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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又不是我亲爸！”
张超对高杨吼完就摔门而出，在楼道里遇到王晰也只是红着眼睛撇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外跑。王晰倒也不慌，在他身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晚上记得回来吃饭！倒显得张超这脾气发的没头没脑。
进门之前，王晰叹了口气，调整一下情绪，准备去安慰他的爱人。
高杨若有所思的坐在沙发上，一副金框眼镜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加严肃。刚过不惑之年，他身形高大而瘦削，双颊早已没了年轻时为王晰喜爱的婴儿肥，取而代之的是线条凌厉的下颌，还有眼底下淡淡的细纹。
“怎么又跟超儿吵架了？这次又是为了啥？”王晰过去亲热的搂住高杨的腰。
高杨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略微缓和，“还不是报音乐学院的事情。”
“嗐，孩子喜欢，就由他去呗……”
“哥，怎么连你也不跟我站在一边？”高杨这时候觉得委屈，像个曾经的大男孩一样跟王晰抱怨。
“他想学音乐也没什么不好，不是你一直鼓励他学钢琴，学唱歌的吗？”
“那是兴趣爱好，跟专业的不一样，这个我有发言权。”
“是，是，你欺负我没上过大学呗。”
为了转移高杨的注意力，王晰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果然，高杨立刻塌下肩膀过来轻声哄他。
“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大学就是学声乐的，现在你不让超儿学，他肯定觉得你对他双重标准了。”
王晰说的有道理，但高杨自然有他的理由。
“哥……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学声乐，如果我学了一门更实用的专业，后来就不会找工作到处碰壁，也不会等了那么多年才有条件把你跟超儿接来一起生活了……”
这话王晰不是第一次听，但这回他突然觉得高杨仿佛陷入了某种自我责备的漩涡里，仿佛张超违背他的意思要去考音乐学院，就是在走他当初的老路，就会和他一样后悔。
“杨杨，你这么说，让我觉得是我拖累了你。”
“怎么可能呢，哥……”高杨拉着王晰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没有你，我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相识二十年，高杨仍旧喜欢这样跟王晰撒娇。
王晰一只手的拇指贴着对方颧骨轻轻摩挲，好像如此就能拂去辛劳的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
“把‘那件事’告诉超儿吧，他也长大了，是时候说清楚了。”王晰微笑着说。
其实从刚才张超喊出那句话之后，高杨心里就在想同样的事情，但是王晰如果不提出来，他不会主动说的。
“可以吗？”他轻轻捏了捏王晰的手问。
“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来跟超儿谈。”
“不。”高杨语气很肯定，“我来说吧。我也想跟他聊聊。”
金圣权家离他们家不远，张超每次和高杨吵架都跑来这里已经是定番，毫无悬念了。夜幕刚刚降临，金圣权打开了门，看到屋外高杨的面容在黑暗里显得格外疲惫。
“杨哥，超儿在房间里呢。”
“嗯。”高杨应了一声，就径直往房间的方向走过去。
金圣权的父亲早年曾是王晰的师父，他喊王晰一声哥，自然也把高杨当哥。但从年龄上讲，他跟张超两个人比较接近，从小带着张超一块玩儿，张超一直喊他哥。倒是把辈分喊乱了。
高杨来接张超不是一次两次了，两个人直接在金圣权家吵起来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但这一回，高杨来的时候不像是带着气的，反而有种心不在焉的沉静。
“杨哥，超儿跟我说，他是真的想以后把音乐当事业。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你看我过的不也还行吗？”
