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2025年7月17日,早上八点。
巴黎戴高乐机场,巴黎大区航行服务中心,管制室。
“France Soleil 17ZH, reduisez 220 noeuds.(法国太阳17ZH,减速到220节。)”
“China Eastern 774, bonjour, RANUX 3K departure, climb flight level 190.(东方774,早上好,RANUX 3K离场,上升飞行高度到190。)”
“United 914, contact Paris 135.550, goodbye.(美联航914,联系巴黎135.550,再见。)”
“KLM 1402, maintain flight level 100, reaching traffic 1 o’clock 14 miles right to left 2000 ft above your clearance.(荷兰皇家航空1402, 保持飞行高度100,在你一点钟方向14英里处有一个从右到左比你高2000英尺的活动。)”
“U24575, turn left direct ATREX, climb flight level 190.(易捷航空4575,左转直飞ATREX,上升飞行高度到190。)”
进近管制员夏尔·勒克莱尔正坐在自己的席位上,贴着话筒,面对屏幕里不断变换的雷达数据和航班位置,发出一连串的调度指令。
现下正值暑期,是整个夏秋航季最繁忙的一段日子,而戴高乐机场作为欧洲最重要的交通枢纽之一,高峰时段每小时起落的飞机高达七百架次。旅客们能够藉由飞机去往异彩纷呈的目的地,是因为有空中交通管制员们守在塔台里,把他们的飞行安全扛在肩上。
波段里出现短暂的安静,夏尔趁机抓起手边的水杯,还没喝几口,就感觉到有人拍他肩膀,他转过头去。
“你怎么来了?”皮埃尔·加斯利——夏尔的挚友兼同事——正皱着眉,担心的眼神仿佛要把他的脸盯出个洞。
“我被叫来值班啊。最近是旅游旺季,前几天罢工的影响还没完全消除,奥莉维亚预产期又到了……”夏尔调动面部肌肉,牵扯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语气好轻松,“主管跟我说了这么一大堆理由,我怎么好意思不来?”
“但今天不是……”皮埃尔的话说了一半,又小心翼翼地刹住。
看对方欲言又止,夏尔趁机打断了他:“快去接班吧,你看进近忙成这样,塔台想必也正棘手呢。”
皮埃尔忧心忡忡,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夏尔知道皮埃尔想说什么,也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因为今天其他任何一天都不一样。
十年前的今天发生过一件事,让他流了很多眼泪。眼泪流尽后,他放弃了从小到大成为飞行员的梦想,申请转去读管制专业,从此开始了自己的管制员生涯。
至此已是整整十年。
夏尔眨了眨眼睛,强行把自己从回忆里拉出来,一头扎进这份丝毫不能行差踏错的工作里。
“Lufthansa Cargo 8431, heavy, contact Paris 131.175, goodbye.(汉莎货运8431重型,联系巴黎131.175,再见。)”
夏尔发出指令,但对方并没有复诵确认,频率里诡异地安静下来。
他于是再次在波段里呼叫:
“Lufthansa Cargo 8431, heavy, 131.175.”
“Lufthansa Cargo 8431, heavy, 131.175.”
