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s

Work Header

Rating:
Archive Warning:
Category:
Fandom:
Relationship:
Characters:
Additional Tag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5-09-07
Updated:
2025-10-07
Words:
36,258
Chapters:
9/?
Comments:
3
Kudos:
6
Bookmarks:
1
Hits:
72

【R76】Stardust (太空歌剧AU)

Summary:

那一瞬间,时光倒转。

褐色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控制台上翻飞,一边甩开三艘模拟敌舰,一边游刃有余得对着靠在模拟仓边的莫里森挑眉“要不要赌两个月津贴?等议会那帮老古董入土为安了,这招还是只有我能玩得转。”

莫里森的鼻腔突然滴下血珠。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Chapter 1: 毒饵

Chapter Text

永恒秩序联盟战列舰“守望号”在天启星云外围缓慢巡航,战术中枢沉在湛蓝的半透明光雾中,指挥舱内的氧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

 

环形全息幕碎片式的投映着联盟运输舰的运输作业监控,数个星门宛如一 枚枚银白的巨环,运输舰队在护卫舰的引力栅栏中排队通过,跃迁闸逐一开启,稳定的传输报告规律得如同潮汐起落。

 

最后的这批舰队即将全部返航,作为联盟最高舰队指挥官的杰克·莫里森终于能够稍稍放松一下紧绷许久的神经。

 

从一年前开始,联盟的运输任务就不太顺利。

 

在各大航道与星门之间,时常有运力凭空蒸发的记录。战术数据库里留下的,不过是一些零碎的残骸信号,就连护卫舰的存留的记录都少之又少。

 

他们没有任何预警,没有明确身份,仿佛凭空出现的一支暗影小队,总能在整趟航线中最薄弱的地方出现。

 

他们动作极快,掠夺之后便消失在星海,等到护卫舰反应过来,现场只剩下一道难以追踪的能量裂隙。

 

联盟已经因此损失了至少七批战略物资,三座前线要塞的补给因此被迫延宕。

 

而之前负责运输的舰队军官也只能在议会的公开简报里,把这一切都含糊地描述成“外援动荡”或“海盗滋扰”。

 

这简直成了星际公民中的笑话。

 

而这一次,天穹议会不再满足于模糊的安抚。他们直接向莫里森下达了最高级别的调令——由“守望号”亲自率领最高舰队护航,务必保证这批物资安全送至目的地。

 

全息屏的光雾突然波动起来。莫里森的直觉告诉他,那支肆无忌惮的敌方舰队就在附近蛰伏。但是任务即将完成,他不会松懈大意。

 

运输舰列从星门前缓缓拉开阵型,护卫舰紧贴两翼,舰首矢量炮阵一字排开。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但那支小队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

 

突如其来的能量脉冲撕开星云,数艘轻型侦察舰从暗带猛然冲出。战术网格在瞬间布满警告红点,所有护卫舰员的通讯频道里爆出急切的呼喊。

 

“敌袭!全编队进入战斗阵型!”莫里森一声令下。

 

数十艘护卫舰同时点火,离子火舌在太空中交织成密集的光网,牢牢封锁了运输舰列的外援。

 

然而全息幕上的一个光点骤然亮起。

 

那是一艘不明型号的侦察舰,通体漆黑,体型也并不占优势。但它就像利刃破纸一般切近防线。

 

没有规避,反而迎着火力反推,舰体在高压下剧烈扭转,强行划出一条险而刁钻的弧线。

 

它的航迹像是在公然挑衅,几乎贴着护卫舰的舰腹盘旋,做出近乎自毁的俯冲动作。离子光束划过,护卫舰的两门重炮在耀眼的爆炸中直接被击毁。

 

“锁定那艘侦察舰!”怒火与冷静在莫里森的声音中并行。

 

几艘护卫舰转向,将火力对准那艘灵巧到放肆的舰船。它在密集火力中穿梭,每一次转向都像是差一点就被击中,然而又总能在最后一瞬从火网的空隙中滑出。

 

全息幕侧边一次次跳出的命中率一再刷新,却都戏谑的没有一次数字上升。

 

舰桥内一时间只剩紧张的呼吸声。

 

那不是普通飞行员能做到的。

 

但莫里森此刻还没去想是谁在架势,他只看到这架侦察舰的飞行轨迹,简直在用他的尾烟把挑衅二字写在联盟的脸上。

 

而就在整个护航编队阵型被打乱,火力分散的时,那支小队的其他僚机从另一个角度撕开了阵线。他们将一条战术拖索钉入运输舰甲板,强行架桥。等到护卫舰发现时,能量切割器已经将货仓切开,庞大的物资箱被快速牵引进叛军的捕获舱。

 

“他们在偷袭运输舰!”副官的声音在通讯频段中炸响。

 

莫里森猛地握紧扶手,槽牙咬的死紧。自己居然会被这么幼稚的战术吸引走了火力。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艘侦察舰。

 

事已至此,不管这次舰队损失多少,他至少要将这艘舰船击落。

 

“目标正在准备跃迁。”战术中枢的机械音冰冷地提示。

 

光幕上的跃迁轨迹正在快速稳定,一旦完成他们将彻底失去追击机会。

 

“截断他!”莫里森的命令掷地有声。

 

护卫舰立刻发射出数枚干扰弹,跃迁引擎的脉冲曲线猛然失衡。侦察舰的光轨骤然紊乱,整个舰体被迫打横,仿佛下一秒就要在过载中解体。

 

莫里森的掌心紧握,至少这次报告除了任务失败以外不会再是一纸空白。

 

可那道颤抖的光影应没有如预期般坠毁,而是以几乎疯狂的姿态侧翻,拉出一个极其危险的锐角加速弧。

 

那一瞬间,时光倒转。

 

褐色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控制台上翻飞,一边甩开三艘模拟敌舰,一边游刃有余得对着靠在模拟仓边的莫里森挑眉“要不要赌两个月津贴?等议会那帮老古董入土为安了,这招还是只有我能玩得转。”

 

莫里森的鼻腔突然滴下血珠。

 

“指挥官……?您还好吗?是否需要立刻服用调节剂?”秘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冰冷而镇静。莫里森猛然回神,才发现衣领已经被鼻血浸透。

 

而全息屏上那艘侦察舰借着这道诡异的弧线,强行甩开了护卫舰的最后一道拦截束。跃迁引擎重新点火,白光闪烁间,整艘舰船彻底消失在茫茫太空中。

 

舰桥陷入死寂。

 

莫里森盯着那片空无的星域,周遭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加布里埃尔……”

 

这个名字滚过他的舌尖,莫里森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这个本来已经湮灭在叛军炮火中的人,现在正以最锋利的方式撕咬开了联盟的动脉。

 

……

 

议会大厅的光幕在莫里森的头顶汇聚成一枚冷漠的徽章,悬浮的坐席环绕而列。他站立在中央,脊背挺直。

 

“损失不大,但运输任务……并非完全顺利。”议会长老的声音机械而空洞,但带着刻意的柔和“莫里森指挥官,我们当然理解你的压力,所以这次的问题,高层并不打算过度追究。”

 

“任务未能圆满,是我的指挥不足。无论损失大小,都已令联盟蒙羞。请允许我承担责任。”他沉声回答,目光未曾闪躲。

 

环形坐席上,几名长老交换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眼神,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如此表态。

 

“议会从未质疑你的忠诚,指挥官。毕竟损失范围仍在可控之内,比起这个,你的身体状况,还能支撑吗?稳定剂是否按时服用?”

 

“一切都在规定内。”他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鞠身行礼“关于此次护航行动,我会尽我所能弥补。我会尽快查清那支舰队的来历,彻底消灭所有威胁。联盟的荣耀与星际公民的安全,我绝不会再让他们受到亵渎。”

 

大厅内一片沉默,莫里森能感受到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肩膀,呼吸都不由自主的沉重起来。接下来他详尽了战斗经过,但却隐瞒了最关键的那一眼。

 

那艘侦察舰的飞行方式,那绝对不可能认错的轨迹。

 

——加布里埃尔·莱耶斯他还活着。

 

离开议会时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掌心的汗水提醒他,不擅长隐瞒和撒谎的人,要在此刻要吃平静,已是竭尽全力。

 

莫里森走出那栋高耸的建筑,步入星港的光影之中。巨大的跃迁舱如同钢铁巨兽静默排列,巡逻舰队缓缓划过远处的轨道灯带,空气中弥漫着金属与等离子推进剂的混合气味。

 

一切看上去依旧井然有序,却也让他的心头更加空旷。

 

电梯舱门在眼前缓缓打开,他踏入其中。舱壁上映出自己的面孔,那双眼睛竟有些陌生。仿佛在被隔绝的空间外,有另一个人在审视他藏在表象下的疲惫。

 

到达所住楼层时,秘书早已候在门口,手托托盘,里面放着一支稳定剂。

 

“请按时服用,指挥官。”语气一如既往的恭敬,但把药物递到他面前的姿势却不容拒绝。

 

莫里森点了点头,将药剂一饮而尽,而后径直走进房间,关上门,身体重重地倒在床上。脑海里不自觉地回放着今天那艘漆黑舰船的飞行轨迹,但很快,这些画面便被另一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感觉取代。

 

眼中天花板映出的星图逐渐模糊成一片光晕,感官开始逐渐与现实隔离开,像是一层薄膜将自己全部包裹。

 

十年了,莫里森从未习惯这种药物生效的感觉。

 

但只有在这样麻木的边缘,他才能勉强入睡,否则脑海里会不断重复那一天的景象——莱耶斯的葬礼,他机械般念出悼词的回响,以及那张嵌在冰冷全息相框中,似笑非笑凝视着他的眼睛。

 

突然,莫里森的个人终端震动起来,一封未经许可的加密文件,通过未经授权的链路,从外部穿过防火墙直接映在他的面前。

 

封面是他和莱耶斯在军官毕业典礼上的合影。

 

照片中的年轻尉官们肩抵着肩,莫里森的金发被霓虹灯映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莱耶斯正伸手替他按住险些被风吹走的军帽。

 

而文件内只有一行坐标,以及他到死都不会认错的手写字体:

 

赌注追加到十年津贴了,童子军。

Chapter 2: 荒星陷阱

Chapter Text

Chapter.2 荒星陷阱

 

【监控录像线路:编号M-76】

时戳:联盟历4:32:18。

目标:杰克·莫里森,联盟舰队最高指挥官。

 

目标自居所单独离开,未携秘术或随行人员。行径星港第六停泊区,举止正常,步态规律,无异常加速或规避动作。

 

目标在泊舰平台停下,手动输入识别码,调取个人专用穿梭机。授权链条完整,系统判定为例行公务,过程中目标神情平静,未表现出异常情绪波动。

 

舱门关闭,穿梭机动力舱点火。起航前,目标短暂抬头凝视防护穹顶,停顿三秒,随后启动引擎,驶离星港,航迹显示为外环航道,截获目的地坐标:引力井星系-烬星-X-347-48。

 

暗室内,光幕逐渐熄灭,只余低声的交错询问或静默的注视。

 

……

 

莫里森的私人穿梭机冲破烬星稀薄的大气层时,映入眼底的地表还是一如既往的荒芜。枯黄沙丘上偶有裸露出的残矿结晶,在恒星的照耀下,反射出诡异的橙光。

 

百年前这里还称得上是一个热闹繁荣的星球,而如今那些曾滋养整个星球的矿脉,现在就像被抽干脊髓的巨兽骸骨,曝尸荒野,无人问津。

 

“信天翁”采矿站的废弃观测台出现在视野中,半截金属塔身斜插在土壤中,像一柄生锈的剑。这里正是莱耶斯密信中所指的坐标位置。

 

穿梭机轰鸣着陆,莫里森发现自己握着操纵杆的手却迟迟无法松开。他不知道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一个十年后死而复生的人。他按了按胸口,努力让那颗狂跳的心脏放缓频率。

 

他走出舰舱,靴底踏上干裂的地面,发出碎响。风沙卷过旷野,带来铁锈和尘埃的气息。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干燥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一些破碎的画面猛地撞进脑海,滚烫的沙粒拍打在脸上,稀薄的空气几乎让人窒息。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确信自己听见了二十三岁的莱耶斯在背后嗤笑。

 

但那声音太模糊了,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记忆的触角艰难地探向那片被风沙掩埋的过去。似乎是一次演习……导航出了问题?他们曾被困于此。印象里有一只水壶被塞到他嘴边,壶口碰到了牙齿。水流进喉咙的感觉如此真实,可那只握着水壶的手……是他的吗?

 

莫里森好像还瞥见了什么……两片干裂的嘴唇?一个背过去的身影?这些画面闪烁不定,下一秒就被眼前更多的沙尘淹没。

 

他分不清这些是真实的回忆,还是十年间被反复咀嚼后自行填补出来的幻觉。

 

莫里森在原地站立许久,试图抓住那些闪回的碎片,但它们像握在手中的沙,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时间久到双腿开始麻木,久到呼啸的风声几乎要将那段残响彻底吹散。他深吸一口气,唯一和回忆中相同的是二十年前艰难的呼吸。

 

他决定甩开那些纠缠不清的幻影,迫使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现实,开始搜寻。

 

废弃的观测站死寂无声,只有风穿梭在金属残骸的缝隙之间,发出呜咽般的鸣叫,像一个被彻底遗忘的鬼魂。他穿过锈蚀的走廊,推开一扇扇扭曲变形的门,每一次希望抬起,都在看到门口空无一物的尘埃和破败设备时沉沉落下。

 

莫里森有些急躁地掏出个人终端,发抖的指尖划开屏幕,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那封密信,那个坐标,那句他还认得的手写字体。

 

没有记录。

 

没有缓存。

 

什么都没有。

 

屏幕在数个窗口间反复滑动,可除了他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一无所获。那股熟悉的,令人恐慌的虚无感再次涌上,就像过去的十年里,他想回忆起莱耶斯的脸,却只能抓住一片模糊的光影和逐渐消散的温度。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他用力摇了摇头,想要甩开这阵眩晕,但那份无助如同漩涡,再次将他紧紧攫住。

 

脚底一阵虚浮,他伸手撑住墙壁才勉强站稳。胸口的空洞撕裂般疼痛起来,仿佛十年前那个刚刚得知莱耶斯死讯的自己又一次苏醒。

 

他曾那么笃定莱耶斯不会死。

 

而现在他竟然又一次跌进了同一个可笑的陷阱。

 

那个将联盟秩序奉若圭臬的指挥官,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用了所有权限,疯狂地追查一个被官方盖棺定论的真相。

 

直至议会最终认定他因悲伤过度,强制下达了三个月的精神治疗,才又被送回到指挥官的位置上。

 

而现在谁能证明那些炽热的过往,那些并肩的岁月,那些深夜的低语是真实发生过的,不是他精神崩溃臆想出的幻影?