金圣权自己是个刚入行的音乐剧演员。
“是不是你把他带坏了？”高杨停下来，从眼镜片后面看了金圣权一眼。
“哎呀，怎么怪我呢……”金圣权挠了挠头，“这要说啊，还是因为杨哥你。”
“因为我什么？”高杨皱起了眉毛。
“超儿跟我说，你以前是学声乐的，为了照顾晰哥和他才不得不放弃。所以在这件事上，你一直都很遗憾。他说想学音乐，也是为了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高杨沉默了片刻，“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有遗憾了？我需要他帮我完成什么心愿吗？”
“你以前应酬回来喝醉了说的……差不多意思吧……”金圣权小声嘟囔了一句，“……但这不是重点。我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超儿他不是为了故意和你对着干才非要考音乐学院的。”
“我知道了，谢谢。”
尽管高杨没有像他意料中的那么惊讶，金圣权还是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张超从小就跟他这个后爸俩人不对付，到了青春期更是三天两头的吵架。王晰有时候劝不好，干脆离家出走，等他俩不得不和好了再一起来求他回去。
到了卧室门口，高杨看见张超坐在小沙发上，抱着靠枕背对着他。这几年张超渐渐摆脱了少年的体型，有了男人的样子，背影看起来越来越像王晰了。他叹了口气，走过去一巴掌拍在张超后脑勺上。
“回家去。”
“哎哟疼！谁让你来的？我妈呢？”张超捂着脑袋冲高杨喊。其实他这是明知故问，每次他俩吵架十有八九都是高杨来接他回去。
“你妈被你气的脑仁疼。”
“啊？我妈不舒服啊？”
“骗你的。晰哥在家看电视。”
张超抬头怨愤的看了高杨一眼。现在他离家出走王晰都不管他了，难道母子情分已经如此寡淡了吗？
两个人走出小区，高杨抬腿往右边拐，张超愣了一下，转身跑两步跟了上去。
“回家不是这个方向啊？”
“我知道，带你去个地方。”
“大晚上的，去哪儿？我晚饭都吃过了。”
虽然生气，刚才在金圣权家也没落下那顿饭。
“去酒吧喝一杯。你成年了，也可以喝点酒了。”
张超像见了鬼一样的看着高杨，这还是他那个古板无趣的后爸吗？竟然要带他去酒吧？等等，他们不会是要去什么很成人的地方吧？万一被他妈知道……
到了酒吧门口，张超发现自己高估了高杨。说去酒吧，原来就是去王晰开的酒吧。虽然以前王晰不让他在营业时间来，可他小时候也没少在空无一人的酒吧里玩儿捉迷藏。来这儿跟回家有什么区别？
虽然心里百般嫌弃，张超还是跟着高杨进了门。酒保见到高杨就喊了声杨哥，高杨朝他点了点头，带着张超在吧台最里面坐下。
“我还是老样子，给他来杯啤酒吧。”高杨吩咐道。
“啤酒我又不是没喝过。”张超不屑的努努嘴。
“那你现在还继续喝。”高杨说。
周中的晚上，酒吧里客人不是很多，舒缓的爵士乐让人觉得舒服放松，张超环顾四周，酒吧的装潢从王晰十三年前接下这个店到现在并没有什么改变，墙上的油漆已经老旧了，桌椅也有了许多划痕。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高杨的侧脸上。
据王晰说，高杨年轻的时候是极漂亮的，是当时他们音乐学院很多人心目中的白月光。现在虽然不比当年，但轮廓眉眼仍十分俊美，张超班上的女同学都很羡慕他有这么帅的爸爸。是后爸，张超总是纠正她们。
有时候张超也会想，如果当年王晰没有离开他爸，没有跟高杨结婚，自己是不是还会过着小时候那种少爷般的生活，王晰不用出去工作，可以在家陪他。而高杨如果从来没有遇到王晰，也不用放弃音乐，被迫去做了十几年他不喜欢的销售工作。
张超从小就爱跟高杨吵架，也许潜意识里是怨他害自己父母离了婚。在张超模糊的记忆里，他爸虽然不是什么模范父亲，也经常不在家，但对他都是有求必应。可这样的父亲在和王晰离婚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留给他，只是给王晰盘了一间酒吧，勉强作为他们母子生活的来源。张超小时候也很多次问王晰什么时候能见爸爸，王晰都只是面带歉意的回答，他不会见我们了，你别再问了。
都是因为高杨。张超恨恨的想。
张超还记得高杨第一次来见他的时候，给他带了很多零食和玩具，但都被他打翻在地上。他哭着跟王晰闹，说要回家，要回去找他爸。可他们再也没能回去那个家，而是搬进了高杨租的两室一厅。
