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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男主角正半蹲着挑拣蔬菜,右腿膝盖点在地上,左手搭在左膝盖上,手指在电子标签上移动,菜名,价格,产地,附加信息,眼瞳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移动,又抬高一点,视线转移到货架筐里,略略皱了眉,很慎重地拿起一颗,手没有掐捏,而是托抱在菜下面,看了半晌,转手翻面,重新打量,放下,拿起另一颗。
刚刚那颗有黑斑吗?他问。
他的男主角微微点了点头,有几绺原本搭在肩膀上的长发绕到了身前。这人正在认真,用一种能上穷天文下穷地利足以让任何人腿软的认真去端详一颗生菜,你会怀疑他手里的生菜其实是花炮开关,是藏满支票的保险柜,是戒指盒,反正随便什么更珍贵的无法后悔的东西,刘备突然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他的眼神。也是这样极度专注,完全赤裸,近乎色情。想歪,有一点点抱歉,手拍上他后背。
没关系的,他提醒道,精品超市的蔬菜随便拿拿,总不会太差的。
诸葛亮抬头,眼睛也在笑,回答,不差和好之间还是有点差别,今天这顿饭对我很重要。
刘备又拍了拍他的背,说,你别对我的厨艺有太多期望,不要又反而是我辜负了你一片苦心。他说完,诸葛亮没回答,刘备咂吧咂吧刚刚那句话,发现自己刚刚用了又这个字儿,有点紧张起来,盯着诸葛亮的脸。诸葛亮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依然垂着眼,翻来覆去看那些生菜,终于左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把两颗罗马生菜放进购物车里,脸上浮现出柔波般的笑意,回答,我们去结账吧。
结账处排队,队伍动很快,他见缝插针的感谢,刘备说:“东吴传媒真的答应投资,我到现在也没能缓过神来,《长坂坡》实在是扑的太惨了,如果没有你的话我……”
“他们当然是为作品本身投资的,我只是插进两句话而已。而且《长坂坡》只是票房不太好,也有很大一部分影院排期的问题,口碑倒还不错,不是么?”
“评价不能当饭吃,《赤壁》目前的剧本并不好,你应该也觉得吧,那些投资更不如说是冲着你。加上东吴传媒确实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出过好片子了,冲着你的聪明和你的名气。”
“您的谦虚并不能在我这里得到夸赞,导演的过谦会让演员们害怕的。”
刘备不可置否,帮着诸葛亮把购物车里的东西一样样拎到收银台上,弯着腰,低着头,很忙,暗示自己说的话没功夫经过大脑完全的过滤:“嗯,好吧,《赤壁》的情节足够精巧,但人物还是太脸谱化……当然作为商业电影……糜竺还在面试演员,等到都确定下来,我们还要根据演员的性格做改动。”
诸葛亮说:对,所以我们今晚吃什么菜?他边问边把手伸进刘备的外套口袋,摸出来钱包,不用翻就知道刘备的信用卡是哪一个夹层的第几张卡片,刷了卡。刘备说:我会做的菜非常有限,你现在还有机会后悔,全城你随便选一家饭店都可以。诸葛亮说:不。回家路上第二个红绿灯处等了一会儿,刘备把购物袋从右手换到左手,说:要是我的厨艺好也就罢了,或者你再给我一段时间我再精进一下厨艺,不然显得我对你的感谢实在是太没分量也太不体面了。诸葛亮说:不。
刘备的美德有时候会导致失真,反倒引向一种不诚实的失德。诸葛亮抱着手臂倚在刘备家厨房门框看,看刘备洗手,先瓶瓶罐罐,酱料香草淀粉,混匀,浇到牛排上腌,菜刀把鸡腿肉剁成块,切土豆洋葱胡萝卜,黄白橙码到菜板上,等油热下蒜末,呲啦一声,满屋生香,先炒鸡腿肉,蚝油是厨房的玛利亚,和电影一个道理,不知道怎么让少年鸡变得变沧桑加点圣母总没错,啤酒倒进去炖,丢两片生姜。
刘备把剩了一个瓶底的啤酒瓶顺手接给诸葛亮,诸葛亮接过来晃晃喝掉,说,您很会做饭。
刘备说,只能说会做,不会把自己饿死,我还有两个弟弟,也不能饿死他们,你会做饭吗?
诸葛亮笑,我哥和我弟都喜欢,我不好抢他们施展的机会。
刘备随口说他富贵闲人,好命,转身去打鸡蛋,壳在桌台边扣响,加点盐搅散,看看表计算什么时候能把牛排丢进烤箱,突然想起来,又问,你哥哥大明星诸葛瑾,竟然喜欢做饭。
《赤壁》的杀青宴,我让他带道菜来,好不好?
刘备手一停,抬眼看见诸葛亮闲闲散散地倚在门框边,穿着一件白色卫衣,更显得英俊,挺拔,明澈,芝兰玉树,况且还正戴着那种要命的眼神看他,心念微微一动,只是诸葛亮再没继续往下讲什么,似乎刚刚说的杀青宴就真的是杀青宴,菜就是菜。刘备继续搅蛋,筷子和碗碰撞声音,诸葛亮的声音带点笑意适时响起来,他没时间演太重要的角色,就让他演子瑜,好不好?孔明和他在剧本里反正也是亲兄弟。
刘备回答:“我可给不起他的片酬哦。”抬头看见诸葛亮仅仅安静地站着那里就像一尊充满哲学意义的大理石雕像,完全灵气四溢,仙人之姿,哪怕最呆傻的导演看着他脑子里也能一突一突地冒剧本,你光是和他站在一起就恍惚觉得自己正在成为某个传奇中的一部分。诸葛亮:“从我的片酬里给他划钱。”出道前就荣登导演最想合作的男演员榜首,首作却是长坂坡。刘备不语,把牛排送进烤箱,叮叮响了一阵,也不停。才发现是手机响,刘备两只手戴着烤箱手套,诸葛亮很自然走近,把手伸进他裤兜里去掏手机,裤兜那层布料浅,刘备能描到诸葛亮手指的形状和温度,来电联系人是糜竺,开了免提。
糜竺:东吴传媒要把周瑜塞进来。
我不了解周瑜,刘备说,有指定要什么角色吗。
糜竺:公瑾,男二。
周瑜可以的,公瑾很适合他,诸葛亮说。
糜竺:诸葛亮也在呀,太好了,那我就顺水推舟答应了?
那当然还是要讨价还价的,塞个周瑜进来,起码能多要三亿,诸葛亮说。
刘备听着,手上继续忙,开火,把鸡蛋液倒进去,料多不坏菜,番茄炒蛋做到鬼斧神工都不会有蛋炒番茄好吃,刘备用了五个蛋。钱多不坏电影。蛋炒成型了盛出来,把盘子里番茄全倒进去,插嘴问糜竺别的演员面试怎么样?
糜竺:非常顺利,我这边的预选名单很快就能报给您。
有没有熟悉的名字,报几个来听听,诸葛亮说。
糜竺:子敬用鲁肃,公覆用黄盖,凤雏我看庞统很适合,新人演员,但您应该也听说过名字。今天还有老朋友来,您猜谁?
徐庶?不知道是他先说的还是诸葛亮先说出来的。他在用木铲子翻炒西红柿,偷觑一眼诸葛亮,结果发现诸葛亮的目光正坦坦荡荡地把他从上到下兜住。
糜竺:哎呀,对,对,他来试元直的戏份,然后我打电话来还有想问您的,备导,孟德这个角色还要不要招人了?您和曹操现在关系到底怎么样?
刘备把刚刚炒成型的鸡蛋倒进锅里,搅动锅铲的动作很慢,一圈一圈囫囵翻着,玩儿似的,说话语速也很慢,我和曹操啊,我俩可能还要打起来,但是孟德这个角色不是他就很难,曹操甚至都不需要演,他就是那种人。
糜竺:所以还是他对吧,懂了,到时候剧组多备点跌打损伤药就是了。
董卓不行吗?诸葛亮问。
不行,董卓自从隐退后更胖了,马上让他横槊赋诗,他比槊还宽,刘备回答。
糜竺:好了,那孟德暂定就曹操,备导你自己联系哈,别的我没什么问题了。
电话挂断,诸葛亮把手机塞回刘备的裤口袋,他手指的温度和形状,又一次。虽然留恋这玩意儿有点变态,估摸着山东人诸葛亮爱吃又切了点葱进锅里,很快就装盘,黄是融融的黄粉是融融的粉绿是融融的绿,白盘子装了,那么和美可爱。炖鸡的锅盖揭起来,蒸汽哄然飞出来,轰然,厨房暖暖的香,酒精味儿也暖风熏得游人醉了,土豆胡萝卜倒进去。
再炒个绿叶子菜,圣母又登场,蚝油生菜,牛排切了当盘菜,炖鸡里土豆也炖烂。外面早已天黑,刘备看见更黑的叶子在风里抖啊抖的,看上去蛮冷的,瑟瑟深秋,他把饭桌上方一盏灯调成暖光,盛饭的时候牟足了劲给诸葛亮碗里堆,说,我想起来我和你吃的第一顿饭,我们当时在饭店,我们当时吃的什么?
我记得有松鼠鳜鱼,水晶虾仁,黑椒牛肉,姜汁花胶鸡,海参配鱼子酱,蓝龙虾……刘备打断他,叹口气,知道你记性好,现在我更觉得磕碜了,今晚晚饭你没有后悔余地了。
诸葛亮端起来筷子和碗,刘备忐忑,他最怕诸葛亮用那种客气,用好教养,夸好吃,这也好吃,那也好吃,分条列出鲜嫩爽滑浓香劲道咸甜适中细腻柔滑等等等等,但是诸葛亮只是用他要人命的专注,用他那色情的能扒光所有人衣服看穿你还在你妈肚子里是什么模样的认真说,这是您为我做的第一顿饭,我会努力记一辈子。
刘备立即站起来,问他要不要喝啤酒,诸葛亮说好。冰箱灯光冷冷的飘在黑色的厨房里,像外星人的舷窗,而刘备把酒瓶往自己滚烫的脸上贴,觉得自己有点儿脑残,他居然在怕诸葛亮的包容。诸葛亮当初和他吃第一顿饭的时候是这样的么。诸葛亮在他面前装得体,装成熟,装更富于耐心,更善解人意,是不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刘备觉得自己有点儿脑残,他应该把诸葛亮当成祖国电影界的冉冉升起的新希望,根正苗红聪明机智大有前途的小孩儿,重点培养。刘备把酒瓶子往脸颊上贴更紧了。也许诸葛亮也就是在客套呢,立刻否决,不可能,诸葛亮没有说,我会记一辈子,他说的是,我会努力记一辈子,这世上并不存在多少需要诸葛亮努力的事情啊。
刘备端着啤酒杯磨磨蹭蹭出来了,诸葛亮好端端坐着在吃饭,也没问为什么开两瓶啤酒再倒出来要花这么长时间,他只是接过去一只,笑容可掬,那一掬笑容从刘备的眼睛缓缓地流遍他全身,淌到地上,蜜到心惊胆战,怕蜜蜂来追他。他听诸葛亮说,一字一顿,祝《赤壁》成功。
刘备也端起来他的酒杯,重复道,祝《赤壁》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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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看见糜竺引着两三个人走过来,想了想,还是走两步绕到树后头去了,低头看见草丛里有块小方石。电话里曹操嘴不停,你大爷的刘备怎么还敢打电话给我的,不清头的真的一点脸都不要,糟搞孬子还敢要我演你的戏你等着我早晚削死你。安徽话普通话粤语循环播放,吵得刘备脑仁生疼,把手机稍微放远了点儿,时不时嗯嗯两声表示我还在,在谦恭谨慎地聆听您老人家的教诲。又等五分钟曹操才发泄完情绪,进入下一个流程,开始人身攻击加PUA,大耳贼你还拍拍个毛,快五十的人了到现在没拍出来过什么好东西怎么还没臭掉,让你身边跟着你的人来找我我出钱给他们看眼睛和脑子,跟着你有什么前途,你就回去老老实实种地不好吗,还想拉我下水,祝福你好吧,祝你发烂发臭,你早该发烂发臭了!刘备换只脚踩石头,说哎呀您消消气,您是不是今天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呀?曹操噤声,两秒钟后,刘备听见捶桌子的声音,又骂,麻将输到家了,你在背后咒我,对不对。
刘备尝试两只脚都站到那块石头上,好声好气说,那您要不要进组打麻将呀,铜雀台棋牌室里,出老千的人精一抓一大把,这趟剧组里面好多小年轻,您来和他们打,也好给他们瞻仰瞻仰您的风采。曹操一听又怒了,刘备估计他现在正在跳脚,能跳很高,物理意义的火冒三丈,我进你的剧组,沾你的霉气,沾你的晦气,拍了你的长坂坡之后我脸皮都丢到袁绍坟头了,你等着我找根绳子先吊死你再吊自己。刘备语气愉快地说,那我就等您来吊死我了哈,荀彧到现在没把剧本还给我呢,您别告诉我说您对孟德那角色一点兴趣都没有。那块石头还是太小了,站不稳,每回停几秒钟就不行,刘备踉踉跄跄下来,听曹操只说,大耳贼,去死,大耳贼,去死。
曹操又不是不会按红色的挂断键,骂越凶越说明他动心。刘备百无聊赖,边听边玩儿他的石头,觉得自己在曹操的口水里被泡得囊起来,头顶阳光还在把他晒干,真想直说了,您每回想要一样东西非梗着脖子说不要,抢的时候又冲在最前面,这也很孟德,来演吧。可是真说出来曹操又得蹦跶,最后遭罪的还是他耳朵。旁边草地上戳出来一个长阴影,刘备也不怎么注意,上石头,停几秒,平衡能力到头,脚步扑下来,来人快走几步,很自然地扶上他胳膊,刘备一吓,以为是诸葛亮。
不是。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才看清来人,一惊,他眼睛微微睁大了,面前人则轻轻松开他胳膊,后退一步,很有分寸,看到他正在打电话,竖起根手指放到唇边表示等会儿再聊。刘备尴尬地点点头,这下有事儿忙了,潜伏在曹操的百万脏话大军里想待会儿要怎么开口,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很想念您?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站在面前人的微笑里,刘备只好老成庄重地站直了,略略挺直了腰板,送出认真的表情听电话, 宁愿曹操再拖个十分钟。结果突然,电话挂断了,忙音,嘟嘟,嘟,嘟。刘备还没想明白,手机仍停在耳朵边上。一分钟。两分钟。装不下去了。他对着没有人说再见,缓缓把手机放下。徐庶的脸浴在阳光里,眼角眉梢挂下来太阳,那些喜悦沉甸甸地甩到刘备脸上,打成阴影。徐庶先开的口:“您刚刚在和曹操打电话吗?”
