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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他,是在夜色中的泰晤士河边。
想象这个场景:凌晨两点,整座城市终于安静下来,被白日晒暖的风早已凉透,正挨个逮着伦敦夜里游荡的活物绕。对岸热闹的灯光变得冷清,而此岸的路灯,一盏一盏,死沉地亮着。
一个女人,披着头发,背对着马路,独自坐在桥边的石砌矮墙上,面朝的是黑不可测的河水。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又是一出近乎庸俗的自我了结戏码。想不开的女人,徘徊的死亡,一串水花,一具尸体,一场悲剧。
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我在等待,以我顽劣的好奇,荒谬的耐心,以及一个有所意图者的身份,兴奋地等待——并不无辜,甚至有罪。
大约凌晨两点三十分,另一位主角出现了。
他从滑铁卢桥北面的路口转弯过来,脚步沉着,身形矫健,显然不是醉汉。我瞥了一眼,黑夹克,战术裤,双手插兜,脸藏在兜帽的阴影下面。他身上的每一件衣物都在达成同一个使命:将它们的主人裹藏起来,从这个世界隔离出去。
这样的人不常见,我希望他是个好演员。
离我还有大约三米时,他停下了。一阵短暂的窸窣后,右边传来打火机的嚓声,然后是散在风里到达我的鼻腔的烟草味。味道挺呛,像万宝路红。
身后偶尔有车呼啸而过,带着夜归人发泄的速度。我想起十分钟前,有一辆车在经过时降了速,轮胎犹豫着碾过路面,显然是在打量我这个可疑的人影。
这世界上总会有与你毫不相干的存在短暂地为你停留一会儿,就像忙着向前赶路的直线匆匆相交,像慢镜头,像福至心灵的巧合,像这个男人——即便此刻他正沉默地靠在矮墙上抽烟,和所有在凌晨时分不愿归家的人一样,但偏偏停在这里,我纵身一跃时向前两步就可以拎住我的帽衫的距离。状似不经意,但我知道,他已卷入这场戏码。
人物站定,帷幕拉开,席下没有观众。
我不开口。
他也沉默。
那是我记忆里最漫长和最期待的一根烟。
在这根烟明灭变短的期间,我好几次扭头看他,目光毫不遮掩,带着探寻,故意地上下打量。我注意到他的兜帽下面有一层黑色的面罩,抽烟时需要把那层布料向上堆起一些,才能将滤嘴送到唇边。兜帽挡住了他的下颌线,连一块皮肤都没有落入我的眼睛。我心想,这样不愿意被看见的人,大概很快就要被我惹恼,转过头来骂我有病;或者发觉这场剧目的怪异之处,直接扭头离开。
可他丝毫不动。就好像我不在他旁边,也没有这样不顾社交礼仪、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他一样。
好吧。
于是我接着望向河面,他接着抽烟。
我原本以为,这出捉弄命运的游戏会等来一个更加积极的参与者。
可是他到来了,既没有拉我一把,也没有推我下去,只是站在我身旁,看向同一片深沉的河流。这个男人对我产生的唯一影响,是他手里那根万宝路香烟——大约缩短了我三个小时的寿命。
命运之神作弊了,我想。
我应当向其讨回这三个小时。
我终于开口了:“不麻烦吗?这样戴着面罩抽烟?”
他没有直接回答,抖掉一小节烟灰,从眼角撇了我一眼,反问道,“计划跳下去?”
英国人,声音比我想象的更低,克制,平白,带着被岁月磨砺的沙哑。
“计划玩一场游戏。”这是我预设的台词。
“生命不是游戏。”他的回答很常见。
“这世上的一切都只是游戏。”我当然会这样说了。
这场对话进行得太快,且毫无营养,编剧真是平庸。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概对自己的角色感到无语,但又不放心就这样离开,所以只能继续沉默着抽烟。
我盯着他把手里的烟又送到帽衫的阴影下面,那里褶着一块黑色的布料,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你这人挺奇怪,又要抽烟,又要把脸遮住。又担心我跳下去,又要假装不在意。”
他停顿了一下,略带嘲讽地回击,“你并不想跳下去。”
我没有反驳。
是啊。
一个不想跳的人坐在这里,一个不需要藏的人藏了起来。我们的行为都在违背真正的意图。
这段相互拆穿的桥段令我感到满意。他很聪明,一下子找到了我行为的矛盾之处,你看,奇怪的不止他一个人,弥漫的夜色也不是人类唯一的伪装。
又一阵沉默后,我听见他叹气,“别拿生命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他顿了一下,声音里没有了刚才的刺,只剩下坦白的无奈,就好像所有的疲惫突然赶上了他。“夜里风大。”
风卷过我的头发,也模糊了他的尾句。可我的心还是不可置信地跳了一下。长久以来我周遭像被灰色马赛克蒙住的世界突然温柔地、快速地被他掀开了一个角,漏出后面遥远但清晰的模样,一个长久以来我不曾理解的、充满色彩的世界。
我呆呆地掩上那片颜色,答道,好,我只是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早点睡觉,早点起来,好好吃饭。会好起来的。他说。
我看向他,就这么简单?
嗯,就这么简单。
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人总没有去死的理由。
你又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又叹气了,拉好面罩转过身来面朝我。街灯的阴影铺开在我脸上,我才发现他原来这么高大。高大是陌生的,使我的身体后知后觉地哆嗦了一下。
脚下黑色的河水在那个瞬间哄闹起来。
他几乎条件反射地向前一步来拉我,在看见我稳住了身形后,又立刻收了回去。
很奇怪,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并不在死亡突然靠近的恐惧,反倒在这个男人一瞬间的紧张,还有,过于瞩目的,他手里那根稳稳燃着的烟——这个男人无意暴露,却被习惯出卖了,自己与危险的亲密关系。
而他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半靠回矮墙,眼睛穿过兜帽的阴影,无声地注视着我。别老是想着死。活着,总会好起来的。
我觉得他在说车轱辘话,但却是发自真心的车轱辘话。
我没想着死,我说,我就是无聊。
你一个人生活?
差不多。我以前有只鹦鹉。
噢。
你呢?
我不养宠物。
真狡猾啊,我心想,他就这样娴熟地避开了所有关于自己的问题,一来一往之间,什么线索都没留下。
又一阵沉默后,他从栏杆上直起身,说,我走了。
我说噢,然后盘起腿转了个身,从矮墙上跳了下来。
湿冷的夜风仍然不依不饶地吹。
他看着我,还没动,像在确认我已经安全着陆了。我注意到那件黑色皮夹克的拉链只拉了一半,包裹在里面的胸膛,看起来极其温暖。
我想要,拥抱。我平白地发出请求。既然已经被拆穿,就没有再欺骗自己的必要了。当然,这句台词有些突兀,为不存在的观众们赢得了今晚第一声类似笑声的动静:
小姐,你平时就是这样搭讪别人的?
我耸耸肩。也许吧。
原来这就算搭讪了吗?我不懂。
他把剩下的一小截烟摁灭在栏杆上,又随意地弹开,看起来准备走了。我刚想开口,却感到他突然靠近。左手伸了过来,穿过伦敦潮冷的空气,从我的上背划过,到达左肩,手臂微曲,五指收拢,结实地搂住了我,停顿一秒后,又利落地收回他的外套口袋里。
人道主义拥抱。他说。
在后来的几个夜里,这个人道主义拥抱一次又一次地从流动的黑暗中浮现,以难以理解的质量牵引我的灵魂。
我不止一次看向左肩,总觉得皮肤上有个清晰的五指印,正在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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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查完交上来鸡零狗碎的报告,又已经到深夜了。
我一看钟,十二点多。
一天又这样过去了。训练带来的肌肉酸痛和处理报告的头痛混在一起,提醒着自己已经不那么年轻的事实。
原本打算就在宿舍睡,可看到外面的月亮,又临时改了主意,准备回公寓去。于是我抓起车钥匙和外套,确认落了锁,往基地的停车场走去。巡逻的队伍向我敬了个礼,都还是年轻的小伙子。
伦敦的路灯很亮,偶尔会有夜巡的警察,但醉鬼和流浪汉仍然随处可见。即便这座城市再繁华,罪恶仍然会滋生。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恶行。每一块阴影,每一个角落,都可能是他们的藏身处。
我总是过分注意那些可疑的黑影,大概是一种改不掉的职业病。
开过国家剧院时,我又想起上次那个女孩。我至今不知道该把她归为骗子,傻子,还是生活的受害者。她坐在路灯下面,迷茫,可疑,又那样理所当然地问我讨要一个拥抱。那眼神过于坦白,完全不像是在诱惑我进入陷阱,却直白地要求我一刻的松懈。如果这是她蓄意设计,那几乎算得上高明。
这两天又降温了。
我知道自己该早点回去睡觉,可鬼使神差地,我又一次把车停在剧院旁边的停车场,避开沿途的摄像头,向桥边走去。
她果然又在。
这一次,她面对着马路坐,看到我时居然还对我挥手,好像我们是很久没见的朋友似的。
她在等我。
她怎么知道我会过来?
不对劲。我像是在走入一个圈套。
……难不成她每天半夜都在这里等我?
我突然觉得有点生气,她不明白任何一个动了歪脑筋的醉汉都有可能伤害她吗?
她可能脑子不太正常。
但话又说回来,难道我的脑子就正常吗?正常人会在凌晨一点跑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去见一个甚至不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她朝着我咧嘴笑,笑得像个小傻子。
在走向她的途中,我不断提醒自己,这个小傻子可能有所企图,或许她是外国间谍,或许更糟。谨慎点,谨慎永远不是坏事。
我又靠在同一块矮墙上,石块还是同样地冰凉。而她用同样好奇的眼神看向我。那双眼睛里没有算计,也没有恶意,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可我还是很想把她的头拧到另一边去。
没大没小的家伙。
“你每天晚上都在这?”我故作轻松地开口。
她摇头,“没有,前几天下雨就没过来。”
我刚要松一口气,就听见她接着说,“这两天雨停了,就过来坐会儿,看看能不能再遇到你。”
“我没兴趣当你的咨询师。”我说。
她好像没听出我的言外之意,只是点头赞同道,“噢,你看起来也不像是咨询师。”
我来了兴致,“那我看起来像什么?”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像猫头鹰。”
“猫头鹰?”
“睡觉也要睁一只眼。”
我无话可说了。她到底不傻。我不知道自己该为此高兴还是担忧。
又刮风了。今晚只有7度,而她身上只套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卫衣和一条牛仔裤。她最好有在里面穿保暖内衣,我心想。一个好的上级有关心下属生活的义务,即便她也并非我的下属。
“你缺钱吗?”我问道。
她又摇头,“不缺。你缺吗?”
我愣了一下,觉得有点好笑,无奈答道,我也不缺。
她噢了一声,开始自顾自地说起昨天在这里遇到一个喝醉酒的中年男人,上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我的大脑还在试图搞明白她的动机,本能就先一步警惕起来,想看看她有没有受伤,结果她接着说,她跟那个男人聊得还挺好,因为他们的政见相同。
我有预感这不会是什么正经谈话,但还是忍不住接了茬,什么政见?