仍然没有应答。
切换频率时忘了复诵就离开当前波段,这种情况虽然不符合规定,但确实偶有发生,夏尔以为这次又是某个粗心的机长犯了个小错,正准备在飞行进程单上记录,就听见波段里的呼叫:
“MAYDAY, MAYDAY, MAYDAY. Lufthansa Cargo 8431 heavy, we get fire on board.(MAYDAY, MAYDAY, MAYDAY. 汉莎货运8431重型,我们飞机上着火了。)”
夏尔着实被吓了一跳,但所受的训练让他的声音仍然冷静,头脑更是清醒,他立刻对波道里所有其他飞机命令道:“All aircrafts stand by. (所有飞机待命。)”
这是为了提醒他们把频率让出来,让事件飞机与管制的沟通不受到任何干扰。
“Roger, Lufthansa Cargo 8431, heavy, please confirm intentions.(收到,汉莎货运8431重型,请明确意图。)”
也许是在评估火情,也许是正在思考对策,机组隔了许久才回话:
“We are turning left to land, immediate landing, fire onboard, Lufthansa Cargo 8431, heavy.(我们正在左转返航,需要立即落地,机上着火,汉莎货运8431重型。)”
戴高乐机场的进近管制分为进场扇和离场扇,前者指引飞机从巡航高度下降到合适的高度以便接入下游,后者管理起飞后的爬升航班,保证航班安全进入航路,二者并不共享频率。所以负责离场频率的夏尔立刻将情况汇报给了旁边的进场席位,并且指示事件飞机与进场频率交接:
“Lufthansa Cargo 8431, heavy, roger mayday, contact approach 120.160.(汉莎货运8431重型,求救收到了,联系进近120.160。)”
进场扇拨出一个频道来专门解决这起危机。夏尔非常关切,但他无法继续跟进,因为自己的频率里还有十几架飞机正在待命。管制员这个职业就是这样,不允许有任何的顾此失彼或是因小失大。他只能把视线放回自己的雷达屏幕,恢复了波道内的通讯。
随即就发现了不对劲——在处理汉莎8431之前,夏尔曾要求保持飞行高度的荷航1402不知何时竟然擅自上了高度,现下和他报告过的上方2000英尺的飞机处在同一高度层,两架飞机的距离只有大约7英里。
这意味着,如果不加干预,以当前的速度和方向,在半分钟之内,这架飞机将从荷航1402旁擦身而过。如果考虑到雷达误差,他们甚至有相撞的可能。
虽然不是最紧急的情况,但现在让荷航1402下高度避让反而可能会有风险,最好直接转向,他连忙按下通话,在频率里呼叫:
“KLM 1402, right turn heading to 050 to avoid traffic, expedite. (荷航1402,立刻右转航向050避让。)”
机组先前不听指挥,此刻回话倒是很快:“Right turn 050, KLM 1402.(右转050,荷航1402。)”
夏尔开始指挥其他飞机,同时分心盯着雷达屏幕上的两架航空器,眼见它们的距离越拉越大,才终于松了口气。随即涌上的情绪是愤怒,他按下通话,在波道中连珠炮似的发问:“荷航1402,之前让你保持FL100,为什么擅自上到人家的高度层?刚才你们之间最近的时候只有6英里,差点就撞上了,知道吗?”
“抱歉,不是有意的……给你添麻烦了……”荷航1402那边吞吞吐吐地道歉,声音有些怯懦,显然是个新手,大清早被机长安排主飞,还是这么繁忙的时段,也挺可怜的。
夏尔的气立刻消了大半,心想用“差点撞上”这种话吓唬小孩确实有点过分,打算提醒一句“以后注意守听”就揭过此事不提,谁料对面却突然换了个人说话:
“我怎么没听见你让我们保持高度?波道里这么乱,以后没听见机组复诵,或者复诵错误,管制员记得重复或纠正。”
此人语气强硬,听起来似乎是和新手搭班的机长,指点江山的自大腔调让刚压下的无名火又在夏尔心头烧起来——飞行员违背管制指令,这是要做特殊事件汇报的大事,他放机组一马已是好心,谁料却被呛回去,倒像这件事是他的过失一样。
夏尔立刻查了一下,发现这架飞机今天要在巴黎和阿姆斯特丹之间飞一个来回,于是他记下航班号,给塔台去了一通电话,要当事飞行员回程航班下机后来航服中心一趟。
接着他又凑近话筒:“KLM 1402, blocked, say again.(荷航1402,刚才有干扰,请重复。)”
机组和管制在波道里呛声本来就不体面,再重复一遍更显得无理取闹,夏尔知道机组不会再让同处一个频率的其他飞机看笑话,所以才这样说。
果然,荷航1402没再抢白,恰逢法航一架客机被塔台交接进离场频率里,夏尔又忙起来,这件事才被暂时搁在一旁。
“KLM 1402, contact Paris 131.175, good day.(荷航1402,联系巴黎131.175,祝好。)”不久后,夏尔把这架荷航转接给区域管制。
“131.175, KLM 1402.”又是那个难缠机长的声音,他只复诵了区调的频率,语气还是硬得像一块石头。
几个小时后,他就见到了这块石头本尊。
下午五点多,夏尔接到塔台打来的电话,说从阿姆斯特丹到巴黎的KL1401刚才落地,他们已经通知机组去航服中心。
夏尔和同事交了班,提前等在办公室里,不久后就有人敲门。
先进来的是个卷毛青年,肩上三道杠,有点怯生生的。身后跟着四道杠的那位面色不虞,抿嘴抱臂,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样子。
夏尔知道是机组有错在先,所以仗着自己占理,甚至都没起身,只是指指桌子另一侧的转椅:“请坐。”
他从电脑里调出一张表格,先填了自己的信息,然后问:“请问二位的名字是?”
