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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egory:
Fandom:
Relationships:
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eries:
Part 6 of 鳶奉燮
Stats:
Published:
2025-09-09
Updated:
2025-10-12
Words:
20,507
Chapters:
3/?
Comments:
14
Kudos:
41
Bookmarks:
5
Hits:
617

鳶士骨/奉燮《煢煢》

Summary:

「煢煢,是為兄長打造的字啊,看看字形,滿身是火,徒剩一腿;聽聽字意,既如飛鳥驟旋,又是孤苦伶仃。」

「兄長,你總是丟一對的東西,總是。」

✦七載背景,士燮病故,董奉返鄉

✦啊……我這幾天才補到朝歌劇情,朝歌又在七載前,突然就有很多要改的部分……(10/8)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Chapter 1: 01-03

Chapter Text

01

交趾一如往常地潮濕燥熱,夜風吹不散一室濃稠氣息。四下靜極了,只有爐中沉香尚在餘燃,薄煙裊裊如絲,繞過燭火,又從窗隙之中潛行,似蜿蜒不盡的白蛇,在空中寂靜盤旋。

窗外是深沉如墨的夜,遠處山林間傳來幾聲悶雷似的犬吠,忽高忽低,像從沉睡百年的古墓傳來,一聲聲鑽入骨縫,叫人心悸。

獨有一抹淺淡的身影在房中隨著薰香,在墨黑當中畫出一片銀河乳白。

「兄長,你醒了?做惡夢了?」他彎下身來,在床沿伸出如蔥如玉的指尖,輕柔地撩開董奉的額髮。「冒冷汗呢,夢見了什麼呢?」

董奉十指攥著被舖,喘著氣。耳邊這熟悉不過的聲音,來自於已然死去的空蕩臆想。他用力地眨眼,抬手揮開亡靈的撫摸。

「別把傷口崩開了,輕些。」對方是輕柔的、剛步入青年的清脆嗓音,在黑夜中響亮得很。明明這人已經步入成年好段時間,但在董奉的記憶中,他便是少年方熟的爽利與苛薄任性。

董奉緊緊地閉上眼不去看他,側過身面著牆,耳邊傳來那亡靈輕盈的笑聲。「這個姿勢也好,不會壓著兄長的傷口。」董奉皺起眉頭,那藏在層層繃帶及藥草之下的傷口,因為發炎而陣陣燒灼著。

自混沌的中原回鄉的這段路,遇上兵隊,董奉遭人以一只金槍穿過胸口,就這麼挑起摔下馬。那一瞬,骨頭碎裂、血肉撕裂的聲音大過天地。當即他便失了意識。

戰時一片迷亂,碧草連天,霎時間成了血海肉糜。然而,似乎是藏於崩敗的人命肉塊之間,沒有人前來檢查他是否嚥氣。

也是,只為掠奪的燒殺擄掠是沒有仇恨的。無仇就不求定要人死對證。董奉醒來時,蔚藍晴空與盛日依舊高起在荒蕪的草皮上,只剩永遠無法乾涸的鮮血如汩汩流水,淌過苟著一口氣的自己。

此時亡靈的手撫上他肋間,竟然真感受到一絲涼意。

「涼快點就不那麼痛了。」亡靈輕輕地說,董奉似乎能感受到他在床鋪上也自顧自地躺下,輕得不會給榻留下一點痕跡。他的髮絲垂在自己的背後,那麼真實。亡靈仍輕柔地壓著他的傷口,冰涼的額頭也貼上自己的背脊。他說,「兄長,睡吧,夢裡好。」

「你到底……意欲何為?」董奉在齒縫間漏出這句話,大概是在疼痛與疲憊之中,他才如夢囈般地模糊了認知。他一生不信神佛,如今也不信這個喊著他兄長的,會是士燮的亡靈。

「喝藥吧。」亡靈只輕輕轉了轉頭,在他背後蹭了蹭,如飼養多年、已識人心的犬隻。那動作既熟悉又可怖,像是某段記憶裡曾有過的真實時刻,被遺忘許久,如今忽被病痛硬生生從脊樑中拔出。「你不願見我,就好起來。」

「問了也不答……」不該有的提問,自然不可能有任何回答,他是亡靈,而亡靈是不存在的。董奉的背上被點上輕柔的吻,亡靈的指骨磕在他的脊,一下一下地像是代替嘆息。

董奉閉上眼,打算無視那透明冰涼的指尖、詭異疏離的溫柔,腦海裡卻無法控制地繞著,既然要模仿士燮的話,怎麼演的如此不像?

「兄長,要是不願睡覺,就喝藥吧。」亡靈溫柔的語氣,聲音裡竟透著一點撒嬌似的甜膩。那聲音與士燮真是一模一樣,可是語氣卻是如此柔軟,宛若春水蕩舟。明明無害,卻叫人一身雞皮疙瘩。董奉彎起腰背、緊蹙著眉,低聲道:「安靜。」亡靈竟然就這麼沉默下去。沒有笑聲,也沒有摩挲自己的指觸。

連這種聽話也很不像士燮啊。真是拙劣。

燭火微顫,香煙一線斷成兩截。外頭突然落起雨滴,打在屋簷上。

董奉又聽見亡靈的聲音,他不願回頭再看,只知道聲音不再貼著他的後背震動,這次離他很遠很遠,是在哪裡呢?像是站在伴著漆黑的窗檯邊,又像是已經走出了今夜,站在曾經的某個午後,雨滴混著陽光,是風雨欲來的前兆,而他軟綿綿地臥在踏上,聲音輕鬆而清脆地說:「下雨天就要這樣,用杏仁油按摩的時候睡上一覺,換上輕薄的便裝,喝些味道清淡的涼茶……」

一瞬間,董奉渾身的汗毛全豎起,胃部像被攪動,翻湧得幾乎要嘔。右眼眶裡,那顆碧玉琉璃的假眼似乎察覺了自己的虛假,在軟肉與骨縫間輾轉摩擦,仿佛要擠出不存在的眼淚。

這是夢嗎?這為什麼不能只是夢呢?

走到這一步,已經不知道是從哪一次鑄成了無法挽回的大錯。他與士燮是這樣的,砍一刀、被砍一刀,咬一口、被咬一口。然後親一口、咬一口、親一口、咬一口……直到將彼此啃得連骨髓都不剩。

流水滔滔無盡,正盛開的花也不曾去想落雨後的滿身泥濘。

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哪一步之前是現實,哪一眼之後是夢境。

士燮,你覺得呢?

怎麼突然這麼想了。大概是因為亡靈忽然走近,緊緊抱住他。胸膛貼著他的背,脈搏和呼吸明明真切,卻又像是隔著水流傳來,慢半拍,模糊不清。他感覺到肩窩被下巴輕輕抵住,但當他用眼角去看,那位置空無一物。

他一直給他教訓,而他也一直給他教訓。

「不想見我這種魑魅魍魎就喝藥。」

「別賭氣了,閉嘴吧……」

「哈……沒想到我也會像兄長這般要人吃藥什麼的……」

雨聲加重,像是遮掩什麼突兀的笑意。

「兄長,你記得嗎?」亡靈忽然用幾乎呢喃的音調道,「有一年你發燒,夢裡喊的第一句話……是我啊、是和兒啊。」

「我是聽張旻說的,你記得嗎?他給你送飯的。是在我們都還小的那時候,二叔伯跟父親都很可怕的……所以張旻啊聽了你喊我的乳名,怕得不行……」

「你病了,被從家奴的通舖關進了倉庫,幾天我都見不到你。我想你,好想你的。所以聽到張旻說你找我時,我太高興了,兄長,我第一次穿上家奴的衣服,偷偷地到你身邊,你不記得了吧?我特別沒待到你醒來……想要學你……」亡靈自顧自地說了很多話,每一句都帶著小心翼翼卻又忍不住的興奮,像終於有人肯聽這些祕密。

「我那時沒有藥,只帶了亮晶晶的金創藥,覺得比黑糊糊的湯藥可愛得多,肯定對你有用。」

「而你只是睡著很久、很久,喊我和兒、和兒……」亡靈自己重複了一次,有些顫抖,分不清是在笑還是什麼,情緒晦澀不明。

董奉對這些毫無印象——他是這麼告訴自己的。可不知為何,那聲「和兒」像是從很深很深的夢裡滲出來,挾著一股潮濕的木香和稻穗味。他的手指在被褥上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像要抓住什麼,又立刻攤開。

感覺身體重得不行,再也撐不住去與他來回,亡靈的聲音卻沒有遠去,柔和的、柔軟的鼻腔音,哼起山歌,是交趾那兒的小曲。而他竟提前在心裡接上了下一個音,配合起這場幻覺。

別生病、別受傷……在那哼唱聲中,董奉隱約聽到少年時的自己,也在對某個人說著同樣的話。

「你不是他……」董奉因病痛而乾澀的聲音頗為刺耳。他想著,士燮哪會做這些呢?是吧?就算做了也絕不會與自己說的。

「……隨便你怎麼想。」亡靈在他後背偷笑,或是偷哭,聲音像水裡的氣泡,飄上來就碎了。誰管他呢?誰管他。可那呼吸卻偏偏貼在他後頸,帶著極淺的溫度和一點甜香。像是在故意挑釁他的理智。

董奉心口一緊,卻故意往最尖刻的方向回擊:「死了就死了,不是要人不去奔喪嗎?這時候纏著病人算甚麼……」語氣平直,連抬眼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像是在對一片空氣說話。

他必須這樣。用最生冷的字眼、最無情的聲音,才能在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地刻下事實:士燮已經死了。眼前這個影子,不過是雨聲、病痛和久病未癒的心緒攪成的幻象。再真切的氣息、再熟悉的語調,也不過是譫妄的花招。

