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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得不暂时借住在这个由三个怪人组成的家庭里，起因是一场纯粹的意外。

事情是这样的：三天前的下午，距离放学还有15分钟，寒木一中初一（11）班正在上最后一节自习课。芷清，作为班长，坐在讲台后面替临时有事的班主任看自习。忽然，她感到脚底下的地面在剧烈地晃动。

在一片慌乱的桌椅碰撞声和“怎么回事？！是不是地震了？！”的惊慌呼喊声中，教室的地面从中央裂开。紧接着朝南的两面窗玻璃忽然爆裂，水泥地面在两股看不见的神秘力量的撕扯中开始一点一点地合拢。然后，本来应该在隔壁高中部教室里上课的两位同学，一个黑发小辫死鱼眼，一个黄毛圆脸婴儿肥，就这么扇着两对体积庞大到令人难以忽视的翅膀飞了进来。

在同学们纷纷被这一超自然现象震惊到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地看着两位不论是造型还是动作都一言难尽的学长和突然从教室地板中央冒出来的不知名藤蔓状生物（？）搏斗的时候，芷清果断地一声大吼唤回大家的神智，“大家快走逃生通道下楼！”

死鱼眼递给她一个“帮大忙了”的感激眼神，对她说：“你也快走！”婴儿肥很焦急地问死鱼眼：“师父还有多久能赶到？这玩意至少有A级，我们顶多再坚持两分钟！”教室里的同学们听见了纷纷慌张地往门口涌。芷清看着他们两个吃力的样子，犹豫了一下，站在讲台上没动，让其他同学先走，她殿后。

就在她跟着最后一位离开教室的学生想要跨出教室门的一刹那，忽然一道气浪袭来，婴儿肥被地上的藤蔓抽得倒飞出去砸到她身上，两个人一起重重地砸到讲台后面的黑板。她小腿骨折弯成一个奇怪的角度，肋骨被撞断了插进肺里，猛地咳出一口血。

她的胸口和腹部都开出淡紫色的，边沿透明的花，延伸出一些半透明的丝絮状的东西。她好像快死了，已经出现幻觉了。她看见死鱼眼在操控土墙和藤蔓打得难舍难分，还看到婴儿肥一脸焦急地看着她然后用手心挨着她伤口冒出白光。她今天见到的超自然现象比她这辈子见到的都多。然后黑毛和黄毛都在她意料之中地被藤蔓抽飞出去躺在地上生死不明。她现在腿动不了，没法逃跑。她看着藤蔓插进她小腹。一切都结束了，她心想。她的生命要结束了。

然后她耳鸣。她怀疑她被土地中传来的爆裂声震得耳朵流血。她就这么看着地底之前还不可一世的藤蔓被忽然出现的巨大而致密的土块干脆利落地挤成一滩烂泥。土块上站着一个人，好像游戏里的天使降临一样发着柔光匀速落下来。那个人看到她，露出很诧异的表情，说（芷清根据口型在脑中自动翻译）：“我＊（某些不宜展示的不文明用语），她是人类吗，这都没死？”

这就是那个造型最一言难尽的红白挑染在她人生中的初登场。

在短暂的失聪中，她的世界很静。那个人把她抱起来，让她靠到自己怀里。她的手臂无力地垂下，腹部破了一个洞，身体由于失血过多而逐渐失温。很冷。那个人的身体很温暖，手心很烫，紧紧地握着她的肩膀。她的额头顶着那个人的颈窝，脸颊靠在那个人柔软的胸膛，闻到土腥味和清新的青草香气。

她被裹进了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像蜷缩在温热的羊水，有些困倦，疲惫而虚弱地打了一个哈欠。是幻觉吗？她明明应该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是她听到那个人用低沉平稳的声音对她说，“别睡。芷清。你睁开眼睛，看着我。不要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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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死鱼眼婴儿肥和那个看起来头发造型最嚣张的红白挑染坐在她旁边，分别跟她自我介绍。死鱼眼有点拘谨地：芷清你好，我是寒木一中高二（11）班的池甲。婴儿肥看着她很开心地：芷清你终于醒了，太好了！我是乙，高一（2）班的。你腿没事了吧？最后红白挑染，是一个打扮干练，五官轮廓深刻，眉眼英气的中年女人：寒木市公安苍南总署特勤局，池年。我是甲和乙的监护人，也是你现在的临时监护人。

芷清刚醒过来，脑子里还有点卡顿。她说：“嗯，你们好。”三颗脑袋齐齐盯着她，等着她的下文。最后她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好像都认识我，但是，我是寒木一中初一（11）班的芷清。谢谢你们救了我。”

池年用很温和的语气对她说，“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我知道你，芷清。你是清泉的朋友。”

她骤然听到这个已经很久没有被别人提起过的名字，脑子里一片空白，哦了一声。池年继续说：“我接下来的话你可能一时半会难以接受，但是，请不要惊慌。”她心里有点忐忑。

池年说：“你不是人类。”

她顿了一下，说：“嗯，我知道啊。”

池年：“你怎么……”

她脱口而出：“这都没死？”

甲乙迷茫地看着她俩。池年目移。她轻咳了一声，“开个玩笑……我早就知道。你们应该不会把我抓起来研究之类的吧？”

在池年简明扼要的说明之后，她终于了解了目前的状况：此次事件是一年前若木失窃的余波，她无辜被波及。现在事件的调查和善后工作已经完全结束。在特勤署的治疗下，她的伤也已经痊愈。但是，这次意外事件似乎激发了她身体中的灵质能力。她现在体内灵质不稳，危险评级较高，需要暂时戴上监测手环，观察至少一个月。池年是她的临时监护人。

她看着左腕上发着幽幽荧光的白色手环，说，“嗯，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池年说，“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你需要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她说，“知道了。”

池年发给她一个小区定位。离寒木一中不远，开车10分钟，骑自行车半小时，地铁要绕一点路，需要40分钟。她说，“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天上午到你们家，可以吗？”

池年说，“不用。你今天就跟我们回去。明天我开车送你回趟家拿东西。”

