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s

Work Header

【景刃】分手了总不能连炮友都不做

Summary:

10月15 更新,【4】再清醒的人,也需要一点麻醉。
坠入爱河的人能接吻多长时间?反正景刃也就亲了2000字。本章1w字

*热烈地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三个瞬间,但忙碌的社畜没有时间维护这份爱情。

*医疗器械销售主管景元 x 心脏外科医生刃 (职业只作为背景,中西糅合,有错漏和夸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看似有原则的成年人随机应变(随时打脸)的拉扯文学

Chapter 1: 【0】

Chapter Text

【0】你的句号是我的猝不及防

景元家的浴室比医院淋浴间舒适太多了。刃用过很多次,可每次站在花洒下,任凭温热的水流以恰到好处的力度冲走全身的疲惫,他还会满足地闭上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晚上他们一共做了三次。他扶着浅灰色的大理石墙壁,花了不少功夫清理身体里被景元填满的精液,多得总觉得挖不干净。景元有时会跟他一起淋浴帮他弄,有时会泡在浴缸里看他自己慢慢抠。今天景元没有跟进来,刃摇摇晃晃撞进浴室的时候,景元还躺在床上贤者时间。多巴胺给刃带来的愉悦还没有消散,独自打理事后也没有让他感到不耐烦。他关停花洒,草草擦拭身上的水珠,把浴巾围在胯上,发觉胃里空空的,有些饿。

景元住的湖景区比较偏僻,半夜两点多钟,根本没有点外卖的可能。刃推门走出浴室,发现床上空无一人,他环视偌大的卧室一圈,抬高声音问,“上次那个速食意大利面还有么?景元?”

没人回应,刃走出卧室往二楼其他房间简短地扫一眼,都没开灯,估计景元在楼下。他拖着慵懒怠惰的身体一步一顿地下楼梯,反正厨房也在楼下。

路过客厅走到厨房边的时候,刃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他赶忙回身走几步往客厅看。景元坐在落地窗旁边的沙发上,一身衬衫西裤穿戴整齐,窗外湖面反射的月光让他的轮廓显出不合时宜的一丝不苟,还有更大的问题是他在抽烟。景元没有抽烟的嗜好,只不过作为从小透明一路坐上罗浮地区医械销售主管的位置,拉客户组局总要会点烟酒。刃很少见到景元私下里抽烟,因为这通常意味着他真的有需要琢磨消化的事情。

“怎么了?工作上的事?”

景元闻言才意识到刃下楼来了,夹着烟的中指和无名指揉了揉略显疲态的眼角,烟灰抖落下来,他摁灭还没燃尽的半支烟,在刃准备坐到身旁时站起来,“以后就……算了吧。”

刃没明白他什么意思。热水浴之后身体的酸与累终于泛上来,刃头脑昏沉,呆呆的立在原地。

景元等了两分多钟,看刃还是没有反应,他才又开口,“我的意思是,从今往后,连身体的关系也结束吧。”

“你什么意思?一晚上都好好的,现在突然发什么神经?”

景元面上没有烦躁,没有无奈,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是我仔细考虑之后的决定。”

“你的意思是我当时提分手的时候没有仔细考虑,这几个月你我继续睡还是没仔细考虑,现在你仔细考虑了就该彻底拜拜是吧。现在,大半夜,凌晨两点!你让我去还是留?你能换个时间提吗!”刃本来想说,都是男的都射了不少,情绪低落脾气变差也是正常,有什么事不能休息一下再说么。但一开口,还是忍不住火冒三丈。

刃颓丧地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你玩腻了,有别人了?”

景元浅淡地摇头,好像这个问题十分多余,不用回答就不攻自破。刃知道他没撒谎,月光下,那双刚才还仿佛搅着蜜的剔透金曈,却原来封着凌迟般锐利的冷。

景元抽身去到厨房,打开电磁灶用中号锅煮水,从橱柜里拿出一盒速食面,“上次的原味意大利面吃完了,只有一盒墨鱼汁的,我放灶台边上了,水过一会儿就开。”然后他走到门边,穿上西装和风衣,“我清早要赶飞机出个差,就先去公司拿点材料。你没开车,今天别走了,明天你……门会自动上锁。以后器材的事我会让彦卿多跑跑,不会让你难办。”

刃冷笑,心想去你的器材,去你的墨鱼汁意面,去你的体贴周到。门开了,秋天的凉风一股脑灌进来,他只感到真讽刺,豪宅的主人把刚结束关系的炮友单独留在家,不怕他把所有值钱的东西搬空吗?

门被轻轻带上,只有“咔嗒”一声。刃觉得骨头里有什么地方骤然裂出一条缝,他怒不可遏地抬手掀了身边的什么东西,“景元你操我操得还不够爽吗!”

原木根雕的小茶几翻倒在地,烟灰缸滚了几圈才停下来,留下几米开外半支熄灭的烟,还有几抹看都看不清的灰烬。

刃在凌晨三点一刻瘫倒在床上。他睡不着,但白天还有两台手术,他必须休息。 头一挨到枕头,就感觉上面浸满了景元的费洛蒙,刃把两个枕头丢到一边,直接板着身体平躺。以他们的职业来说,根本就不该有情感或身体上的瓜葛,或者说他们都应该清楚,迟早要分道扬镳。可有些关系一旦发生就像切不干净的肿瘤,可以做减瘤手术缓解症状,但它总有一天要复发。

刃做惯了手术主刀,现在突然被别人动刀子根治了,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等他回过味来,他才发现连一句“为什么”都忘了问。他直觉景元没什么具体的理由,至少没打算解释,而他自己也未必想听。扯平了,他想。

很久以来他们一直是面熟的陌生人,直到两年前才因为工作熟悉起来。后来有个晦暗的雨天,在不合时宜的契机带着荒诞的心情轰轰烈烈地上了床。相恋过,磨合过,挣扎过,八个月前是他先提的分手。六个月前,莫名其妙只恢复了身体关系。这次是景元提的分开,扯平了。

窗帘没拉严实,缝里透着夜光,让刃很烦躁,他喊智能系统把它拉严实,系统没听到似的,窗帘毫无反应。他跳下床去,还没走到窗边就踩到几个小时前用过的口球和软鞭。他悚然意识到如果要走得彻底,他就该趁景元出差把这座房子里为数不多关于自己的痕迹全部抹掉。一股巨大的羞耻和憋屈在他胸腔里无声炸开。刃倒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他什么都不再想,只想着患者的生命不是儿戏,他必须尽快睡着,保证白天充沛的精力。如果再不睡,他可能就要给自己开胸动一刀。

-待续

Chapter 2: 【1】

Summary:

景刃从初识到第一次滚床单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Chapter Text

【1】一颗心脏平均每天跳动八万六千多次,大多数人对此无知无觉,直到他让你心动的那一秒,你才切实感到胸腔里八万六千分之一的撞击

几年前,刃对景元是未见其面,先闻其名。有一阵子,总会偶然听到实习医生和护士们聊起一位叫景元的医械代表,说什么好帅啊,今天又来了,以前不是总跑别的科室吗,顶多去心内科,现在最主要就是来我们心脏大血管外科啦。

有次刃下班走出办公室,碰巧他们聊得正酣,年龄大点的护士叫住刃,半开玩笑地向他打听景元这个人怎么样,花心不花心,是不是单身呀。刃搭眼一扫旁边正在休息扒饭的三个小护士,知道她是想帮在坐的谁牵桥搭线。他面无表情,“我没见过这个人,你们可以问科主任。”

几个护士被扫了兴,假装不爽地撇撇嘴,然后一起喷笑起来。刃像往常一样无法理解他有什么事总能让她们忍不住笑了,不带恶意的笑反而更加莫名其妙,总不能是他说话的方式有问题。年长的护士赶紧打圆场,说我也是迷糊了,小刃医生整天手术一台接一台,要不然就是查房和门诊,医药代表能找到你才怪,不耽误你下班了,快回去休息吧。小护士们麻利地抹抹吃饭吃得有些花的嘴角,也赶忙向他挥手拜拜。刃礼貌点头匆匆离开。

罗浮总院实力雄厚,来自各个公司跑业务的医药代表很多,他们要么找设备采购科,要么找科室主任推销。在心外科,要找的就是主任怀炎,刃的恩师。刃当时刚聘上主治医师,临床能力却远超同辈,怀炎有意重点培养他,开始给他安排更多更考验技术的复杂手术,积累更丰富的案例经验。心脏手术和其他科室不同,做完一台七八个小时司空见惯,更有些甚至会需要十多个小时,刃经常是出了手术室赶紧扒几口饭还有下一台。别说是景元,他连其他医药代表也都没怎么见过。他对使用的器械倒是很有一套自己的见解和评判,甚至很想尝试更前沿的技术,只是要用什么器材对患者的手术和愈后效果更好,一时还轮不到他直接跟销售沟通。

医药代表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们经常会被拒之门外,会被院领导或科主任甩脸子。排除沟通技巧的因素,很多时候主要是因为推销的产品并不一定能给医院和患者带来更多好处。刃第一次了解到“景元与别的代表超级不一样”,是听说他是唯一敢每两周来找怀炎聊20分钟干货并且不会被骂得灰头土脸的人。

刃很了解自己的老师,他是出了名的脾气爆,要求严格,只看硬技术,没人敢糊弄。能让老师有这个耐心的销售,刃知道他必然是有两把刷子,只是一时难以想象具体会是什么样的人。

 

那之后不久,科室就开始使用“云翊”公司的人工心脏瓣膜。虽然对方提供了充足的临床对照数据证明产品效果,刃还是更相信眼见为实。一系列手术过后,他根据愈后情况确认这款瓣膜的质量的确可靠,置换后血液流量更充足,对患者的疗愈效果比科室之前从匹诺康尼进口的瓣膜更好。

刃对手术用到的器械了解透彻,也会关注它们的研发背景。有天夜班出奇地清闲,他打开“云翊”的网站,开始查看这个近几年崛起的公司还有什么有亮点的产品。最新的报道说他们在研发手术机器人,即将进入多中心临床试验注册审批流程。刃在手机备忘记下这条,外加其他几个值得留意的器械和耗材,随手翻到“Our Story”这种每个企业都要宣传的发家史页面。

司空见惯的产品理念叙述中,突然有几行字抓住了刃的注意力。大意是,公司初期的名字,连内部员工都认为土到掉渣,并且在搜索引擎里很容易跟其他公司搞混,所以管理层决定集思广益让员工头脑风暴取名字。目前的销售代表景元当时还刚刚入行,却提出“云翊”二字,典故来自古代军队的誓言——“云翳障空,卫蔽仙舟”。然而他取了同音不同字的“翊”,因为它含有“协助,支持”的意思,“正所谓医疗器械要尽最大可能帮助医生,减轻患者的痛苦。”段落最后引用的正是景元的原话。

这话说得中肯,刃对景元的印象多了一些具象化的细节:名字不错的人给公司取名看来也不错。

页面的最底部是一张员工大合照,乌央乌央站了几排人,并没有标注姓名。刃想起护士们多次挂在嘴边的“他好帅”,在照片里扫到几个看起来比较顺眼的人,不知道哪个是景元。其中有一位白头发浅色眼睛的,个子很高,站在最后一排的中间。周围的同事都为了拍照昂首挺胸,摆出过于精神矍铄的职业笑容,反衬出他一脸淡然的健气,松弛的正派,估计是个核心管理层。

 

之后花费好几个月的时间,刃投了一篇论文全面对比“云翊”的机械心脏瓣膜和“持明”的生物心脏瓣膜在手术、患者适配与禁忌、愈后等各个方面的表现以及术中紧急情况的操作应对,论文只经过一轮小改就被接收发表,他很快被邀请到当年的心血管外科学会年度会议做汇报。

刃通常行动远多于语言,但提到专业内容总能把复杂的问题一针见血地讲透彻。报告非常成功,他离开演讲台后跟其他同僚讨论了半个多小时才能抽身。他加快脚步打算离开会议厅去隔壁看一个感兴趣的前沿讲座,结果坐在最后一排的人站起身迎上来。刃的第一反应是,照片上的人原来是金色眼睛,然后他扫了一眼对方的与会胸牌:景元。

“刃医生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去医院那么多次,都没找到你。云翊心脏外科业务代表景元,还要感谢你对敝司瓣膜的研究和重视。”

刃对这套恭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景元从刚一开口就礼貌地伸出手,再晾着人家不好。刃伸出手,正式标准地与景元握手,“罗浮总院心脏大血管外科主治,刃。”

景元嘴角一勾,“想必你还有别的要紧事,我不多耽误,就一个小问题。”他掏出纸笔,“刚才问答环节,你提到有必要研发更适合婴幼儿的心脏瓣膜,我深有同感,你简洁讲到几种先天性心脏病的名称,比较罕见那种我没来得及记清楚,请问是哪几个字?”