她认真地看着我,说,Boris Johnson是傻蛋。
我简直让她气笑了。
“倒也没错。”我答道,“他确实是傻蛋。”
更傻的是谁呢?有觉不睡,凌晨一点在大桥边上听这个小傻子讲这种毫无边际的话,更匪夷所思的是,我居然还觉得挺有意思。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去。”
她好像也不为这场对话要结束了感到失望,只是乖巧地从矮墙上跳下来,指了指河东,说在老街那块。
我在心里估算距离,问她怎么过来的。
她耸耸肩,就溜达呗。
真能溜达。大半夜逛三四公里来这傻坐。这点距离,以她的步幅大概需要45分钟,还是她没有到处瞎转的情况。一路上没遇到危险的概率是多少?还是说,她只是随口编了一个地方来误导我?我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把她往停车场领。
路上空无一人。我走在街灯明暗交界处,她安静地跟在我身后,脚步声窸窸窣窣,分散着我的注意。
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倒像个警察,专门负责把半夜游荡而找不到家的醉鬼给塞进警车运走。只不过我比警察危险得多,而她看起来十足清醒。我在心里笑这个场景,当个夜巡的警察也挺好,比在恐怖分子的据点里被炸得耳朵半聋好。
这不是我第一次想从前线退下来。优秀的后辈也不是没有,上头也暗示过我,可以退居到指挥部。可心底里总有个声音在说,还不是时候。
到底什么时候才算“是时候了”?我自己都说不清。
我们来到了车前,她顺理成章地挪开我丢在副驾上的背包,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好像搭我的车对她而言是一件很熟悉的事。其实我很少载别人,更不用说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女孩。可她现在坐在那,暖和,安全,自在,让我久违地为自己拥有一辆车而感到骄傲起来。上一次有这样的念头,还是当年把汤米从毒窝里载回家的时候。
……不该想这些的。
我启动引擎,在伦敦鬼魅的夜色里向老街驶去。
一路上我都没有说话,很想来根烟,但因为她坐在车里,又忍住了。她倒很不客气,一路指挥我把她送到公寓楼下。
车子开进一片得体的住宅区,安保齐全,不像间谍组织会安排的住处,她看起来也对环境够熟悉。如果她真的住在这,那么也许我的怀疑都是多余的。她真的只是个没有威胁、甚至都不太有社会经验的小孩。
车子熄了火,我瞥了她一眼,告诉她以后别再等我了。
“好吧。但我也不一定是在等你,等到的也可能是Eric。”她解开安全带,又开始用那种好像什么都不明白的眼神看我,看得我莫名地上火。
“Eric?”
“昨天那个醉汉。”
我感到自己的火气窜的更高了,她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也别再半夜一个人出去瞎晃了”,我说,“别拿自己的安全当玩笑。”
“人总不能因为危险而放弃自由吧?”
我瞪了她一眼,“这不是自由的问题。”
而她仍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嘿,放轻松一点。人生只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
又来了。我真想骂脏话。她怎么能这么天真?
“你简直是个蠢蛋。”我说。
她反而笑了,“我不蠢。我只是无聊。无聊跟蠢是不一样的,先生。蠢人被生活蒙蔽,活在自己愿意相信的世界里不出来。而无聊的人一直在尝试,总以为能在这个世界里找到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可是到最后却发现,原来一切都只是虚无,是一场一厢情愿的幻象……有个哲学家说,人生无非是在痛苦和无聊这两个极端之间游走,可是你知道吗?我觉得它俩其实是一体的。无聊到了极点就是痛苦,痛苦到了极点也会变得无聊。那么,也许活着也是死亡,死亡就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没什么两样。你看,所以我不得不把生活当做一场游戏,这是我找到的一个借口,用来哄着自己,假装自己还在人模人样地生活。如果连这个借口都消失了,那还有什么可以支撑我继续在这片虚无的幻象里走下去呢?”
我看着她,那张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悲伤起来,透着一股无法理解世界的孤独。
“也许你觉得我像个疯子,一个拥有美好生活却不懂得珍惜的天真Gen Z,可生活在我看来从来都不美好。它更像是……一摊毫无意义的感受罢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看起来并不完全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是游离在所有规则和意义之外,比我更像一个幽灵。
我沉默了。很想说些什么来鼓舞士气,但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因为我无法否认她话里正确的部分——关于痛苦和无聊的论断,还有,我也曾无奈地看透并接受的这件事:生活确实毫无意义。
重复不断的任务,战斗,秘密,死亡。大家嘴上喊着正义与责任,其实都心知肚明,这些都他妈的毫无意义,连国家这个概念恐怕都是政客编出来为自己谋利的阴谋。永远都会有分歧,有利益冲突,永远都会有反对当局的恐怖分子,和我们这样用来制衡他们的消耗品。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穿上装备之后就变成了一串没有温度的代号,倒下后化作一句轻飘飘的KIA。好像我们不曾在母亲的怀里长大,不曾有童年,不曾在家乡的街道上嬉戏,也不曾拥有自己的姓名。
成年累月的疲惫再一次追上了我。我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最终我只是点点头,低声认可道,“我们拿生活毫无办法。”我顿了顿,又觉得不能这样任凭一个年轻人失去希望。
“但,不要让它消磨掉你的意志。”我说,“去战胜它。”
她叹气,语气一如既往地坦白,“可我都不知道我在与什么战斗。而且,我好像也从来都不擅长战斗。”
战斗。这个词听起来跟她这样娇小的女人似乎毫无关系。但不知为何,此刻我衷心希望她成为一名战士。为自己而战。
“不。”于是我听到自己说,“此时此刻你活着,就说明你在所有的过去都战胜了死亡。”
她愣住了,转过头来,看起来几乎像个不敢相信自己会被认同的小孩,脸上混杂着希望和委屈,还有一点对自己和世界的怀疑。
我不忍心看她了,一边伸手去按车门解锁的按钮,一边岔开话题道,“你不应该告诉一个陌生男人你的住址,万一我是个心理变态的杀人犯呢?”
她思考了两秒,仍然看着我,“那你动手前,可以再给我一个人道主义拥抱吗?”
那个夜晚应该结束在这里的。
仔细想想,就是在那个时候吧。她那样直白地向我提出那个无比简单又无比复杂的问题的时候,我本不应该但却忍不住转头也看向她的时候。原本以为会很别扭,可实际上却很自然,我们对视的时候。
就是在那个时候,Simon,你变得无可救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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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一节列车上,车身微微摇晃,行驶在铺满阳光的乡野间。阳光呈淡灰色,带着热度蒙在大地上。车厢很安静,乘客们有些低着头,有些看窗外。空气透明静止,连一丝阴谋的气味都没有。
我戴着耳机木然地坐着,窗外不断重复的景色从我的眼眶里划过。
山,树,土,人造物,碳元素,介质,介质,介质,介质……时间即将陷入无限循环之际,我突然站了起来,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中,我的身体突破意识,脊柱刺破皮肤,四肢扭曲生长,骨盆颠倒翻倾,我的手臂擎过头顶,如巫祝祈雨般搅动起来,把人们的目光与空气全都搅在一起,搅成一团难以辨别的粘稠杂色流体。我在舞蹈,这是属于荒原狼的舞蹈。嗓子撕扯开来,像一头濒死而绝望的野兽,发出生命最后的宣言。随着剧末的一声嘶吼,我砸碎了列车窗户,风从那个破洞里呼呼灌入。
我飞了出去。
列车停了。我站了起来,淹没在人群里。
天气确实是凉了。我从衣柜里翻出五件几乎一样的黑色毛衣,歪歪扭扭在床上躺成一排,像无趣的人生在嘲笑我。
他的衣柜也会塞满了黑色衣服吗?
我想起他黑色的兜帽卫衣,黑色的战术手套,黑色的面罩,甚至黑色的SUV。好像关于他的一切都是黑色的。
沉闷的,模糊的颜色,慢慢染上了那个男人的气味。
那天晚上我上楼后,在窗口看他的车在下面又停了好一会儿,驾驶座的车窗外有一节手臂,指尖的烟火星在漆黑的夜里忽明忽灭。
再一次,他消耗掉了我生命里一根烟的长度。
在那段长度为八厘米的时间里,我想象他从生命的各种可能里走来。也许他曾浪迹天涯,却从来不为任何一处风景或一个人而停留。又也许他早就已经组成家庭,是一个负责的丈夫和父亲。又或许,他是一个只在夜里出现的幽灵,我遇见他,其实是撞了鬼。一旦太阳升起,我们的相遇也会如青烟般飘散。
无人欣赏的剧目,原本没必要这么认真的。可是那根烟的火星,一直在烧,一直在亮,把蒙在我的世界上面的、那层灰色的翳烫穿了一个洞。而我愣在原地,不敢上前张望那个洞后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又不舍得把它扑灭,只能祈祷它烧得慢一点,别在我理解这个世界之前就过早地将它暴露到我的眼前。
他明明没有做什么。可我总觉得我们的相遇为世界平添了一条新的轨迹——遇见他之后,我无可避免地开始偏离自己原本的人生轨迹,就像地球偏离公转轨道,飘向无尽宇宙中未知的目的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感到自己越来越困惑,越来越不理解命运安排的一切。有一段时间,我干脆不去想这些,把整个自己打包丢进另一个宇宙里去,书籍,戏剧,奇幻小说,任何能带我逃离现实的虚幻世界。原本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他抛出脑海,可是你看,现在我站在卧室里,一个明亮宽敞、我熟悉的空间,对着那五件几乎一样的黑色毛衣——长久以来我疏于生活的标志,在没有任何暗示的情况下,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还是他,一个说我是蠢蛋的男人。
这难道不比一切故事更加荒唐?
……不管了。
反正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既然人生只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游戏,认真玩一回合也是一种解法。
我出现在他家楼下的时候,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不是那种需要时间消化现实的惊讶,而是下一秒就可以把敌人制服的本能里被允许混杂的一点个人情感。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认得你的车牌号。
嘴上是这么说的,但我的心却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开始打鼓——这真的是在泰晤士河边给我人道主义拥抱的那个人吗?一样的黑色外套,一样的黑色骷髅面罩,身后停着一样沾了些泥点的黑色SUV,可是眼前的人看起来却如此陌生……我探寻的目光在他身上缓慢游移,最终落在他腰间挂着的那副手套上。白爪图案已经被暗红色的血给染透、又风干了。
原来他是这样的存在。光是立在那,动都不用动,就足以让人绝望地明白,自己的死活可以全凭他决定。
昏暗的街灯从他身后打过来,使他全身都武装在黑色的阴影里,不太像个活生生的人,倒像一台构造精良的机器,高效,果断,甚至……残酷。我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向这样一个存在去讨要拥抱。
直到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前两次见面都是他选择来到我身边,所以我看到的一直是他愿意让我看见的部分,刻意隐去了刀锋、回到了市民生活里的部分。而此刻站在我这个不速之客面前的,一位漠视人间的行刑官,才是他平时示人的样子。
有几秒钟,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行动,只是眯起眼睛打量我,我几乎能听见他脑袋里精密的评估系统在咔哒咔哒地运行,给我贴上一个危险级别的标签,好方便按流程进行下一步处置。
恐惧夹杂着好奇,还有一丝没来由的心痛,我停在原地,汗毛直立,却挪不动脚步,甚至为这种诡异的感受而困惑。
“我编了些理由找警察帮忙查了监控,再加上,我认识一些对伦敦比较熟悉的人,你知道的。”我有些心虚地开口补充道,“我知道这挺突兀的,我只是挺想见你。”
他是说过让我别再等他了,可没说我不能来找他吧?
他抱起手臂,划出一块自己的领地,语气危冷,带着一丝不耐烦,“我是不是说过,让你离那些人远一点?”
我点头。
“你完全没打算执行?”
“执行的话,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他哼了一声,可能是又觉得我蠢,审视的目光被收到一旁,只留下不屑的侧影,“大概可以帮你减少一些麻烦,省下点钱和心理创伤。”
“你会因为别人执行你的命令而高兴吗?”
这台总是在防备的机器卡壳了一瞬,露出后面男人的影子,像是在拆解我的意图,却又得不出什么有效的结论。
最终他选择简短地答道,“不会。”
我不依不饶道:“那什么会让你高兴?”
他再一次眯起眼睛打量我,身体没动,但看起来离我越来越远了,“你到底来这做什么?”