他们到家的第一顿饭吃得很尴尬。池年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甲乙想跟进去帮忙，被她赶出来，“你们呆着客厅陪芷清说话。”三个人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击鼓传花一样做没营养的话题接龙。吃完饭芷清站起来，“我去洗碗吧。”池年立刻，“你别去。让甲和乙来。”结果又变成她和池年四目相对。池年好像在犹豫着要说些什么。芷清想起她似乎无意中瞥见过池年在平板上看办理领养手续流程的资料。她忽然说话打断池年的思绪。

“公务员允许染发吗？”

“……天生的。”池年回答她。

“乙的头发也是天生的？”

“嗯。”

“我的头发也是。”她干巴巴地。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池年又进入了那种犹豫着好像要和她说些什么的状态。她直觉上并不太想听。但话还是来了。

池年很直截了当地问她，“芷清，我想收养你，你愿意被我收养吗？”

她脱口而出，“不愿意。”

池年说：“好。”又补充道，“没事，不着急，你再考虑考虑。”

她说，“不用。谢谢池……阿姨。”

池年被她噎了一下，慢了半拍，“……叫我池年就行。”

那天晚上芷清久违地失眠了。她的新房间被收拾得很洁净。很空。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衣柜，一部台式电脑。像高配版宿舍。她把行李箱塞到床缝底下，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然后她的身体周遭蔓延出淡紫色的光晕，半透明的丝絮状的东西延伸出来，慢慢地充满整个房间。她看了一眼手腕，危险等级仍然维持在绿色，心下稍定。她把自己包裹起来，闻到睡裙上熟悉的洗衣液的香氛气味，就这样坐了很久。然后她意识到她已经开始想念那个人温暖而有力的，雨后的土地一样的怀抱。这只是吊桥效应。她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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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收到一瓶安神香薰。池年对她说，“摆在房间里吧，助眠的。”

她说，“池年，我是你的嫌疑人吗。”问句，用的陈述语气。

池年没听懂，皱着眉看她，“想什么呢？你是这次事件的受害者。我要对你负责的。”

她说，“好，谢谢。但是以后请不要进我的房间。”

池年觉得莫名其妙，说没人进你的房间，就拎着一个红色塑料桶下楼去了。桶里装着一块抹布，一双手套，一个小型工具箱。

芷清在自己的房门上贴了一个淡紫色的挂饰，上面的文字可以滑动，她将它定格在“请勿打扰”。

池年第二天才回过味来，对芷清说，“你的监测手环不止可以评估危险等级，还会生成一份详细的状态报告，咳，其中包括睡眠质量。你放心，只有我有权限查看。”

芷清说，“能给我看看吗？”

池年说可以，然后把自己的平板拿出来，面容识别解锁，登入内网，又输了两道密码，最后打开一个界面递给她。

她的手指慢慢地翻动。危险等级评估，灵质能力指数，能力变异性指数，灵质空间鲁棒性……基本生命指征，血压，血氧，血糖，心率……生理心理健康评测，睡眠监测，焦虑抑郁评测，脑电图【无数据】，事件后心理创伤评估……最后是一页空白，她读出标题，“摄食行为观察记录，括号仅不在附件列表内的特殊食性种需要填写？”

池年看了一眼屏幕，“噢，那个是由我来填的，一周写一次。”

她看完了报告，把平板还给池年，“我要去上学了。”

池年挑眉，“现在还不到7点，一会儿我开车送你们三个。”

她礼貌地，“不用了，谢谢。我是班长，需要提前一刻钟到学校帮老师印早读材料。”

“那你早饭怎么吃？”池年皱眉。

“学校食堂有早饭。”她没说谎，学校食堂确实有早饭，只不过她大部分时间都不吃。

池年说好吧，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她点点头，背上书包下楼，看到她骑了三年的自行车被收拾得明光锃亮，连车筐和车锁都一尘不染。打了气，紧了闸，车链子还上了润滑油。

中午11:40，初中部吃饭的时间到了。芷清原先经常和清泉一起结伴去食堂，但若木事件之后，她一直独来独往。

走出教室的时候听见一声“芷清！”，她被吓得一个激灵。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甲和乙冲她挥手。她问，“高中部不是还在上课吗？”乙很开朗地，“师父让我们陪你一起吃饭！”甲也微笑地看着她，“走吧。”

很难不觉得他俩这么高兴是因为可以有理由光明正大地翘掉一节课。她心想。还有，他们都叫池警长师父。在充斥着蓝白条纹校服和POLO衫休闲裤的学校里，这个称谓让他们像两个奇葩中二少年，或者当下流行的那种古风小生。

但她也听见过甲和乙叫池年妈妈，一般是在和其他人类聊天的时候，也有池年不在的时候私下里顺嘴。妖精之间的关系很简单，和人类不大相同。他们的师父约等于人类的家长。鉴于来开家长会的大部分都是妈妈，所以家长也约等于妈妈。反正池年对此没意见，由着他们随便叫。芷清敏锐地发现池年既不喜欢别人在非工作时间称呼她的职务，也不喜欢人类的礼貌语，但她也不愿意跟着甲乙叫池年师父，或者妈妈。所以她一直对池年直呼其名。池年也无所谓。

食堂里人声鼎沸。她们艰难地找到三个挨在一起的座位。甲坐她对面，乙坐她左手边。

她犹豫了一下，很委婉地问了一个最近令她感到十分在意的问题，“你们师父，呃，妈妈，最近是不是吃胖了？”身形没变，四肢也没变，但是小腹有点隆起，就连常穿的皮带扣，也离磨损最严重的那个部位往右放宽了两格。

甲和乙对视一眼，很整齐地同时开口。

甲：“师父新收了个师弟。”
乙：“妈妈最近又怀孕了。”

芷清说：“什么？”

甲：“妈妈最近又怀孕了。”
乙：“师父新收了个师弟。”

芷清张嘴，顿了一下没说话，脑子里的语言中枢仿佛也被他俩的混乱的语言系统感染了。然后她言简意赅地问，“你们也是池年生的吗？”

甲含糊地，“算是吧，但可能也不太算，反正我和乙都在师父的肚子里待过几个月。”

“……妖精还有这种功能？”