刃接过巴掌大的横格记事本,工整清晰地写,法洛四联症,Tetralogy of Fallot。刃稍作停顿,补充写道:四症之一,肺动脉瓣狭窄;并发症,心脏瓣膜感染。

景元接过记事本,“原来如此,多谢了!”

刃把笔往左胸的口袋挂,颇有分量的笔“啪”的一声,笔尖朝下掉在地面。

“哎呀。”景元声音很轻,带点可惜。

刃愕然意识到自己没穿着白大褂,休闲西装的左胸没有口袋,那支笔也根本不是自己的。每天泡在医院,用笔的习惯根本不经过大脑,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连尴尬都来不及了。他迅速弯腰捡起笔,这才留意到它是品牌昂贵的签字笔。

“这,实在不好意思,”他眉头紧蹙,查看笔尖损坏的情况,边说“我赔给你”边拿出手机拍照,以免记错款式。

“哎不用不用。”景元连忙阻止。刃的手机拍下了一张有点糊的照片,他的左手拿着笔,景元的手指从斜上方的角度闯入镜头,定格在握住笔杆的瞬间,两手相隔一指宽的距离。

景元收好纸笔,真诚又自然地挥了下手,“今天通过刃医生的报告收获了很多,不耽误你的宝贵时间了,回头见。”说完潇洒地走了。

刃也立刻赶往另一个会议厅,进去的时候讲座刚开始一分半钟,已经找不到座位了。他站在后门旁边拥挤的一角,有些闷热,更加懊恼刚刚怎么会做出那种糗事。

半夜刃躺下休息时突然想到要赔人家一支笔,打开照片确认型号,结果景元的拇指和食指握住笔杆的一大半,两人的手把大部分细节都遮住了。刃把照片放大仔细观察笔杆的材质,偶然发现景元的虎口似乎有一颗小痣。他把无关紧要的信息抛去脑后,打开签字笔品牌的网站搜索。那支笔是限量款,已经售空了,可离谱的标价还是让刃微微肉疼。他在“要不然买一支类似的”和“再这么较真显得人家景元很计较似的”之间纠结了几番,随即陷入深眠。

 

之后几个月,“云翊”的泛血管手术辅助机器人展开多中心临床试验,刃是在这之前的培训中逐渐对景元的业务水平有了直观的了解。

培训在“云翊”刚刚成立的创新示范中心进行,第一批学员来自罗浮地区7个大中型医院,总共23位医生。比起能在多科室广泛运用的腹腔镜机器人,泛血管机器人还没有得到普及。示范中心空间很开阔,不仅提供模拟机,还有可以同时进行多台手术培训的实操中心。学员也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医生了,刚一走进培训室还是不由赞叹连连,心中颇有些激昂的跃跃欲试,刃也不例外。一位同行有腔有调地感慨,“我从业这么多年,终于又一次感受到科技的熏风啊!”夸张的语气引得一片哄笑,但道出了不少人的心声。

培训的课程划分细致,第一步是针对手术机器人的全面介绍,主讲人景元。从设计原理,系统构成,到机械臂运动逻辑和界面操作演示,他讲得清晰明了,张弛有度,时不时加上一两个简短恰当的幽默比喻,结束后让人惊觉两个半小时海量信息的讲解竟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午饭安排在公司的食堂。医生们也算忙里偷闲,分几桌坐在一起边吃饭边聊起趣闻和八卦。刃并没有参与其中,他像往常一样迅速吃完饭,脑内整理了一下听课时没来得及问的问题,走到景元坐的桌子边。景元一边心不在焉地吃面,一边忙着查看手机“叮咚”不断的信息,过了十几秒才抬头看到刃,他赶忙擦了擦嘴,欠身站起来摆出“请坐”的手势。

刃点点头坐在他对面,“打扰你吃饭了,听说你下午不在,但有几点我思路还不是很清晰,想请教一下。”

景元把手机切到记事本页面,“你尽管讲。”

刃迅速罗列出一系列问题,包括机器人手臂的器械抓取,缝合打结,多种类型的导管快速适配,导管稳定性,植入定位精确度等等。这些问题景元在讲座里都有涉及,但他需要知道更多细节。

“看来刃医生还没摸到机器,就已经在脑内完成好几台手术模拟了。”景元笑,透过天窗的午后阳光给他从眼角溢到嘴角的笑容镀上一抹弧光。他重点回答了其中几个问题,提到数据的时候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完全不需要查阅资料。

“剩下的几个问题,我不具备相应的知识,恐怕不能给出详实严谨的答案解决刃医生的疑问。明天我会安排一位研发专家过来详细解答。”

景元请来的专家是研发组的核心工程师公输梁。公输师傅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是讲话太啰嗦,他能把技术问题像唠家常一样从头到尾讲出花来,当然是枯萎的干花,听得管理层瞌睡无聊到稀碎,所以并没有安排他成为培训课程的讲授者。刃却正需要这样一位技术人员的见解,公输和他一拍即合,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捶胸顿足。那天所有的课余他都在和刃讨论,引得其他一些学员也凑过去听,就连吃饭的时候他们也坐在一桌继续你一问我一答。公输说到激动处拍着桌子“唉哟对对对对就是这个问~题~哇~~~~~!!”京剧念白的响亮尾音震慑食堂。然后他立马笑呵呵地连连点头给被他惊动的员工和医生道歉。

模拟机的训练之后,终于轮到连续几天的机器人辅助手术实操,用猪心进行整套流程。虽然培训针对医生,“云翊”也同时加入了对员工手术跟台能力的培训。每两位医生一组进行手术,外加一位跟台销售支持,有电子工程或医疗背景的员工优先。刃这组分到一位刚入职不久的新人。金发金眼的年轻人虽然跟过一些其他产品的手术,但那些器械都相对简单,他对于机器人却没有什么经验。哪怕只是训练,他还是表现得过于紧张,以至于显出过分跃跃欲试的积极和热情,一会儿提示这个,一会儿解释那个,显然是做足了准备,但临场有些用力过度。

刃很烦躁,感觉就是司机驾车的时候被坐在副驾的人指指点点该加速减速在哪转弯。他压住脾气尽量心平气和道:“等我问,你再说。”跟台员一抖,感觉和听到“再啰嗦,就砍头”差不多,从此噤了声,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参加培训的医生临床技术都是科室的扛把子,学习手术机器人的操作并不难。比起开胸手术和传统腔镜的视野,辅助机器人控制台能让医生更高清地看到心脏的细节,刃被无比鲜艳清晰立体的视野深深吸引。人类的眼睛真是充满太多局限和误差了,他定睛仔细观察通常难以看清的细节,再次深深感到自己的渺小,而每颗心脏的一丝一毫一搏一动,都关乎一个生命。

酣畅淋漓的一天训练结束,刃离开操作台,看到跟台员怯生生的,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刃取下手术手套,“你提到的注意点都不错,我以前刚上手术台的时候也会紧张。配合多了就会了解医生有什么需求。我向来说话重,不是针对你。”

年轻人再也藏不住满脸的困惑不甘愧疚和委屈,瘪着嘴控制情绪,垮着脸眼巴巴望向旁边刚帮另一组做完流程的景元。景元收拾器材时正好听到身后那个低沉的声音,转头看见属下一言难尽的表情,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刃医生从来有一说一,都是中肯话,说你提到的注意点都不错,肯定没有一个字是虚的。彦卿,咱要谢谢人家不吝赐教不是?”

年轻人立刻领悟,恭恭敬敬地对刃鞠了一躬,“彦卿多谢老师赐教!”

职场里把承认错误的道歉转而表达为吸取经验的感谢,会让双方都少一些抵触和压力,能更加对事不对人,继续专注于工作。刃虽然直来直去不搞这一套,但不是不明白其中道理,心里面很受用。

刃说“谢谢”,对着彦卿,抬眸看了一眼景元,景元眼尾弯弯,回敬一笑。

 

培训完毕后,多中心临床试验正式开始。机器人辅助手术的团队里,除却麻醉师和其他助手,主要需要两位外科医生。主刀医生负责在控制台操作机械臂进行手术,辅助医生在手术台边随时关注并汇报患者生理状况,对主刀提供视野等各方面协助。

第一台泛血管机器人手术由罗浮总院心外科主任怀炎和副主任医师含光成功完成。虽然很多患者对机器人辅助有不少疑问,但总有一些愿意尝试最新的科技,在了解所有可选手术类型不同的优势和风险后,他们果断选择机器人手术,至少它创口小,术后出血量小,会少点痛苦。刃随后就分别跟怀炎和含光搭档,完成了七八台手术。三人成为科室最先掌握这门技术的人,很快开始对其他医生进行培训。“云翊”也通常会派人来辅助培训,跟台,并收集数据。

这天刃有一台二尖瓣置换术,刷完手一转头,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怎么是你?”

景元已经换好了衣服准备跟台协助,歪头抬抬右眉,“怎么,我还不能来了?”

“云翊”自从建立创新示范中心,对内部职位也进行了细分。跟台手术的要么是高风险器械技术支持人员,比如现在的彦卿,要么是低风险器械和耗材的售后服务型人员。刃听说景元在这几个月里再次升职了,一般不会跑来跟台,所以才有些意外。景元这么一问,他才感到刚刚说的话口气欠妥,低声回一句“不是这个意思。”

景元爽快一笑,“放心,我知道。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手术从开始就比以前的几台更具挑战。刃一边四平八稳地操作,一边对助手进行教学,“患者体型较大,腹部肥胖,全麻后膈肌上升,挤压胸腔内操作空间。”

“如果进行传统胸腔镜手术,会影响心脏暴露,手术难度加剧。机器人视野倍率大很多,机械臂精准度高,这种情况下有优势。”

“患者体质不能长期使用抗凝血剂,排除机械瓣膜,使用生物瓣膜。”

……

景元见过很多一边听歌或谈笑风生,一边进行丝滑操作的手术台老油条,他们精湛的技术让这些为活跃手术室气氛或缓解团队疲劳的手段无可厚非。刃的技术已经能跟他们媲美,术中风格却是沉铁般的稳重,严肃,一丝不苟,像处在脱离于浮躁时代的真空。

手术总体进展顺利,期间出现了一点波折。患者左心室过度充盈,收缩血流量低,影响心脏复跳。这在传统的开胸手术中不算罕见,但医生使用辅助机器人处理类似情况,景元之前只在另个医院目睹过一次,这也是公司急需收集产品反馈的使用情境。但他并不急于转述观察到的经验,继续默默观看。

刃没有丝毫犹豫,依然平静地叙述导致这种情况的要点和处理措施。景元观察的角度只能看到刃埋头坐在操控台前的背影,但透过大屏幕中机械臂娴熟的动作,他完全能想象那双操控摇杆的手亲自处理过多少紧急状况。刃对瓣膜的形状进行修剪,熟练地微调了位置,修复了闭合效果。

手术成功结束。他们各自清洗完毕换好衣服,已经过了食堂饭点,都有些饿。刃掏出手机点外卖,随口问景元“你吃什么我帮你点。”

景元也不故作客气,“你吃什么帮我点一份就行。”

天气特别好,拿到外卖后,景元建议不如去外面透透气,刃表示同意。

他们坐到楼外不远处的长椅上。刃做了个深呼吸,缓缓吐出很长一口气。他闭上眼睛仰起头,像一株渴光的植物,从茎到叶都浸泡在日光浴里。景元都以为他要这样睡着了,他才缓缓睁开眼,垂头打开餐盒。

订的是两种口味的饺子,韭菜大肉和香菇白笋海鲜。刃掰开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开始狼吞虎咽。景元对刃的印象还停留在刚刚目睹的慢镜头晒太阳默片,一秒钟切换到丛林捕猎让他着实从心底惊讶。明明都很饿,他才慢打似悠吃了两个饺子,刃一眨眼已经消灭了五个。

“这么喜欢吃饺子?”