啊……用尖利苛薄的話語做解藥,好似士燮會做的事。董奉突然想。

藥亦毒,那話一出口,雨聲像是被撕開一角,瞬間空了下來。亡靈沒有反駁,一時間董奉呼吸間夾著極淡的荔枝香氣,混著雨的潮濕和藥渣的苦味。

這股氣味他比誰都熟悉。是交趾濃稠夏日之中的清淡,是血污泥濘中的豔麗,是江水潮流的歸處,南方的低窪潮濕。

原則與冷靜比起本能都被一瞬間拋之腦後,董奉猛地撐起身子回頭一看。

他沒有認錯。

士燮盛滿怒意與失望的眼,在雨光與陰影間掉下一滴淚。然而,那亮意只停留了一瞬,下一刻,亡靈的臉像被水抹過,所有輪廓都化成渾沌的陰影,什麼都看不清了。

連喊出名字都來不及,那張帶著情感的人影已經融回到聲音裡,柔軟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無所謂、沒關係的,兄長,你好好休息便是……」語氣甚至比方才更溫柔,像在安撫小孩。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士燮死了、死了。都是因為跟幻覺說話,腦子也被攪得不清不楚了。剛才那怒火與淚水,也許只是夢境為了捉弄他,添的一筆假象。

董奉捂著傷口又堪堪躺了回去,闔上眼睛,都是那瞬間士燮的怒不可遏。可隨著睡意湧上來,輪廓卻迅速糊開。一生都在與之糾纏,怎麼現在會想不起來士燮的長相呢?

昏昏欲睡之際,亡靈冰涼的指尖終於離開了他的軀體,像潮水退去般,連壓在心口的重量也一併帶走。短暫的輕盈讓他幾乎想長舒一口氣,可下一瞬又被一種更深的空洞取代。

或許那一瞬間士燮也問了自己在期待什麼吧。

他分不清哪種更讓人難受。

琉璃眼珠隔著眼皮,不再盛影子,也不再能盛月光。

 

 

02

收到交趾來的信物時,是在一個與這腥風血雨的人世間不符的艷陽天。

董奉這一生很簡單,他不願去思考未來與過去,只是任憑身子予時間、予他人拖挪。

說來好笑,以前來殺他的、後來送物的、到現在千里送信的都是花燈會的死士。如今關中物是人非,要從交趾一路穿過這片士族百姓皆平等的血海,已是傷痕累累,餘氣一絲。

董奉欲為他診治,由於傷口沾黏,隨著他輕輕地卸下掩面的黑布,一張年輕的臉龐只能扭曲得猙獰。是他沒見過的人,無名的年輕人,昭示著他已經離交趾士氏太遠太遠。對方痛得緩不上來,勉勉強強用交趾話拒絕了治療。「……家主予我的家人們一塊福地,說有善主。」

「真不像那傢伙會給的承諾。」董奉簡單安置了這將死的年輕人,心卻又道實在可笑,那人可不是向來如此嗎?連如清澈似朱江的眼眸都能用來欺瞞,又怎麼會吝嗇甜言蜜語的哄騙?把當初的自己騙得七葷八素,又把年輕的孩子騙過大片血海山河。

「新主是仁醫,家主說了的……」

「他這麼說你就不要命地信了?你既然是個有家人的……把命留著回去見他們吧。」

年輕人在病榻上顫顫巍巍地搖頭,「家主病了……其餘的小人微末,也不是那麼清楚。」

「沒讓我過去?就這些?」董奉不再與他糾纏士燮的承諾與否,抬手掂量起信物的重量。

「是的……沒有信,也沒帶什麼話。」

單薄的信物,他將包裹往自己手心上抖出,只有兩樣東西。一只精緻的琉璃眼珠以及一張封書。

那上等的琉璃眼珠清澈明亮,仿著活人虹膜的色彩,是以翠玉雕琢而鑲上。且說真眼有渾濁、潮氣與活意,活物是這樣的,定是有謊言、迷茫、幸福、夢境,可這顆與真眼最不相似的,便在清明得可一目見底。

珠子在董奉粗糙的掌心上滾動,又被緊緊握住。他笑了聲,想起士燮第一次看到那空洞眼眶時,憤怒得要將手指伸如爛肉之中攪蕩,激動地說道家奴是財產,而不可任意毀壞,可又露出委屈的、潮濕的眼神,朱江潺潺流動、波光瀲灩,指責說什麼一對的東西,為什麼總是弄丟一對的東西。

士燮執著很多瑣事,無所謂。董奉將琉璃眼珠暫放回桌面,這才去翻閱起那褶得服貼的封書。

封書上的字跡是士燮的,有些顫抖的筆觸,感覺是在勉強打起精神書寫。內容卻謹慎地、完整地、秉公地重述著幾年前,士燮隨口留下的允諾。

他記得的,士燮讓人卸了他的假肢,自己拔了髮簪扔在他身上,湛藍的玉簪躺在赤紅血肉之中,像是終於吃了生人精魄,詭異地發亮。士燮他是很奇怪的人,一邊居高臨下地嘲笑自己,失了眼腿,還要在那無親無依的關中飄蕩,一邊又說天可憐見的,賜他一塊土地埋葬;一邊髮指眥裂地掐住他的脖頸,說一輩子恨他,要他去死,一邊又讓淚水魚目混珠於珍珠妝容,質問著是誰奪了他的腿與目。

士燮是個很奇怪的人。

“應允,予士壹” 墨被指腹拖開,結成乾裂的墨痂;又急躁地補上“予董奉”。而後是士燮的官印,印鈐沒有蓋好,歪了半分,像出自病人握不穩的手。但看得清楚。

最後一行,受人是董奉。不是士壹,是董奉。

士燮在想甚麼東西呢?病了?

啊……對了,是病了。

「你說他……」董奉轉頭再要去問,但傷重的送信人已經失了氣息。

董奉虛攥著那張封書,感覺紙張就要從指縫掉落,但又提不起勁握好。他扶著桌緣坐下,一時間不知道內心這種震動焦躁是為所何。

一縷細光經過窗櫺穿進琉璃眼珠,卻連影子都是明亮的。像江水上波濤反照,又像南方午後潮濕空氣時折出的清光。

到底在搞什麼……他不明白自己是不滿於什麼,只是躁動不安。

於是,他將窗關上了。

-

自己終究還是會選擇留下的,董奉比誰都明白。

即使見著了花燈會傷痕累累的送信人,董奉仍然不會改變決定。陳登已經病入膏肓,氣息浮沉不定,一行人躲於東陽破敗的城中,他日夜照料,只為延住對方命脈。他不在乎時局動盪,不在乎天命正道、妖魔亂起,亂世也好、治世也罷,之於董奉都無所謂。

只不過那是他僅存的友人,能說話的,能靜坐的,還記得過往事的。

他明白交趾來信絕非小事,士燮的病情恐怕已非那人口中輕描淡寫。可他仍遲疑了。情與利、近與遠、命與命之間,他選擇了當下,他選擇了再去拖沓他拖沓一輩子的一切。

何不呢?

畢竟東陽離交趾是這麼遠。連怪罪也是下輩子的事。

等到友人合眼之日,他卻忽地感到喉間像壓了一塊燒石,悶得透不過氣來。友人屍骨未寒,他心中被緊縛著,同時卻也要他策馬向南,夜行晝伏。幾年來從未有過的思鄉之緒,不知為何騰然而起。

疾風裡的咳嗽如破布般地摔在馬背上,血從嘴角潤出,被風一抹即乾。他在夜裡疾行,在廢村換藥,破衣下的舊傷未癒,新傷不斷。

他不曾給自己停步的機會,像是在與什麼賽跑。為什麼呢?明明不去想了一生,這種時候卻偏偏想起了一生。腳步無法停下,可為什麼沒辦法停下。思鄉在他身上是愚蠢的,故鄉有什麼值得懷念的?思鄉是詩人的夢鄉,是市井小民的炊煙,但那又會是董奉的什麼呢?

為什麼,腳步沒辦法停下,明明沒有人拖著自己的脖子前行,明明、明明……

穿越了關中的焦土,那裡的村落一個接著一個焚燒,井水被投毒、馬廄空空如也,草木無色,百姓早已不知去向,只餘童屍老骨在殘垣邊暴曬風雨。

於荒郊野嶺入夜時,他時常夢見自己走進士燮的病榻前。幾次都看不清士燮的臉,但心裡認得出來,感覺得出來。只是夢裡很奇怪,他沒有情緒,董奉也是、士燮也是,就只是這麼平靜地,看手上不知為什麼緊握的匕首戳進士燮的胸膛。上而下、上而下。而鮮血如江水汩汩湧出的士燮卻沒有死去,只是眨眨眼,像是小時候般,捉著他的手腕,腦袋靠上他的臂膀。長大的家主彷彿又一次無處可去,只能躲在家奴兄長身後顫抖,無所謂兄長的鮮血沾染自己臉龐。

而他的家主張口笑著,顫著的聲音化作灰蛇從手臂向上纏繞,勒緊他的脖頸:「很痛、很痛,家奴、家奴,你真的好恨我啊。」

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夢總是在這種時候清醒。手上滿是乾血與藥草的氣味,風嘯如泣,無一人說話,連自己也要在屍骸遍野的寂靜中失去了聲音。

直至穿越萬里塵土與風雨,當終於踏入南方熟悉的紅土時,已是一月有餘。

那日天色陰得難以分辨時辰,遠方的山間卻忽地升起一柱黑煙,如墨淌天。那不是炊煙,不是雨後濕柴的青霧,而是烈焰灼木後的焦氣,攜著油脂與棺材板焚燒後的沉香之氣,重重地覆蓋整個天際。

