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Chapter 1
Chapter Text
Maybe all exiles are drawn to the sea, the ocean. ― Geoff Dyer, But Beautiful: A Book about Jazz
睁开双眼之前,他还能闻到陌生的古龙水味,春宵一度的露水情人。
一条小腿落在赤裸的水泥地上,皮肤上有着年久变淡的刺青,接着是另一条。他就这么坐了一会,身上裹挟着昨夜的潮湿。床单永远洗好没来得及晾干就被海风的腥咸水汽濡湿,在时间错乱的梦里将他带回那个北边的岛国,亦或是他从未到过的父亲的群岛。
阳台下方,Hamra Street 车水马龙,喇叭声,叫嚷声,穿一件褪色T恤的男孩在缓慢蠕动的车流中穿行,头顶一篮新鲜出炉的ka'ak面包,欢快地用阿拉伯语沿街叫卖。一筐石榴被一个粗鲁的出租司机打翻,鲜血一样流过沥青马路,水果贩冲出来大声叫骂,一群学生聚在一起用法语争论着纳赛尔和共产主义。
他站起来,金属床架在他身下发出吱嘎声,床尾放着一块磨薄、褪色的波斯地毯,大概是某个前任租客被遗忘的装饰尝试。他能听见滴水和打字机的规律机械声,可能来自和他共用一座楼梯的某个房间,远处某个欧洲酒店的酒廊里播放着爵士乐。
窗帘被海风掀起一角,没有伦敦的晨雾,空气里是阳光和海盐的气息,混杂着肉豆蔻的甜香和柴油机尾气的刺鼻气味,仔细辨别的话,还有昨夜欢笙的水烟味。歌舞厅霓虹灯刚熄灭不久,亚美尼亚裁缝掀起了卷闸门,金属摩擦的闹剧过后,理发师边拿大扫帚扫地,边和坐在人行道边喝咖啡的书店老板打招呼。Lewis盯着街对面的The Horseshoe Café,Le Monte 报纸的法国记者,巴勒斯坦流亡政治家,叙利亚诗人和黎巴嫩文学评论家坐在同一张桌边。擦皮鞋的小男孩正坐在小板凳上给一个美国银行家服务,希望能拿到大笔消费,美国人的黑色公文包放在脚边,男孩不介意为了更多的小费再为他跑个腿,给随便什么人递张纸条。在贝鲁特,没有人比擦鞋的小男孩知道得更多。
Lewis从窗帘边后退几步,回到房间内一片沉郁的蓝色阴翳里。他已经不再在意贝鲁特的新面孔了。浴室里,他抹了把脸,又从搪瓷洗脸盆后面摸出了一个镂刻金色小瓶,撑着眼皮在眼睑上涂上khol,深邃的黑色衬得他的眼睛像是透明的玻璃珠。他用湿手梳理卷发,在脑后扎一个小球,穿一件亚麻衬衫,扣子扣得很低,当他经过后楼梯的窄窗时,阳光晃过胸口的纹身。
旅馆一楼的Café Alcyon比起臭名昭著的 The Horseshoe Café 冷清不少。Lewis刚在他习惯的角落坐下,邻桌的荷兰记者向他点头致意。只有生手会一头扎进Horseshoe那样的坩埚,Lewis这样的老伙计在哪里都有眼睛。任何一个新面孔出现,消息不出两小时就会传到他这里。
被尼古丁染得泛黄的墙壁上贴着戈达尔和特吕弗的电影海报和一些阿拉伯语的剧院票根,从革命手册里撕下的宣传页。碧姬·芭铎的眼神里是什么呢?对丈夫无能的轻蔑,对新的情热的恐惧,还是对爱火失落的困惑?Lewis在想昨晚在Corniche海滩上遇到的那个男孩,金发还残留着海腥味,指缝间黏着沙砾,贝壳项链在月光下像珍珠一样明亮。咖啡的焦味和淡淡的烟草味打断了他的回忆。陶瓷finjān里是浓得能溶解掉小餐勺的土耳其咖啡,旁边还有一沓不同语言的报纸,用橡皮筋扎好,甚至还能感觉到油墨印刷的温度,最上面是An-Nahar,接着是 L'Orient 和 The Daily Star。今天的报纸有点太厚了,他用手指在在侧面拨过,多了一份Al-Ahram,被折起来夹在中间,像是有人刻意塞进去的。 "Sahtein." Khalil低声说,他的眼神飘向另一张桌子。
离他不远处,坐着George Russell,The Circus 选中的接替他的人选——在”被迫“搞砸了鬣狗任务导致他管理的“鼹鼠”被杀之后。George戴着墨镜,针织衫打了个结系在肩上,看起来像任何一个晨起散步之后决定坐下来喝杯咖啡的普通欧洲游客。Lewis拆下皮筋,像往常一样快速浏览每份报纸的头条新闻,利比亚使团,美国在越南的活动,法国学生运动引发危机——再一次,等他翻到埃及报纸的时候感觉到了——微不可察的重量,一封薄信夹在报纸中间。这份报纸是上周的,头条是亚历山大港仓库失火。Lewis 不动声色地一直把报纸翻完,然后抿一口咖啡,苦涩的咖啡渣冲刷掉残留在他舌尖上的最后一点海盐和月光下肌肤的味道。他从头开始读报,不漏掉任何一个字。在他看完 An-Nahar时 George 起身离开了,L'Orient 被放到An-Nahar上面的时候,那个荷兰记者刚好开始咒骂他的打字机色带。The Daily Star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的咖啡已经见底了,他用小勺戳戳底部的咖啡残渣,在茶托上留下几个硬币,和Khalil礼貌告别,顺手将没读完的报纸带回了楼上房间。
他关上窗,拉上窗帘,室内霎时昏暗下来,房间里只有一个磨损的电线连接的灯泡,当楼下的咖啡机吞噬太多电流时它会不稳定地闪烁。他坐在小木桌边的柳条椅上,桌上散落着烟头和墨迹,还有一小堆书——廉价的法国侦探小说,阿拉伯诗歌,还有一两本从塞浦路斯走私过来的英文平装书。他摊开报纸,取出那封他一眼辨认出是来自The Circus的信。信封不能透出信件内容,所以是有内衬的,纯白的太过扎眼,而这封是灰色的,夹在Al-Ahram里毫不显眼,左右两页记述了上周亚历山大港一仓库失火。他的视线转回到信封上。手写地址,因为他是一个英国旅行社在本地的驻员,任何工作信件都应该被送到旅行社办公室而不是他的私人住址,他拆开这封标明”私人信件,仅限个人“的信。他起初以为这份报纸是个送上门的临时密码本,然而信件内容很简洁,也可能是他们认为没有掩饰的必要。
Darling,
The summer here is intolerably hot, though the sea breeze helps in the evenings. You will be entertained to know that our cousin finally left Lagos for Alexandria, though he tried to make a bonfire of his notebooks before going, as if that could stop the gossip! Still, the house is unscathed, waiting for you. Buy a ticket, and don't dawdle - Lagos is louder than a carnival these days, loads of booze and pretty boys coming from all over the world. The address you need is hidden where the paper peddles its foreign gadgets.
Yours ever,
JB
Lewis 把这封信又读了两遍,不是因为他在被The Circus闲置一年半后变得迟钝了,而是他实在搞不清他们的意图。没有微点,没有隐形墨水,只是这几行字。“Bonfire”的意思太过直接,再加上这版报纸上的内容,一切线索都直指拉各斯的情报网被火烧了,那么“cousin”就是之前派驻在拉各斯的外勤特工,很可能已经失踪。安全屋状态正常,可以使用。“Don't dawdle”是警告他事态紧立刻动身。报纸的右下角有一栏小广告,出售菲利普短波收音机,欧洲型号,地址是17号Balogun Street,贝鲁特旧邮局附近。“Pretty boys”写得龙飞凤舞,看起来这两个词给了写信的人莫大的快乐。他知道Jenson的恶趣味,没办法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提醒他的小锡兵们他们没有其他选择,他们的尾巴被他攥在手里。有毒的办公室关系——再次提醒Lewis自己当初是多么高兴能离开沙拉特,远走高飞。但“loads of booze”又是什么意思——大规模走私?