对。他迟疑一下,问,你午饭吃了么?
徐庶说:吃了,不吃哪里有力气开会,我还以为您还没到呢,现在一起去?
大家都到了吗?
徐庶把手遮到眼睛上方挡太阳,回答说:糜先生说,就差您,鲁肃,和诸葛亮啦。
刘备哦哦两声儿,然后就讲不出话来,也没走。还没说出来一个好久不见,他应该说一个好久不见的,往前挪了一小步,嘴巴嗫嚅动了两下,手掌握拳又张开三次,说出四个字而已,好,久,不,见,不说是怕显得生分吗,不说是怕徐庶哭出来拉住他的手唠唠叨叨和他叙旧吗,不说是因为脸皮薄要面子连对不起的替代品都说不出口吗。好,久,不,见。刘备可以的,他快要说出来了。他又往前移了一小步。人家母亲的葬礼你都没去。他觉得自己快要说出来了。被打断了。
脚步踩在草地上的声音,草地上烙出另一个阴影,刘备很注意地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人影,身边有声音响起来,“您在这里,徐庶你也在这儿,好久不见。”
是诸葛亮。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诸葛亮到了以后氛围就变得公事公办,就像大家真的就只是合作过的同事,不算多熟的所谓圈内好友,没有过往,没有友谊,没有芥蒂,当然也就没有什么谁对不起谁的。诸葛亮说:“大家差不多都到了,走吗?”
徐庶和诸葛亮两个人走在前面,刘备一个人走在他们后面,呈一个倒三角的队列形状。徐庶:刚刚备导在和曹操打电话,我等他的。诸葛亮侧过身,脸转向刘备:曹操怎么说?刘备:就那样,但下次剧本围读会他会来的,今天主要还是让大家见个面认识认识。徐庶也回过头,轻轻说:您受委屈了。诸葛亮闻言没说话,脚步顿了顿,和刘备并排走在后面,现在三角形正过来了。刘备挠挠头问,你吃过饭没,哈哈。诸葛亮说,没有。徐庶说,你应该吃点再来的。刘备说,对,你下次注意啊,待会儿看糜竺包里有没有吃的给你先垫垫。
三个人走到一个开阔大草坪,一张大野餐垫上坐着糜竺和几个人,前面是儿童游戏区,有几个小孩在玩儿滑梯,薯片吃的咔哧咔哧响,阳光把一切铲的金黄灿烂,野餐垫上好皮相一朵朵,这世界几乎显得有点儿铺张浪费。视野开阔,刘备感觉心情也开阔了,心里鼓出来某种关于成功的感觉,也不好说憧憬还是恐慌,就悬浮地飘在那里,心跳也快了几拍。
他边走边观察野餐垫上面的人,先注意到野餐垫中间一个背影,黑色高领薄毛衣,长发比诸葛亮还长一点,用发带系了一个低马尾,对面坐着一个混血长相,绿眼睛,高颧骨,大嘴巴。又走近一点,发现黑毛衣男人的发带上缀着两颗珍珠,黑发顺直黑亮,一丝不苟,浑圆润白衬在中间,油画中心的高光。
糜竺站起来招呼他,备导,诸葛亮,徐庶,你们来啦。黑毛衣把头转过来,刘备有点心理准备,也还是被俊俏秀丽得一跳,这就是周瑜吗,他迟疑了一瞬,东吴水师都督公瑾应该用这样的美男子演吗?旁边熟面孔,老样子,黄盖和蒋干等等人,都站起来喊备导,好久不见。后面有人边跑边喊我来迟啰,刘备回头,看见鲁肃,穿着灰色针织大衣和牛仔裤小跑过来,冲到野餐垫边上作揖,说,抱歉抱歉。
一阵好风凉凉地刮过来,草皮草细,还有点儿发黄,偏偏一根根都针似的挺着,落叶倒是被懒懒地扫起来,在空气里被晃荡晃荡,天蓝色野餐垫上飞躺进去几片,金黄色落叶边都害羞地蜷曲起来。他站到野餐垫边上,先朝大家鞠躬,说,谢谢大家愿意参与这次制作,今天,第一次,选在公园和大家见面就是希望大家能轻松一点,互相认识,然后曹操曹前辈今天还没来,我争取让他早日和大家见面。他又深深鞠一躬,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刘备直起身来,目光自己有意识,知道想看什么,知道要往什么方向捉,宝蓝色卫衣和灰白卫裤,少见他穿颜色鲜亮的衣服,长发垂到臂弯里,他正站在那里鼓掌,表情很放松,这人放松的时候眉目间自有一丝笑意。刘备和他视线短暂相交了一瞬。诸葛亮的笑就像涟漪,在笑眼里一圈一圈波皱,刘备的心也被他那涟漪水给划进范围,快速吸水变得湿乎乎软塌塌。他马上移开视线,又觉察到诸葛亮鼓励的眼神在他身上转,跟吹风机一样。
这是演技吗?诸葛亮这人,实在是。他暂时找不到好形容词。
这人应该去演偶像剧,对。
鲁肃举手,问,张飞关羽他们人呢?刘备回答,他俩去给一个剧组当武术指导了,过两三天就回来,但他俩还有赵云,在《赤壁》里都没多少戏份,比龙套也没多多少,不用管。
刘备挨着糜竺坐下来,从鲁肃开始,听生面孔,熟面孔,一个一个自我介绍过去。
我是鲁肃,在场的都认识我的,这次我演子敬。
我叫徐庶,演元直,我之前家里出了点事,本来以为再也不会演戏了的,结果我现在又站在这儿了,非常非常高兴能和备导再次合作。
我叫庞统,扮演的角色是士元,和徐庶有一场对手戏,我本人很喜欢那一幕,这是我第一次出演战争题材电影,望多多指教。
……
周瑜和诸葛亮同时站起来了。
他俩有点儿吃惊地上下打量对方,不知道怎么的,却也都没坐下来的意思。刘备觉得他俩那吃惊里也有点做作的成分,抬头看看诸葛亮,眨了两下眼,诸葛亮低头看他一眼,坐下了。
周瑜,我是周瑜,这次饰演公瑾,讲实话,我并不很满意目前剧本里公瑾这个角色的形象和状态,立不住,很滑,我想让他更复杂更活。
刘备觉得有点儿意思,鼓掌的时候很卖力。诸葛亮站起来的时候还在拍,他垂眼看了看刘备,刘备才住手。
我是诸葛亮,饰演孔明,希望大家能一起好好合作,把赤壁顺利地拍出来。
继续。混血长相果然是孙权,讲普通话有吴语口音,句尾升调,竟带杀伐气。刘备很满意,低头认真听,没办法,午后三点,那方向几乎晃眼,错觉孙权讲话的时候周瑜发带珍珠上烁的阳光,一下一下更狂跳。黄盖说完了,程昱也说完了,一圈结束,蒋干开始掏啤酒了。赤壁剧组联谊会,开始各聊各的,刘备和糜竺咬耳朵,问,有吃的没有?
我是选角导演不是炊事班。
知道你肯定有,诸葛亮没吃饭来的。
饼干还是面包?
你就不能都给他吗?
要给人吃的就不能只给那个人发吃的,糜竺跟发扑克牌一样左右发了一圈,最后才堂堂正正交到诸葛亮手里,巧克力曲奇和黄油餐包。糜竺坐回去,刘备和他悄悄说,你怎么就都带这么不健康的零食?
糜竺露出一副很想打人的表情,然后又和他一起眼巴巴盯着诸葛亮,噫,好,他拆袋子了,诸葛亮好给我面子哇。
糜竺喜笑颜开,这个富二代高兴了就喜欢让别人也高兴高兴,常常恨包里没备金条送人,只能先开口头支票,不忘投其所好。狗马音乐不好送。他对刘备说,您看鲁肃衣服怎么样?刘备四顾找鲁肃,发现鲁肃正在和周瑜聊天,结果周瑜背后长眼一样,立刻察觉到目光,转过头来,看向刘备,眉如墨画,睛若点漆,双眼黑白分明,眼距分得有些开,自有一种冷感。
刘备收回目光:“好看。”糜竺兴冲冲:“还有今年巴宝莉秋冬好几套,我一看就想到您,明天让人给您送过去。”刘备不答话,回味周瑜的眼神,心道,好了,公瑾不能换人了,只会是周瑜了。
他模模糊糊有了些想法,公瑾,也从不是坏人,只是,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忧愁的,那忧愁导向某种压抑,或许还有点恐惧的,年轻人。剧本改不好,重点在动作和微表情,只看周瑜怎么演。
糜竺还在往下说,兴高采烈,多给您带两套吧,您最近要撑的场面也多,第一次剧本围读会是什么时候?定妆是什么时候?开机仪式是什么时候?先拍什么后拍什么档期确定下了么?又一阵风刮过去,他自顾自笑了一阵,低头喟叹道:“您又要忙起来啦,真为您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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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窗子,清新凉意扑面,V形山谷劈到面前,既而漫山遍野绿,蚀进眼球,远近错觉,伸出手就能摸到萋萋草木,触感合该蒲公英般毛茸茸,粉白小花遍地滚,亦如土地精怪。几条粗绳贯穿峡谷,上下错落,上面满晾衣服,红橙黄绿,白紫青蓝,凡尔赛古典大裙子,吸烟装,谢尔瓦尼,圆领窄头袍衫,传统中山装,隋唐齐胸襦裙,希玛纯,长衫马褂,飞行员夹克,棉麻绸缎,丝纱皮革,涤纶羊绒,风中上下翻飞。
戏剧天堂,刘备恍惚,沉醉放眼望去,看戏服们本身展开一场戏,风中展袖,裙摆荡荡,西装褶皱流动,流苏款款情深,灰尘和光阴睡进羊绒里。他目光突然锚到不远处纶巾道袍,莫名其妙呆住,近乎痴,从手指开始麻,电过手臂,心脏,一阵阵呲到脑子里。他醒了。
睁眼一张大脸,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刘备倒觉得没什么,鬼就鬼吧,巴不得凑近看清楚点,说不定下回拍鬼片,凑近,看清楚了,脑子也清楚了。卧槽。是曹操。他一吓,闭眼往后缩,躺椅倒地,带翻桌上玻璃杯,清脆一声,满地碎片。外面有雷声响起,曹操蹲下来,皱眉头,道,你竟然醒了,运气真好。
刘备坐在地上,灿烂道:“您来啦,我刚眯一会儿,您老到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我好去门口接您!下午剧本围读会那几个都等不及见您啦!”真想跳起来掐老贼。曹操眉头有舒展一点点,迅速又拧紧,张开嘴,紧扣着牙齿,很复杂的表情,传递出你怎么还活着以及你怎么还没死。刘备想起来和曹操绝交那时,他也是这幅表情,直接导致他很多夜晚的失眠,后来他在网上找了个精神病问卷调查,量着曹操填的,(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度曹操),结果出来躁郁症,精神分裂,自恋型人格障碍,瞬间他就释然了,解放了,罪不在己,倒头就睡。现在刘备仰着脑袋看他,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仰着头看一米六,他的前老板,他的老朋友,他的老仇人,认识您十几年。
曹操深深看他一眼,竟然没说什么,起身就走,步伐蛮急。刘备也不懂曹操跑什么,自己站起来扶椅子揉腰,看见墨绿长裙,妆造组组长丁女士正施施然走到他面前,微笑着冲他点点头,问,没事儿吧?刘备忙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丁女士扭头,嫌恶地看了一眼曹操背影,说,我前夫有病,我下午治他。
刘备真诚地说,谢谢您。丁女士掂起来他这个谢谢的分量,眼角鱼尾纹起波澜,垂眼笑:“我也谢谢您,不然下次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为什么那么恨他还要再见,再见了也不说话呢。刘备看到她发里星星白,又越过丁女士发髻,看见曹操站在门口,正叉着手臂看向这里,背光也看不清楚表情,直到门框里白光托出两个人影,曹操的表情像被人按了遥控器,猛一下就变,刘备怀疑他口水要流出来了,打眼一看,哦,关羽张飞。
张飞拎着咖啡就朝他冲过来,不忘礼貌地喊丁夫人好,刘备在心里悄悄纠正张飞。关羽停在门口收伞,向曹操略略点了个头,甩开某人还黏糊糊舔在他后背的目光,也走过来,问丁女士好,下午要辛苦您了。丁女士微微欠身,回答:“不辛苦,反正你们开你们的会,我下午能搞定孔明,公瑾,还有。”她顿了顿,“孟德的妆造,男一男二和反派。”
关羽张飞来打杂的,帮着妆造组上下推衣服小车,搬化妆品箱子。庞统刚刚到,刘备把热咖啡递到他手里,站着寒暄完,讲:“今天下午围读会我们要看三场戏,先看徐庶和你那场……”话没说完徐庶就进门了,曹操迎宾似的在门口站着,又两眼放光望着徐庶,徐庶也不理,收了伞径直向刘备走来,刘备问他外面雨下得大吗?