“跟人类那种其实不一样……那时候我还很小，受了很严重的伤，离散灵就差一点了，师父为了救我，用了一个铤而走险的法子，把我放到他身体里慢慢地修补，居然成功了。具体原理我也不太懂。之后捡到小乙的情况也是一样。新的师弟，是你出事那天师父捡的。”

他看着芷清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补充道，“你放心，你没有。你只是被捅穿了腹腔，还有断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都挺好治的，躺三天就差不多了。”

芷清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那他们这个即将出生的师弟岂不是要叫“丙”。好难听的名字。她心想。

她们没再说话，安静地吃饭。

乙趁甲不注意，把自己盘子里的西兰花夹给他两块。甲看见了，伸筷子去夹乙盘子里的咖喱土豆。乙用自己的筷子别着甲的筷子不让他夹。两个人的脸上都幼稚地噙着笑。他们角力了一会，最后达成平局，对双方碗里的炸鸡块和酸菜鱼举行和平的交接仪式。

芷清双目无神地看着两双筷子隔着对角线在自己面前打情骂俏，提前对自己未来一个月的午饭用餐体验感到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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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那么糟糕。芷清心想。

之后的每天，在她出门之前，餐桌上总是会摆上一点打包好的吃的东西，有鸡蛋豆浆油条，煎饼和草莓牛奶，还有三鲜包和奶黄包。旁边便利贴上永远都是池年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芷清，别忘了吃早饭。

今天池年早上有会，不能开车送他们上学。甲乙要坐地铁，难得起得比她还早。乙塞给她一块用保鲜袋裹好的老式奶油面包，“妈妈说，如果你早上没时间吃饭，就用这个垫一垫肚子。”这是池年今天早上起来在附近的一家面包房买的，现烤的，很好吃。

她在第二节课间把保鲜膜撕开，用餐巾纸垫着，小心翼翼地把这块巴掌大的面包吃掉。酸奶油口感很轻盈，闻起来有一股馥郁的甜香，面包的黄油香气很浓，外皮很酥，吃的时候碎渣掉了一地。还好今天本来就轮到她值日。

然后她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同寻常的饥饿感。她趴在课桌上休息了一会，希望刚刚吃下的食物能尽快地发挥作用。然而事与愿违。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她的小腹像被狠狠地揍了几拳一样痛。甲和乙看到她大惊失色，“芷清，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差。”

她虚弱地，“我觉得有点胃痛，还有头晕……可能，有点，低血糖。”

她感觉左手腕上的手环在发热，心里觉得不太妙。艰难地抬起手腕，手环发着幽荧的红光，她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现在看东西重影，根本看不清手环上的危险指数。甲镇定而迅速地，“我们去医务室，那里有一个房间可以布置结界。不用担心，师父马上就赶到。”

甲和乙在两边搀扶着她坐在医务室的床上，她冷汗涔涔，头痛地要炸。然后一阵风撞开房间的门，她闻到熟悉的土腥味和青草气息。她听到池年用严厉的声音，“甲，乙，你们先出去，把门带上，留在附近，不要让人靠近这里。”两声“是，师父！”，然后哐当一声房门被撞上，锁死。池年用干燥而温暖的手掌握住她紧紧攥着的拳头，温声地对她，“芷清，放松，这里的一切都是安全的。现在，不要对抗你的本能，试着感受它，接纳它，让它指导你……”

她倚靠在池年柔软的胸膛上，意识渐渐地沉入脑内的深海。

她面前的人影散发出馥郁的灵力。激发她的狩猎本能。她锁定了面前的猎物。在本能的驱使下，她的身体散发出淡紫色的，柔和的，致幻性的光晕，从中蔓延出半透明的丝絮状的物质，轻柔地将她们包裹进来。猎物很顺从地向她敞开怀抱，引导她找到自己最容易被撬开的入口。丝状的，发着淡紫色荧光的东西很轻易地进入到猎物的身体，刺破黏膜，分泌出具有麻醉和致幻作用的毒素。

猎物像濒死一样轻轻颤动，她又放出更多丝状的，软而韧的的东西缠住猎物的颈项和四肢。她的知觉感受器的末端在猎物的身体里搅动，贪婪地吸取内部甜美而丰盈的灵气。然后分泌消化液。溶解，破裂，分离，从肠，到胃，到肝脾。温热的，鲜甜的内脏，一点点融化，被她无意识地，轻轻地，满足地搅动，混合，搅拌到糜烂，再吸吮，舔舐，吞食。猎物的味道好像将樱桃和石榴混合捣碎之后微微发酵的果泥，散发出诱人的馥郁甜香。

她放任自己沉溺于这令人心醉神迷的欣快和狂喜之中，忘却了现实的一切，将甘美的猎物茧缚于自己身侧，本能地，贪婪地，不知疲倦地进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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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清醒时，是似曾相识的画面。三颗脑袋齐齐地盯着她。乙很高兴地说芷清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甲拉了拉乙的胳膊，很关心地问她：芷清你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师父说你没什么大碍，就是可能早上没吃饭，有点低血糖。池年没说话，向她投来关切的视线。

她触碰到池年的目光，像被火烫到一样立刻闪开。她的身体还在回味那股轻飘飘的餍足感，但理智回笼之后，回味的想法本身就令她感到愧疚和莫名的羞耻。她看着甲开口，声音发哑，“我没事。”然后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池……你们师父还好吗？”

甲乙齐刷刷转头看池年，“师父挺好的啊。”

池年冲她们安抚地笑了一下，“我很好，芷清不用担心。”

她躲过池年的目光，盯着池年的制服衬衫看，就好像上面有什么她很感兴趣的东西似的。这件衬衫一直都是那么地干净挺括，从上往下数第三颗纽扣绷得很紧，很辛苦。她忽然想起甲乙和池年在她濒死那天第一次登场时的画面。她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试图转移话题。

“你们特勤局的战斗服还挺别致的。”

她还记得甲乙撞碎窗玻璃的时候穿的那身黑色哥特式长裙和纱网礼帽，黄色短款蓬蓬裙和层层叠叠的裙摆，以及池年从天而降的时候身上的亮红色皮衣抹胸超短裙，下摆在风中猎猎飞舞的同色系长款风衣外套，猫眼形墨镜，还有亮瞎人眼的金戒指。