这是个死结。我来这就是为了弄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见他,而他显然不打算向我展示更多的自己,所以,我更没法回答他的问题了。
“我想对你说实话。”我犹豫着向前一步,又不至于走得太近,“其实我们遇见那天,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把自己扔下去。”
一杯温水落进我的手里,水温穿过玻璃,不着痕迹地晃进手心,不烫,但比自来水多了一丝更接近人体的温度。他往雾灰色的沙发上抖出一条柔软的深棕色毛毯,示意我坐在上面,自己则坐到沙发另一头,隔出一块谨慎的距离。
我们坐在他位于一楼的公寓里,不大,却显得很空旷。他的屋子过于规整,所有物品都放在它们被安排的位置,像强迫症,不是强迫整洁,而是强迫孤独。
而我被隔离在这块毛毯上,是个不被欢迎的探访者。
从我出现在他的私人领地的第一刻起,他就一直在防备。进楼时他让我走在前面,眼神像枪口一样顶着我的后背。我的羊毛大衣在进门时被他拎去挂在客厅角落的衣架上,短短几步路,我注意到他已顺手检查了那件衣服的口袋。里面只有一串钥匙。
我发觉自己挺自私的。侵入他的私人空间,只为了搞明白关于自己的问题。也许我不该这么好奇,不该对这种我无法定义的情愫上瘾,也许活在那片灰色的马赛克下面才是我永久的归宿。毕竟到头来,所有的渴望,也只是骗自己活下去的障眼法。
“说吧,怎么回事。”他把自己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胳膊撑在大腿上,略微侧身朝我,有点像个加班审问犯人的疲惫警察。
物体结实的碰撞声把我拉回现实。
啊,对,关于那个夜晚。
我抬起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先生。”
没有回话,沉默充满了整间屋子。原来沉默是有密度的。在空旷的河边,它的份量就轻一些,在规整的屋子里,它就格外重一些,压在我的心头,我的肺叶,我的胃囊上。
我低头看向手里斑驳的玻璃杯,杯沿印着一小片我的唇膏,油脂黏在玻璃表面,正如我坐在他的沙发上,突兀又丑陋。我用拇指去擦,却越涂越脏,心烦意乱,最终只好任由它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开口了,像个不知所云的犯人在交代罪行:“我以为我只是在玩游戏,但其实我也在害怕……害怕自己一时兴起就跳了下去。你不会害怕不可能的事情,对吗?但游戏,像个玩笑,它麻痹了这种恐惧,让人觉得所谓后果都不是真实的,而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尝一尝死亡的滋味……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告诉你这些,也许是因为你看起来在意我的死活,可是为什么呢?先生?为什么你要在意我这个陌生人的死活?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根本是咎由自取呢?”
那个夜晚再次裹住了我,湿冷的风,喧嚣的河水,如果他没有出现,如果到来的不是他,风被我带进河水,变成一串黑色的气泡,然后消失不见。
“真正活不下去的人,他们不像你这样。”
他的回答划破水面,空气猛得回到我的鼻腔里。我转头看他,后者仍然近乎冷漠,可我的心却因为这短短一句话而渐渐安定下来——从那个紧绷的身影上,我再次看到了从他内心流淌出的柔软。
一起流淌出来的还有悲伤,深深的、无法弥合的悲伤。
“你怎么知道呢?”
是因为他看过了太多悲剧?还是因为他本人就是悲剧最钟爱的主角?他的侧影没留下任何线索。
“我就是知道。”
这算什么答案。
“……你说我战胜了死亡,在过去的每一个时刻,我都战胜了死亡。这是真的吗?这句话是你临时编出来安慰我,还是你也坚定地相信它?”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出这样的问题。别人的一个小小动机,明明不应该对我产生影响。可它像一块嚼烂的口香糖,固执地黏在我的脑海里,好像这个是非题的答案决定了那个短暂地让我看见色彩的人是否真的存在,决定了,此刻的我是否真的存在。
而他回答得笃定:“是真的。”
大脑凝固了。我呆呆地看向他,这个寡言的男人看起来打算再补充些什么,也许是他自己的经历,也许是对我的评价,可最终还是咽了回去,重复道,“我相信你可以战胜死亡,战胜……它的诱惑。”
诱惑。
我喃喃道,为什么人会被死亡诱惑呢……
这真是个好问题,抛给了一个最适合解答它的人——一个用死人头骨代表自己的男人。
花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选择用沉默代替回答,才听见他的一声低叹。
“因为活着太累了。”他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声音几乎听不见,“因为活着有时候太累了。”
他眼角的细纹瞬间变得苍老了。
心脏在那个时刻猛烈地抽痛了一下,我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用这块棕色的毛毯把他裹起来,藏进我的怀里,远离外面所有的光怪陆离,只有这条毛毯,只有我们。
“难道没法偶尔逃离吗?”我小声问道。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挣扎。”
沉默再次降临。虚无在肆意蔓生,马上要吞没这整片时空了。而他看起来竭力在警惕,好像沉默也是一种敌人。
还不能走。最重要的话,我还没说出口。
这场游戏真是烂透了,它无趣、别扭、荒谬、毫无美感可言,而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我们都不得不玩下去。
好吧。他妈的。我真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自暴自弃地开口了,像是在说一门自己都不理解的语言,完全靠本能在表达:“先生,我是一个不懂得生活的人,一个情感匮乏的人,所以我没法说清楚我们之间产生的联系究竟算什么。只有一件事我可以说明白——我想见你。我总是想起你,总是想见到你。我知道这很奇怪,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可事实如此:我就是很想见到你,不断地见到你。这件事,我可以办到吗?”
我看向他,生命的全部希望和全部绝望都凝结在此刻。
而他看起来好像早有预料,没作什么反应,也没有直接拒绝,只是避开我的目光,看向一片我无法捉摸的过去。
“见到我对大多数人来说不算好事。”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我是在问,我可以常常见到你吗?”
“如果我说不呢?”
“我就只能回到我原本的生活里去了。”
“你的生活里原本就不应该有我。”
我觉得我们在玩绕柱游戏,我追,他躲,可是谁也没有离开这个柱子。于是我决定转身,换个方向。“你听说过一句话吗?我是我自己的自由,不多也不少。没什么东西能定义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定义你,更没什么东西能定义应不应该。或许我得换一种问法:你愿意常常见到我吗?”
他的目光游移了几分,尽力在维持冷静,“见你做什么?”
我一摊手,坦白道:“我不知道,也许某天我们会弄清楚的。”
“你真是无可救药。”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像是终于放弃了这个回合。
“也许吧。”
也许我早就无可救药了。
这个无可救药的人此刻不确定这句无可救药的评价背后是他无可奈何的默许,还是心烦意乱的拒绝。出于得到更确切答案的希望,我的脑海凭空产生了一个计划。
带着从未有过的强烈心跳,我慢慢地从那块他特地铺开的毛毯上起身,向沙发另一端挪去。这趟从深棕色去往雾灰色的旅途是一件人生壮举,用尽了我对世界仅存的微薄渴望。他从我移动的第一个姿势形成时就开始警惕,距离一点一点被勾破,他的身体越绷越紧,每一条肌肉纤维都在纠结,到底是战斗还是逃跑。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动,而我最终还是到达了他的身旁,严丝合缝,慢慢地,我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起初只是小心的试探,但很快变成理所应当的归位。
我听见他叹气,而后全身都卸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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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搂住了她。
这次不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
我抱着她,就像抱住了我自己。
白天任务里还没被消耗殆尽的肾上腺素终于找到了时机,开始在血液里乱窜。每一次战斗都是劫后余生,我的身体从回来的那刻起就一直在渴望庆祝它的存活。而这个女人,此刻偏偏就在我怀里,她的身份几乎不可能对我有任何威胁,这一切过于完美,反倒像一场阴谋。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我低声说道,搂着她的手臂还不愿意松开。
她的声音细细的,像在撒娇,“我不能多呆一会儿吗?不能跟你呆一整夜吗?”
妈的。她是不是故意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是个男人。而你,小姐,正独自坐在我的公寓里,靠在我身上,说你想跟我呆一整夜。”我低头,她脸颊上的软肉压扁在我的肩膀上,粉嫩的,细腻的,年轻女人的软肉。我的心颤了又颤,试图把喉咙里肿胀的那段舌头往下咽,“你最好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没说话,就那样靠着我,脸颊在我臂膀上蹭了蹭,简直要命。
过了很久,我听见她迷蒙的声音,从最远又最近的距离传来,到达我的下腹,在那里点了一把火:“我们做爱吧。”
过于直白。
过于快。
我没来得及防备。
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情,她提出了这样的提议?如果能有一套作战计划,可以穷尽她可能说出的每一句话、可能做出的每一个动作,好让我能提前权衡利弊,再做部署,如果有这样的情报就好了。
“你想清楚了吗?”我哑着嗓子问,手臂不自觉地把她搂得更紧。
其实想不清楚的是我。我不希望她把我当成一夜情对象,又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能支持我参与这场性事。我多希望她说没有,同时又希望卧室里那盒拿来保护枪管的避孕套还没过期。
她看着我,摇了摇头,“我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有些事情,可能只有做了才知道为什么要做。”
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邀请人上床的理由里,最莫名其妙的一句。
也是最让我着迷的一句。
她的衣服,是我亲手一件一件剥掉的,这是我完成过最缓慢、最小心的一次搜身。从那件羊毛质感的半高领黑色毛衣,到里面白色的吊带背心,我离她越来越近,心跳越来越乱。她没穿胸衣,乳房坦率地暴露在我眼中,像是原本就该这样。我忍不住抚上去,又怕手上的枪茧擦痛她,于是只能用手背去贴她细腻的皮肤。她低头,脸有点红,目光跟着我的手,从那对圆润的乳房,经过平坦的腹部,来到挂在她胯骨上松松垮垮的腰带。我的手指在那里游移了一会儿,等她默许我继续下去。把那条羊毛材质的裤子从她腿上褪去的时候,我对这件足够厚的衣物感到很满意,她知道要保暖了,这是好事。
我打横抱起她,走向那间从来都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卧室。她搂着我的脖子,窝在我的怀里,裸露着,蹭我的胸口,像一只连圈套都不懂得辨别的温顺小兽。天哪。Simon。
你在趁人之危,她看起来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想知道答案,我会陪她找到的。所有的答案,我都会帮她找到。
我把她放倒在我的床上。
我躺倒在他身下。
我有一整夜来满足她。
我想知道他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她似乎很喜欢接吻,追着我的嘴唇讨要,像吃不饱的小动物。
他的吻出乎意料地温柔,不带任何攻击性,只是任凭我去亲,甚至还在笑。
她的腰,就这样轻易地被我捉在手里,凸起的两块胯骨在我的拇指下面,一震,一震,该死……美妙极了……
我好像是一件乐器,是复瓣花,是海盐味,是雨中的青石板街。不对,都不对。
感觉到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怎么会……到底是什么……
也许我该换一张大点的床,材质好一些的床单和被子。她现在是我的了,不,至少今晚,我得照顾她。男人的责任。妈的,她真漂亮。
世界收窄了,急剧收窄,只剩下我和他。
我怎么把她弄哭了?该死,甜心,你还好吗?我不该这么粗鲁,嘶,别夹,fuck……
生命……是火花……原来我活在这样激情的瞬间。原来我可以如此靠近这个世界。
她紧紧抱住了我。真好。
身边的人呼吸很静,但我还是没法不注意到那种空气被轻微推动的声音,比男人的鼾声安静,比频道上的电流声柔和。窗帘把外面的一切威胁都隔绝出去,只剩下床头柜的小夜灯安稳地亮着。我撑着脑袋看她,睡着在我的被子里,我的床上,我的屋子里,我身侧十五厘米的位置——没有比这更安全、更适合她的地方了。
不。我又在重蹈覆辙了。这明明是最危险的地方,多少条人命印证的道理,怎么能就这样忘记?她该离我越远越好。
然后呢?她再去坐在大桥边上跟死亡玩捉迷藏?跟醉鬼谈一些傻帽政见?把瘾君子当朋友?然后被居心叵测的男人们……
不。
我不会让这一切发生。
我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了。
8年了,Simon,你到底长进了吗?
还是辨别不出真心和伪装吗?
还是没法保护你身边的人吗?
还是你早就老了,连一个男人应该担起的责任现在都会压垮你了?
我很想来根烟。
他妈的。
她真他妈的是个人生难题。
“见面”这个词很有迷惑性。听起来无伤大雅,毕竟每个人每天都在和其他人见面,跟吃饭喝水一样平淡。然而谈判时最危险的就是这样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词,让人放松警惕,进而落入圈套,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用“见面”这个字眼实在是高明。绕过了前因后果,把这桩事情包装得如此无害。
“我总是想见你。”
“你愿意常常见到我吗?”