徐庶说嗯,刘备点点头,继续讲,“你们就可以早点结束,然后再看横槊赋诗……”说着说着,扭头看窗户上雨水,噼里啪啦,不知道诸葛亮带没带伞。他边说边用余光瞥着门口,有人来了,白毛衣,蓝星耳钉,把门框搞得像画框,纤尘不染。“……还有舌战群儒”。刘备的心下一级台阶,面上高兴地朝周瑜挥手,不想后面还跟着个人,他心走上一级台阶,诸葛亮手揣在皮夹克口袋里,戴了只黑框眼镜。曹大爷立刻转过身扣墙皮,装没看见,诸葛亮也装没看见曹操,进门先去抽桌上面纸擦眼镜。
一行人上楼去会议室,刘备悄悄问诸葛亮,你怎么遭了雨,头发也湿了,别感冒了?诸葛亮用相等的音量悄声,吃午饭去时淋的,现在都快干了,为什么我看垃圾桶里有玻璃碎片?刘备说,哈哈,被打雷声吓一跳,我不小心打翻的,诶你以后别忘了,随身包里车里都放把伞。
几个人坐定,曹操毕竟是大前辈,先坐了,剧本刚翻开来。高跟鞋声音,丁女士站到办公室门口,也不讲话,手指向曹操,收回食指,拇指向门外戳戳,曹操站起来,不发一言,跟着离开了。庞统才有些奇怪地问,刚刚那位是丁老师吗?传闻不是说退休以后,她就专门研究魏晋服制不愿意进剧组了么?
没人回答,会议室安静到有点恐怖,一屋子就只庞统没和曹操打过交道,对曹家大大小小多多少少的悲剧,悲剧们的内情不了解。半晌后诸葛亮接过话头,嗯,但她进所有有曹操在的剧组。庞统当然是聪明人,看了眼门的位置,住口,不问了。
剧本:士元回顾左右无人,乃曰:“你若说破我计,可惜江南八十一州百姓,皆是你送了也!”元直笑曰:“此间八十三万人马,性命如何?”
几乎是戏眼。徐庶和庞统各自聊怎么理解。想起来爱因斯坦和泰戈尔谈话内容,我们不是同个别人的幻觉,而是同整个人类的幻觉发生关系了,徐庶说,这一段就这样迷幻不觉得么,两个人谈百万人性命,像上帝在和佛陀下棋打赌。庞统提问,你怎么看元直这个笑说?无所谓一切,无所谓他人生死无所谓自己生死,做梦一般的态度,元直经历过什么会变成这样?
刘备静静听他们讲话,周瑜在给元直这个角色赋予一些背景可能性,既然战乱,生离死别,失去,强加,虚幻,遂梦人生,诸葛亮也参与进讨论,讲了一些很有质地的见解。刘备索性隐居幕后,拿了支笔,做速记员,笔尖沙沙,听见外面雨声,滴滴,沥沥,啼啼,诸葛亮说到“命理”,刘备写下“命理”,忽然注意到自己右手生命纹,据说浅的人福薄,尽管他也并不很信这些。
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写元直笑曰,当时写出来也吓一跳,想改,虽然最终也没有改。好战争片要让人看了厌恶战争,好恐怖片要让人当场不被吓到最后才惊出冷汗,好喜剧又要人笑着笑着眼泪满头满脸只能转过头对同伴说哈哈我是笑哭的啦。第七艺术里充斥着无法用文字描述的悖论。但爱情片不是这样,不是矛盾问题,是因果问题。许多年前他还在给曹操当助理的时候,曹操担任一部公路爱情片的制片人兼主演,剧本研讨会上另一位男主角问,难讲爱情电影的本职是要人相信爱情还是认清爱情,但这部似乎连爱情还没发生就幻灭了?曹操的回答他记到现在——呵呵真没爱情就不会幻灭了。刘备一边思考一边写字,手心有些发热。他不抬头也知道诸葛亮正注视着他。
曹操回来了,进门时脸上栖息着一种疲倦,说不清道不明,转眼已飞走,又威武且威风起来,指挥,你,周瑜,去。
周瑜合上剧本,站起来。刘备问曹操,怎么没叫我看看您造型呀?曹操回答,她说可以,我看也可以,感觉你没必要看了。徐庶和诸葛亮迅速对看了一眼,诸葛亮表情发生些微妙变化。刘备倒不以为意,他在某些方面极大程度地信任着制片人曹操,老演员曹操,独立电影导演曹操——以及丁女士和曹操。曹操昂首挺胸坐到徐庶旁边,徐庶不动神色地挪远了一点,周瑜含笑看着,说你们慢慢聊,亦经由那道窄门离开了。
会议开始双线并进,诸葛亮刘备庞统徐庶一条线,曹操自成一条线,研究他那段独角戏,刘备有问需不需要我们和您聊聊帮您理清点儿思路?曹操:我不想和你聊,你下次把程昱喊过来,你在旁边听清楚我怎么想的,再决定怎么拍,不会的话把这段都交给我。
曹操就拿着支铅笔,安静地看他的剧本,时不时涂改,涂改上再涂改,看很慢,突然抬头,对刘备说:“这诗你写的?”刘备说,嗯。曹操说:“有英雄气,不算平庸,但太和气,太中庸了,能看出来是你写的东西,这不行,不够孟德,这首诗我全要改掉。”刘备说,好。曹操就整个人瘫在椅背上,仰着头看天花板,叹口气,又过了会儿,叹口气,如是过了半小时,诸葛亮徐庶庞统都开始聊舌战群儒一节。最后一次唉声格外长,所有人都停止讲话,看向他,看他唉着唉着坐正了,捉笔开始写,刘备伸长脖子看,只看到月明星稀什么什么,曹操把他挥开,很珍惜地用手挡住余下的笔迹,刘备只能盯着他的脸看,觉得他正在笔画构建的迷宫里徘徊,也许是迷路,也许不忍离去,他在那里可以一下子年轻二十岁。
很快,写完了,结束了,曹操低着头,久久,终于很响亮地把笔帽合上,扔一边去,把剧本塞包里,一声招呼也不打,佝着腰就要走,刘备叫他,我送送您。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反正刘备跟着下了楼,站在门口,曹操撑起他的黑伞往保姆车方向走。刘备也装出依依惜别的样子,一直站到对方上了车,还真在心里泡发出来一线惆怅,手机响,去看周瑜妆造怎么样。
没什么好指摘的,刘备只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双眼皮变成单眼皮,或者能不能把额发往上剃一剃,实在不行把眼睫毛剪短点儿呢,妆造组一齐嘘他,嚷嚷,您是要公瑾给孔明让妆吗,偏心偏心。刘备被吵得左晕右转,根本不知道何来让妆一说。“让”总有一种居高临下在里头,这世界都没人配为诸葛亮让出些什么。刘备只能抓到张飞说抱歉,哈哈,我只是从小看这家伙看习惯了,张飞就挠头,当好话听了。为岔开话题刘备又要了曹操的初定妆照片来看,确实是没必要,又一通插科打诨骂曹操缓解气氛,到最后周瑜的妆造也一点没改,依然资质风流,衣犹胜雪。
刘备上楼喊诸葛亮,在过道里听见他们正在对台词,他慢了步子听。徐庶:……为何既得先生之后,反不如其初也? 一秒钟都没间断,诸葛亮的声音响起来,那回答明晰,优美,流畅,不可方物。一如既往。刘备停住脚步听,不知道怎么的,诸葛亮每铿锵有力地说一句话他的头就往下低一度,直到看见黑红色地毯上有重重灰尘,身后却传来上楼的脚步声,知道是周瑜跟在后面,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走到会议室门口讲,时间不早了,今天的会就先开到这里吧,辛苦大家了。又走到诸葛亮面前讲,到你啦,我们走吧。
刘备和诸葛亮前脚后脚跨过那门,站在门口和大家说再见。庞统周瑜离开了,徐庶慢腾腾地喝口水,慢腾腾地收拾包,慢腾腾地站起来,慢腾腾地走,到门口突然对刘备说:“您要不要和我一起走?我开车来的。”
刘备说,我还没走呢,要看着他妆造结果。
徐庶说,好。他抛回一个笑容,步子渐渐越跨越大,到楼梯口,忽然一转身,单肩背包也轻飘飘一甩,那轻盈。徐庶挥手朝他们笑道,别忘了吃晚饭。刘备说不会的,你放心,外面下雨,路上当心。你路上当心,刘备把诸葛亮送进丁女士手里,打算自己和关羽出门去给大家买三明治时,诸葛亮也对他这么说。
去时雨水淋淋,回时已雨停,天高气爽,秋容如拭。他俩拎着大包小包回来,进门先看见谁就塞给谁,大家就都往他俩那儿挤,刘备和关羽成为暴风眼,发到最后一个,眼前人群散开,如鸟凫飞去,刘备眼睛里只落进孔明,又或是孔明落进他眼睛里,不知道哪种表达更贴切。因果问题的另一个类型。面如冠玉,峨冠博带,丰神俊朗,吴带当风,形容俊美的成语扎成一个巨大花束被捧进刘备脑子里。他呆住,愣住,看诸葛亮重新带上他的黑框眼镜,丁夫人从一边气定神闲地走过来,刘备从左口袋里拿出来热三明治,珍而重之地放进丁夫人的手中。丁夫人拆了三明治,说,有何高见?要不要剃头发剪眼睫毛?刘备说不要,不要,很好,很好。恨不得眼睛是3D扫描仪扫光存进此刻诸葛亮脸上每粒粉末衣上每丝褶皱,他光是凝视诸葛亮,或说凝视着孔明,也不知道哪种表达更贴切,就感到一种幸福从他的脚底板往上升。这楼并没装地暖。
诸葛亮去拍了照,卸了妆,天早已黑了,今天工作终于结束,刘备站在大门口一个个和大家鞠躬说再见,人去楼空,日照灯照在地板上显得好清白,老二老三在扫地。诸葛亮还在磨磨蹭蹭收拾他的东西,刘备走向他,从右口袋掏出一只三明治,可惜凉了,诸葛亮笑了,您藏了多少?刘备说,就两只,我有话和你说,方便的话我们一起走吧,刚好有一段顺路。他们一起走了,穿过一段巷口,路过一段修路的围墙,行过一座桥,再走就要到诸葛亮家了,刘备嘴巴不停,旁边一片空地,黄路灯的光翩跹到不平整的路面上,诸葛亮停住脚步,探究地看着刘备的眼睛,问,您究竟想说什么?
刘备哽住,把半句关于天气的话咽回肚子里。他抬起头来看诸葛亮:“想起来你当时和我去东吴传媒,也是那样,大家一个一个问题抛给你,问为什么你演的第一部戏就扑了,怀疑你是否真的有能力,你似乎都没思考,就回答得那么好。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伤心过,自己纠结过那问题?”