“嗯?”刃的腮帮子鼓鼓,每次都像没怎么咀嚼就把饺子囫囵咽了下去,“一般般。”

“那怎么不点更喜欢吃的?几个小时手术下来,总得补充营养吧。”

“也不算难吃。”刃又吞了两只饺子,“方便,一口一个,如果突然来急诊,往桌上一撂随时就能走。跟面条不一样。”

景元没想到一顿普普通通的饭能打开刃的话匣子,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聊到手术之外的事情,虽然还是跟工作沾点边,但已经是他透露的最接近日常生活的一面了。景元饶有兴致地问,“跟面条怎么个不一样法?”

“面条放久就塌了,保洁阿姨会很难办,不知道该不该收走扔掉。饺子的话,她们还会帮我把盒子盖好,我回来还能继续吃。”

“让我猜猜,你不会连放凉的饺子也一口一个吧。”

“呃……”刃用手背蹭蹭鼻梁,“有时候。”

景元有些无奈,“那你喜欢吃什么?”

刃侧头仔细想了想,“一时很难想到具体的。”

“你不会总是吃饺子才想不出别的吧?”

“还有烧饼茶叶蛋。”

茶叶蛋,个头比饺子还大,景元想象一番刃的那种吃法,感觉喉咙噎得慌。

刃的手机铃响起来,他接通电话的瞬间表情就变得严肃沉着,问检查状况的同时立刻丢下饭盒站起身。他冲景元指指科室大楼,简洁迅速地通过电话下初步检查医嘱,边说边大步朝科室楼奔去。

景元转头看,刃正跑进一楼大厅,按照室内不能奔跑的规定,进门就改成快步走,然后在他的视野里消失。

一切都发生太快,景元只记得白大褂的衣摆因为飞快的奔跑微微飘起来,在刺目的阳光下白花花一片,裹着一缕抓不住的风。

景元拿起被丢在长椅上没盖严的餐盒,里面还有小半盒饺子。他吃着自己那大半盒饺子,感觉味道乏善可陈。他从来没有饥一餐饱一餐过,在这之前,从不曾了解一顿饭里面还能有这么多心血和考虑,而那个当事人习以为常,并不自知。

景元说到底是个商人,深知客户一个眼神一举一动的索求和目的。他跟各种各样的医生打过交道。他们大多数非常敬业,偶尔也有一些投机取巧利益至上的人物。刃自然属于非常敬业那一类,但又与别人不尽相同。几年来他们的交流并不多,但每次见到,刃总会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像随时扪心自问的烛火,不带目的,不含掩饰。这个人讲话很简练,几乎只关于工作,只是眼睛总替他剖出心声,专注的,疑惑的,好奇的,兴奋的,沉思的,批判的,还有刚刚不经意展露的,放空与灵动。

景元见过了,就记住了。

刃下了手术回到办公室后已经晚上九点半。桌子上多了一只保温桶,还有一个保温盒。桶里是皮蛋瘦肉粥,盒子里是小烧饼夹酱牛肉,一共六块。扑鼻的酱香让刃咽了下口水。他拿起贴在盒盖的字条,洋洋洒洒的字迹好像带着声音:不好意思,把你那小半盒饺子吃完了,姑且赔偿一粥一饼。尚滋味老字号,老板娘说了,至少十口一个,慢慢品。

刃拼尽全力也只能做到五口一个,因为太馋了,手术对体力的消耗很大,他太饿了。

吃到一半,他擦擦手掏出手机,这才意识到他跟景元从来没加过私人通讯。培训期间倒是收到过景元用工作邮箱群发的资料,但给他工作邮箱发一句“好吃,谢谢”,是不是有点太离谱。刃又咬了一口酥脆的烧饼,几粒芝麻粘在上唇,他把它们舔回嘴里,想着还是等有机会,回请景元一顿好吃的算了。

 

初秋的一个周六从清早就开始下雨,淅淅沥沥,冷冷清清。刃工作几年来第一次因为私事主动跟同事换了班,因为他要参加一个葬礼。上午他还做了一台早就定好日期的手术,期间出现了一些棘手状况,手术时间延长,还好最后一切都处理得当。他离开医院匆匆去取了帛金,封进预先写好的白信封,又买了一些吊唁的用品,还有一束洁白的花。

殡仪馆在郊外,有些远。雨越下越大,高架桥上越来越堵。他心里焦急,却也不好催促司机师傅。他平时不开车,时间充裕就去坐地铁,时间紧迫他就打车。高峰期驾驶太费神,他必须尽量节省精力用在手术上。他翻着地图应用看路况,心想自己是该买车了,如果不走高架绕小路反而会快点。

等他紧赶慢赶到达殡仪馆,告别仪式却已经结束。接待处正在收拾桌子,他尽量抹干被雨水打湿的手,从西装的胸兜里取出帛金信封,其中一位接待员白了他一眼,大概是怨他连追悼会也能迟到,被另一位接待员捣捣手臂阻止。他假装没看见,低头在来宾簿最后一页的底部工工整整地签到。

两排花圈上反复出现的名字是雨菲,她才27岁,是死在他手术台上的患者,是医护同行。

悲痛的啼哭传入耳中,刃转身看去,是雨菲的母亲。她从吊唁厅出来站都站不住,被亲人扶着架着,这时雨菲的父亲看到了刃,倍显苍老的他努力眨眨眼忍住泪,悲切地向刃点头致意,没有丝毫埋怨的意思。刃朝他们深深地鞠躬,直到他们走远,哭声被雨声洗去。

工作人员已经关上了吊唁厅的门。在雨菲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离她最近的人,现在却没能好好地送别。刃呆立在门外,直到被提醒会耽误下一场的布置,才恍然致歉,匆匆退到楼外。

 

刃记得雨菲被送来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原本只是与平常没什么不同的工作日,他连着做了两台手术,出来刚换好衣服准备下班。实习医生火急火燎地找过来,气喘吁吁告知他有急症,主动脉夹层A型,患者是丹鼎中医院急诊科的护士雨菲,但是那边处理不了这个病情,从发病确诊到刚刚转来罗浮总院用了3个多小时了,人已经通过绿色通道进入CSICU(心外科重症监护室),必须尽快手术。

刃知道这是最凶险的病情之一,不做手术每小时死亡率1%到2%,48小时死亡率50%,即使做手术也不一定能够挽救。刃当即跟实习生往ICU赶路,一迈腿就觉得浑身都不对劲。由于之前两台手术的性质,他必须穿铅衣防辐射,铅衣很厚很重压了他十几个小时。况且他饿得有些出虚汗,并不是能再接一台很可能需要5到10小时复杂手术的良好状态。他急躁地问,“主任出差我知道,那含光呢?”

实习生愁眉苦脸地嘀咕,“含光副主任一个小时前下班了,我们也知道您刚下两台,给他打了三个电话了,第一次没接,第二次说堵车来不及赶过来,第三次说还堵着然后信号就断了。其他能做这个手术的医生还没出手术室呢。谭医生正在赶过来,不过他刚去到前妻家接女儿,离咱们院挺远的。”

大晚上十点半堵什么车?刃压下心里的冷笑,含光这个人,技术没得挑,但评上副主任医师之后就开始摆烂,专挑好做能出彩的手术,对成功率近乎神经质地偏执,这种掏力不落好的手术,他肯回来才是见了鬼。

刃抬臂擦去额头的虚汗,“先把手术室准备起来,我去见患者。还有,”他喘了口气,“帮我弄点吃的,要快,什么都行。”

刃迅速查看了所有送来的检查报告,紧赶慢赶吃了两颗白煮蛋,几个小面包。

他进入重症监护室见到雨菲,她面色惨白,黑色的短发因为疼痛带来的大汗淋漓凌乱地粘在鬓角。护士给她进行了初步止痛,她的心率和血压也暂时得到控制,但升主动脉撕裂程度随时可能恶化。听到脚步声,她努力地睁开眼睛,竟然微弱地摆出一个笑脸,她张张口,刃赶紧凑近去听,她说,“这么晚,辛苦了。”

微弱的气音深深刺痛刃的耳膜,他紧攥着左手,指甲割着掌心的肉,只庆幸口罩能遮掩大部分表情。他尽量让声音平静,“很快就可以手术了,我们会给你做主动脉窦重建,修复主动脉根部。相信我们。相信你自己。”

雨菲又笑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剧痛,刃猜想那会是一串清脆的笑声。

“太靠谱了……医生,我要爱上你了。”她气若游丝,刃眉头紧蹙,想让她尽量少说话,尽量静养,但她空茫无神的墨色眼睛像要拼命抓住什么似地眨了眨,“开玩笑啦……我知道只是移情作用,我舍不得的人太多啦,爸爸,妈妈,丹枢……”

那台手术根本就没能持续多久。雨菲在进手术室前情况急剧恶化,开胸七分钟后突发主动脉破裂大出血,两分多钟人就没了。

通常,不论什么结果,刃都能果断离开手术室,因为总还有下一台要做,还有下一个患者的诊疗。但那天参与手术的所有人都静默无声,舍不得留下同胞孤零零一个。他们谁都知道,这个病的院内死亡率高达15%到35%,但没有一个人会去用笼统的概率缓解哪怕一丝挫败与惋惜。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再也不可能复生了。

手术团队和刃一起去见了雨菲的父母,她一直好好的,他们无法接受这个毫无前兆的噩耗。刃在手术室走廊等电梯准备回办公室的时候,看到一位灰色长发淡紫眼睛的女性,年龄和雨菲差不多。她用哭肿的眼睛犹豫不决地望着刃,在电梯开门时终于鼓起勇气叫住他,“医生,雨菲走得痛苦吗?”

主动脉夹层的患者有剧烈并持续的撕裂痛,刃张张口,几秒钟后才艰难地回答,“很快,不痛苦。”

女孩咬住下唇,强忍着眼泪,“谢谢你愿意骗我……为我,为她。”

 

刃走出殡仪馆的大门,望着茫茫苍天落雨如针,再也走不动了。他见过许多生生死死,也并不会去哪个患者的葬礼,但这一次,心里莫名有个缺口。如果不来,就堵不上,来了,也还是堵不上。

殡仪馆的外墙煞白,上面砌着斜檐灰瓦。刃站得久了,雨淋湿了他大半边身体。站在手术台前,他在精力的高度集中和肾上腺素的作用下,可以长时间对自己身体的疲劳和吃喝拉撒的需求毫无知觉。现在,工作这么些年,他怀疑脑下垂体和肾上腺是不是都失灵了。他靠着墙壁缓缓下滑,虚脱地坠坐在地面。

他很累,很累。

 

刃在很久之后才发觉雨停了,然后又看到面前不远处依旧风吹雨急,他思绪迟缓地愣住,茫然地抬起头。白发金眼的人站在他身边撑着雨伞,左肩被淋湿了。

刃的眼里显出“你怎么在这儿?”的不解,景元单膝蹲下,拉平他们一站一坐的视线落差,“我家有亲戚进过中医院急诊,多亏雨菲的迅速处理和经验,才能保住性命。我跟她有过几面之缘。你签到的时候,我看见了,是被手术耽搁了吧。”

刃不置可否。

景元调整伞的角度,尽量遮住斜吹而来的风雨,语调缓慢,“我跟雨菲根本不熟。可是人吧,就挺奇怪。听说一个认识的人不在了,眨眼之间,关于她零零碎碎的记忆,就都一下子跳出来了,好像仅凭那一丁点交集,忽然间你跟她就能紧密地联系到一起。然后就忍不住总会想到她啊,想她说的什么呀为什么笑的啊,人多么不错啊,结果就这么没了,太可惜了……想得感觉自己非得悟出点什么人生道理,才能消解这个心结。也可能……不过是因为知道谁都有要走的那一天,物伤其类吧……所以老话说的也没差,葬礼都是为让活着的人心里边舒服些,才去办的。”

景元的每一句都精准地扎入心尖,刃胸中刺痛。连他的同行都未必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谈论生死。他终于从苍灰的雨幕中抽回视线,聚焦在面前金色的眼瞳。那里面没有悲痛,更多的,是一抹不含傲慢的通透与悲悯。

刃苦笑,“你又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的可太多了,”景元拍拍刃的膝头,“但我知道,你浑身都湿透了,你现在很冷,你没开车,你需要一辆车送你回城,打车的话还要再等将近一个小时。我住处就在高架出口附近,你可以洗个澡把衣服烘干再回家,以防感冒误事。”