“安德烈亚·基米·安东内利,今早我是主飞,”副机长念了一长串,夏尔打字的手停住了,对方察觉后立刻凑过来,“我自己来打吧。”
夏尔连忙摆手:“不用,工牌给我看一下就好,”他顿了顿,冲着旁边那座沉默的石像说,“还有你的。”
对方把工牌拍在桌上,推过去。
麦克斯·埃米利安·维斯塔潘,机长。
这名字倒像是在哪听过,夏尔默默地想。
工牌的照片显然是几年前拍的,上面棕金色头发的青年正对着镜头微笑,跟现在相比堪称稚嫩,甚至有点冒着傻气。
夏尔一边打这两个很长的名字,一边问道:“关于今天早上KL1402在戴高乐机场终端管制区发生的事件,你怎么解释?”
“我们解释?”维斯塔潘机长挑了挑眉,似乎很惊讶:“我们正常爬升,突然被告知需要紧急避让,事后才告诉我们差点跟人家撞上,我倒想问问你,你是怎么指挥的?”
明明是这个副机长主飞,他自己还没说什么,机长就先着急替他反驳上了,还疾言厉色成这样。夏尔忿忿地敲键盘,他可不是被飞行员凶几句就怕了的那种管制。
“正常爬升?我明确报告了上方活动的水平和垂直距离以及活动方向,也告诉过你保持飞行高度,”夏尔反驳道,“不信我们可以调通话录音出来,大家一起听听。”
机长立刻看向身边,求证似的问:“你听见了他报这些吗?”
副机长愧疚地挠挠头:“我只听到什么上到190之类的……我应该是听错了。”
夏尔闻言立刻明白过来。他当时确实指示其他飞机上到190,副机长估计是听错了呼号,把别人的指令当成了自己的。
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维斯塔潘在波道里说的话虽然语气不善,却是对的,副机长听错了指令,自然也复诵了错误的指令,而自己没能及时发现,也就错过了纠正的机会。
夏尔从来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于是他看向维斯塔潘机长:“呃……其实,你说得对。”
对方却被他突然缓和的态度吓了一跳:“什么?”
“今早你在频率里说的话是对的。”夏尔承认道,“如果我意识到他复诵了错误的指令,并且及时纠正,就能够避免后来发生的一系列问题。”
这位冷着脸的机长困惑了一瞬,然后偷偷从嘴角抿出一个微笑来,眼里写满了逼对方认错的得意。然而还没等他得意几秒,夏尔就立刻补充道:“当然了,这起事件跟你也脱不了干系。就算副机长才是主飞,你作为机长,也必须要对他的决策负责。”
维斯塔潘竟也服软,他认同地点了点头:“我确实不应该走神的,抱歉。”
副机长看着双方迅速回温的态度,问:“那特殊事件还报吗?”