董奉拉緊馬韁,站立原地,像被什麼從背後刺入般猛然失聲。那煙的方向正是士氏所在,那火……他見過,是為送貴人入土燃起的最後一場莊嚴。

死了?死了。

結束了?結束了,結束了。

焚燒棺郭的煙霧,黑得如冶鐵,灼得如業火。整個南土為之守靈的焰,燃起沖天的黑蛇,分裂鬆散的雲。

他什麼都沒能趕上。什麼都沒有。

無言之中,他卸下藥囊,落馬跪坐在紅泥之上,良久良久,不動分毫。遠方的黑煙如一條古老神蛇,盤旋於天地之間,將他的胸膛一點一點抽空,只剩餘一口殘息與滿身傷病。

突然身體輕盈很多,大概是因為這副軀體裡的士壹也終於死了,徹徹底底地死了。於是沒有人再追逐著過去,沒有人再追逐,沒有人。

不必再趕了,吊在脖子上的繩索就這麼鬆了,於是吊死鬼摔到地上成了活死人。

那本該是精神翼翼地活了,可整個人卻鬆垮垮的,像是被一腳踢開的土堆,散在風裡的粉砂,像是人皮與肉塊之間有了可以呼吸的間隙。想到士燮生了虜瘡的那年,病得要死了的那年,父親說要剝了士壹的皮作藥引,給士燮做巫醫。可惜了,最後也不成。

當時怎麼沒耍些嘴皮子堅持剝下來給他呢?要是剝下來給士燮就好了,如此叫他踏踏實實地欠自己一輩子,從此這皮就鑲在士燮的肉裡、命裡,叫他活是欠士壹的,死也是欠士壹的。

 

 

03

逃離交趾之前,自己還是士壹那會兒,士燮每個月總有幾日睡不安穩,得要耗盡體力才能闔眼。

他那惹人厭的弟弟原本是人見人愛的天之驕子,出生於庶子為奴的交趾軍閥,他可是尊貴的嫡長子,還於嫡出弟弟們年齡差距甚遠,可說近乎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是被硬蚌護住的一顆乳白珍珠。

士氏盤踞南方六代,天高皇帝遠。即使士壹長成了董奉都還是沒見過天家,但他想,士燮大概過得比話本裡描述的皇子都還要舒爽自在。因為話本中並不會描寫皇子的笑容與雙眼,在藍天之中會映出烈日,既驕傲又幼稚。那是他侍奉的公子、與他擁有江水波濤的弟弟,是曾經士壹眼中最靠近幸福的人。

幸福又是什麼?不知道,但也不重要。

可原來燭淚泣於蠟臺也會有聲音,士壹是在士燮崩潰的哭泣之中才知道這件事的。

楊氏一事過後,士燮的精神如同被削去手足的人彘,屢屢困囿於安靜的夜中,潰瘍、腐敗。他怕上許許多多的東西,但又沒時間讓他停留,也再也沒有他的棲身之地。士壹清楚的啊,交趾士氏哪裡是能滋養出幸福的潺潺活水?它可以是銀河倒瀉般的瀑布,可以是相撞的波瀾壯闊,但絕不是活動的、柔和的清流。

潮濕、陰暗、腐敗、發臭,溺於死水之中,最後都化為沼澤的一部分,於是士燮的傷口永遠都好不了,永遠、永遠,做腐敗泥壤的養分,說自己也曾經看過藍天白日。這是詛咒啊。

他的背脊也好疼,花燈會打得他皮開肉綻。他用手肘撐在地面,帶倒刺的藤條重複打在已經露出肉花的地方,腥血從四面八方流下,湧進他的嘴中。這種時候,士壹卻想起從士燮在牢房時也是滿口鮮血。他也被詛咒了。

他藏於士燮的秘密多了去了。如今也不差一個。

夜晚裡士壹抱著士燮。那僵硬的軀體,像是死去的屍體般繃在士壹的懷抱裡,又像是嬰孩般汲取乳汁偏愛,不斷地顫抖著用力。愛與恨都是同一個人,於是士燮一邊低吼著要撕咬他,一邊請求兄長的親吻與安慰。

儘管黏人的士燮是可憐的、可愛的,但依舊會讓人覺得可怖、煩躁到麻煩。像是換了魂一般,他的和兒不見了,成了歇斯底里的、真正的士家人。

如今卻是換成自己不敢沉眠,不,或許連清醒都讓自己害怕。

夢裡有含恨的士燮等他,醒著有假作甜美的亡靈低喃,此刻竟然連高潮迭起的回憶都顯得平淡無味。

腦海裡不合時宜地想起,士燮光裸的背脊上,爬滿著灰蛇鱗般的撕咬痕跡。那是癒合了又撕開、癒合了又撕開,反覆地咬壞了皮肉,整個軀體坑坑巴巴地,似山巒、似波濤、似酒盞、 似棧道,總之不似人。那不管用什麼藥都好不了的人,披著一身傷疤,在他煮得藥池中哆嗦著,眼神空洞地問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到底哪裡來那麼多為什麼。士燮總是要在他身上討說法,但哪裡來那麼多思考與理由,人生多是隨波逐流,因為你恨我,我也恨你,往往都是如此。

最後自己怎麼回答的?

只記得士燮指甲陷進他的皮肉,抓破了他本就粗糙的肌膚,將他整個人曳進藥池當中,一時之間濺起的池水和血水在他身上混成一股涼意,卻又被士燮的呼吸燙得顫抖。

那張臉離他極近,眼尾全是濕意,卻又猶如被火逼紅,像是委屈到極處的孩子,又像是要將他活剝了吞下去的仇人。

「為什麼!為什麼!」他聲音顫得像崩裂的弦,混著氣音、喘息、哭腔,一遍遍砸在耳邊,咬牙切齒卻又哀哀地像在乞求。淺淡的朱江波光粼粼,只能映出斷斷續續的回應。

士燮拉起士壹的指尖,強迫兄長不斷在他的傷口裡翻攪。原本只有一指不到的傷口,硬生生被攪出銅錢大小,肉皮與骨血被揉出來成一大片豔紅,與池中董奉的血水相融。那溫熱的血肉被攪得支離,士燮疼得發抖,卻偏偏笑出聲來,蒼白而瘋狂,帶著得逞的挑釁。

笑意與士壹近乎審視的眼光交叉。他又低下眼,把兄長的手一路壓到身下,強迫他與自己更緊密地糾纏。

而他沒有推開,任由士燮騎坐在自己身上擺盪,任由彼此的力氣在水與肉之間翻攪。貫穿弟弟的很快就由手指換成更炙熱的物什。懷裡的人因為失血與傷病,連強撐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倒在兄長的胸前支吾著低泣哀鳴。

他在用痛逼迫士壹承認眼中只有他一個了,卻也像是希望能用士壹的愧疚餵養自己的存在感。他想把恨與愧疚揉成繩索,將愛人永遠拴在身邊。士燮氣息斷斷續續,身體顫抖到發軟,卻仍死命將自己貼上來,帶著哭音低喊:「士壹……只有我……」

那雙曾經明亮的眼,現在只剩下恨與哀求的混雜光影。那樣的依賴,讓他厭惡,卻又讓他心底某處隱秘的柔軟被刺痛。

「我要死了……」回憶裡士燮那麼說,被血染紅的池水要連交合相連的下身都看不清,「士壹、士壹,你……哈……我……」

「你殺了我,是你殺了我……」如同詛咒般轉移責任重點的低語,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慣用的手段。

士燮瞳孔失焦,連抓緊士壹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任由兄長輾過他的弱點。水流帶過他的身子,雙腿載浮載沉。

士壹凝視著他,沒有再去回應。只是左右翻覆這濁浪上的船支。士燮空蕩著意識,痛楚與情欲交織不清,臉上沾著濁液與血水,口牙微微地張著,軟舌被吮得無法收回,時不時被顛得咬了自己,咽了髒水。

最後那一身凹陷不全的傷口積滿了血池濁水,失了士壹的攙扶就要整個人往藥池當中下沉。他獨自走出池外,眼睜睜看士燮的身子在池水裡往下沉。血污與藥水灌進他的鎖骨、口鼻、耳中,在濁水裡鼓出幾串急促的小泡。士燮,連最後的掙扎都沒有了,只留下水面上斷續的氣泡,最後的呻吟如魚塘中索食的鯉,向兇手討一日的命。

士壹心裡閃過一絲殘酷的快意。若就這麼讓他沉下去,這段糾纏也能結束。可當最後一個浮沫停滯在水面,他胸腔裡卻像被人攥緊一樣。愛與恨纏作一股麻痺的痠痛,他終究還是俯身伸手,一把將士燮從池底中拉起,壓在地面上按胸渡氣。

士燮在水聲與喘息間微微轉醒,見是他,便又闔上眼去,像極了認命的倦鳥。卻仍緊攥著兄長的氣息,死也不願鬆開。

他知道的,士燮不過要逼他承認,逼他說出口,他永遠抹不去身為士壹的痕跡,終究要回到交趾的。

他在士燮手裡,肯定像自願吞了倒鉤的魚般可笑。時不時被提出水面,就能讓對方看著他為了求生而拼命擺動軀體。逃了,他還要責怪魚不識好歹。

士燮死後,這倒鉤仍在卡在他的喉嚨中,一說起過去,就要傳來鐵鏽的腥氣。

可董奉不明白,自己回了交趾又如何呢?就算士燮鋸下他的雙腿,折斷他的臂膀,將他如標本的死蝶般釘死在濕熱泥土裡又如何呢?

他不懂啊。士燮到底想要什麼呢?為什麼執著了一生,卻又什麼答案都沒有留下?

為什麼最後給了他一只眼睛呢?