 

莫里森突然低低笑出声来,干涩的声音在走廊里变调,听上去更像是濒临破裂的回响。

 

或许……他是真的累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本来来这里就是为了验证一个荒唐的念头,既然答案如此清楚,他也没有再停留的理由。

 

就在他迈向穿梭机时,一阵细微却突兀的摩擦声随着风声传来。那些声音极不规律,断断续续,又不是十分真切。

 

莫里森的神经瞬间绷紧,他的手下意识按向腰侧的配枪,缓缓扫视四周。沙丘之下,阴影仿佛拥有了重量,凝聚成一些……本不该存在的轮廓。

 

他屏住呼吸,侧身贴在一面残破的金属墙后,心脏又开始狂跳起来。

 

会是莱耶斯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现实击碎。一连串沉闷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黑影自翻卷的沙尘中浮现,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有素。

 

莫里森伏底身体,以最小的幅度快速观察。那些士兵的武装制式有些眼熟,却又透着诡异的拼凑感。然而他们行动间那种冷酷高效的连携配合,又与联盟最精锐的正规军别无二致。

 

而这时一件熟悉的装备吸引了他的视线,其中一人身着旧式联盟飞行武装,那种样式他和莱耶斯在战争初期都曾穿过。

 

没容他细想,带头那人猛地转向他藏身的位置,动作笃定得如同能透视这面墙壁。

 

危机如冰水浇头!莫里森猛地侧身,全靠身体本能向侧后方翻滚而出。

 

下一秒,一枚高能脉冲弹撕裂了金属墙壁,爆炸的灼热气浪和碎片将他刚才所在的位置彻底吞没,剧烈的余波震得他耳膜嗡鸣。

 

这根本不是在搜索。

 

这分明是早已锁定目标的精准猎杀。可为什么?为什么是他?

 

握枪的手有些颤抖,巨大的困惑和寒意沿着脊椎急速蹿升。

 

这是那个死而复生之人设下的圈套……还是?

 

不对,这些人如此熟悉联盟的战术,下手又如此狠绝……那封密信……难道莱耶斯已经被他们……?

 

心脏在胸腔砸得生疼,几乎要撞碎肋骨。

 

三秒——敌人就会抵达墙角。

 

两秒——他们的火力覆盖范围足以封死走廊。

 

一秒——只有一条出路。

 

恐慌是普通人的奢侈品,不是他这种人能消耗得起的。多年的战斗本能让理智持续站在上风,于是——

 

抬枪,射击。

 

目标不是那些逼近的黑影,而是他们前方半埋在沙地里的一座旧能源中转箱。

 

两颗脉冲子弹尖啸着离膛,箱体脆弱的金属外壳应声炸裂。没有剧烈的爆炸,而是猛地爆开一大片浓密浑浊,闪着刺眼电离火花的尘埃云。这些矿业废弃物产生的烟雾瞬间吞没了众人视线,发出噼啪的干扰噪音。

 

几乎在开枪的同时,他已蹬地转身,砂砾在靴下飞溅,莫里森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扑向身后那座唯一能提供掩体的废弃观测站主通道。

 

背后传来急促却模糊的动静,他不知道双方之间的距离还有多远,但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令人皮肤刺麻的扫描感。

 

不能停!

 

冲进通道的刹那,他反手从大腿侧袋扯出仅有的两枚便携式声波诱饵弹,来不及多看就激活砸向侧面一条岔路。那东西落地瞬间变开始模拟沉重的脚步声以及人体生命信号。

 

希望这能争取几秒。

 

可小队的装备远超预期。管道内传来高频震动并急速靠近的嗡鸣声——是无人机!不止一架!那些冰冷的机器灵巧避开障碍,无视电离干扰,传感器如同昆虫的复眼,死死地咬住猎物。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击在他后背上,肺里的空气被狠狠挤出,莫里森眼前一黑,踉跄几步差点扑倒。

 

那是定向冲击波,旨在震晕而非杀伤,在这种闭塞的狭小空间内更是让人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耳鸣尖锐到要几乎贯穿大脑。

 

不能倒下!倒下就完了!

 

接着前冲的惯性,他顺势向前翻滚,同时甩手对着无人机嗡鸣的大致方向盲点两枪。脉冲光束擦着通道顶部掠过,未能击中目标,但打断了悬吊在上方的一节管道。

 

重物砸落的瞬间尘土飞扬,暂时阻断了走廊后方的道路,也稍稍阻碍了无人机的追击路线。

 

莫里森趁机闪进旁边一个像是控制室的房间,用尽力气将一张倾倒的操作台拽到门口,堵住了这个房间的唯一通道。

 

背靠这冰冷的金属台面,他剧烈地喘息,鼻血又不知何时漫了出来,喉咙里全是铁锈的味道。

 

莫里森抬手刚刚擦去,门外又重新响起了沉稳逼近的脚步声。

 

这个房间没有退路。莫里森快速扫视。

 

断裂的线缆,熄灭的屏幕,破碎的玻璃……没有任何希望。手中的配枪能量指标在闪烁黄光,就算他们每个人站在原地让他点射,都杀不掉所有人。

 

但他干掉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他只是砸断了一截管子。

 

而门外执着的杀意并不打算浪费时间,一道等离子切割光束轻而易举地熔穿了门板,在意识到有重物堵塞之后,第二道,第三道光束接踵而至,几乎快把铁门切割成碎片,操作台在精良的武器下,也形同虚设。

 

第一个黑影端着武器,谨慎而迅速地侧身探入。

 

就是现在!

 

莫里森没开枪,他像一头蛰伏已久的困兽从阴影中暴起!左手闪电般格开对方枪管,右手握着从操作台扯下的一截尖锐合金支架。

 

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这一刺,尖锐的金属端口狠狠扎向对方肩甲与头盔的连接处!

 

一声闷响,随着面具后一声压抑的痛哼。温热的液体溅在莫里森的脸上。那名士兵踉跄着向后倒去,手中的武器也脱手掉落。

 

而就在他试图夺取武器的瞬间,对方的反应速度也快的超乎想象。另一名士兵冲进房间,一道血红色的金属细线带着破空声猛地抽向莫里森的手臂。

 

他只来得及缩回手,但也在这个瞬间他认出那是高周波战术鞭。那道细线仿佛拥有生命般,末端依旧扫到了他的小臂。

 

起初只是一丝凉意。

 

紧接着,难以想象的剧痛如海啸席卷而来。莫里森手臂上的作战服连同下面的皮肉都像被手术刀切开,伤口只有一丝却几乎渗入骨髓,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唔——!”莫里森闷哼一声,眼前再次发黑。整条左臂失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地垂落下去,那截沾血的合金支架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莫里森粗喘着后退,再无退路。右手死死按住左臂的伤口,温热的液体很快浸透了手套,顺着指缝不断滴落。

 

剩下的两名士兵已经完全进入房间,武器上的红点在他的额头与胸口闪烁,死亡的气息已经压上鼻尖。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只能等待最后的猎杀。

 

就在扳机即将扣下的一瞬间,一道刺眼的红光自门外闪进,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头盔碎裂的脆响。

 

其中一名士兵的战术颅盔应声爆开,整个人僵直着倒下。

 

所有人都愣了一瞬。

 

下一秒,房间顶端的老旧输电管道炸裂,火花和金属碎屑雨点般倾泻,彻底扰乱了剩余两人的视野。就在这片灼热的混乱中,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无声掠入,动作迅速到不可思议。

 

“?!”

 

第二名士兵甚至来不及调转枪口,持枪的手腕就被一股巨力狠狠钳制。骨骼碎裂的声响清晰可闻,武器脱手的刹那,一记精准凶悍的肘击猛砸在他的下颚,连闷哼声都发不出来便如断线木偶般瘫软下去。

 

最后一人惊怒交加,挥动那条致命红鞭,血色的光弧伴随着嘶鸣。然而鞭影刚起,就被一道更快的锋芒硬生生从中截断。火星迸射,截断口仍旧冒着电离的残光。

 

一个戴着森白骸骨面具的身影,从火光与烟尘中踏出。

 

黑色作战风衣下摆猎猎翻飞,面具下的目光冷冽如刃。屋内的喧嚣在他沉稳的脚步声下竟显得异常寂静。

 

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残鞭还未落地,那人手中的重型霰弹枪已经抬起,抵在最后那名士兵的胸膛。

 

没有犹豫,没有言语。只有一声钉入灵魂的巨响。

 

短短数秒,房间再次陷入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血肉烧焦的糊味,电离的臭氧味以及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气。

 

莫里森靠在操作台上大口喘息,冰蓝色的眼眸中满是震撼与困惑。他身上的伤口在尖叫,但目光却死死锁在那个深刻入骨,缠绕在他梦魇里的身影。

 

十年了。

 

他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却看不清他兜帽与面具下的脸。

 

当那个被面甲滤成机械音,冰冷中夹杂着熟悉嘲弄的嗓音终于响起时,莫里森感觉自己的心跳几乎要在这一刻彻底停止。

 

“看来这十年,他们只把你变成了一个更好打的靶子,杰克。”

Chapter 3: 鬼魂与囚徒

Chapter Text

莫里森看不见他的脸。失血带来的眩晕撕扯着本就混乱的思维。他无法确认面前的到底是什么。

 

声音可以被伪造,字迹也可以,甚至连记忆都可以不是真的。就算左臂的剧痛提醒着他眼前的人影真实到无法否认,但事实也荒谬到窒息。

 

心底翻涌的情绪如同一团乱麻,可作为最高指挥官的责任感最终压倒了一切,凝聚成一个冰冷的动作。

 

莫里森的右手,沾满自己和敌人的血,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抬了起来。握着即将耗尽的配枪,枪口直指那个身影。

 

“站住。”他的声音嘶哑而虚弱“摘下你的面具,否则我开枪了。”

 

他眼前的人停了下来,没有被这威胁激怒,反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好似叹息般的哼声,经过处理的机械音调里充满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嘲弄。

 

他并没有摘下面具,也没有任何防御动作。

 

一步一步,更加靠近那个黑洞洞,随时可能喷出致命光束的枪口。

 

“开枪?像十年前那样吗?”

 

莫里森指尖一僵。

 

他在说什么?

 

枪口没有下落,但掌心冰冷的金属仿佛突然间灼热了起来。扣在扳机的手指发抖,却无法施力。

 

那人没停下,反而蹲下来,让枪口抵住了自己胸膛正中央。他甚至微微前倾,用身体把枪压得更死。

 

“来啊。”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是墓穴里刮回的风“扣动扳机。看看这次……我会不会真的死在你手里。”

 

“十年前……不对……”莫里森喃喃道,思绪破碎不堪。那句话像一把错误的钥匙,试图撬开一扇被焊死的门,只能引发一阵尖锐的,抵触性的耳鸣。议会的精神治疗不仅安抚了他的悲痛,更在他认知四周筑起高墙,任何与“莱耶斯未死”的相关信息都会被强行扭曲,排斥。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冰蓝色的眼眸中焦距开始涣散,不仅是失血,更是某种根植于思维深处的防御机制在生效“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他重复着“看看你周围,杰克!看看这些要来杀你的人!你觉得我是谁?你觉得谁会来救你?!”

 

“他们……不是联盟的人!”莫里森几乎是凭借本能和被灌输的忠诚反驳,顽强地维护着他赖以生存的信仰“是你!是你设下的陷阱!你冒充他——”

 

“冒充?!”

 

这个词瞬间点燃了导火索。

 

一直被枪指着的耐心终于耗尽。他猛地起身,抓向莫里森持枪的手腕,用力向下一拗!

 

“呃啊!”莫里森痛哼一声,配枪脱手飞出。

 

紧接着,他的下颌被捏住,强迫他抬起脸。

 

这原本是个试图让他冷静,逼他看清的动作。但在极度混乱的莫里森眼里,都错认成了攻击的信号。他剩余的所有力气都汇聚在未受伤的右手上,用力向上一挥,只想扫开那只攫住自己,令人恐惧的触碰。

 

咔嚓。

 

一声脆响。

 

在混乱的挣扎中,面具应声脱扣,从那人脸上被猛地掀飞出去,旋转着掉落在不远处的废墟里。

 

时间仿佛真的在这一刻停滞了。

 

莫里森惊魂未定地看向对方,面具之下……

 

是那张脸。

 

那张无数次出现他被药物模糊的噩梦里,出现在他试图回忆却总隔着一层薄雾的脑海深处的脸。熟悉的眉骨,下颌的线条……可另一半却如此的陌生。

 

右眼失去了焦点,眼球上蒙着一层死白的翳膜,空洞地凝视着虚空。自颧骨到下颚,皮肤被可怕的灼伤痕迹和粗暴的手术缝合线所覆盖,那些狰狞的疤痕就像扭曲的爬虫,一路蜿蜒向下,隐没于覆盖着颈部的战斗服之下。

 

“加……加布里埃尔……?”