刃的膝盖冰冷,透过西装裤不算厚实的布料,他感到一丝暖潮,渗透自景元的掌心。

回城的路上,他们都没怎么说话。雨又下大了,一股股水流打在车窗上,再被雨刷反复擦去。车里开着暖风,刃坐在副驾,湿透的西装搭在后座。他肩上披着景元的备用西服,是为方便跑业务总会放在车里的,偏厚的面料轻重得当地压住肩头。他在衣服的裹覆下,身体渐渐回暖,只是手指依然冰凉发抖。他伸手到出风口,景元瞄了一眼,随手把温度再加高了一度,让风量也更大。景元调节按钮的动作间,刃的指尖偶尔触到了他的手背。他的肤色偏白,更衬出手背上明晰的青色脉络,显得健劲可靠。

景元住的独栋别墅很大,刃刚一进门就暗暗吃惊。装修用了黑白灰棕的质朴色调,搭配错落有致的窗户,却给人一种简洁开阔明快的舒适。景元拿给刃一套没拆封的浴衣,“想随便看看的话,待会儿给你每间屋挨个介绍。”

一楼的客用浴室竟然也很大,刃把水温调到略微发烫,放空思绪,在花洒下站了很久,终于驱散渗进骨头的一身寒气。浴室残留的蒸汽熏得他有些困,他晕晕乎乎地穿上洁净的靛蓝浴衣,把头发吹到半干。刃旋转门把,门打开一条缝,他突然一愣,转头开始洗手,用了很多洗手液,之后捋起袖子清理手臂,七分的袖口被打湿,刃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流程完毕之后他抬脚把门勾开,举着双手走了出去。

直到他看到景元站在厨房的吧台边望着他,目不转睛,神情忧虑而凝重。

刃骤然意识到刚刚带着做手术的惯性在陌生环境莫名其妙地刷起了手,他尴尬地放下双手,浑身不自在地往身后抹了抹,希望淋浴后的状态能够掩饰一部分面红耳赤。

景元的手指沿着咖啡杯的边缘描出小半个圈。煮咖啡的时候,他看到刃给门开了条缝却没走出来,之后听到洗手池长久的水声,再然后,门开了,刃穿着浴衣,却举着双手。

一个多小时前,景元亲眼目睹他孤零零地坐在斑驳白墙的角落淋着雨,神色空茫,精疲力尽。此时此刻,他却像在医院的每一个工作日一样,习惯成自然地准备进入下一个手术室。

他可能不知道,他的皮肤被蒸得红通通的 ,浑身散发着热腾腾的生命力。可当他尴尬地放下半举的双手,那一瞬间,他看起来是多么孤独无措又可怜。

“我煮了咖啡,要喝吗?加不加奶泡或糖?”

刃点头,又摇头,走到吧台边,将浴袍收拢一些,坐上高脚凳。

景元指指青灰色的杯子,“这杯的咖啡豆偏酸,但有果香,比较清爽。”又指指焦糖色的杯子,“这杯厚重一点,偏苦。想要哪个口味?”

刃对咖啡没有什么研究,喝最多的都是每条路都有一家店的大众品牌。他随便选了青灰色那杯,咂了不大不小的一口,顿时被浓烈的酸味弄得直皱眉头。

景元正在品尝焦糖色的那杯,见状不由失笑,“早知道给你这个口味的了。”

刃板着脸揉揉眉心,也感到窘迫好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在这个人面前出丑。

“要试试……我这杯吗?”景元垂头悠然地啜饮一口,抬眼望着刃。

刃还握着那只青灰色的杯子,手指若有似无来回抚弄磨砂的杯壁,半湿的额发松散地后拢着,现出光洁的额头,他微微颔首看着杯子里的暗褐色液体,一两捋碎发滑落额角,“也不是不可以。”

景元重新含了一口咖啡,倾身缓缓向刃靠近。刃侧过脸,他们的脸只有半寸呼吸的距离。在刃微抬下颌的一刹那,景元压住他的唇片吻上去。他的舌头轻启他的齿缝,温热的液体传递进微凉的口中,裹着交错纠缠的舌尖,又被舌头渴切的摩擦所搅拌。咖啡混着津液,从不知是谁的嘴角流淌滑落,滴在激烈跳动的胸膛,浸染浴袍的领口。

太糟糕了,鼻间都是咖啡的浓香,口中却格外苦涩,想象中对方的气味全被遮盖了。

景元感到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热烈地揽住他的肩颈,刃的手指不再冰凉,正沿着他后颈的皮肤穿过发根埋进他后脑勺的头发里,激得他头皮发麻。他紧箍住那看似健康蓬勃却摇摇欲坠的身体,埋头深深吻咬早已湿漉红润的唇瓣。他的舌头肆意地吮吸,舔着,碾着,攻城掠地不放过火热口腔里任何一个可能的敏感点。怀中的身体随他的胡作非为一波又一波应激地挣动,在紧密的禁锢中风雨飘摇地颤抖,泄露失控的鼻息。

景元吻得失了章法,在终于放开刃的唇舌允许他喘气的同时又把炙热的亲吻印在他的下颌他的脖颈,在刃流连于回应上一处落点的时候他已经换去又一处落点更猛烈地侵袭。刃在每一次错失良机的迷乱中溢出一人千面的呻吟,景元才知道天底下竟会有这么动人的鼻音。短促的,低沉的,像长久压抑后骤见了天日,渐渐开始在激烈的回吻中挤出一丝荡漾的涟漪,甚至牵出意犹未尽的嗔怪和贪婪。

景元搂着刃的后腰,终于在双双缺氧窒息之前松开距离,一弯湿漉漉的银丝悬扯在他们分开的下唇之间。景元揉着刃的嘴角把银丝抹断,“等我一下”。

他本想自己去浴室拿安全套和润滑液,刚一转身手腕就被刃拉住。他们又缠在一起,脚下牵牵绊绊走到浴室,他把刃扣在墙壁上深吻,伸手勉强够到洗手池上方的储藏柜。他拿过润滑液顺进刃的浴袍侧兜里,再伸手摸到橱柜盒子里想扯出一只套子,结果纸盒和里面独立包装的一联联安全套哗啦啦掉下来散落一地。景元没去管,右臂牢牢揽住刃的后腰,“上来。”刃环起胳膊勾住景元的肩头,就着他右臂的力道攀上他的身体。浴袍的下摆垂落,裸露丰腴结实的双腿,修长的小腿交叠,紧紧盘住景元的后腰。

景元托着刃往客厅的沙发走,左手心是刚巧拿到还没分开的三只套子,他小心地用牙齿衔住包装的边角,腾出的左手掐着光滑的腿肉摸进刃被浴袍掩盖的私密处。那入口因为不久前的热浴软嫩温热,景元触着入口的褶皱缓慢打旋,感受箍着他后腰的双腿猛烈收紧。刃打了个激灵,脖颈后仰,险些失去重心。景元托着他的臀瓣抱紧他的腰身把人往上送了送,刃很不满,埋头咬破了他的下唇。

景元带着两个人的重量坠进沙发里,刃跨坐在他身上,被他箍着后脑勺啃吻。刃扯开他的皮带,他微微抬身,把褪到脚踝的内裤外裤全部都踢掉。他们的性器都血脉偾张,景元牵住刃的手,手掌叠着手掌握住他们火烧火燎的柱体一起撸动。他摸进刃浴袍的衣兜单手旋开润滑液的瓶子,液体在狭小的空间流成一小池,刃抓住他粘滑沾湿的食指和中指向后穴里塞去。

景元仰起头舔舐刃的下颌,“我还以为,医生会慢条斯理教我怎么帮你查体才舒服。”刃像没听到似的,只顾吞忍紊乱的喘息,景元玩味地观察他的一颦一蹙,搅动着双指继续深入,刺激着让那诱人躯体失控摇摆的每一个点。他的衬衫领口被刃报复般地撕开,两颗纽扣绷落,刃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额头抵着他身后的沙发靠背支撑身体,然后他感到刃的臀部迫切地小幅度耸动,穴口绞着他的手指一张一缩地磨蹭。他再加一根手指进去,锁骨立刻被咬住了。刃丰满的臀肉更激烈地摇动着想要吞到他的指根,催促他应该更加潦草粗暴。

缓慢抽出的手指带出甬道黏腻的水声,景元撕开安全套的包装,刃抓住他的手,凑上去给套子吹气。透明充盈的套头刚刚扣上景元的阴茎,刃却埋头含住它,紧裹的嘴唇捋着弹性胶体卷起的边缘,直到安全套连同他的喉咙都裹住肉茎的根底。刃吞得太深,生理性地干呕,无助地扯住景元衬衫的衣角。景元的眼角和眼皮因为充血而泛红,浑身的气血涌成一场海啸。他揪住刃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掐着刃丰硕的臀胯端起他那不知藏有多深欲望的身躯,挺腰把硬到难忍的肉柱挤进那早已迫不及待的穴。

“呃啊——嗯、嗯……”刃闭眼适应着戳进体内过于勉强的尺寸,嘴唇抿成下挂的线条,苦涩沉醉的脸上挂着方才干呕刺激出的清泪。时浅时深的耸动颠得浴袍从他的左肩滑落,泄露艳润饱满的胸膛。景元掐着他的腰,右手揉上他的胸肌,虎口刮着他挺立的乳首来回挑逗。

刃怕痒似的骤然绷紧腹肌,臀肉一摇夹得景元倒吸一口凉气。他毫不留情地推开景元的肩头压在沙发靠背,景元也不恼,转而抚慰起他不断溢着前列腺清液的铃口。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捉住景元的手拉到眼前,刚做过坏事的虎口果然有一颗浅褐色的小痣。刃伸舌舔过虎口的曲线,舌尖抵着那颗痣,在景元的手上留下两弯艳红的牙印。

景元正从里到外意犹未尽地欣赏面前这惑乱人心的妖物,刃却握住他的手腕,牵着他用虎口扣住自己的喉颈,嘶哑含混地吐字,“掐住,用力。”

景元低喘着,一时没有回应,他微垂着头,额发遮挡了眼睛。他只是逐渐放慢原本蛮横急促的抽插,直到变成缓慢深稳的顶弄,每一下,都能听到两具身体紧密碾碰时难舍难分的黏腻。他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不知他到底是来做爱,还是献祭。

景元想收回被迫覆在那孤高脖颈的手,刃的腕力却让他并不想较着劲强硬地撤开。他温和地说,“不知道是不是让你误会了,我并没有那种嗜好。”

刃没有退让,只是望着景元,水红的一抔眼神,带一点不卑不亢。他依然握着景元的手腕,指肚滑过雾白手背的每一个指关节,“可是我有。”

他的喉结就这样轻碾过景元的掌心,脖颈渐渐湿凉的汗液吸附着不越雷池的手指,颈动脉深沉有力地鼓动,不知道能不能敲碎金曈里的良知和克制。

景元忘不了挠过掌心的触感,那喉结凸起的部分既尖锐,又脆弱,和眼前之人别无二致。他无奈地轻笑,才知道刚才的自己多么不可一世。他眼里孤独可怜的男人需要的不是怜惜,他只要淋漓尽致有求有应的飞蛾扑火,不论心,也不论迹。

“至少,需要想一个安全词吧。”

烛红的眼睛里闪过不易捕捉的讶异与兴奋,他脱口而出,“签字笔。”

景元哑然失笑,“还有其他要注意的吗?”

刃沉默一刻,“可能会有些难看。”他的双眼猝然惊愕地睁大,他感到景元的手指正颤抖着收紧,力道因为试探和不忍犹疑不定。他的呼吸因轻度的窒息和更多的兴奋碎乱地挤出鼻间齿缝,微微抽动的唇角勾起一丝弧度,“用力……我,可以。”

景元抱起刃把他摔进沙发里,刃在天旋地转的晕眩里感到一条腿被景元扛在肩头,另一条腿搭在沙发边垂向地面。景元用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毫不犹豫地加重指尖的力度,与此同时粗壮的阴茎捅进他的身体,毫不留情地直捣穴心。

刃的呼吸越加困难,反而更想要拼命地呼吸,耳边是颈动脉嚣闹的跳跃,胸腔像鼓风机一样吹胀起伏。

他浑浊的视野里冒着密麻闪烁的星星点点。他感到眼珠不听使唤地滚向上方的眼皮,像要挖进那两帘薄肉,沉钝的酸疼太难受了,他止不住地流泪,不停地流。

他已经合不上嘴了,喉咙里干燥得恶心,好疼啊,他想吐,本能地抬手扒住景元的手,企图求得一秒钟的喘息。愿意迎合他的男人根本不为所动,更加收紧双掌的力度摁住他的脖子,在他后穴里一刻不停地大力抽插。他的腿脚疲软地搭在男人背上颠簸乱晃,他紧绷身体弓起腰腹,被一浪又一浪欲潮拍打着分不清现实与幻梦。

刃想起来今天是周六啊,他上午上了班,下午参加了葬礼,现在被个好看又好心的男人肏。他想救的人活不成,自己却过得这么丰富多彩。他的眼泪跟口水流到了一起,身体却不停地颤动着高潮,可真丑啊,他活该。

他拼命地移动眼珠去看在他身上驰骋的男人,恍恍惚惚的,是男人用来掐住他于是青筋暴露的手臂,再往上,是男人正紧拧着眉头闭起眼睛。他为什么下边动得狂躁,脸上还是镇定?他为什么闭着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对他眼里的悲悯着迷?