听起来过于简单,以至于当时我没能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见面这个动作不要紧,要紧的是见面的动机和结果。
她干嘛要见我?
——她说她“想”见我。
见面做什么?
——爱.....需罗列计划。
我干嘛要去见她?
——....
最终目标是?
——......
钢笔被我丢在桌上,它现在写不出答案。
她呢?她得到答案了吗?
搞不清楚。也许真像她说的,有些事情,真得做了才知道为什么要去做。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我还不了解我自己想要什么?人在做出一个动作之前居然会不知道自己的意图?
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我猛得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也开始思考这种不着边际的事情了。就跟那个把死生当游戏的傻瓜一样,这真是无可救药。
来电的是Price,他告诉我伦敦DSF最近空出一个高级参谋官的位置,上面想要一个有丰富实战领队经验又不太官僚主义的人选,问我感不感兴趣。
“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孩子,对你的职业发展和个人生活都是如此。”
我挂掉电话后对着碎纸机发了会儿呆,最终选择把那张写不出答案的纸收进抽屉最底层。
我一直不愿意去想这件事,为什么别人都排着队调离一线,而我却宁愿留在战场上,像颗愚忠的棋子。如果必须有人牺牲,那个人可以是我,毕竟我早已无牵无挂了——这是我告诉Price和上级的理由。糊弄得了所有人,但没法糊弄我的内心。了无牵挂不代表可以随意挥霍母亲给予我的生命。到底出于什么动机选择留下,我弄不清,也没心思弄明白。
但如今,在生活的种种的影响下,我开始隐约意识到,也许不是任务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任务。只有在接连不断的变动和威胁中,我才能清晰地反复确认:自己不再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小男孩,不再是那个只能看着母亲被打,自己任凭欺负却无法反抗的蠢小孩,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可以改变局面、保护下属的男人。
我不愿意去想,如果离开了这样的环境,我又会变成什么。好像只有流血才能证明自己不是懦夫似的,这何尝不是一种画地为牢。
“我是我自己的自由,不多也不少。没什么东西能定义我。”难怪她说这话时,我被短暂地迷住了一小会儿。
是啊。没了战场上的指令,没了需要在枪林弹雨中掩护的队友,甚至脱去这身军装,我还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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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鸟笼立在客厅角落里,积了一层灰。我没扔,因为总觉得某天它会回来。也许不以它原来的样子,也许变成雨,变成蝴蝶,变成一道目光,短暂地为我流转几次呼吸。也许不为了我,也许它现在已经自由了。
虎皮鹦鹉点点是我多年来唯一的室友,毫无怨言地倾听了我对世界所有的疑问,然后顶着大智若愚的眼神来咬我的手指。它的离开是最后一块拼图,至此蒙在我的世界上的灰色马赛克完整了,连我自己这个像素点都被完全盖住。从此路没有尽头,迷宫没有出口,我代替它住进了笼子里。
直到黑夜里亮起来一根烟,忽明忽灭的火星引诱我从笼子里慢慢钻了出来。
那个被烟烫穿的洞现在大得实在是让人难以忽视了,我不想知道却也不得不知道:原来在那后面,是一个名叫Simon Riley的人,以及他所看到的,过于清晰和真实的世界。
我发现自己开始透过他的眼睛去观察世界。
在他眼里,整个世界都遍布尖刺。黑暗里的动静,危险,光鲜的政客,危险,我家的门锁,危险,甚至包括他自己,都是危险的。所以他尽量在与我保持距离。除非我发出邀请,否则他从来没有主动提出过见面,也从来没有主动靠近我。
但每次我靠近他,他却也从没推开过我。
那天我路过一排奇异的大树,突然觉得很像他。这树独自占据了一块土地,长得比旁边的树高出一大截,从下往上均匀地布满枝干和树叶,像一个绿色的立方体,一排高大的护卫兵,规矩地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与周围的植物有任何瓜葛。树身上有很多伤痕,所以尽力用新长出来的树皮牢牢盖住它们。
树从来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多么庄严美丽。
他这人的规矩挺多。
比如见面必须提前规划通知,我不能再像上次那样一声不吭地守在他家门口。比如我们见面的起点只能是我家楼下,因为他不放心我一个在外面乱晃。比如低于5度的天气里我必须带围巾和手套,否则就不能跟他一起在室外散步。比如我们得尽量走在监控盲区,我问他是不是通缉犯,他翻了个白眼,反问我,“你现在才发现你在同一个危险分子见面?”我说这对我来说倒是没什么区别,毕竟现在这样跟去监狱里探监也是差不多复杂的流程。他的白眼翻得更夸张了,我真担心他哪天翻不回来。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不放心地补充道,要是他真是个通缉犯,那他应该跑去爱尔兰放羊,而不是跑来伦敦,一个连逃跑都堵车的地方。我觉得很有道理。
就这样,我们成为了伦敦的夜游神。我每晚都很空,日程表比穷人的钱包还干净。而他总是很忙,一周只有三两天可以安排见面,有时甚至半个月都没有时间。
我倒不担心他是有妇之夫之类的,好像我也没资格担心。我们只是见面,闲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最后滚到同一张床上愉快地消耗掉他的保险套存货。我惊讶于他为什么能一次性买这么多,他说不用就过期了,怪浪费的。秉持着勤俭节约的精神,我表示了赞同。偶尔他会给我带吃的,说是打包晚饭时多出来的,我打开饭盒,里面的食物以粗粮、蔬菜、肉完美配比的方式出现,我说这是超人饮食计划,他让我闭嘴吃就完了。
这种关系不好定义,它比情人克制,比朋友暧昧,比家人澎湃,比伴侣轻松,好像是一种专门为不理解世界的人们提供的中间地带。
印象里男人们总是高谈阔论的。他是个谨慎的例外。我想知道他会不会跟我一样,虽然看上去没在讲话,但其实脑袋里一直在喋喋不休,从现实飘进想象,从存在滑入虚无。
……大概不会。现实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是我见过情绪最稳定的人,所有情感波动都被熟练而谨慎地圈定在一定范围内。我觉得他的心是一个上了三层锁的、四四方方的铁盒子,就算炸弹在里头爆炸也只会发出一声闷响,随后从缝隙里飘出的一丝青烟就是你能抓住的最后一缕线索了。
他唯一一次发火是因为我8个小时没有回他的消息。我家大门被他撬开的时候,我正蜷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是中暑了。他照顾了我一晚,第二天提出要在我家里装个摄像头。
人猝死在自己家的概率能有多大?我赌那摄像头一辈子都不会派上用场。
他看起来想发火又不忍心,无奈地说如果有男人提议在我家装摄像头,我应该先担心自己的隐私,而不是玩这种缺心眼的概率游戏。
想装就装吧,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于是他沉默着在客厅里挑了个显眼的位置,还在摄像头上面贴了一张告示:此处有摄像头。红色,加粗,斜体,盲人努力一下都能看见。
我觉得他还是在生气,也许是在气自己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确保我的安全,或者是在气我允许他这样做了,为什么我没法好好照顾自己,又或者,干脆是在气命运故意把我们安排在一起,给他原本平静而高效的生活带去许多麻烦。
原本他对自己的生活拥有百分百的控制权。现在我挤了进去,虽然只占了一小个角,却破坏了他对事物精确完美的把控。
控制给他一种安全的错觉。
这是我近来新添的一桩不理解的事情。既然人都是要死的,安不安全又有什么要紧的?但反过来想,既然他喜欢这样,我多遵守几道规则也没什么要紧的。毕竟,与他见面是我目前唯二感兴趣的事情,另一件是搞明白为什么我总是想见他。
他会克制自己不在身体上控制我,但随着我们见面次数变多,有时候我也会窥见那一面。
那个夜晚的结尾跟先前许多个夜晚一样,我跨坐在他身上,他顶进我的身体,很深,很热,两个人都入了迷,融化进一片淡红色的迷雾里。我逐渐脱了力,被他拉进怀里,伏在他覆了一层薄汗的胸口继续颠簸。箍着我的手臂随着一次次顶入不断压缩、收紧——不对,太紧了,我感到自己的骨头都被挤压得嘎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他的力道碾碎。身体本能地想要挣扎,却连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只能继续被囚禁在他身体的牢笼里,颠得神智涣散。“这样死了也好”,渐渐缺氧的大脑某个角落里划过这样的念头,高潮与死亡的结合带着极致而矛盾的美感,在黑暗中诱惑着我,说它可以成为一出戏剧最完美的收场。
人果然会被死亡诱惑。为什么呢?
“因为活着太累了。”
“因为活着有时候太累了。”
不,别让它得逞!我突然抽搐了一下,猛得挣开了他,像高空坠落,动作把他从迷狂中惊醒了,所有力度在下一秒被抽走,空气重新灌进我的肺叶里,我大口喘气,肋骨快要鼓出胸膛,血液贪婪地吸收着氧气,每一次呼吸都让我重新活过来一点。
呼气。
吸气。
呼气。
……我好像真的在此刻战胜了死亡。
而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呼吸不稳地扶起我,手指颤抖着拨开我披散又被汗液浸湿的头发,几乎慌张地查看我的状态,眼睛里写满了歉疚。
我看着他,心脏更疼了。没来由地疼。我心想,也许活着就是呼吸和疼痛的感觉。
他的手臂虚环着我,一下一下顺我的头发,低声说自己做得过分了。
我埋进他脖子里,说我没事儿。
“不。”他替我反驳自己,“你有事儿。你应该早点推开我,咬我,拒绝我,不是我的所有你都非得接受……”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在我肩膀上落下一个带着道歉意味的吻,“任何人,包括我,只要威胁到了你的安全、你的健康、隐私,只要你察觉到不对劲,就要马上反抗,知道吗?”
“可我挺喜欢这样的。”我窝进他的还僵着的身体里,细声说道。
“什么?”
“我说,也许我喜欢危险,喜欢你在我的世界里留下的条条框框。至少……它们让我不再感到无聊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小心地拢住我,轻不可闻地在我耳边叹气:“傻瓜……记住,你永远有权力拒绝这些。”
我知道。如果我不拒绝,他也会想办法替我拒绝。他开始给我买一些防身用品,像小型军刀、报警器之类,要求我随身携带,混在这些东西里还有一个闪着红点的小型定位器,他没直说让我带在身上,大概是考虑到我的隐私问题,只是放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但我每次独自出门还是把这些东西统统都揣上了。我知道自己有权利拒绝,可实在是觉得,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某次见面开始,他决定教我防身术,每一次都非得我能成功挣脱他才肯停。我的身体很僵硬,总是累得浑身酸痛,而他很严格,总是要我坚持到底。其实我很想反驳说就算哪天意外真的降临到我头上,那也是我的宿命。我很擅长认命。可是每每看到他认真的神情,还有他特地找女教官讨教后制定的、细到各种场景手段、几乎过于详尽的教学计划,又总是说不出口了。那些话好像太残忍了。
我明明没那么重要。可是当另一个人把你的命看得很重要时,你就不得不努力跟上这种言过其实的期待。
也许他把一些自己没能抓住的生命也加在了我的身上,所以我这条命的份量也变得沉甸甸了。河水变成了陆地,太结实,太确定,我踩在上面,反而有种不真实感,像是溺亡后大脑产生的幻觉。所以我不介意他定下那么多规矩,不介意自己的隐私,相反,我甚至需要它们,需要借助这些框架来反复确认生活也有严肃的一面,而不仅仅是一场难笑的滑稽秀,确认我没有在漂浮,确认我真的在岸上,更重要的是,确认就算有一天我真的跌进水里,我也会挣扎着朝岸边游去,而不是任由自己被虚无吞没。
因为他在岸上等着我。
我不知道到底怎样的过去造成了他对危险的极度敏感,只从他身上过于频繁的伤疤隐约猜到一些。破开后再次愈合的皮肤没有毛孔,光滑得诡异,淡棕色混着粉色,脏污混着新生,条状块状地散布在他结实的身体表面。
为什么它们不能恢复如初呢?
