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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昌泰最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有点奇怪,虽然他是一个喜欢看异世界番的二次元宅男,但是这绝对不是他空穴来风的幻想。
一开始,是他和一位许久不见的高中同学偶遇。那个男人的脸如此陌生,就像每天上班都会在地铁里擦肩而过的面孔。然而,当那个人开口说:“昌泰,我是你高中同学啊。”时,过去的回忆就像硬盘拷贝过来一样,非常完整地涌入了他的脑海。他一下子想起了这是排队时站在他前面的同学,经常和他一起打篮球,擅长扣篮。但在那之前,关于这个人的故事却都是一片空白。
于是,他又开始回想其他过去的事情。当他用力去想时,那些回忆就非常丝滑地流淌而过。比如,他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爱他的爸爸妈妈。他小时候身体不太好,总是生病,但突然有一天就变成了一个非常健康的孩子,还热衷于运动。他虽然不擅长言辞,但走到哪里都有很多朋友。他喜欢听音乐,于是现在也成了音乐公司的一名创作者,过着有滋有味的小日子。多么平淡普通的人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然而,当他试图更仔细地试图体会每条记忆所依托的情感时,却又觉得所有事都蒙着一层灰,有种莫名的不真切感。
那真的是他的过去吗?
他不禁开始怀疑。和关系好的同事交流过后,对方笑他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小题大做,建议他该谈个恋爱转移一下注意力。但许昌泰总觉得哪里非常奇怪,尤其是想到爱情,他就会觉得胸口涌出一股莫名的酸涩,好像他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奇怪呢,也许和一个关系不错且对他有好感的女孩子相处一下试试吧。他想着,踏上和对方约定的地铁,可地铁这个稳定的公共设施却突然停运了。他又跑出来打车,结果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转瞬之间下起了倾盆大雨。约会泡汤了,那个女孩子也和他变得冷淡,甚至逐渐淡出了他的视野。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许昌泰想要找出这件事的真相。
他不断地观察着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总觉得有什么在指引他追寻那些过期的记忆。他回到了母校,以前的班主任给他拿出当时拍的毕业照。他仔细翻看,却发现模糊的照片上有一个人有点看不清脸。那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孩,看姿势和其他人很亲密,少说也是个小人气王,但他却完全想不起来这是谁。
班上居然有这么一个人。
他问老师,老师一瞬间也变得很奇怪,然后突然发生了某种时空扭曲一般,照片上的男孩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是谁呢?真的是他他看走了眼吗?
许昌泰又回到家,收拾以前留下的物品。从床底下搬出纸箱子翻来翻去,除了没扔的练习册,居然还翻出一条他没有任何印象的项链,链子上是一个小吉他浮雕。他觉得还挺好看,冥冥之中的某种引力促使他用湿巾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又系在了自己脖子上。
这把吉他像是一个钥匙,给他带来一种奇妙的陪伴感。于是睡前他没有摘掉,就这样安心地入睡了。也正是这样,他进入了另一个奇怪的梦。
许昌泰一动也不能动,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权。直到眼前突然被昏黄的光铺满,他才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一种固定的视角。一双踩着拖鞋的腿从面前走过,又匆匆离去。他想仰头看一下都没办法,然后随着“啪”的一声,一切又陷入了黑暗。
再后来,他每天睡着之后都会进入这种奇怪的视角,除了黑还是黑。他开始研究起奇幻题材的小说,严谨地推理他是否附着在某个物品上才会这样,又或者他是睡着之后去到了另一个时空,在那个时空里他被关在某个不开灯的房间里。
于是他开始尝试白天带着项链睡觉。
这次果然有所不同。他依旧无法动弹,但视野里出现了光亮。这是一间堆满了物品的储藏室,门难得地敞开着。一个毛茸茸的巨物迅速溜了进来,随后出现的是一双圆圆的青色眼睛和粉红色的鼻尖。这是一只即使毛发乱糟糟的也非常可爱的小猫。他一看就觉得非常亲切,脑海里莫名冒出了一个名词——“一一”,就好像他觉得这只小猫天生就应该叫这个名字一样。
接着,他的视线开始晃动个不停。许昌泰终于意识到,他可能是附身在了猫咪的玩具上,现在被叼起来又丢在地上,被小猫扒拉着翻滚来翻滚去。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声很温柔的呼唤:“太一,你在这。”
拖鞋的主人好像缓缓蹲了下来。由于视角有限,他只看到男人有着修长的脖颈,皮肤很白。然后,那只白皙的手把他拿了起来,又放在了一个高高的位置。这次,他看清了大部分模样。男孩的头发乌黑垂顺,遮住了一部分眼睛,只露出微厚的嘴唇和尖尖的下巴。
好熟悉,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他分明是认识这个人吧。某种强烈的意志促使他脱离躯壳的束缚,然后他惊醒了,身体还维持着趴在小办公桌上的姿势。抱枕被胳膊压扁,周围的同事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有风吹过来,桌角的绿植晃动了两下叶片。明明是如此稀松平常的情节,他却感觉冒出了一身冷汗。会不会其实他所在的世界是虚假的,而那些奇怪的缠着他的梦才是真实?