“第一眼看上去真的特别震撼。我还以为你们刚从漫展出来，在cos魔法少女。”她真心实意地。

甲说：“啊？”池年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乙很兴奋地用星星眼看她，“对吧对吧！我也觉得很特别！但是每次出外勤之前师父都强制我们先换衣服……其实上次是事发突然，变完身就冲出去救你了，所以没来得及换，嘿嘿。”

他们听见学校的上课铃声。池年说，“甲，乙，你们先回去吧。我陪着芷清。”

甲乙上课去了。气氛又陷入尴尬的沉默。芷清感到自己的胃里很充盈，头脑很清醒，但她的心里很乱。

她说，“池年，我能抱一下你吗？”池年不明所以地看她，向她张开双臂。她伸出手，绕着池年的腰环了一圈，慢慢地收紧，用力。接触到池年腰侧的一刹那，她害怕眼前的人会像被扎漏了的气球一样瘪下去。

她所想象的这一切并没有发生。隔着薄薄的衬衫，她触到池年温热的，紧实的，坚硬的腰侧肌肉。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然后突兀地问，“疼吗？”

池年条件反射地说不疼，又立刻反应过来，试图找补，“——呃，什么疼不疼的？”

芷清并不顺着池年的话，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发问，“师弟还好吧？”

池年顺着她视线瞟了一眼自己的下腹，语气微微惊讶地，“你怎么知道……他好得很，你担心他做什么。”

芷清用很柔和，但很坚定的语气，“我想检查一下，可以吗？”

池年皱眉，继续嘴硬，“什么检查不检查的，你在说什么啊？”

芷清直视着池年琥珀色的眼睛：“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池年拧着眉看了她一阵，退败地，“好吧。你想怎么检查？”

“伸进去看一下。”

池年再次无奈地对她妥协了。按照她的无理的要求，仰起头，张开嘴，让她分出一点丝状的末梢，沿食道探进去。经过紧紧皱缩着的胃，隔着柔软的胃壁，触碰，确认肝脏和脾脏都还待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池年被她的动作弄得反射性地干呕，涎水溢出口腔，眼睛里也蒙了层泪雾。她没有再深入下去，温柔地，小心地退了出来。掏出随身携带的纸帕仔细地擦了擦池年的嘴角。

然后她用淡淡的语气说，“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我把你的内脏由内而外地吃空了。”

池年好像被呛到一样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然后笑了一下，用宽厚而温暖的手掌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由于方才咽部的摩擦而发哑，“想什么呢。”

这不是噩梦。她们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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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清的进食稳定在三天一次。有时她会去池年房间。她自己的房门上依然焊死着“请勿打扰”。

她很快发现池年有烟瘾。工作越忙瘾越大，忙起来一天能抽一整包。还有酒瘾。家里双开门冰箱一打开，里面啤酒齐齐整整地码了一排，边上的橱柜里红酒白酒隔三差五地上新，两周瓶子上的花体字就换一轮。

这还是在家。池年平时工作忙，有一半时间都睡在单位。听甲和乙说，他们师父在办公室里还有几箱各种牌子的烟和酒，似乎很贵，但这些牌子他们一个都不认识。池年严令禁止他们抽烟喝酒。他们一直很听话。

池年从来不当着她们的面抽，但没事手里就拿着一包烟，再到冰箱旁边挑上两瓶，也不用下酒菜，就进自己的房间里，关起门来，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自斟自饮。出来的时候，她的身上就会有一股呛人的味道，很不好闻。

芷清问甲：“你们师父房间里不是有烟感报警器吗？”

甲说：“确实是有的。不过房间内部有结界，可以把这些烟雾和气味都屏蔽掉。”

芷清说，“结界这么好使？那你能不能跟池年说，让她往自己身上也套一个。烟味和酒味真的很难闻。”

甲大为震撼地看了她一眼，用眼神控诉她：你这是想让我死。

第二天他看着池年手里拿着烟盒站在冰箱旁边，然后芷清很镇定地走过去，扶住冰箱门，抬头看池年，“孕妇不能抽烟，也不能喝酒。”

池年皱眉，“啧，我又不是……”

“抽烟伤肺，喝酒伤肝，而且烟味和酒味都很难闻。”她打断池年的话。

池年垂着眼睛看着芷清，没什么表情。甲在旁边替她捏了一把冷汗。路过的乙也停下来好奇地往这边看。然后出乎他俩意料地，池年妥协了，“好吧。”

芷清乘胜追击，“以后也别抽别喝了。”

池年磨了下牙。芷清很淡定地补充，“你也可以不听我的。毕竟，我和你也没有任何关系。”

池年一下子哑火了，最后她说，“行，我以后都戒了。”

芷清大获全胜。甲和乙在旁边偷偷地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芷清把池年身上所有的打火机和火柴都没收了，还买了很多水果味的棒棒糖，往池年公文包的边缝里塞了好几个。

几天后她在小区里偶遇一个烟雾缭绕的熟悉人影。池年见到她，很尴尬地把手里的烟掐了，跟她打招呼，“芷清。”她朝池年伸出手，池年很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一盒烟递给她，已经被抽掉大半，里面只剩孤零零的几根。她还摊着手，问，“打火机呢？”池年摸遍了裤袋也没摸出来一个打火机，实在抵赖不过，只能坦诚招来，“咳，其实我没用打火机。”说着手腕上翻，指尖窜出一簇明亮的，跃动的小火苗。

芷清好奇地，“你不是土系的吗？”

池年说，“这种程度的控火，还用不着打火机。”

芷清问，“那甲和乙能做到吗？”

池年点头。

也教教我吧。芷清说。

池年像一个犯了错但被轻轻揭过的小孩一样松了口气。然后肉眼可见地有点郁闷。芷清朝她微笑。

几天之后，甲去竞赛集训，乙是艺术生，学校组织写生，都要去外地。池年让她放了学直接来苍南总署的办公楼。她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过去，池年下楼来接她，把她带到自己办公室，让她先在办公室里写作业。