“为了提醒自己永远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可又是谁规定了对与错呢?那些伤疤像是枷锁,一圈一圈捆住了他。
关于他的过去,他只提起过一次,说自己有个爱他的妈妈,弟弟汤米一家三口都是很好的人。用的全都是过去时。我便没再多问。
但我猜到,他加在我身上的份量,大概叫做遗憾。
有时候我也在想,他是不是把我当成某种替代品?好像确保了我的安全就可以弥补过去的遗憾。我在他眼里,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种象征?恶魔在我耳边低语,问我是否好奇,如果有一天连我也消失了,这个男人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会崩溃,会发疯,会成为一出绝美悲剧的主角。难道你不想看这样精彩的发展吗?
我转头,直直地看向它,说,
我很早就不爱玩游戏了。
从他主动抱住我那一刻起,以前那些试探命运的游戏就丧失了全部的吸引力。
一直以来我对世界有个疑问,它变成今天这样,究竟是出于完全的巧合,还是某种神秘的力量有意为之?
“历史总是周而复始。”这是他的意见。
你是说,我们在很久以前也曾经相遇过?
他从电脑上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向我,“你突然开窍会说情话了?”
不是啊。我是说真的,也许我们在小时候就见过,也许在我们都不是人的时候。我还是一颗狗尾巴草,而你是一只松鼠的时候。
他从喉咙里唔了一声,状似无奈地摇头。但我看见了,他眼角的细纹变得俏皮年轻起来。
“你明明在开心啊。为什么不直接说自己在开心呢?”我走过去,弯下腰凑近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那是我见过最迷人的棕色。
“不是所有事情都非得说出来。”
可他说出口的事情未免也太少了。我熟练地跨坐上他的大腿,上半身窝进他温暖的怀里,像钻进了一团刚刚晒过的、散发着阳光气味的被子。总是想靠近他,总是想贴着他,总是想闻他身上淡淡的皂香,想同他做爱,黏糊糊地缠绕在一起。这种感觉甚至随着我们见面次数变多而越来越强烈,让人目眩神摇,忘记了动机,忘记了目的,忘记了起点终点、方向距离,忘记了所有来时路和去时雪,只想沉溺在此刻。
为什么我越来越想见你呢?我对着那颗跳动的心脏问道。
他结实地搂住我,在我头顶轻声说,也许某天我们会知道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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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所有信息我都反复看过了,以正当或非正当的渠道。一开始只是为了确认她没有对我撒谎,后来走向逐渐变得奇怪,纳税记录,社交媒体,高中社团合照,甚至她父母的结婚日期我都已经了如指掌。仿佛掌握了她过去的人生还不够似的,我开始时常打开装在她客厅的监控,无意识地反复拖动那几帧有她的画面,只为了看清她手里拿着的东西。还有那枚发信器,她应该是没注意,混着其他东西全都一股脑装进背包了,如今每天都在尽职尽责地向我报告她的行程。
等我终于反应过来时,她在我面前几乎已经没有隐私可言了。这跟个变态有什么区别?我在心里唾弃自己,可又忍不住对这样的安排感到满意。
人为干预可以使意外发生的概率显著降低。在这方面,我总算还有点经验。
这件事情被我归为男人应负的责任。我是她唯一的约会对象,(是的,我以我13年的侦查经验担保“唯一”这个词的准确性)这个脑袋瓜不开窍的家伙需要我的照顾,如果我不管着她,总有一天她会放任自己跳进河里,或是病倒在家,尸体都臭了才被人发现。比起收尸这种苦差,我还是更愿意多看两眼监控。
在一次次见面中,我逐渐可以对她下一个定义——不是骗子,傻子,也不是生活的受害者,而是一个迷路的人。
我也曾迷过路,好在有人拉了我一把,给我指了一条道,先不论这条路究竟是不是我想要的,但终究让我迈开腿走了起来。至于方向,走的路多了,自然会清晰起来。可她却一直站在原地,任由自己被困在死胡同里。
我想拉她一把,哪怕只是让她转个身。
我想告诉她,人生有很多种可能,她总能为自己找到某种意义,但又怕她反问我,我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正义?荣誉?和平?我知道自己没那么高尚。
复仇?血债血偿?我也早已过了这样狭隘的年纪。
所以我只能告诉她,也许某天我们会找到的。这当然不是一句空话,却暗含它的危险之处:“我们”这个词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出现在我的感情生活里,带着承诺,期许,还有我无处安放的保护欲。
其实我还是不习惯。水池边上多出来的水杯和牙刷,(她偶尔在我这过夜时,我给她准备的)在每个我独自起床的早晨都强硬地占据我的注意。我那实用主义卧室地上长出来的那块突兀的羊毛地毯,白色,难打理,且过于柔软,踩起来总让我感觉要陷进去,可她用我没法拒绝的理由把它留下了——跪在上面比较舒服。我真怀疑她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天真。还有睡眠。我还是不习惯有人跟我睡在同一张床上,重音不在“同一张床”,而是“人”,有体温、偶尔翻身、柔软的、发丝都有香气的女人。因为太多个夜里,我都被迫回到那口窄小漆黑的棺材,旁边躺着的,曾经也是个人,可面对我时,已经只剩下骨头,凉的、死的、硬邦邦的、散发着腐臭味的白骨。
我不敢睡。我怕睡眠会使她也变成一堆骨头。
某天她意识到我的睡眠问题。我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严词拒绝药物辅助之类的经典提议,可她却只是无所谓地说,人不可能把自己困死,这种死法太荒谬了,“你以为你要死了,眼睛一闭,其实只是睡了一觉。”我讨厌她总把死挂嘴边,但又忍不住觉得有点道理。那天晚上她是趴在我身上睡的。说实话,有点沉,像压了块石头在身上,可是却异常安心,因为那种重量确切地来自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风干后只有十公斤的白骨。还有震动,从她胸腔传进我的身体,咚,咚,咚,持续不断地对我的心脏说,嘿,这里不是棺材,她活着,我也是。
我睡着了。甚至没有做梦。
否定词在我这是一种褒奖。没有令人产生负担的过度关心,没有太多要求,没有顶嘴,更没有争吵,她天然地愿意听我指挥,像一剂为我量身定做的药方。唯一的副作用是早上醒来时的被压麻的手臂。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她仍然有半截身子埋在河里,我怎么拉她都拉不上来。我多希望她反抗我过度的控制欲,希望看见她生气,看见她大笑,看见她认真地对待自己和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乖得有些过了头。
她是出于认同才愿意听从我的安排,我一直是这样以为的。直到那次,一个紧急任务被临时取消,我本想通知她我的行程空出来了,但好奇心作祟,我偷偷点开了那枚定位器的页面,却发现它的位置并不在她常去的地点。
那时已经是晚上11点了。
又在闲逛吗?原来每次我不在的时候,她都这样无视我给她定的规矩?
担心多于猜忌,好奇多于生气,怀着自己都无法说清的复杂心情,我戴上面罩,决定进行一次个人任务。
跟踪她太简单,几乎是在侮辱我的职业。我就这样看着她从伦纳德一路逛到摄政运河边上,还顺手替她瞪走了两个流浪汉,而她居然一次头都没有回过。我怀疑就算我明目张胆地贴着她的脚步走,她都不会发现。
太粗心了。她需要一点小小的警示。
河边的步道过了十点就几乎没什么人,只剩下风吹动树叶发出的阵阵窸窣声在夜里充当掩护。趁着她走进一片路灯和监控都缺席的区域,我降下重心,放轻步伐,绕到她身后,然后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怀里的人立刻挣扎起来,又踢又拽,叫喊声被我闷在手心。很好,有求生意识。下一步有至少三种选择,掰手指,踹小腿,攻击裆部……她都学过,也学会了,现在正是检验实战成效的时候。
可是没过几秒,她竟然停下了动作,身体卸了力,任由我拖着往角落里走。
怎么回事?吓坏了?还是已经放弃了?
我顿住脚步,手松了几成力,不知道是该心疼她还是为此生气。是我教得还不够吗?明明她学的时候都做成功了。如果我真是个歹徒——
女人惊恐的尖叫,翻倒的家具,额头上狰狞的弹孔,爆出的眼球,涂了一地的鲜血……脑海里划过这些意象,又被我摇头甩开。不,不会的。我不会让历史重演,我不会让这些发生到她头上。需要制定更周全的计划,规定她所有的行程路线,哪怕她为此讨厌我,宵禁?也许……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手心里突然触电般传来一阵湿漉漉的触感,猛得使我清醒过来。
——她舔了我一下。
所有的担心烟消云散了。
很好。
冷静得很快,辨别能力优秀。
小混蛋。
她说,出来是为了看看月亮。
于是我们在河边看了会儿月亮。黄色的,半圆形,在空中以不被察觉的速度缓慢移动。在此期间,我的手心一直在回味她的舌头。湿软,温热,灵活到令人上火。
而始作俑者就在一旁,对我手上的动作毫无察觉。
身体里的火气越窜越高,我弯腰凑到她耳边,低声威胁道:“我是不是说过不准晚上一个人出来?不听话的甜心今晚要领罚。”
她转过头,我们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二英寸,她头发里的香味一个劲往我面罩里钻。那双无辜的眼睛眨了眨,并不为我话里的暗示而兴奋,我甚至担心了一瞬,是否我的话吓到她了。可她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说,做爱不需要找什么理由,然后吻了上来。
该死的。
我的小哲学家。
那天之后我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她并不认同我定下的规矩,只是因为对生活毫无所谓,所以顺便遵守了。又因为对生活毫无所谓,所以随意无视了。
两天后,我签下了岗位调令,决定加入伦敦DSF。我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借口,因为放心不下她。万一她在我出任务的时候做出什么傻事怎么办?愧疚这东西我这辈子已经尝得够多了。转去当参谋官意味着大部分时间都驻守在伦敦,在她附近,方便我照看她。同时,退居二线也意味着更稳定的生活,更多的自由和私人空间,一些我不太熟悉、甚至听起来有些让人难以适从的东西。
但我觉得是时候了。
作为Lt. Ghost战斗得够久了,是时候当回Simon Riley了。
走了三个月的流程,今天文件和体检报告终于全都通过,从下周开始,我就得重新像个学生一样,坐在国防学院里开始我的指挥与参谋课程。新证件和课程手册在太阳下泛着彩色的光,我感到一阵恍惚,好像自己回到了13年前刚刚参军的那个夏天。虽然时过境迁,我的生活早已完全变了样,但有两件事跨越时空,奇妙地重叠了:可盼的未来,和我要守护的人。
这一路上丢失的东西又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我的手里,沉甸甸,填满了我的心脏。我突然对这三十多年来的自己萌生出一股强烈的感激之情,如果我没有勇气去参军,如果我没有咬牙完成一次次训练和任务,如果我屈从于罗巴,如果我放弃了141递出的橄榄枝,如果我在任意的过去被死亡征服……今天我都不会站在这里,笃定地相信自己有一个未来。
我想,这到底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于是,相识以来第一次,我主动发信息约她见面。
她的回复来得很快。原本打算请她吃一顿像样的晚餐,可她却说今天难得放晴,想去草地上晒太阳。
晒太阳,对我这种在夜色里如鱼得水的人来说,这个词听起来几乎称得上新鲜。但是也好,我对自己说,一桩新鲜的约会,正好配着一个新鲜的开始。
伦敦的太阳是免费的奢侈品,所有人都上赶着享受它。我们在格林公园找了一块避开人群的角落,厚厚的草皮很柔软,她铺开一块蓝白色的野餐垫,拉着我趴了上去。是的,趴了上去,背部朝外,视野受限,太舒展,太暴露。太阳很暖,可我的脊背总是凉嗖嗖的。开阔的草坪毫无遮挡,我心想,随便拉个训练了三周的新兵来都可以狙击我们。好像嫌这样还不够危险似的,她一顺手,居然把我的面罩也扯了下来,我瞪大眼睛,刚想伸手去拦,她手一翻,把系在腰间的衬衫解下来,往空中一抖,正正好好将那块布料盖在我们两个头顶。
我扭头看她,阳光透过那件薄薄的衬衫,降落在她理所当然的得意表情上。她手里还捏着我的面罩,一甩一甩,像在对我炫耀自己的战绩。
是因为阳光太明媚吗?因为她笑得太好看?还是因为我的脊背逐渐被晒暖了,而我的心脏开始跳得太吵闹?