刃感到眼前昏黑,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这很好……他笑了,至少他觉得充血的喉咙都嘶嘶呼呼地笑起来了。

他好像终于能做一回病人了,还是一位挺幸运的病号,因为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主刀医生已经来到了他身边。

 

-待续

Chapter 3: 【2】

Chapter Text

【2】一个吻是一剂处方,一触碰累积一次用量,你的对症下药是他的耐受不良,是谁错了,有谁对吗?

刃很久都没有睡得这么饱了。他朦朦胧胧地转醒,卷着宣软的被子翻了个身,伸手往床头柜摸了好一阵才摸到手机。看时间,已经是周日上午十一点。

“总算醒了?”

听到景元的声音,刃才想起来自己还在他家里。昨晚后来他们又做了几次,他爽得有些断片,根本记不清是怎么睡到床上来的。

景元走进房间拉开窗帘,“你睡得死沉死沉的,我还想着可别真出了什么事。”

刃揉揉眼睛适应骤然明亮的光线,下意识把露在外面夹着被子的那条腿缩进被窝里,盖着半张脸的被角让他的声音还如梦呓,“你的床很舒服……”

景元对生活品质要求很高,客卧的床垫也是精挑细选才买的,但肯定比不过他自己用的,他随口接道,“主卧的更舒服。”

这话就像浮在空气中的透明肥皂泡,噗地一下散成无数细小的泡沫,捉摸不定地飘在两人之间。他们沉默了好一阵,明知道对方大概都在说字面意思,可两句放在一起,反而滋生了一缕别有用心的暧昧。

景元清清嗓子出去了一趟又返回客卧,把一叠衣物放在床边,“我叫了外卖,已经吃过早餐了,这就去加热一下你那份。”

刃点头致谢,拿起那些衣服,内裤背心和衬衫都是自己的,洗得干干净净,休闲裤不是自己的,但看起来还没穿过。他一件件穿好,洗漱完毕一进到餐厅就闻到一股诱人的包子香。

香葱牛肉馅和藤椒鲜虾馅,还有一杯热豆浆。刃拉开椅子坐到餐桌边,拿起藤椒馅的肉包,探着头咬一口,尽量避免把油溅到景元帮他洗好的衬衣上。他刚咬破包子皮就想起来不要习惯成自然地那么大口狼吞虎咽,硬着头皮咬下去,烫得上颚麻痹做不出任何表情,只有烫出来的生理泪在眼睛里打转。

景元从晾衣房回到餐厅看到的就是这幅场面。刃用水气朦胧的两汪眼睛望着他,欲言又止,一眨眼两串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刃慌忙用手背抹了下脸,忍痛把嘴里的食物一口咽下去,悔不当初的表情气急败坏的语调,“烫的!”

这个人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内的极度反差堪比风云莫测的股票行情,景元感觉脑子里有根神经总被他冷不丁地拨弄一下。排除那些被衬衫立领隐约遮掩的淤痕,景元总体上并不介意与刃打交道,更何况,谁都会有情绪极端低落想要发泄的时候,昨天的情况并不是不能理解。

他指指拎在手里的西服,“你这套被淋得太透了,就算通风晾干还是有些起皱变形,我认识一个师傅,可以帮忙做些维护。对了,这样你今天就没外套了,我待会儿找一件先给你穿。”

刃看着西装的惨状,隐隐牙根疼。他的正装并不多,这套算是其中最合身、质量也比较上乘的,买的时候原价很贵,通常会在学术会议之类的重要场合使用。他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弄好之后我转——”

“客气什么。加一下联系方式,等弄好了我通知你。”

刃正在吃饭两手是油,景元就拿起餐桌上刃的手机,举到他面前解锁,结果发现他好像根本不用面部解锁功能,于是把手机递回给他输密码。刃见状直接报了一串数字,景元一愣,讶异于他这么不设防,不动声色输入密码解锁。他把手机号加进刃的通讯录,又打开聊天应用扫了自己同软件的名片。

刃默不作声观察景元行云流水地做着这一切,反而有点摸不透他是什么想法。景元显然对他的癖好十分抵触,他能看出来当时景元被他寥寥几字泼了一头冷水。但他不明白一个人内心要有多稳固或者多包容,才会去迁就一个交情浅感情也浅的人,由着他的要求做出那些违心的极端举动。景元非但没有抱怨或评判,现在还摆出了完全没必要对一夜情对象施展的风度。

饭后刃刷干净用过的杯子盘子,把外卖包装和餐盒分类丢掉,回到客卧叠好床铺便准备离开。景元问要不要送他去地铁站,走路的话挺远的,刃推说正好走走活动一下。

临出门时路过客厅,刃偶然看到玻璃茶几上摆着果盘和一些小面包。他认得那些面包,有全麦的和奶黄两种,在给雨菲做手术之前的争分夺秒里,它们被找来救了他的急,帮他恢复过一些体力。

“怎么了?”景元顺着刃的视线,了然道:“看着眼熟是吧?我上次去你们科室顺路放在护士站两箱。你们天天饥一顿饱一顿,办公室里放点可以挡饥用,听说口味还挺受欢迎的。”

一言难尽的情绪涌上刃的心口,他没做解释,只说,“谢谢,挺好。”

刃花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到最近的地铁站。从这一站到家要坐十四号线再换到二号线,换乘要走的距离也很长,加起来需要一个多小时。而从家到医院只需要坐二十分钟的五号线。习惯了两点一线的他坐在地铁上经过陌生的一站又一站,看人来人往,第一次注意起门框上提示站点的路线图和灯点的变动。他在多数的周六周日也需要至少泡在医院一天甚至更久,从没觉得周末可以过得这么漫无目的,这么缓慢。那个把他生活的时针调慢的人总是碰巧解决到他的温饱问题,其中一些关乎脾胃,还有一些与那无关。

 

周日的晚上刃回到医院值夜班,从换上白大褂起,时间的齿轮又恢复如常,马不停蹄地转动起来。脖子上的瘀伤平时可以用高领针织衫遮盖,但手术服里面是敞口低领,刃在以后的几天都糊着两片很大的膏药贴,被关心地问起来只说是落枕扭伤。

直到周五下班稍微早一点,他回到家才有空把之前穿走的休闲裤和外套洗干净熨平整,发信息给景元:借我的衣服洗好了,什么时候给你送过去?

直到第二天他才收到景元的回复:不好意思,这几天出差,回到罗浮跟你联系。

短信只字未提修复西装的事,刃也不好再问。

再一晃又是两个多星期过去。刃大半夜回到家,看到装着景元衣服的纸袋还搁在玄关旁边的木柜上。本来放在那里是提醒自己哪天要还的话出门记得带上,现在他看着它有点碍眼。医械代表要经常出差他知道,但不清楚一般会出去多久。景元一直没再发来讯息,也许确实没回来,也许,之前的说辞不过就是个不想见面的借口而已。

刃盘腿窝进家里的单人沙发,脑子还因为做完高强度的手术处在毫无睡意的亢奋状态,一时间很是百无聊赖。他忍不住再次回想那一晚的放纵和契合,被晾了这么久,不能说没有一丁点失落,但为此失落好像又有点滑稽。那天本来就是个荒诞的巧合,他自己是舒服透了,景元可未必像看起来那样尽兴,更何况人家还介意他的癖好,没有当场撂挑子已经算给足面子了。但如果不想联系还修衣服借衣服,加通讯录只把号码输进自己手机等人主动找上他,暧昧不明精于算计的做派又让人很不爽。

刃嘲讽地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对方。他干脆什么也不想,坐到书桌边打开笔记本开始检索文献。按年资来说,他差不多也要着手准备申请副主任医师考核了。前阵子他就已经开始整理主刀过的复杂手术案例,手术成功率,以及出院人数。重要的考核条件只差再多一篇高质量论文,为此他必须抓紧时间把新课题做好。

周四会诊完毕,科主任怀炎叫住刃,说要派个活给他。“云翊”正在筹备第二批对于泛血管手术机器人的培训,邀请罗浮总院心外科派一位已经掌握这门技术的医生做临场示范和指导。怀炎认为这个机会对刃将来的考核有帮助,刃也感到正需要扩充机器人辅助手术的教学经验,欣然同意。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欣然”夹杂了一些不全属于工作的私心。刃回到办公室没几分钟就收到景元的工作邮件,附加培训的流程,估计是怀炎一拍板就通知他了。接着是一条手机信息:到时就拜托刃医生了,下周二见。

还是没提西服的事。刃秒回了“OK”,然后坐在办公桌前,发了几秒钟的呆。他抓抓有点挡眼的额发,心说为了根鸡巴整得像小学生春游一样兴奋,能不能有点出息。

 

培训当天上午的理论课由彦卿讲授。他已经是专职的技术人员,大概是很下功夫也有悟性,谈吐之间的干练已经稍稍带有景元的影子,只是不知收敛的锋芒毕露还是让他显出一些年轻稚嫩,但无伤大雅。理论课完毕,彦卿像每次跟台见面一样毕恭毕敬地跟刃问好,把接下来需要他讲授的流程安排得顺利妥当。刃从详细的手术步骤到操作要点,再到回答问题以及之后的学员实战操作指导,已经很久没有在一天内讲过这么多话了。到了下午四五点钟,他必须时不时清清嗓子才能让喉咙不那么嘶哑,而说过周二见的人,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培训快要结束时,刃轮流到各个操作台观察学员缝合切口的配合。他正要去下一个操作台,转身发现景元正巧走进培训室,视察工作似地跟其他员工点了点头,径直朝他走过来。景元边走边从兜里掏出一板润喉片,两指夹住递到刃眼前,“辛苦刃医生了,不好意思之前有事情绊住,现在才来打招呼。”

刃接过润喉片,“你怎么知道?”

景元笑,“彦卿说的呀。”

刃往他身后看看,也没找到彦卿现在在哪,抠出一片放进嘴里,“有心了。”

景元微微倾身,看似是往他耳边凑近,其实还保有礼貌的距离,“你的西装修好了,完事了可以到我办公室去拿,七楼出电梯右转,最里面一间。”

景元说完就在培训室晃悠几圈,有些医生认识他,客客气气地寒暄几句,期间他还给员工打了个手势,刃看到他们陆陆续续把培训结束要送给参与人员的礼品袋摆在门边的桌子上。

礼品袋里主要是带有“云翊”商标的皮革封面记事本,两支颜色不同的签字笔,一个迷你版手术机器人控制台造型的U盘,里面是操作手册和产品资料。刃作为指导,除了通过医院支付的时薪,收到的礼包还多了一个保温杯和一只轻便的护颈U型枕。

刃拎着礼包纸袋和要还给景元的衣服来到七楼,出电梯没走几步就碰到准备下班的公输师傅,被拉着天南海北说了半个多小时才能够脱身。

他声音本就低沉,一天下来说话太多脑子里被共振弄得嗡嗡响,以至于终于走进景元办公室之后,他靠着门板,丧气地长叹一声。

景元递给他一杯温水,“做手术累还是讲话累?”

刃摆摆手,表示这不能相提并论。

这时候景元的办公电话响起来,刃觉得应该出去回避一下,景元接起电话,抬手指指客座沙发,让他不必离开。

刃环视一圈宽畅明亮的办公室,发现它大部分墙壁都固定着书架。那上面摆满了各种医学书籍,还包括企业管理,政策法规,工程技术,新型材料等等,但凡医械需要涉及到的阅读,应有尽有。他仔细浏览放着心血管医科书的几格,多数他都看过,但有一本让他眼前一亮。那是国外刚出版的手术技巧创新经验详解,他之前向医院的图书馆申请购买过,但流程很长,等了很久还是没收到。他抽出厚实的书本翻开,上面俨然已经被景元做过一些器材相关的笔记和标注。

他拿着书走到景元办公桌边,想等他忙完后问问是否可以借阅。景元靠在办公椅上讲工作电话,见刃手里拿着书,就抵着椅子向后撤出几分,给他让出一些空间。刃面对景元靠坐在办公桌的边缘,伸直的长腿交叠,闷头继续翻书。

又过了十多分钟,通话才结束。景元站起身把话筒放回座机上,距离自然而然跟刃贴近了。

景元鼻梁上架着一副看起来很轻便的半框眼镜,磨砂黑的纤细底框,托着边缘是八边形棱角的长方镜片,与金色的眼睛相得益彰,让气质游移在休闲与正式之间。刃合上书,“你戴眼镜?”