像是某种不可抗力,他再次怀着忐忑的心情陷入了沉睡。今天的场景是明亮的客厅。他一过来就在空中晃来晃去,小猫在下面扑他,只不过抓上来也没有任何痛感。举着他的男人好像在打电话,他听见里面传来嘟嘟囔囔的声音,好像叫他立君。
立君,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呢?他被随手放在零食柜上,滚了两圈后落稳,正对着柜子上摆着的相框。里面有一张看起来年代感十足的合照,是几个男孩。其中一个白白嫩嫩、看起来很好欺负的男孩好像就是这个屋子的主人,他上次见到的那张脸。在他旁边,是干干巴巴、看起来面无表情有点凶,但实际上只是在走神的,不到十八岁的他自己。
一段不同于往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那个有着兔牙、皮肤很白的男孩叫邵立君。他的眼睛圆圆的,一着急就会泛红,很漂亮。他们是好朋友,邵立君坐在他前桌,总是把后背挺得直直的,看起来很端正。仔细一看便会发现其实眼睛闭着,握着的黑水笔完全是在纸张上鬼画符。他同桌这种时候就会使坏地用笔尖在许昌泰看不到的地方戳过去,然后邵立君就愤愤地踢他们的桌子。他同桌就会装可怜地抓住许昌泰的胳膊告状:“邵立君又挑衅我们啊。”
贱兮兮的,又很惹人喜爱。
许昌泰回嘴:“谁能欺负得了你啊。”
然后一巴掌轻轻拍在他后脑壳上,又被人抓着手腕挪开,然后那只手顺势覆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掐。
得逞了的模样,笑声很狡黠。
想到这,他同桌…他同桌是谁呢?
一旦思维触碰到就会泛起强烈的涟漪,但始终想不起来。
他好像还看到了某个画面,是邵立君在前面爬阶梯,那似乎是一截山路,两旁有遮天蔽日的树。许昌泰走得小腿肚子发酸,他一屁股歪在不规则的石墩上,说自己走不动了。邵立君回头看了他一眼,旁边的男生则一胳膊拍在他肩膀上,欠扁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头顶传来:“你行不行了许昌泰,咋这么弱。” “我呸。”听到这话,他又咬着牙站起来,抓着那人说他还能走。
“真的能走吗?”
“你别不信,山顶见。”
“那我们先走了?你在后边慢慢散步吧。”他听别人说话的时候会微微探头,笑起来嘴会咧成四方形的样子,欠兮兮的,像是蓄意捉弄,又像是那种太过亲密所以惯性使然的耍坏。
许昌泰哼了一声,慢吞吞地在后面走。走着走着,脚腕好像被鞋子的高帮磨破了,火辣辣的刺痛。前面的人都没影了,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吹了会风,打算用精神胜利法麻痹自己。正发着呆,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伸来一只手,那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魔术一样伸进口袋掏出一枚创可贴。他抬起头,那人的面容逆着光看不真切,但他就是凭直觉意识到,这是嘴巴硬得跟铁一样的他同桌。
“一动不动是要我背你吗?”