这件事说白了其实就是三个人各自的错误凑在一起,变成一桩不大不小的公案。如果上报特殊事件,上面还会派人来问话,到时候三个人都讨不了好。所以大部分飞行员会和管制员商量好,私下里道个歉,小事化了,糊弄一下也就过去了。夏尔虽然心里不舒服,但也早就过了纠结于是非黑白的年纪。
只是夏尔没想到,这位维斯塔潘并不也是这样的飞行员。
“当然要报,有错就该承认。”他说,又看向夏尔,似乎是在顾及对方的情绪,“你觉得呢?如果你不想报也没关系。”
“报吧。”夏尔真诚地说,“你和我认识的很多飞行员都不一样,维斯塔潘机长。”
“拜托,叫我麦克斯就好。”
“好啊,麦克斯。”他发自真心地笑起来,是今天第一次,“我们尽量写简明一些,争取早点下班,大家都辛苦了。”
填完表天都黑透,两位飞行员签名确认后就离开了办公室,夏尔做完收尾工作后又去塔台转了一圈,然后也终于收工。
他去车库取了车,没有开回家,而是驶向机场旁边的纪念公园。
十年前的七月十七日,戴高乐机场的27L跑道上,联邦快递航空一架767货机在降落后滑行过程中,与法国航空一架正在执行起飞程序的737客机发生碰撞,两架飞机在跑道上爆炸。这起事故导致两架飞机上所有人员共一百一十三人全数罹难。
调查结果显示,导致这起事件最主要的原因是塔台管制人员的调度失误。
五年前的七月十七日,这里落成了一座纪念碑。
那是一座用飞机残骸熔铸而成的高塔,模仿了戴高乐机场塔台的形状。一百一十三级阶梯,上面镌刻着一百一十三个名字,从上到下依次是法航客机上的所有乘客、联邦快递航空与法国航空的机组成员。
晚风吹着夏尔的衬衫,像鼓起的风帆。夏尔在纪念碑前蹲下,轻轻地抚摸着倒数第二级阶梯上的名字,朱尔·比安奇,副机长。
“十年了。”他轻轻地说,“你现在过得好吗?是不是已经长成一个拥有很多玩具飞机的小朋友?”
Notes:
部分ATC可能经不起细究,航空知识肯定也有错漏,如果发现请直接评论告诉我。
夏乐扣马维潘就这样在巴黎上空的甚高频里互嘴,下机之后又变成Maxplaining和Leclarifying😙
Chapter Text
灰白色沼泽般令人晕眩的云雾沉沉地降下来,像边界模糊的怪兽,试图吞没阿姆斯特丹这座古老又繁华的都市。闹钟很响很刺耳,麦克斯·维斯塔潘在这座都市的一角里醒来。
窗外又在下雨。
他再次梦见过去。
梦中的具体情节已不记得,但睁眼那刻F-35A的轰鸣犹在耳畔,便可知不是什么美梦。
在荷兰皇家空军服役的五年留给麦克斯的伤痛远比幸福多,实在没有什么美好回忆可供午夜梦回。为数不多快乐几乎都与Rocky有关,而这一切都随着它的坠毁变成一场夹杂着红色大火与黑色浓烟的噩梦。
那是四年前的夏天。
麦克斯像往常一样早起,照例完成任务简报,赶在起飞一小时前开始进行系统启动与故障排查,确保一切正常后,10点15分,麦克斯驾驶一架F-35A联合攻击机冲上云霄,飞往任务空域。
这次任务需要一个半小时,预计在11点45分返航。
起飞不到两分钟,麦克斯便遇上了问题。他按下收起落架的按钮,前起落架的指示灯仍然亮着,提示未收回状态。他立刻向塔台汇报前起落架故障,对方建议他绕飞回塔台附近,随后目视证实前起落架未能正常收起,建议中止任务,立刻返航。
麦克斯把应急预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接受了建议。10点25分,他在引导下连续转弯对准跑道,准备执行降落程序。紧接着,他发现主起落架似乎也出了问题,迟迟未能锁定。
他只能中止降落,再次联系塔台。
10点26分,塔台回报,确实看到主起落架形态不正常,似乎是起落架支柱无法完全展开。
F-35A不支持垂直起降,必须要以一定速度接地滑行。而在滑行时,起落架是唯一支撑整架飞机的部件。如果起落架支柱无法正常展开,提供足够的支撑力,飞机将以非正常的构型接地,致使机尾甚至机腹直接与地面摩擦。
更糟糕的是,起落架舱的结构与燃油管路紧密相连,如果燃油渗漏,遇上摩擦产生的热量,会直接导致燃烧甚至爆炸。
以现在的情况,不降落危险,降落更危险,麦克斯只好操纵着战机上到安全高度盘旋,同时与工程师联系,商议迫降方案。