他走进卫生间,拧下固定搪瓷盆的螺丝,从底部中空处取出一沓用油布包裹的身份证明文件,三本不同国籍的护照、驾照、信用卡、俱乐部会员卡、学生证、和家人朋友的合影照片,刚好可以放在皮夹里,这些文件都不是崭新的,有磨损痕迹。钉在墙上歪歪斜斜的镜子后面是各种货币的备用现金。他从床底下拽出一个有隐藏夹层的商务皮包,有缝线的内衬底下藏着他的密码本。在那上面他放进一件干净衬衫和洗漱包,两枚袖扣,中空的那枚里是他的无线电晶体。一本插着书签的聂鲁达诗集,因为他即将成为一个持有英国殖民护照的格拉纳达记者。他的职业习惯是收集信件和剪报,都夹在同一本用旧的笔记本里,一翻开就会像礼花一样炸开。一本已经落灰的巴尔扎克全集,有点过于沉重,因为里面挖空的部分藏着一把 compat Walther PPK 手枪。他用小刀割开波斯地毯的缝线,取出他刚入住时就小心地缝在地毯里的一颗氰化物胶囊和一个高加索风格的古董戒指,那是他的幸运符。Lewis犹豫着,戴上了戒指,他还记得这枚戒指和他的每一根手指都不适配的时候,如今却能恰好卡在他的食指上了,时光飞逝。
登上中东航空公司轰鸣的小客机时他看起来还像是半个黎巴嫩人,他先是去巴黎转了一圈,落地拉各斯机场的时候已经成了半个尼日利亚人,剩下半个是谁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也只有这样他才感到自在——不合时宜、格格不入,从他是学校里唯一的黑人小孩时起就是这样。他已经成长到把那种恶意的目光当作洒在他美丽皮肤上的有毒金粉,pretty hurts。他刮了胡子,头发编成辫子披在肩上,他戴着在左翼学生、年轻诗人和托洛茨基主义学习小组中风靡一时的圆形细框眼镜,依旧提着那个有夹层的皮包。
一开始是大货车,堆满了可可豆和番薯。小贩们像一尾热带鱼穿梭其中,衣着布料色彩斑斓,头顶一筐橙子、腰上挂着塑料袋装的小包坚果。从约鲁巴语和豪萨语的叫卖声到车流和公路本身,都有一种独特的韵律感,公路仿佛在阳光的炙烤下融化了。Lewis的手指在皮包里摩挲着最后一包法国香烟的纸壳。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落日的金红余晖在他脸上掠过,又从镜片折射出去。然后殖民时代的房屋出现了,藤曼缠绕的篱笆围墙后面是低矮的红砖小洋楼。
他在最后的天光中到达Yaba街区的公寓,这里属于中产阶级住宅区,毗邻大学生聚集的咖啡馆和便宜印刷店。离安全屋所在的Balogun街不算远。他的房间位于一间裁缝店楼上,这样可以解释来往的陌生人。朝街的阳台,可以观察有没有可疑的人在盯着他。以防万一,他还是地毯式搜索了整个房间,没有窃听器。天花板上一顶吱吱作响的吊扇,肮脏的灰泥墙壁上残留着汗渍,扭曲的木制百叶窗怎么也合不拢。唯一的一张桌子上有一盏用黑胶布捆住的黄铜灯和一台旧雷明顿牌打字机,旁边堆着几本书和便宜的笔记本,几颗香烟屁股躺在一片橙子皮里。一个下陷的沙发,收音机放在脚边,围着几个落灰的空酒瓶。房东会很轻易地把它租给外国人,在Yaba没人会问问题,每个人都觉得你要么破产了,要么是个习惯性骗子,或者两者都是。
Lewis从一块松动的天花板下面取出一个包裹,伪造的记者证件,几个安全地址,还有一份打印的简报,措辞故意显得枯燥、公式化:“你的任务:调查损失。评估幸存者。尽可能疏散。不要超出任务范围。只能按照指示联系上级。”他往后再翻一页,怔住。前任The Circus驻Lagos特工:Miles,代号愈创木,发出危险信号后失联,情报网绝对静默。面对The Circus冰冷的摄像机依然笑容爽朗,他最好的朋友。Lewis再度环视四周,Miles曾经来过这里吗?他注意到地上的收音机,他是在这里给The Circus发送了“火烧”信号后消失的。Lewis微微颤抖地抽出桌上的笔记本,迅速翻过,他确信Miles如果知道自己要被踢出局的话一定会给后来者留下什么,一个符号,一个警示,甚至只是一句玩笑话。除了The Circus简洁到残忍的线人记录,他想要一些Miles的东西,他的声音。把情报网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的Miles——他知道是自己来给他收尸吗?又或者是步他的后尘?破旧的短波收音机还在那里,但被清理过了。一定有什么地方点路灯组的清洁工没发现,他们总是行事马虎,Lewis祈祷他们这次干得也和以往一样糟。
他果然找到了,在那个几乎被卡住的抽屉后面的壁板上粘着一个很薄的黑色手册,里面是Miles自己的手迹。就坐在这张桌子前,可能是发送完无线电讯号之后,已经预见到自己的命运,他开始重新审视他的人马。Lewis把每一个字,每一个涂鸦都烙印进自己的脑海。
等他从Miles的思维迷宫中抽身时,已经是深夜。他走进厨房,碗橱里只有一个酒杯和半瓶威士忌,他放弃酒杯,拿着威士忌走上阳台。浓雾般的黑暗中,他像个盲人一样摸索着栏杆冰冷粗糙的表面,两三颗烟头本来放在栏杆的平面上,扑簌簌落在他脚边,像飞蛾烧成灰的尸体。他靠在栏杆上,拔下瓶塞,猛灌一口威士忌。那一个酒杯空落落的孤独感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们以前在沙拉特——他们也叫它少年犯管教所——的二人宿舍里也只有一个酒杯,Miles会往那个酒杯里倒上一点给Lewis,然后自己直接从威士忌瓶里对瓶喝。威士忌酒瓶在他手里变得玩具一样小,很滑稽。他们用酒杯和酒瓶碰杯。Lewis忍不住想Miles会不会也怀念过那段时间,当年他们都很年轻,野心勃勃,也很孤独,是沙拉特唯二的混血儿,他们通过彼此了解自己是谁。Lewis告诉他自己的爸爸每天都要去港口等待从西印度群岛来的轮船靠岸的事,他们总要等到最后一个旅客也消失在视野中才回家。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会用一种“过来人”的眼光看着这些满心以为日不落帝国会热烈欢迎他们的年轻人,穿着最好的西装像只趾高气昂的热带鹦鹉,口袋里可能只有两分钱。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伦敦不像它自己声称的那样,于是纷纷找上了他爸爸:能不能帮忙找份工作,我是学会计的,总不能只打零工;能不能帮我找个地方住,阿卢艾特的房子实在挤不下多一个人了;能不能先借我点钱,妈妈和两个姨妈没提前说就都来了。他们家就这样成了Windrush一代的台风眼,Lewis在来来往往的陌生却亲切的人中——他们每一个都叫得上他留在格林纳达的祖父母和姑妈的名字,他爸爸总是热切地打听记忆中的每一个人和熟悉的街道——学会了怎么模仿他人的言行举止,学会了他们的语言和音乐,学会了怎么让自己不显眼。他记得一个把鲜艳西装穿到破洞的年轻人有一天酩酊大醉地来到他家门口,哭号哀求他爸爸给他买一张回家的船票,第二天早上却像没事人一样又出门去了。
Lewis只和Miles谈及过这一切,谈起他想象中炎热贫瘠的岛屿的神奇魔力,让无数人魂牵梦萦却不愿回首,或者是变成一把生命的火烧在这些异乡人的身体里,让他们挺过伦敦的第一个寒冬。Miles 则会说起他家的每件衣服闻起来总是像saltfish和炸plantain。他们约定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重遇。现在他在阳台上,清冽的夜风裹着盐粒刮过他的皮肤,脚底下瓷砖微微开裂。而在拥抱着他的深邃的黑暗里,Miles可能正在不远处,等着合适的时机从他手里夺下酒瓶。他让自己沉湎在这种幻觉中,这样浓的夜色,没有人能看到他,The Circus、KGB、Mossad都不能,他是孤独的,也是自由的。
如果不是他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把全身力量压在阳台的铁栅栏上,他可能不会注意到这个——栏杆上的刻痕,被人用刀片故意划的,可能是任何人。但Lewis突然心跳加速,他沿着凹痕描画,划痕很深,那个人的力气不可能比Miles小,是他吗?然后他的动作顿住了,冲回房间里,撞翻了地上的空酒瓶,玻璃杯滚了很远才停下。不能开灯,他取出香烟和火柴,微弱的火光战栗在黑夜中。
habibi
那是他们给彼此的名字,像一只蝴蝶在他们之间来回翩跹。那时候他在学阿拉伯语,他突然很想知道Miles有没有听说自己在Beirut的事。
Miles, Miles, the things I would do for you.