不是出於甜膩的亡靈、不是出於惡毒的夢境,董奉似乎聽到士燮的聲音,清脆的、鋒利的、活生生的聲音:「醜死了。」

不帶恨意,好像是從雨中的廊下傳來,帶著一點撒嬌似的抱怨。只是單純嫌他又把一對的東西弄丟了。士燮一向不喜歡他這般,董奉卻總是覺得無所謂,一對不過是指兩只一樣的東西,又能代表什麼?左手終究不等於右手,哪裡有真正一對的東西?

董奉伸手轉了轉那只琉璃眼珠,眼眶裡冰涼光滑的觸感令人不安,像是某種被強行填補上的空白。

聽聞霧濛濛的日夜交替之間,是人間最近地府的時刻。是真是假不是很重要了,真的是如何,假的又是如何。亡靈、夢境、念頭,無論觸及什麼,腦子裡都會如打火石相擊般,在腦海裡短暫地迸出火花。

全是他、全是他。離開也好,留下也罷。

因為他,所以他。

全是他。

逃無可逃。

雨一滴一滴地落,寧靜得煙香斷成兩截竟也會是響的。

南方天際之外還有更南方的土壤嗎?

天色還早,董奉揉起眼睛,側過身去,在自身的影子中闔上眼。聒噪的亡靈似乎短暫地回了地府,這才格外安靜。

那身凹陷不全的傷口,連骨頭都已經燒成一片灰燼。活著時且沒有擔心什麼,現在自己又何必再去思考呢?

董奉自認悟性不高,他錯過學習了解他人的最好時機。所以曾經他以為自己清醒,看著士燮歇斯底里地向他索要,只覺得無聊煩悶。如今想來,原來他也成功釣著過士燮,成功將倒鉤深深埋進了對方血肉裡。

可心情並沒有當初爽快,為什麼呢?

像是被一顆、一顆的珍珠堵住了眼眶、咽喉、肺腑,一蜷起身子就渾身發痛,可所有人、連自己都告訴自己,這樣可太好了,恭喜你。

恭喜。

恭喜。

恭喜。

聲音一聲聲敲擊在胸腔裡,卻全是冷硬的。

原來珍珠並非幸福的圓潤,只是蚌殼的痛苦孕出的硬結。曾經他眼中的士燮,是被殼護住的珍珠,是最圓滿的存在;如今,這些珍珠卻化作異物,讓他窒息。

為什麼呢?

眼看窗外的陽光正偕鳥鳴撕開清晨薄霧,就要侵門踏戶將所有朦朧作實。董奉這才熬不住,往深眠中昏去。

 

啊,他竟然也執著起了許多問題,許多答案。

 

.

Chapter 2: 04-05

Notes:

✦ 有血腥描寫

Chapter Text

04

「和兒,和兒……」母親滿屋尋人,聲音裡焦急難掩。方才明明還在廊下玩得正歡的小士燮,一聲驚雷落下,就像小獸般竄得無影無蹤。

明明是南方出生的孩子,卻害怕午後雷雨,從襁褓起便怕得厲害。

每逢春雷之後,午睡總是哭鬧不休,哭到嗓子啞,哭到渾身透汗,母親與乳娘再怎麼哄也無計可施,只能等他哭到沒了氣力,自己睡去。令人擔心又無可奈何。直到他漸漸長大,卻依然未見好轉。

「見過夫人。」士壹正要去剝明日宴席上貴人們的荔枝,遇上了尋公子的夫人,馬上跪地與當家主母請安。

夫人原是不願意士燮與這名庶兄多玩的,畢竟,若庶長子不安分,將來難免要壓了嫡子一頭。可惜和兒偏偏對這兄長鍾情,總是膩著不放。

大概是到了親近同齡孩子的年紀了吧。這庶子也是乖巧順從。她不願與這般年紀的孩子們撒大人的氣,既然士燮喜愛便先留在身邊吧。

「你可有看見和兒?他指不定又往你那裡去了。」

「公子……小的沒見著,這就去尋。」

「些許狹窄之處,你們孩子熟得很。和兒向來與你親近,你快去吧。」

士壹總是很快就能尋到士燮。

弟弟小小的一個,每逢雷聲便往暗處鑽,越狹越好,最好能塞進縫裡,把耳朵摀緊,什麼也聽不見。

果然,他在櫥櫃裡的被褥堆中尋著了。

士燮窩在狹小的空間,已經哭得喘不過氣,一看見士壹便死命拽住他的衣襟,怎麼也不肯放手。

「公子哭得要較雷聲響亮了。」被拉扯得也近乎要趴在地上的士壹苦笑起來,伸手去托住弟弟,另一手輕輕地拍著他一抽一抽的背脊。

他其實不願同士燮太親近。夫人的心思,他心知肚明,也不想招來主人家嫌疑。

士壹是庶兄,是家奴,士燮是嫡弟,是主人。通著一半的血緣,截然不同的身份地位。士壹沒有感到不甘過,生來如此的事,何從怨懟?

只是士燮實在對他好奇有加,自第一次見面,與他俯首行禮時,不知過去多久,士燮一直蹲在自己身邊,只為看一眼他的眼睛。「你的眼睛……」他那同父異母的貴子弟弟,聲音軟軟的,帶著孩子氣。「像河流。像很深、很深的河流。不可以去玩耍的那種河流。」

彼時與現在相似的是,士燮說什麼都不肯放開士壹了。但僵持在這,跪趴在地上也不是辦法。士壹將外衣蓋在士燮的頭上,緊緊打上結,替士燮多少摀住雷聲。然後熟練地將士燮揹上,挑了不經外廊的路走。「我們去找夫人。」

「不找娘親……」

「為什麼?」這個年紀的孩子怎麼會不黏母親呢?

「……娘親那還有其他弟弟們呢。」士燮縮在士壹背後抽泣著咕噥。士壹覺得有些好笑,原來背上這小公子是怕在仍是嬰兒的弟弟們丟面子,明明自己還這麼小呢。

「那還是要跟夫人說一聲找到你了,不然夫人會擔心你的。」

「娘親不會擔心的。」士燮縮緊他的懷抱,手臂在士壹的脖頸處收緊,腦袋一下一下地蹭著士壹的頸窩,「有哥哥在呢……哥哥一定會找到我的……」

「我不是你哥哥,公子。你是主人,跟我不一樣的。」士壹口上這麼勸解,卻又側過臉去接受士燮的親暱,「小的實在無福消受啊。」

拐個彎,與路過的侍女打了聲照面,士壹麻煩她與夫人說一聲人找到了,背後的士燮感覺到有其他人在,試圖把自己縮得更小些。

「哥哥也不是你喊的,我覺得你是哥哥就好!」等人走遠,士燮賭氣的聲音悶悶地從背後傳來,脊背又被一滴一滴的淚水染深。士壹好笑地又顛了顛背上的幼童,輕聲地哄:「是啊,我們之間和兒說的算……」

小小的公子被他哄得開心了,哼了一聲,還想說些甚麼,卻被貫穿天地的雷聲嚇得猛地縮起身子。「啊!哥哥、哥哥,你抱著我好不好……」

於是少年士壹匆匆地帶著小孩子找了最近的廂房歇下。這裡正暫放著新收的荔枝,木箱堆疊如小山,空氣裡全是甜膩的香氣。

他將背上的孩子,移到了懷裡。因為陰雨,房中點起了燭燈,士壹這才看清士燮滿臉都是淚水,眼角、臉龐、耳尖全都通紅一片,像是顆過熟的蜜桃,滴著汁水,禁不起一點搓揉。

士燮真的很小、很小,曲著膝窩在他的懷裡,也不會出了他的影子。士壹將手掌放在孩子蜷曲起的腹部,一下下輕輕地拍著。他的公子親暱地把他的手緊緊抱住,黏糊糊地喊他哥哥。一次、又一次。

士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鼻涕蹭得士壹一身。士壹環顧四周,找了籃熟透的荔枝來,剝了一顆,連籽都熟練地去除,餵給士燮。

「別哭了,不是當哥哥了嗎?」士壹幫士燮拿著荔枝,等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去。「甜嗎?」

士燮點點頭,這才發現自己身後是一箱箱的荔枝。小孩子張開嘴巴,發出小小的驚呼聲。他不知道,這些紅殼晶瑩的果實,都是家奴得給貴人們備下的珍饈。對他來說,世界理所當然豐饒無盡,手一伸就能得到。可對士壹來說,荔枝只是勞作,只是要剝光、去核、分盤的差事。

「好多啊……」

士壹輕輕笑起來,讓士燮在他懷裡坐起。少年兩條腿弓起,讓孩子的背靠在自己胸膛前。士燮很喜歡這個姿勢,他的頭上頂著兄長的下巴,整個人窩在士壹的四肢之間,像是有了小城池般安心。

「當然多呢,要給像是公子這樣的貴人們準備呢。」反正是要與士燮在這裡待到雨停,士壹就乾脆來做本來的工作。一顆、一顆地剝起荔枝。

「我也想剝。」士燮小小的、柔軟的手也拿起那佈滿短刺的果實,才剛拿就喊痛,嬌氣地很。士壹要他放下,他又不願意,罵罵咧咧地剝著。

士壹已經熟練地剝好好幾顆,士燮才好不容易弄出第一顆。小手上的果肉被折騰得爛糊糊,籽也沒取出,汁水還滴得滿身都是。他卻像得了什麼戰利品,得意洋洋地舉給兄長看。

「做得好。」士壹雙手黏膩,不能碰他,只是用弓起的雙腿輕輕一合,將小公子圈在懷裡,假作擁抱。

士燮學著他剛才的樣子,把荔枝往兄長嘴邊送。剝得太久了,果子帶著他的體溫,溫溫熱熱,連小小的濕指尖都一併塞了進去。士壹怔了怔,舌尖一動,才發覺甜汁全都從孩子的手指流進自己口中。

