连眼睛都是热的,咬着牙肏到汉斯最深的里面。汉斯的指甲陷进他的背,在不停息的雷雨声中大声哭喊着他的名字。他抱着汉斯跌倒在床上,身体的重量把他往汉斯身体里挤,在某个恐怖的瞬间,好似连睾丸都可以挤进汉斯的穴里。汉斯哑着嗓子哭叫,用手臂拍打他,一下子说的是不要,一下子说的又是继续,身下的甬道在某个时刻突然疯狂地旋绞皱紧,汉斯在他眼前僵直着抽搐身体,在高潮中将精液一股股地射在自己和亨利的胸膛间,溅到被他们弄得一塌糊涂的床单上,整个人又像是灵魂都要逝去一般地颤抖起来。

  他知道高潮之后的汉斯是会难受一会儿的,但亨利没停下——他停不下来。他快速地操弄着无力反抗的穴道,看着汉斯失去知觉的身体被他操得在床上一下下地颠簸,脑子里转动着疯狂的想法:如果国王和教会要因为他们男子之间的结合而要烧死他,那就烧死吧;如果教堂里的修士和神父诅咒他,说他们做这样的事会被夜晚的天使取走灵魂,他希望天使只取走自己的,不要伤害汉斯的。

  因为他是这么地喜爱他。

  一股热流从自己的阴茎再度迸发,涌入汉斯的体内。亨利感到一阵轻松,好像他把所有的念头都随着精液喷发了出去,他不再是自己,不再是一个烦忧和恐惧着的人。他筋疲力尽地倒在汉斯的身上,感受着另一具躯体勃勃的心跳和生机,感觉世界上只剩下他的欢欣和对汉斯的喜爱。

  他只想永远停留在这片混沌的温暖里,再不想清醒过来。汉斯的眼睫上还挂着泪,见他看向这边,冲他弯了弯眼。他本能笑了回去,尽管他累得几乎笑不动。

  “我太高兴了。”不知是谁说的。他深切地同意,却没法说更多,似乎当前拥有的快乐已令他无法继续承受。

  外面的暴雨依旧不停,但那电闪雷鸣已不会让他害怕。因为相握的手是暖的,他们都不会再独自被冰冷的雨水淋透了。

  他们又无言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听着外边的雷声隆隆地滚向远方,雨点打向外墙的频率变缓了,仿佛云层中蕴藏的愤怒已经逐渐消散。带着凉意的水汽从窗外飘进来,潮湿而温柔地扑在他的面庞上,使他不至于昏沉地陷入睡眠。

  亨利困极了,他真想就这样与汉斯相拥而眠,如同他离家之前躺在床上的父亲和母亲;他的精神又亢奋着,让他不能,也不敢睡去。他专注地看着汉斯的脸,舍不不得浪费一秒眨眼的时间。他与汉斯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若不是嗓子太疼,他俩肯定会说个不停的。

  “……我的城堡太小了。”汉斯突然喃喃地感慨。“一点不如翰纳什在上城区修的那座堡垒大。”

  “可它挺好的呀,什么都不缺。”

  “什么都不缺?明明底下的院子挤得要命,”汉斯划了划眼睛,“特别是下雨的时候,你看着吧,一点儿多余的地方都没有,我想在马厩旁边加上一座小铁匠铺都不行……”

  “这倒是。”他想起下城市集旁边的铁匠屋子,那儿距离皮克斯坦因还有一个斜坡的距离。“但您也没必要再修一座了,上城区有一座,下城区市政厅旁边还有一个铺子,足够您用了。”

  汉斯冲他瞪眼,突然又在生气似的,他报以疑惑的眼神,什么时候自己又惹了这家伙?然后汉斯就贴过来咬他的鼻子。

  “又不是我缺一个新的铁匠铺!”汉斯怒冲冲地咬了他一口,好像还气不过,又咬了他一口。“我本来在想,要是某个不想待在斯卡利茨的臭铁匠满了学徒期……算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根本没必要再修一座……”

  噢。

  这一刻亨利的喉咙发着烫,他被汉斯的抱怨烫得哑口无言,好像那抹火星要从他的喉头直直烫穿,漏到他的胸膛深处去,把他烫死在这里了。他一直以为在他们两个之间,只顾着贪图享乐的那个不是自己,会瞻前顾后的不是另一个人……根植在他身体里的胆怯的心令他从来不敢去奢望过更遥远的东西。

  他是多么自以为是啊,他为自己的错误而羞惭。他抽噎起来。他想要嚎啕大哭。

  汉斯抱着他。像为他擦拭伤口一样抹掉眼泪,接受他自惭形秽的吻,同意他再一次哭泣着插入他的身体,和他今晚最后一次在这个房间里用疼痛与快感确认彼此的存在。

  最后,外边的雨已接近停了。汉斯看着天花板说,你看啊。这个房间里只进过客人,仆人,还有我自己,皮克斯坦因的主人。

  亨利望着他点头。

  汉斯哑着嗓子问他,那你是什么啊。

  我是……

  他想不出回答。

  

  亨利的后半夜是在厨房的地板上睡的。他总不能真的在领主的房间过夜——于是汉斯极不情愿地把他放走,吩咐让他去厨房找个地方烤火。他从城堡三楼一路往下走时差点儿被卫兵认成混入城堡的贼,幸好另一个今天见他救了汉斯的卫兵认出了他。

  他基本是在厨房里刚坐下就睡着了,一觉无眠地睡到有人来叫醒他,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是昨天的那位老女仆长。

  “你该醒了,孩子,我看看你的头……上帝保佑,你的伤没什么事儿。给,拿上这个出城堡去吧。”她递给亨利一小条夹了熏肉的面包,“我可不是在赶你走,但是待会儿翰纳什大人要回来了……听说他不大高兴。”她谨慎地说。

  亨利道了歉,又道了谢,还未清醒过来的大脑不太能理解老女仆长说的所有的话。翰纳什大人不是去了波尔纳么?他本来还想能有机会与汉斯道个别呢。

  他踏上木桥之前,在晨光中下意识地回望皮克斯坦因,但他忘记了这座城堡的构造:从木桥的方向是望不见窗户开在城堡另一侧的骑士大厅与汉斯房间的。倒是在院子里,他见到了汉斯所说的那条直接通往拉泰城外的小道,可惜那里站着一个卫兵……那当然会有人看守。他最后再次环视了一圈城堡内院,心里有种淡淡的遗憾,汉斯说的没错,这院子太小了,是容不下新修一座铁匠铺的。

 

 

Notes:

终于(。恭喜小处男不再是小处男。

那么假期的集中更新到此告一段落,接下来会尽量快速地一次性更完第一部。特别感谢大家假期内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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