诸葛亮和他站得很近,闻言并不答话,视线从刘备的脸上移到地上,半晌后伸手松松揽住了刘备的肩,然后低了头,埋到他肩膀上,他能感觉到刘备身体一下子僵住,手无措地抓了两下空气,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才停到他后背上,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能闻到刘备身上衣物洗涤剂的味道,微凉的空气里刘备的身体好温暖。诸葛亮捏出很低的声音长长地嗯了一声,手更紧地揽住了他的肩膀。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水波声在空气里绕着他们转圈,诸葛亮估摸着差不多,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太过了刘备也会怀疑他在做秀的,松开手,慢慢站直,又看着刘备的眼睛说:“您今晚没和徐庶走,我真高兴。”他看着刘备的眼眸一点一点垂下去,然后又撑起来朝着他笑,一种小心翼翼的忧伤,问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诸葛亮不语,在心里谴责自己的狡猾,并没有愧疚的意思,他为自己的这点狡猾隐秘地快乐着,得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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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早上把牛奶扔微波炉里转了三分钟,拿出来一试,微热偏凉,放回去再打两分钟,结果滚烫,上面还浮着层膜,热得太过,只好放冷再说,就站那儿等。厨房门被推开,诸葛均走进来,说完早上好去开了冰箱,边乱刨边问:“哥你这几天忙什么的?”
“天天开会。”
比我天天在试验田里当稻草人好,我在网上看见你定妆照了。什么时候进组?
今天下午开机仪式,我后天走。你最近还好?
还好,我能有什么不好,就下个月要做开题报告,烦人。倒是你最近都不太高兴的样子,我前几天晚上看见你和刘备在楼下拉拉扯扯,那是在干嘛?
诸葛亮转头看他弟,正俯身在拆一个食品密封袋,看上去随口问的问题,诸葛亮把他的杯子端起来,回答:“排演情节。”也并不完全是谎话。
诸葛均说哦,把食品密封袋里蔬菜倒到盘子里,哗啦哗啦抖得乱七八糟,突然没头没脑问,哥你比刘备小了多少岁来着?
“二十。”诸葛亮低头喝了口牛奶:“你问这个干什么?”
想起来问了玩儿的,我等你工作结束,回来。诸葛均把沙拉袋子又封上,放回冰箱里,你还回来吗?
诸葛亮奇怪道:“为什么不回来?”
诸葛均: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心理上的,第六感,你懂吧,你每次进组我都感觉你要赘人了。
诸葛亮踢他,我到现在就拍过一部戏,你哪来的每次。
诸葛均哈哈笑,躲开,也站到微波炉前面热牛奶,把转纽拧到四分钟:“你真赘了富婆就好了,我再也不用种田了,下午我开车送你?”
诸葛均刚拿驾照两个月,迷上到处载人,更主要迷的是别人夸他,感谢他,要把从导师那儿没得到的关爱从别的中老年人手里夺回来。诸葛亮坐车后座,从本来能躺着到恨不得把诸葛均扔下车宽敞宽敞,车里头大爷大妈欢聚,后备箱还放着一摇篮,不知道的以为诸葛均在跑滴滴顺风车,再黑心的滴滴顺风车司机也没他那么载人的,到地了,车门开,诸葛亮活生生被挤出来,差点掉到沙地上,站直了回过头给诸葛均一个中指,车上大爷大妈冲他叫,这人搭便车的还这么不懂感恩!诸葛均冲他做个鬼脸,车屁股一甩,开走了。
诸葛亮转头看见大横幅,背景板,案台,红彤彤一片,土的要命,不敢细看,华语影视圈的开机仪式,大家去搜搜图片就知道。他看表还有二十分钟才开始,签到处端坐着关羽张飞赵云,媒体人扛着摄像机在挤,人头乌泱泱,诸葛亮刚刚已经挤够了,心甘情愿与世无争,做倒数第一。不远处一辆闪亮亮红色迈巴赫一个漂移,吁一下,车门往上飞,孙权下了车,周瑜下了车,他俩往签到处那盛况看了两眼,表情也很想当倒一的模样,诸葛亮心道:装货。周瑜从小到大都勇争第一,不仅综测第一还要GPA第一志愿服务时长排名第一,被别人超了一次还哭既生瑜何生xx的那种人。和诸葛亮这种上课没事干算一卦吉凶,测这一题会不会叫我的不是一个路子。他们也看见诸葛亮,俩人往这儿走,诸葛亮严阵以待。
还没走到面前,人群里吐出来刘备,诸葛亮装没看见周瑜孙权,快走两步直接去拽刘备衣袖,刘备看见他第一句话,问你怎么穿这么少?今天天气凉。诸葛亮说您穿的也不多。刘备皱眉,说你别逞着年轻不注意身体。刘备说年轻那两字儿的时候,诸葛亮的心烦了一下,暗把这账算到诸葛均头上。二十岁也没差很多吧。起码。没差很多很多吧。诸葛亮只好说,我吃过东西来的,包里也带伞了。后半句话刘备八成没听清,已经转过身去和人握手。
诸葛亮觉得讨厌,笑眯眯,去折磨别人,去和周瑜孙权打招呼,问,你们二位怎么一起来的?孙权要说话,被周瑜抢了:我们住很近,一个小区的。诸葛亮睁大眼睛惊讶道,这么巧,那车不错。孙权抢着答,我打的滴滴顺风车。实在很拙劣的一个谎,不知道孙二少从哪个犄角旮旯学到的滴滴顺风车这个词。真该让诸葛均载他一次。诸葛亮看着周瑜侧眼深深看了一眼孙权,这两站一起真有点冷幽默。
周瑜说:您和备导不是一起来?诸葛亮回答:我们为什么要一起来?周瑜:哈哈我搞错了,之前听说拍长坂那段时间你们经常一起睡?美谈,佳话,我以为你们关系真特别好,那是为了电影宣传吗?诸葛亮说实话并没被伤害到,回答:没有备导就没有我,当然关系很好。周瑜笑而不语,眼睛弯起来,露出点促狭的眼光。诸葛亮这才有点想冷脸。周瑜依然人来疯,大学和诸葛亮学校是盟校,典礼致辞的时候祝出名恐同的校长骄傲月快乐,谈个恋爱传闻闹得整座大学城风风雨雨,又没人找得到美周郎隐藏女友是哪位。就诸葛亮某天夜观天象观出来,虽然出去说也没人信,孙策,孙权他哥,十年前出车祸的那位。
诸葛亮:我开车水平不好,运气也差,为了备导安全,睡一张床可以,坐一辆车就算了吧。说完就走了,宁愿去挤人头,签完名扭头去欣赏作案现场,周瑜还站在那儿呢。诸葛亮和鲁肃闲聊两句,发现周瑜还站在那儿呢。诸葛亮心想,至于么,刚刚也没很伤人,合理怀疑在随地大小演。手机拿起来,搜了一下关键词,“孙策”,“车祸”,网页弹出来。
丹徒山翻车,死亡一例,随车人员演员周瑜腰部轻伤,凶手目已查获,称为朋友许贡报仇,天气多变,山势陡峭,在此呼吁广大市民朋友们注意出行安全。
才知道周瑜也在那辆车上。诸葛亮也没觉得有多抱歉,他爸妈都是他看着死的,性质不同也殊途同归,死人死一次,活人死一千一万次。你爱的爱你的,流出热血再变凉,就这样。诸葛亮再往周瑜那方向看一眼,人已经不在了,又左看右看找不到,旁边座位有人坐下来,老天爷,左曹操,右周瑜。
好在他们仨谁都不想理谁。曹操今天情绪也不高昂,他每回见到丁组长都这幅样子,老鼠被猫折磨,诸葛亮暗暗欣赏着曹操衣领上潦倒的几条褶,丁女士魄力捏出的山脉,自己不好过仇人也别想好过,成天价的在曹操面前晃还能为了什么,当然是——别,忘,了。张飞关羽赵云也落了座,路过诸葛亮赵云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瓜子给他,他接住了,一半分给曹操,一半分给周瑜,周瑜摇手不要,诸葛亮只好放进口袋。
刘备上去讲话了,热烈欢迎美好祝愿之类之类,一套官话,这人偏偏就是有把漂亮话说得真挚的本事,好像和你在掏心掏肺。讲宏大叙事,人民,未来,新时代,你为他连命都不要也还觉得自己是在报君黄金台上意,是恩赐,是天命,是责任,士为知己者死,这种魅力诸葛亮见过的人里没有人能和他相比的。第一次见面诸葛亮就是被这种气质套牢的,三顾,天罗地网,躲不开。
大家鼓掌,出品方代表上去讲话,诸葛亮就开始神游,他第一次和刘备见面,当时刚从苏州旅游回去,也是冬天,把油氽团子放冰箱,行李也不收就要去睡午觉,诸葛均吃着布丁鲷鱼烧说,今天可能有人来找你哦。诸葛亮莫名感觉害怕,随着诸葛均手里的布丁在摇,在晃,在变碎,人生第一次心悸。你就说我不在。诸葛均说,人来找你两次了,拜托,这大冬天的。诸葛亮也不理,自己径直去睡了。他在逃避。
诸葛亮看看台边旁边垂着眼睛的刘备,面无表情想,当时应该睡死我的。过了两分钟,看着刘备,又觉得很舍不得。那天他醒来睁眼看见刘备,布丁整个儿掉到地上,泼出来浅草马蹄,春暖花开,命运兜头兜脸降临,无措,害怕,眯眼观察刘备,看见他靠着墙,穿着件灰毛衣,毛衣上的毛乱糟糟地外翻,眉骨盖住眼窝,一片阴影,深深倦容,有点可怜的模样,说我需要你的模样。诸葛亮翻个身面对墙,飘窗外大雪纷飞,鹅毛落到他的茵茵上,那心境此生难得,再难形容。翻来覆去赖床到吃晚饭时间,打定主意起床,所以他现在就在这儿听无聊的讲话。
出品方代表也讲完了,鼓一通掌,诸葛亮两只手拍拍,都不出声,周瑜看他一眼,诸葛亮才鼓出点声响。第一排的人站起来,诸葛亮自觉站外围,看刘备捻三根香,祭拜,真像战前祭酒祭天地,可赤壁毕竟只是电影呀。是刘备的电影,再砸了说不定就得提前退休了。烧完香拍合照,诸葛亮周瑜曹操三人戳在前排,都笑不出来。又开镜,打板,放鞭炮,一套流程结束,该采访的也采访完,天黑了才闹完,终于要干正事,正事指的是糜竺包了酒吧场开香槟。
诸葛亮上了关羽的车,上了车发现副驾驶座上竟然是曹操,阴魂不散。问备导在哪儿?在糜竺车上呢。关羽也蛮尴尬的,把方向盘的时候胳膊肘都不敢物理意义上的往外拐,曹操嗑瓜子嗑美了,也可能是看关羽看得他自醉,竟然试图攀谈。张飞把手机声音外放,死亡重金属,不知道什么乐队,主唱一嗓子怒音把曹操吓退。曹操:你别放了,我头疼。张飞听见当没听见,一路吼到酒吧门口,曹操第一个跳下车,诸葛亮说实话也受不了,紧随其后进了门。
进门发现不少人已经到了,酒吧那灯光,不知道的以为是密室逃脱,搞不懂为什么国内酒吧老板都那么舍不得交电费。格调酒吧的首要规则是你不能谈论格调酒吧。诸葛亮要么只能看见人的脸要么只能看见人的背,不可得兼。终于认出来一个人,鲁肃已经端了杯玛格丽特在喝,和孙权在聊股票期货,诸葛亮向来对要加杠杆的事兴趣浓厚,先去吧台点,要金汤力,端着回头走要加入讨论。一路分花拂柳,看见曹操站在吧台旁边,他是不懂那表情,但刘备懂,刘备不在他身边,没法儿向他解释你怎么还活着以及你怎么还没死.jpg。曹操对面站着一个调酒师,诸葛亮眼尖,看见调酒师手臂上蜡笔小新纹身,有点感兴趣,不叫八卦这叫刺探敌情,略略退一步隐到人群里听。
调酒男:我只是把你所有账号都拉黑了到底谁告诉你我死了的?曹操:说你和吕布去跳伞了,人也没影了,我想你葬礼当然不请我。调酒男:所以你咒我死咒了快二十年是吧?曹操:这也不能叫咒,我是觉得,你只是死了又不是不想联系我了。诸葛亮暗暗翻了个白眼,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那调酒师貌似也无语了,转过身摇酒。诸葛亮不愿再听,听曹操的故事都很精神损伤,目不斜视飘过去,手腕突然一下被抓住,酒水抖了小半杯出来,是曹操。
曹操对他说,待会儿过来和我打桥牌,我就喜欢和你们聪明的年轻人玩,你把徐庶也喊上。诸葛亮说,我不会打桥牌。假话。曹操说,那你会玩儿什么?德扑会不会?梭哈会不会?诸葛亮通通摇头。假的。曹操笑得,说,好,没关系,你多喊几个人,我们玩儿真心话大冒险。原来在这儿等着他。诸葛亮发挥最狂野的想象力也没法儿想象出曹操最终要求是和他们玩儿真心话大冒险,真想把手里剩的酒全泼到老头脸上。
想一想,算了,祸兮福之所倚,他抬脚去找刘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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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端着杯子来回逛两圈也没看见刘备人影,受不了那散光灯,光线雾蒙蒙,迷茫地在空中游,时不时还被人影挡住,能见度最差的地方只有接吻那么近距离才能看清楚面前是谁。另外墙壁上一点灯光装饰物,吧台顶上一圈儿暖黄光,除此之外的光源就剩人手上电子手表,这怎么找人?不如先去找灯箱把白炽灯全开了。从前到后,从后到前,一路遇见小甘,黄盖,蒋干,问有没有看见备导?小甘:他进来的时候和我们一起去推香槟台。黄盖:他和我在一块儿聊了两句,然后往那儿走了。蒋干拼上最后一片刘备路线图:我刚看见他和徐庶在吧台点喝的,然后不知道去哪儿了。诸葛亮感谢,无以为报,恩将仇报,都给他们斜指了个方向说曹操在攒局玩游戏。
蒋干两眼放光就要去,又被诸葛亮喊住,多问了句,备导喝的什么?蒋干说,白水。诸葛亮点点头,转个身继续去找刘备,或者灯箱。爵士流到下一首,拉娜德雷在飘,一换歌这氛围就变得没那么风清气正,也可能因为他看见不远处卡座里有两人在调情,剪影里女人的小腿在桌子底下勾住对面男人,高跟鞋半开,摇摇欲坠,和脚勾出长颈动物张嘴的形状,自有一种垂涎,人欢笑声从那嘴里吧嗒吧嗒滴出来,流的满地都是。不知道刘备现在哪里。诸葛亮举起手里杯子对着吧台方向看,晃晃,黄光晕进去,高球杯里一抹流金黄沙,还剩小半口。
他视角里伸进一只理查德米勒,齿轮针带陀飞轮,机械里嵌机械,无时无刻不在动,灰色表带刚刚好卡在人突出腕骨上,手腕细瘦,白,一线青色静脉绵延到指骨。诸葛亮顺着手臂看上去,微讶,没想到周瑜戴这牌子,以为他能更有品位点。周瑜对他发话,你喝的这杯调味还行?