“防蓝光的,没什么度数。你剪头发了?”

刃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回,“一个月了,不剪会遮住眼睛。就好比这个时间都够给你的衣服积灰了,我还得再洗一遍才能还你。”

景元听出刃是话里有话地抱怨,倒也没有对自己疏于联系的事做什么辩解,反而为他这般直率颇觉几分可爱。他们本来也没有达成什么约定,一个月来他忙得脚不沾家,虽然偶尔会想起那一夜,但也不至于迫切需要重演一遍当时的激情。可自从刃踏进他的办公室,在只有两个人独处的空间里,某种如潮的涌动就悄无声息席卷而来。他在接电话的时候留意到刃站在书柜前浏览,慢慢移步的动作毫不自知地昭示着被灰色西裤包裹的臀部曲线,他得要看看别的地方才不至于心猿意马。正所谓已经尝过好的,再送到嘴边哪可能不馋?他不是圣人,自然也不能够免俗。

景元面上泛起抱歉的微笑,双手隐隐塞进办公桌与刃的屁股之间紧密的缝隙,将人往桌子上拢了拢,用更加靠近的身体分开刃的两腿站到他正对面, “是我考虑不周。培训不是早就结束了,怎么耽搁这么久?搞得我还以为你连那么好的西服都不要了。”

刃懒得解释,抬手勾下景元的眼镜搁在手里观察把玩。景元正要挪步去锁办公室的门,膝窝被刃抬脚勾回来稳住,“我锁过门了。”

夕阳透过玻璃窗洒在刃的脸上,像给他眼里的烛火拉开华丽的帷幕。景元就从这看一眼就会烫得灼烧的地方开始吻,嘴唇落在刃温热的眼皮上,舌头掠过他的睫毛,热气呼向他的耳垂,还想去探索颈侧,不料被刃把脸扳回来,嘴对着嘴热烈地亲吻。上一次的吻都被咖啡香掩盖,这一次他们才真正嗅到了彼此的气息。明明都同样分泌着费洛蒙,却还会觉得对方的体香闻起来更加独一无二。

景元的拇指搭在刃的脸庞,能感到他的下颌骨正随着亲吻角度的变换而万般投入地一开一合。他低喘着呢喃,“你得收敛一些,我办公室可是清清白白,别说套子,连个润滑也没有。”

刃闭着眼睛感受落在颈间又热又痒的舔咬,含着一抹微微嘲讽的笑,“你也别贪心妄想,我等下要回医院值班。”

景元嘴上没停,双掌有力的把持住刃的胸口,手指隔着衬衫寻找两处凸起的硬粒,摸到的同时,掌间的身体敏感地颤抖弹动,他衔着刃的下唇再松开,“我开车送你。算上路程,你还有多少时间?”

刃逮住景元没羞没臊的左手,拉到面前看他的腕表,面对面的角度让表盘上下颠倒,刃歪着头辨认,“顶多半小时。”

景元反手扣住刃的手,深浅交替吮着他的舌尖和耳根,断断续续地问,“那你说,半个小时都能,嗯……做什么……”

刃气息不稳地吞咽喉头溢满的津液,灵巧地转动手腕,手指钻进景元的指缝挂着他的掌心摁到自己的裆口,“别浪费时间……”

景元抚摸着刃那已经硬胀充血的部位,鼻尖把刃的腮帮抵出一个浅窝,“要是我想看医生用什么手法取悦自己呢?”

他把刃的裤子剥下一些,刚刚足够那暗红透粉的热柱弹出来。刃的手指修长,左手扶着自己的阴茎,拇指轻抚在铃口,食指和中指揽着柱体正面,无名指和小指自然踡起,骨节抵在柱体的后方。他的脸已经从锁骨一路红透到耳根,望向景元的双眼因蒸腾的欲望而有些失焦,景元把手指塞进他口中摩挲他的舌尖,他就舔舐着,微微闭起双眼,节奏很慢地撸动鼓胀的肉棒。他的铃口逐渐溢出前液,拇指便将透明的液体涂满龟头和冠状沟,室内很安静,反而放大着每次撸动时阴茎头发出的湿黏声响。

景元一手掐着刃的乳首,另一手继续在他口腔中搅动,不多时,指尖就陷进温软湿润的舌心,被一汪粘滑的唾液所包裹。景元碾磨着手指慢慢抽出,附着在指尖的津液拉出晶莹的长丝,落在刃的小腹上,微凉的触感激得他不由一颤,紧接着后穴一阵刺痛,是景元将中指挤进了狭窄滞涩的甬道。

刃全身紧绷,发出几不可闻的痛哼,握住阴茎的手指顿住一刻,继而更微颤着加快撸动。他腾出另一只手扣紧景元的后脑,狠狠贴住他的嘴唇不停地吻,仿佛唇舌的交叠能够缓解一部分疼痛。景元不乐意了,错开头继续观察他怎样安抚兴奋挺动的肉柱,他只好转而叼住景元的耳朵,含住薄薄的弹软的耳廓,用舌头舔着,卷着,恨不得咬下去撕扯。

景元一边加重手指探入肉穴的研磨,一边仔仔细细观赏刃的指尖上演色情的舞蹈。纤长有力的指节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套弄着筋血充沛的性器,虽然在不断加快速度,却不是一味地蛮干。每一次的套弄中,刃的指尖都错落有致地舒展收缩,从柱头到茎根用着完全不同的力度。沾湿的指尖染上欲火的情热,让景元的心脏也随之一舒一胀地有力收缩,像正被那只手做着关乎性命的按摩。

刃的手法渐渐变得仓惶混乱,他急迫地撸动着胀热的肉棒,身前和体内的刺激让他摇晃着身体无法坐稳。他双腿不由自主地屈膝抬起,一只鞋子刮到桌角,“咚咙”一声掉落在地。他挣扎着看了一眼,又被新一波的刺激弄得挺着腰仰起脖颈倒在景元的臂弯里,“再深……啊,呵……就快……呵……呃,呃……唔——”

景元护着刃的后脑把他紧紧压在办公桌上,唇舌霸道地堵紧他的嘴,逼他咽下所有的喘息和呻吟。碎不成声的哼喘刺激着景元的耳膜,让他把舌尖伸进刃的咽喉,往更深处舔撩。刃条件反射地干呕一声开始剧烈地咳嗽,景元只感到手指被他滚烫的穴道紧绞着狠狠一拧,牢牢压在身下的躯体无法控制地激烈痉挛着,不断有粘稠的热液乱七八糟喷落在他和刃的脸侧和颈间。

迫近的距离让两副剧烈跳动的胸腔几乎产生共鸣,景元看着桌案上化成一滩泥的旖旎风光,喉头喑哑地柔声问,“医生要怎么缓解自己的心率过速?”

刃神思迷蒙地喘息着,唇边嘴角艳红湿润,他捞住景元的脖子拉近那依然游刃有余的面孔,抬起下颌舔卷着自己喷在景元皮肤上的白浊。景元微眯起眼,很享受这般细致入微的清理,毫不介意地也低头去舔舐挂在刃皮肤上的精液,眼见着医生为他的举动吃惊地睁大眼睛,竟第一次露出些许羞赧。刃徒劳地躲避景元肆意在他脖子上涂抹精液的舌尖,气喘吁吁后知后觉地回答,“用对药,就好……”

刃坐进车子后没两分钟就睡着了。车子从云翊的园区开上大路,秋天的晚风灌进来,吹起他近来修剪过的发丝,让安静的睡颜显得一触即碎。景元把车窗关上以免他着凉,车速压着公路的最低限速尽量开得慢且稳,以防道路不平的地方把这个忙里偷闲的人颠簸惊醒。

景元在罗浮总院门口把刃轻轻摇醒。刃揉揉眼角说抱歉不小心睡着了,而后他一怔,眉宇间埋着遗憾,“我都忘了,本来想跟你借本书。”

景元伸手到后座拿出那本原版书,“我看你之前在翻,出办公室的时候就顺手带上了,你当时还瞅了一眼呢。”

刃被自己窘得没脾气,只好说,“多谢,我会尽快读完还给你。”走下车的时候他用胳膊夹着书,一手拿着被颈枕撑得满满当当的礼品袋,另一手提着防尘袋,里面是已经被修复如新的整套西装。他从未带着这么多与生活相关的东西走进过每天工作的地方。

 

两周后的一天晚上,景元收到刃的信息:书已经看完了,你下次来医院提前告诉我,到时还你。多谢。

那时候景元刚结束一桌八个人的饭局,饭是没吃几口,糟心的事倒是一波接一波。饭局的主角原本是一家中型医院的心外科主任、副主任、以及设备采购科科长。只是副主任和主任相当不对付,采购科长也有自己的盘算,这些他提前就摸清楚了,也早有应对策略。问题是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有人把跟医院合作过的第三方经销商也拉来了。对于一些高端设备,云翊一般只争取直销,经销商横插一脚把本来谈得差不多的事情直接全盘打乱。副主任虽然跟主任针锋相对,但毕竟都在一个科室,一会儿愁眉苦脸地说医院预算也很犯难,两个人意见不合还不都是为科室操碎了心。一会儿又从各个方面向景元暗示,云翊除了设备,应该大大投钱给他们的科研和学术会议,不能好资源都让领导拿了,也得多培养年轻临床骨干不是?

这些软筹码并不是不能谈,但一些聪明的院方都会摆出双赢的说辞。可这几个老狐狸就像一堆无底的酒坛子,明面上溜须拍马觥筹交错,暗地里谁也不让谁,你一言我一语好几次把饭局阴阳到撕破脸的边缘。景元一边谈笑风生地打圆场,一边把濒临崩盘的话锋扭转回对云翊不算亏的局面,一晚上下来费尽口舌,脸都笑麻了。

等把这几位贵客妥当打发走,他又花了半个多小时跟助理把目前的问题细致复盘了一遍,整理出下一步的思路A和思路B,这一天的工作才算完事。助理没喝酒,认真记好所有待办事项后,照例开车送他回家。酒劲让景元有些疲惫,他靠着副驾的椅背,翻看刚才吃饭时漏接的信息和电话。他简短回了两通电话,然后看到刃发送的信息,在大约一个多小时之前。

从饭店到景元家有几条路可以经过罗浮总院,景元回道:你在值班?我马上去拿。

没几分钟就收到刃的回复:我在家。顺路么?接着是一串陌生的地址。

景元在一个方便停靠的路边下了车,让助理直接开走,之后自己打车前往刃的家。那是一个老式的住宅小区,附近的行车道越来越窄,最后被夜市的摊位堵成了步行街。景元下车之后走了十分钟才找到刃住的那栋楼。他平时用车习惯了,穿的衣服都不算厚,如今大晚上秋风扫落叶,西装衬衫被风一吹就透,冻得他双手冰凉,牙齿都有点打架。他能感到脸上还因为酒精的作用有些发烫,同时被风吹得受不住,估计面色难看得很。

刃一开门先闻到一丝夹着凉风的酒气,景元垮着的脸上摆出习惯成自然的笑,“叨扰了。”可惜因为面色太差兴致也不太高的样子,那笑容看起来虚浮得很,让刃感觉大可不必。

他没跟景元虚套,指指书房兼卧室,“你不如先躺下缓缓。”

景元败下阵似地一笑,这回倒是全然发自内心。他跟着刃走进房间坐在床边,虽然很想直接瘫倒,多少还是克制了一下。

刃给他倒了杯水,“凉的,先凑合喝点稀释酒精。我去烧些热水。想吐的话,出房间左拐是卫生间。”

景元摆摆手,“不至于吐,麻烦来点茶就好。”

“酒精和茶都会加重心脏负担,建议蜂蜜水,虽然也没有解酒特效,至少能保护胃黏膜。”

刃转身离开去厨房,听到景元乖觉到有点夸张的声音,“遵命,医生大人!”