Chapter 2: 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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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Knowing you might not make it... in that knowledge courage is born. - William S. Burroughs, The Western Lands
Lewis在清晨醒来,不记得昨夜何时入睡。他感觉很累,比消失在贝卡谷地深处沙漠里的那一个月还要累。彼时太阳仍未升起,沙漠是缥缈而隽永的紫色,他把睡垫卷起来,从日复一日的苦炼中感受到一种柔情。他过去总是先被雨声吵醒的那一个,仍在熟睡的男孩前一天说要去游泳。Lewis把腿甩到骆驼的侧腹上,大腿根仍因昨日的骑行隐隐作痛。沙漠绵延不绝,无边无垠,偶尔有一两棵低矮的金合欢树点缀其间。身边男孩在毯子下的轮廓像罩着丝绒的大提琴,他的手指像羽毛轻轻刷过他的背,勾勒他们私人国度的地图。那场雨仿佛永远不会结束。贝都因人像鬼魂般沉默,比沙漠还安静,长袍在热风中鼓动,他们眼睛里有一种骆驼才有的隐忍美丽,Lewis还没有学会这种眼神。他用头巾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双眼,因流进眼睛里的汗水混杂沙尘而双目灼痛。他必须紧盯远处的商队,记住骆驼的数量,影子的形状和行进路线。沙尘暴突如其来,世界被搅成一片赭色的漩涡。夜幕降临后他裹着毛毡颤抖,靠数星星来保持清醒。当他终于能在沙漠的呼吸中嗅到旋风,狐狸和骆驼,海市蜃楼的时候,他就开始适应了沙漠生活,适应了贝都因式的孤独。这时候他却又要回到Beirut去了,从没在哪里停留得久到能够真正变成什么。
他坐在书桌边,打开那本夹满了剪报、便签和撕下来的笔记的手册。他翻到空白的一页,纸薄如蝉翼,质地像古埃及的莎草纸,几乎可以透过它来临摹另一个人的指纹。他捏着铅笔写下一行日期:“16/6/1965”。
16/6/1965
拉各斯的汽车租赁公司几乎满负荷运转。车辆种类繁杂,包括二手标致403、福特小卡车,以及从欧洲进口的新款奔驰轿车。行情大致是:普通轿车每天1英镑左右,配有司机的轿车则在1.5至2英镑。若签长租协议,还可再便宜些。车行客户群体主要是公务员或商人等外籍人士。由于极其严重的交通堵塞,很多本地人不认为私家车出行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们宁愿步行或是搭乘当地的小型公共汽车“danfo”。这些明黄色的小巴士上往往有一位司机和售票员搭档,虽然确有大致固定的路线和目的地,他们还是会在街边随意停靠拉客。车辆拥挤,我必须说,体验并不好。最拥堵的路段无疑是拉各斯岛与伊科伊岛的交界处,连通不同岛屿的桥梁,另外还有Apapa港口。跨岛通勤者往往要提前数小时出门,在路上忍受漫长的折磨。这些信息大都是Emeka告诉我的,他是我以工作为由租用的标志404轿车的司机。拉各斯是个混乱的迷宫,我迫切需要一个老手来帮我认认路。Emeka是位40多岁的中年人,蓄着一字胡,右眉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可能是以前踢足球造成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他为人谦逊而不失幽默,穿挺括的短袖白衬衫,佩戴领带和廉价手表,对工作很认真,可能想要保持受人尊敬的样子,这也体现在他极其注意车辆的卫生状况上,挡泥板上一尘不染。Emeka称交通仍然是当地商业的决定性因素。容我引用他的原话:‘这里的通货膨胀,不是由银行决定的,而是由红绿灯造成的’。
一辆danfo刮擦着地面的沙砾,长啸着停在他面前,引擎咳出浓烟,Lewis在它再次动身前跳上去,车上的乘客们像沙丁鱼罐头似的紧挨着。司机用洋泾浜英语急促叫道,指了指车厢:“Lagos Island, sharp-sharp!” Lewis点点头,往里挤进去。车子猛地往前蹦的时候,他刚好及时抓住了一张旧椅子的椅背。黄色小巴士蹒跚又灵巧地绕开行人和重型货车,以一种超凡的身手和胆识闪避路面坑洼。Lewis和车上的所有人一起跟随惯性左摇右晃。隔着脏兮兮的窗玻璃,拉各斯的街道也颠簸着,像一座岛漂流在煮沸的大海上。紧接着巴士又停下来,两个精瘦的男孩扒住车门往里张望,Lewis和其中一个对上了视线。他们或许觉得车厢太满,选择站在车尾的横档上搭便车。Lewis在车厢里都能听见他俩在风中用约鲁巴方言有来有回地喊话。他真想加入他们。
拉各斯的街道和他的第一印象没什么不同,小摊一直蜿蜒到马路上,女人们顶在头上的篮子像水母群在车顶篷上浮动,小孩们在车辆间跑来跑去,叫卖花生和烤玉米。Lewis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浸满海藻、汽车废气和炸豆饼的味道。乘客们或用约鲁巴语,或用洋泾滨英语闲聊,Lewis悄悄重复每一句话,无声地试验着重音、语调、节奏。堵车时一个小贩从窗口叫卖用塑料袋装的饮用水,Lewis递过去几个硬币,用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语言道谢。小贩像是没听到一样转身就走。Lewis抱着一种疏离的赞叹观察和摹仿他周围的世界,让身体自行如饥似渴地录入每一个信息。他的天赋在某种意义上是现象学的,是灵肉合一的,是感性、直觉,和身体。那是某种像绝症一样的东西,寄生在他体内却不受其控制,从一开始就确保自己无法被扼杀,茂盛繁衍,开疆拓土,直到变成某种外部的病理特征,让所有人都能一眼看见。它最终的样子可能和它最初许诺的不一样,但你又能做些什么呢?很多发明家的天赋不是这种,而文学家的是——那些把旷世之作扔进壁炉里取暖,忘在床底下积灰,最终困厄潦倒、歇斯底里地自尽于地下室的天才和疯子。It’s a blessing and a curse. 或许正是这种天赋让他像一头奇珍异兽不幸落入英国殖民叙事的陷阱,然而他无从得知,丛林和海岛的记忆太过遥远,已然成为某种碎片化的代际记忆。漫长的童年里他一直“感觉”到自己和他人的不同,现在身处尼日利亚,他仍然无法认出自己和他们的相似之处。
他的目光掠过港口的起重机,靠岸的船只,盘旋在欧洲风格建筑楼顶的海鸥,海浪声在熙熙攘攘的人声的掩映下像浓密树叶间隙漏下的阳光。他挤开沙丁鱼群,跳下车。城市庞大无情的脉搏冲刷着他,把他吸进一个色彩、噪音、电子脉冲的漩涡。
Lewis沿着海边走了一小段,拍了几张拉各斯潟湖的照片,照片上能清晰看到对岸Apapa港口停靠的远洋巨轮和商船,仓库和码头办公室。他调整一下相机设置,再次将镜头对准港口,放大。
他是在这个时候意识到有人盯着自己——马路对面,一个戴帽子的男人,三十岁左右,眼神乱晃,甚至都不怎么隐蔽。Lewis收好相机往前走去。对街的男人等他走了十几米后才动身。前方传来周末早晨海边鱼市的喧闹,Lewis继续往前走,对街的男子远远地跟着他。他们先后路过一所所滨海商铺,Abundant Grace Chop House, Union Trading Post, Morning Star Book Depot, Alafia Tailoring Works, Broad Street Car Hire Service,直到鱼市出现在Lewis眼前,他闪身挤进摩肩接踵的人群。余光里那个人急忙穿过马路朝他追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等他挤出人群时,一辆danfo正在贴着路肩减速,“Victoria Island.” 司机说。Lewis钻进去,又打了一次车到教堂,最后步行回到这个路口,这次没人盯着他了。他推开Broad Street Car Hire Service的玻璃门。
“Good morning, sir. How can I help you?”
“Morning to you too. Uh, I'm new in town, looking for someone who knows the place - maybe show me around a bit.” Lewis把相机放在柜台上,眼神意有所指地飘向贴在墙壁上的司机照片。
“Of course, sir. Do you have any special requirements?”
“Nope,” Lewis说,“But I do hope the chauffeur will indulge me in a bit of conversation. I’m a journalist, after all - Curiosity’s an occupational hazard.”他的目光依次停留在每张照片和每个姓名上,状似随意地问道:“The young man - Sunday - I like his name.”
“Sunday, oh, apologies, he’s not here. He’s doingg some delivery for the grocery store down the road.”
“No worries, man. How about Ayodele?”
“Ayo’s free today. I can call him right now, if you like. It’s gonna take him a while to get here, though.” 他摊摊手,大意是 “-the traffic, you know how it is.”
“It’s cool. No hurry. What make of car does he drive?”
“A fairly new Mercedes-Benz. That’s the fanciest thing around here. Shows your status, huh?”
“Only if I’ve got a status to show off. Come on, man, I’m just a journalist. No way I could afford that.” Lewis苦笑,“Can’t you find me someone with a second-hand Peugeot?”
店员眯起眼睛看了看身后的照片墙,有点心不在焉地说道:“Umaru used to own an old and humble Peugeot 403 sedan. He’s a really nice guy too - you’d like him. But he hasn’t shown up recently.”
“Hasn’t shown up?”
“Yeah, hasn’t shown up for three days. Not picking up the phone, either. Maybe something happened to him ... or maybe he just figured he’s made enough money.” 店员耸耸肩,不在意地说,他弯着腰,手指一行行扫过表格,尽职地为Lewis物色另一辆合适的车。
Lewis安静地等待,眼神扫过柜台后面的办公室,里面有一棵绿植,墙上挂着钟表。店员缓缓直起身,继续那种懒散而平淡的语气说:“Peugeot 404, the chauffeur is ... Emeka Okafor.” Lewis答应了,付定金很爽快。他问店员自己能否在店里等,后者指了指身后,“We only have instant coffee.”