「哥哥,籽!」士燮眼睛一瞪,伸手在他嘴下接著。這怎麼可以呢!士壹含糊著要拒絕,但還沒開口,孩子已經蠻橫地、不知輕重地扒開他的嘴,硬生生探進來取。

「哥哥!籽是不能吃的!笨蛋!嘴巴張開!」

士壹不敢咬到士燮,只好被迫張口,讓那小小的手探進來,從舌下取出藏起的籽。「哥哥也做得很好!」士燮笑了起來,也沒注意手上的黏膩,往士壹的懷裡鑽去。「哥哥好笨啊……怎麼連這麼簡單的事都不知道呢?這樣哥哥沒有我怎麼辦?」

士燮在他懷裡咯咯笑,稚氣的嘲弄混著得意,細小的身子顫動,胸口起伏著貼緊他。那笑聲在雷雨後的空氣裡顯得格外清脆,卻讓士壹胸中湧起一股奇異的悸動,說不清是酸楚還是歡喜,只覺得心口某個地方被輕輕觸動。

「那和兒說怎麼辦呢?」士壹沒忍住,問了出口。

「永遠跟和兒在一起吧!和兒保護你!」剛才還被打雷嚇得大哭大鬧的孩子,挺起胸膛說要保護他,好像真的能抵擋萬事萬物一般。

他說要永遠保護自己。

還有誰會對他說永遠、對他說保護。

年少的士壹怔住了,胸腔裡被什麼填得滿滿當當。那是溫暖、是輕盈,也是力量。他不懂這股感覺從何而來,只知道此刻,他什麼都願意為這孩子擔下。

霎那,天幕被利劍般的閃電劈開。刺白的光瞬間吞沒屋內,把稚嫩的臉映得慘白。士燮嚇得渾身一顫,猛地又縮回他懷裡,小腦袋死死埋進他的頸窩,手指緊緊扣著他的後頸,像要把自己牢牢嵌進去。

「哥哥,你抱緊我……好不好……」聲音顫顫的,帶著哽咽,滿是信任。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卻又直覺地明白了它的名字。

我想要、我可以永遠保護他。

他低下頭,呼吸噴在弟弟額際的髮絲間,帶著他從未想像過的溫柔,輕聲哄道:「別怕……哥哥在的,和兒,抬頭看看哥哥……」

士燮聽話地仰起頭來看向士壹,青金色的波濤在他眼裡翻騰,滾起白花花的浪。他又要哭了,不要哭、不要哭。

你一哭,我便像是要被朱江淹沒一般,怎麼也汲取不到空氣。

什麼啊、什麼啊……原來……

 

——我愛他。

 

士壹一時間無所謂手中的黏膩,緊緊地抱住士燮了。

「永遠、永遠,哥哥都在這裡。」

士燮摟住他的脖子,嘟囔著不可以說謊,說謊要被鬼怪吞下肚的。

「士壹怎麼會騙您呢?」

睡一覺吧,他輕輕地拍著孩子的背,一下子人就在兄長的懷抱中睡過去了。

士壹抱著他睡得四肢發軟的公子,輕微地來回晃著身子,心情像是剛出爐的、蓬鬆的白玉糕,又像是牽著糖絲的荔枝煎。

生命正值春光爛漫,他把他的青鳥抱在懷裡,安全地在點著昏黃燭火的房間躲著雷雨交加。

實在想不到啊?士壹怎麼會騙士燮呢?

 

我怎麼捨得騙你。

 

 

05

午後雷陣雨過後的屋舍裡,空氣帶著潮濕的泥土氣。雷聲已遠去,只剩下滴答的水聲從屋檐緩慢墜落,像一首綿長的催眠曲。士燮哭累了,睡得沉,睫毛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

士壹安靜地靠著牆坐著,聽著腿上孩子細碎的呼吸,忽然有種奇怪的錯覺,彷彿,時間就這樣停下來了。雨停,光灑落,屋子裡的世界變得密不透風,像是被膠封在一個溫柔的琥珀裡。

他想,如果這樣的日子能持續下去也好。他做安分的家奴,做花燈會裡最好使的狼犬,做士燮閒來無事想要耍無賴時的兄長。

士燮拿他做刀、做鷹犬、做出氣筒、做兄長、做愛人,什麼都是他,將會什麼都是他。

陽光鑽出雲隙,悄然把整個院子曬得亮堂。嚇得哭累的士燮,睡眼朦朧間也被這道陽光叫醒了。孩子正是閒不住的年紀,揉揉睡眼便又竄了出去。士壹跟在後頭,沿著濕潤的小徑尋去。

孩子竄跑得快,在芭蕉葉林中很快就看不清孩子的身影,只有那銀鈴般的笑聲還在空裡蕩漾。怎麼一醒就又要玩?士壹想,卻只覺胸口被一種溫暖填滿,事情自此不再複雜。

他的和兒從芭蕉葉後探出頭來,臉蛋、頭髮都濕透了,往下滴水,滴在他光裸而沾上泥濘的腳丫上。

「我要摘荔枝。」和兒引著他,去一棵荔枝樹下。交趾的夏日裡,荔枝樹總碩果纍纍:紅殼晶瑩,像被日光淬過的珠子。小小的士燮使盡全力掙開臂膀,卻連樹幹都抱不住。

「你還小呢。」

「不小了!我也是哥哥了!」

士燮受夠在地上接哥哥摘的荔枝,他已經長到士壹的腰腹,也有了崇拜自己的弟弟們了。當然能爬樹摘果子!

士壹忍俊不禁,只能在樹下看著。孩童的身子靈活,一開始攀得倒也順利。但他還太小,力氣跟不上,不過片刻就手一滑——

墜落。

豔紅的荔枝、翠綠的新葉、紛飛的泥沙,一瞬間因士燮落下而引起的風竟有了形體與色彩。

士壹心口一緊,長期訓練的輕盈身手,讓他及時趕上,穩穩地接住了他。

小小的士燮在兄長懷裡愣了一瞬,眼淚在士壹第一聲輕喊:「和兒不怕,沒事了,哥哥在。」才反應過來,抓著士壹的衣襟嚎啕大哭。

士壹拍著他的背大笑:「公子給士壹摘了好大的荔枝啊!真了不起!」聽著聽著,孩子便破涕為笑,還撒嬌似地說下次兄長一定要再帶我來。

「當然好的。」士壹拍拍他的背,語氣篤定,這樣的日子會無限地一頁一頁翻過。他會永遠保護他,愛護他,陪他肆意地長大,陪他認真地老去。

日出、日落,他做太陽,而他做他的地平線,無論晴雨,都一動不動地為他切割天與地。

 

——本該如此的。本該如此的。

腦海裡突然出現這麼一個奇怪的聲音,視野模糊不清,四肢無力沉重。

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畫面再次重演,卻扭曲了,像是一顆石子砸進湖面,被漣漪遮掩。

這一次,他沒能接住他。

他要尖叫,可是喉嚨乾澀到一個音節都說不出口。

是夢,原來從頭到尾都是夢。他早就不是少年、不是士壹,心中也沒有剛才那種輕飄飄而溫暖的感受,反倒是一股荒謬矛盾的痛感,如電擊竄滿身體。

腳步被釘在原地,夢中失去了控制四肢的能力。眼前世界變得遲緩,聲音被隔成遠處的回聲。

「咚。」

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那孩子從樹上掉下來,濺起的泥與果汁像血一樣噴濺開來。頓時血腥濺滿這唯一的目擊者。

士燮一動也不動地倒在血泊中,只有腹部因為本能求生而劇烈起伏。他的頭撞在石上,臉上破了一個窟窿,一顆眼瞳碎在土壤上,鮮血汩汩淌出,纖細的右腿折斷成詭異的角度,白骨刺穿肌肉皮膚,陰森森地。

董奉頓時頭皮發麻,腳像灌了鉛,只能僵硬地一步步拖沓過去。血泊中,孩子極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呃……啊……兄長、兄長……救我……」

那聲音像冷風吹進胸腔,乾涸的喉嚨裡,他甚至喊不出士燮的名字。

——明明知道是夢。可為什麼,醒不來?

將死的孩子抽泣著,連哭喊的力氣都沒有,聲音細微得像破碎的瓷片。「兄長,因為我斷了腿,所以不要我了嗎?」

「……沒有。」怎麼會呢?董奉的喉嚨沙啞,明明沒有撒謊,卻連自己聽來也像是假話,像被風吃掉了邊角。

他一步一步朝那團翻滾的血肉挪去;在血腥與葉蔭之間,士燮變形了:幼年、少年、青年在他的視線間來回跳躍,面貌不停改寫;唯有那血與不死不活的濕腥不變——恒常地、冷酷地存在。

「是因為……我現在少了一隻眼睛嗎?很醜、很可怕、很噁心……」

「不是、不是。」

「那為什麼不救我?為什麼不救我?我好痛、兄長……和兒好痛啊……」士燮的眼睛裡水光閃爍,卻又因為傷口有過多的紅。「你為什麼騙我!為什麼騙我!為什麼不要我……為什麼?」

「你總是這樣,總是不要我!」那哭聲忽然尖銳刺耳,如刀子一下一下割進耳膜。他低低地抽泣,忽又瘋狂般高聲大笑。

「是你殺了我……是你殺了我!」蒼白的士燮在血泊中扭曲著笑,紅與白在他臉上交錯。「要是兄長一直在我身邊,我不必遭受此苦……」 

「受傷也好、生病也罷……要是你在、要是兄長在……」士燮話聲越發輕軟,像被潮水一點點沖淡,他的目光終於滑離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不是的、你聽我說——」董奉的聲音低啞,像被割斷的弦,急切卻無從織補。

「有什麼好說的?」士燮斷然打斷,他的眼睛像覆滿裂痕的冰,碎光裡滿是顫抖。

 

「你要的自由……不就是不要我嗎?」

 

那滿是戰慄的話語是冰冷的鏡片,反照出董奉所有逃離的結果:逃離士燮、逃離交趾、逃離士壹。

董奉像是被扼住咽喉,猛地倒抽一口氣,唇瓣顫動,卻什麼都說不出。

那沉默,被士燮視為認同。

士燮垂下腦袋,不再勉強自己抬頭看向董奉,語調卻出奇地平靜,像是最後的力氣用來壓住波濤。

「哈哈……算了,祝你得償所願吧……董君異。」

哥哥、兄長、士壹——士燮曾經以千百種稱呼呼喚他,卻唯獨沒這麼叫過。那個名字,是友人口中的董奉,是士燮最厭惡的外殼。

他的夢境卻偏偏選在這一刻,用這名字將他驅逐。

——少在那邊自說自話了!