办公室里空间很宽敞，外边是会客室，摆着一张檀木桌和一张沙发。里面是一张办公桌，一个文件柜，一部台式电脑。办公桌桌面的透明玻璃下压着两张合照。一张是池年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两只手一边一个抱着小小的甲和乙。另一张是池年和一个比她高壮一圈，深灰头发，皮肤很白的女人的合影。两个人都穿着制服，都很年轻，很青涩地对着镜头微笑。芷清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人，她是明月和清泉的妈妈，大松警官。

桌子底下整齐地码着拆了封的两箱啤酒。旁边三瓶罗曼尼康帝，两瓶勒桦慕西尼，一瓶飞天茅台，一瓶五粮液。还有三条黄鹤楼，两条利群。

她坐到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掏出老师今天布置的数学卷子，开始写作业。

几分钟之后，她忽然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点熟悉的说话的声音。是池年的声音，但语气不太像平时和她说话的池年。她好奇地走到墙边，伸出透明的丝状的知觉触梢末端，顺着肉眼不可见的墙缝探进去，伸到传出声音的房间里偷看。

池年抱着胳膊，面前坐着一个个头很矮，看上去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头。她听见池年语气不善地，“流石分局的家属抚恤赔偿还没有落实到位吗？雨笛，你手底下那帮吃干饭的人类到底会不会办事？催了多少次，一问就是走流程，一个流程需要走半年吗？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我可以亲自派人过去协调。”

这是在指桑骂槐了。白胡子老头居然没生气，还维持着慈祥的表情，捋着自己的胡子慢悠悠地，“年啊，凡事都不能太心急。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学着收敛收敛自己的脾气喽。”

池年冷哼一声，“算了，先不提这事。鹿野和她的人怎么还没来？”

下一秒，一个年轻女人推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弯腰驼背的大高个。年轻女人一进门，先抬头往芷清的知觉末梢所在的墙缝位置看了一眼。芷清冷不丁地跟她的清浅锐利的蓝色眼眸对上，被吓得打了一个激灵。然后那个年轻女人淡淡地移开了视线。芷清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池年语气不善地冲年轻女人挑了挑下巴，“鹿野，寒木校区第三网格的灵测任务，就是他负责的？”

年轻女人点头。然后芷清看着池年脸色阴沉地将跟在年轻女人后面的高个男人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通。那人臊眉搭眼地挨训，头不敢抬，大气都不敢喘。芷清第一次看见池年工作时训人的样子，眉压得很低，很威严，气势十足。与和她说话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鹿野抱着臂静静地听了几分钟，然后说，“差不多得了，池警长。不是没出事吗？要给年轻人犯错的机会。”

不说则矣，一说，池年的火力立刻转移到她身上。“鹿野，看看你怎么带的手底下的人？！这么明显的灵力痕迹都能漏报，执行任务呢还是做梦呢？”

鹿野耸了耸肩，“我在出差。当时旁边有一个A级的相近干扰源，他们经验不足，判断失误，也很正常。话说回来，要不是池警长您救徒心切，也不会炸坏寒木一中地下的精密测灵仪了。”

“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池年怒极反笑，“很好，鹿野——”

“咳咳，”雨笛适时出面打断她俩互相翻旧账，“池年，等会我们还要去三楼开会。长话短说。”

池年很不忿地瞪了鹿野一眼，简略地跟她交代了几句总局的后续处理意见和决定，递给她一份文件，然后跟着雨笛离开了会议室。

鹿野等她们的脚步声走远了，转向跟在她身后的大高个，语气凉凉地，“刚才池年和雨笛在场，不方便问。但是，我也想问你，你当时是执行任务呢，还是做梦呢？这么明显的灵源都能漏报？”

大高个嗫嚅着道歉检讨，然后为她在池年面前的回护而向她道谢。

鹿野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这次任务跟之前流石的事有关，你心里不好受，我们都知道。池年一直在帮你师兄他们向有关部门争取抚恤赔偿，你大可以放心。还有，高级疗养舱的权限也是她给开的，别把这事算在我头上。你观灵的基本功不扎实，今晚还要继续加练。去吧。”

等大高个也走远了，鹿野忽然面对着芷清看她的方向，“你就是池年新收的那个徒弟？”芷清吓了一跳。“噢，你在这里说不了话。”鹿野自言自语，很笃定地推开门左转，再右转，一直走到池年的办公室前面，仰头看着紧闭的房门，很感兴趣地，“看了我们这么久，不出来和我聊两句吗？”

芷清很紧张地推开门。

鹿野说，“走，我带你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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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野带着她坐电梯直接下到地下一楼车库，芷清问，“不去食堂吃吗？”

“第一次见面，当然要带你去吃点好的。”鹿野说，“啧，池年不会每天光带着你们吃食堂吧？”

“她忙的时候就带我们吃食堂，有时候不忙，就自己做饭。”芷清说。

“那不就是天天吃食堂。”鹿野说。

开车去了一家看起来很高档的餐厅。鹿野很娴熟地点了几个菜，然后把菜单递给芷清，“我点了几个他们家的招牌菜，还想吃什么自己看，随便点。”

芷清接过去扫了一眼，心不在焉地随便点了几个菜。

鹿野问她，“做池年徒弟的感觉如何？对了，你叫什么？”

芷清说，“我不是池年的徒弟。我是芷清。”然后她敏锐地，“你知道我？”但不知道她的名字。好奇怪。

“我听池年说起过你，你是清泉的朋友。”然后鹿野有点诧异地，“池年没有收你为徒吗？”

芷清说，“她问了，我没答应。”

鹿野问，“为什么？”

芷清说，“我还没想好。我还是更习惯自己一个人，”她问，“为什么你觉得池年会收我为徒呢？”

鹿野说，“池年没跟你说过吗？”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很温和地，“池年一直想收养你。她和大松警官是至交好友。大松他们家相继出事，那时我们就一直怀疑高层有内鬼，所以池年不敢在明面上接近你，怕你被牵连报复。现在调查已经结束了，虽然具体情况不能透露，但是你应该看到新闻了吧，上个月被双规的那个就是。”

芷清继续追问，“那漏报的灵源，是怎么回事？我从来没见池年发过这么大的火。”

鹿野嗤笑，“她发火的时候多着呢。你不知道，苍南总署特勤局局长可是大名鼎鼎谁都不敢惹的母老虎。”