诸葛亮用他的方式回答不太行:“金酒用的必富达,另加了青柠汁,柑橘味道层次蛮好玩,但冰块放少了。”周瑜说哦,好吧,你看见孙权没?诸葛亮摇摇头问,你看见刘备没?周瑜摇摇头。好了,寒暄正事讲完了,两人大眼瞪小眼,和聪明人再见得你侬我侬客套一堆,他俩懒得向对方虚与委蛇,也没法儿点个头就走人。诸葛亮只好也给他指方向,你看那边,曹操攒局玩游戏。
周瑜:你当老鸨坑别人就算了,别坑我,那游戏,我没暴露癖。诸葛亮觉得自己有点受侮辱:你用词有点严重,这种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说明场上没有你想坦白的人。周瑜说:嗯哼,你有?
诸葛亮哽住,不知道当时事故发生周瑜有没有给孙策做人工呼吸,天晓得孙策是不是被毒死的。他脑子里压进十几种回答,换话题和回击的句子对半开,每种都骈散结合,平仄协调,天衣无缝,他思考良久,结果说嗯。
周瑜:?嗯
他疑惑,震惊,满脸你知道你在嗯什么吗你在对谁嗯吗你就嗯了,这么实诚周瑜反而傻了,嘴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缴械投降,把手里杯子迎上诸葛亮的,碰一下,只说,好吧,再会,就走过去。诸葛亮一个人在那儿站了会儿,仰头把手里一点酒喝光,背景乐在dream a little dream of me,尾音吊得很高很脆,察觉到自己被闹的心里有点堵,也不知道在闷什么。好吧其实他知道。
徐庶。刘备。吾欲尽伐此处木。
上面三句号放一起他就感觉自己有点受不了,多荒唐,你自己想想这是不是在无理取闹。当初他还不认识你呀,你不能要求他前四十七年人生是一片白板,擦得雪白只为恭迎你的一笔(为什么不能呢),更何况自相识以来他给你的已经足够多,你不该要求更多,更好了(为什么不该呢)。诸葛亮打算回吧台再续酒,他今晚本来没想喝多少。
他一步步走得不快,前边卡座突然爆发出一阵笑闹,声音巨大,还有人鼓掌,吵得全场人都朝那儿看,那卡座周边也围着一圈人。能闹出来这么大动静,有这么大能量的舍曹操其谁。诸葛亮正巧走到那卡座边上,瞅见旁边是小甘,还在嘎吱嘎吱乐,诸葛亮问她,刚刚发生什么了?
击鼓传花传到那人了。小甘手一指,诸葛亮看过去,认出来是蜡笔小新男:“他对谁问什么了?或者让做什么了?”小甘回答,让曹操列出自己十个缺点。诸葛亮心想世界上还有更简单的问题吗。他往那边打眼一看,曹操正在咕咚咕咚灌酒,这问题只对曹操难。
诸葛亮正要溜,听见曹操大叫一声他名字:“诸葛亮!你来管时间!蒋干太蠢了!”诸葛亮说,不行,我只是路过,我要上卫生间。曹操盯着他笑讲,年轻人不要肾太虚,就一局。此人太无耻。不干就是肾虚。诸葛亮只能应了,坐到蒋干旁边去,桌上酒瓶果盘打火机和钞票,传的花是烟灰缸。
开始。诸葛亮闭上眼,听见大家说话,笑,叫,烟灰缸偶尔擦到桌子的声音,百无聊赖,喊停。睁开眼,烟灰缸在曹操手里,曹操表情惊喜,站起来要隔着三个人摸诸葛亮的背,诸葛亮两手竖起来表示免了。曹操才转向蜡笔小新男,说,你来给我当四个月生活助理。围观群众又大笑闹一通,强抢民男啊!诸葛亮也觉得这蛮流氓,不符合规则,对曹操说了,这不能吧?曹操双眼微微睁大,竟有一种孩童的天真,为什么不能?我给他发五倍工资。围观群众不笑了。
诸葛亮正对着蜡笔小新男,在昏暗顶灯下面先注意到他睫毛,一根一根扎出来,疏落有致,卧蚕弧度饱满,清瘦,窄脸,年纪看起来和刘备差不多大却更显得疲倦,实在是很适合演文艺片的长相。估计他会选喝酒,熟悉曹操的正常人谁不选喝酒,实在飞来横祸,五倍工资还不到精神损失费零头。诸葛亮看他眨眼,缓慢睁开,下睫毛影子投到眼下,也根根分明,嘴唇张开来发出一个单音节,好。
诸葛亮头回这么强烈地感觉自己作了孽,作大孽,也不想走了,试图挽救失足中年男子。又开一轮,闭眼睛,心里根据座位掐时间,停,睁眼的时候烟灰缸在蜡笔小新男手里。曹操对着诸葛亮吹胡子瞪眼,诸葛亮就当没看见。围观人又起哄,要十倍工资!二十倍!别忘了是税前!五险一金!这还是青少年暧昧小游戏真心话大冒险吗,全歪了,成年人的真心,成年人的冒险。蜡笔小新男说,我的问题不变,列出你十个缺点,列不出来就五个。
这世界上竟然还真有更简单的问题,只要列五个曹操的缺点。一串钥匙有五把都说不定要试两轮锁眼,这问题几乎百发百中,所有贬义词都切题。曹操依然选喝酒,啤酒对瓶吹完,朝诸葛亮喊,你走吧,你不急了?诸葛亮知道自己再留也没多大意思,帮不上忙。曹操酒量很好,啤酒也不醉人。他站起来要走,谁想到蜡笔小新男也站起来,说,不玩儿了,天亮了再把你从黑名单里头放出来。
俩人去吧台,诸葛亮换自由古巴喝,可乐朗姆青柠汁,这回挑不出来毛病。问您贵姓?我要珍惜管陈宫叫蜡笔小新男的机会,所以蜡笔小新男还没回答,歌被切掉,拉娜德雷退下,雷迪嘎嘎上了,舞池灯骤亮,蓝斑红点浮动,游泳池里金鱼似的。才发现已经凌晨一点半。找到后半夜nightcap的成双往外走,没找到的勾肩搭背往舞池里头涌,诸葛亮张望,眼睛扫过去。你在找谁?
找我导演。
你有事?
没事儿,就是一晚上没看见他了。
蜡笔小新男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我可以帮你调监控,整夜的监控。
诸葛亮想笑,说:“不需要。”后半句没说,如果他想看监控有的是办法,只是决定不要那么做。蜡笔小新男无可无不可,也不去当舞池里活鱼,出了吧台和诸葛亮走两步,靠着一面墙站,从口袋里掏出来盒万宝路,抖抖倒出来两根,一根先递给诸葛亮,诸葛亮接了但不抽,那人点起来一根,烟头火光亮亮暗暗,诸葛亮才发现刚刚和周瑜聊天也在这儿。
刘备和徐庶出了洗手间,远远就望见诸葛亮和个人站在一小灯牌下面,灯牌上花里胡哨的丑字写明天会好吗,底下烟头亮,白色薄烟腌到字儿上,看上去相谈甚欢,也没想好要不要打扰。诸葛亮余光早瞥见了,心里头小人要跳起来,偏装没看见,扭头问为什么要纹蜡笔小新,什么时候纹的,回答什么通通没听清,只感觉刘备在往这里打量,走过来了,要说什么,要不要解释下俩人在洗手间做什么的。头一句话,陈宫?你是陈宫?
诸葛亮手去摸刘备香槟杯,刘备也无所谓,手一松就给他,喝一口也不还给刘备,拿在手里摇。蜡笔小新男再见,陈宫有名字了,他点点头,你是刘备?刘备:嗯嗯,你还记得我,哈哈,好巧。陈宫问:“曹操没和你讲过我死了?”诸葛亮把酒杯还到刘备手里,又拿了陈宫的打火机给自己点烟。刘备有点儿尴尬地回答,后来我和曹操也很快闹掰了,终于偏头管诸葛亮,你什么时候学的吃烟,现在就给我掐了。
诸葛亮从善如流,我一直在找您。刘备说,我刚刚和徐庶谈事情的。谈什么事情要跑到洗手间去谈,一谈还谈小半夜,又感觉受不了了,诸葛亮感觉自己的心肝肾肺脾都被烟烧得边卷翘起来,还被焦油熏上去,抓心挠肝想看监控,偏偏是不会装监控的地方。
刘备问,你们现在要不要去跳舞?其实脸冲着诸葛亮说的。诸葛亮说,不,我喝多了,准备回家了。刘备仔细瞅瞅诸葛亮,这模样叫喝多的话那舞池里的人现在就是一兜子醉蟹,遍地横爬。他是想和诸葛亮多待会儿的,说说话都很好,但也没理由留他,只能对他说,你和我喝一杯再走,好不好?