我终于忍不住了。在那顶淡黄色的衬衫下面,我吻了她。
某种程度上,她其实也一直戴着面罩,与其说是隔开自己,更像是隔开了一整个世界。
而在那个时刻,我们都脱下了面罩,因为世界只有一件衬衫的覆盖面积那么大,还有什么可藏的呢?
也许她说的是对的,我心想,这世界其实没那么多危险。这一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课程进行得挺顺利,我甚至在那结识了几个履历相似的朋友,几个人加起来,任务足迹几乎可以覆盖所有国家。我们聊起操蛋的政治,退役的战友,心理创伤或沽名钓誉,聊起房产和理财,退休和保险,等等许多。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坐在一旁听,但不同于以往刻意的谨慎防备,现在我允许自己在某些感兴趣的话题上主动掺和几句。这样也挺好。
我跟她见面的频率也变高了,一周总有一两次是我主动去找她,给她带些像样的食物或者教她些防身技巧。我总得找些借口,即便她总能看穿。时间长了,我也逐渐懒得解释,见面变成了一种习惯,被我规划进生活里。
生活变得更可控,也更新鲜了。我发觉自己的脑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老旧,恰恰相反,它学起新东西还挺轻松,除了背那些该死的法律条文时有些卡壳。我恨公文写作。
结业那天,我特意挑了两块牛排去她的住处。大概是提前算好了日子,她弄来瓶品质极好的威士忌,雪梨香混着一丝深沉的泥煤味,入口很顺滑。三两杯下肚,我所有的感官都得到了满足。
灯光被我特意调暗,她把小腿叠在我的大腿上,撑着脑袋看我,脸颊还泛着红。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却听见她语气悲伤地问,我为什么在淋雨。
淋雨?我看她是醉的不轻。
“不如在雨里跳舞吧。”她说。
我看我也醉的不轻,要不然怎么会答应。
其实我们俩都不会跳舞,只是相互拥着在昏暗的灯光下面慢吞吞地转圈而已。我搂着她的腰,她搭着我的肩,没有音乐,却异常合拍。
天花板下着不被我们在意的雨,淅淅沥沥,也许要下上一整晚。
我总是紧绷的意识被淋得潮了,松了,化开了,恍惚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念头:我们结婚那天晚上,也要像现在这样跳一支舞,就我们两个人,在属于我们的家里。
……等一下,我刚才是在心里向这个小醉鬼求了婚吗?
天哪。这真是无可救药。
这支舞以厨房为起点,在看不见的雨里,在我脑子里那些哄乱想法的配乐下,经过客厅和走廊,最终来到浴室的花洒下面,结束于水汽中她柔软的嘴唇。
我逐渐得意忘形了。怀里醉醺醺的她太粘人,花洒下遍布着水珠的皮肤太可口,那个夜晚太完美,我飘飘然了,以至于淋浴间的大块玻璃发出第一声碎裂的预警时,我竟毫无察觉。
突发情况,左后方玻璃爆裂,危险评估,她的左侧颈动脉和大腿动脉有割伤风险,应对措施,用背部把她和玻璃隔开,立刻行动,注意碎小玻璃飞溅和二次弹起,无衍生危险后谨慎撤离现场,注意地面残留物,行动完毕,安抚撤离对象,注意感冒风险,评估伤口等级,左肩膀痛感明显,需及时评估是否需要缝针,感染概率,低。
任务完成。她安稳到达沙发,身上没有伤口。我忙着拿浴巾擦干她,直到毛巾来到她的脸颊,才发现她脸上的不是水,而是眼泪。
我赶紧问她是不是哪里伤着了?她摇头,惊慌地看向我左肩上的伤口,一边抓过毛巾去按,一边哭着说我流了好多血。
“怎么办?怎么办啊Simon... 你不会有事儿吧?我们得去医院……”
她的声音打颤,眼泪决了堤,我这点小伤在她眼里像是世界末日。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真正意义上的哭,不是床上带着喘的生理反应,而是……强烈的情绪。一个活生生的、会感受会反应、真正活在世界里的人的情绪。
我捧住她的脸,用手背去擦她的眼泪。看看她,我的好女孩,会哭,会笑,会惊慌失措,跟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漂浮在生活之外的样子判若两人了。看来我还是给她的生命带去了一些正面的影响,不是吗?
我们位置对调了。她变成了那个小心谨慎对待现实的人,忙前忙后,叫了车,非得拉我去医院。而我开始不太把这些当回事儿,甚至提议让她来给我缝针,把这个小醉鬼吓得呆了好一会儿。
当然,最后我还是随她去了医院。就当庆祝吧。
Chapter Text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可是尼采说上帝他老人家早就死了。这么说来,光是自愿出现的。没人问它从哪来,到哪去,只知道它速度很快,肆意地在各种向度里欢腾地飞奔。光会想知道自己从哪来,到哪去吗?
知道了又怎么样。它还是要飞奔。
不知道又怎么样。它仍然可以飞奔。
那就飞奔吧。从万亿光年远的地方,穿越了星河迢迢,落到我薄薄的一层眼皮上。原来你飞奔了这么远,只是为了和早晨的鸟儿一起把我叫醒。
我好像是在做梦。光暖暖的,一起一伏,闻起来像消毒水混着我的柑橘沐浴露味儿。身体不自觉地往热源凑近,迷迷糊糊中,我眨了眨眼,光落进我的瞳孔——他还在睡。
旁边的人呼吸平稳,金棕色的眼睫毛安静地沐浴在晨光里,一切如常,唯一的线索是空气里淡淡的消毒水味。
昨夜的兵荒马乱混着头痛一起在我脑袋里缓慢苏醒,我想起雨,他的怀抱,混着酒味的舌头,碎玻璃,泛着荧荧冷光的走廊,血,鲜血……我想起一道骇人的口子,突兀地出现在他结实饱满的肩膀上,封存在皮肤里的生命变成液体,从那道口子里汩汩地泄出来。一个诡异的想法占据我的大脑:随着生命的流出,他整个人都会干瘪下去,一点一点,最终只剩薄薄的一层躯壳,人皮似的漂浮在黑暗的河水上。
先前被酒精麻痹的恐惧终于变得清晰,毛刺刺地扎进意识里。我吓得清醒了,急忙撑起身体,去看他背对我的另一侧肩膀。
原来真的不是梦。
就在那里,一道在黑色缝线下盘踞扭曲的伤口,边缘还泛着红,爬行在他本就伤痕遍布的皮肤上,旁边还零星布散着好几道新鲜划痕,深浅斑驳,用眼睛都能感受到刺痛。而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连一道破皮都没有。
歉疚像缝进喉管的细丝,一拉一扯都使我讲不出话来。
不应该这样的。怎么能这样呢?
他说我是傻瓜。说这种小伤不出一周就能痊愈,根本不算什么。
我说他是个夸大自己身体素质的笨蛋。
从今天开始,你不准喝酒,不准抽烟,不准做饭,不准开车,我来送你上下班。每天晚上准时换药,不准出汗感染伤口。对,洗头也不方便了,我来给你洗。洗澡?也行,我来给你洗。不对,你是左肩膀受伤,为什么不能自己洗下半身?噢,那你直说不就好了。但剧烈运动会出汗,所以不行。不,就是不行。我哪有在大惊小怪?你看到自己流了多少血吗?万一伤得更深一点,伤到了神经怎么办?你——
他一把捉住我说话时摆动的手,轻轻捏了两下,又牵到胸口,停在那,连心跳都在安慰我。“到底怎么了?甜心,你知道这并不严重,为什么突然这么焦虑?”
我停下了,看着他,想辩解却找不到理由。你看,他总能在一片混乱里冷静地找到矛盾之处,为正在进行的闹剧画上暂停符。闹剧的主角总是我,一个看不透世界也看不懂自己的尴尬存在。是啊,明明只是一道无论如何都不会危及生命的划伤,明明他还在这,伤口已经缝合,心跳仍然有力,可为什么我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后怕?
我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去,手指轻轻蜷拢在他胸口,“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不应该这样,你不应该受伤。我不喜欢看到你受伤,尤其是……为了我。”
又是熟悉的叹气声,温柔,无奈,还有一丝嫌弃对方是蠢蛋的嘲讽。“首先,这点伤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那块玻璃,或者说,忽悠你买下它的推销员和缺德厂商,我们会找他们算账的。其次,”他顿了顿,像是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悄悄笑了一下,“以后也像这样,多为我担心吧。”
这是Simon Riley先生对我提出的第一个,有关他自己的要求。
至此,我的泪腺彻底脱离理智的掌控,开始疯狂地生产眼泪。没有任何合理的解释,我也放弃为其寻找理由了。而最最根本的罪魁祸首,此刻正愉快地用他的好胳膊给我递纸巾。
命运之神是作弊之神,我一边擦眼泪一边心想,它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我答案,相反,它抛给了我更多问题,以及一个陪我找答案的男人。我大概是不会放开他了。
不知道我哭了多久,可能是打算把这几年没能消耗的眼泪统统都一次性哭完,但最终我哭累了,泪腺消停了,大脑才想起来该工作了。不早的早饭是水煮蛋配巧克力麦片,两个人伏着脑袋,把牛奶里还没泡软的脆谷物嚼得咔吱咔吱,像两只聒噪的松鼠。我看看他,他看看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初夏的风把客厅里的窗帘吹起又拂下,我们在轻松的沉默里各自咀嚼。沉默很早就不再是我们的敌人了,它更多时候是一块舒适的软垫,让我们可以没有负担地躺上去,双手枕在脑后,细细地回味落在我们身上的东西。
我的脑海开始反复播放刚才的情景。伤口是不该出现的红色,是心脏里面而非皮肤外面的颜色。其实从认识他到现在,除了深深浅浅已经愈合的伤疤,我只在他身上看到过新鲜的淤青和结痂的小口子,封闭,暂时,不会感染。所以即便那些旧日的疤痕再醒目,我也一直觉得死亡总是离他有段距离。但现在,那条新鲜而狰狞的口子像是一把锋利的银色菜刀,刀面带着一股寒气,重重地拍在我脸上,我的余光里先是倒映在刀面上自己浑浊的侧脸,而后是细长的一道刀锋,闪着残酷的冷光,堪堪停在我的脖子旁,没有划破任何组织,却比见了血更令人害怕。原来这样一条不深的伤口里能涌出这么多血,多得像人血瀑布,止也止不住。此时我才惊恐而迟钝地发现,他也只是个人,而人真的会死。死亡第一次显得那么恐怖。它不再只是一个相对于生的概念、虚无或解脱、游戏的另一面,而是失去,是分离,是不再拥有生命里仅存的那一点渴望,是一无所有。生与死在我眼里一直都只是轻飘飘的两个概念,可是现在,它们一下子变得很重,很锋利。我跟他讲了关于河水变成陆地的想象,说我像是从月球来到地球,引力令我举步维艰、无所适从。
他把胳膊撑在桌上,安静地听我说完,又沉默了一会儿,露出每次我们的谈话变得严肃时那种认真思考的神情。“你说,生死对你而言都轻飘飘的,是因为它们都毫无意义,对吗?”
我点了点头。
他跟着我点头,给对话留下足够的停顿,接着问道:“那既然生与死都没有什么区别,你为什么还要在意我的伤口,在意我的死活?也许我也想早点结束这无聊的一生。”
我心一紧,思绪纷乱起来,原先不被注意的角落被他唰一下扯开,露出一个巨大的空洞,那套我消极地信奉了多年的体系此刻面目狰狞。“这,这不一样……”我试图为自己行为的矛盾之处辩解,“我只能感受我的生活,也只能对我自己的生活下这样的结论。可是你,我怎么能草率地断定,你的生活也是一片虚无呢?”
而他步步紧逼,“那你愿意看到我活着,而你毫无所谓地离开这个世界吗?”