“你不就敢惹她。”芷清淡淡地陈述事实。

鹿野笑了一下。苍南总署特勤局感知组组长的在外名声是敢在老虎头上撒气的女人。她俩是人尽皆知的不对付。不过没必要让芷清知道。

鹿野接着刚才的话题，“那个漏报的灵源，就是你那个便宜师弟。要不是池年及时赶到，他早散灵了。”她又幸灾乐祸地，“池年体质特殊，所以能用这个办法。她当年怀甲和乙的时候反应特别大，又是吐又是水肿，整天没精打采的，给我少找了不少麻烦。但愿她这回也能消停点。”

芷清没说话，露出了有点难过的表情。

鹿野半开玩笑地，“心疼了？”

“没有。”芷清下意识地，“我知道她很强。”

“对，所以你更要担心自己。”鹿野用很清很浅的蓝色眼眸注视着她，近乎温柔地，“以后不要随便偷听。总局里很多房间的结界不是由池年直接管理的，这样很危险。”

芷清说，“我知道了，谢谢鹿野姐姐。”

鹿野开车送她回来。池年在一楼等她们，看着芷清很乖巧地对鹿野说：鹿野姐姐再见，谢谢你今天请我吃饭。池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她们去池年办公室拿了她的书包。走之前芷清特地留意了一下桌底，发现少了两瓶酒，拆封了一条烟。

池年今天晚上要加班，不放心把芷清一个人留在家里，所以把她安顿到自己单位的职工宿舍。是一个有独立厨卫的小单间，被收拾得整洁干净。简陋的架子床上，藏青色的被子叠得很整齐。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充满了池年的气息，很厚实，很温暖，像被阳光晒过的草地。芷清躺在床上，慢慢地把自己的全身都裹进被子。她睡不着，给池年发微信：工作辛苦了，早点休息。池年秒回她：你也是，早点休息。

池年凌晨从会议室里出来，有点不自然地叫住鹿野，“鹿野，我有点事想问你，”她别扭地补充，“关于我徒弟……关于芷清的。”

鹿野眼中闪过惊讶，旋即了然地，“走吧。”

鹿野的宿舍很干净，很冷清，虽然里面设施一应俱全，但是缺乏人气。她只要有条件，就不会委屈自己住在这种简陋的地方，所以很少在这里落脚。

池年放下手里的两瓶酒。

鹿野调侃地，“呦，池警长今天为了套我话，真是下了血本啊。说吧，你徒弟出了什么事？甲和乙分手了？”池年的这两个小徒弟跟她出过一次任务，她挺喜欢他们。

池年没理她，自顾自地开了一瓶，给面前的两个杯子各倒了一点，然后说，“你好像很讨小孩喜欢。”

鹿野很不客气地反问，“怎么，难道你觉得自己很招小孩讨厌？”

池年被她噎了一下，难得没有跟她对呛起来，语气幽幽地，“芷清不愿意被我领养。”

鹿野没抬头，随口道，“嗯，她跟我说了。”

池年气结。深吸了一口气，忍气吞声地，“她怎么跟你说的？”

鹿野似笑非笑地，“还能有什么，就是不愿意呗。她都不跟你说，你能指望她跟我这个外人说些什么？”

池年沉默地一口饮尽了手中的酒。鹿野看了一眼她手中空掉的酒杯，评价道，“暴殄天物。”

她们可以算酒友。只不过时间不长，从近来一年才开始。而且两个人的风格也错位，鹿野现在喜欢慢酌细品，池年却是白的红的黄的胡乱混着囫囵下肚，倒颇有鹿野年轻时的风范。鹿野还记得自己刚参加工作时，总忆起当年家中变故，心里很不痛快，所以时常豪饮。池年是她上司。似乎对她很看不惯。那时候池年怀着甲，恨不得天天保温杯热水泡枸杞，手机都不敢多用，鹿野看着也觉得很可笑。她记得池年抓着她的胳膊对她说，“鹿野，别再喝了。”被她一巴掌挥开，又回敬一个白眼，“关你屁事。”池年最后也没把她怎样。后来总署里就传出来，鹿野敢在母老虎头上撒气。现在池年喝得比她还凶。

池年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从裤兜里摸索出一个被压得很扁的烟盒。

“我可没有吸二手烟的爱好，”鹿野语气凉凉地，“不许在我这里抽烟。”

“啧，芷清也不让我抽，你也不让我抽……”池年好像有些醉了，咬字变得有点黏糊，“芷清还管着我喝酒……”

鹿野有些新奇地，“芷清不让你喝酒？”怪不得跑她这里来。

“她不愿被你收养……”鹿野沉吟，“但管着你，不许你抽烟喝酒。”

池年慢慢地点了一下头，嘴里抱怨，“鹿野，你说这小丫头，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鹿野心说，芷清很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她看得清清楚楚，但她不说。

她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池年，故意用严肃的语气开玩笑道，“芷清可能嫌弃你肉质不好，”说着自己噗嗤一笑，“说不定她讨厌烟熏酒渍味的肉。”

在她的视野里，池年全身上下，由内而外地，都渗出芷清的灵力留下的痕迹。

Chapter Text

池年说，“浴室借我一下。我去刷个牙冲个澡。”

鹿野头也不抬地，“你回你宿舍洗去。”

“芷清在我宿舍睡觉呢，”池年说，“借我用一下，”说着把那瓶没起开的罗曼尼康帝往鹿野的方向推了推，“这是赔礼。”

鹿野给她扔过去一套一次性的牙膏牙刷和浴巾，“能走直线吧？还行，小心浴室地滑，别把自己摔死。我好久没住过了，你用的时候先放一下水。”

池年先花了一分钟极速刷牙。才脱了上衣，她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拉警报一样的铃声。鹿野还在疑惑池年什么时候换了手机铃，盥洗室里的人已经飞快地套上衣服，一阵风一样冲出来拿了手机推开宿舍房门，“芷清状况不对，我先走了。”话尾被淹没在关门时发出的“哐当”一声巨响。

鹿野很无语地目送她，“大半夜还那么扰民。”