“你说什么啊。”
“不背我走了。”
“哦,你们走的好快跟不上,等等我呗。”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平静的,却能感觉到嘴角在上扬。
那个男孩是谁呢?这么重要的事情又想不起来。他的所有思绪似乎都被梦境里的世界填满,到底哪个才是真实?许昌泰站在办公写字楼的天台上,好像一步迈下去就能找到真相。明明是这么可怕的视野,不恐高的人也会望而生畏,他却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二维平面上的草图,非常接近于现实,但本质仍然是虚幻。一股莫须有的力量促使着他翻过去,转瞬之间既没有风也没有任何触感,似乎是在他盼望着死的瞬间,他就再次回到了天台上。
许昌泰确信了,这确实是某种程度上设置好的虚拟世界。
而那条项链再次指引他回到现实。
今天他仍然被放在零食柜上,邵立君似乎在做卫生。做完之后,他提着一个猫包放在沙发上,召唤太一进去。太一是他毕业之后养的小猫,小家伙的毛以前都是他亲自修的,虽然容易炸成一团,但仍然非常可爱乖巧。
他要把它带到哪里去,或者送给谁?许昌泰有点着急,却动不了。无力感笼罩着他,激荡的情绪又唆使着他打破桎梏。“太一,太一。”他在心底无声呐喊,连带着承载着这份声音的载体——破破烂烂的猫玩具,也愤怒地从桌子上掉了下来。然后半只爪踏进猫包的太一也好像感知到了他冥冥之的召唤,喵呜喵呜对着他叫了起来。
邵立君停住了拉上猫包的手,迟疑地瞥了一眼,最后还是把许昌泰拿过来一起放进了里面。他在毛茸茸的肚皮下经历了一番颠簸,最后被安置在了另一个房间里。猫有点胆小,并没有立刻从猫包里探出头来,外面有一个特意放得很轻柔的男声在很细心地诱哄它出去。一只手缓缓伸进来,手掌托着猫,冰凉的手背抚过他的视线,却忘了将他一同取出。于是,他依旧留在了这个狭小而固定的空间里,只能看到猫包四四方方的轮廓,以及从缝隙中透出的微弱亮光。偶尔,他会听到几声动物嬉戏时发出的轻微声响,紧接着便是太一喵喵叫的声音,主人喊那只狗兜兜,叫它不要欺负小猫。
许昌泰开始祈祷那只活泼的小狗能把它扒拉出去,好让他再多看到一点信息,至少也要知道他的名字。
就像是他的祈祷被听到了,他终于又重见了光亮,只不过这次被塞在了沙发缝隙里,处于一种扭曲而局限的视角。他看到这个房屋的主人有时候会失眠,经常在半夜两三点从卧室走出来倒水。倒完水后,他总会摸一摸猫和狗,然后又把自己关进走廊尽头的房间。那个房间里究竟有什么呢?男人从房间出来后,有时候会迈着轻快的步伐,有时候则走得慢吞吞的。他会趴在阳台上抽烟,一抽就是半个小时,烟头都烧没了还在那里吹风。尽管看不到他的神情,许昌泰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悲伤,那种悲伤仿佛具有传染性,连带着他也感受到了一种命运般的哀愁。
尽管每天只是像监控一样凝视着这个小空间内发生的一切,许昌泰却觉得这比在虚假的世界里安稳度日要好得多。他甚至辞掉了工作,想要一整天都沉浸在梦境中。然而,第二天,领导却莫名其妙地打电话喊他继续去上班。他挂掉电话,索性不管不顾地闭上眼睛。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又坐在办公室里,同事告诉他来了一个新员工。他抬头看去,那是一个黑发帅哥,脸冷冷的,但很帅,说话的语调有点像机器人。
“你好,我是汤佳明。”
汤佳明总是默默偷看他,当他对视回去对方又挪开目光。