只是,这架飞机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10点45分,盘旋在距地约1000英尺的F-35A发动机突然停车,飞机在一瞬间失去了全部推力。
起初的几秒钟,战机依靠着原有的速度与升力向前滑翔。然而这并未持续太久,飞机便开始以翻滚的姿态加速下落,麦克斯忍受着失重和迷向,意识到如果此刻还不弃机逃生,他将和这架F-35A一起葬身火海。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拉动了弹射手柄。
炮管将麦克斯的座椅以20G的推力推出飞机,而后,他背后展开巨大的降落伞。方才座舱弹射事巨大的推力让他的身体几乎散架,他在空中艰难地调整姿态,试图目视寻找一个最佳降落点,却正好目睹了F-35A坠毁前的最后一瞬间:它直挺挺地向地面栽去,在接地后立刻爆炸。热浪夹杂着浓烟升腾而起。
那是一架漂亮的战斗机,它是雷达监测系统里的幽灵,无法被捕捉、无法被拦截。但如果你见过它以最高1.6马赫的速度飞越天空,就会发现它是一只凶猛的隼、一道撕裂云层的闪电。
麦克斯给它起名叫Rocky,驾驶着它训练、演习、执行任务,在机舱里流过无数汗与泪。可是眼睁睁看着它失速坠落,麦克斯却发觉,它单薄得好像一片落叶。
麦克斯落在基地附近的一片草坪上。如何获救他已想不起来,只记得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竟然在想,如果当时飞行高度更高一点就好了,至少留给他尝试重启发动机的时间,说不定他能把Rocky救下来。
今天公司安排麦克斯从本场出发飞一个四段,晚上才能回家,如果哪一程延误了,恐怕要耽搁到凌晨。出发前,他给自动喂食器添了粮,跟Donatello,Jimmy和Sassy分别说了再见。小猫们盘踞在各自的领地不愿理他,只有Nino摇着尾巴跟到门厅来。
“好宝宝,”麦克斯蹲下来摸摸小狗,“但是爸爸真的不能带你去上班,你在家乖乖待着,过一阵子维多利亚会带你出去玩的,好不好?”
Nino看起来有点不高兴,但善解人意是小狗的本能,它把头轻轻贴上麦克斯手掌,蹭了蹭。
养宠物是咨询师的建议,据说有利于让他接受所谓“平民生活”。
麦克斯起初拒绝了:“我不需要什么抚慰犬之类的,我又没病。”
“当然,你的心理测试显示你完全正常。”咨询师笑道,“只是虽然你的身体已经着陆了,心却没有,小动物们会拽着你的心也回到地面上。”
麦克斯讨厌这个隐喻,他立刻反驳:“我的心不需要在地面上。”
第一次看到战斗机在基地跑道上起飞时,麦克斯才六岁。钢铁巨兽发出轰鸣一飞冲天,小小的麦克斯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被带到了天上,安放在云端,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地面。只有操纵着精密而庞大的机器翱翔天空,承受着过载或失重时,他才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心回到躯壳里,嵌在胸腔中搏动着。
旁人看麦克斯,会觉得他成为空军飞行员一定是受家里影响——父亲是920维修中队出身,麦克斯从小跟着技师们泡在机库里,还不会走路,却先被抱着放在F-16的座舱里拍下第一张照片。
可麦克斯知道,就算父亲寄予厚望,如果他自己不感兴趣,任凭谁也无法左右他的决定。喜欢飞行,这是他成为战斗机飞行员的唯一理由。
事故后才一个月,麦克斯就打着石膏——真是好运气,那样吓人的事故只断了几根不紧要的骨头,挫伤了几处软组织,半根钢钉都不用打——出现在中队,却被告知自己要转文职,上级命令,没有商量的余地。
“医生说我养好了就能飞。”麦克斯拧着眉。
“我知道。”中将说,“但1.2亿美元的大家伙好端端地摔了,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处理结果。”