 

莫里森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被这个名字烫伤了嘴唇。

 

加布里埃尔·莱耶斯就那样暴露在他震惊而破碎的目光下。他的嘴唇绷紧成一条直线,那只完好的左眼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愤怒,痛楚,被揭开最后伪装的狼狈,以及……一丝迅速被压抑下去的,更深的东西。

 

但莫里森的大脑拒绝接受。

 

视觉信号和长达十年的自我保护机制发生了致命的冲突。

 

“不……不可能……”他疯狂摇头,视线开始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碎裂重组“他死了……我看到了报告…参加了葬礼……他们,他们给我看了……”

 

莫里森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瞳孔几乎收缩成针尖。他试图后退,却只能无力地靠在操作台上,好像眼前的存在比刚才的围猎更令他恐惧。

 

莱耶斯看着他迅速崩溃的样子,眼神闪过一瞬的不忍,但转而又被汹涌而来的愤怒与无力感吞没。

 

不能再这样下去。没有时间了,也没有意义。

 

“看来他们把你脑子里的东西,换得比我的脸还彻底。”不再带有任何机械音的过滤,原本的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般粗粝。

 

莫里森甚至没看清他是从哪里拿出来的:一支注射器瞬间出现在莱耶斯手中。他一步上前,无视了莫里森微弱的格挡,把针头刺进了他颈侧。

 

冰凉的液体迅速推入血管。莫里森挣扎的动作凝固在半空,眼中的震惊,恐惧,慌乱……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像退潮般迅速消散,被那种无法抗拒的虚无吞噬。

 

他的身体软了下去。

 

莱耶斯在他彻底倒地之前,用手臂接住了他,将他打横抱起。

 

他看了一眼怀中彻底失去意识,脸色苍白如纸的莫里森,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睡吧,杰克。”

 

……

 

餐桌。

 

温暖的餐灯下,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微弱的热气与香味。幼年的杰克·莫里森坐在椅子上,双脚悬空,在桌下轻轻晃动。父亲的身影高大而笔直,他必须竭力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那身联盟军装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肩章冷硬。

 

“记住,杰克,”父亲的手掌抚摸他金色的短发“联盟需要的是绝对忠诚的士兵。忠诚高于一切,高于个人情感,甚至高于自我。”

 

“这是莫里森家的职责,也将是你的荣耀。”

 

母亲的身影在画面的最边缘忙碌,安静模糊得像一道温柔的背景。

 

小杰克望着父亲,冰蓝色的眼眸里盛满了孩童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仰望。他用力地,郑重地点头。

 

白光。

 

纯白的房间中没有阴影,光线均匀柔和。杰克·莫里森半躺在一张软椅上,身体微微陷下去。他的眼睛被绷带缠住,固定在拘束衣内的指尖冰凉。

 

对面议会医疗官的表情温和而专注,就像一位耐心的导师。

 

“放松,指挥官。”她将感应贴片附在他的太阳穴上“我们正在帮你清楚那些无用的痛苦。它们会阻碍你,蒙蔽你的判断。”微弱的电流声几乎听不见,却能让他的思维慢下来,变得柔软可塑。

 

“忠诚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状态,”医疗官的声音温柔如水,缓缓注入他的意识“是最纯粹,最高效的状态。个人情感只会带来混乱和弱点,记住这种感觉……”

 

某种药剂通过手臂上的注射器推入静脉,带来一种奇异的抽离感。尖锐的悲伤,噬骨的怀疑,还有那张他再也见不到的脸……都变得模糊起来,绷带下无法合拢的眼神变得微微涣散。

 

“你没有失去任何东西,指挥官。你只是被赋予了更伟大的责任和更清晰的视野。”医疗官倾身向前,语气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议会相信你。联盟需要你。”

 

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一种无需思考,只需接受的安宁。

 

鼻血缓缓流出,滴落在纯白的衣物上,显得触目惊心。

 

莫里森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雨天。

 

阴冷的雨丝,无数把沉默的黑伞,墓园中空气凝滞。杰克·莫里森站在人群的最前方,身披黑色军官大衣,肩章在雨水的冲刷中泛着冷光。

 

棺椁上覆盖着一面巨大的,湿透的联盟旗帜。里面躺着他的父亲,一位在议会中拥有显赫地位,以铁腕与刚正著称的长老。官方通告是“一次罕见的穿梭机引擎核心骤停事故”,一个发生在精密计算时代,显得格外突兀且敷衍的结论。

 

雨滴顺着莫里森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的站姿完美,如同教科书上的雕像,每一个角度都符合其联盟舰队最高指挥官的身份与荣耀。然而在那张过于平静的脸上,找不到一丝身为人子此刻应有的裂痕。没有泪水,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疑惑。

 

周围前来吊唁的议会同僚们面容沉痛,低语着“重大损失”,“联盟之痛”,但他们审视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这位继承人,衡量着他的反应,评估着这场“意外”带来的权力变局与他的稳定程度。

 

他曾是父亲一手培养的最锋利的剑与最合格的继承人。此刻,他却像一把被擦去了所有血迹,收回鞘中的武器,沉默而温顺。

 

议会派来的心理顾问此前已经为他进行了数轮情绪维稳干预。现在那些药物正在他血管里平稳的流淌,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感知之外。他能理解这场葬礼的悲伤属性,却无法感受它。

 

他只是感到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胸腔里最后的部分都被剜走了,却没有血流出来。

 

一位议会高阶官员走上前,将手沉重地按在他僵硬的肩上——

 

“你父亲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现在托付给你了,莫里森指挥官。不要让无谓的情绪,玷污了他的遗产,也辜负了议会的期望。”

 

莫里森的目光望向远处雨幕中议会堡垒模糊而威严的轮廓。他听到了,也理解了。

 

“……遵命。”

 

空壳。

 

“守望号”舰长室的灯光永不熄灭。杰克·莫里森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批阅着似乎永无止境的舰队调令与战略报告。光滑额度桌面上,除了终端和议会徽章,空无一物,映照出他同样毫无情绪波动的脸。

 

盛大的授勋典礼上,他被授予最高荣誉。强光打在他身上,将星熠熠生辉。台下是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他举起手臂向人群致意,动作标准,连嘴角的弧度都被精心设计。

 

议会需要英雄,他便成为那座永不倒塌的雕像。

 

议会需要他的家世背景来维系传统派的支持,他便一次次出席各种名流晚宴与纪念活动,与那些他曾不屑一顾的权贵周旋。

 

议会需要他的军事才能去扫清障碍,他便化身最高效的战争机器,精准地执行每一个指令,无论其内容如何。

 

议会需要他的号召力来凝聚人心,他便站在镜头前,重复着那些关于忠诚与秩序的,早已刻入他骨髓的箴言。

 

这个庞大且无处不在的体制逐渐取代了他心中所有重要的位置。它成为了他新的“父亲”,给予他方向和意义;它成为了他唯一的“战友”,提供看似最坚实的支持。

 

它最终成为了他赖以生存的信仰。

 

每一次毫不犹豫的执行,每一次对内心微弱质疑的强行压制,都是向这座神圣祭坛献上的祭品。

 

莫里森紧紧抓住这份被赐予的意义,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他不敢放手,因为放手即意味着坠入那片更加虚无的深渊。

 

没错,这就是荣耀,这……就是他唯一允许自己相信的归宿。

 

崩溃。

 

餐桌上温暖的灯光骤然熄灭,父亲笔挺的军装化作一团灰烬,从椅子上无声坍塌。雨幕中的黑伞重重合拢,将棺椁与旗帜一同掩埋。白色治疗室的光线疯狂扭曲,像玻璃般碎裂成锋利的棱片,反射出一张张冷漠的脸。

 

远处似乎还有掌声的在回荡,那原本属于荣耀的声音,此刻变得无比空洞,仿佛在一具巨大无比的金属空壳里回响,越传越远,直到什么都听不见。

 

突然尖锐的耳鸣如同钻头般凿击着他的颅骨,将脑海中的一切都轰然击碎。

 

在无数飞溅的碎片中央,猛地撞入一张脸。

 

那张右眼死白,布满灼痕与缝合线,熟悉而又破碎不堪的脸。

 

莫里森感觉自己正从内部开始瓦解。

 

他想死命抓住最后一点理智,却发现手心里只剩一片虚无。

 

梦境深处响起他自己惊恐至极的尖啸:

 

“不——!!他死了!!”

 

“议会证实了!他死了!他死了——!!”

 

自己灵魂深处正在无声的坍缩,所有的光芒,意义和支点都被吸入一个无法理解的,黑暗的核心。

 

最终,连那致命的耳鸣也消失了。

 

他猛然惊醒。

Chapter 4: 凝固的时光

Chapter Text

第一个回归的感觉是冷。

一种金属床板特有的,坚硬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衣物渗入莫里森的背部。随后是四肢被束缚的沉重感,手腕和脚踝处传来束缚带的轻微压力。莫里森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才艰难的睁开眼睛。眼前模糊一片,过了半晌才缓缓聚焦。

头顶是粗糙的金属顶棚,裸露的管线如同扭曲血管向四周延伸开去。空气里弥漫着机油,消毒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锈味。这里显然不属于联盟的任何一间医疗舱。

他的脑袋里像是被塞满了厚重的棉絮,太阳穴隐隐作痛,镇定剂的药效尚未完全退去,思绪迟缓得如同在泥潭中挣扎。

他艰难地偏过头。

然后,看到了他。

莱耶斯就站在离床不远的工作台前,上面摆满了各种机械和药品。那副白骨面具换成了半幅黑色面甲,将他右半边脸的伤疤严密地隐藏其后,另一半依然是莫里森最熟悉的样子。

他指间夹着一支注射器,指尖弹了一下针管,排出一小段无色的气泡,细长的针尖闪了闪,尖锐得令人心悸。

仿佛感应到莫里森的苏醒,莱耶斯转过头,那只完好的左眼里没有任何惊喜或关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

“啊,”他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为之,恶趣味般的轻快“醒了?欢迎来到葬礼彩排,杰克。你扮演尸体,演得不错,很传神。”

莫里森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被束缚的手腕无意识地挣动了一下,但徒劳无功。他身体太过沉重,情绪也被镇定剂的药效死死压着。剧烈的恐慌和混乱在他体内冲撞,却无法突破表面的僵滞。

他只是瞪大了眼睛,冰蓝瞳孔在收缩与涣散之间挣扎,盯着莱耶斯,想用目光确认这究竟是不是又一个噩梦。

莱耶斯看着他这副样子,没有笑意地嗤了一声。

“怎么?”他转身一步步踱到床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莫里森“没什么想说的?比如‘很高兴你没死’?或者‘这十年你过的怎么样’?”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

莫里森终于从喉咙中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为……什么……?”

他在问什么呢?为什么假死?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还是为什么……这样对他?

莱耶斯脸上那点假意的轻快彻底消失了。棕色的瞳孔猛然紧缩。

他俯身逼近,一把扯开自己右肩的作战服领口,紧绷的布料被粗暴的拉至肘部,露出肩膀延至胸膛的大片皮肤——或许已经不能被称之为皮肤了。那上面布满了能量灼烧与撕裂痕迹的狰狞伤疤。与血肉格格不入的机械接口和扭曲的增生组织被粗暴的拼接在一起。让人触目惊心。

紧接着他抬起右臂,左手手指扣住肩关节处一个隐藏接口,猛地一旋一拉!

一声轻微的液压声响起,整只右臂自关节处被卸了下来。

“你问为什么?”他把这条冰冷的闪烁着指示灯的机械义肢“哐当”一声扔在莫里森的脸侧。“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杰克。”

他俯下身,空荡荡的袖管垂在莫里森眼前,左手撑在床头,将他困在自己的阴影里。两人间的距离近的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那场轨道打击……”莱耶斯的眼中是十年未愈的灼伤和恨意“……杰克。你的权限。你的命令……”

他顿了一下,眼中瞬间的脆弱被一层防御性的坚硬怒火所掩埋。

“我躺在废墟底下等死的时候,我他妈的就一直在想,你到底是误判……还是终于他妈的满意了?!”

独眼中翻涌的痛苦几乎就要化为实质,可莫里森的眼神依然充斥着迷茫与混乱,这彻底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暴戾。

“还是说不出来,是吗?”他声音压低下去,却更加危险。莱耶斯伸出手狠狠攥住了莫里森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鞭伤。

“唔——!”剧烈的疼痛刺穿了药物带来的麻木,莫里森惨叫一声,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却又被束缚带勒回床板。

“疼吗?”莱耶斯逼近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这股该死的,真实的疼痛,能不能把你从那摊脑子里的烂泥里拽出来一点点?!能不能让你他妈的清醒一秒钟?看看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莫里森大口喘气,冷汗瞬间布满额头。疼痛尖锐得如此真实,但它似乎只是搅浑了那潭死水,却不能照亮任何东西。他看到的依然是莱耶斯愤怒到近乎狰狞的脸,听到的依然是那些他无法理解,无法连接的指控。

“我……不知……”他徒劳地摇着头,眼神在更大的迷茫中挣扎“权限……命令……我……”

他给不出答案。

他给不出莱耶斯赌上性命,忍受非人痛苦所渴望的那个答案。他甚至无法理解这个问题到底意味着什么。

莱耶斯看着那双除了生理性的泪水就是饱含困惑的双眼,期待如同脆弱的玻璃,彻底粉碎。

他猛地松开了手。

莱耶斯明白了,疼痛没有用,质问也没有用。他了解杰克·莫里森。了解他骨子里那份原本近乎愚蠢的骄傲和坚持。

议会用的手段,早已把那个他认识的人埋在了连痛苦都无法触及的最深处。

他转身拿起了那支注射器,又走回莫里森身边,针尖闪着寒光,对准了血管。

“但愿这东西能换回你那该死的脑子。”

药液被毫不犹豫地推入静脉。

医疗室的气密门在他身后嘶嘶滑开又闭合。门外巴蒂斯特正安静的倚在墙边,手中拿着数据板记录着什么。看到莱耶斯出来,他抬起头刚想说点什么,就被另一个从阴影里钻出来的声音打断。

“终于舍得出来了啊?”黑影双腿勾在头顶的金属横梁上,整个人倒挂下来,紫色的发丝几乎要扫到莱耶斯的鼻尖,声音里带着戏谑。“叙旧叙得怎么样?看你把他打横抱进来的架势,我还以为你们久别重逢,当场就能和好如初呢。”

“黑影……”莱耶斯的警告意味从牙缝里漏出来。

女孩轻巧落地,踮着脚尖凑近莱耶斯,一枚数据芯片在她指间翻飞,笑得像是完全不在意他微微冒出来的怒意“放轻松头儿,‘幽灵’的信号源我已经切得干干净净,保证议会最尖端的档案犬连个屁都闻不到。那艘漂亮的联盟小船嘛……现在正躺在三号坑里睡大觉呢。”她歪了歪头,转过身去走了两步“说真的,他们的防火墙该更新了,比我上次黑进他们娱乐频道找片看还容易。”

“那可真了不起。”毛加抱着他肌肉虬结的双臂,像一尊铁塔般靠在巴蒂斯特对面“但是要我说,你还是拖得太久了,加比。一个人而已,我们差点提前暴露三号安全屋的整个部署,值得吗?”

“一个人?”黑影斜睨着毛加,唇角一勾“那可是联盟的海报男孩,他的失踪足够让半个星系的新闻滚动播放三天。你真觉得这只是‘一个人’的问题?”

莱耶斯冷冷扫了毛加一眼“如果换奥古斯汀在那片矿坑里,你也会去。”

毛加没搭话,肩膀一耸,算是默认。

巴蒂斯特当做什么都没听到,走过去把数据板递给莱耶斯“里面那位会经历一个……相当难受的排异过程,”他语气平稳,带着一个久经沙场的医疗兵特有的冷静口吻“精神系统重建不像打碎骨头再接起来那么简单。但他现在看样子还撑得住,后面能不能扛过去,就要看他自己了。”

莱耶斯疲惫的按了按眉心,嗯了一声“……看好他。”

黑影已经走到了走廊尽头,听到这话,忽然停下脚步。她回头,眯起眼睛,笑容却像一把收起了锋刃的刀“头儿,你总说得像是为了大局。可我在想啊……能让你这么折腾的事儿,除了他,好像也没别人了。”

空气里短暂的沉默。毛加微微蹙眉,巴蒂斯特低下头假装在调整数据。

莱耶斯没接话,只是径直拨开她,走了出去。

……

联盟舰队总部丨最高战略指挥中心

指挥中心内巨大的星图悬浮在中央,原本代表X-347矿星及其护卫舰队的密集光点,此刻只剩下零星几个闪烁的联盟信号,以及大片令人不安的空旷和表示着“未知干扰”的紊乱区域。

高级军官和文职官员们步履匆忙,却都压低了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瞥向那中央那个空荡荡的,属于最高指挥官的位置。

“还是联系不上莫里森指挥官的私人频段吗?”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将双手撑在控制台上,声线颤抖。

“所有内部,加密频道持续呼叫,无应答,长官。”通讯官急切地操作着,悬空屏幕上的波段窗口切换了一个又一个,但全部平静如水“‘守望号’的最后报告显示指挥官驾驶穿梭机脱离,前往预定坐标,随后该区域就爆发了强烈的能量干扰和未授权交火信号。再之后,所有信号……都消失了。”

“搜寻舰队呢?!”