员工休息室和前台之间只有一扇半透明的隔板,里面除了刚才看见的盆景和挂钟,只有一条下陷的皮沙发和几张木椅子,围着一张低矮的桌几,矮桌上放着家庭装速溶咖啡和几个纸杯,散落着不同语言的游客指南和Lagos地图,一张折线处已经被翻烂了的地图用马克笔标明了维修和禁入路段。Lewis感觉自己像飞进玻璃房里的小鸟一样焦躁地来回踱步,绞劲脑汁想要找出能泄露Umaru最后几单生意去处的那条窗缝。他的大脑像一个飞速运转而过热的机器:Umaru曾经是Miles的线人,现在他失踪了。断联3天,算上周末,失踪时间在三到五天之间。Miles最后一次联系The Circus的时间是6月7号,9天了。Miles不可能出卖他的线人,所以情报网存在别的漏洞。Lewis切断了这条思路,因为经历过金·菲尔比的人都知道没必要费那个心思,鼹鼠可能在树顶上。他转而思索为什么KGB选择在现在收网?如果情报网被渗透,任何人都知道怎么放长线钓大鱼,为什么不等到整个网络都暴露出来,或者监听所有流经这条网路的信息,牟求利益最大化。为什么急于捣毁这条网络,为什么Miles一个人还不够,Lewis盯着墙上的钟面,陷入沉思。Miles启动绝对静默,说明他察觉到了危险,并希望通过切断联系并停止一切情报活动来保护线人。但他没有出逃,因为当时火还没有烧起来——火是从他身上烧起来的。Lewis有一个猜测,也就是Miles知道了什么KGB必须让他闭嘴的东西,Umaru随后的失踪或许意味着他也在某种程度上也被牵涉其中。Lewis抱着最后的希望,希望是Miles为Umaru安排了退路,Umaru其实是成功出逃了,虽然这几乎不可能。Lewis比所有人都知道,The Circus不希望救援任务成功,不会给予任何后勤支持,任务指令里的“evacuate”只是形式主义,他们不想接手这些冒生命危险为他们服务的人,他们想要的是Lewis告诉他们“不可能”,“做不到”,“无法撤离”,他们确保所有外勤特工在看到“救援”命令时都知道该拍拍屁股明哲保身,不然他们也不介意连你也一起丢掉。但还是有人选择不那么做,有些人选择当那个“刺头”而不是“灵活精明”的人,他们会想尽办法把人弄出去,然后用The Circus自己的话反过来迫使The Circus安置他们——因为任务指令就是这么说的。但这样的叛逆在你的职业生涯里可能只有一次机会,因为在那之后你就会彻底“失宠”。Miles就是这样的人,因此这也是Lewis的计划——反正他在Beirut就用掉他的那次机会了,这回可是他为The Circus卖命这么些年来第一次获得extra bonus。Lewis的问题是,The Circus是否知道Miles知道的事,那个可能让他送了命的东西。
“笃笃”的敲窗玻璃声打断了Lewis的思绪,雨后苍白的阳光下,一辆黑色标志车响了声喇叭。
17/6/1965
拉各斯岛上的Balogun Market是老城区的心脏。毛细血管般的小巷从Tinubu广场一直延伸到Broad Street。人群一早就从四面八方涌来,推车和搬工得硬挤进去上货,时近晌午时整条街道的交通都会瘫痪。吆喝声,争吵声和讨价还价,缝纫机的噪音,鸡被绑着腿放在长凳下面,再加上收音机里的Highlife音乐;时而暴雨骤降,沉重地敲打着屋顶、雨篷和尘土飞扬的街道,这种声音几乎能淹没一切噪音。六月是这里的雨季,大多数日子都在下雨,时有雷暴,倾盆大雨过后是晴朗或多云的天空,湿度居高不下,衣服布料总是黏在身上。但拉各斯人似乎都习惯了这一点,他们甚至很少谈论天气。人们被迫提着篮子和袋子——有时是一只活鸡——站在瓦楞铁皮顶篷下,商人们用防水油布盖住他们的货物,道路变得泥泞,有时会被洪积水淹没。几乎每天都在下雨。
Balogun市场的空气里总是浮着干鱼、棕榈油和潮湿尘土的气味。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蔬菜水果,谷物和面粉,香料和调味品,肉铺,水产店,小家具,布料和成衣,书籍(主要是《圣经》),装在小瓶子里的草药,你甚至可以找到专卖二手手表的摊位。其中一些市场物价如下:
进口荷兰蜡染布每码15-20先令,本地产棉布便宜一半,用整整3英镑买了一件成衣西装,为了过两天大使馆经济会议的着装需要;
辣椒、秋葵、西红柿都堆在及腰高的藤编篮子里,西红柿一碗1先令,辣椒一小堆6便士,花生也是6便士,孩子们当作零食边逛边吃;
山药每根3-4先令,木薯粉一袋10-12先令,面包一条 6-8 便士;
棕榈油一升约8先令,棕榈酒装在旧玻璃瓶里,6便士;
牛肉每磅 1.5–2 先令,干鱼每串2-4先令,烤羊肉串一串1先令;
本地产烟叶 5–6 便士一包,进口雪茄1–2 先令一支,整齐地陈列在玻璃柜里;
《圣经》7先令,流行小说要贵上1/3,铅笔每支1便士;
搪瓷碗4-5先令,煤油灯10-12先令,最贵的东西是日本产收音机,标价20英镑,其次是自行车16英镑。
令人遗憾的是几乎没有糖果店,能见到的只有进口太妃糖,包装精美但味道寡淡,小孩子追着买甘蔗的跑。
他应该继续往前走了,任何一个谨慎的人都知道最好和前任的死信点保持距离,你不知道还有人也在盯着它。理智的做法是从人群中观察,享受混乱的庇护,然而Miles留下的任何东西都是如此的难以拒绝,尤其在他对Miles的暴露原因有所怀疑的时候。再说,Lewis不是一个能在昏暗中待太久的人,人们会注意到他,或早或晚,然后他们就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视线。He thrives in the spotlight.
于是Lewis在路过布料店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被一捆捆颜色鲜亮的蜡印花布、蕾丝和褪色的英国棉吸引了注意力。太多可以藏东西的地方。他像乌鸦一样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比挂在铁丝上的那件“戏服”,旁边一条鲜艳的黄色丝巾和另一条紫色领带纠缠在一起。在底层情报网络中,单枪匹马的外勤特工倾向于使用就地取材的简单信号。他们从水手那里借来了这种绳结系统:平结是“proceed”,半结是“law low”,八字结是“compromised/abort”,overhand knot是“ready for pickup”,double overhand knot是“emergency meet-up”,活结是“Go silent”。然而Miles选择了Carrick Bend,这个结需要两根绳子,结实可靠,强度极大,很难自行松脱却可以被轻易解开,在经历沉重的负荷后会变得紧凑而平滑。Lewis在无数艘船只上见过这种绳结,他理解那种斯多葛式的隐忍和英国式的克制,他可以想象Miles的意思—— “You’re not alone in this.” 他买下了那件西装,这条领带作为附赠品一同被装进防尘袋里。至于那条黄色丝巾,他觉得搭配他身上粗制的迷彩裤和工字背心也未尝不可,他对着一面小镜子,扬起下巴,仔仔细细地把它系在脖子上。Lewis发现拉各斯人对颜色的热衷远胜于自己,这让他很欣慰,不仅因为这扰乱了视觉让颜色信号更难暴露,还因为他终于可以穿任何他喜欢的亮晶晶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集市都是完美的微缩情报世界:拥挤、嘈杂、即兴,充满偶然和巧合,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他们甚至认识每一个未曾说过话的新面孔,信息可以很容易地通过小道消息、流言蜚语、交易和债务渗透开来。这样的地方往往最适合作为信息集散地,以此为巢穴铺设情报网。Miles不可能独自完成这件事,他需要一个每个人都认识的人来帮他——一个一辈子都在集市生活、工作的人,一个与集市息息相关的人——来作为他在市场里的节点。找到这个人并不难。
她是一位小餐馆的女主人,所有人都叫她Mama Bisi,她四五十岁,和蔼亲切,但在小商贩和老顾客中颇有威严,她从来不需要偷听,而是光明正大地聆听商人、司机、码头工人和青年学生之间的对话并随时加入其中,对她认同或不满意的论断进行点评,都是她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她知道哪些顾客来自港口,哪些是外国人,哪些是士兵。没有人怀疑她,因为她好像生来就是集市内在的一部分,像每一个伟大的母亲一样,she was stable yet invisible.
Miles招募她的方式很简单,通过信任、承诺和一小笔费用。Miles也没有更多地将她置于危险中。他只是每月在死信点给她留一些现金,有时候还会给她的小女儿带玩具和零食,换取她们在集市上的一些新鲜见闻。他们之间的交易在The Circus的眼里简直就是做慈善。然而Mama Bisi对这个职责非常认真,Miles每周总能知道市场上多了哪些面孔,或者哪个小摊来了新帮工。她就像是Miles网络的监护人,日复一日地看护着每一个冒险为Miles工作的人。如果Mama Bisi愿意接受Lewis接手Miles的网络,那么Lewis在拉各斯也算是有了立足之地,虽然这也会让他在道德泥沼中越陷越深。因为,显然,Miles和Mama Bisi的约定里包括了让她和远在英国的弟弟重聚,后者在1962年Commonwealth Immigrants Act收紧之前远赴英国谋生,也许就在Lewis小时候迎接过的某条船上。他后来写信说自己在伯明翰的公共汽车上工作,没说什么太具体的,但他很想念她和她的孩子们。有时信里会附上钱,邮包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的机油和外国纸张的味道。她仍然把他的最后一封信放在一个锡盒里,还有一张小小的护照照片,上面是一张因时间和气候而模糊的脸。除了弟弟,Mama Bisi也为她的儿子担忧,一个干瘦而沉默的年轻人,比Lewis要找的一个大学生大不了多少。最熟悉天气易变的拉各斯人们闻到了在平静闷热的低压中酝酿的暴风雨,失踪的男孩,逮捕,审问,征兵的传闻,男孩们被带走问话之后再也没人见过。她请求Miles至少能把她的儿子带走,褶皱的手里紧紧抓着那个信封,信封上有一个名字和一个伯明翰的地址。Lewis在Miles留下的笔记里找到了那个地址,还附有Mama Bisi弟弟的社保卡和劳工局登记信息。Carrick Bend让他相信,发生了一些事情,但还不是最糟糕的,至少在Miles打那个结的时候还不是。
Lewis继续像个游客一样闲逛着,全凭心情地抄下一些商品价格。有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警察。不是秘密警察,也不是KGB,而是拉各斯的巡警,三个在街角站岗,另外两个人在小贩间穿梭。穿制服的人太多了,但他们甚至没看Lewis一眼。他最终来到布料摊斜对面的小餐馆坐下,那是个只有一顶遮阳篷的传统家庭餐厅,门前有一个冒着烟的煤油炉,一块小黑板上用粉笔写了今日菜单,字体很稚气,看起来是她的小女儿写的。他要了一份Efo Riro,不要洋葱,一共6便士。餐馆位于集市靠近Tinubu广场一侧,时常有外国游客光顾,因此也提供2便士的牛排煎蛋,咸牛肉罐头配白面包则要1先令6便士。
“Do you want coffee too?” 正在帮他点单的Mama Bisi的小女儿仰头问道,她有着很圆的大眼睛,衣服因为贪玩弄脏了。
“Um? Yeah, sure. Thank you, sweetie.”