这个处理结果显然不是等飞安部门出具事故调查报告,而是直接处理掉这个因为事故差点没命的飞行员。
麦克斯站在机库门口,战友们驾机从他头顶飞过。
他又站了一会儿。
同月,他向空军司令部提交了退役申请。
雷瓦登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回。可怜他的心还留在三万英尺的高空,麦克斯不想让它坠落,也不想自己的躯壳还留在地面上。
康复后,他向荷航提交了自己的简历,接受民航培训后,成为了一名民航飞行员。
当然,麦克斯也接受了咨询师的建议,开始养宠物,先是猫,后来又抱了小狗回家。他冷冰冰的公寓里因为小动物的到来而平添活气,也出现了散落一地的猫玩具和被小狗咬坏的拖鞋。
麦克斯换好鞋子,Nino还在脚边转圈,不愿他走。他只得抓起手边层架上的一颗玩具球扔向客厅,小狗条件反射似的立刻去追,他趁机溜出门,把黏人的小狗关在门后。
今天的天气状况来去匆匆。没过多久,从乌云里扯出的灰色雨帘就被倏地拉开。
麦克斯正在执行飞前检查单。风挡玻璃外灿烂的朝霞一直烧到天尽头。航行通告报得很准确,日出时果然会放晴。
今天和麦克斯搭班的是丹尼尔·里卡多,他们一起飞过不少航线,非常熟悉,默契到几乎不需要多余的沟通。
“Fuel quantity.(油量。)”
“Checked.”
“Departure procedure.(离场程序。)”
“We are departing WOODY to remain in the traffic pattern, and fly straight ahead engaging autopilot once stable above 400ft.(从WOODY起飞后飞起落航线,起飞后保持跑道航向,离地400英尺时开启自动驾驶。)”
“Altitude.(高度设定。)”
“Set to 1500ft.”
“Takeoff trim.(起飞配平。)”
“Set to 15%.”
“Flaps.(襟翼。)”
目光掠过飞控电脑的显示屏,麦克斯看到输入的目的地巴黎,又想起那天在巴黎进近的频率里发生的冲突,还有那个管制员,夏尔·勒克莱尔。
其实飞行员们与管制员们之间的矛盾存在已非一日,甚至算是“积怨已久”。
一些飞行员的傲慢让他们自觉高人一等、对地面工作不屑一顾。管制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服务业”,而非真正的管理者。“不然管他们的机构怎么会叫‘服务中心’呢?”总有人这样取笑。
而空管的工作就是将手中的空权部分让渡给飞行员,落实到执行层面便体现为向对方发号施令。这一定会让部分飞行员觉得冒犯。
麦克斯虽然不觉得当飞行员有什么好骄傲的,也知道两种职业其实并无高低之分,只是职责不同、利益相关,所以难免冲突。但飞得久了,免不了对他们产生刻板印象——墨守成规、过于谨慎,只为真遇上事后推个干净。
那日在频率里莫名其妙被训了一顿,麦克斯已很烦躁,降落巴黎时被塔台通知需要去接受处理时怒火更甚。他做好要和对方硬碰硬的心理准备,哪想情况峰回路转,双方坦诚地把冲突掰开揉碎,谁都没有推诿。
夏尔颠覆了麦克斯在心中塑造的空管画像,可他竟也说:“你和我认识的很多飞行员都不一样。”
麦克斯这才意识到,双方都对彼此的行业成见颇深。
虽然已经没有什么误会需要澄清了,可麦克斯心头仍无端生出一种想要辩解的冲动。
距离事发已经过去快两周,麦克斯在此期间又往返巴黎好几次。两周内,他始终怀着这种辩解的冲动,期待波道里再次传来夏尔的声音——我要跟他打招呼、聊几句,如果他不忙的话,或许再得寸进尺一点,要不要约他出来喝一杯,哪怕是问问他有没有因为上报特殊事件而接受调查也好。
只是不巧,他们始终没有相遇在巴黎上空的甚高频里。
也不知道今天他值不值班,坐哪个席位,麦克斯想。
“Flaps.(襟翼。)”见麦克斯不答,丹尼尔重复了一遍。
这种时候走神实在有失水准,麦克斯连忙回神,检查并答道:“Set to 10°.”