景元听着厨房里接水烧水的声音,一晚上飞速运转的大脑终于松懈下来。他把西服脱掉挂在书桌前的椅背上,稍稍解开领带和衬衫领口透气。他环视四周,刃住的一室一厅不算大,装帧都是老式公寓楼的风格。白色墙壁,从地面到及腰高的地方包着泛黄的木质镶板,不多的家具也都是木制为主,风格和颜色都不太统一。房间倒是格外整洁有序,能看出住在这里的人很注意整理和打扫。只有书桌上乱糟糟堆满了各种书籍和打印出来的资料,应该是为了写研究论文。屋顶悬着橘黄的吊灯,桌上是一盏冷白的台灯,两种光线交织融合,反而让屋子显得清净安定。

刃端着一杯调好温度的蜂蜜水回到房间,发现景元已经睡着了。他的膝弯以下还垂在床边,相当于顺着刚才坐下的位置直接仰躺了过去。这个姿势很不安全,万一他突然反胃要吐,仰面躺着很容易呛到气管。刃把水杯放到桌上,一条腿跪在床面俯身去帮景元调整姿势。他刚碰到景元的下颌准备帮他侧过脸,景元就醒了,却也没全醒。他出于本能地抓住刃的手腕,眼睛半睁半阖望着他,一动也没动,像是大脑还没来得及跟上视觉的信息。

刃只好转而坐在床上,看着身边的人,低声问,“刚应酬完么?你跟我老师还有院领导吃饭,也喝这么多?”

景元摇摇头,他本就躺着,动作的幅度有限,很像腻在窝里犯困的大型猫科。他声音比平时低很多,语速也有点慢,“要是其他医院有……炎老,一半的风度,事情就好办多了。”

然后他终于放开刃的手腕,翻身完全侧躺了。刃正要建议他最好多转半圈躺到枕头上去,顺便把蜂蜜水喝了,没想到景元伸出两手握住他的腰,手掌摸索着从他羊毛衫的底边钻了进去,直接贴住他的皮肤。冰凉的手指让刃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景元懒懒地挪动手指,来回蹭着温热皮肤上微小的颗粒,低声喃喃,“医生行行好,让我暖暖手……”刃能感到景元手上加了些力气,但不多,像要往离他更近的地方挪,只是身体一寸都没能挪动,景元的额角贴着床铺,又睡着了。

刃微妙地感到好笑,这么个比自己还高出几公分的人,喝醉了怎么像在撒娇。他知道景元比他小几岁,但一直没什么实感,甚至在为人处事上,景元表现得比他成熟世故很多,让他多少有些自愧不如。他印象中的景元除却精明干练懂人情,还有一些片叶不沾身的老练和难以言喻的……支配感。可现在他被一双渐渐回温的爪子束缚住,眼前是卸掉职业病面具后毫无戒备的俊挺睡脸,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心脏像被一只网兜住,凌空打了个水漂。

景元说要来拿书之前,他一直在写论文综述,并且终于捋顺了卡住几天的思路,就连刚刚烧水的时候,他的脑子都还在打着文章的腹稿。他转头看看书桌,目测还是有些远,伸手也未必能够得着笔记本电脑或者随便一篇文献,但如果动作太大,可能又会把景元吵醒。

刃有些无奈,感到斜着的坐姿也不是很舒服,轻手轻脚挪开了景元的左手以防压到,顺着姿势也侧躺了下去。一躺下来,工作一天的疲累就鬼鬼祟祟浮出水面,刃揉揉因为盯了电脑屏幕太久而干涩的眼睛,想着闭目养养神。耳边是景元均匀的呼吸声,刃听着听着,低估了它的催眠效果,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刃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躺的位置已经变了,他正枕着枕头,虽然衣服没换,但鞋子被脱掉了,腹部还盖着被子的一角。景元坐在他旁边,正倚着床头翻看那本原版书。至于自己是怎么被景元摆成正常的睡姿还完全没醒,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怪平时太缺觉了。

窗外一片漆黑,看不出是几点。刃抬手拉过景元的左腕到眼前,用尚且浑浊的视线辨认时间。

景元把书放在床头柜上,任由手腕被扭到奇怪的角度,“凌晨一点半了,你在值班的时候睡不了这么沉吧。”

“嗯,”刃还没醒透,放弃了分辨腕表的指针,手搭着景元的手腕随便搁在胸前,“值班的时候,一叫就会醒……书很有用,多谢。”

“这么厚一本,你读得真挺快的。”

“你也批注了不少。”

室内又恢复了安静。来拿书的人没说要走,该还书的人也没有要送客的意思。

刃静静躺着,胸口被几根手指似有若无地抚摸,隔着羊毛衫,那触感时而撩人地骚痒,时而缓慢有力,让他的呼吸也跟着时轻时重起来。

景元翻身半压在他身上,凑到他面前,看起来已经彻底酒醒了,“你白天有手术么?”

刃摇头,“上午出门诊,下午去给一个临床考核监考。”

话讲到这个份上,两个人都对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心知肚明。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浅浅接吻,不急不缓地帮对方脱衣解扣。刃是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看到景元赤裸全身,他皮肤白皙,却不是苍白,紧致的肌肉在橘色的光照下显出更立体的明暗棱角,比起身着西服时的英挺文雅,更散发出力量与克制相博弈的野性。

刃从多年前学医开始,不知道画过多少局部的人体和肌理分布,那些练习不求好看,只为精准,但刃还是尽量赋予它们美的标准。这一刻,所有画过的线条汇聚在一个真实的人身上,刃缓缓抚摩着景元的腹肌,喃喃道,“真漂亮。”

被这么夸赞,不开心是不可能的,哪怕用词远在意料之外。景元的手掌游上刃的腰线,“怎么说得像是只有你赚了,我也一点都没亏啊。”

同样是溢美之词,刃听了却有些不自然,像需要时间才能接受似的。他探身到床边去拿柜子里的安全套和润滑,稍稍犹豫了几秒,又拿出了一样物品。

修长的手指翻转调整了几下,将一套质地上乘的口枷展现在景元面前,“我希望……你帮我戴上。”

暗红色的棒状口枷连着柔软的皮质扣带,口枷的两端各坠有一条金属链,链子的底端连着乳夹,一左一右,像两颗六棱型的半透明血滴。即使还没被佩戴,它带来的视觉刺激已经与提出要求的人融为一体。

比起那次的扼喉窒息,这个要求并不能算过分。可景元能看到乳夹的齿爪细小锋利犹如鲨牙,想必依然会对皮肤造成损伤,那并不是他所乐见的情况。他不着痕迹地抑住就要蹙起的眉头,“可能我刚刚说得太含糊了。你很漂亮,很……迷人,我并不需要这些东西助兴。”他抬起手,温柔地摩挲刃的颈窝,“所以,可不可以不用它?”

“景元,”刃抬起眼帘,毫不退让地直视他的眼睛,“看我戴上后,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这一番摩擦非但没把两人的兴头压下去,反而让他们身体的信号更加鲜明。刃一手抚上景元那已经沉甸甸的肉柱,一手把那套器具塞进他的掌中,“你总是招惹我的胸,不想好好看看它么? ”

一针见血的直白让景元的理智溃不成军。

刃说的一丝不假。精致的暗红器具与他的瞳色相映成辉。他含着棒状的口枷,皮质的扣带箍住下颌绕到颈后将它固定,凸显他颌骨挂着汗滴的棱角。他的双唇被迫分开,透粉的舌尖被压在横棒之下,微微伸展在下唇边缘,不由自主的卷动中渐渐积聚细腻成沫的津液。

口枷两端的金属链在晚灯下摇摇曳曳,牵连得两支乳夹也微微晃动,他一定是疼了,垂下的眼睫和急促的鼻息都隐忍着颤动,丰硕的胸肌明明结实饱满,却因为下方那两粒血珠越发明显地起起伏伏。细密晶亮的热汗给两峦胸峰和它们之间的凹窝涂抹一层灼眼的光,让景元错觉那鼓囊囊的胸膛吹弹可破。那是刃发出的邀请,邀请他占有他,破坏他,摧毁他。

景元抱起刃将他推压在床头紧贴着的墙壁上,半跪在床面把性器塞进那具过于艳情的身体。刃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很疼,疏于前戏的后穴被粗大的阳物撑开,夹住乳头的齿爪还在更深地嵌进皮肤,每种疼痛都让他抑制不住地兴奋颤抖。他的手指紧紧抓住景元的上臂,喉头只能发出呜呜嗯嗯的迫切邀约,指尖随着体内的顶弄一寸寸更深的掐进景元手臂的肌肉,催促他再快一点,再深一点。

景元单手钳住刃的两只手腕,牢牢扣在他头顶的墙面,另一只手掐着他的胯肉,挺身一桩一桩往深处狠顶。这个姿势像是刑讯,刃仿佛一只撬不出秘密的蚌壳,每一次的凿弄都让他溢出一串痛楚和欲望交织纠缠的呻吟,像蚌壳被敲打后稍稍开口吐出的绵密水泡,旋绕撩拨着身前那位行刑者。景元叼着刃的下唇疯狂吮吸,碍事的口枷让他很难捉到刃的舌头,他啃着他下巴尖的肉,心里面很燥,手掌从他的胯一路摸到乳夹的位置,拇指一推一抹,随着阴茎的又一次猛顶,把它摁进那饱满的胸肉里。

“呃啊!”刃的身体猛烈弹动,本能地后仰。口枷牵着金属链,而那链子的长度颇为刁钻,平视的情况下尚且宽容,后仰的角度下,便顿时抻直绷紧,逼得乳夹更是狠狠钩进两颗肉粒。尖锐的刺痛让刃倒喘了好几口凉气,他全身颤栗着,眼睛浸在被疼痛刺激出的泪水里,双手被死死钉在墙上挣脱不开,他只好拼命地扭着腰臀把大腿打得更开,借着说不清是半跪还是半蹲的姿势,一下一下用身体的重量迎撞着景元的抽插。

过度的顶弄让他无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后仰挣扎,一只乳夹被扯得滑脱了,细齿抓破了乳粒早已肿胀淤血的皮肤,滋出一串鲜艳的血珠。他扭动身体不想让景元看,喉咙的深处发出一声声含混不清的诉求。景元紧抱着他,结合处的啪啪作响一声比一声刺耳黏腻。他贴在刃的耳边呼着热气问“说得什么,再说一遍,叫出来给我听。”

两个人的皮肤在躁动的结合中死死黏在一起,性欲带来的潮红烫得他们越来越难以控制节奏,一个毫无章法地激烈冲撞着,一个神情迷乱地含不住泛滥满腔的津液,一张口就是泡发的呻吟,一吞咽就是痴狂的诉念。

景元的汗滴打湿了刃本就湿漉漉的鬓角,汗水挥发着让人头昏脑胀的体香,他大开大合往他深处撞上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用身体讯问他到底有什么诉求,高潮双双来临的空白中他终于听清了刃到底一直都在说什么。他说“肏我,肏我……”

凌晨三点多钟,两个高大的身影挤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沉默无言。刃靠着洗手池的边缘清理被划破的乳首。那个肿胀的部位结着刚凝固的血痂,刃的双手快准狠地擦拭消毒,眉头都没皱一下,冷静得不像在处理自己的伤口。景元立在他旁边,想帮忙又插不上手,不然又会换来一堵“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的眼神。

他避开伤口,把视线移向刃的脸,“会不会感染发炎?”

“我之前给乳夹消过毒。况且及时处理,不会有事。”

“那工作呢,不会痛吗?”

“一上手术台,肾上腺素加速分泌,根本感觉不到身上有什么不爽。”

景元心中无奈,感觉不论问什么都会得到无法反驳的答案。他现在彻底冷静下来,性爱带来的欢愉就褪去了大半。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太过失控,让链子把乳夹扯掉了,把人折腾受伤,并非他的本意。他自认为是能用理性控制感性的人,但面前这个男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让他抛开理智,甚至把他未曾意识到的劣根性也挖掘了出来。先不论能不能接受,他至少想弄明白,一个满心救死扶伤的医生,为什么偏偏喜好折磨他自己。那次在办公室里,什么出格的要求都没有,不是一样能够享受吗?

景元掂量着措辞,最终还是选择单刀直入,“为什么这么……恋痛,喜欢对自己暴力?”

刃闻言停顿了一下,埋头继续处理伤口。

“是因为工作的压力太大么?”