“No problem.”小女孩腼腆地笑笑,又害羞地补了一句, “I like your hair. It's so pretty!”
这次Lewis真心实意地笑了。小女孩跑回妈妈身边,很快又抱着一个皮球跑出来,这次还跟着一条脏兮兮的小狗。
Lewis支着下巴,饶有兴趣地问道:“Is this your puppy?”
“No, he lives in the market. Mama doesn’t allow me to keep it. But he’s still my best friend.”
“Oh.” Lewis点点头,他有点不知道怎么回应 “mama doesn’t allow me to keep it” 那部分。好在这时候Mama Bisi终于现身,她端来盛着滚烫咖啡的搪瓷杯子,把手用一块厚布包起来——这样就不会烫掉手指了。杯子边缘有缺口,杯身装饰蓝色斑点。她用一种不容分说的力量放下搪瓷杯,一个未开封的炼奶罐头,和另一个装白砂糖的炼奶罐头。她熟练地撬开金属,粘稠的炼奶碰到滚烫的咖啡液时发出嘶嘶声。她用那种热情而亲切的大嗓门说:“Add sugar yourself, eh? Add plenty. If e no sweet, e no go wake you.” Lewis感觉到她在大量自己的丝巾,故作幽默地说 “That much sugar hasn’t knocked anyone out yet? Should I be worried?”
Mama Bisi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好像在审视他,然后像是决定了什么似地说道:“Don’t you worry honey.” 她扭过头去,呼唤小女孩,“Bimpe, come over here!” Mama Bisi的手按在Bimpe的肩头,“What did I teach you, eh? No forget our guests. Why you no talk to this gentleman about your friend, eh? The tall guy got you the collar for the dog?”
Bimpe把球丢给小狗,趴在桌子上盯着Lewis,这让Lewis有点不明所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听上去有种困惑的失落:“I don’t know where to start.”
Lewis心说,I don’t know that either. 人们到底要怎么诉说一个有着不同名字的共同朋友的故事?“How about starting with the collar for the puppy?”
“It was two months ago. And he never talked to me after that. Nowhere to go from there.”
“Why hasn't he talked to you again? Did you two argue?” Did you miss him too, Bimpe?
“No, I would never! It’s just that...I only got to see him once after that. He was getting on the ferry. So he probably didn’t see me.”
“Getting on the ferry?”
“Yes, last Saturday - to Apapa.” Lewis记下了这个线索,他的直觉没错。这两个月Miles肯定在忙活些什么,然后这事儿在上周终于找上他了。
Bimpe沉思了一下,又想到了另一种解释,“Maybe he was drunk.”
“Drunk?”
“Yeah, last time he was here, he smelled like it had been raining whiskey and he was soaked from it. But he didn’t actually ‘breathe whiskey’. You know what I mean? Like he bathed in whiskey instead of drinking it.”
“Okay, that sounds...pretty awful. Can you tell me what your friend looks like then?” 一个精神压力过大的间谍染上酒瘾再正常不过,而喝醉酒的人不会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Lewis知道自己不能再顺着这条路问下去了,暂时够了。
“Tall, big smile, always brings me gifts. He always has coffee with a little sugar, too. He knows a lot, and he always tells me stories about faraway places - like London. Do you know that they eat saltfish there too?”
“No way.” Lewis的震惊有点太夸张了,不过Bimpe看上去并不介意。
她信誓旦旦地点头,“Well, yes, they do - now you know that. And it rains a lot as well, just like here in Lagos.”
“Do you want to go there - London?”
“Of course! I’m going to travel around the world one day, but London’s going to be my first stop - because I want to see Milo again.”
“Is that your friend’s name - Milo?” Lewis从没听过有人这么叫Miles。
“He brought me Milo! That’s why I call him Milo! And he didn’t even protest - at least not fiercely.”
他的Miles,也是Bimpe的Milo,这是Lewis第一次不是独自怀念一个人。
17/6/1965
我觉得我必须得认真对待那件花了我整整3英镑的西装。它起初挂在脏兮兮的油布底下,和那些色调灰败的西装挂在一起,像一只误入麻雀中间的鹦鹉。衣架上大部分西装都效仿新欧陆风格,窄翻领搭配单排扣前襟。而它则完全相反,肩部挺括,腰部掐紧的剪裁让它富有戏剧性,有一种戏仿的庄严。这是那种有钱没头脑的人会穿的西装,欧洲银行家大概在十年前就放弃了这种款式。而它的面料是真正的奇观,深绿松石带着微弱的彩虹光泽,在阳光下就像水面上的油。每一次翻领被微风刷过都会露出闪烁着紫红色的缎面衬里。六个纽扣整齐地排列在胸前,沉重的黄铜上印着小小的船锚。我没办法忍受它继续在拉各斯的阳光下汗流浃背,它让我感到一种设身处地的尴尬和困窘——虽然它是一笔荒唐的奢侈。和它一起来的还有一条皱巴巴的紫色领带,显然不是原版,裤子也略短,放荡地露出脚踝。它闻起来倒是还不错,隐约有外国香烟的味道,你能想象出它穿在喝法国白兰地的异国商人身上。我决定今晚就穿着它去Victoria Island的Bar Beach显摆一下。
Victoria Island或许是Lagos最光鲜亮丽的一面,宽阔的林荫大道,有欧洲名字的新酒店,还有尼斯或里斯本明信片上的那种白色海滨别墅。到了晚上,所有道路和灯光似乎都指向Bar Beach,灯笼和霓虹追逐潮汐。每一间酒吧都像是上一间的复制品,一样的抛光的柜台,镜子被含盐的空气侵蚀,天花板上的风扇总是不够快。侍者们安静地走来走去,身材瘦削,彬彬有礼。酒单花样繁多,同时价格不菲,一瓶尼日利亚本地的Star beer就要1先令6便士,健力士黑啤2先令,进口威士忌一杯6先令,一瓶香槟就比那件西装还贵。吧台上总是放着各色香烟,从Lucky Strikes到乐富门。我一开始坐在吧台边,被迫听着身边人的吹嘘和谄媚,imports, exports, contracts that may never be signed,语义分崩离析就像拍上礁石的海浪。说实话,我还是更喜欢水手们瞎编的那种冒险故事。深处的卡座不时爆发出过于响亮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后降临的安静像萦绕不散的鬼魂。
坐在价值3镑的私人剧院里——我写下这行字时可能已经有点醉了,吧台边很热,所以我挪到了屋外的檐廊下。
这张油漆剥落的金属桌子刚好被一只羸弱灯泡的黄色光晕笼罩。在这里,Lewis可以继续在笔记本上涂写而不受领座干扰。Lewis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咬着铅笔,好像在和什么艰深的数学悖论搏斗。只是他的眼睛掠过那一页,又转回酒吧纵深处。那里有两个人坐了太久,Lewis抿了一口朗姆酒,而且对在酒吧角落里待了半个晚上的人来说,他们有点太清醒了。
Lewis回想自己来到拉各斯之后的行为举止。他觉得自己像威廉皇帝纪念教堂顶端的石制天使一样,俯瞰战后废墟中的茫茫众生,包括三天前的自己。他几乎要为那个形单影只的人感到怜悯,不是因为他在人群中太孤单,太迷惘,无所适从,晕头转向,精疲力尽。而是一种存在主义式的悲悯,他看着这个疲惫的旅人,看见孩子还是孩子的时候。男孩躺在桥洞下,泰晤士河波光粼粼,他第一次从倒影里认识光与水的形状。于是他发问太阳下的生命是否只是幻梦。Lewis怜悯他,因为时至今日他依然如此发问。How could he still see the beauty in it? The miracle of the mundane, the passion of the banal, the gravity of death, the terror of love, even the inevitability of his fate and its rupture?