那天加完班后,许昌泰走在夜路上,忍不住把汤佳明叫了出来,问他到底想干什么。汤佳明难得地显得有些局促,他走到许昌泰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却一句话都不说。许昌泰踹了他一脚,踹完才觉得自己的动作很诡异。他一向是个很有分寸感的人,尤其是在知道其他人都可能是不存在的时候,更是省去了绝大部分非必要的互动。但这个动作却如此熟练,就好像做过无数次一样。他抬起腿,脚尖蹬在男人的小腿肚子上。然后会是什么来着?他会压低眉毛抿起嘴角,汤佳明会呲牙咧嘴地嚷嚷着“折了赔钱”。
“许昌泰。”
“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感觉很奇怪,甚至有种想要靠近又忍不住逃离的矛盾心理。再等对方三十秒还是沉默之后,他扭头往自己家跑回去。
他又做梦了。这次梦里的人半夜还坐在客厅喝酒,他一句话也没说,瓶子的液体却越来越少。易拉罐磕在茶几上,他疲惫的身躯逐渐倒下。那一刻,许昌泰终于看清了他的神情。他在流泪,接连不断的泪珠滚过眼睑,滑落到领口,在锁骨处堆积出一小片海洋。而那张漂亮的脸,他白天还在办公室见过。
那是汤佳明。
他的头又开始疼了,他想起了很多关于汤佳明的记忆片段。汤佳明是他的同学,很长一段时间也是他的同桌。他出生在冬天,性格却很温暖。他喜欢小狗,语速快了就像小狗在汪汪叫一样。他是小饭桶,每次中午下课总是第一时间去吃饭。他比自己高小半头,但不是很擅长球类运动。他唱歌很好听,在KTV可以连唱三个小时。他经常熬夜,白天困得不行就趴在课桌上不管不顾地睡觉。他总是试图说一些很有攻击性的话语,但话真到了嘴边又心软,有的时候像个货真价实的笨蛋。他朋友很多,而在那之中有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叫许昌泰。
许昌泰有点慢热,刚来到新环境时总是闷闷的,不怎么爱说话。而汤佳明却自来熟地拉着许昌泰聊个没完,他好像才刚来就拥有了很多朋友,天然地变成了人群的焦点。而现在,这颗焦点向许昌泰偏移,连带着他也沾上了光,拥有了和很多人变成泛泛之交的机会。
他想起他认识他的第一个中秋节,汤佳明把糖果放在他的桌子上,说是自己妈妈从国外邮回来的,特意分给他,因为他们是同桌。许昌泰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还是扑克脸。后来才知道这家伙分明每个人都给了,甚至到自己这里就只剩下一块。
后来他们又和邵立君玩到了一起。那家伙刚开始也是沉默寡言的,一副少爷不好接近的做派。后来玩熟了就变成了人善被人欺的受气包,汤佳明评价他为闷骚,然后骂许昌泰是笨蛋。许昌泰感觉岂有此理,于是把对方备注换成了大脑残。
他还想到了兜兜。那时候许昌泰说要去联名活动的甜品店买奶茶,汤佳明嘴上说谁要喝,结果人还是放学后“偶遇”在店门口。许昌泰拿到周边就心满意足地把两杯都塞给汤佳明,汤佳明说:“你不会把我当成垃圾桶了吧。”
许昌泰说:“这是投喂你。”说到这的时候,他们走到花坛边,从树丛里突然跑出来一只很小的流浪狗,脏兮兮的,脸都看不清,呜呜地冲他们叫。
许昌泰觉得太可怜了于是跑去便利店给买了火腿肠,剥开皮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放到小狗眼前,温声细语地哄他吃。汤佳明在旁边酸溜溜地说:“投喂狗你咋这么温柔。”说着吸上一颗珍珠狠狠咀嚼。
许昌泰一巴掌拍在他大腿上。
“你脸皮咋这么厚,小狗好可怜。”
“我也很可怜诶,我可是为了你抛弃了回家的顺风车。”
“你是狗吗?”
汤佳明不说话了,也蹲下来试着用指腹揉搓小狗的头顶。
“你那么喜欢,有考虑养一只吗?”