在內心深處,董奉橫眉怒吼,想把那些責備像石子一樣回砸到士燮臉上,想把士燮從血裡拽出來,想逼他張眼看看自己做過多少傷人的事。少在那裡裝作唯一的受害者!

也想扯開自己的腦袋,讓這個夢隨著死亡離去。

可夢境裡,他只能一次次毫無底氣地否定士燮的質疑,除此之外,連一個字都吐不出。奔波一生的腿腳抽痛起來,心臟鼓動如錘,提醒他自己終究還是血肉之軀。

這種壓迫感,究竟是恨?又或是什麼呢?

董奉看著眼前,夢裡的士燮不再吐出尖銳的話,身影漸漸靜止,像被黑色的潮水一點點吞沒,只剩下冰冷的殘骸。董奉的雙膝這才無力地跪下來,彎腰抓著胸口喘氣,鼻腔間只剩下濃濃的血腥氣味,完全不可知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

董奉說他不愛士燮。

不愛士燮——倒不如說,到這個地步,說什麼「愛」還有什麼意義?

他明明想做一個不再是士壹的人,當董奉的名字逐漸覆蓋那段身份,用心臟死氣沉沉地恨他。卻也深深地懼那個愛著士燮的士壹。

怕他還在,怕他不在,怕董奉就是士壹,怕董奉已經完全不是士壹。

懼怕像毒,慢慢滲進每一寸血肉。

董奉伸手觸碰士燮的背脊、肩膀、臉,自己沾滿士燮鮮血的手竟不停發顫,像被寒潮抽動。指尖碰到的不是溫度,而是空白,像摸到被抽乾的殼。

那顆曾經緊緊追隨他的眼睛終於失了焦,從激烈的江水般的瞳孔,變成一顆帶血沾塵的琉璃珠。董奉的指腹才輕輕地刮過他的眼角,那眼珠子竟然便頹落在地,貼著泥土滾落。

似是上等的琉璃,晶瑩剔透,清澈見底。毫無巧言令色、甜言蜜語的模糊空間。一點生氣也沒有、一點求生的慾望都沒有……午後的日光竄入他的眼珠,竟然也只能就著影子溜出。

啊、啊啊……啊啊啊——!

別死、不要死……

讓我醒來、醒來啊……

聲音從他胸底逼出,淚與血一同模糊了視線,他不知道是為誰而喊,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

所有壓抑、所有懼怕、所有不肯承認的感情,一瞬間全都炸開。他竟然像個被遺棄的孩子,在腐敗與血腥之中,向虛無低聲地祈求。

 

「看看我……」

像第一次見面那樣吧。

 

 

Chapter 3: 06-07

Notes:

寫不好,這章以後會回來改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06

「喝——!和兒、和兒!」董奉猛然驚醒,胸膛急促起伏,冷汗從額角滑入眼裡,刺得他視線模糊。他抓著胸口,大口喘氣,像是剛從黑潮裡掙扎出來的人,連空氣都帶著鐵鏽的味道。

「兄長,我在這裡。」早晨的光穿過亡靈單薄的身軀,那麼真實的聲音,像是真的、活的。他站在窗邊,背對著光,看不清面容,啊,怎麼能又透明又陰暗。

董奉猛然翻身下床,瘋狂地。久臥病床,他並沒有裝上義肢,一瞬間他忘記自己只剩一隻腿,這一下便摔下床鋪。但也無法阻撓他前進。

匍伏在地,他緊緊地抓住那隻個倉皇在自己身邊蹲下的身影,將人整個拖進他的懷抱當中。

那雙冰涼的手蓋上他的臉頰,長髮掃過他的胸膛。董奉的心臟跳得飛快,氣息紊亂不堪。

喉間那生鏽的鉤子又要劃開他的喉嚨。

這是現實?還是夢境?

夢裡的畫面恍惚間在眼前重演,他沒發現自己現在與發愣無異,只覺得得睜開雙眼,不能再寐,得要正午朝陽全都灑入他的眼中,才能夠驅逐陰霾。

「兄長在害怕什麼呢?夢都是假的呀。」對方什麼都沒注意到似地,在他懷裡講話,帶著一貫的、不屬於士燮的輕笑,胸前隨著他的呼吸一陣一陣地起伏震動。「夢是人給自己畫的牢,快樂也好、恐懼也好,都是假的。」

「兄長不怕,和兒就在這裡啊。」他笑得那麼平靜,那麼明亮。光線在他半透明的臉上閃爍,幾乎要讓人相信那就是活著的士燮——只是更柔和、更輕、更乖順。

真的、真的,很不像是士燮。

「你摔了……從樹上。」董奉乾澀地張口,眼神恍惚地落在木門雕花上頭。

「我沒有,我怎麼會摔下樹呢?不是有兄長嗎?」

士燮的手輕柔地撫上他的後腦勺,太溫柔、太美好、太輕而易舉讓他眼眶發酸。好奇怪啊……士燮、士燮沒有摔下樹。

是啊、是啊、是啊!一切都是夢、都是士燮死纏爛打、不知好歹地侵門踏戶……自說自話、自作主張……

是士燮先不要他的。

是士燮先不要他的。

是士燮——

「我知道的,兄長會永遠保——」

「大人!你在裡面還好嗎!」下人的聲音從外傳來,隨著焦急地敲門聲,打斷了亡靈如同春風和煦的柔和聲音。「大人!」

董奉猛然睜大雙眼,那擁住自己的手臂原來是一點溫度、重量都沒有。一時之間董奉也愣了愣,發現自己的手是孤懸在空中,自顧自地擁著那淺淡的、虛假的亡靈。

胸口的餘熱一瞬間被抽空。所有過多的情緒盡蒸發、冷卻,只剩下極輕的呼吸聲在體內迴盪。

董奉愣了愣,坐起身子來,轉過臉不再看他。他搞不清楚,現在才是真實?現實?剛才的慌張是為什麼而起?恐懼又是為何而起?

是為已經死透的士燮嗎?是為已經焚屍成煙的士燮嗎?

還是為那個仍在夢裡對他微笑的影子?

不合邏輯啊。

即使亡靈的話被打斷,董奉也知道他要重複喃喃什麼。

如同惡咒一般的蜜糖,士燮嚼了一輩子,要他也含一輩子。直到地府將他剖開肺腑,去對證所謂永遠究竟是真是假、是長是短。

亡靈被董奉使勁地甩了開,半透明的身子撞上櫃子,理所當然地沒有聲音。但那明明不該有感覺的虛妄,卻發出一聲壓抑痛楚的悶聲。

亡靈站起來,到董奉身邊去。柔軟的側臉靠上他的肩,又被掙脫。但他似乎不是很在乎。「你要我走。」亡靈平鋪直述地宣告道,「兄長,我去替你顧藥爐吧。」沒有等董奉反應,柔和的面容又彎起眉眼,輕飄飄地不知道退去哪兒了。

僕從推門進來,急急將他扶至臥榻上。確認無礙後,仔細替他接上義肢。那金屬扣環「喀」的一聲,冰冷而清脆。

「大人,今天天氣好,難怪您也有精神了。」

「……是這樣嗎?」董奉看著亡靈消失的方向,許久終於咽下一口氣,感受喉嚨沒有意義地上下滾動,又回到原位。

僕從臨走前將雕花木門都敞開,房中沉重的藥氣散去,藍天白雲映進眼簾。輕巧的鳥鳴遙遙與潮濕黏稠的風糾纏,紫檀木桌椅上的紋理被陽光曬得清晰而光亮。

沒有人氣。很安靜、很安靜。

明天也會長這樣。毫無盡頭地,永遠都長這樣。

同樣是無盡,卻跟夢裡那種滿足感所帶來的理所當然不同。彼時是以雙手捧著一灣朱江水過紅河,小心翼翼,分神不能,可又毫無意義。此刻卻是如雙目盡盲,從此河與海無異,啜泣與低笑亦同。

董奉坐在榻上突然這麼想。

朋友也好,士燮也好,曾經想要的一切,到頭來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執念、執念,有太多事情他想不懂了,現在想來也是頭昏腦脹。像是緊密咬合的齒輪間,突然卡了一塊軟布。沒有破壞性,卻一點也轉不下去了。

真的是因為愛嗎?那夢裡頭曾經滿漲過的、不講道理的幸福感,在血液裡比起任何情緒,更快地流淌、穿梭,最後在心臟化作無所畏懼的鼓動,都是真實的、是真實發生過的。

那暗沉的、腥紅的一片豔血中的責難,糾纏不休的厲聲質問,反倒是假的了。

太詭異了。

最詭異的是,自己竟然像是被拖進恐懼的黑潮之中,只能一再一再地去想,士燮確實這麼恨他,而他也恨士燮恨他。

什麼夢與現實相反,常人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甫不過又是亡靈模仿士燮哄人的花言巧語罷了。