他告诉自己,让他们看见你,让他们注视你,因为这就是你的方式。他从未在人群中刻意隐藏过自己,没有变装,没有反复横穿马路,或者刚上巴士又匆匆下车,每天使用同样的相机和邮差包,同样的名字和香水。不,那不是他的方式,Lewis会让跟踪他的人觉得跟丢他是自己的问题。当他坐在餐厅里或是和小贩讨价还价时显得多么松弛而惬意,这种散漫会让人放松警惕。在混乱的人群和车流中他如猎豹般敏捷灵活,再加上行迹充满随机,见到什么新奇事物都会扑上去——这对一个独立记者来说再正常不过了。Lewis确信没有人能有证据怀疑自己,除非对方经验老道,嗅觉敏锐,或是在哪里见过他——他不愿意去想这种可能。
Let them watch,Lewis宽慰自己,let them drool over you.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注视,这种森冷和别扭,他是班级里唯一一个黑人孩子,是所有人都想要的战利品。“Now you can have everyone wrapped around your finger.” 脑子里的声音顿了顿,“Maybe that means wrapping your lips around someone’s cock once in a while.” 但是,嘿,那又怎么样呢,it gets the job done, and he likes it, most of the time. 他像真正的酒鬼那样咯咯笑起来。铅笔在纸上松松划过,留下一道颤抖的弧线,那是为了掩盖他身体里绷紧的弦。快到零点,Lewis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打算把空杯拿回去给侍应生。站在吧台后面的酒保已经换人了,新来的男孩向轻声他道谢。
Lewis站在后门边抽烟,门被猛地推开,乐声短暂地流入海风吹拂的夜色,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匆匆忙忙地走出来,差点撞上门背后的Lewis,烟灰被晃落,差点掉到来者手里的夹克外套上。Lewis记得拿着外套的那只手上的戒指,几小时前是那只手把酒杯递给他。他嘟囔着倒歉,一边把手伸进外套衣袖里,Lewis看到那件衣服的翻领内侧有一颗红星。Lewis也含糊不清地应着
“no worries, man”,吐出的烟雾带着酒气模糊了他的表情,“Bit cold in the night.” 他说。
在Lewis看来,他说的不错,他的身体确实变冷了,仿佛从琥珀色的酒精云的暖流里落下来,变成冷雨砸在滩涂里。酒保没有像司机一样消失,因为他是被故意留在鱼线上的。好消息是,那两个KGB不是在盯着他,而是在盯着他们的诱饵,等随便什么人上钩。
钓索晃来晃去。
20/6/1965
初次拜访位于Yaba的拉各斯大学。从住处步行过去,需穿过一片墓地,墓地很宁静,草丝上还沾着晨露。我在学校对面的小餐车那里买了炸豆泥作为早餐(非常便宜,一便士就能买到三粒,裹在报纸里),清晨的大学校园静谧而有活力,学生们窸窸窣窣地穿行在教室之间。打扰学生的事最好等到午休,于是我去了图书馆,场馆虽小但藏书丰富,非在校生也可入内。我查了一下经济学和政治学的最新出版物,没什么新鲜的。但我找到了一本英语-约鲁巴语的双语词典,这真是学习一门新语言的好时机。约鲁巴语是一种声调语言,这让每个说这种语言的人都成了音乐家。同样的拼写往往随发音不同表意不同,比如,“iya”既表示母亲,又表示痛苦、劫难和惩罚,多么真知灼见的巧合!
采访:关于大学生活。大部分受访者反映教科书并不便宜,经济学课本可能超过2英镑,物理学课本更昂贵,大部分学生都买二手课本,三四个同学共用一本的情况很常见。政府助学金有一定帮助,但不是所有人都适用。Yaba的学生宿舍租金每月3镑,这还没有算伙食费。如果在学校吃饭能稍微便宜些,但pap很稀。交通得再花一笔钱。有些人会兼职做家教,但工作机会少得可怜。虽然如此,学校里还是弥漫着一种迫不及待而充满希望的氛围,所有人都在谈论未来,辩论社的每场活动都很激烈,大家都想要新东西,独立的国家和强大的非洲,有些人会对尼日利亚的政治有所忧虑,觉得它会成为发展道路上的阻碍。(受访学生不那么愿意公开谈论政治)“大家会谈论这些,但只在最信任的人面前,可以在宿舍走廊听到关于东部和北部的议论。”戏剧社和音乐社团也很受欢迎,Highlife乐队有时会在校内排演。上周有一场舞会,每个人都穿着时髦,连教授都来参加了。在学生群体中留学生只占很小一部分,加纳人、塞拉利昂人,甚至还有一些英国人,他们会混在一起,但通常和自己国家的人一起玩。
课后,有些学生会去拉各斯岛的酒吧,大部分学生只在Yaba周围玩,吃炖豆配garri或者米饭,喝棕榈酒。“Akoka街上有个食堂卖jollof rice,你会在那里找到我们。”学生中流行Highlife音乐,比如Cardinal Rex Lawson 和 Victor Olaiya。有些学生专门收集爵士唱片在社团中分享,他一连串报出很多朗朗上口的名字——Miles Davis, John Coltrane, Charles Mingus, Thelonious Monk, Lester Young。我说我也喜欢Miles Davis,他热情邀请我参加音乐社团的聚会。很遗憾,今天傍晚需参加尼日利亚贸易部长举办的“经济合作”招待会。
Isack Hadjar,阿尔及利亚留学生,理论物理专业。他是Lewis要找的人。
年轻,有点太年轻了,Lewis几乎还能从照片里的那张脸上看到青春期和牙套的痕迹。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坚定、愉快而严肃,理想主义者的眼睛,意味着不能被KGB轻易买通。每一个外勤特工都知道学生是最难搞的群体,他们的正义是激进主义的温床;野心勃勃,相信自己在参与和改写历史;天真烂漫但坚守原则,在他们的聪明脑袋里,恨更深刻,忠诚更坚定,任何妥协都像在背叛自己的灵魂。
Lewis见过太多这样的年轻人。墙这边的学生信奉自由和没有意识形态限制的交流,他们认为第三世界母国通往现代化的道路是西方的机械而不是东方的标语,他们可能梦想MIT,剑桥和巴黎高师;又或许他们的宗教信仰已经弥补了他们精神指引的缺失。他们觉得反帝国反殖民的口号激昂但空洞,他们想要实实在在的东西,虽然这可能使之成为另一部分人眼中的叛徒。墙那边的孩子们更富有激情也更绝对化,他们愿意为反帝国主义、反殖民侵略、争取社会主义和全人类的福祉付出生命,对他们来说意识形态,或者说,“人”的价值,比金钱和物质福利更重要。他们谈论非洲各地的独立运动和冷战联盟,这种论调在巴黎、柏林和布拉格也很火热,世界青年学生的遥远盟誓,献给工人阶级、无产阶级的反抗和斗争。
Lewis不知道应该以什么眼光看待他们,看待他从未拥有过的单纯而旺盛的学生时代。或许他也有过信仰,只是在他更小的时候。他记得火车外父母越来越小的身影,在寄宿家庭之间几经转手,逃跑过无数次,终于被遣返伦敦。他的父母在空袭短暂停歇的死寂的夜晚为他补过了10岁生日,接着是11岁,他总是有蜡烛可以吹。他记得防空洞里的味道,像是湿羊毛和铁锈,太多冷汗涔涔的身体彼此紧贴,水泥墙壁上是人们颤抖的呼气凝成的水珠。防空洞里面,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他们低声啜泣,倾吐同样的安慰、忏悔和祈祷,他们一起恐惧死亡。他的耳朵痒痒的,别人的衣角拂过他的脸颊,粗糙的花呢裤子贴着他的手臂。一个女人的手,不是母亲的,柔软但坚定,在黑暗中牢牢握住他的肩膀。集体的恐惧,死亡的恐怖。在这个封闭空间里,人群熔化成一个没有轮廓的巨大生物,从莫大的恐惧诞生出莫大的爱和希望。在他们上方,地面轰隆作响,远处的爆炸声从楼梯间传下来,空杯子在地板上叮当作响。有人啜泣了一声,然后沉默了,接着是一声强忍着的咳嗽。所有人的呼吸安静下来,恰有天使路过伦敦残破的领空,一时间,战争的恐怖消失在死亡的和谐中。那是Lewis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正属于什么,但他说不清楚,不是英国,也不是伦敦,但这确实让他错误地对战争有了一些自己都耻于承认的浪漫幻想,也许他觉得自己属于乱世。战争结束时他15岁。
他觉得自己一生都在追寻那种感觉,他没有问过父亲,或许他也在追寻那种感觉,所以才会在几十年前远渡重洋。又或许归属感永远只是一个幻觉,没有人能真正属于什么,或是属于谁,这是他后来意识到的。16岁时他加入Sea Cadets,18岁时离开了,同年,Windrush的时代巨轮入港。事实证明,他的天赋在别的地方,1950年他考入伦敦大学,他的语言学教授Ron Dennis碰巧是战时“old boy pipeline”的一部分,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进入沙拉特。
现在他能清楚地看到Ron在当初的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被孤立的自卑和怀才不遇的自傲在他身上矛盾地共存;一个被边缘化到足以看清虚伪假象的游离者,却仍然绝望地寻求体制认同,或者至少是某种群体的认同;有可以被利用但不是不可接受的个人癖好和冲动,被隐秘的冒险和挑战所吸引——是的,他当初就是这么明显。在某种意义上,你可以说同性恋和地下情报工作需要的才能是差不多的,很多间谍的确是同性恋者,很多同性恋者会是优秀的间谍,归根结底他们在玩同一种游戏。真正让他脱颖而出的或许正是他10岁那年在防空洞领会的东西:人们只有在恐惧和灾厄下才会团结起来,而他需要扮演的是那个黑暗时代的天使。
现在,他或许需要扮演那个学生的守护天使。
Lewis在图书馆大厅里的布告栏前驻足,他的眼睛仔细扫过布告栏上的每一则讯息,其密度让他想起柏林街头的电线杆,如果拿把铁锹一直挖下去甚至可以考古发掘出魏玛共和国时代的广告传单。布告栏上有科学研讨会和客座教授的信息,社团活动的报名表,艺术作品展的宣传,他看到一则牙买加餐厅的广告,上面顽皮地印着 “Sly Mongoose” 的歌词,那是一首在加勒比地区家喻户晓的calypso小调,广告页几乎被辩论社的最新活动通知完全覆盖。Lewis把笔记本压在布告栏上,很感兴趣地抄下辩论赛的时间地点。在他把本子拿下来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一个绿色图钉,他弯腰捡起,随手钉在餐厅传单的折角上。他还没有见到Hadjar,但至少Hadjar在看到这个标记的时候就会知道有人来了,他不是他所忠诚的意识形态的弃子,Lewis希望Hadjar知道去哪里求助,他更希望Hadjar可以足够信任他。没有人应该被留在烧断的线的那一头孤军奋战,这也是Lewis和The Circus分歧最大的地方,他究竟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他走出图书馆大厅,对面就是物理系教学楼。他只要再等一会儿就能确认Hadjar的安全。
首先走出教学楼的是一个穿着清洁工制服的高个子男人,他的制服外套脏兮兮的,看起来从未熨烫过,但他的鞋擦得很干净,衬衫塞得太整齐了,几乎立刻在Lewis脑中拉响了警铃。理智告诉他KGB不会傻到在校园里动手,太大的风险引发外交后果,不利于在学生群体中宣传的形象。Lewis的视线只在他身上定格了一瞬间,那个人已经冷冷地扫视过来,Lewis礼貌地点头打招呼。下一秒,物理系的学生从大门涌出来,淹没了那个高个子男人,然而Lewis还是能感觉到钉在他身上的令人不舒服的视线。“Hello, I’m Lewis from Vector. I’m doing a piece on university life in Lagos - how you guys study, what challenges you face, etc. Nothing political, don’t worry. Just the day-to-day life. Books, lectures, student societies. That sort of thing.” 他边说边从口袋里闪了一下自己的记者证,并不特别执著于让什么人看清上面的小字。
在视线的远角,他看到Hadjar和几个同学一起走了出来,他抱着书,三两步跳下台阶,他轻快的动作里有一种只有Lewis能识别出来的紧张和神经质。他幅度很小地扬起眉毛,看来Hadjar已经知道有人在监视他了。现在他需要Hadjar看见他,站在这里,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是来帮助他的。但Lewis不能有任何动作,任何可疑的举动都会暴露Hadjar和他自己。
He needed Hadjar to see him.