诸葛亮发现自己真的没办法对他说不好。
诸葛亮换喝香槟,刘备点了金汤力,问今晚玩得开心吗?不是客套话,确实想知道诸葛亮今晚做了什么,如今年轻人泡吧应该和他们那时候不一样,不清楚更绿色还是更黄色。诸葛亮说很开心。咬着舌头才不画蛇添足加一句开心死了。
刘备说,那就好,我也玩得蛮开心的。诸葛亮看见刘备真的在微微笑,眉眼都放松,突然很想重重咬他的嘴,舔他的眼睛,把他五官五感都蒙蔽起来,这人现在怎么敢对他这样。诸葛亮回答说,好的。 咬着舌头才不突兀问上一句你开心什么。
诸葛亮的脸冷下来,当时送他草帽时这人也这幅表情,刘备嚼一遍刚刚的对话,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酒真喝多的人是刘备,上头了,音乐太吵,气氛太热,而诸葛亮的脸冷得像冰块,有那么性感,如果他有逼的话现在说不定能体会到逼痛是什么感受,当然这样说不好,如果他真的想要亲吻诸葛亮,那也应该是健康的,环保的,符合二氧化碳排放标准也不会被划进变态中年男子标准的,带着爱与怜惜的,没有情色欲望的,吻完后给他头顶戴上花环充当王冠,再拉上小兔子小狗绕着他团团转圈。诸葛亮是一种小王子,同时是一种老巫婆。遇见诸葛亮那一天刘备就准备好一生为他冲锋陷阵,他要有出息诸葛亮才能留下姓名;他不知道诸葛亮见到他那一刻就了悟,参透,所谓鞠躬尽瘁。君君臣臣,导演演员。
诸葛亮喝完了,诸葛亮站起来了,诸葛亮和他说我们剧组再见,刘备说嗯,再见,路上当心。如此官方,如此正常,如此清白,好纯洁的上下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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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拿个喇叭满场跑,重新看木船模型位置,柴油,石蜡,可燃泡沫,演员身上防火内衣和防火凝胶,黄盖你站在船头的走位清楚了没?群演到位了吗?摄影组准备好了么?灯光组呢?录音组呢?道具组,这艘船上的青龙牙旗和青布油单重新铺一下。
只好再等等,简雍正在做场记,刘备凑过去看:场号3,镜号3C,摄影机A机,take 1,景别ELS,内容火烧战船远景,状态栏空,备注栏空。换一行再写。摄影机B机,take1,景别MS,内容公覆船头指挥。这场戏五个机位,最复杂的一场,最烧钱的一场,状态栏填不上OK的话起码得栽两百万重来。
赤壁说是文戏更多更重要,几个战争大场面都得真金白银投进去,实拍道具很贵,后期CG渲染很贵,趁着预算充足先拍掉,反正后期文戏说白了就是一群武将文官站着对喷,大家勒紧裤腰带缩减点开支就过去了。简雍写到摄影机D机一行,刘备拿起来保温杯,心里盘算着晚上要拍的夜戏,阚泽献诈降书,要用真船,直直在雾里行过去。
简雍两行字写完,把笔头往纸板上嗯,咔嗒一蹦,道具组小糜远远在比手势,刘备坐到监视器后面,拿起来喇叭,最后确认,摄影?灯光?录音?各就位?action!
公覆站在船头,手里横握着把青旗,手下将士摇桨的扯帆的把舵的,列成队伍笔直站着往前看的,今天也好风,帆猎猎,公覆胡须被吹得往后撇。镜头A里两支舰队愈发近了,公覆把牙旗缓缓拿正,咣当一下猛地戳在船板上,旗上有铃相撞,将士动起来,麻溜地都去扯油布,摄像机D给火药一个大特写,后移露出来整船整船的火药火器。时间差不多,公覆撑着旗跳到对面船上去,瞬间所有人都开始行动,一片乌泱泱,乱糟糟,摄像机E晃动,有血,开始烧,监视器里整个红彤彤,烟雾陪着风往后吹,火势更大,一片一片蔓延,火蛇乱扭,尖叫声,爆炸声,不断有血溅出,不断有人落水。咔。
安全组冲下去检查有没有人受伤,一帮人拿了灭火器狂喷。刘备看着简雍在状态栏一列五个填鸭上OK,一颗心还悬着,自己拿了个灭火器也跑过去,到的时候江面已平静下来,安全组冲他喊没问题,刘备终于把心落回肚子里,又看见好多演员满头满脸烟雾器呲出来的黑灰,还混着假血,他又往道具组车方向跑,一看诸葛亮正拖着一大行李箱站那边,刘备也没时间招呼,抱着两打白毛巾又冲过去。
上上下下忙完,刘备小跑回来,喘得弯腰,和诸葛亮讲,你什么时候到的?亮子很有闲情逸致,还从旁边袋子掏出来杯茶颜悦色给刘备,刘备也累得不想检查几分糖了,扎了吸管就喝,听他说,上午飞机落地武汉,吃了午饭就过来到赤壁,想到下午拍赤壁火战就过来看了。刘备赶他先去酒店休息,后天就拍草船借箭,也是重头戏。
诸葛亮问,这两天拍摄还顺利?刘备喘息稍定,边喝边点头:“已经拍到第三场,外景照这进度,一个月就能结束,早结束早去成都横店拍室内。”他半颗芋圆卡在吸管里,突然想到什么,芋圆从透明吸管里滚下去,左右看看,糜竺捧着杯,赵云捧着杯,张飞捧着杯,小甘捧着杯,还好,要谨记想给人吃的就不能只给那个人吃的,回头看见诸葛亮有点无奈的表情:“您不用到现在还担心我和您旧团队成员处不好关系。”
刘备心想,其实你和他们关系不好多少有点赖我。当然不会说出来,转而问:“今天夜戏拍简雍那场,要不要拍侧后方视角,小船一条线破开水上月光?”诸葛亮想了想,那场剪辑的时候差不多在五分之三左右,缓节奏搭个桥,完全可以。
刘备高兴了,又催他去酒店休息,叮嘱他睡会儿午觉,晚上有时间再见。诸葛亮知道自己在那儿也碍事,拖着行李箱走人,两三百米路上琢磨,有时候刘备问他也许只是出于一种习惯,就算他说不好,刘备也会拍的。当然这是应该的呀。
天气阴冷,天底下一片灰蒙蒙,赤壁市已初冬,他又穿少,加绒卫衣挡不住寒风往脖颈处钻,人是不能把自己太当回事儿,到酒店大堂确定了自己房间号,又问了备导房间号,隔着十万八千里。诸葛亮有主意,顾不上两手刚刚被外面风吹得冰凉,坐了前台的位置去研究房间分配,自己隔壁住着周瑜和鲁肃,刘备隔壁住糜竺和简雍,曹操一个人一层楼。他研究了十分钟,不好换,没法儿换,一想到隔壁住着周瑜更头大,不知道谁分配的房间,忒没眼力见,简直像初高中老师强制你和你仇人当同桌,就那么痛苦。诸葛亮拖着行李去房间,周瑜刚好从门里出来,两个人打照面,友好地握了手,擦肩而过,笑容消融化开,诸葛亮表情苦大仇深。
周瑜转过身,咬牙切齿,蹬蹬蹬下楼去查房间分配,坐的位子还热着。他本来以为自己能忍更久,结果和诸葛亮见了面握个手已经到极限,好怕自己哪天看见诸葛亮一幅自命不凡的死模样直想杀人。他对着电脑研究了半小时,不知道哪个孽障排的房间,八卦阵一样无懈可击,换哪间房都腹背受敌,结论是天要亡我,忧郁地去休息区买咖啡,一年四季冰美式。他刷完卡还是不知道怎么和某亮当一个月友好邻居,抽了张桌上餐巾纸,从口袋里掏出来钢笔,给自己做心理疏导。
为什么他这么讨厌诸葛亮?这个问题拆开,Question1,诸葛亮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周瑜写,一,聪明。我讨厌他的聪明吗?非常。二,心高气傲,大学时候老自比管仲乐毅。我讨厌他这种自命不凡吗?非常。三,有点理想主义。我讨厌他这种理想主义吗?非常,非常。他的理想主义是由天赋,刻苦,天时地利,识马伯乐堆起来,把他捧得完美无瑕,脚不沾尘,飘飘似仙,自有何不食肉糜的傲慢。这些还不足够让周瑜讨厌他吗?
Question2,讨厌诸葛亮是因为他曾经冒犯到我了吗?周瑜来劲儿了,诸葛亮看刘备的眼神就让人感觉到恶心,那样明亮的,欢欣的,孺慕的眼神,曾几何时也在他脸上出现过,刘备看诸葛亮的眼神,那样温柔的,信赖的,堪称纵容的眼神,曾几何时他在另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诸葛亮是好命的那一个,诸葛亮的好运似乎还在刘备的溺爱下无穷无尽绵延,诸葛亮的聪颖和好运让他无法共情别人的厄运于是所有人仿佛都在他面前披头散发地歇斯底里哭喊嚎叫,他还要点评,还要占卜算卦看星象,用一种客观冷静的语气开导你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以首先然后其次最后,时间会抹平一切。这是一点,另外,诸葛亮在什么地方总是占尽风头,别人很难成为男主角,听上去很脏很无聊,但有几个能像鲁肃那样慈祥和善老好人——心高气傲,自命不凡,周瑜知道这些词穿在他身上也无比合身。
Question3,讨厌诸葛亮是不是我在逃避什么?周瑜的思维顿住了。周瑜不愿意想下去了。星级酒店暖气充足,他双手握住咖啡杯,看见玻璃墙外泥地上有一片落叶,枯黄叶面上几个洞,丝丝经络都露出来,在风里瑟瑟,被刮得远了些,又远了些,直至不见。他发觉自己不是在看而是在目送。有咖啡杯放到同一张桌上,奶油托出来巧克力,在马克杯口颤巍巍地晃,对面坐了个人,孙权抱着剧本在望他,黑色瞳孔周围一圈浅绿,猫眼石一样折进色泽,没人知道孙权为什么会生出那样一双眼睛,除基因突变外没的解释。
对词?对词。你能不能少喝提拉米苏拿铁,太多糖和脂肪。
剧本:仲谋曰:“若此,计将安出?”公瑾曰:“孟德今此来,多犯兵家之忌:北土未平,而孟德久于南征,一忌也;北军不熟水战,孟德舍鞍马,仗舟楫,与东吴争衡,二忌也;又时值隆冬盛寒,马无藁草,三忌也;驱中国士卒,远涉江湖,不服水土,多生疾病,四忌也。孟德兵犯此数忌,虽多必败。将军擒孟德,正在今日。瑜请得精兵数万人,进屯夏口,为将军破之!”
周瑜还没背完,孙权突然说,你状态好奇怪。周瑜答:“只是对词,不需要带情绪吧,我有点累。”往下背完。孙权也回他的台词,一连串背完,都不用停顿,只在“此天以卿授我也”前那逗号才微妙的顿了下。周瑜含笑,孙权看见他送的丹泉石耳钉在周瑜脸旁一闪一闪,蓝紫色晃着美梦的光彩,问他,你笑什么?
周瑜说,看你背书,想起来我以前周末去你家给你做家教,你一有时间就背左传,非常奇怪的小孩。孙权说,嗯,我记得你当时都喊我弟弟。
他把周瑜的手从冰美式杯子上牵下来,手背是热的,手心是冰的,好奇怪的人。他把周瑜双手捂到自己热咖啡马克杯上,才发现自己送的戒指配饰戴在右手小指上,左手手表还戴着他哥那只理查德米勒。
周瑜看着他俩交叠的手,皱眉,你知道我俩不是认真的吧?上次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孙权说,当然。周瑜两手从他的手里退出,又攀上自己的冰杯,孙权也什么都没说,低头翻自己的剧本。周瑜往外看,发呆,天本来就阴黑,又到傍晚,凉风里行人捂紧大衣,低头赶路,一路凄凉。旧时光就是这样的天气,带着凉风凉意,有卡其色呢子大衣的颜色和触感,散发老报纸油墨和煮咖啡的味道,等他下课后孙策会把他手揣进口袋里,一路打闹去咖啡馆。为什么今天总在怀旧,也思考太多,当然是坏习惯。
坐到七点半,孙权去酒店餐厅吃晚饭,周瑜不去,推说还不饿,回房间打扫卫生,消毒剂喷了满屋,门窗打开通风,到处洗刷扫擦,此人严重洁癖,蔓延到精神上,无可救药。弓着身子擦地的时候看见诸葛亮抱着两袋薯片从他门口飞过去,飞过去,退两步又回来,面无表情打量他,问,你在干嘛?
做卫生。
诸葛亮点头表示理解,也不反问为什么不叫客房清洁服务,性压抑久了的人是该给自己没事找点事干。诸葛亮抱着薯片上电梯去顶楼餐厅,只点了沙拉,注意沙拉酱也不要,端着盘子在餐厅里乱晃,遇见孙权,问他吃完想不想一起去附近夜市转转消食?
诸葛亮面色平静,严肃道,不了,晚上和备导约了拉片。孙权问,你们准备看什么片子?诸葛亮:还没定,他刚刚打电话给我,说应该快收工了。孙权:你们之前合作也是白天拍晚上有时间就一起看电影?诸葛亮:嗯,一贯如此,我们尽量输入输出保持平衡。巴不得这个话题再往下多聊点,孙权却换了问题,问他知不知道周瑜现在在做什么?