高杨对他很好，工作以外的很多时间经常会用来陪他。王晰虽然疼他，但特别下不了手去管他。张超上学以后的功课是高杨辅导的，家长会也都是高杨去开的，偶尔调皮犯错还要高杨来管教。
现在张超坐在高杨身边，他们几乎差不多高了。曾经让张超觉得高大而不可及的那个男人，如今微微驼着背，用手肘支撑在吧台上，手里攥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昏暗的灯光下，高杨满头青丝中掺杂的白发显得格外刺眼，但他自己似乎从来不在乎这些，或者没有闲暇去顾及家人和工作以外的事情。
张超低头喝了一口啤酒，沁凉微苦，是属于成年人的滋味。
“有件事我要跟你讲清楚。”高杨忽然开口，“当初放弃音乐，我从来不觉得遗憾。我让你学琴，学唱歌，也不是因为在你身上寄托了什么希望，只是因为你自己喜欢，才让你把这些当课外兴趣活动，减轻学习上的压力。”
张超盯了他一会儿，“所以你就从没想过，如果当初没遇到我妈，没摊上我这个拖油瓶，你会不会比现在过得更自在更开心？”
“当然想过。”高杨转过头和年轻人对视，“从没有遇见晰哥这种假设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噩梦。”
张超不可置否的撇了撇嘴，“爱情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是晰哥对我很重要。”高杨顿了顿，“还有你。”
咋还有我的事呢。张超心想。虽然他嘴上总对高杨不服气，但平心而论，这个后爸真的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很多亲爸都做不到这么好。
“你要是真的看重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报音乐学院？我不像你，我没有爱情拖累，而且以后我就算有了喜欢的人，也希望那个人能尊重和支持我选择的事业。”
张超眼中，王晰的温柔拘谨，高杨的沉着稳重让他们看上去像一对过于平凡的父母。除开王晰再婚的因素，他俩简直就是相濡以沫，细水长流的普通夫夫。有时候张超也会觉得好奇，高杨口中所谓的爱情就是这样平淡且枯燥的吗？这就是王晰放弃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也要追求的爱情吗？
高杨没有马上回应，而是朝酒保招了招手，跟他借了个打火机，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盒压扁了的香烟，抽出一支，不紧不慢的用火机点燃。
烟放在唇间吸了一刻，高杨才慢慢回头，对上张超惊讶的表情，“关于这件事，我们待会儿再谈。”
“你……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张超连音调都提高了两度。
“我一直在抽啊，不过瘾不大，出去应酬才抽两根，晰哥不让在家抽。”高杨把烟灰掸进吧台上的烟灰缸里，夹着烟卷的指尖勾出一个优雅的弧度，“其实晰哥自己也抽，在这边照看生意的时候。”
“你们就这样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吗？”张超忿忿的说。“你们俩，还有什么事瞒着我的？”
高杨捏着烟的手一颤，然后猛然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话。笑声在胸腔里震荡回响，像空谷里暴雨的声音，烟头上的火星随着他身体的抖动而摇晃，如风浪滔天的海面上一盏忽明忽灭的信号灯。
这笑声让张超无所适从，甚至想求高杨别笑了，他觉得有点儿慎得慌。
好在这时候高杨停了下来，他的表情也恢复了平静，把烟衔在嘴里深吸了几口，然后缓缓的吐出一道如思绪般绵长的青烟。
“你知道我遇到晰哥的时候是多少岁吗？”高杨用虚无缥缈般的声音问道。
“你考我算数呢？”张超掰着手指头，“你跟我妈结婚的时候我五岁，你差不多二十七。那你应该是二十五六岁认识他的吧？”
高杨低头将烟灰掸掉，然后笑着摇了摇头。“不对。二十岁。我认识晰哥的时候是二十岁。”
二十岁。
张超愣住了。他数学不好，但不至于连两人相遇的年份也倒推不出来。
这时候高杨直视着他，眼里的冰雪融化成温柔的河流，而张超却觉得自己周围的一切都像雪崩一般开始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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