He needed Hadjar to lay low, like a fuckin’ sly mongoose.
Notes:
本来以为可以把Seb出场写进这一章,但是被新加坡站打击到了......把End Notes当碎碎念真的很不好意思,俺没有四轮亲友所以只能把这里当作树洞了。
这两周写着写着有点把自己困住了,为了把要埋的线索全部塞进去,很多地方都不连贯,我自己其实很不满意这个结构,所以以后可能会回过头来大改。这篇文的初衷是(纯主观)刘姐character study,但AU大长篇要把握好人物不OOC真的太难。我一直觉得刘姐的肤色在同人世界里有点被忽视了,姐美是公认的事实,但对我来说黑人身份给他带来的很多东西会只会让我觉得他的气质特别迷人(被指控Black/Latin fetish我们来了)。大概就是怎么平衡在白人游戏里做一个“三好黑人”(参考文献:三好南通)和一脚踹开白人规则的反叛和攻击性,我想要塑造的当然是一个模糊的、流动的、不可归类或定义的中间值,这种模糊性在那个年代更是必须的。这篇文里的Lewis既寻求institutional recognition和a sense of belonging,也对自己身在The Circus中郁郁不得志,领导都是刻薄的傻屌的处境感到超然和不屑;他起初可能害怕性取向被上级发现,但这种害怕反而更刺激他被吸引回“地下同性恋组织”的cruising spot。而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柏林将会颠覆一切。至于他是怎么从一个孤僻,cynical,自卑,自傲,叛逆的小男孩,转变成日后成熟冷艳,把性魅力当作武器的风流寡妇且听下回分解(误
最后,一些reference,对Windrush generation的很多塑造来自《The Lonely Londoners》,这一章里其实有很多指向柏林的线索,比如威廉皇帝纪念教堂;“天使”的意象则完全来自于《柏林苍穹下》(“当孩子还是孩子的时候”)开篇的引用倒是和正文没什么关联,只是我很爱威廉巴勒斯罢了。还有一个彩蛋是,我有在文中提到,Lewis在黎巴嫩被迫搞砸了一个任务,从此被The Circus冷处理了(指把他留在Beirut但不重用他了)。然后有一天尼日利亚拉各斯原驻外勤特工Miles失踪,于是The Circus把他紧急调到拉各斯调查情况。我其实一直没有完全想好他要怎么“被迫搞砸”他的任务,大概和勒卡雷的《柏林谍影》差不多吧,但我写这章的时候突然发现按照时间线来算的话,金·菲尔比(MI6高层,实为苏联间谍)和Lewis在黎巴嫩的时间是部分重合的,那很好了。
啊啊啊差点忘了,非常抱歉我改动了Hadjar的国籍…不确定在小面包的祖辈有没有经历过糟糕的事,只是在文中北非的留学生比法国留学生要合理一些。后面Seb也会被我小改一下出生地真的dbq我跪下了
留一下微博ID:萨尔加多Salgado,球球大家来和俺社交,想和姐蜜们贴贴,或者老师们有群的话也可以拉拉我(球球了)
下一章也请预留两周制作时间好吗好的,因为俺还有三个期中的DDL
Chapter 3: Chapter 3
Summary:
这一小段原计划是第二章的结尾,但上周被法拉利气疯了,所以试试看放到第三章开头,第三章正文写完之后会补上的,鞠躬。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Chapter 3
“Do you know what love is? I'll tell you: it is whatever you can still betray.”
― John le Carré, The Looking Glass War
那天之后发生的事,三言两语没法说清。Lewis想知道是否真有命运这回事,阿喀琉斯之踵,阿伽门农弑女,是否都是某种天命难违,是否他真的活在一出希腊悲喜剧里而不自知,过往诸事,浮光掠影,是尽数通往这一刻——
傍晚血色的阳光,被自行车轮毂折射,弹落到街边的棕榈叶上。出租车驶过波纹状的铁皮屋顶和摇曳的晾衣绳。喇叭声时起时落,小贩们在油炸山药的滋滋声上大喊大叫,摩托车在狭窄的街道、拥挤的车流间滑行,尘土飞扬。Lewis用手臂撑着脑袋,看着窗外流变的光景,司机从后视镜里很快地瞥了他一眼,“Tired?”
Lewis使劲揉脸,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疲惫,叹气道,“More like frustrated. Don’t even know what I’m doing here.”
“You’ll find your way. We all do - sometimes it’s the way back. But it’ll be all right in the end.”
“I hope so.” Lewis勉强笑笑。他想知道司机的话是否有某种征兆。
出租车驶过Carter Bridge,轮胎在开裂的柏油路上扬起尘埃。刘易斯向后靠了靠,这个动作让他平静下来。拉各斯岛混乱的街道向潟湖敞开、蔓延,湖面泛着玫瑰色闪光,渡船在暮色中如缓缓游动的银鱼般像Apapa驶去;另一侧,太阳低垂在海平线上方,融化的橙色渗进大西洋的薄雾中,这座城市似乎随着光线不停旋转,拉伸、变形。商店拉上铁栅门,街头小贩收拾行装,打包货物的乒乓声,车辆缓慢爬行,发动机轰鸣与遥远的警笛声相呼应。仿佛这座城市的每片砖瓦,每座炉子,每个引擎都有自己的仪式迎接黄昏。当他们靠近维多利亚岛闪闪发光的天际线时,浓烈珐琅蓝色的大西洋海面一直延伸至地平线尽头,在它上面,天空流淌着一种很难描述的颜色,有点像在威士忌酒里加了一勺止咳糖浆,潟湖上方的云像两团难以消去的淤青,有悲伤故事的那种,看了就知道最好别去问。
维多利亚岛上,Federal Palace Hotel像箭塔一样巍然矗立,人造光源刺破暗沉的天空。过早点亮的街灯在凹凸不平的人行道上投下一滩金黄色的水洼,来来往往的人——异国商人、码头工人、裙摆飞扬的姑娘们——溅起似水流光。空气沉闷而潮湿,但这依然是一座有电流穿过的鲜活城市,Lewis感到它像某种贴在皮肤上的电极一样强行刺激着自己疲惫的身躯,将他推入涡流的中心。
Lewis和司机道晚安,踏上了抛光的大理石台阶,温暖潮湿的晚风仍然粘在他的皮肤上。这次的“经济合作”招待会是尼日利亚贸易部长举办的,面向大使、外国投资者和专家,传言关于港口建设和基础设施,但也有风声提到了石油。Lewis是闻着石油味儿来的,他没忘记那封夹在埃及报纸里的信笺上。不过他也没指望第一次就中大奖。他出示了记者证,在两个法国名字下面登记了个人信息,脑子里勾勒着招待会后的鸡尾酒会,浮华的、金色的,尸体般的旧日时光。
Lewis把笔放下,捂住脸,深吸一口气,手指沾着墨水的味道,头顶灯泡不稳定地闪烁两下。他想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是什么触怒了至高的原始逻辑以召来冥冥中的同态复仇?就和这个该死的世界一样,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倒霉的呢,Lewis?是当初离开柏林的不告而别吗?是在贝鲁特规规矩矩执行任务,结果却导致线人暴露吗?是得意忘形到把安全屋拿来当度假木屋吗——你真以为没人会发现?是因为你教会那个男孩开车,而他差点把你租来的车撞到树上吗?是你骗他没有干净衬衫,于是可以在熨自己衬衫时穿他的脏衣服吗?还是更早——你亲吻随便什么陌生人以掩饰深夜出现在公园的真正理由,或者反过来,你想要的其实是粗暴的无爱的性,却始终无法把那对蓝眼睛逐出脑海?还可以再早一点——是的,在乡下的寄宿家庭,挥拳痛击那个长着该死的金色头发的小孩,他恨他总是用石头扔自己,或是朝他投掷侮辱性名词,但那一天他曾隐秘地期盼着污染他唇齿的是自己指骨流出的血——所以是吗?那是一切的开始吗?