这句话似曾相识,恶魔的游戏邀请回响在耳边,答案我早已给出了。我摇头,心里有什么东西同时在摇摇欲坠。
他像是早就知道我的回答,微微调整坐姿,伸出右手,食指在桌上轻轻点了一下,“其实这是同一件事,只是你愿意认真对待关于我的事情,却不愿意认真对待自己的事。你难道没有发现,你在乎我的生命,其实就是在乎自己的生命?”
我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大概是没有表情,又大概是所有表情。那座压在我所有生活上空,夺走了所有意义的虚无大厦,原来早已没了重量,只剩一具看似骇人的空壳,被他的食指一击,就开始慢慢倾倒,直至轰然倒塌。我坐在那,但人却已经不在那。像一个终于复明的人,我站在世界的一角,视野里,轮廓和颜色逐渐浮现、清晰,继而五彩斑斓起来。
“我们活着本来就不为了什么。”他的声音隆隆的,回响不在屋子里,而在我的心房,我的整个世界。
“但当你认真对待它,生活就不再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人在某些时刻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即便这些时刻看起来有点滑稽。比如现在,我愣在餐桌前,过度工作的泪腺已经红肿,受阻的视线里先是一个装着三颗被泡软的巧克力谷物麦片的陶瓷碗,接着是一摊零散的蛋壳,最后是一个男人,正沉稳、安静、笃定地,见证这个奇迹般的时刻。请听我的预测:在接下来的人生里,我将无数次回味这一分钟。
因为我得出一个关于自己的结论:
“所以,我活下来了... (so i've survived...)”
并且收到一句答复:
“是的。你活下来了。(yes. you are a survivor now.)”
洪流般的、属于生命的狂喜如潮水般从我身体里涌现,漫过了我们两个人的头顶,翻腾着淹没了整个空间。在幸福的漩涡里,我欢切地吻他,不是出于情欲,而是人类最原始最纯粹的、想要通过最亲密的接触去分享喜悦与感恩的本能。
我再也不必回到那片灰色的虚无里去了,再也不必跟自己玩游戏了,再也不必……假装活着了。
这是一场伟大的胜利。由我与Simon Riley先生共同赢得。主办方是善于作弊的命运之神,奖励是人生里每一刻的喜怒哀惧。
而我们的庆祝仪式最终被他一声短促的吸气声打断,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一不小心搂到了他的伤口。
“你得答应我,再也不要往身上添新的伤口了。”我提出一个无理的要求,并为此感到理所应当。
“那可说不定,谁知道你还挑了多少中看不中用的家具。”他笑着来捏我的脸,获得我的一个白眼,是的,我从他那里习得了一些实用表情。“但我不会再去那些危险的地方了,所以你糟糕的家具品味现在是我最大的敌人。当然,那是我们没跟其他国家开战的前提下。”
“为了我吗?”我仰头看他,如果我有尾巴,现在应该已经在摇了。
“只有一点点,甜心。”他的眼睛狡黠地眨了眨,棕色的眼珠闪着光,“主要是为了让这个三十好几的家伙第一次有时间去发展业余爱好。”
我想起前几天看见他在电脑上鼓捣网页设计,抬头写着“SAS官方战后应激创伤互助协会”,心里竟不自觉为他骄傲起来。你看,原来我拥有这么棒的一个——等一下,一个什么?时常见面并且余生都计划如此的对象?可以一起探索世间所有问题答案的伙伴?欠了我三小时寿命的债务人?
还记得我第一次去找你时,你问的问题吗?
“见你做什么?”
“有些事情,要做了才知道为什么要做”
所以这到底算什么呢?我们到底算什么呢?
不需要理解一切。感受它就好了。感受这一刻。
光透过窗户确切地抵达,取代了漆黑的河水,驱散了无序的冷风,带着暖意、轻柔地包裹住我们。
感觉怎么样?(How does it feel?)
很鲜活。(Very Much Alive.)
Notes:
你呢?(What about you?)
很幸福。(Blessed.)
Chapter 8: 后记
Chapter Text
Hi,首先让我们感谢大数据使我们相遇,然后感谢奇妙的缘分使我们拥有了类似的审美,否则你是不会看到这里的,除非你一边看不下去又一边强迫自己看到了最后,这种情况下,我的朋友,你考虑去一趟心理咨询吧,你有精神虐待自己的嫌疑,祝你早日康复。
很高兴以这篇文跟大家产生了某种联系,具体是什么联系呢?不知道。大概是你发现世界上有个人在写这样抽象但温柔的故事,碰巧你喜欢的话也许会给出几句夸赞,然后伸手来摸摸我的草稿箱,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想写一个爱情故事,但全篇不出现“爱”这个字眼。想让两个灵魂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相遇,但祂们碰巧又都不喜欢这个世界。想让幸福降落在手心,但首先却需要面对生还是死的问题。很有意思吧?人活着总是忍不住要给自己找点麻烦的,要不然地球人口数量早就超过蟑螂了。
这篇文倒不是为了谁而写,所以也没有用第二人称或者考虑代入的问题。写东西本身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不论目的,过程就足够有趣。我总是在写完一段的24小时内反复欣赏,大夸自己真是个天才,然后在24小时后大骂自己写的什么狗屎玩意,接着在修修改改中静待下一次灵感降临,如此反复,精神失常,推荐大家都试试。时间倒是消磨得很快,这3w字我拖拖拉拉写了两个多月,估计是没法当连载文写手了,怕更新两次圈子都没了。
一个有意思的小插曲是,那句“此时此刻你活着,是因为你在所有的过去都战胜了死亡”,是西蒙哥在我梦里说的,因为知道自己一觉醒来肯定不会记得,所以赶紧半梦半醒拿起手机记了下来。第二天跟朋友说起,她愤愤道:为什么她就只能梦见香蕉大则香蕉皮大这种废话。另一朋友听闻,得出结论:香蕉大则香蕉皮大,香蕉皮大则香蕉肉小,香蕉肉小则香蕉小,所以,香蕉越大,香蕉越小。我觉得比西蒙哥说的好。
最近很爱听the crane,觉得他的才华可以直接从音乐里溢出来,各种奇思妙想,浪漫冒险,波澜壮阔的心碎,钟楼顶上的日落,把我的心脏都填得满满当当的,于是就不想写文了,只想听歌。每次听都会感慨,啊,他选择了做音乐真是太好了。阿伦特在人的境况里写,人这样有死的存在,唯有通过自己的创造物才能达到不朽。我想这就是文学、艺术存在的意义,是人类对抗死亡和虚无的武器。我希望自己也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希望会有人读了之后会感到心脏被填满,然后感慨:啊,小酉选择拿起笔真是太好了。于是又开始写了,如此反复。
关于这篇文章的结尾,其实我前前后后改了七八遍都不满意,有一句话写了又删,是“生活的意义也许没法在自己的生命里找到,但却可以从他者的生命里找到。”一方面觉得有些太绝对,像在说教,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是一种可操作的对抗虚无的方法——光顾着自己那片有限的天地,自然是琢磨不出什么像样的意义来,可是一旦我们允许自己看到别人的故事,看到动物、植物、小昆虫的故事,并且用自己的力量去影响到了祂们,即便只是投喂流浪猫或者对祂人表露了一些善意,我们自己的生命也会变得五彩斑斓起来。如果我也有什么人生使命,那我希望是让更多人见树又见林——我们都没那么重要,我们又同样都很重要。
再来说说Simon Riley。
陈春成的短篇小说里有这样一段话,我很喜欢:“就像世间不再有湖面,我这一小片积水就收容了月亮。”如果我这汪小水潭也盛住了Simon Riley的一瓢灵魂,那我希望是他最温柔、最坚定、最强大、也最自由的那部分。
他在很多人眼里别扭,嘴硬,回避型,或者被生活创得麻木破碎,大家渴望去爱他,改变他,对他施加种种温柔的影响,我看到女孩子们充沛而强大的爱,跨越次元,定义了一整个时代。可是同时我又发现,好少有人写他对我们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在生活的泥潭里,他如此坚定地守着自己灵魂里善良温柔的部分,这意味着他不仅仅会是一个很好的爱人,更会是良师益友,一个强大但不看低你的困惑和痛苦的人。在这样的人身边,你很难不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我觉得这才是Simon Riley最有魅力的地方,当然,如果他是老鼠干的话这些话就另当别论了。是的,中尉,同人女的爱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
此外,可能是我刷到的饭太局限,我总觉得很多人忽略了Simon哥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人,甚至是一个有智慧的人。这点从他对电脑技术、语言的掌握,在其他小队负伤严重的情况下快速做出判断并统领战局等等情节中可以看出来。他会主动学习,为一切可能的状况做万全准备,而且很懂得隐藏锋芒(不轻易透露自己会西语),认得清时局(新队伍急需凝聚力的时候主动摘掉面罩),会很有耐心地引导队友(著名的独自生存关),我们发现他永远可以最大化地利用资源,一切都以最高效地达成目的而服务,聪明得有点性感了我们西蒙哥。这样的角色最容易变成一个不近人情的机器,(是吧Sherlock?)可他没有,他会讲冷笑话缓和气氛,很重视家庭,而且非常有原则,漫画里拒绝性工作者、被罗巴虐待时决不屈从等等情节,都在显示这个男人是有backbone的。这些和他的男模身材加在一起,组成了那个“爱上他易如反掌”的Simon Riley。
对于这样一个角色,如果只写爱情,我觉得太可惜了。他也有自己的人生故事,有自己对生活、对人性、对制度、对世界的思考,有一套属于他的处事准则,在我看来这些甚至比他挺翘的屁股更加性感。但成年人不做选择,他有的我统统都笑纳了。
所以我写了这篇抽象、平淡、甚至不太好读的文章(呃,我一认真写东西就会很抽象,陶比特是这样的),希望给大家呈现一个比较完整的Simon Riley。他不太会说甜言蜜语,在床上的花样好像也不多(毕竟三十多了啧啧(但还是有些花样的!!!)),但他有自己的坚持和思考,也有自己表达爱的方式。去爱这样的Simon,被这样的Simon爱着,是一件很心安、很有趣、也很幸福的事情。
希望你也感受到了这份幸福。
Chapter 9: 番外(中尉视角)
Summary:
一些恋爱日常小甜饼
Chapter Text
原本以为我是个不会得小毛病的人。可是在炎热的八月,肆虐的流行性感冒追上了我,使我在硬抗了两天之后不得不告假回家,像个虚弱的老头一样躺在床上,任由她把一块浸湿的毛巾敷在我额头上。
蠢极了。我看起来一定像个白痴。
更糟的是她还在笑,说我像蔫了的大玉米棒子。她存心要气死我。
我给她翻出了一排维生素片和感冒药,让她提前预防着被我传染,并且下达了死命令:这几天我们分房睡。
她很乖,当着我的面吃了药,现在正窝在床上,扒着我的手臂睡觉。戴着口罩。
唉。
我猜我们两个人总是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今天轮到她的脸值岗,我的脸休假。
我曾经很多次有意在她面前感慨自己年纪大了,但最终发现这家伙永远无法理解我的言外之意,又或者她一开始就知道,但以她那种对一切都不在乎的态度,轻飘飘地决定这件事不足以让她烦恼。
所以她一次都没有参与我的游戏,一次都没有安慰我,说一些甜蜜的、“你仍然是我见过最强壮的男人”之类、女人们常常说的话;她也没有像soap一样用调侃来带过这个话题,当然,她更没有趁机发表过什么不满,说明我一直都表现得不错。
后来有一次我瞥见她在手机上看magic mike的视频,实在没忍住,在旁边说了两句年轻小伙子就是不一样,花拳绣腿的功夫学得还挺多,结果她居然点了点头,说花拳绣腿也是很有受众的。气不过,刚想说她是个没品味的小孩,就听见她诚恳地补充,说我要是穿西装肯定比屏幕里的男人们更有型。
呵,算她有品味。
还有一件事简直让我困惑,她好像真心觉得我的冷笑话很好笑,每次都笑得人朝后仰,我都快看见她的后槽牙。我一直都不觉得她是那种笑点很低的人,要不是几乎所有听过我的笑话的人都告诉我“下次别讲了”,我都要被她说服,相信自己有过人的喜剧天赋。他们说难怪我们能凑成一对,我说这不叫“凑”,这是天生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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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用手指让她高兴。粗糙的皮肤在她的体液里浸泡得久了,居然也会被润得细嫩起来,像长出了一层新皮。她的G点不深,两个指节探进去,一勾,她就像一条小鱼似的弹起来,可爱极了。如果这时再去逗一逗她的阴蒂,不出一分钟,她就会扒住我的手臂软声求饶,然后又在阵阵高潮中绞紧我的手指不放。每当这时,我都觉得她真像一件漂亮的小玩具,更重要的是,完完全全只属于我一个人。
大概是因为小时候我为数不多的几件玩具都“必须”要跟弟弟分享,而且大多数时候是只要他想要,我就不得不让步,要不然就会受到一顿打,所以独立后我对自己的所有物产生了很强的占有欲,别人碰一下我都会感到反感。我当然知道她也是个独立的人,可以自己选择伴侣和想要的生活,可是内心深处有个声音还是不停地在说,她是我的,任何人都不准分享她。这听起来像个变态,但我知道,我的好女孩根本不会介意我有这样的想法。她从来都不会评判我或任何人,这不是炫耀或是情人滤镜,而是平平无奇的事实。
好吧,其实我就是在炫耀。
Chapter 10: 番外(女主视角)
Summary:
第一次看见Simon的长相以及第一次给他过生日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第一次看见他的长相吗?说起来其实很平常,那天他来我家帮我装个木头架子,忙活了一阵后出了一身汗,我就提议说不如在这洗个澡。他围着浴巾出来的时候就没有戴面罩了。我说他长得有点像邻居老奶,然后被他冷着脸压着做了一整晚。嗯,男人听不得实话。
第二天他出门时对着隔壁的大门看了一会儿,估计是在回忆邻居太太的长相,我靠在门口补充道,真的挺像的,你们要不要做个亲子鉴定,换来他一记眼刀。逗他真有意思。
因为这句评价他连着好几天没主动搭理我,他的心眼照理来说没有那么小,唯一的解释就是,真的很像。像到他没法说服自己无视这件事。我在网上搜了很多哄对象的方法,最终给他买了一套贵妇护肤品,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之后脸色更黑了,又一连消失了几天。
没有办法,只能色诱。买了条很薄的睡裙,趴在沙发上对着客厅里的摄像头玩小玩具,怕他没看到,特地打电话给他,让他看一眼摄像头有没有出问题。人果然来得很快,趁他压上来,我说要不把面罩摘了吧,又不是没看过,他把玩具往里推了推,说顶着邻居老奶的脸操我怕我做噩梦。我是想反驳的,可是后来根本就说不出话了。不过最终这件事还是翻篇了,他也逐渐开始习惯在我面前不带面罩。翻篇主要是靠一些等价交换,因为那晚之后沙发变得一塌糊涂,不能再用,我说这样我也要生你的气。他说那不如两两抵消,新沙发他来买。
有件事我花了很久弄清楚:Simon究竟喜欢什么?