“我养不了…”许昌泰说得时候表情很是可惜,临别还依依不舍地回头看。汤佳明看在眼里,捉着他的手催促他快走。
全是些非常琐碎的事,每一件事却都那么令人开心。他几乎不用去特意感知,就能明白在这段回忆里的自己对这段过去的生活有多么不舍。他想,他以前一定很喜欢汤佳明。
然后,然后他又醒了。
他迫不及待地跑去上班,结果汤佳明这个人直接消失了。所有人都像是汤佳明不存在的样子,他们说最近很久都没有招聘新人,最近根本没有新同事。
那他又是他的一种幻觉吗?
下雨了。他站在办公室前厅,看着乌云密布的阴天,思绪飘远了。那也是一个阴雨天。许昌泰从教学楼走出来的时候已经下雨了,他不是喜欢麻烦人的类型,于是把外套脱下来准备盖在头上顶着跑。邵立君不知道从哪钻出来,问他是不是没有伞,一起走。他感激地揽过对方的肩膀,回头看到汤佳明一瞬间比锅盖还黑的脸色。
“那是我的伞!”
“那我不打了。”他要往外跑,汤佳明又拽住他的袖子,两个人拉拉扯扯一起晃进雨里。邵立君在后面撑开伞试图遮住他们俩,急得像劝皇帝不要再昏庸无度的大臣。
大风刮过,伞页近乎要被掀翻,许昌泰看邵立君瑟瑟发抖的像海上浮萍般的小白花模样,终于良心发现地把半个身子主动缩进伞里握住伞柄帮他一起撑。
“好冷!”
汤佳明太大只,他一只胳膊扒着邵立君,一只胳膊还住许昌泰才将将让自己的脸避免了雨珠的攻击。等三个人回到教学楼门口,简直都已经变成了落汤狗。
“碰上你准没好事。”
“冻得嘴巴都抖了还有力气说话。”
两个人拌嘴攻击个不停,许昌泰有点歉疚地掏出口袋深处被塑料包装保护着的纸巾给邵立君擦脸。
汤佳明在旁边哼一声,不知道从哪弄来一件多余的干外套丢在他们脸上。
“你穿吧。”
许昌泰还想着照顾别人,话没说完就被汤佳明用袖口捂住了嘴巴。
最后他被非自愿裹成了兵马俑,在教室风干后从书包里翻出备用的感冒灵颗粒一人一包喝掉。邵立君冲许昌泰挤眉弄眼,他没看懂什么意思,追着对方问,邵立君又不说了。
高二的时候,年级举办了一个以班级为单位的名著阅读舞台剧活动。汤佳明说对表演感兴趣,便报名参加。班长看他长得太帅,一下子给他安排成了罗密欧。朱丽叶则迟迟没有敲定,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在旁边起哄说不然反串吧,这样亲密戏也不会让女生吃亏。说来说去,这个方案居然被大家都认可了。许昌泰正在旁边淡定地用自己不足100分的语文素养修改剧本,就被提名为候选人之一。他抬起头,发现汤佳明的眼神非常热切,一看就是想到什么点子捉弄他的眼神。
“那个我,是吧,你看我这个也不合适啊,我推荐立君,穿女装保证没有违和感。”
好在这个观点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可,许昌泰一招祸水东引,最终虚惊一场,只用扮演一个送信但根本没送出去的龙套信使。
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永远的四大悲剧,代表着浪漫美学和自由主义爱情传奇的高峰。许昌泰很喜欢,如果不是因为好朋友演主角,他可能会更喜欢。汤佳明在旁边换华丽的宫廷服,换完特意在他面前溜了两圈,烦得许昌泰不得不被分走注意力。好吧,他不得不承认,这真的像旧时代的王子一样。即使他并不是透过华丽而巨大的玻璃鱼缸,只是穿过教室有点雾化的玻璃窗户和他对视,他微笑的容颜依旧像太阳般闪耀。
许昌泰坐在侧台晃着腿看他们彩排,他上场不足两分钟,下来之后就作为调度辅助者协助他们排练。汤佳明演罗密欧翻墙去朱丽叶的花园,看到邵立君绷着身子在阳台感慨玫瑰不叫玫瑰也难以阻挡它的芬芳。汤佳明偷偷摸摸地假翻墙姿势,看得许昌泰一直忍不住笑,邵立君念完台词也不住翻白眼。他要是朱丽叶估计会一脚把他踹下去,那家伙其实非常有喜剧天赋吧。他们看起来不像是被命运和家事阻碍的怨偶,倒像一对孔雀在比谁是公园里最受瞩目的明星。
“你那个表情,能不能…”
“诶呀,诶呀,我会的。”