打扫房间。孙权说好的,谢谢,再见,估计他真要开停在酒店楼下的布加迪威龙去逛赤壁小夜市,不知道会不会带周瑜。诸葛亮继续端着盘子在餐厅里转,遇见韩当,黄盖,焦触,扯一通今晚准备做什么?抖擞完终于坐下来吃他的沙拉。吃完在手机上找片子,要给刘备几个选项来选,看定选项ABCD,接到刘备电话,说已经回来了,已经到房间了,你知道我的房间号吗?诸葛亮说,不知道。
刘备把房间号数字报给他。诸葛亮说,请您再等一下,我在吃晚餐。刘备:当然呀,你慢慢吃,当然会等你的呀,我先洗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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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壁灯昏昏,空无一人,诸葛亮敲门,隔着木门听见脚步声,开锁声音咔哒,转把手窸窣窸窣,几秒钟沉淀得他心跳加快。门开了,先一条缝,变宽,刘备小半张脸填进诸葛亮的视线,眼型是圆的,眼珠是圆的,下眼睑到眼尾有一点下垂,瞳色很浅,在对他微笑,全心全意。直到很多年后,诸葛亮才知道刘备这种眼型在医美行业叫无辜眼。
刘备让开身,诸葛亮进门,套房客厅没开灯,只电视开着,漫漫地放着部黑白短片,没声音。他把薯片放上茶几,坐到沙发上,看见刘备的身影慢慢移过来,面容被光影雕凿劈刻,玄关处暗黄灯光织成的影子流连在墙上,水波的质感,被阴影拌得浓稠。
他准确无误地捕捞坐在黑暗里的诸葛亮,用他带笑的,浅棕色的眼睛。
这房间里没有别的人、别的事能让刘备移开视线,诸葛亮意识到,自己刚刚站在门口,是在为这一事实而心跳加快。他融会贯通到一些微妙的、偷情的心境,刻意移开目光去看电视,认出是放的杜尚贫血电影,画中物在转,螺旋,字符盘,三维抽象成视线的纵深,诸葛亮正襟危坐,盯着看了几秒,问:“您为什么想起来看这个?”
刘备坐到他身边去,沙发凹陷一小块,诸葛亮也往下陷落一点点,听刘备说,今天不知道怎么想到的,应该还是我念大学的时候电影史课老师卢植给放的,要我们分析,我当时一点都看不懂,现在还是。
诸葛亮说,要学生从意图消解意义的作品里分析意义,卢老师这么做挺没意思的。刘备不说话,前倾着身子看,螺旋盘,法语字符盘,一圈圈没意义地转,不知所云地转。像历史一样。和人生一样。诸葛亮不喜欢自己这么想,侧眼看见电影的光拂在刘备的脸上,黑黑白白着流动,眼里也明暗交错,刘备突然说,我还记得这句话,当时卢老师给我们解释,“如果我给你一分钱,你会给我一把剪刀吗”?
诸葛亮说,您就是靠记住这句话,空手起家的?刘备转过脸,鼻梁成为光线天然的阻隔,一点光影蔓延到右半边脸上,对诸葛亮笑,说,我做得更过分。
诸葛亮的大脑轰然发动了,类似算围棋后路,知道自己可以不懂装懂,问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刘备将会怎么回答,他可以怎么回答,接下来十步,二十步,擦边球,您感激我我感激您,千句百句含义模糊。刘备的心在语言边界之外,他看不懂悟不透参不破,永远隔靴搔痒扬汤止沸,诸葛亮又几乎要恨自己的聪明。
有人自暴自弃:“我今晚还能和您一起睡吗?”刘备眉毛扬起来,说,当然。电影转到最后一张字符盘,诸葛亮辨认出来,“我身陷螺旋之中”,不知道杜尚本身是螺旋还是因为以螺旋的姿态运动而成为螺旋。七分钟的梦结束,刘备站起来,灯光打开来,套房客厅敞亮,有如半梦半醒间走楼梯摔下去,惊醒,而刘备立刻要把他拖到另一场梦里,问,我们换一部继续看,还是你先洗澡?
诸葛亮说回去拿睡衣,刘备说你就穿我的凑合行不行,跑来跑去怪麻烦?诸葛亮没法儿说不好,也得忍住连说三个好,看刘备去套房卧室拿了另一套长袖睡衣睡裤出来,灰格法兰绒,羊毛质感摸起来像桃皮,和他身上那套一样的。诸葛亮抱着睡衣浴巾去洗澡,进浴室前松了长发,让刘备把手伸出来,黑发圈绕到他手腕上,怕丢。
刚刚刘备洗澡的水汽还氤氲在里头,镜子上水雾绰约,诸葛亮伸手擦掉一小片水雾,水珠蓄成团滚下去,他的脸在雾面里显露出来,眼尾到脸颊有片烧红,被浴室里热蒸汽和古龙水味道揉出情色的氛围,水龙头里出凉水往自己脸上浇。他知道自己对刘备有欲望,还不敢脱裤子。
刘备在外面,哗啦啦拆薯片袋子,吃两片放下来,盘腿坐着确认通告单,明天白天拍韩当张泰焦触张南水上打戏,还有公瑾吐血,航拍镜头一个,中景拍公瑾,镜头运动,摇,俯仰,推进,周瑜的脸不能浪费啊!虽然资方也不会允许他把周瑜拍难看就是了!在脑子里排画面,这样这样吐血,那样那样晕倒,这段放到预告片里!刘备脑美了,躺沙发上做了两个仰卧起坐,突然想起来怎么没听到水声。
走到浴室门口敲门,刘备问:“你用浴缸还是淋浴,出什么问题了吗?”诸葛亮的声音有点闷闷的传出来,说没有问题,用淋浴。水声即刻响起来,一种敷衍的回答,刘备躺回沙发,反思自己有点中国家长,不小心又侵占人葛亮的私人空间,他是关心则乱。
可以前和诸葛亮相处好像也没有如今这样小心翼翼,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动不动就反思,担心,自我检讨。他也许能模糊意识到点儿原因,也许不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待会儿不能和诸葛亮一起看爱情片。
那还有什么好看的呢?淡淡想要不算了,宁愿和诸葛亮躺一块聊天放松身心,也从来不喜欢拉片,从来当不了理论家,一点拍摄技巧和理论全是多少年摸爬滚打自己总结,大学时候期末周考完表演专业课,关羽洗把脸就跑去导演系笔试,教授们年年开圆桌会议,搞不懂为什么那个刘备分数颇有盈余。
胡思乱想着诸葛亮出来了,穿着他睡衣,有点嫌小,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小截,头发湿漉漉披在肩膀上。刘备把空调温度调高两度,又抓诸葛亮坐到沙发上,去拿吹风机给他吹头发,从领口里捞出来他发尾,拢在手心里吹,刘备凑很近,能闻到诸葛亮身上甜扁桃气味,用的一样的沐浴露。他拉开点距离,一只手松松梳进他长发,吹风机热流裹着水汽打到他手上,诸葛亮就坐在那里乖乖地一声不吭,也不动。他对诸葛亮有滤镜,感觉面前是什么小动物,这说出去周瑜真的要吐血。
差不多干了,刘备本来顺手褪下手腕上发圈给他扎起来,又动了玩儿的心思,摘下来,诸葛亮的头发顺条条流泻到肩膀上,手闲,给他编麻花辫,问军师,我们今晚看什么?
诸葛亮像报菜名一样报电影名字,刘备听着,手里左压中,右压中,手指像结绳一样灵巧,编完,发绳绕上去,把诸葛亮的脸扳过来欣赏,更觉得现在的诸葛亮乖巧得像漂亮狗狗,温驯小马,恨不得亲一口。
被自己吓到,刘备手心发烫,讪讪松了手,说,你选的片子都很好,但是要不今晚不看了,我累了,想休息。诸葛亮的麻花辫松松垂在肩膀上,眼珠极黑,黑白分明,洋一点的比喻说像钢琴琴键般的旋转楼梯,本土化比喻说像太极八卦图,总要把人吸进去。诸葛亮点头,说好。
刘备放音乐,倒在沙发上听。诸葛亮站起来去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刘备的阅读器,不用问密码就解锁。说是刘备的阅读器,实则十分之九属于诸葛亮。哪里看得下去,刘备在跟着歌轻轻哼旋律,诸葛亮随手点进一本,看两页走个神,刘备支起身子看他看的什么,郁达夫的小说集。刘备乐了,说:“你肯定看过春风沉醉的晚上,有另外一部你应该没看过,下回我们看,叫银灰色的死,曹操和陈宫演的。”
诸葛亮听这话就是一种保证,保证还会有下次,银灰色的死,桃红色的死,松石绿的死,谁死都无所谓,静下心看一小时。刘备一张专辑听完,站起来,我们上床吧。
此上床非彼上床,俩正人君子盖着棉被躺得很方正。诸葛亮靠着床头继续看他阅读器,刘备也凑过来读,脸离他那么近,微光下保养得当的皮肤呈现出丝绸的微光感,他也闻到刘备身上甜扁桃的气息,和腌入味的古龙水味儿混合在一起,诸葛亮有罪,诸葛亮都不敢怀疑刘备有在勾引他。
罪魁祸首芳龄四十七,在娱乐圈当着导演,名利场里滚过半生,此刻床上有人,秀色可餐,这话多荡漾。床上人在正经地读正经的书,正经人诸葛亮睡衣最上头一颗纽扣松了,锁骨露出来,刘备的角度从衣襟斜望进去,能看见他锁骨绵延到肩峰处,骨头突起,他要是再坐直一点应该能看见诸葛亮胸口。刘备伸手,伸手是为了熄灯,明早要早起呀。
诸葛亮把阅读器合上,也睡了,房间完全黑下来,刘备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下锤在床上,鼓进耳膜里,床垫也太软,怀疑诸葛亮每回呼吸,每次心跳,这床垫就晃一下,像广告片里肉汁一样。黑暗里有一种甜香,缱绻得倦怠,衣服,床单,被子,面料摩擦,诸葛亮突然从背后抱住他。
把他当抱枕,当吧。
刘备能感觉到诸葛亮的身体正慢慢地、一点一点贴近他,终于脸敷上他后背,心满意足了,不动了。刘备躺尸,也没什么回应,也不觉得需要回应什么,诸葛亮这孩子时不时会真心流露一下,感性一下。就像上回那个拥抱一样,喜欢诸葛亮时不时表现出对他的依赖,当然是在限度内,他也知道诸葛亮将那限度把握得很聪明。
黑暗里刘备觉得五官五感都活过来,甚至能察觉出空气有点干燥,这宁静里有木头的触感,木质香混奶油,听见诸葛亮轻轻问,您真的喜欢拍战争片吗?能感觉到诸葛亮吐息的气流,隔着衣服热热搔在他的后背,他回答:“不太喜欢吧,我可能有点想拍那种田园片,乌托邦,鸡犬相闻,然后剧情就是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那种,总之大家和睦宁静地生活着,当然这种片子一听就很无聊,不会有人投的,哈哈。”
诸葛亮嗯了一声,手臂抱得更紧一点点,刘备拍拍他的手表示安慰,嘴上又说:“但是没关系,等我熬到曹操那个资历,乱拍什么都会有人抢着投的,哈哈。”诸葛亮好像感伤了下,手臂更收紧了一点,刘备几乎不敢乱动,怕诸葛亮觉得自己对这拥抱有意见,现在的年轻人心理都很脆弱哇。诸葛亮的手莫名其妙伸进他衣服里的时候,刘备也是这么想,幼失恃怙的亮子好可怜哇。
诸葛亮的手掌贴在他肚子上,几分钟就被捂到和他体温一致,在他肚皮上用手指乱画,乱挠,刘备能感觉到他圆润的指甲边缘,带点凉意的指尖。刘备不知道他在画什么,闭眼睛当闹着玩儿的。诸葛亮清楚,自己在鱼的肚皮上画鱼,又很想写我爱您,I love you, te amo, je t’aim,写诸葛亮语里的好喜欢您真是叫人受不了。他没写,既明知写了不会有回应,再做未免有些太自轻自贱,他也有底线,总不能允许自己继续侮辱自己。
他的不理智,他的逾矩——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没有得到任何表示,没有同意,没有反对,没有喜欢,甚至没有责备。诸葛亮合理怀疑,如果现在他提出要和刘备上引申含义的床,刘备也不会明确拒绝。
因为这对您根本无所谓。
诸葛亮指尖还是冰冰凉,突然停止作奸犯科,很有公德心地把刘备的衣服往下拉好了,手臂重新规规矩矩隔着衣服搂着腰,脸更深地埋进刘备的背。刘备倒愣住了,他刚怀疑自己硬了,就一下子停了,什么没有了,和寸止有什么差别。他尴尬地要把下半身变化藏起来,换个姿势趴着睡,左手安抚地去拍拍诸葛亮的脑袋,摸到他已经松开的麻花辫,顺手帮他解开,绕到自己的手腕上,手腕上那点压力反倒让刘备安心,提醒他某种年长者的责任,和硬痛的下半身兼容性很差的责任。晚安,刘备说。
诸葛亮没回答,在心里补全刘备刚刚说的话,剩下那半句,夜夜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水几时休。水声连绵不休,幻成刘备在墙上金色的影子,浅棕的眼睛,诸葛亮落到梦里去,醒来时阳光正透过窗帘洒满整个房间,刘备已经离开,诸葛亮发现怀抱里留下的空档,很贴心地被一只泰迪熊取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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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不知道刘备从哪里弄来的泰迪熊,凝视一会儿,泰迪熊两颗黑玻璃同步凝视着他,小眼瞪大眼,表情无辜。他把熊的鼻子往下摁了两下,眼看着毛绒尽职尽责地往下陷,又慢慢弹回来。诸葛亮坐床上把熊毛捋顺了,又拎着泰迪胳膊在刘备房间里转了两圈,发现冰箱上有刘备双股剑冰箱贴,衣柜上贴着他在马场养的小马的卢照片,沙发角落竟然还藏着草帽和毛线、钩针,依然搞不懂刘备给他塞这个究竟是何意味。把玩偶放到床头去,给房间开窗通风,早晨的凉风吹进来,也还是比他自己房间暖和。
进门。不想多呆,嫌没人气儿,冷冰冰,刘备用各种心爱的小物件能把任何地方住成自己的地盘,不仅荆州和益州,酒店套房都是。洗漱。诸葛亮并不是不习惯极简与独处的人呀,可是刘备套房那么大,床也那么大。更衣。住着就住着吧,反正刘备又不会拒绝。做有氧。但万一哪天这一切变成要改掉的习惯,那多令人害怕。淋浴。不知道诸葛均现在在家里干嘛。
诸葛亮还不要把睡衣还回去,下楼买拿铁可颂,随便捡了个位置坐,不知道那张桌子昨天承受他三宗罪。玻璃墙内热空调呼呼地吹着,玻璃墙外太阳灿灿地照,玻璃墙上却出现雨星子点点。稀稀疏疏太阳雨。他把拉花的叶子喝破开,心里默背自己台词,背完十页喝一口,刻到咖啡杯上第五条咖啡痕,看见辆SUV停到门口,车门开,一把大黑伞绽开来,摆正,曹操是撑伞的那个。
陈宫和他站到同一把伞下,诸葛亮看见伞面明显往陈宫那侧斜着,两人一起走到后备箱,陈宫要伸手,曹操伸手止住,自己弓腰深埋进去,伞交到陈宫手上,太阳光透过黑伞尼龙布缝隙,一眯一眯,闪光,细碎像钻戒,把人笼进去,如梦似幻,四面八方华而不实地晃人眼,陈宫低头垂眼看曹操弯下的腰,爱的阴影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曹操拎出来俩大行李箱,轮子落地,陈宫脸上已经嫌弃,嘴皮动了两下,曹操一怒之下竟然拖着俩行李自己就走了,雨也不管,一路淋着。诸葛亮啧啧称奇,火烧曹操他都不一定能跑这么急。陈前辈奇男子也。陈宫自己则慢悠悠撑着把大伞往酒店门口走,诸葛亮不看了,没精力掺和别人的事,他在心里继续背,自己的背完背对戏演员的,一页一页过去,咖啡年轮刻到杯底,站起来要去续。远远看见陈宫半躺在大堂按摩椅上,地上一条长影子,旋转玻璃大门里出现一个人,周瑜竟然现在就回来了。
诸葛亮有事要问,端着空咖啡杯过去,先路过问候陈宫,曹操人呢?陈宫整个人陷在按摩椅里,舒适惬意,他自己收拾行李去了。诸葛亮也没法儿问谁是谁的生活助理,说好好休息,站到周瑜面前。
你回来好早。
周瑜很不屑,似乎诸葛亮说了句什么傻话,一条过不就回来了,你从来没在中午前就结束拍摄任务吗?