冷從骨縫裡滲出,順著脊椎一節一節地往上爬,像是有什麼在他體內慢慢結冰,一寸一寸地爬滿他全身。

好冷啊、好冷啊——

才入秋啊。

 

 

 

07

亡靈的出現不太規律。

回到封地也有段時日了,季節開始出現可見的變化,身上的傷口也已經開始結成痂皮,自己也開始可以下床走動走動。

而早在這些之前,自從清醒的第一天起,那冰冷卻柔軟的臆想就緊跟著自己。

亡靈沒有面容,薄霧不願離開他的臉龐,總是看不清五官。卻感覺得到他的表情,奇怪的很。

董奉在心裡稱他為亡靈、亡靈,卻心知不過只是疼痛與傷病造成的譫妄幻覺。雖然比起鬼魅,更似是無法掙脫的影子。不過只要喝了藥,無論亡靈在做什麼,散步、說話、擁抱,都會在一瞬間消失。

而亡靈也知道這件事。

亡靈他不喜歡糾纏著董奉,只要董奉堅持要求他離開,他就會走到遠遠的地方待著,或者,消失不見一小會兒。

即使如此,亡靈卻仍然是無法擺脫的。只要一睜眼,那與士燮身影一模一樣的灰影,就模糊了一部分的視覺,奪取了董奉幾乎全部的心力。

這短短數月,發生極多的事,關中風雲變色、友人接連凋零,而自己隻身回鄉,路途凶險、傷及肺腑。可他的精神、他的煩惱、他的痛苦,卻只一直盤旋在士燮的死亡上。

不該如此啊?肯定是因為這個幻覺,像是泥沼一般死死捉著自己的腿腳不放,所以才一直深陷已經不可追之過去,劃地為牢,而不能放下而向前邁進。

此刻亡靈蹲坐在火爐邊,持著扇一下、一下地搧著火。離坐在廳堂中的董奉很遠,似乎是看了他一眼,就喊著:「別攪啊,藥很燙的,得淺淺地刮表面涼著的湯,這樣才不燙舌頭。」

「笨死了!」亡靈從院中走來,帶著盈盈笑意。

可他又無微不至。

像是從未有過陰霾的人,才能無畏的良善為人;像是一直都被好好呵護的人,才能總是體貼入懷。

很不像士燮的——士燮的亡靈。

「要是沒了我該怎麼辦呢?」亡靈側著身在他身邊坐下,垂著眼睛,風一吹便叫他的髮絲如柳擺盪。而楊柳最是招陰。

董奉看著他。沒發現當自己望著他時,什麼景色、天氣、他人都無法覺察。眼是一枚很淺、很淺的碟子,只能盛得下一件事,是常人之情。

怎麼又是這句話。心裡想著、抱怨著。無論是夢裡的惡靈,還是眼前虛妄的亡靈,都喜愛叨念著要是沒了自己該怎麼辦。

要是沒了士燮怎麼辦?能怎麼辦?為什麼要總揪著這種事不放呢?他一直都沒有士燮啊。這種空想有什麼意義?

他挺想質問士燮的。

那你沒有我時,又怎麼辦了呢?

其實就算沒有彼此,我們也都過得好好的,不是嗎?

士燮好好地經營他的交州,而士壹用新的身份,改頭換面,做關中仁醫濟世的董奉。

離開的那年,士燮的地位鞏固,他也一把火了了在士氏的舊怨。士燮不是需要陪伴的稚童,不是搖搖欲墜的公子,也不是令人虎視眈眈的少年家主。

雄長一州,偏在萬里。

士燮已經不再需要士壹了。

可為什麼後來又要苦苦緊逼呢?

他與士燮一別經年,偶爾還是會夢到士燮親自押解他來關中那段日子。

那年士燮被賜安遠將軍,並封侯爵。而他被卸去義肢,乘步輦,在廣陵王府看弟弟與他的友人周旋。其實有些好笑,士燮他真的不通兵法,卻還是被安排了個將軍之名,虛有其表,也是很融入關中了。

當下的心情是什麼呢?年月過去,有些模糊了,可能也沒什麼感覺,只記得一開始有種回到做工具時的平靜。

士燮再在交趾時看到他時,先是冷冷地晾了好幾個時辰。可不到一日,又迫不及待地把他拖上大堂,當眾怒斥、掌掴,語無倫次。罵到最後,又突然捧起他的臉,忍著淚水質問,「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好像那受委屈的、挨打的、受傷的,都是他自己似地。

可士燮歇斯底里、瘋瘋癲癲的模樣,怪異地讓董奉感到熟悉、安心又平靜。好像自己本來就有倒刺,等著有人能不顧他的疼痛去拔下。

他越是平靜,士燮便越焦躁;他越無動於衷,士燮便越憤怒。而董奉始終不懂為什麼。

袁氏的人將他接出去。心繫著士燮人在廣陵與廣陵王對質著,作風卻依然無畏到近乎莽撞,心中少見地頻生擔憂。他在車馬上分神思考,或許是因為屆時鬧不好又要將友人們捲入吧。

於是與袁氏的交易一下子就談好了。袁氏的人說起話來彎繞,董奉說不來關中人擅長的委婉話,也不善以言為矛、以字為盾,只是應聲,要匆匆離去。離開車馬時,袁氏公子笑著提起,交趾太守手持血刃在謁舍廊上,留下一地的條條猩紅細蛇。

「聽說要給他兄長在袁氏下求情,說是:『若是袁氏為難他,回去就要剝了下人的皮。』」那人儒雅地微笑,車上燃著大概是從廣陵王那轉贈的交趾荔枝殼,去掩車外的煙味。「轉頭就手刃了一個下人,倒吊了一個僕從。讓長廊上血跡斑斑。」

「真是令人稱羨的兄弟情深啊。」

後半夜,士燮拖曳在謁舍長廊上的、稱作深情的殘酷血跡,在廣陵王一鏟子下,就從他額頭上大片地流下來。

他聽見孟卓與廣陵王倉皇地說道最好一步到位,聽見元龍著急地隔著雙方的親衛喊他的名字。那一瞬間, 所有人都看著他,卻唯獨士燮沒有。朱江般湛藍清澈的眼,被鮮血染成一片殺意的朱砂色。

混戰一片,遠處交易中的明亮火光依約燃起,交趾猛火油既有的豔麗火色,比白日更加明媚,比花火更加絢爛。

找到士燮時,那人倒在沙地上,胸前橫了幾句僕從的屍體,臉上卻一點表情也沒有,只有眼底滿是朱光。那雙年輕的眼看向他,像是終於找到終點般,緩慢地眨了眨。

他駝起他,士燮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四肢軟垂在他的背脊上,薄絲手套因高溫與血漿黏成一體,皮膚焦糊。血的氣味裡有焦糖與果香的甜意,似是荔枝連肉帶殼地燃燒。

士燮一路上安靜的很,只有那額前的傷口似乎因為逃亡時又撕扯開來,還在汩汩流血。落下、落下,比責難更加密集又輕柔地落在董奉的背上。那溫熱的觸感,像是在他頸後輕吻。

「把我丟在這裡,你就自由了。」

躲入了林中,董奉挑了條再隱蔽不過的崎嶇山路。董奉沒有回頭,只覺得背上那具乾癟的身軀比整個夜色還沉。

「你不是一直想離開我嗎?」士燮輕輕地嗤笑,被董奉背負他的手狠狠掐了一把大腿作為報復。可身上嬌氣的人也奇怪地沒有喊痛,只是又沙啞地笑了聲,「這下滿意了?」

「你會死。」董奉推開叢生的枝葉,「你皮膚都燒壞了,沒有了皮囊,身體裡裝著的體液會通通流出來。」

「嗯。」士燮疲倦地回應他。「聽起來死的好醜。」

「不會死的。」董奉沉沉地說。脖頸間一點點水珠的觸感,讓他忍不住問了聲,「疼嗎?」

「……不疼、不疼。是冷汗吧……」士燮的說話聲越來越慢,腦袋似乎也抬不起來了,只能垂靠在董奉的肩膀上。「身上……汗涔涔的,不舒服。」

「別動,晚點給你治好。」

「……杏林君……也治我嗎?」士燮昏沉不已,失血過多,說起話來像喉嚨中摳字一般困難。昏迷之前,他的手指忽然微動,緩慢地縮了一下臂膀,彷彿極輕極柔地抱了一下董奉。

打個巴掌給個棗。他不屑地想。

背上的人沒了意識,只迷迷糊糊間發出吃痛的悶聲。

嘴硬。幼稚。瘋子。有病。

他惡狠狠地想、滿是恨意地想、充斥著憤怒與恐懼般地在心裡踐踏辱罵他——鼻尖卻有些發酸。

那天那麼多事,可獨來自故鄉的荔枝香卻縈繞不去。

的確啊,士壹曾經愛過士燮的,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無法否定的。不然那夢魘怎麼會如此真實而逼人?