“已经派出了三批侦察舰!但干扰源非常诡异,它……它像活的一样,我们的扫描波束一进去就被扭曲吞噬,根本找不到任何有效线索!就好像有人把那一整块星域从雷达上擦掉了一样。”技术主管的汇报充满了挫败和难以置信。

恐慌像无声的病毒般蔓延。最高指挥官在一次看似常规的护航任务中失踪,这本身就是足以震动联盟根基的丑闻。

“必须立刻上报议会!”一位官员终于忍不住喊道“我们需要议会的指示!需要更高级别的授权展开全面搜索!”

这句话像是一个信号,现场的所有混乱与焦虑顷刻间导向了那座悬浮于首都星上空,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地方。

天穹议会丨暗室

几位身披议员长袍,身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的身影,正通过绝对加密的线路听取着来自舰队总部的紧急汇报。

全息影像中,舰队官员焦虑的脸刚消失,线路便被切断。

短暂的沉默。

“……‘被擦掉了’?”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一支配备最先进隐形科技的内务处理小队,连同莫里森就这么在一颗荒芜的矿星上,被‘擦掉了’?”

“这不像他的风格,尤其在我们确信他仍在按时服药的前提下。”另一个声音接过话“而这种级别的电子战压制……倒像是遇到了更厉害的‘鬼’。”

“那杰克·莫里森是死是活?”第三个声音切中要害,冷酷且务实。

“小队全灭,无任何生还信号。莫里森的生命信号……也无法追踪。但正因如此,才不能轻易下任何结论。”最初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显然是主导者“如果他死了,尸体落在叛军手里,会成为对方最好的战旗。若他没死……并且活着回来了……”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可在场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一个知晓部分议会秘密,并且可能经历了“背叛”的最高指挥官若重返公众视野,那么他将不再是资产,而是最危险的炸弹。

“所以结论很简单。”主导这的声音依旧平稳“在我们确认找到他的尸体,或者确保他永远沉默之前,杰克·莫里森必须处于一种‘生死之间’的状态。”

“对外发布公告:莫里森指挥官在X-347星域巡航期间遭遇叛军无耻伏击,英勇奋战后下落不明。联盟将不惜一切代价搜寻指挥官下落,并誓言对叛军予以十倍惩戒。”

“对内,封锁所有相关原始数据。继续搜寻,但优先级改变:首要目标是确认并控制,而非救援。他若回来,就必须,也只能,以我们允许的方式回来。”

昏暗中传来低低的附和声,没有争论。光环逐渐熄灭,只剩下寂静的暗室,和远方冷漠闪烁的星光。

……

莱耶斯踏出门后,并未走向休息区,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驱使他迈开脚步。他需要走动,需要确认,需要用熟悉的环境来压住心底那篇关于过去与未来的惊涛骇浪。

他转向通往下层机库的坡道。空气中焊接金属的味道变得浓重,巨大的支撑结构裸露在外。在经过一个开阔的维修平台时,那艘线条流畅,涂装却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幽灵”级护卫舰正被工程支架牢牢固定着,一群技术人员正围着它的引擎接口激烈争论。

黑影坐在驾驶位,双腿交叠搭在控制台上,嘴里嚼着不知从哪弄来的零食,对着浮空屏快速敲击着光键。脸上一副兴奋的表情,全然没有注意到莱耶斯的存在。

她真的从议会嘴里虎口夺食,还把它安然无恙地拖了回来。莱耶斯脚步未停,只是目光在那艘船上扫过,心中稍安。

通道向上,转入生活区。人工光源在模拟太阳系的日升日落,傍晚的光线虽然不真实,但映出的暖意却不是假的。空气中飘着食物加热包的味道,墙壁上挂着些手绘的星图或潦草的涂鸦。

几个轮休的战士围坐在一块,分享着一瓶看起来是自酿的液体,低声谈笑着。一个年轻技术员靠着墙边睡着了,数据板还亮着滑落在膝头。远处,能看到几个孩子跑过,被一位老人笑着招呼回身边。

这里有一种粗糙却真实的生活气息,与联盟舰船上那种高度纪律化的氛围截然不同。人们看到他,会停下话头或动作,点头致意。莱耶斯虽没有松懈下表情,但也一一颔首回应。

走到训练区附近,还没进入,就能听见毛加低沉如雷的吼声和重型武器击打目标的钝响。

莱耶斯站在入口的阴影里,看见那个壮硕的战士正一脚踹在一个新兵笨拙举着的能量护盾上,连人带盾踹得一个趔趄。

“软得像块合成淀粉糕!站稳了!敌人会跟你讲道理吗?!”毛加咆哮着,随即察觉到莱耶斯的视线,猛地转过头。汗水从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淌下。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接,没有言语。

毛加的眉头紧皱着,眼神里仍有未消的不满。但最终,他只是扬了扬下巴,像是询问。莱耶斯轻轻摇了一下头。毛加啐了一口,转回头去,更凶猛的训练起这群有点“倒霉”的新兵。

最后,莱耶斯踏上一条通往外部观测平台的狭窄旋梯。门扉在他身后关闭,将基地内的喧嚣隔绝在外。

他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透明窗前,面前是无尽深邃的星空。远处星云的尘埃带如同缓慢旋转的银色河流。冰冷的星光洒在他身上,照亮了他半幅面甲下的疲惫线条。

基地就在他脚下,像一颗蓬勃跳动在陨石阴影中的金属心脏,微弱的光点在其表面闪烁。

那是无数个像黑影,像毛加,像巴蒂斯特,像那些普通战士和技术员一样的人,他们因为各种原因聚集在这里,挣扎求生,怀抱着各自的信念或仇恨。

而他前不久,将一颗足以引爆一切的炸弹带回了这个心脏。

杰克·莫里森。

这个名字在他寂静的思绪中回荡。十年的距离,药物的控制,议会的谎言,还有……那支中和剂。那究竟是解药,还是另一场风暴的开端?

他闭上眼,深深呼吸。答案,无人知晓。他只能等待。等待那个他既渴望又恐惧的苏醒。

星光依旧冷漠,沉默地见证着这一切。

Chapter 5: 星火余烬

Chapter Text

莫里森不知道自己究竟失去了多长时间的意识。但他开始听到一些低沉的,混杂的,分不清具体是什么的熙攘声。他们透过身下的床板和墙壁隐隐约约的传来,构成这片陌生空间的基底噪音。

随后是气味。消毒剂的味道依然存在,可被一种极淡的,类似晒干植物的清苦香气中和掉了。空气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点有人居住过的暖意。

莫里森试图睁开眼,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异常艰难,眼皮沉重得如同焊在一起。他花费了数秒钟才让一条缝隙的光线渗入。

视野模糊,色块旋转。他首先看到的不是天花板,而是一束柔和的光线。从房间一侧的观察窗斜斜地投下,在地面拉出长长的,温暖的光带。光线中有细小的尘埃缓缓浮动。

没有刺眼的顶灯,没有冰冷的金属反光。

他发现自己正平躺着,身下是柔软的垫料。下意识想移动手腕,预期的束缚感没有到来,只有一种因长时间卧床而产生的酸麻。

莫里森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又被脑中突然冲进来的回忆碎片扑回去:灼烧般的疼痛在神经里窜动,冰冷的液体在血管中奔流,如同要将灵魂都撕裂开来……他甚至隐约记得口鼻中曾有铁锈味涌出,但此刻脸上只有干爽的感觉。他抬起手,左臂上那道可怕的鞭伤已经被医疗敷料妥善包裹,甚至连疼痛都没有那么明显。

门滑开的轻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巴蒂斯特端着一杯营养液走进来,看到他睁着眼睛,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呼……你终于醒了。这觉你可睡得真够久的,差点以为中和剂用量出错了。”

他的语气很自然,没有对待囚犯般的警惕,更像是一个医生在对一个耗尽了全部生命力的病人说话。

“……莱耶斯呢?”莫里森的声音有些干哑,但头脑能清晰得判断那种没有任何恶意的靠近。

“指挥中心。”巴蒂斯特将杯子放在床头“他要是知道你醒了,大概能省下不少对着雷达图发呆的时间。”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角“既然你没事了,那我得去补个觉。建议你把那杯东西喝了,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可谈不上好看。”

说完,这位医疗官竟真的就这么摆摆手离开了,仿佛留下莫里森一个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种缺乏监视的信任,反而让莫里森感到一丝无措。他在床上又躺了片刻,积蓄了一点力气,才艰难地坐起身,拿起那杯营养液慢慢喝下。温热的流质稍稍驱散了一些虚弱感。

他推开门,走入基地的通道,本来有些茫然那个医疗官口中的“指挥中心”在哪,但他立刻就注意到了墙壁上用不太显眼的荧光涂料涂鸦着方向指示,箭头下放还落款着一个紫色小骷髅。

莫里森循着箭头方向前进,脚步依然虚浮,但至少能行走。

路过一片开阔的区域,模拟光源的光线温暖地洒落。孩子们在他面前嬉笑打闹得跑过,莫里森感觉有些恍若隔世。那几个孩子注意到他这个陌生的,脸色苍白,身上还绑着绷带的大人,渐渐停下了动作。

一个小女孩,扎着有些松散的麻花辫,怯生生地看着他,尤其是他手臂上被包扎的部分。她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朵被压得扁扁的,但颜色依旧柔和的紫色干花,小跑过来,踮起脚,塞进了莫里森虚握的手心里。

莫里森怔在原地,下意识地握住那朵小花,眼里有一丝困惑。

“莱耶斯先生说,”小女孩的声音细细的“每一个带着伤回来的人,都是战斗过的勇士。这个……是给你的。”她说完,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任务,脸蛋红扑扑的跑开了。

她的话像是一个信号,其他孩子也仿佛被提醒了,纷纷跑过来,有的从围裙兜里,有的从玩具盒旁,拿出他们珍藏的形状各异的干花。黄色的,白色的,甚至还有一抹罕见的蓝色。

有些花瓣并不完整,却都被细心保存着。他们嘻嘻哈哈地带着一种天真又郑重的仪式感,将这些小花塞进莫里森的怀里,有的还插在他病号服的扣眼中。

莫里森楞在原地,怀里很快就被这些微小却沉重的“礼物”填满。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冲刷着他被药物和教条封锁了十年的心防。

没有恐惧,没有警惕,只有一种最原始的,近乎笨拙的善意。

他就这样怀抱着满满一捧形状不一的干花,像一尊被花簇拥的迷茫雕像,站在起义军基地生活区的暖光里。

莫里森低头看了看,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小心地拢了拢怀里的花,继续向前走去。

他来到一扇看起来更具分量感的金属滑门前,上面没有任何标志,但他能感觉到,莱耶斯就在里面。

当门滑开,莱耶斯正皱着眉盯着复杂星域图上舰队动向的光幕。他抬头,光线从开启的门和来人的背后泄入,一时有些刺眼,让他差点没反应过来眼前的画面。

莫里森站在那里,怀里拥着一捧和他苍白脸色格格不入的各色小花,像是从一片温暖而陌生的幻境里走出来的人。

莱耶斯整个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无论十年前后,他都从未见过这样的莫里森。

他看到了花,看到了花丛中抹去眼中迷雾的,记忆中的冰蓝色。

莱耶斯喉咙一紧,一些滚烫的东西猝不及防地装上他的心口。他错开了视线,迅速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故作随意地抬了抬下巴,道出显而易见的现实“你醒了……”

莫里森没有回答,只是走上前,将那捧干花轻轻地放在了莱耶斯面前的控制台上。小小的花朵散落在金属台面和闪烁的光屏之间,竟然有些奇异的和谐。

“我睡了多久?”他声音中的干涩未消,能撑着走到这里几乎耗尽了力气,说完便随手拉过最近的椅子坐了下去。

“三天。”莱耶斯回答得干脆,却带着一种不自觉的松口气。“奥古斯汀差点以为我要把他的宝贵招牌给砸了。”他转身走向旁边的矮柜,上面放着一个小型加热器和水壶,倒了两杯冒着热气的深色液体,将其中一杯递了过来。

“喝点东西。”他的话简短,好像多说几个字就会泄露什么。

莫里森接过温热的杯子,热能饮料的香气飘散开,他低头吹了吹热气,递到嘴边的时候却顿住了。眉头微微蹙起,又仔细地嗅了嗅,然后抬头看向莱耶斯。

“你是不是……?”

“嗯?”

“忘了在里面加冷却剂?”

那是他们很久很久以前的玩笑。

一场胜算渺茫的恶战中,他用胳膊撞了撞身边的莫里森,扯着嘴角胡说八道:如果他死在这里,莫里森要是敢在他的葬礼上念酸话,他做鬼也要从坟里爬出来,往他的饮料里加冷却剂。

莱耶斯怔在那,肩膀微不可查的颤抖了一下。他花了很大力气才压制住某种即将决堤的情绪,声音带着几乎是咬牙切齿般的……如释重负?

“妈的……”他低咒一声,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再放下手时,嘴角扯出了一丝痛苦却真实的弧度“看来那个该死的中和剂……比我想象得还有效。”

莱耶斯侧过身,假装去调整身后光幕上无关紧要的数据流,给自己争取了几秒平复呼吸的时间。

短暂的沉默其实并不尴尬,更像是一种默契的休战,让两个刚从激烈情绪中脱身的人得以喘息。

莫里森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抿着嘴角思考着到底该如何开口,最终目光还是落在了那些花上。

“那些孩子……看到我,似乎并不害怕。”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准确的措辞“他们不知道我是谁?”