芷清坐在池年的床上，用池年的被子把自己紧紧地裹起来，脸色不太好。她看见池年回来，没说话，先看了一下自己的左腕。黄色，预警状态。

她闻到了池年身上浓重的酒气和汗味，有些酸，不太好闻。她用淡淡的语气，“你又喝酒。”

池年语塞。芷清忽然干呕了一声。池年难得露出有些慌乱的神色，给她找过来自己的洗脸盆在下面接着，拍她的背。

芷清又呕了几声，没吐出任何东西来，她虚弱地，“我有点胃痛。”

这是又一轮进食开始的先兆。

她有些抗拒。即使对于池年来说，这些内部的创口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她也是不愿的。但她却不得不屈从于本能的饥饿感。

不过，事情似乎在往好的一面发展。她说，“现在我好像能控制自己了，不会和以前一样失去意识。”她会温柔地，节制地进食。

池年说，“很好，你已经基本上稳定了。估计这次之后，就差不多了。”

她顿了一下，问，“这是最后一次吗？”

池年回答她，“从监测指标上来看，大概率是这样。”

她不说话了。明明刚才还不情愿，现在心里却已经有点惘然若失的感觉。像一个珍惜地捧着最后一颗糖果，不想剥开糖纸的孩子。

最后她说，“我现在还不太饿。”

池年说，“那再等等吧。”

然后池年起身换了拖鞋，把自己沾满了酒气的外套和衬衫脱掉，露出健壮而丰腴的身体。她没穿胸衣，所以脱掉外衣之后直接套上了睡裙。

池年走到床边，挨着芷清坐下。芷清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看着池年不说话。

池年忽然开口打破沉默，“总局里的大部分房间都有结界，以后不要随便偷听。”

芷清说，“嗯，我知道了。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鹿野姐姐也跟我说了。”

池年磨了下牙，露出牙疼的表情，“啧，鹿野给你下了什么蛊，刚认识她一天就叫得那么亲热。”

这话有点幼稚，有点发酸，像小孩赌气。不是池年平时的讲话风格。芷清有点惊讶地看她。池年脸上的醉意还没褪下来，脸颊有点红，耳廓也红。

她也被带得幼稚，一些藏在心底的话脱口而出，“你每次看见我，都浑身不自在。看见甲乙，就好像松了一口气。”

池年说，“没有。”

她说，“有。”

好吧。反正池年说不过她。

池年问她，“你不喜欢我？”

她说，“没有。”

池年继续问，“你不喜欢做这种事？”

她说，“嗯。”

“为什么？”

她说，“你会痛，我知道。”

池年声音很低，平稳而柔和地，“我不会，”说着，把自己睡裙胸前的扣子解开了，面对着她，“来吧。”

清醒的时候进入池年的身体的感觉很奇妙，像探索一座会呼吸的迷宫。芷清很小心地没有弄破肠壁，一直往里延伸，直到探进鼓胀的，被酒液填满的胃。“喝那么多……”她喃喃地，末梢浸在强酸与酒精混合的浓稠液体之中，辛辣的，刺激的，成瘾性的。向她的脊柱传导着麻痒的刺痛感。她难以自抑地轻轻颤栗。池年将她拥进自己怀里，让她的下巴搁到自己宽厚的肩膀上。她如倦鸟归巢一般，放任自己蜷缩进池年温热的怀抱之中，尽情地啜饮着这具温热而坚实的身体，好像植物的根系啜饮河流。意识轻飘飘的，好像踩在云端。

或许是摄入的酒精在作祟，她忽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做一些进食之外的事情。她挣脱池年的怀抱，两只手捧起池年的脸，很强硬地用自己的膝盖顶住池年的大腿。池年微微皱着眉看她，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很亮，很剔透，像凝固的麦芽糖。

她用手指抚平池年的眉心，然后凑上去，轻轻地咬了一下池年又高又挺的峰起的鼻梁。池年闭上眼睛，沉默地纵容她。她的嘴唇拂过池年的脸颊，然后耳廓，然后眼睑。饱满的眼球在眼皮下微微颤动。她垂着眼睛，手腕轻轻地颤栗着，用拇指和食指掰开池年的左边上下眼睑，慢慢地凑过去。池年没有闭眼，也没有躲。她用感受甜味的舌尖舔吻池年裸露在空气中的，麦芽糖一样的琥珀色眼珠。

池年的身体很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大腿的肌肉绷紧了。芷清很快放开她，动作很轻，很小心地抽离她的身体。池年像一只被打破的蜜罐，从腿缝之间溢出清亮的酒液。然后芷清用手掌覆盖住她的眼睛，很温柔地衔住了她的下唇。

第二天醒来时，芷清感到宿醉般的头痛。她恍惚了一阵，脚底软绵绵的，像梦游一样地起床，洗漱。池年不在，桌上搁着还冒着热气的鸡蛋油条豆浆，桌角便利贴上龙飞凤舞几个大字：芷清，别忘了吃早饭。

池年早上起来匆匆地冲了个澡，赶到办公室。鹿野在门口抱着臂等她，见到她就似笑非笑地，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她的脸，从左边眼睛，到鼻子，最后定格在嘴唇，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盯得她浑身发毛。

鹿野问她，“芷清呢？”

池年很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还在睡。”

鹿野啧了一声，用同情的语气，又有点像嘲讽，“您老也是够辛苦的。”池年知道她肯定在心里默默地幸灾乐祸，很无语地冲她翻了个白眼。

中午池年被临时叫去另一个分局，她给芷清发消息：亲属卡在第二个抽屉里，自己去吃饭，不用管我。

芷清回复她：好。

鹿野在食堂看到她，冲她打招呼，“芷清。”

她端着盘子坐到鹿野对面。“鹿野姐姐好。”

鹿野问她，“池年呢？”

芷清慢慢地戳着碗里的菜，“不知道，她让我自己去吃饭，不用管她。”

鹿野笑了一下，“池年说你老爱管她。”

芷清问，“鹿野姐姐，池年听你的话吗？”

鹿野挑眉，“她可是大名鼎鼎的母老虎，你觉得她会听谁的话？”

芷清说，“不知道。反正她不听我的。”

鹿野很随意地，“我反倒觉得她最听你的话。”

芷清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鹿野姐姐，你别再给池年喝酒了。”