要检查道具组火药,别被周瑜偷吃了。诸葛亮觑见他手上换了块江诗丹顿,终于像周瑜会戴的,小牛皮表带和白表盘,简约复古,装货,和周瑜这人一样。只有刘备爱看人穿什么漂亮衣服,诸葛亮不信那套,细节见真章,谁都能挤进女仆装洛丽塔,不是谁都会戴江诗丹顿。诸葛亮顿觉和他打嘴炮没意思,索性直问了,你昨晚和孙权出去了?
这问句在周瑜心里转了几个弯,摇出来的意思是诸葛亮暗示剧组内禁止谈恋爱,一门心思要放在工作上!(天知道诸葛亮只是想问夜市好不好玩)。也太冒犯,周瑜本来就被冷风冷雨吹得心情不好,更不知道诸葛亮哪来的脸教训他:“你昨晚没回你自己房间吧。”
陈宫耳朵尖,半躺着也能听见他们讲话,见怪不怪,都是过来人,闭眼养神,退圈十几年,依然代有神人出。他听见诸葛亮说,对啊,昨晚和备导很开心。如此有恃无恐。陈宫吓的,寻思社会风气真变了,要当亲密的同志,不是要当亲密的同志。他眼睛睁开,看见高个儿英俊,两个后辈,财源滚滚的侧脸。
周瑜说,哦,那真恭喜你们。诸葛亮敛敛语气,问,你现在忙吗,请你喝东西?他又走来问陈宫,陈宫花了钱坐的按摩椅,还有十分钟,也不要起来,只说待会儿去找你们。
周瑜要冰美式,诸葛亮想着怎么不冻死你,加了一句少冰,周瑜看看他也没说什么,客从主便。两个人端着杯子转过摆架,诸葛亮看见咖啡豆袋子后面一排泰迪熊玩偶,同和他早上搂在怀里的一样的眼睛,一样的皮毛,端着杯子愣了会儿,要么刘备是昨天就看见,早上特意跑来买给他,要么是吃早饭看见,顺便起心思。如果是前种。但愿是前种。
这头刘备也在寻思昨晚诸葛亮到底是什么情况,自己下半身又是个什么情况。他今天天没亮就醒,转身看见诸葛亮睡颜,夜灯下恬静,备儿支起胳膊看他,心中溶进去外面深蓝夜色,没来由凄凄,戚戚同时晨勃,可能是不想上工,可能是别的原因。他把自己从诸葛亮手臂里抽出来,从热被窝里揪出来,诸葛亮不笑的时候嘴角是平的,嘴角一平人看上去就不怎么高兴,刘备就想了,塞个枕头吧,刷牙的时候想到有更好的,几乎是用跑的姿态下楼去买泰迪熊,简雍遇见他,还多嘴问一句。
刘备把工业流水线棉花产品填进诸葛亮怀抱的时候那样得意,笃信比自己合适。
片场在吵,人撑着伞都跑来跑去,搬道具的,检查船只,各组组长在开小会,张飞关羽在给武打演员指导动作,桨板,长枪,箭矢,都要打出风格打出特色。简雍在填场记板,刘备站着弄视频记录机,把回放重看一遍,周瑜飘逸白衣站在崖上俯视,手捂心,一口血喷出来,倒下,摔得很有技巧,不受伤的同时看上去很痛。一点雨更漂亮,待会儿拍打戏也好看。艳阳高照,淋淋漓漓,两个世界合并,降格镜头拍雨滴留痕。
这段要求一镜到底,对演员要求高,张飞说周泰张南好了,关羽说焦触韩当行了。刘备坐到监视器后面,摄影组组长对他比OK,灯光组组长对他比OK,录音组组长对他比OK,简雍打板,场号4,镜号4D,开拍。
第一条拍废了,周泰下手太轻,刘备看张飞样子想说脏话骂周泰,上去先批了张飞一顿;第二条拍废,张南落水的时候溅血效果不好,刘备让道具组在张南颈部绑两个大血包试试;第三条拍废,两条船开得比预定线歪,周泰跳不过去;第四条拍废,焦触光顾动作,忘说词了;第五条拍废……刘备把他风衣拢紧,喝口水,站起来拍两下手,人都看向他。雨把他的头发都压塌了,刘备微笑着,说没关系的呀,一镜到底就是难啊,我们用的阿莱,数字摄影,用胶卷死亏钱的傻瓜是诺兰和昆汀,不是我们,离天黑还早,还有时间,不要紧张。
Take6, take7,C机位要重来,take9,结束了。天已经暗下,太阳早就被云盖住,现在雨就是雨,放饭。刘备去和焦触张南握手,给他们塞红包,真的辛苦了。两人对他说,不辛苦,角色死掉了,我们戏份结束啦,祝您后头顺利。
焦触张南的血还在从额头从脖颈往下淌,一直流到地上,洇成小小的暗红泊,很快被雨水冲浅了。哪里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电影史也是给影帝名导做列传。刘备抿嘴,左右看看,没人注意这边,又偷偷多给塞了两只红包。
刘备去拿自己的饭,盒里西葫芦炒鸡蛋,热干面。刘备和小甘坐一块吃,饭盒比手暖和得多,小甘问,明天拍啥呀?刘备吃一口说一句,白天草船借箭,晚上横槊赋诗。曹操进组了?他今天进。好怕您俩打起来,上回在酒吧,我觉着他和诸葛亮好像也不太好。
诸葛亮怎么能和他好,曹操以前把徐州地震善款贪了大半,灾后重建都死了多少人。刘备想着没说,只是回答:“曹操恨屋及乌嘛。”刘备低头吃,猛然发觉,不知道怎么就把诸葛亮划到他那一阵里,只是多两次合作的缘分,以后总要演别人的戏,拍别人的电影,他现在影响力有没有诸葛亮大都说不好。抬头,看见道具组已经有人吃完,开始收拾东西,主光灯正对着刘备眼,看见几个人在强白光里霰成黑影,憧憧,忙碌,雨水浇得所有动作都缓慢,像黑白片,皮影戏。小甘的声音流进来,是呀,诸葛亮真的很信任您,依赖您,和当时徐庶一样。刘备吃口面,很珍惜地说,嗯。
吃完了他也去帮忙收拾,雨布淋到膝盖以下裤子鞋子全潮了,手机收到信息。军师:雨下大了,注意别淋湿,您回来了吗?刘备低着头打字,手指按在手机屏幕上留下水痕:一点没湿,很快就回去。
聊天框顶上对方正在输入输入半天,刘备猜了一下:今天有点累,就不看电影啦,我们明早见,你注意群里通告。
诸葛亮很快回了好。
这样蛮好,虽然刘备也说不上来什么不好,回酒店,刘备和大家都说,辛苦,晚安,早点休息,下了车,人飞鸟各投林。他在楼下和关羽张飞填通告单耽误会儿,电梯里老幺抱他说大哥今天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张飞说不知道。关羽也抱上去,三个人团起来,我和张飞看起来很厉害,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没办法让你少操点心。
刘备敲他俩脑门,你们老乱想我也生气了。
关羽走了,张飞走了,刘备独自到自己楼层,暖流里更感觉裤子的雨湿漉漉黏在皮肤上,又沉,走廊地毯偏偏厚,软,走路不踏实,几乎失衡。刘备心情不雀跃,而且之前为了氛围感我们让壁灯昏暗,他走到房间门口才发现杵着个人,诸葛亮穿着格子衬衫。
诸葛亮望着他笑,也不说话,往他手里塞了只高脚杯,蹲身,从地上拎起个红酒瓶,倒上,红酒在杯子里打旋,和杯壁盈盈似眼波,诸葛亮又变出另一只高脚杯,和刘备干杯,咣一声,只看着刘备喝,喝完了又给他续上。
刘备问,哪儿来的?这品质不是能随便买到的。诸葛亮回答:“下午陈宫拿曹操的酒,送我的。”
刘备说好吧,拿房卡开了门,诸葛亮和他道晚安,辛苦,早点休息,刘备半只脚踏进门,回头,眨眨眼睛,故作惊讶:“你不进来吗?我的睡衣呢?”
没有电影,没有音乐,洗洗睡了,今夜诸葛亮好规矩,规矩得简直和昨晚判若两人,平躺着连刘备衣角都不碰,刘备觉得这样也蛮好,伸手要去关灯。诸葛亮盯着他,眼珠子狡黠得发亮,咕溜溜转,突然说,今天陈前辈教了我一些事情。刘备手停住,脸距离诸葛亮不到一分米,能感觉到诸葛亮的鼻息热乎乎吻到他鼻尖眼中,什么?
诸葛亮翻身,说:“明天会很累,明天吧,明晚我有很重要的话和您说。”又是一种对方正在输入中,刘备又模模糊糊有预感,那预感也不敢往下细想,掐不灭诸葛亮话头,只能硬生生把自己的想法掐灭。咔哒,灯熄了。黑暗里刘备翻来覆去忐忑,想前段时间酒吧卫生间听徐庶一番剖白,王霸之业,方寸之地,方寸乱矣,那种程度的煽情他不是不能接受,前途啊命运啊,理想化一个人并亟亟另一种可能,实际上都不过是恋慕自己的理想。可总还是有点不一样,诸葛亮那方寸之地已经没法儿乱了,不是他能播种收获拥有百分百所属权的地盘,里头镇着个要人操心的、活的无有远志。
刘备心乱如麻,诸葛亮却好像已睡熟,这次他从背后抱住诸葛亮,手里诸葛亮的腰随着呼吸规律,潮起又潮落,心才定下点。现在这样不好么,现在就很好,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刘备快要知道什么是不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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