上次在他的证件上瞄见一串日期,发现还有一个月就是他的生日了,就想送他些什么。我坐在桌子前,把自相遇以来所有关于他的记忆一一铺开: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传过的讯息,这些放在左边;他家里的摆设、衣橱里的衣物、个人用品的牌子,这些放在右边;还有他目光多停留一刻的物品、可能会需要但他没注意过的东西,这些放在中间;啊,还有他的未来,他值得的、充满一切可能的未来,这个挤在前边好了。于是桌子一下子堆得满满当当,全是这个callsign为幽灵的男人的生活痕迹。
我仔细地把它们一一抽出来端详,试图找出最合他心意的生日礼物。最保险的是必需品类,他的Gillette剃须刀看起来有些时日了,可以给他换一套Truefitt & Hill。或者是睡衣,他一直穿一套橄榄色的军用版速干上衣和常规运动长裤睡觉,不吸汗,也不够柔软,根本算不上“睡衣”。它们不为了睡个好觉服务,而是为了半夜出事时套上外套穿上鞋子30秒内便可出发。地球少了一个半夜出勤的男人就会不转吗?我看未必。可以给他买一套纯棉材质的睡衣,让他睡得舒服一些。如此,还有起球的毛衣,磕掉了一小块杯底的茶杯,快过期的眼药水……太多东西我可以包揽,但这些都不是他喜欢的,而是他可能需要的。
有什么是他主动选择的呢?我想起他常常穿的那件黑色皮夹克,牛皮材质,挺括、耐穿,但经常忘记送去干洗。要不要给他买一件羊皮的换着穿?也好,但我怀疑他爱穿皮夹克只是因为不用过多打理和耐造,并非出于对皮质材料的真心迷恋,于是再次否决。我不希望他在自己的生日那天还要被强调实用主义,仿佛他生来只是为了高效地完成任务似的;我希望他收到一份无关结果和代价的礼物,抛开所有平庸现实的规训,只考虑自己喜不喜欢、想不想要,哪怕它的性价比低到愚蠢,或者完全违背世俗对他的期望,但只要那是Simon Riley这个独一无二的人真正渴望拥有的东西,它就值得。
因为那是他自由地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证据。
日头一路离开桌前的窗沿,我在满桌的思绪里勤勤恳恳地翻找,从那堆满是“方便”、“实用”、“安全”、“为了你”的动机里搜寻关于他私人喜好的线索,最终从我们一次夜谈中他轻轻带过的一句话里嗅到了答案的气味。
那个日子如期降临,Simon Riley先生先是略带笑意地在他的客厅餐桌上发现了一个巧克力奶油蛋糕,刚想坐下开动,就突然瞪大了眼——我从下面拿出一套threezero收藏级的擎天柱放到他面前,说生日快乐。他难得地愣了几秒,接过手时还好笑地说自己早就不是小孩了。我说可这是你的,不是你弟也不是你同学的,不用怕他们跟你抢或随时要回去,也不用小心翼翼地怕磕坏了。他低头看了那个包装盒好一会儿才看向我,半抿着唇,又摇头又叹气,但是眼睛却笑得弯弯的。
我说你现在更像隔壁的老太了。
他开始翻白眼。
吃蛋糕的时候他的眼神一直黏在那个玩具套盒上,说什么他都多少岁了,这一点也不实用,然后继续像看他刚出生的小孩一样看那盒汽车人玩具。
我一拍手,实用?
于是他又在自己的卧室找到两套新的纯棉睡衣,一件羊皮材质的棕色皮夹克,一双新的登山鞋,一沓黑色的羊毛毛衣,电动牙刷,一盒Truefitt & Hill的剃须套装,一盒绿色的Hycosan眼药水,一本麂皮封面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还有一床新的羽绒被。
Notes:
是的,我们的女主设定上至少是中产阶级,买东西是不太需要考虑价格的,因为逻辑上来说我不觉得需要日夜为钱奔波的人会有精力去思考存在主义问题……(不是 好扎心啊怎么)
而且更主要的是!我不喜欢写穷人主角!!!咱都他妈的写文了做梦了当然是当不用为钱发愁的富人啊!做梦要做美的 暗示要给积极的 相信美妙的吸引力法则🤗
Chapter 11: 番外:中尉的调戏实践(?)🚗
Summary:
中年男人没羞没臊的日常实践
Chapter Text
我的女孩是个不太会害羞的人,第一次到我家来就直勾勾地盯着我,说“我们做爱吧”。当时很为这句话着迷,觉得她这种毫不遮掩的性格竟然有些性感。后来逐渐发现,其实她对几乎所有事情都没什么世俗的羞耻心,我猜大概还是因为什么“世界毫无意义”这种屁话,既然一切都没有意义,那害羞这种情绪估计在她眼里也是没有意义的。
我承认我有点坏心思,想看看她到底会不会被我逗得脸红,想看看她害羞起来会有多可爱。
第一次尝试是用嘴。我从她的脖子一路亲到肚脐,再往下,双手轻轻打开她的大腿,嘴唇贴上她的阴蒂,故意吹了一口气,抬眼看她的反应。她呼吸有些急,抿着嘴盯着我动作,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没有要我停的意思。我捏了捏她的大腿,然后吮了上去,换来她一声娇喘,头向后埋进枕头里,说不好这到底算不算害羞。舌头继续舔弄,我含住那粒小小的器官,伸出舌尖快速拨弄,她喘得越来越好听,双腿不自觉地在我耳边打颤,湿得一塌糊涂。高潮的时候,她漂亮的腰拱起来,两条大腿夹紧了我的脸颊,我忍不住扭头舔咬她腿根上细腻的皮肤,在她最私密的地方留下我的印记。
我觉得她还挺享受,后来总是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我,问可不可以舔。当然可以。只是没看见她害羞到难以自持的样子,有些不甘心。
第二次尝试是因为我偶然发现她的乳头很敏感,做爱时顺手上去用中指和食指的指背捏了两下她就叫着夹紧我。碰巧她又没有穿胸衣的习惯,于是某个悠闲的周末下午,我把趴在床上看书的她拉到腿上,隔着那件薄薄的T恤逗弄她的乳尖。那两点很快充血立起来,她在我怀里扭来扭去,屁股不断蹭在我半硬的老二上,简直要命。我故意在她耳边吹气,问她喜不喜欢这样,她发出一声甜腻的哼声,双手加入我,揉捏起自己,说喜欢,想要更多。唉,没法拒绝她。
第三次是学了片里的姿势,把她抱到镜子前,让她看自己是怎么吞吃我的。她一只手向后绕过来,扶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呼吸喘得不像话。这个姿势其实动作幅度很有限,我担心滑出来,只能浅浅地抽出来一些,再靠重力捣回去,两个人都不上不下,只能从一小段摩擦力寻求快感。从她上下颠簸的肩膀旁边,我看到镜子里我们连接的地方,湿滑,淫靡,她小小的穴口被我撑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丝褶皱。该死,一下子感到有股血液在往下涌。我轻咬她的耳垂,说甜心看看自己,这么棒,吃下这么大一根。她哼哼唧唧,说想回床上,这样爽不到。她应该是害羞了,甬道突然收缩了一下,夹得我骂了句脏话。
“喜欢看自己被操吗?甜心?”
她呜咽着抓紧我的手臂,说喜欢,都喜欢。
那天结束后我心满意足地搂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顺她的发丝。她窝在我怀里,忽然抬头看我,说她也喜欢看到镜子里的我,喜欢看见我的大腿用力时鼓起的肌肉,喜欢比她大了一圈的肩膀,喜欢……看我那里一下一下地耸动。
我把她抬起的脑袋按回胸口,怕她看见我的脸红。小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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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ao32 on Chapter 1 Tue 30 Sep 2025 10:56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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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edon on Chapter 1 Tue 30 Sep 2025 11:21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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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urelLaurel on Chapter 1 Tue 30 Sep 2025 08:50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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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lenTone77 on Chapter 1 Wed 01 Oct 2025 04:57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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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D_zZ on Chapter 2 Sun 28 Sep 2025 01:2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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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er_0343 on Chapter 6 Thu 02 Oct 2025 01:24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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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ckyyyBabe on Chapter 6 Thu 02 Oct 2025 02:33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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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ero (Guest) on Chapter 7 Sat 04 Oct 2025 01:1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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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lliope0318 on Chapter 7 Mon 06 Oct 2025 04:1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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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ngXU on Chapter 8 Sun 28 Sep 2025 05:32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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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ostle6000 on Chapter 8 Sun 28 Sep 2025 11:5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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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ao32 on Chapter 8 Tue 30 Sep 2025 12:00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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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sg on Chapter 8 Tue 30 Sep 2025 01:4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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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utKing777 on Chapter 8 Tue 30 Sep 2025 03:43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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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kirarosy666 on Chapter 8 Wed 01 Oct 2025 09:0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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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er_0343 on Chapter 8 Thu 02 Oct 2025 01:40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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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a_greenword on Chapter 8 Sun 05 Oct 2025 09:0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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