汤佳明不服管教地大手一挥,许昌泰无语地敲了他一下把他皱皱巴巴的袖口卷好,叮嘱他不要胡来,汤佳明嗯嗯啊啊,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有不测风云,又或是墨菲定律的作用,许昌泰担心的事总是以更为奇怪的方式回旋镖在他身上。正式演出开场前半个小时,邵立君突发急性肠胃炎,身体不舒服到一直在卫生间呕吐。许昌泰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递温水,然后在对方托孤一般的嘱托里,视死如归地穿上了朱丽叶的裙装。千万般不愿意也没有人更合适,因为汤佳明的台词都是许昌泰帮忙对的,他记忆力不算特别好,但在一遍遍的重复中,许昌泰几乎要背下来所有的情节。
随心所欲、心变得比太阳落山还快的罗密欧爱上了面具舞会上最美丽的女孩朱丽叶,朱丽叶认为这种反抗家族的强烈自我意志和冲动正是真正的爱的体现,于是这对年轻的男女在神父面前不管不顾地私定终身,最后又在因缘际会里悲剧性地走向死亡。
汤佳明一开始台词会讲得很轻佻,后面又变得鲁莽中夹杂着珍重,他在说结婚的时候眼睛会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企图用A4纸挡住脸的许昌泰,欠兮兮地发出嘲笑。
“这样的爱情故事你也会感动吗?”
这是多么美好的爱情啊,即使两个人从相识到死去也不过四五天,但他们都对彼此强烈地表达了爱意,并愿意为之付出生命。
“你不懂。”许昌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那时汤佳明还在感慨这么投入不如让你演朱丽叶。
他还是提着那条重重的裙子走上了舞台,一切都非常顺畅,即使偶有偏差也在他们的临场应变下顺利渡过难关。到了舞会情节的时候,他看到汤佳明的头扭了过来,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是一种再也不会流转的,异常笃定的凝视。灯光、人群,爱情和死亡。那一刻许昌泰好像掉进了一个甜蜜的陷阱,他心理无端地想到,最命中注定的一见钟情都不过如此。
“我愿意向神父立誓,我们结婚吧。”台词念到这里,汤佳明突然伸手过来抱住了他,亲吻他的额头。台下一阵喧闹,但他抬起头看到对方的表情依旧非常庄重。汤佳明悄悄测过身把观众的视线都挡住了,他在静静地注视着他,就像陷入一场仓促的热恋。他想在裙子的遮掩下面踩他的鞋子狠狠报复他,却怎么也动弹不了。
他变成了朱丽叶,抱着饮毒自尽的、年少的、私定终身的爱人罗密欧痛哭,随后把自己的生命也自刎献给了爱情。
“你哭什么?”
许昌泰下了台,看到汤佳明的眼睛红红的,嘟囔了一会还是拿出纸巾拍在他脸上。
“很伤心诶,你都死了。”
“你也死了,所以是殉情。但是我有爱人的话,即使我死了我也绝不希望他殉情。”
许昌泰一本正经地回答,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汤佳明已经缓过劲来,他自然地凑过来,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和他留下了一张女装自拍。又被许昌泰追了一整条走廊。
“留个纪念呢,朱丽叶。”他这样说,神情又变成让人挪不开眼的罗密欧。要说和汤佳明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充满赤裸的爱的,不加修饰的注视。许昌泰一瞬间产生了对爱的渴望,又惊惧地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他怕这是真的,更害怕这是一场梦。
圣诞节那天下雪了,非常浪漫的夜晚。所有的学生们都在这样的氛围里变得浮躁起来,临近晚自习下课,教室里就变得吵吵嚷嚷。这种时候少不了汤佳明,他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个圣诞袜似的兜子,从里面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份小礼物,除了许昌泰,他只有昨天晚上一起买的那颗苹果。
许昌泰想起他和邵立君的约定,他送给他的礼物盒子还放在桌堂里。
汤佳明在旁边看到了就一边憋着嘴一边问为什么他没有,闹哄哄地拱过来。
“你不是也只给我准备了苹果吗?”