飞机上到一万英尺后,驾驶舱静默解除,丹尼尔立刻关心了一句:“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麦克斯想倾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在公司里没有亲密的朋友,丹尼尔已经算是关系最好的那几个之一,但仍没有到可以掏心掏肺的地步。
“之前在巴黎进近遇见一个管制。”麦克斯斟酌地回答。
对方只当是哪个空管惹他不高兴,劝道:“工作而已,他们如果不为难我们,也犯不着和他们过不去。”
麦克斯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丹尼尔也识相地不再多问,转而和他聊起刚刚结束的度假旅行。民航就这点好,虽然从签到进场开始就一直忙个不停,但只要飞到巡航高度,便可以稍稍松懈下来,聊些乱七八糟的话题打发时间,很快就能捱到下降阶段。
大约四十分钟后,区调把KL1406交接给巴黎进近,麦克斯输入新的频率,在波道内打了招呼:
“Paris approach, good morning, KLM 1406 with you.(巴黎进近,早上好,荷航1406,听你指挥。)”
夏尔今天在进场席位值班,一个人兼顾高空和低空两个扇区,好在这个时段航班流量不大,姑且忙得过来:
“KLM 1406, radar contact, left turn heading to 270 to NURMO, descend and maintain flight level 150.(荷航1406,雷达看到了,左转航向270到NURMO航点,高度下到FL150保持。)”
只听前几个字,麦克斯就立刻认出了夏尔的声音,连复诵的语气都带着点雀跃:
“Left turn 270, NURMO, flight level 150, KLM 1406.(左转270,NURMO,FL150,荷航1406。)”
频率里出现短暂的真空,麦克斯好几次按下通话键又取消,终于鼓起勇气说:“那天谢谢你。”
夏尔以为又是哪个大漏勺忘记关麦、把驾驶舱聊天内容广播出来了,毕竟这事以前也常发生,就beep了两声提醒他。
谁料对方完全没理解他的苦心,接着在波道里说:“我下午才飞返程,这期间你有时间吗?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是在跟乘务聊天吗?好老套的搭讪方法,夏尔偷偷想。但正义感让夏尔不得不出声提醒了,如果放任他这样说下去,恐怕这个可怜的飞行员要成为整个巴黎甚高频里的笑谈。下次再飞巴黎,别的机组该在频率里叫他“纯情搭讪男”了。他连忙按下通话打断:“没事不要占用波道。”
“——夏尔。”
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对方顿了顿,甚至报了自己的呼号:“荷航1406。”
夏尔是听见荷航的呼号才想起那场争吵,原来是那位不打不相识的麦克斯。他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需要一个飞行员占用波道感谢他,并约他吃午饭。在想出个体面的答复之前,他只能装作很忙的样子:“KLM 1406, Stand by. Air France 1479, reduce to 280 knots.(荷航1406,稍等。法航1479,减速至280节。)”
法航1479的机组明显守在频率里看乐子,憋着笑回复:“Charles, we ARE at 280 knots, Air France 1479.(夏尔,我们现在速度正是280节,法航1479。)”
太蠢了,夏尔在心里骂自己,然后连忙更正:“Air France 1479, correction, 260 knots.(法航1479,更正:260节。)”
“260 knots, Air France 1479.”对面复诵,他一直在笑,根本没停过。
夏尔查询得知1406落在T2航站楼,连忙在脑子里搜罗了一圈T2的商家,选了一间味道不错的快餐店。
“荷航1406,”夏尔尴尬地清清嗓子,“十二点整,在T2航站楼的Carl's Jr.见。这是公共频率,以后私事就不要再占用波道了。”
“1200, T2, Carl's Jr., KLM 1406.”麦克斯复诵。
“这种事就不用复诵了!”夏尔无奈地说,用手背贴上自己发烫的脸颊。
Notes:
抱歉现生有点忙所以写得很慢…文中所有内容(包括但不限于航班号、频率、事故、陆空通话、检查单、军机相关)全是我基于现实瞎编的,假的。只有3316是真的。
至此把俩苦命小孩的过去交代了个七八成,下一章开始终于能幸福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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