莱耶斯轻哼一声“在这里,‘联盟最高指挥官’的金色肩章远不如一道实实在在的疤痕来得有分量。”他的目光刻意扫过莫里森手臂上的包扎“至于这伤是怎么来的,为谁效忠,又被谁所伤……那是你自己需要想清楚的事。”

“至于他们知不知道你是谁?”莱耶斯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语气变得有些淡漠,却透着坚定“他们只需要知道,你是被这里接纳的,需要休养的伤者就够了。分辨谁是真正的敌人,是大人该做的事,不是孩子的。”

“你不教导他们……仇恨?”这与莫里森所熟知的联盟教育体系,从幼年就开始灌输对“外部威胁”的警惕与敌意截然不同。

莱耶斯沉默了片刻,偏开头望向窗外,侧脸线条在星光下更显冷硬,但说出的话却意外地温和,甚至带着一种沉重的责任感。

“仇恨不需要教导,杰克。它像野草,只要有一点土壤就会自己长出来。”他的目光垂下去“我们能给他们的,是在野草长出来之前,尽量多铺上点别的什么东西。”

“比如怎么认出哪种矿石能造出最好的零件,怎么在星图上找到回家的路,或者仅仅是知道一朵花即将枯萎,也依然值得被好好收藏。”他转回头,莫里森从那单只的瞳孔中,看得出那是某种可以被称得上是赤诚的东西。

“让它们有个不必时刻攥着武器才能安睡的童年,这不算过分吧?毕竟,”莱耶斯语气微沉,带上一丝嘲讽“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那我们和拼命想把所有星星都涂成一种颜色的议会,又有什么区别?”

这番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莫里森心中漾开涟漪。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窥见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内心的一角。那层冷硬愤怒的外壳之下,所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这与他过去十年被灌输的关于“叛军”的疯狂与破坏的事实,完全不同。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莱耶斯话中的“我们”,并不包含自己在内。

一种更复杂更深刻的情绪包裹住他,莫里森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好像那里面正倒映着他正在动摇的信念。

良久,他抬起头直视莱耶斯,眼中带着一丝清明的决断。

“加布里埃尔,为什么是现在?”他声音平稳,思绪清晰“你蛰伏了十年,你明知道我在他们的控制之下,甚至可能……已经成为他们的一部分。你怎么能确定你发出来的信号我一定会懂?而我又一定会去?”

莱耶斯眉梢微动,似乎等待这个问题已久“因为时间到了,杰克。不仅是我的时间,他们的时间也到了。”

莫里森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具体来说,有两个原因。”莱耶斯伸出两根手指,语气变得沉重务实。

“第一,因为我的人截获的信息表明,议会已经察觉了。不是怀疑,是确认。确认我不仅没死,而且还在给他们找麻烦。而你的隐瞒让他们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接下来他们会像被捅了窝的火蚁,很快就会疯狂地反扑。我藏不了多久了。而在烬星上,那支议会派来的小队如果当场杀掉了你,那么所有罪责都会被按在我们(起义军)头上,舆论和愤怒会动摇所有人。”

“如果他们没有杀掉你……”他放下手指,目光如炬“无论他们目前对外公开的消息是什么,你最终都会成为那只替罪羊。”

莫里森喉结滚动,面色逐渐变得凝重。

莱耶斯看着他沉默的样子,深知莫里森就算没有这十年的药物控制,莫里森的忠诚也不会轻易倒塌。他不说话,就是在等待更确凿的解释。

“我不确定你是否还能记得十年前,我们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会紧绷到那种程度。”

莫里森蹙眉垂眸,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可我那时,没办法接受没有确凿证据的指控……”

“那么现在呢?”莱耶斯操作控制台,下一秒空中布满了投影。文件,声波图谱,模糊的录像截图……“这就是我的十年。从废墟和谎言里一点点扒出来的‘纪念品’。如果你指挥官的本事还在,就能确认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议会虚伪的繁荣马上就要撑不下去了。边缘星域的饥荒,贸易线的崩溃,战略物资的巨额亏空……每一样都纸包不住火。他们需要一只足够分量的替罪羊,来承担所有的民怨。”

“而你,杰克·莫里森,联盟的战神,舰队的最高指挥官,没有比你更完美的选择。”

一滴冷汗从莫里森的额头滑落。他试图理解莱耶斯全部的话,试图从那些事实中寻找哪怕一丝可以撬动的地方。然而莱耶斯把另一批文件又丢给了他。

“这些是……什么……”莫里森的声线开始颤抖。

“需要我逐项说明吗?过去七十二小时内,或者更早。议会为你量身打造的‘证据’。”莱耶斯点着其中一个窗口“这个,是你与‘外部势力’的秘密通讯记录,这个,是你名下从未存在的账户收到的大笔来路不明的资金,还有这个,”莱耶斯发出一声嗤笑“是你‘批准’向我们出售军火的命令。”

“这一切天衣无缝的故事都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在确认你无法再次顺从他们意愿或者消失太久的时候,公之于众。”

莱耶斯的声音冰冷而残酷“他们连怀疑的过程都没有。他们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用完即弃。我的出现,不过是把这个过程提前了。”

那些投影上的字句,签名,印章……每一样都如此逼真,逻辑链如此完美,让莫里森脊背发凉。

但这一次,他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刻产生剧烈的排斥反应。中和剂似乎真的烧掉了那层条件反射般的忠诚滤镜。相反,他的大脑在飞速地,冷静的运转着。

是的……有些地方是不对劲。

那些他曾以为是压力导致的记忆模糊……
那些议会官员在他追问莱耶斯事件细节时闪烁其词的安慰……
那些他试图调用权限深入调查却总是被“更高指令”驳回的瞬间……
还有那些药效过后,深夜醒来时无法言说的巨大空虚……

无数的碎片,曾经被他强行合理化或被药物压制的碎片,此刻在莱耶斯提供的残忍答案面前,纷纷自动归位,拼凑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

他过去十年所效忠的,所信仰的,正在他眼前亲自撕开伪善的面具。

他的目光从那些伪造的证据上移开,缓缓地,几乎是沉重地,落在了莱耶斯身上。他的视线掠过对方那只完好的,此刻正紧握成拳的手,最终定格在那副遮住了半张脸的黑色面甲上。

他记得。

记得那下面隐藏着的狰狞伤疤。
记得那只蒙着白翳的右眼。
记得那条被冰冷机械义肢所取代的右臂。

可为什么。

一种尖锐的,并非源于自身痛苦的心痛,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比任何伤口都更深。

莫里森下意识的抬起了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尖颤抖着伸向莱耶斯的脸颊,伸向那副面具的边缘。

他想要确认,他想要……安抚。

而就在他指尖即将碰触到那层冰冷表面的前一瞬,莱耶斯像是被高温烫到一样,猛地偏开了头,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他的整个身体肉眼可见的绷紧,独眼中瞬间筑起一道新的,更加警惕的屏障。

“别。”一个字,像一块铁,砸在二人之间短暂的空气中。

莫里森的手僵在半空,随即缓缓垂下。

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终,莫里森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震惊,心痛,愧疚以及刚刚燃起的微弱的联结渴望都压回了心底。眼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苦的,却无比坚定的清醒。

他需要知道。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不仅仅是为了真相。更是为了他们之间所有被偷走,被毁掉的东西。

“告诉我,加布里埃尔。”他的声音很轻,却如同宣誓般郑重。

“告诉我一切。”

“从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开始。”

Chapter 6: 熔炉

Chapter Text

“长官,‘暗影’小队已抵达预定切入角度。敌方防空火力比情报显示的增强了约30%。请求指令。”

加布里埃尔·莱耶斯站在驱逐舰的舰桥上,双臂环抱,双眼快速扫过全景光幕上流淌的数据流。下方灰黄色星球正在缓慢旋转,表面上一个被标记为“叛军据点”的前哨站正闪烁着刺眼的红色警报。

“授权使用光子破甲弹,优先清除三号与七号防空平台。飞行中队为他们提供火力压制掩护,标准突袭模式。”

“明白!”“收到,长官!”

命令被迅速执行。几道精准的脉冲光束无声落下,星球表面的两个目标瞬间燃起爆炸的火光,在稀薄的大气中短暂的膨胀又熄灭。

典型的联盟高效打击。冷酷,精确,致命。

莱耶斯的目光却没有丝毫放松,他紧盯着高分辨率传感器传回的地表实时图像。据点内部的结构扫描图正在逐步生成。

“放大C区扫描图。”他皱着眉头忽然命令道。

技术官立刻执行。图像放大至光幕中心位,那看起来不像军事设施,更像是一些简陋的居住区。同步传输过来的生命体征扫描显示,那里聚集着大量非战斗人员信号,热征大多是体型较小的……儿童。

议会下发的行动简报里可从来没提过这里有平民。莱耶斯的下颌线瞬间绷紧,这怎么看都不像任务中的“顽抗叛军武装分子”。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白色制服男人无声地走到莱耶斯身后。他带着一支精锐小队,是议会为本次行动特意指派过来提供援助的军官。

“漂亮的精准打击,莱耶斯长官。”他拍着双手,轻声恭维道“看来叛军的末日到了。按照计划,下一步是该用轰炸犁一遍地,确保没有漏网之鱼了,对吧?”

莱耶斯没看他,双眼依旧死死盯着屏幕上的生命信号“战术评估显示敌方的主要防空力量已经被清除。盲目进行轰炸可能会破坏据点内可能有价值的情报资产。我会投入地面部队进行清扫和确认。”

特派员的笑容淡了一点“长官,议会的命令是‘彻底’……”

“议会的命令是‘清除威胁’。”莱耶斯打断他“我的职责是用最有效的方式执行命令,而不是浪费能量弹药去轰炸一堆废铁和……”他顿了顿“和无价值的石头。”

不给特派员反驳的机会,莱耶斯已经通传下令“命令‘地狱火’陆战连队准备空降。清扫据点,遭遇抵抗则予以消灭,优先控制,非必要不杀伤投降者。”

话毕他脱下外套,露出下面的黑色作战服。“舰桥交给你了,少校。”他对身旁的副官说道,随即大步走向通往机库的通道。

特派员愣在那“长官?您这是要去哪?”

“去确认一下‘情报资产’。”莱耶斯头也没回“坐在椅子上看报告总不如自己亲眼去看看。”尾音里夹了一声似有若无的,不屑的鼻息。

特派员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没能说出来什么。他退后一步,在数据板上记录着,眼神晦暗不明。

稍许,一架线条锐利的黑色侦察机从驱逐舰弹射而出,冲入目标星球的大气层。机翼低空掠过战场,地面上的细节远比屏幕上展示得要多得多。他看到了被摧毁的防空平台冒出的浓烟,也看到士兵押解着战俘,更看到了那些蜷缩在废墟角落,惊恐万分的平民。

地面战斗进行得很快,失去重武器保护的据点很快被莱耶斯的精锐战力突破。抵抗比预想的要弱,只有绝望下的零星反击。

看来没有参与战斗的必要,莱耶斯随即返航。他刚返回舰桥,战报便传了回来“据点已肃清。击毙武装人员四十七名,俘虏十五名。发现大量非战斗人员,约一百二十人,已集中看管。等待进一步指令。”

特派员的脚步声传来,莱耶斯将通讯转接到了副官的设备上。

“长官,既然地面清扫已完成,我的组员可以下去了吧?议会急需确认据点内某些特定资产的安全性。”

“……你的小组可以下去,但必须在‘地狱火’的监护下。我不允许未经授权的人员在我的战区随意行动。”

“这是自然。”假笑再次挂上特派员的脸,他转身离开,去召集他那支所谓的“技术支援小队”。

待确认特派员离开,莱耶斯走向他的副官,一位跟随他多年的老兵。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走向通讯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情况如何?”莱耶斯低声问。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

“和我们扫描到的一样,长官。很多平民,不像军事目标。防空工事的轰炸偏差……这个情况要按常规流程上报吗?”

莱耶斯沉默了片刻。如果按照常规镇压武装的规模,现在恐怕只剩飞灰了。

“战报照常递交。”他最终说道“但轰炸火力‘校准记录’和平民情况,列入最高指挥官私人加密频段,单独,定向,发送给莫里森指挥官。密级最高。”

“明白,长官。”副官心领神会的点头。这意味着战场的真实情况将绕过正常官僚系统,直接送达唯一可能理解的人手里。

……

驱逐舰逐渐脱离了叛军星球的引力,缓缓驶向母港。舰桥上恢复了秩序化的忙碌,但一种压抑的沉默弥漫在空气中,与来时的那种必胜的锐气截然不同。

莱耶斯靠在巨大的舷窗边,那颗灰黄色的星球正在视野中逐渐缩小,像一块被遗弃的伤疤。

特派员和他的“支援小队”带着几个密封的箱子提前乘快艇离开了,行色匆匆,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不洁。就连例行的内容检查都以议会为借口拒绝了。

他下意识揉了揉眉心,轻叹了一口气。一丝疑虑浮现于内心。副官递来一杯热能饮料,莱耶斯抿了一口,味道寡淡而苦涩。

舷窗外一颗不起眼的,灰败铁锈色的星球滑过,那是一颗典型的,资源已被榨干的能源星球。

莱耶斯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那颗星球,口中的苦涩仿佛瞬间有了源头。许多年前,他也曾生活在那样一个地方。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金属粉尘和汗水的味道,天空被暴露能源口喷出的烟雾染成灰白,活下去的唯一指望就是地底那些即将枯竭的能量井。

回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被悄然冲开。

他可以清晰地记起,自己是如何靠着不要命的狠劲和一点运气,在地下拳场混乱的斗殴中活下来,又如何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被来征兵的联盟军官看中,离开了那个注定要毁灭的地方。

而军校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也是他第一次遇见杰克·莫里森的地方。

那个金发的年轻人和他截然不同。出身体面的军官世家,身姿挺拔,连制服口子都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湛蓝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对秩序和荣耀的坚定信仰。他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确”。

正确得让从泥泞里爬出来的莱耶斯感到刺眼,甚至,一丝莫名的烦躁。

起初他们像两只来自不同星域的野兽,被硬塞进同一个笼子。战术推演课上,莱耶斯凭借着野路子般的直觉和刁钻角度屡出奇招,莫里森则依靠扎实的理论基础和严谨逻辑步步为营。每一次合作都像是折磨,从突入角度到后勤补给路线,都能吵得面红耳赤。

“你这是毫无章法的赌博!”
“但你那套完美章法只会让敌人提前十分钟埋伏好!”