Federal Palace Hotel就和他想象的差不多,明亮的枝形吊灯,铺着白色亚麻桌布的桌子上摆满一盘盘熏鱼和进口法国奶酪,抛光的大理石地板,成排崭新的吊扇,宽大洁净的玻璃窗正对着潟湖。除了各个角落都装饰着的尼日利亚国旗,这里看起来就像伦敦或巴黎,但不同于后者高傲的倦怠,这座大厅里洋溢着独立后的乐观情绪和现代化的喧嚣,宛如一个金碧辉煌的有机体急促喘息着。
侍应生们在人群中穿梭,平衡着盛有开胃菜和起泡酒的银质托盘,水晶酒杯捕捉吊灯的光华。外交官的说笑声和翻译沉静的声音碰撞在一起,一位钢琴师在角落里演奏轻快的爵士乐。Lewis的目光四处游移,记者们都徘徊在厅堂边缘,便笺簿和笔倾斜着,目光锐利,但没人在意他们。他只是又一个幽灵,在混乱中无声航行。大使穿着深色西装,像臃肿的企鹅一样走来走去,身后跟着秘书,他们夹着文件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显得有些拘谨。一位日本投资商向尼日利亚部长点了点头,后者的目光隐晦地转向了房间另一头的葡萄牙特使。一位上校在整理衣领,袖扣在闪烁,勋章在闪烁,丝绸上的领带夹在闪烁。一个穿着翠绿丝绸连衣裙的女人的扇子洒满金粉。一位年轻官员的皮鞋映出黄铜烛台的倒影,Lewis追踪着他的动向,一个转瞬即逝的瞬间,信封从另一个人的袖口滑入他的口袋,另一个人是个西班牙随员。不远处,法国人用滤嘴很长的香烟打着手势,浓烈的香水,他们谈论文化、非洲、合作。美国人是最热闹的,他们聚在吧台边,西装扣子都解开了,衬衫被汗水打湿,威士忌里加太多冰块,侃侃而谈 “aid” 和 “technical cooperation”,他们说 “you guys” 和 “great to meet ya”。英国人站在角落里,Lewis能认出两个人,外交部的Christian Horner和BBC海外新闻官Andy Cowell。他只在电视上见过这两个人——虽然The Circus理论上也隶属外交部,但在运作上完全独立,和具体行动有关的事他只和 “West Africa desk” 联络,再往上是 “Controller Africa”,目前在位的是老熟人Jenson,然后是副局长,最后是大写“C”,直到这里都没有外交部参与,“C”上报给影子内阁外交大臣,最后是首相。简言之,“C”以下的所有人,都是干脏活累活的公务员而非动嘴皮子的政客。但正是这种编制让很多间谍能借助外交身份进驻他国,而外交部长官则对他下属助理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Horner,相反,以憎恶间谍活动而在他们之间臭名昭著,曾声称自己能嗅到所有“老鼠”的臭味,fucking Conservative. Lewis抿了一口香槟,知道Horner可能就是自己没有外交身份庇护的原因。不过,无论是什么东西把他引到这里来,都不会是件小事。Horner的狗鼻子除了“老鼠”,只能嗅到金钱的味道。Lewis几乎可以肯定Lagos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蠢蠢欲动,一些会引起国际政治风暴的东西,只是他不知道这场风暴会有多大。
Lewis让房间像时光本身从他四周流过:玻璃杯的叮当声,法语和英语低低的嗡嗡声,昂贵的古龙水和红酒。他在搜索最后一定在场的人。
他们在那儿,落地窗附近一个远离灯光的角落,被大理石柱子和天鹅绒窗帘遮掩着。总共四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铅色西装,整齐的发际线,彬彬有礼但没有温度的官僚式假笑,这些都让他们看上去像是被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但刘易斯能分辨出谁是“cloak and dagger”的同路人,他已经花了足够的时间研究那些假装没有在悄悄盯着别人的人。他们到最后总会自掘坟墓:错误的措辞,错误的沉默,错误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一个漏洞就能彻底断送那些蹩脚演员的演艺生涯。
苏联大使正在和一位尼日利亚副部长谈话,他的翻译离得太近,在他们身后,随员们正假装他们什么也没听到。他们的眼睛像雷达探针一样转动着——匀速,缓慢、精确。其中一个在本子里写着什么,另一个拿着一只香槟杯,但从没喝过(如果他们拿着的不是伏特加,那就是只是个演出道具)。Lewis仿佛能隔着整个房间闻到他们古龙水的味道,淡淡的金属味,像雨水淋在公园的铜像上,在柏林,在贝鲁特,甚至伦敦,他无数次和这种气味擦肩而过。他感觉自己好像在看一出早已看过的戏,契诃夫之枪就挂在那里,一只靴子已经落下了。
直到他看见立柱阴影里站着的那个人。
他无疑是苏联使团的一部分,当那个埋头写东西的人和他讲话时,他配合地微微前倾身体,这也是为什么Lewis现在能看见他了。
他个子不高,身上的某种东西让他像是个局外人,拿卢云堡啤酒的方式是整只手握住瓶颈。半张脸隐匿在阴影中,模糊不清,Lewis只能看见他微微倾斜的脑袋。海风吹开没上锁的玻璃窗,枝形吊灯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只有几千分之一秒。
几绺头发从发蜡中出逃,轻轻垂落。那是长长的,混乱的的浅褐色头发。在Lewis的记忆中,那头发曾经是金色的,比鎏金夏日的河流还要金黄,河水在阳光下宛如白丝绸,被炽热的艳阳割得一道一道的,支离破碎。他记得他在河里游泳,黄昏时分,熔金中仿佛淬了血,而他躺在草地上,隔着痒痒的草丝凝望躺在河上的人,怀着某种虔诚的安静的喜悦。他想到《克里姆特的吻》,他想象无数金色的吻和血泪一起漫过河堤。泛滥的金色洋流中缓缓浮现出一个枯瘦的身影,或许是荷马,伟大的盲目者,金色树脂保护他免于腐朽——艺术家是不会腐烂的,这和布尔加科夫所说的手稿是不焚的是一个道理。一时间,金色河流中又浮起无数具尸体,有沙漠拾金的幸运儿,甘为祭牲的教徒,和古斯塔夫 · 克里姆特。他们顺着永恒的艺术的金河,缓缓漂流向未至的时间。在无尽的航程中,英灵的骸骨熔化成纯金的甘醴。是他们滋养了汇入了金河的潮汐,还是金河本就由他们铸成?滚烫的金醴从奥林匹斯山的黄昏坠落,淌过拜占庭亡毁的宫殿,步入繁星下起伏的麦田,倒灌进通天的巴别图书馆,又在每一个因灵感降临而欢欣鼓舞的瞬间从艺术家的舌上汩汩溢出。它流过狭窄肃穆的病榻和冬日积雪下的枯枝,流过生锈钢琴的黑白键和断裂的羊肠弦,流过满地书稿上的每一粒字符和艺术家的失语。当他们向河岸,向悬崖,向铁轨走去,放下笔的手拾起了枪或刀或绳索时,这条金河便会再度拥抱他们,它的悲恸不亚于任何一个为孩子收尸入殓的农妇。
Lewis正是从那个男孩身上窥见这种宏大的爱,艺术家爱上世界的这个瞬间,那是一种痛苦的柔情,因为除非这个瞬间从记忆中消失,否则他再也不会自由了。他终将离开这里——或许就是明天——然后就得等到生命的终结,铁幕下的一声枪响,彼时他才能回到这里,重回这种永恒的宁静,而金色的怀抱会原谅他的一切。此时此刻,白昼訇然坍塌,记忆被汹涌的旋流肢解。除了Lewis,没有人曾像他这样愕然于大阳的衰败。
他的呼吸停止了。整个房间,谈笑声、爵士乐队、餐具碰撞声,都像戏剧落幕般退潮。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他——拿着一瓶卢云堡牌啤酒,超然而讽刺。
Sebastian.
在一个他永远也不该出现的地方。一群他永远也不该认识的人中间。
Notes:
最后一段如果有reference的话是《大师与玛格丽特》但不重要,介素我最爱的书之一,强行安利 :)
另外这段是我喝了点之后写的,感觉有点好又有点烂,(特别像我爱装的高中时代会写的东西,cringe)后续可能会大修一下下
AnakinSLucien on Chapter 1 Wed 24 Sep 2025 12:5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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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ders_Salgado on Chapter 1 Mon 06 Oct 2025 12:26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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