而現如今董奉藉著士壹的過往,苟延殘喘在士燮的土地上,揮霍著士燮施捨下來的性命,受士燮在他腦中刻下的情感所苦。

他又不全是士壹,自然要被撕扯開來,剖出士壹那半,董奉那半。讓士壹給士燮陪葬去死,用董奉的撕裂去為他哀悼,或許正是士燮所要的折磨。

胸口一陣、一陣地疼痛,像是焦急地提醒著什麼似地。董奉低下頭去查看胸口的包紮,一條一條地解開繃帶,看皮肉被拉扯得微微發顫。傷口已結痂,呈紅棕的裂縫,像未癒的口。

坐在他身側的亡靈還在溫聲叨念著湯藥的事,見他突然解著繃帶,竟然會也驚慌得不行,連連伸手想攔。

那手穿透了他的手腕,卻仍執拗地想要阻止他。

最後,亡靈顫抖著靠近,冰冷的額頭抵在他的頸窩側,手顫顫巍巍地覆上他的胸膛,卻又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傷口。聲音細碎而帶著啜泣,「兄長……別解了,看起來好痛……」

與回憶中重疊的觸感讓人頭皮發麻,小時候士燮也常這麼擁抱自己。

那時士燮還有心跳、有溫度,自己也還不知道「痛」會在歲月裡發酵成這樣的形狀。

是一雙連筆繭都柔軟的小手,即使張大,也小過士壹至少一個指節,連刀劍都拿不穩,卻仰著頭對自己說:「你得在我身邊,在我身邊才能——」

保護他嗎?董奉揉起緊皺的眉心,腦海裡卻翻湧著與此不同的答案。

「你得在我身邊,我才能保護你。」記憶裡士燮的指尖不敢去碰上他赤紅的傷口,只是滾燙的眼淚違背理智、先一步替主人撫上士壹滿是傷痕的背脊。「你、你,我去跟二叔伯說吧……不要去了、訓練什麼的……就在我身邊不行嗎?」

第一滴帶著體溫的鹽水落在裸肉上時,士壹沒有忍住壓痛的低鳴。士燮慌了,以為是自己哪裡碰到兄長了,手猛地向回收,縮在胸前,像隻受驚的小白鼠。

士壹抬頭看他,士燮一下子離他好遠。士燮對他很好,在他身邊,自己似乎總變得更貪婪、更無畏、更無恥地渴求。像此刻,他想要張口說沒事,想要再將人擁近些。「公子,我——」

「看起來好痛啊、怎麼辦啊、怎麼辦啊?兄長?」士燮近了兩步,又停在離兄長一肘的距離,越哭越用力,整張臉哭得狼狽兮兮地,手去捉兄長的衣襬。士壹卻突然覺得他好可愛、好可愛啊,比起任何身著華服時都更加惹人憐愛。

可憐巴巴地讓人玩心大起,他開玩笑地說,「那公子給士壹求情,讓士壹躲在公子身後串珠子就好,怎麼樣?」

「以後士壹就只給公子梳妝打扮,畫眉貼珠,做小奴婢,日日夜夜陪在公子身邊?」

士燮睜大眼睛,掛在眼框的淚珠,因為他猛然抬頭而被震下。「哥哥……」士燮軟聲喊他。「嗯?」士壹抬手去給他抹眼淚,心裡對於士燮又窩進他懷裡感到踰矩的安心。

「你別叫我公子,別說要做我的奴婢。」士燮低下頭去,聲音很小,手又去攥自己的衣角。「……你答應我,我就去給你說。」

士壹愣了下,又放縱地笑出聲來,臉埋在士燮的背上,惹來士燮害臊到不滿地發難。他那綿弱的拳頭砸在自己手臂上一點都不痛。

「那樣士壹就不能保護你了。」他靠在他的背後說,心是他前所未有的輕盈,身上的傷痕似乎也毫無知覺了。

「沒關係的,花燈會那麼多人,不差兄長一個。」

「那公子的小奴婢也不差士壹一個啊。」

「我叫你不要說!不要說!士壹!你真的很討厭!」

可幾天後,士燮的貼身小廝連忙喊他過去,說是士燮高燒中低喊他名姓。「公子不讓我們叫你,壹哥。可他夜不安寢……夢中頻頻喊你……哭得實在可憐……」

士壹趕得不巧,士燮醒著,燒紅的臉蛋朝上看著天花板雕花,安靜得不知道在想什麼。

「兄長來了。」士燮要起身,手小心翼翼地拐著撐了一下床板,都被士壹看進眼底。

「挨打了?」他捧起士燮的手,士燮要縮,卻又疼得收不回去。「都發生了什麼?怎麼會?」

士氏訓誡的方式士壹比誰都了解,只是從來沒有想過會用在士燮身上。他看得出來,那掌心的傷痕,幾條寬的是被刻著家訓的戒尺打出,細長的是由皮教鞭所笞出。可戒尺、教鞭哪裡是容易打出血來的器具?

他又連忙去檢查士燮的膝蓋,他定是跪著受得打,這幾日潮濕,得多留意不要給膝關節留下隱疾。他手要去翻開腿邊的被褥,卻被士燮歪過小腿躲去。

「我沒事的。」士燮看著他這麼說,也沒有喊痛、沒有哭聲、沒有掉眼淚。眼下滿是烏青,看得出幾日都沒睡好。士壹的手要去撫他的臉頰,也被側過臉躲去,徒留尷尬地懸在空中。

「……你真的去求二伯父了?」士壹顫抖著聲音說,「你、你!傻啊……糊塗啊……開玩笑的,你怎麼、怎麼!」

「是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委屈兄長了。」士燮的聲音帶著哽咽,可沒一下又把悲傷吞了下去。「有連累到你嗎?」

沒有吃不了苦的長公子。董奉突然想。

他依舊不知道士燮在那日被教育了什麼。士燮很聰明,什麼都學得很快。那麼愛哭的嬌氣孩子,是個連他人受傷都會哭泣的、善良的、心軟的孩子,卻才隔個幾日就學會咬牙切齒地忍耐痛苦。

現在想來,士燮大概就是從各種這樣微小的時刻,一點、一點壞掉的。

「你為什麼哭呢?」董奉問靠在自己背後的亡靈。聲音不大,卻像是被擰出喉嚨的氣音。大概自己也要被士燮逼瘋了,誰會白日與妄想對話呢?

亡靈還抽著鼻子,手背胡亂一抹,濕痕在蒼白肌膚上留下一道淡淡的印,而眼淚也不再掉落。「你受傷了,我難過啊。」

那語氣太熟悉,像極了少年時士燮對他哭喊的聲音。董奉的胸口一緊,視線有那麼一瞬恍惚。

「可士燮許久、許久不哭的。」他低聲說,近乎是喃喃自語般。

「長大啦,長大了就不能哭了。士氏不需要一個會哭泣的主人。」亡靈微微歪著頭,輕飄飄地、平靜地說著。「不哭就不難過嗎?兄長,你也難過,你也不哭。」

那句話不知為何,像一根細針輕輕扎進董奉胸口。他呼吸有些亂,目光避開。「那我受傷你為什麼難過?」

亡靈怔住,眼神裡閃過一絲受傷與迷惑:「你還是不相信我。」那語氣裡的失落太真切了,真切到讓董奉的理智有一瞬間動搖。

董奉不懂為什麼他要那麼震驚,自己對他帶著懷疑才是應該的吧。亡靈的出現、噩夢的頻生,都不過是基於士燮死亡這場夢魘的延續。

而且所謂不相信我的「我」究竟是指誰?亡靈不是人,是幻,是夢,是他神思錯亂的產物罷了。跟亡靈何談信任與否?跟死去的士燮又何談信任與否?

但亡靈那樣望著他,仿佛他真傷透了一顆心。

亡靈的失望真實得近乎刺痛,冰冷的手指緩慢地離開董奉的身體,坐姿也回歸端正而疏離。

「你心中還有怨恨。」亡靈低下頭去,聲音幾乎低到聽不見。空氣裡的溫度瞬間坍塌。一會兒他又帶著淺淡的笑意補上一句:「沒關係的,兄長,還是喝藥吧,身體要緊。」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潑下來。

董奉垂下眼,看到亡靈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袖的邊緣,這種士燮少年時的小習慣倒是模仿得惟妙惟肖。

董奉收回眼神,亡靈疏遠的舉措不是正是他要的嗎?為什麼心底莫名燃起一股火?

還有怨恨、還有怨恨、還有怨恨!他聽著這句話在心中一遍遍迴盪,幾乎想撕開自己胸口去看看那怨恨到底藏在哪裡。士燮到底憑什麼這樣一再地自以為了解他呢?而且又是喝藥、喝藥,那亡靈答非所問的,又想潛逃。

那已經涼透的湯藥隨著他手一揮,陶碗砸碎在地,稠黑的湯藥竟也似血花綻放般蔓延。

亡靈看著他,苦笑一聲:「幼稚。」

精神煩憂、肝氣鬱結,壓太衝、陽陵泉,配柴胡、香附;虛煩不得眠,肝血不足,煮酸棗仁湯,分溫三服。

其實對於所有問題的解法都心知肚明。

僕從聽到碎碗聲,識相地趕上前來持帚收拾殘局。董奉看著亡靈又回到火爐旁邊,離他遠遠的,持著團扇無意義地一下、一下搧著。

沉默間,心裡的火漸漸退去,留下的卻是更深的空洞。

「溫一壺酒來吧。」

董奉的眼神空落在那實際無人的火爐,僅煙霧隨風搖晃。在仍然潮熱的交州初秋之中,他喃喃地不知像誰為要溫酒的行為解釋道,「手太冷了、太冷了。」

 

 

 

Notes:

哎呀……怎麼一個月就這麼過去了

真的朝歌一出,就有頗多東西要改,而且我又是想到什麼寫什麼,再嘗試一鼓作氣串起來的類型……(所以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學會好好打大綱)

這段時間就在東改改、西改改,又怕跟朝歌劇情所帶來的重點內容合不上……哎呦……(舉例而言之我沒想到弟直接把整個郡都給哥了啊!救命!)

 

然後後面章節劇情緣故,可能會出現自定義的士武(會再在開頭提醒)屆時還請多多包容><

好愛碎碎念的一單機人,不好意思打擾各位的眼睛了><(哎呦好吵)

感謝您的閱讀

生生

Notes:

前後寫的時間差有點多,頭昏腦脹的
以後可能會修,目前應該算是待續吧……

因為奉燮要99所以硬是在9/9發了!(就要99就要99!)

感謝您的閱讀

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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