“我…我才不是。”
汤佳明难得语塞。
“我父母不在,你今晚来我家陪我一起住吧,我们家有圣诞老人。”
“谁要去你家啊……”他沉默半晌,绷着脸说,“我和邵立君说好了打电玩的。”许昌泰说话的时候眼尾像有钩子一样瞥着汤佳明,他只有真心流露的时候会变成沉默,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那种沉默。怎么看起来倒像是他在辜负汤佳明似的,明明是因为汤佳明对谁都好,总是很热心肠,总是一时兴起,他太放在心上显得自己很好哄的样子。许昌泰想说:“你送不送我礼物我都开心呢,但是为什么不送给我,你不是给其他人都买了很合适的东西吗……”他很委屈,但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充满倒刺的利剑。他强烈的自尊心和胜负欲包裹着语言,让他没办法低头。但其实他想和他一起在雪中散步回家,然后最后让圣诞老人实现他们的愿望。汤佳明就像童话里的巫师,让他从沉睡的白雪公主变成了挥剑的骑士。
最后那个圣诞夜变成了许昌泰心里永远的遗憾。他独自回了家,躺在被子里听歌的时候收到了汤佳明发来的照片。那是一张放大的小狗表情包,上面用蓝色笔画了两滴眼泪。小狗的脸很眼熟,赫然就是洗干净了的他喂过的那只流浪狗,后来它的名字叫兜兜。
“许昌泰,其实我把你的圣诞礼物挟持了,有良心的话就周末带着赎金来救他。”
那时候汤佳明会在想什么呢?许昌泰总是不明白。
许昌泰周末还是出现在了汤佳明家,兜兜听见响动从沙发下面跑到门口来迎接他。小狗也不叫,只是哈气着贴着他的裤脚蹭来蹭去转圈,许昌泰抱起它来亲亲肚皮,小狗就被汤佳明弹了脑门。
“吃里扒外的忘了谁才是你爸。”
“不许这么说小狗。”
他笑着训话道,一时之间不知道屋子里有几条狗。
除夕夜的时候,他们在汤佳明家里一起煮了火锅。丸子烫得许昌泰没办法开口说话,汤佳明突然跟他说:“昌泰,我们考去一个地方吧。”更是把他呛得咳嗽了半天。
“你又想骗我。”他不敢置信,又或者他本身就比较怯懦,很多事总是需要反复确认。
“我骗你干嘛?”
“我考不过你。”
“那我帮你啊。”
“你是不是中邪了。”
“滚,好心当成驴肝肺。”
嘴上一万个不乐意,心里却最希望是真的。
所以最后许昌泰知道对方突然要出国念大学的时候,他才感到如此生气,生气到再也不想和他说话一分钟。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汤佳明的家庭条件优渥,出国对他未来的发展无疑是巨大的助力。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实,而许昌泰不过是汤佳明人生中短暂邂逅的一片落叶,来自一颗默默无闻、不会发光的树,最终只能无声地飘落在地上,无法随风追随他而去。许昌泰尊重他的决定,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伤心。难道他在他心里并没有同等的重要吗,难道不应该最先告诉他吗。他以为他最懂他,他以为他们总是什么都不说却能理解彼此。
后来他才迟来地意识到那是爱,他不想失去汤佳明。
那时候汤佳明生病了,可能是连日的风寒,也可能是总是郁郁寡欢,他消瘦许多,脸色惨白。许昌泰很少见到他病恹恹的样子,却将“你没死就好”脱口而出。汤佳明要迈向属于他的康庄大道把他丢在这,他心里太酸涩,舌头也被施了魔咒拧成一团,再也挤不出一两句温和的话语。
“我死了你不就最开心了吗?”