鹿野有些讶异地抬眸。

芷清语气平淡地解释，“昨天凌晨的时候，我看见你们一块进楼。”

鹿野反问，“池年来找我喝酒，我为什么要拒绝她？”

芷清想了一下，“池年以后要是来找你喝酒，你就别理她。我负责说服她把那几瓶很贵的红酒和白酒全都送给你。”

鹿野笑了，说“好”。然后她一只手端着盘子起身，另一只手伸过去揉了揉芷清的头发。她的声音很温和，低低地，像一声喟叹。

“你不知道，其实池年之前活得特别养生，都是跟大松学的。”

她和池年虽然不对付，但在某种意味上，却也同病相怜。

“后来，流石分局出了事，她也开始沾上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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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清问池年：“酒好喝吗？”

池年说，“不好喝。你不许喝。”

芷清拿过她面前只剩一点酒渣的杯子，“给我倒一点。”

池年给她浅浅地斟了一杯底。她一饮而尽。回味了片刻。

“又酸又苦。”她评价。

池年无奈地，“说了不好喝，你还非要喝。”

“那你为什么要喝？”她淡淡地抬眼。

池年说，“我以后不喝了。”又磨了下牙，补充，“也不抽了，我保证。”

芷清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战术手电，摆在桌面上，向池年的方向推了推。“大松警官送我的。防身用的。她说是专门为了我们改小的型号。”

池年把那只小巧玲珑的手电筒拿起来看了看，递还给她，“甲和乙也有两个一模一样的。”

她没接，自顾自地说，“清泉走的那天，我发现我不是人类。后来，我就一直习惯自己一个人。”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她抱着膝盖坐在自己的床上，注视着窗外的黄澄澄的月亮。她想起清泉的头发。然后她的身体周遭蔓延出淡紫色的光晕，半透明的丝絮状的东西延伸出来，慢慢地充满整个房间。她把自己包裹起来，闻到睡裙上熟悉的洗衣液的香氛气味。在她自作而成的茧内，她感到稳定，平静，安全。她花了一周的时间才学会控制自己体内莫名其妙逸散出去的东西。

她现在身体已经趋于稳定，已经两周没有摄食过任何灵源了。也摘掉了监测手环，没有了必须待在这里的理由。池年告诉她，接下来她可以尝试自己聚灵修炼，尽管城市里的灵很稀薄。

池年问她，“不等甲乙他们回来再走吗？”她以为芷清在向她告别。

她摇了摇头，然后说，“收养我吧，池年。还有，新出生的师弟的名字，可不可以不要叫丙？真的很难听。”

池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叫池年？没大没小的。”

芷清愣了一下，然后朝她微笑，很轻快地，“妈妈。”

池年被她噎了一下。嘴角试图向下压，但没压住。不自在地扭过头，耳朵悄悄地红了，“随便你。”

然后芷清说，“妈妈，我今天晚上想和你一起睡，可以吗？”

这一个月以来终于有第二个人踏足进她的房间。是受她亲自邀请。她的房间里已经添置了不少东西，变得很有生活气息，很温馨。桌面摆着几盆绿油油的多肉，是甲送的。抽屉里还有几袋乙在去外地写生之前塞给她的榛子巧克力。她把池年给她的安神香薰摆在床头柜上，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清新的薰衣草香味，很好闻。

池年换了睡裙，坐在她的床边，很笨拙地给她掖被角，然后俯下身，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我听说人类的家长在小孩睡前都会这样做。”她眼睛很亮地看着池年，“我喜欢这个。”

然后池年掀开她的被子的另一端，躺到她身边。“睡吧。”

她轻轻地问，“那个地方……还在吗？”

“嗯？”

“小丁原来待的那个地方。”

“……嗯。”

她转过身去，脸颊埋进池年柔软的胸膛。手指沿着池年的睡裙下摆探进去，分出一束柔软的末梢，伸进那个她从未造访过的入口。里面很松软，很湿润，像雨后肥沃的泥土。她变成一粒种子，被丰饶的土地所容纳，在土壤的内部被滋养，被孕育。她的手掌贴着池年的小腹，在里面的几束末梢略微地用力，陷进内壁里。然后她感到手掌下肌肉紧实的肚皮上微微地凸出一块，随着池年的呼吸，上下地起伏，颤动。

池年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很小心地回抱住她。她被裹进了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像蜷缩在温热的羊水，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池年把胳膊搭在她的肩上，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用低沉而平稳的声音，慢慢地，“睡吧，芷清，睡吧。我就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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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和乙回来，发现悬挂在芷清的房间门前的淡紫色挂饰，上面的文字被拨到了清新的浅绿色的三个字“请敲门”。

池年对他们说，“以后你们跟芷清一样，提前二十分钟起床吃早饭，我开车送你们上学。”

之后，在池年不加班的每天早上，她们三个人都会在餐桌旁打着哈欠迅速地埋头解决池年买回来的早饭。七点钟准时上车出发。芷清坐副驾，从车内的后视镜看到乙把头搁在甲的肩膀上，两个人都被车摇得昏昏沉沉，困得头一点一点。

放学，同学好奇地问，“班长，好久没看见你的自行车了，你坐地铁回去吗？”她摇了一下头，弯起嘴角，“最近我妈妈工作不太忙，开车接我回家。”

甲高考结束那天，芷清订了一束花。黄色的向日葵，淡紫色的郁金香，还有红色的百合。池年一只手抱着她们的师弟，丁，一只小小的灰不溜秋的垂耳兔，另一只手牵着乙。芷清抱着花束跟在后边，看着她俩跟灰色垂耳兔说了一路的话。小丁你看，这是香樟，那是银杏。这是马路，那是红绿灯。她是谁啊？她是你的师父。那他是谁？他是小乙师兄。小——乙——师——兄——

……看起来像两个试图教兔子说话的精神病。

最后一科考完，甲跟着人流出来，向他们挥手。乙很兴奋地扑过去抱住他。然后他们开始拥吻。池年抱着灰色垂耳兔站在他们旁边，很骄傲地看着他俩。

芷清默默地往远离她们的方向挪了几步，对来往侧目的人们微笑，用眼神疯狂示意：我不认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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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母摄食行为观察记录》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