可在一次次被迫组队完成那些近乎残酷的高强度训练中,某些东西开始悄然改变。

莱耶斯不得不承认,莫里森那套“章法”在稳定战线时确实有效得可怕。而莫里森也开始发现,当模拟战陷入绝境时,莱耶斯那种不按常理的“赌博”,往往时唯一能撕开缺口的利刃。

他们依然争吵,但争吵的内容渐渐从“你错我对”变成了“如果这样…再那样…”。他们发现彼此的战略思维能在碰撞中产生惊人的互补。一种惺惺相惜的竞争关系,在汗水,淤青和偶尔并肩坐在训练场边喘息的日子里,悄然萌芽。

莱耶斯会注意到莫里森在所有人离开后,还会默默加练到深夜。莫里森也会发现莱耶斯看似粗犷不羁的外表下,对小队成员有着一种近乎护短的细致关怀。

可是吸引越深,那种无形的隔阂就愈发清晰。

当莫里森自然地邀请他去军官俱乐部,那个莱耶斯甚至不知道入口朝哪开的地方时。
当莫里森提起某个他从未听说的世家晚宴时。
当莫里森的父亲,那位威严的将军来视察,莫里森被理所应当的引见,而莱耶斯只能站在人群之外远望时。

即便战时莱耶斯已被提拔至军官之列,莫里森所有的善意与特殊对待,帮他纠正礼仪细节,在他被贵族子弟嘲讽时出面挡回,甚至将他视为自己最信赖的搭档……所有这些“好”,都像一面擦得锃亮的镜子,无比清晰地映照出莱耶斯自己与这个光鲜世界的格格不入。

他不是厌恶莫里森,他是厌恶那个在莫里森映衬下,显得如此突兀和粗砺的自己。

莱耶斯凭实力闯进了这个圈子,却始终感觉脚下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一层薄冰。莫里森越是真诚地将他拉近,他就越能感受到那层冰面下刺骨的寒意。

他猛地从回忆中回神,握紧了手中早已凉透的杯子。杯壁的冰冷触感将他拉回现实。

正是因为来自底层,他才比任何人都清楚,什么是真正的走投无路。那些叛军,他们的眼神,和当年他在故乡中看到的,那些被逼到绝境的开采工人的眼神,何其相似!

议会……联盟……他们所承诺的秩序与繁荣,为什么在这些边缘之地就统统消失了?特派员那虚伪的笑容,与他记忆中的监工身影,隐隐重叠。

一种冰冷的,几乎直觉的确定性,在他心中清晰起来。他今天看到的,绝不是偶然。

而那个他私下发给莫里森的报告,或许……将会像他许多试图融入那个世界的努力一样,最终石沉大海,无法真正触及那个被规则和出身包裹的核心。

他转过身,那双曾经只专注于战术和胜利的眼睛里,第一次涌上一种莫名的不安,就像战前预感到的风暴,只是这一次,他无法判断风暴来自何方。

“返航后,帮我调阅所有关于近期叛军及周边星域的物资流动报告,特别是议会直属部门的。”他对悄然出现在身后的副官低声说“别惊动任何人,单独向我汇报。”

“……是,长官。”

莱耶斯的过去,如同一根深埋的刺,此刻正隐隐作痛,他无法忽视这种感受。可若是任凭自己麻木,那或许才是真正的背叛。

Chapter 7: 深渊

Chapter Text

舰桥的灯光调至最暗的夜间模式,只有主控台的冷色光幕在莱耶斯的脸上映照出棱角分明的阴影。舰员早已换岗休息,整艘战舰都沉浸在低频的引擎嗡鸣中。他凭借着军衔权限,调阅着看似无关的公开记录:边缘星域的物资调度清单,议会直属部门的能源配额报告,甚至是一些被标记为“非关键”的贸易航线审计摘要。

 

副官沉默地操作着终端,将不同数据库的信息流进行交叉比对。“长官,”副官指着光屏上一条曲线“这是过去六个月,运往刚才交战星区的基础建设物资总量。这是同一时期,该星区议会批准的新建基础设施数量。”另一条几乎平坦的线出现在旁边。

 

两条线之间的差距,大得惊人。多出来的物资足以再建三个前哨站。它们去了哪里?

 

莱耶斯的目光又扫过一份内部通告,关于某位议员的家族企业获得了该星区的战后重建优先承包权。这一切看起来都合乎流程,完美得没有一点瑕疵。

 

“还有这个,”副官调出另一份文件“官方记录显示,那批叛军使用的是老旧型号的能量步枪。但我们清扫战场回收的武器残骸里,发现了至少百分之五是联盟现役的制式装备部件。来源……无法追溯。”

 

线索像散落的砂砾,每一颗都微不足道,但当那些东西聚集在一起,却隐约显现出一条通往黑暗深处的诡计。

 

腐败?走私?甚至是议会内部有人在蓄意滋养叛乱,以维持军事存在的合理性,从而源源不断地榨取预算和资源?

 

莱耶斯喉结滚动,一滴冷汗顺着额边滚落。他意识到这不再是简单的战场误判,而是一个可能盘根错节,深入联盟躯干的毒瘤。

 

可所有的发现都停留在推断和异常的层面,没有一份文件直接指向阴谋,没有一个签名能作为确凿的证据。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张无形的蛛网中,能感受到震动,却看不清猎手的位置。

 

脑海深处浮现出一个名字。

 

可念头尚未成形,他就本能地压了下去。

 

还不是时候,莱耶斯这样告诉自己。

 

数周后,莱耶斯的舰队兵临另一处叛军据点外围。这次的目标是一个位于小行星带深处的矿脉基地,地形复杂,易守难攻。

 

战斗指令已下达,舰队进入最后的备战状态。而就在此时莱耶斯的私人通讯频道发出一阵刺耳的杂音,主光幕上的战术图像瞬间扭曲,雪花般剥落,被一个跳动的紫色骷髅符号所取代。

 

“警告。警告。”一个经过严重失真处理,分不清男女的电子音响起“侦测到未授权舰队入侵,请立即撤离。重复,请立即撤离。否则,后果自负。”

 

下一秒画面上骤然出现了数十个能量信号,排列成密不透风的火力网,甚至标记着重型支援舰的能量特征。

 

舰桥上一片哗然,技术官立即开始追踪信号源并试图恢复控制。

 

莱耶斯抬手,制止了骚动。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屏幕,眼神锐利如刃。

 

“信号源?”

 

“无法锁定!长官,它在我们的系统里跳跃,节点拦截暂时失效。”

 

“这片星域的叛军什么时候能调动起这种规模的部队了?”副官低声咒骂,手指飞快得敲击这检索端口。

 

“……虚张声势。”莱耶斯眯起眼睛盯着那些敌军信号,整齐到近乎完美得战阵,他认识的人里除了那一位,根本不会有人把教科书的插图搬到真实战场上。

 

“你的入侵路径很巧妙,覆盖式干扰也像模像样。”莱耶斯的声音透过通讯系统,清晰地传了回去“可惜的是,你把戏做得太漂亮了。”

 

频道那头沉默着,只有电子噪音在滋滋作响。

 

“让我猜猜,”莱耶斯继续道,“这里有你们不想失去的东西?或者是……你们根本没有正面抗衡的实力,只能靠这种小把戏吓唬人?”

 

“你就不怕我引爆你们战舰的反应堆吗?”那个电子音再次响起,试图加重威胁,但语气却不笃定。

 

“你可以试试。”莱耶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轻蔑“但在我的人掐断你那点可怜的数据流之前,你的成功率不会高于一颗流弹击中我的概率。技术不错,胆子也大。但虚拟的幽灵,吓不退真正的子弹。”

 

他顿了顿“如果你还想谈判,建议换个更有诚意的身份来。告诉我,你是谁?代表谁?想要什么?”

 

长时间的寂静。

 

“给你的舰队放个假吧,如果你有胆量一个人来,我的情报库里说不定正好有你主子们最不想让你知道的那把钥匙。”那个电子音通过莱耶斯的私人频道,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

 

随后屏幕上的能量源和电子音消失了,战术光幕瞬间恢复正常,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攻击计划暂缓,”莱耶斯转身下令“舰队保持一级警戒,但没有我的直接命令,任何人不准开火。”

 

舰队在小行星带外围凝滞了四十八小时。莱耶斯顶住了巨大压力,坚持按兵不动。终于,一份经由一颗小巧的物理信标传递的信息,将他引向了其中深处的一个隐蔽废弃中继站。

 

莱耶斯孤身驾驶侦察机赴约,中继站内部破败不堪,应急灯光忽明忽灭。在主控室,他见到了她。

 

意外的,那是一个看起来还是孩子模样的女孩。

 

她坐在一台高高悬空的破损控制台边缘,纤细的双腿在空中随意晃荡,一头紫发翘在脸侧,看起来顶多十四五岁,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但那双眼睛异常明亮,闪着与年龄不符的狡黠,警惕,以及一种玩世不恭的早熟。

 

她正低头专注敲击着手中的数据板,指尖快的几乎出现残影,直到莱耶斯的脚步惊动了她。

 

“啧,比预计的慢了三分钟,路上的陨石带就那么难绕吗大叔?”

 

“我船上的舰队信号,就是你干的?”莱耶斯沉声问道,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这个与他想象中相去甚远的“对手”。

 

“不然呢?”她从数据板上抬起头,歪着脑袋回看“真人是不是比你防火墙里的木马有意思多了?”

 

莱耶斯没理会她的挑衅,单刀直入“有话直说吧。你最好清楚,在我的立场上,听完你的话之后,最安全的处理方式是什么。”

 

女孩的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芯片,想要丢过去的瞬间,又重新攥回手心“我能给你的……是些‘不存在’的流水账,还有某些大人物不想让人听见的‘悄悄话’。”她顿了顿,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点完成难题后渴望被认可的孩子气“我破解了他们的加密频道,可费劲了!”

 

但随即又立刻板起脸“这里没什么宝贝,只有一堆守着矿脉但又快要饿死的人。议会掐断了我们的贸易线,给我们扣上‘叛军’的帽子……他们是不是又让你来‘彻底清扫’?”

 

莱耶斯的沉默让她得到了答案。

 

“我的要求很简单,”她跳下来,声音压低,眼神变得认真,那是一种在残酷环境中过早催生出来的务实“给我们的人,留一条缝喘口气。我知道你不会退兵,但你可以选择看不见一些东西,或者让你的炮火‘不小心’打偏一点点?”她用手比划着,试图用最直白的方式表达她想要的“交易”。

 

莱耶斯的目光落在她紧握的芯片上。面对这样一个技术惊人却显然涉世未深,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孩子,他心中五味杂陈。但同情心在战场上是最奢侈的东西。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另一个精心设计的病毒,或者,仅仅是你为了活命编造的故事?”

 

“你只能赌一把咯,大叔。”女孩耸耸肩,试图表现得满不在乎,但微微咬住的下唇暴露了她的忐忑“就像我只能赌,一个会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黑客信号,就停下整个舰队,亲自跑来谈判的将军……可能,也许,没那么坏?”

 

“现场验证。”莱耶斯命令道“用你的数据板,打开它,只读模式。”

 

女孩愣了一下,照做了。她将芯片插入,指尖飞快操作,调出了几份关键文件,然后将屏幕转向莱耶斯,自己退后两步,举起双手表示无害。

 

莱耶斯快速扫过屏幕,那些不是伪造的。

 

其中有几段清晰的通讯录音,来自他认识的几个议会官员的声音,正冷漠的讨论着如何将过期军火处理给边境势力,还有几份物资调度单,上面的数字与他私下调查的异常完全吻合。这些像最后一块拼图,咔嚓一声将他所有的怀疑钉成了确凿的事实。

 

但这“确凿”,在联盟的律法面前却如此单薄。这些碎片足以在他心中掀起海啸,却不能成为议会法庭上的证据。它们太容易被解释为伪造,截取时被篡改,或是叛军的离间计。一旦他试图带走,一旦议会察觉有丝毫泄露,甚至不需要审判,眼前这个试图用技术为自己和通盘挣一条生路的女孩,就会像被踩息的火星般无声无息的消失。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带走,是徒劳且致命的鲁莽,不带走,他连说服自己的凭证都将失去,只能继续在猜疑的泥沼中挣扎。

 

莱耶斯必须现在就做出决定。

 

他抬手,用指尖在数据板边缘边缘用力一划,一道细微的电弧闪过,芯片连同其内部储存区域瞬间被物理性损毁。

 

女孩惊差点叫出声。

 

“这些东西,本来就不该存在,你也最好忘掉。”莱耶斯声音严厉“现在,它们只在这里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莱耶斯顿了顿,从军装内袋里摸出一个旧式通讯器,外壳上有一道小小的飞船刻痕,是他军校时期的旧物,没有联网功能,只能接受定向信号。“这个给你。”他把通讯器放在控制台上“它很‘干净’。你有技术,能判断什么时候是安全的。如果再发现真正关键,且能验证的情报,用这个联系我。”

 

他转身走到出口,脚步顿了顿“记住,活下去,比当英雄更重要。”

 

接下来的战斗成了一场心照不宣的表演。

 

莱耶斯的舰队精准地清理着地图上标注的工事,炮火轰鸣,将无人驻守的岩石带化为齑粉,而真正的扫描盲区里,几艘满载的民用运输船正静默地滑入小行星带的阴影深处,未被任何传感器记录。

 

胜利返航的航路风平浪静,而莱耶斯私人通讯线路请求接入时,莱耶斯正盯着那份战报,他知道,该来的总归会来的。

 

莱耶斯按下了接通,莫里森的全息影像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眉头微蹙,那双湛蓝色的眼眸里没有质问,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忧虑。

 

“加布里埃尔。”莫里森的声音穿过来“我觉得有必要向你要一个解释。”他顿了顿,补充道“是‘我’需要。”

 

莱耶斯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避开了那道过于专注的视线,转而盯着舱壁上闪烁的星图。

 

“解释什么?任务完成了,目标据点已被清除,流程上没有任何问题。”

 

“清除?”莫里森重复着这个词,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你的舰队在最佳射程外游弋了四十八消失,第三陆战队的登陆舱‘意外’偏离预定坐标,落在了毫无战略价值的废弃矿区。而敌方主力在你完成合围前,就已经从七号跃迁点撤离了。加比,这不像你。这甚至不像任何一个合格的指挥官会犯的错。”

 

莫里森向前倾了倾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身体原因,还是……你遇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压力?”

 

他在担心我。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刺破了莱耶斯用冷漠筑起的堤坝。他几乎能想象,在通讯的另一头,莫里森是如何顶住议会的质询,试图为他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哪怕是生病,甚至被胁迫,任何理由都好过“玩忽职守”。

 

莱耶斯的喉结滚动。他想要告诉莫里森,他看到的不是“敌人”,是一群在议会谎言下挣扎求生的平民,可那个女孩给他的证据,他自己的求证,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录音根本砸不碎他对议会的信任。

 

“压力?”莱耶斯最终只是嗤笑一声“唯一的压力,就是来自后方无休止的,愚蠢的询问。我按我的判断,以最小的代价完成了任务。如果议会想要一份更好看的战报,下次可以派个导演来,而不是我。”

 

通讯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莫里森看着他,眼神从担忧,逐渐变为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他听懂了莱耶斯的潜台词:

 

我在撒谎,但你别再问了。

 

“……我明白了。报告和上头我会处理。但加布里埃尔……”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几乎成了耳语,那是只有在提及绝对私密的事情时,他才会用的语气。

 

“‘夜枭’的求救频道……还开着吗?”