汤佳明反问,眉毛微微皱起。
那一刻,许昌泰的心仿佛被狠狠揪住,他不知道汤佳明当时在想什么,是不是也在矛盾挣扎,是不是也在努力想要躲开他。但他除了放他走毫无办法,只能在心底安慰自己,汤佳明总有一天会回来,而那一天他会再次走到他的身边。
然而,无论他如何猜测,无论他多么渴望,最终都不再重要了。因为他想起了自己的结局,在那个汤佳明尚未归来的冬天,他死在了一场酒驾事故中,他那年轻而脆弱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那个等待着某个答案的冬天。
知晓全部的邵立君接走了他的猫,还有他珍藏的那些猫的玩具,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远在海外的汤佳明。
许昌泰难得在入睡前却感到一种近乡情怯的焦虑。他胸中淤积着沉重的感情,却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话语去表述。他害怕见到汤佳明,又非常想见到他。他想像从前那样站在他面前,对他讲一些不客气的话,又不知道这一切是否只是他在做梦。
他看到了那间房子,汤佳明还躺在沙发上。猫玩具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他胸口,他的手抚摸着它,注视着他。他感觉到胸口有种强烈的悸动,于是某种生的渴望再次破土而出。他的灵魂突然从那个猫玩具里弹了出来,变成一个没有实体的灵魂飘到汤佳明身边。
他终于清晰地看到了这个人。
头发变成了金色,整个人都抽条了,比以前壮了一点,看起来有点憔悴,但还是非常俊美。他穿衬衫的时候总是把肩膀抻得平平的,衣摆很规整地掖进裤子里。他长成了许昌泰想象中的样子,甚至比他的想象中还要好。
原来亲眼见到他是这么幸福啊。
如果能触碰到他就好了,如果能拥抱他就好了。
奇怪啊,空气体也会流泪吗?
他又飘进了那个总是关上门的走廊尽头的房间,他发现里面是个游戏房,配备了一个超大的显示屏和手柄,屏幕画面停留在一个像素风办公室的界面。他看到主角操控的小人穿着他昨天新换的那件黑色风衣。人物属性面板上标注着三个字:许昌泰。
那是一个为他而生的虚拟世界——一个由代码构成的、没有离别的“完美”世界。在那里,他不会生病,做着理想的工作,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过25岁生日的时候收到了鲜花和蛋糕。这款游戏的制作目的是为了让每个人怀念生命中永远失去的人和事物,所以他诞生于他对他的爱所产生的某种执念,他是一串承载着爱和思念的代码,又或许,他本来就是不愿离开这里永远等待着重逢的怨灵,就这样从那个他为他创造的世界里来到现实。
因为他深刻地爱着。
许昌泰感觉到湿热的液体从脸颊滑落,那是一种久违的、真实的触感。汤佳明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突然抬头看过来,他的眼睛瞪圆了。
“昌泰……我是在做梦吗?” 汤佳明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丝哽咽。
许昌泰的灵魂被汤佳明像要被嵌入身体般紧紧抱住。尽管他感觉不到体温和实体的触感,但那颤抖的双臂和压抑的哭声,比任何感觉都更真实地传递着他的情绪。
“不是梦,佳明,不是梦。”许昌泰用虚无的手轻抚着他的后背,声音像风吹过纱帘,“是我……我回来了。”汤佳明抬起头,泪眼模糊地寻找着声音的源头,他能看到一个烟雾般虚幻的轮廓在灯光下微微扭曲的透明影子,那是他朝思暮想的脸庞。
“是我太想你,才出现了幻觉吗?”
“其实不只是因为你想我。是我太想你了,所以才会出现。我好想你,汤佳明。”
是他对他的爱让他有勇气和力量穿越时间和空间再次回到他身边。
哪怕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哪怕根本无法触碰,那也足够了。
许昌泰望向窗外,发现下了一整夜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晨光熹微,世界从未如此清晰。
“佳明,”他轻声说, “天亮了。”
“这次你会陪我很久很久对吧。”
“当然,这次等你好好过完这一生,然后我们一起走。”
爱是他们创造过最真实的世界,也是永不终结的奇迹。
——因为总是只来得及向你抱怨,口不择言。我又一向笨拙,等待着有一天你能够主动走到我身边。可惜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在那一次次的静谧的、并不光明的注视里,我想对你说的唯一一句话是:我爱你,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