 

莱耶斯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暗语。“夜枭”不仅是莱耶斯的侦察舰,更是莫里森唯一一次动用所有私人关系为他争取来的战舰。他也懂他在问什么。

 

你是否遇到了无法独自解决的危机?你是否需要我?

 

莱耶斯抬起眼,第一次真正的对上全息影像中那双眼睛。他看得到湛蓝色之下深藏的东西。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同样轻,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回答:

 

“频道畅通”——是的,杰克,我依然信任你,你依然是我最后的退路。

 

“……但我暂时,不需要。”——所以,请别跟来。这条路我必须独自走完。

 

莱耶斯按断了通讯。

 

他坐在舰长室里,听着引擎平稳的嗡鸣。他们刚刚完成了一场完美的,心照不宣的表演,足以瞒过所有可能的监听者。

 

但莱耶斯从未感觉和莫里森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

Chapter 8: 帷幕

Chapter Text

莱耶斯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昼夜没有合眼。战报像潮水一样从各个前线涌来,舰队在星域边缘疲于奔命。

这些战争没有终点,也没有荣耀。

他还记得联盟成立之初的那一役血战换来的胜利是如何被宣告为“新时代的开端”。那是他也相信,牺牲是值得的,相信那一纸和平协定会为无数人带来喘息。

可现在,眼前一场接着一场讨伐,新的战线总在旧的硝烟未散时被推开。敌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理由换了一套又一套,但混乱与死亡只是绕开了花团锦簇的核心星域,却从未远离这些边缘之地。

通讯请求在寂静中响起,屏幕上跳动着莫里森的名字。莱耶斯凝视了那个名字三秒,最终关闭了提示。

他感到一股深彻骨髓的疲惫。最初的“放水”和“误伤”就像用一杯水去浇灭森林大火,根本无法撼动这片星域战乱不断的根源。即便没有他,议会也能派出其他舰队,将冲突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烈度。

莱耶斯盘算着黑影前段时间发给他的信息,片刻后伸手接通了另一个加密频道“不够。小打小闹改变不了任何事。我们要找到病根。”

黑影的回应是调出一组异常数据流“‘黑水蛇’空间站,”她在加密通讯里吐出这个名字“表面是个中立贸易站,但底下深埋的是议会的重要中转枢纽。”

数日后,他们约见在一个隐秘的行星带,黑影将完整证据展现在莱耶斯面前。

“看这里,”她的指尖划过光幕上交织的资金流与物资清单“他们在这里完成闭环:淘汰的军火被运往这里‘销毁’,然后出现在叛军手中,同时,巨额资金被转入这些离岸账户 。”

她放大几个加密账户的背后机构,表面上是慈善基金,资源贸易公司,或者名不见经传的星际投资人。但在更深一层的交叉检索中,音乐浮现出熟悉的影子——某些议员的家族基金,某个曾在议会听证会上出现的董事会成员,甚至是政要身边长期的私人顾问。

名字没有直接出现,可那些联系太过清晰,清晰到让人无法视而不见。

莱耶斯沉默地看着纵横交错的证据链,一切都有了答案。

为何战火永不熄灭,为何议会总能源源不断获得军费预算。

“这玩意儿像个不断扩散的恶性肿瘤。”黑影轻声说,声音在空旷的废弃仓库内产生细微回响“只要它还在,你放过多少据点都没用。”

这一切仿佛命运的丝线,最终全都缠上了他的喉咙。他感到一种熟悉的重量压上肩头,如同多年前他第一次穿上军装。他抬眼,目光穿透头顶的破败穹顶,望向无垠的星海。

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也清楚向根源扣下扳机的后果。但星空之下,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即便代价他可能无法承担。

私人通讯器不合时宜地再度响起,屏幕上固执跳动的名字让刚刚垒砌的决绝破开一条裂隙。莱耶斯向黑影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通。

“加布里埃尔。”

莱耶斯闭上眼,没有应声。仅仅是听到这个声音,就让他紧绷的神经松懈了几份。这很危险。

“你的最近的战报我都看了。”莫里森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斟酌“你最近的决定……我总觉得,你不像以前那样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莱耶斯依旧沉默,指节却微微收紧。

通讯那头停顿了一下“……我调取了你的生物读数,加比。长期睡眠不足,神经持续高度紧张……你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你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莱耶斯混沌的思绪。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烧尽了片刻的松懈。

调取生物读数?监视?

一种被剥开,被审视的屈辱感混合着无法言说的委屈,瞬间淹没了他。

“不然呢?”莱耶斯猛地抬起头“你以为我该是什么样子?永远精准,永远高效,最终变得跟你一样?那我回去占了你的位子可怎么好啊?莫里森指挥官。”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莱耶斯厉声打断,他必须在他解释之前,用更恶毒的话堵住他,也堵住自己可能的心软“我这种从泥巴地里爬出来的人,累了就是会出错,脏了就是洗不干净。怎么,现在才觉得我上不了台面了?”

良久,莫里森的声音才再次传来,低沉,带着掩饰不住的受伤“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加布里埃尔?你知道我不会用任何‘指挥官’的身份来质询你任何事……”

“我们之间,最好只剩上下级的关系。”莱耶斯硬生生截断他的话“这样,你之后会‘好办事’得多。”

他切断了通讯。倚坐在控制台边沉默,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在空间内回响。他将脸埋在掌心,黑影在一边神情复杂的靠近他两步,想要把手搭上他的肩,但又轻轻的收了回去。

一分钟后,他直起身,脸上所有的情绪已收敛殆尽。

“准备行动。”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目标‘黑水蛇’。”

接下来的三十六小时,成了一场精密的演出。

莱耶斯的舰队如常进入任务星域,与“叛军”交火。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刻,一道源自“指挥系统瞬时误判”的轨道炮火,偏离了预设轨迹,如同意外溅出的火星,精准地落向了中立身份的“黑水蛇”空间站。

耀眼的爆炸无声地在真空中绽放,将那个藏污纳垢的巢穴连同其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同化为了缓慢膨胀的宇宙尘埃。

几乎在同一瞬间,议会堡垒深处,一间电磁屏蔽的密室内。

墙壁上的星图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黑水蛇”信号彻底消失前传来的最后一段混乱影像与刺耳警报。

“他知道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而且,他敢。”

“‘黑水蛇’的损失尚可计量,但他这种不受控制的自主行为,会带来更多危险。我建议……立刻肃清!”

“他是战争英雄,”阴影里传来另一个略显犹豫的声音“动他会不会引发……”

“一颗不听话的棋子,即便是‘战争英雄’,也只是一枚需要被清出棋盘的弃子!”

“不,正因他是战争英雄。”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一个活着的,心怀不满的英雄,才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他已经变成了一把刺向我们心脏的匕首。但一个战死的英雄……”

他刻意停顿,让话语中的阴毒意味在空气中弥漫。

“……他的死,可以成为我们凝聚人心,彻底铲除异己的最佳旗帜。”另一个声音接过话“只要让他在下一次任务中‘英勇殉职’。至于他麾下那些可能多嘴的士兵……”

“一场足够惨烈的胜利,总能合理的抹去许多不和谐的声音。”苍老的声音最终拍板“确保他舰队里的知情者,都永远‘闭嘴’。他当然是我们的战争英雄,而且……连同他的舰队,一直都会是。”

二十四小时后,首都星,联盟舰队总部。

一份标红的紧急命令被送到莫里森的办公桌:加布里埃尔·莱耶斯指挥官因在近期军事行动中指挥失误,导致重大平民伤亡,即刻起解除前线指挥权,返港接受内部聆讯。暂居将官休息区,非必要不得外出。

与这份措辞克制的文件一同送来的,还有新闻处剪辑的媒体报道摘要。标题异常刺眼:

《战争英雄还是屠夫?莱耶斯将军炮击中立设施,数百平民恐遇难!》
《“黑水蛇”惨案:失控的利刃何时收回?》

文件下方,那份将空间站定性为“人道主义设施”的简短报告,在这些标题的映衬下,显得无比苍白和无辜。

然而对比舆论的滔天巨浪,对莱耶斯本人的处理方式却带着一种“网开一面”的意味:没有直接关入禁闭室,而是软禁在条件优渥的将官区。程序完备,态度宽容,仿佛在提醒所有人,联盟从不放弃任何一位立下功勋的英雄。

莫里森盯着那份命令,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看来,事情肯还有转圜的余地。

而这份侥幸,在莱耶斯的穿梭机抵达星港时,被彻底击碎。

莫里森提前等在泊位,却看到他并非独自走下舷梯。他身边跟着一位穿着银白制服的议会监察官,徽章上嵌着金色的环形纹,那是仅直属议会的标志。相比联盟的军阶体系,他们更像是站在制度之上的“眼睛”。

莫里森上前一步,正要开口,监察官已经抬手制止了他。

“莫里森指挥官。”对方语气平和,却带着自上而下的审视“我们理解您与莱耶斯指挥官的战友情谊。但正因如此,议会认为您更应避嫌。此次事件并未追责到您,已是议会基于对您忠诚的极大信任。”

“可是,我并未收到莱耶斯的相关撤职报告,流程上讲,我应该可以……”

“莱耶斯指挥官只是前往将官区候审,远未到需要探视的地步。”监察官打断了莫里森的话“请您以大局为重,不要让我们为难。”

他的目光投向莱耶斯,莱耶斯也正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求助,甚至没有之前在通讯里的那种疲惫和讥诮。

那双深色的眼睛里,只有一片莫里森完全读不懂的,冰冷的平静。

仿佛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几步之遥,而是整片星海。

莱耶斯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着短暂几秒,随即转开。在那名官员的护送下,径直走向通往将官区的专用通道。

“大局”,“避嫌”,“信任”。这些词像一个个精准的枷锁,将莫里森牢牢钉在原地。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莱耶斯到底在外面经历了什么?

莫里森返回指挥室,却发现莱耶斯的所有行动记录都被加密封存,他连调取权限都没有。本以为议会只是想暂时压下风波,但监察官的出现,让他有一种模糊的不安。

夜色降临首都星。舰队总部的警戒灯在夜空中闪烁,冷白的光在星港划出一道道分界。

莫里森坐在终端前,盯着屏幕上“无权限”的提示,他知道自己该遵守程序,该保持沉默。

可某种冲动在胸口一点点升腾,那是一种违背命令的念头,久违得让他自己都有些陌生。

半小时后,他脱下指挥服,换上普通的灰色军务外套,从后勤通道离开主楼。

他记得在军校的日子,他和莱耶斯也曾这样半夜溜出营区,去看新落成的舰坞,或者只是单纯为了逃离管控的空气。

“优等生,偶尔也得看看规则手册以外的东西。”记忆中的莱耶斯勾着他的肩膀,笑得肆意。

那时他皱着眉,心里却并不真的反感。

而现在,他独自一人走在这类似气味的阴影里,为了去见一个被规则明令禁止接触的人。一种荒谬的宿命感攫住了他。

他低着头,借着夜色与熟悉的通道路线,避开所有主动识别装置,绕向将官区的顶层。整栋建筑只有那一扇窗还在亮着,他知道莱耶斯就在那里。

高处的夜风吹得人几乎站不稳,莫里森计算好位置,深吸一口气,准备徒手攀到莱耶斯窗口。

莫里森沿着外墙上微小的结构凸起和管线,顺利摸到房间的窗框,他小心翼翼的把窗滑开一条缝,用肩膀挤进去,半个身体已经越过窗台,随后一只手抓住室内窗台边缘,翻身跃入,落在房间内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稳住呼吸,抬起头。

莱耶斯就坐在沙发上,连作战服都还未脱下,只是卸去了武装。

“我该猜到的。就算把门焊死,你也会想办法撬开通风管钻进来,杰克。”

他起身,走到莫里森面前。

“回去。”

这两个字说的又低又急,不像命令,更像是警告“趁还没人发现,回到你的指挥室去。这里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

“不该来?”莫里森向前一步,瞪着他的眼睛“加布里埃尔,看看现状!议会封存了你的所有记录,派监察官像看犯人一样看着你!你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做出这么多反常的操作?”

“有些事不知道对你更好!”

“那谁有资格知道?!时至今日难道连我你都要隐瞒吗?!我想帮你都不知道……”

“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能做到什么!”莱耶斯粗暴的打断了他,莫里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声音不受控制拔高。

“‘他们’?谁是‘他们’?”湛蓝的眼眸里翻涌着困惑与愤怒“议会吗?就因为你这次离谱的‘误伤’?加布里埃尔,是你先越过了底线!是你把整个舰队,把你自己的人生都置于险地!现在你想告诉我,是‘他们’要对付你?”

莫里森上前一步,鼻尖几乎顶住莱耶斯的“真相,我一直都在向你询问真相!但你给我的只有猜疑,沉默,还有在战场上那些我根本无法理解的‘仁慈’!加布里埃尔,议会或许有他的官僚和低效,但它有它的底线和规则!”

“底线?”莱耶斯眼中的最后一丝克制彻底崩断,他一把抓住莫里森的手臂,力道大的让他微微一僵。他几乎是低吼着,将压抑了数月的愤怒与绝望,连同血淋淋的真相,一并砸向莫里森。

“那些躺在‘黑水蛇’账户里的赃款就是底线?那些他们偷偷运给‘叛军’,用来打我们士兵的联盟制式武器就是底线?!”

“杰克,你醒一醒!你维护的秩序,从根子上就是烂的!他们是一群蛀空联盟的吸血鬼,而我们,我和你,就是他们手里最锋利的刀!”

“证据!”莫里森猛地甩开他的手,眼眶因为激动而泛红“我要的是证据!不是你的臆测!指控议会高层?你知道这需要多么确凿无疑的证据链吗?就凭你空口无凭的几句话,就要我去相信一个能毁掉一切的天方夜谭?!”

“哈……证据……”莱耶斯发出一声苦涩的冷笑,他向后推开一步,眼神变得疏离而冰冷“证据已经被我亲手炸成了宇宙尘埃。而更多的证据……就在你调取的我的生物读数里,在我的每一份被你们认为‘失常’的战报里……在你每一次质问我‘为什么累了’的背后。”

这些话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莫里森心口,他踉跄了一下,莱耶斯话语里描述的那个可能性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不仅因为恐惧那就是议会的真相,而且还有一种更私密,更尖锐的疼痛。

“所以……我这几个月一直在尝试理解你,尽力掩护你,从你第一次行动反常开始,我就一直在问,在等……可你什么都没告诉我。现在你却要我无条件相信你说的一切?你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我吗?”

莱耶斯看着他,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一片荒芜“当你用议会的条条框框来审视我的一举一动,当你选择相信那份狗屁报告而不是我这个人……杰克,我就知道,我即便全部都告诉你,你也不会站在我这一边。”

“我说了,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莫里森看着莱耶斯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拒绝一切的,冰冷的背影。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天穹议会丨暗室

墙壁上的主屏幕正清晰地显示着莫里森闯入莱耶斯房间的完整记录。几个光点精准的标记出了他绕开的所有监控节点。

“他果然去了。”

“莱耶斯……会和他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吗?”

“杰克·莫里森?”苍老的声音里带上了近乎轻蔑的,笃定的笑意“他是最不需要担心的那一个。我们选他,不会没有原因。他是我们最完美的武器……和坚盾。”

Chapter 9: 暗夜焚鹰

Chapter Text

议会对待莱耶斯的方式,变成了一种温吞的煎熬。没有正式的聆讯,没有明确的处分,只有无限期的“等候通知”。他被隔绝了所有交流的权利,被软禁在将官区,像一件被暂时遗忘的兵器,覆着一层名为“调查”的灰尘。

 

然而还有一些细微的征兆,却让莫里森感到寒意。

 

莱耶斯麾下几名最得力的副官被以“支援”的名义分散派往偏远的驻防地,一支原本单独隶属他指挥的特种小队被划为议会的直属部门,甚至连他舰队的后勤补给都开始出现非技术性的延迟。

 

这些动作悄无声息,却精准地剔除了莱耶斯在军队中的根系。它们在用一种官僚化的语言让莫里森得知:莱耶斯正在被系统性的孤立,他曾经的权力和影响力,正被一点点瓦解。

 

于是莫里森开始在总部的长廊里来回穿行,那片走廊两侧是整齐陈列的勋章,画像与历史记录。每一次脚步声都在墙壁间回荡,提醒着他自己正在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路上。

 

他去找过军务处的秘书官。

 

对方客气得体,措辞完美“指挥官,目前的调查仍在议会内部审议阶段,我们会在正式结论后通知您。”

 

这种话他听得太多了,每一个字都像块温和的抹布,擦去了他所有准备的抗辩。

 

接着,他又去了战略部,想打探最新的行动调令,却被警卫以“权限未开放”为由挡在门外。

 

文件层层加密,会议层层封闭,所有渠道都像被什么力量刻意堵死。

 

他明白那意味着什么。议会不需要判决,他们只需要让一个人从记录里慢慢消失。

 

那几天,莫里森的办公桌上堆满报告,他却一份都看不进去。每一封加密信件的开头都是相同的官样寒暄,每一个署名背后都透着避嫌的冷淡。甚至连平日里向他问候的下属,也会在走廊尽头转弯避开。

 

那种孤立不是来自敌意,而是所有人都知道,某个名字不该再被提起。

 

莫里森坐在光线昏暗的指挥室,看着桌上那份被退回的申请书。那是他为莱耶斯递交的“纪律复核请求”,文件批注上只有一个冷淡的词语:暂缓。

 

他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读到这两个字,它比任何指责都让人无力。

 

莫里森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议会这座巨大的冰山面前,他所谓“最高指挥官”的头衔是多么无力。

 

尽管那晚的争吵言犹在耳,莱耶斯冰冷的背影仍刻在眼前,他不想承认莱耶斯说的话,可他越不想承认,就越清楚莱耶斯的处境,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边缘。

 

他必须再做点什么。

 

莫里森拜访了几个旧识,军校时期的同窗,战争时期的指挥官。有人避而不见,有人讪讪应对,还有人小声提醒他不要再掺和进这件事。

 

他明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危险的事,可他不能不做。

 

种种绝望之下,他走向了那间他职业生涯中竭力避免踏入的办公室,那个属于他父亲,那位以刚正和威严著称的议会长老的私人办公室。

 

老莫里森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听着儿子有些紊乱的陈述,目光锐利。

 

“为了加布里埃尔·莱耶斯,动用我们家族的政治资本?”父亲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喜怒“杰克,你从军校毕业时,曾发誓不靠我的名字换取任何东西。”

 

“这不是为了换取东西,父亲!”莫里森急切地反驳,声音里带着一丝也许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哀求“这是为了挽救一个不该被如此对待的战士!您了解他,您曾亲口说过,他是联盟最锋利的剑!”

 

“正因他是,一旦挥错了方向,造成的伤害才更大。”老莫里森缓缓道“你应该知道,议会现在对他的态度。整个高层都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有人希望他被定罪,有人希望他成为例子。你已经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

 

“可那又怎么样?”莫里森上前两步“他们在拖,他被停职,被监控,被剥夺指挥权,甚至连处分都没有明确,就像在等他自己崩溃!父亲,这不叫审查,这是清除!”

 

“你太激动了。”父亲低声,看着儿子那张曾与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的脸“你还太像年轻时的我。”

 

“我只是看的清楚!”莫里森顿了顿,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他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我知道他犯了错,可他也救过无数人。我想您应该明白有时候决策不是纸面能解释的。这次失误,他没有逃避,也愿意承担后果,但无论怎样他都不应该被这样对待,这太残忍了。”

 

老莫里森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但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

 

“边缘星域的‘冥火’星系,刚刚上报了一起严重的武装冲突。当地的驻防舰队损失惨重。”

 

他调出一份战报,推给莫里森。

 

“议会确实需要一场干净利落的胜利来稳定局势,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将领。”老莫里森的目光意味深长“如果你坚持,我可以提议,由莱耶斯戴罪立功。但前提是……”

 

父亲紧紧盯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顿地说:

 

“你,必须作为最高指挥官,全程进行督战。他的每一次指令,舰队的每一次动向,都必须在你绝对的监控之下。这是底线,也是你为他担保所必须承担的责任。”

 

“我接受!”莫里森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拼命地抓住这黑暗中唯一的一丝光亮。由他亲自监控,就一定能确保任务成功,就能堵住议会乃至所有人的嘴,就能把莱耶斯从这泥潭里拉出来!

 

他看着父亲,湛蓝的眼眸重新燃起希望的光亮“我以莫里森的姓氏和我指挥官的荣誉担保,这次任务,绝不会再有任何失误。”

 

老莫里森凝视着儿子脸上那份纯粹的,近乎天真的决心,最终只是挥了挥手。

 

“……去准备吧。”

 

莫里森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匆匆离去。他没有看到在他的身后,父亲眼中那些复杂的沉重。

 

……

 

莱耶斯在将官区的日子,是用寂静丈量的。他在等待,并非在等待赦免,而是等待议会最终落下的审判。他早已将这段时间视为风暴前最后的平静。

 

所以,当房门被毫无征兆地滑开,身穿银白制服的议会官员走进来时,莱耶斯的心反而落定了。

 

终于……来了。

 

他平静地转身,准备迎接拘捕令或是更糟的东西。

 

但是那名官员只是将一个他熟悉的金属枪套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里面是他被收缴的配枪。

 

“莱耶斯指挥官,”官员的声音平淡无波“您的临时禁足令已被解除。议会决定,给予您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莱耶斯的额角跳动了一下。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目标,‘冥火’星系的一股叛乱武装。情报显示其装备精良,战术刁钻,已多次重创当地驻防舰队。所以……要请您即刻重新整备您的舰队,准备出击。”

 

莱耶斯没有去碰那把枪,他目光锐利地刺向对方“条件?”

 

官员的嘴角微微翘起一丝弧度,形成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

 

“莫里森指挥官以他家族的名誉和自身职位为您做了全面担保。他力陈您仍是联盟最优秀的将领,不应因此次‘意外’而被埋没。”他刻意加重了“意外”二字。

 

“并且,此次行动目标也由他亲自审核并批准,确保不会再出现任何……误差。”官员扬起下巴,继续用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说着“不得不说,您二位之间的战友情谊,真是令人动容。”

 

莱耶斯像是没有听到官员那阴阳怪气的语调。

 

是杰克。

 

是他为我争取了这个机会。是他用全部荣誉做了赌注。

 

这个突如其来的机会像是一道光,瞬间冲散了莱耶斯心中积郁的部分阴霾,但转而他又感觉背上了更沉重的负担。

 

他不想欠下如此大的人情,尤其是他的。可内心深处却无法控制地想要抓住这一丝微弱的希望。

 

也许……这真的能成为一个转机。

 

也许……他还能有机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向他讲清楚,这样说不定他也会……

 

莱耶斯压下了这些念头。伸手,握住了枪套。熟悉的重量坠在掌心,仿佛将一部分破碎的尊严重新拾了起来。

 

“任务详情。”莱耶斯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硬。

 

“已传送至您的私人终端。祝您,武运昌隆,指挥官。”

 

官员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莱耶斯站在房间中央,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配枪。没有过多的犹豫,立刻接通了内部通讯,下达了自被软禁以来的第一个命令:

 

“暗影舰队全体,一级战备。召回所有在外轮休的校级以上军官。我们……有仗要打了。”

 

他抬眼望向已经敞开的门扉,门外的光线明亮而柔和。

 

舰队的调度系统在短时间内重新激活。熟悉的面孔一个接一个地重新聚集到莱耶斯的面前,尽管每个人眼中都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谨慎,但更多的是一种主心骨归来后的踏实。

 

他将自己彻底投入了战前准备,用高强度的忙碌来压抑心中翻涌的情绪。只有在全息星图前进行战术推演时,他的目光才会偶尔掠过连接首都星指挥中心的监控画面。

 

画面中莫里森的身影总是出现在背景深处。他坐在指挥席上,侧脸在冷光下显得愈发消瘦,眼下也带着浓重的青黑。

 

他看起来糟透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莱耶斯的脑子。是为了他奔走操劳,还是……因为别的?

 

他摇摇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星图。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欠莫里森一个无可争议的胜利,只有用一场干净利落的大胜,才能回报他的付出,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他们之间那些没说清的话,那些争吵与隔阂,都必须为这场战斗让路。

 

等回来。

 

莱耶斯盯着闪烁的星图,下颌绷紧。

 

等打赢这一仗,带着功劳回来……再谈。

 

他将所有复杂的思绪,都压缩成了这样一个简单的信念。

 

……

 

战役在三天后“冥火”星系傍晚时分打响。

 

舰队从主轨道防区脱离后,第一时间投入前线。敌军的机动舰群远超情报预估,双方在星云带交汇的重力乱流中缠斗。他们像一头冲入狼群的巨兽,虽然每一次撕咬都能让对手付出代价,但自身也被死死缠住,鲜血淋漓。

 

莱耶斯一面下达命令,一面不断修复战术图层。他虽然早就知道这是一场硬仗,但没想到,会硬到这种程度。

 

“主推进阵列受损,A-3编队请求支援。”

“前导舰损毁率百分之三十——”

“信号干扰严重,无法确认中央命令更新。”

 

报告声层层叠叠,如潮水般漫过他紧绷的神经。

 

两军已经陷入了最激烈的近距离交火。双方损毁严重,却谁都没有退的余地。雷达上几乎分不清敌我的信号,所有阵列都在混乱中重组,崩溃,再重组。

 

“通讯延迟过长!指挥中心的火力指令迟迟未到!”

“我们需要反击窗口!现在!”

 

莱耶斯的目光始终锁在那片被战火映红的战场中央,而另一侧的监控数据也在显示旗舰的护盾能量条一点点在下滑。

 

他忽然扯下了外套,抓起头盔。

 

“我下去。”

 

副官一怔“长官?!”

 

“再拖下去全军都要埋在这里。保持通讯,我去前线清空战区,给我们争取时间。”

 

他转身前往机库,跃进“夜枭”,驾驶舱的半圆穹顶在他头上闭合。引擎轰鸣的瞬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一刻,他只是一个飞行员——整个联盟最好的那个。

 

漆黑的战舰如同幽灵般切入战场最密集的火网,每一个俯冲每一次拉升都紧贴着离子炮弹的边缘。侦察舰的操控台不断传来警报,但莱耶斯仍然强行突破封锁,为受困的前导舰开辟通路。

 

“长官,左翼通道打开了!”

“是指挥官!他亲自下去了!”

 

通讯频道里传来一阵震惊的欢呼。

 

那一刻似乎所有的噪音都远去,只剩下自己的呼吸。

 

下一秒,天空裂开了。

 

莱耶斯还没来得及意识到那是什么,某种高能轨迹,带着炽白的光尾,从行星高轨滑落,伴随着短暂的电离噪音。

 

有人在频道里尖叫“轨道打击!!坐标在我们头上!!!?”

 

“关闭通讯干扰!全员撤——”莱耶斯猛地拉起操纵杆,但话音未落,整艘旗舰的信号瞬间被白光吞没。

 

它没有区分敌我,没有在乎阵型,精准的覆盖了两军主力死死咬合的核心区域。

 

莱耶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指挥舰被轨道火力击中,在无声的真空中化作一团急剧膨胀,然后又骤然熄灭的火球。他那些正在奋力作战的部下,舰船,连同纠缠在一起的敌人,都在那一刻被绝对的力量共同湮灭。

 

然后,光吞没了他的视野。

 

重力系统瞬间崩溃,莱耶斯被巨大的过载力量死死压在座位上,紧接着一块被炸飞的巨大的战舰装甲碎片如同剃刀般飞来,他感到一股无法抵抗的巨力狠狠砸在侦察舰的右舷,整艘舰体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然后,是一阵令人心悸的冰凉。

 

他右侧驾驶舱的舱壁,连同其下的控制面板,在他眼前被轻而易举的削开。冰冷的真空瞬间涌入,发出可怕的嘶鸣。

 

莱耶斯身体的右侧,手臂,肩膀,大半边的胸膛和脸颊皮肤,在那无法形容的瞬间,与他剥离了。

 

钢铁在熔解,气流在撕扯,舱体的结构在一点一点的崩解。

 

迟来的剧痛终于席卷了一切,像亿万根烧红的针同时刺入神经。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意识消逝得如此之慢。

 

透过血红的视野,他看见整支舰队在无声燃烧。每一艘战舰都在沉没。他看到自己熟悉的舰队信号,正在战术屏上以令人绝望的速度一个接一个地熄灭。

 

他们信任他,追随他,直到被来自联盟的炮火,化为宇宙的尘埃。

 

联盟的轨道打击……

需要最高指挥官权限……

 

原来如此。

原来只有我和我所有兄弟的命,才能染红你的忠诚勋章……

杰克……这……就是你为我争取的……结局……

 

他想笑,却只咳出血。

 

侦察舰的引擎在坠落前最后一次轰鸣,火光从舰尾拖出一条血红的痕迹。

他感到痛觉一点点远去。

 

“杰克……”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吐出这个名字。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一具被掀开的机舱,和一个残破的躯体,缓缓坠入星云深处。

Notes:

第一次写太空歌剧类型的同人!各种术语在写的时候完全手忙脚乱!

感谢崎太在一边提供指导,要不然我真的分不清什么船大什么船小【

即使如此也硬着头皮写了!欢迎指正!

目前来看是个中长篇,但是大纲已经全部写完力!会努力平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