刃自顾自收拾棉签胶布等等杂物,“就好比一个人站在高楼的阳台或者两座山之间的吊桥,他并不想死,也不想受伤,但还会跃跃欲试猜想,如果掉下去,会是什么感觉,所以不由自主走到边缘,想真的跳下去试试。类似这种原因。”

这个原因,乍一听像是“好奇”,其实区别有十万八千里。景元大约能明白他的意思,但不能感同身受。他轻叹一声,“既然弄好了,还是快睡吧,挺晚了。”

他们从卫生间回到卧室,板板正正一人一边躺在同一张床上,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刃朝另一边翻了个身,背对着景元。房间里只有漏进来的路灯灯光,大概灯罩涂层已经破损,于是透着银紫的光束。刃的侧身曲线在这层冷光的笼罩下,反而显出一丝莫可名状的单薄。

景元的心结没有解开,总还想多少补偿一些什么。他翻过身,抬起胳膊搂着刃的腰,手正好搭在刃的手腕上,“我睡觉不大老实,找个支点固定一下,你担待担待。”

刃没说什么,只是放松了肩头,以至于身体略微靠向了景元的胸口。

 

那一夜像打开了什么玄妙的闸门,他们自从那天起,每周都至少要见一面。有时候在景元家,有时候在刃家里,更多时候是找一个距离两人单位都比较折中的旅馆。有次刚见面半个小时还没进入正题,刃又被一个电话叫回医院急诊手术。接下来就等不了一周后再见了,他们东拼西凑挤出了时间,都有些迫不及待。

他们要说的话也没有很多,身体的负距离交流就是他们的言语。两个人逐渐开始在事前或事后观察起对方身体的许多细节。

“你有耳洞?”景元抬指撩起刃的鬓发,凑近了仔细看,薄薄的两只耳垂上确实都有一个小孔。

“以前读书的时候随便打的。”

“没见你戴过耳钉。长住了吗?”

“应该没有,不过做手术不能戴耳饰,所以一直什么都不戴。”

那天他们吃了葡萄和荔枝,景元顺手拿起葡萄籽、荔枝核、还有剥得比较完整的荔枝皮,逐一放在刃的耳边比来比去,一时还是难以想象刃戴上耳饰会是什么样子。

后来刃给景元数了一遍身上的痣。

“通常脸上有痣的人身上也有。”刃说得一本正经,从他眼角的痣数起,虎口的那颗也是熟悉的,之后他发现景元右肩有一颗,右锁骨的尽头有一颗,左边肋骨靠下有一颗,左后腰窝与臀线上沿相接的地方有一颗。这些都是能够明显看到的,其他还有一些很小很浅淡的点,姑且不做计算。之后他们又滚在一起,这些痣就成为刃亲吻的驻扎点。

他们有时候会使用跟那夜一样的东西,景元会更加谨慎温和一些,刃觉得他多少还是提升了接受度。有时候他们什么也用不着,除此之外,他们的结合从来没有别的不和谐。

 

入冬的一个周六午后,刃结束了意外频发的连续超长值班,终于能够完整地休息一天半的时间。景元来找他的时候,他还在睡觉,迷迷糊糊开完门,他又栽回去继续补眠。补着补着做了一场春梦,梦着梦着发现那其实是现实。

窗外下着星点的薄雪,他却陷在比自己还年轻的男人制造的温柔乡里。男人释放过后把脸搁在他胸口慵懒地休憩,有一搭没一搭舔着他落下凉汗的胸窝,说咸。弄得他很痒,忍不住笑了笑。他自己虽然也射了,却是稀稀薄薄的不多,简直不会有不应期。那种感觉太温柔了,像身上的羽绒被,虽然宣柔温暖,却带着飘飘浮浮的不踏实,不真切。

刃打算起床去拿书桌抽屉里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纸,景元环着他的身子不让他下去,他就只好一只脚腕被景元扣住,身体支在床尾伸长了胳膊才拿到抽屉里那张纸。

他重新躺回被窝里,把纸页递给景元,“这些是我可以接受的事,我认为有必要让你知道。如果你有能够接受的,可以在上面画圈。”

景元原本心情很不错,接到那张纸之后,脸色骤然变得严峻。刃的字迹很好看,优雅俊逸中有傲骨藏锋,但那些字迹书写的内容,往好听的说是性癖,往不好听的说就是越往后越不堪入目。比如射精控制,束缚,滴蜡,言语羞辱,冰块,皮鞭,分腿器,尿道棒,人体家具,等等等等,列了几十项。

景元胸口闷着一口气,草草扫完所有的条目,又重新折回开头阅读。刃在喜欢的项目旁边都打了星号,与其他所有的项目不同,扼喉窒息旁边甚至有三颗星。

自从与刃发生过关系,景元也花时间查阅了与他特殊癖好相关的资料。他知道这是一个比较隐蔽但自有规则和道理的群体,里面的很多行为都有特定的规矩和模式,它们能给参与者带来满足,但也存在很多风险。扼喉是最危险的一种,稍有不慎甚至可以出人命。更何况,刃总体很缺睡眠,一直处于高强度工作带来的亢奋状态,扼喉的后果会更加难以预估。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隐隐有些后怕,那个雨天他凭着自命不凡的相互吸引轻易答应了刃的要求,在不了解任何要领和注意事项的情况下冒进。他不敢想象万一当时出了什么事,到底该要怎么收场。

景元尽量把语气压得平静,“你的意思是,如果继续保持关系,必须要做这里面的一些,特别是你加星号那些,是么?”

“对。”刃稍稍有些犹豫,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喜欢粗暴一点。还有这上面,如果有你能够接受的。”

“抱歉,我没法接受。”

刃没想到景元拒绝得这么干脆,并且是全盘否定,一时有些失语。他扯了扯头发,试图换个方式谈,“其实我应该早一点跟你沟通,做这些之前都应该有协商的,也是避免出事,所以你不用有负担。之前……情况比较特殊,是我违背了常规。”

“所以没用道具的时候你其实做得不够尽兴,是吗?就比如刚刚那样。”

“也不是……”刃否定得很快,声音很轻,并没什么说服力。

“也就是说,我做的那些——”景元张张口,原本想说“爱抚”,但这个词在当下真是讽刺之极,他把它咽下去,换言道,“也就是说,我不够粗暴的时候,做得一切对你也没什么意义是么?既然如此为什么偏偏找我?我从第一天就明说我没有这个癖好,既然圈子有圈子的规矩,为什么还找我?”

这话把刃问懵了,“什么为什么?认识几年了,有好感了,莫名其妙到一起了,你爽了我也爽了,你不接受还是做了,现在又跟我提圈子?我每天家和医院两点一线,你说我有什么圈子?你不如直接说我有病!”

景元无力地闭了闭眼,也知道刚刚一时脑热把话说太重了,他轻叹一声,“是我失言了,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他缓了缓神,尽量让语气镇定温和,“我来找你,是因为身体契合,因为你很吸引我的注意。我对你起反应,是因为看到你享受性爱的样子,是你身体本身的魅力。让你承受生理上的痛苦,受伤,或者羞辱你,这些并不会让我起反应。如果——”

刃打断他,“有区别吗?我用我倾向的方式享受性爱,就是没有魅力,你就不起反应了?”

景元被堵得无从接话,他说的事情明明有本质区别,但从刃嘴里说出来,完全偷换了概念。

他的拇指紧紧抵住食指的指节,希望还是要把话说清楚,“看到你受伤痛苦,我打从心里边替你不舒服。”那种感觉叫做心疼,跟现在一样,只是显得很自作多情,很没必要。他笑笑,把那张纸递回给刃,“虽然不再能满足你的需求,这阵子跟你相处的时间,我真的很愉快。”

他说得坦荡真诚,让刃反而更加无法接受,他拍掉那张纸,冷笑,“说得那么好听,你不就是看上我耐操吗?”

说到这里刃才意识到他们还是赤裸相对着,他暴躁地捡着床边椅子边的衣服,自己的和景元的绞在一起,他把它们潦草地分开丢给景元,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自己的衣物。他越是急躁越是连个领口袖口都整理不好,越是一件一件地穿,他越是生出一种被扒光了示众的屈辱。

景元穿好衣服走到他身边,他看着那双眼睛,金曈里还带着被他上一句激出的余震,像两块在凝结硬化前被恶意割伤的琥珀。

景元还想说什么,刃看他准备开口,不等他出声就立刻打断,他指尖发抖,嗓音几乎变了调,“不想做就滚蛋!又不是要,……又不是要处对象,干什么费这么多口舌!”

他清清楚楚看见了,那双眼里的琥珀被他轰然敲碎。景元转身快步离开,刃不确定他关门的时候是不是说了句“不可理喻”。

景元乏力地坐进车里,一时没有心情开走。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刃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刺,让他如鲠在喉。刃的指责都没有错,可如果真的分毫不差,他又怎么会这么难受?

手机传来提示音,他赶忙打开看,并不是刃发的。收到的是一条系统提醒短信,内容是告知他曾经预约了两天后的心肺复苏急救培训课,课程考核后会颁发急救证书。确认参加请按Y,取消参加请按N。

那是他以防刃再提出扼喉或其他危险的要求,认为自己必须掌握的训练,用来防止意外发生。他不是没有急救的常识,但若不经过专业培训,就很难在争分夺秒的时机做对每一个至关重要的动作和判断。

景元的手指悬在N键上很久很久,最终他关闭了手机屏幕,什么都没有回复。

 

-待续

ps. 朋友们说这文有点像美剧(我笑得……),那如果有合适的歌我就拉个单集片尾曲。写这章的时候播放器推荐的其中一首是莫非定律乐团的《缓释胶囊》,我还怀疑是不是输入太多医疗字眼所以它给我推,结果发现这首也太契合这章了,请听!

 

Chapter 4: 【3】

Summary:

吵完架不要随便参加饭局,否则你们俩会尴尬到抠地……

Chapter Text

【3】看上的衣服如果不合身,还可以拿去量身缝改。相互吸引的人倘若不全契合,能不能成为彼此心灵的裁缝?

那个周末刃根本没能好好利用难得的休息时间。他不分昼夜闷头大睡,脑子里却一直吵吵嚷嚷,每次醒来都觉得跟没睡一样。睡不好导致他不停地做梦,一次梦到论文被拒稿,理由是大于号和小于号写反了,等于号两条线不够平行。一次梦到在跟人争吵,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一会像父母一会像景元一会像同事,他在大声对他们澄清什么事情,吼破了嗓子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心里憋得要爆炸了,然后就又醒了。

那之后的一周他都过得不太顺。先是论文要用的数据不能充分论证课题,需要补做一些实验。接着是早会病例讨论的时候,被含光针锋相对地质疑他上周一台手术的临时决策。手术开始后看到患者心血管的具体状况,临时调整策略并不罕见。但含光逮着病人的瓣环闭合情况和处于临界值的动脉窦大小不放,三番五次质问刃为什么不按计划,为什么不尽量保留瓣膜而选择置换。这些质疑不能说毫无道理,但总拐弯抹角地想要贬低刃的技术水平,又不足以否定他根据术中实际情况谨慎做出的定夺,更何况患者术后状况良好。两人各执一词唇枪舌剑,怀炎赶在气氛闹僵之前及时插话,先肯定了刃采取的方案,再抽丝剥茧分析了两位医生为什么会有截然不同但都可行的思路,它们背后的原理和考虑都有哪些,给科里的年轻医生上了一堂印象深刻的实战经验课。

散会之后他们各自带着实习生去查房。含光从刃旁边经过,“你也别太傲了,资历浅就虚心点,早晚不吃亏。”刃懒得理他,进病房前撂下一句,“少没事找事。”

一大轮查房之后,刃回到办公室,气闷地把记事本丢在桌上,他乏力地陷进椅子里,想要休整片刻,好为之后的手术做准备。他刚靠向椅背,突然意识到正在倚着的U型枕是“云翊”送的礼品,提起来云翊他就想到景元,想到几天前那场体无完肤的争吵。他烦躁地揪过颈枕想把它丢开,比划了一圈,发现桌子和柜子上全都堆满了文件和办公用具,没一个地方能给他乱扔东西。他只好愤懑地把颈枕又卡回到椅背上。

刃泄气地搓了搓脸,压在心底好几天的懊丧奔涌而出灌满了胸腔。不管怎么说,他都不该在气氛正好的时候急于跟景元商量他本就抵触的事,不该把那么多癖好一股脑罗列出来,更不该把话讲得那么难听。他太自以为是了,把景元的包容想得那么理所当然,结果让事情弄得一团糟。想想就可笑,他一下子把最私密最离谱的部分全部抖出来,换到的如果不是全盘的否定,还能是什么?这些倾向就连让自己想通都经历了很长时间,何况是别人?他一想到景元想开口却屡次被他打断后的眼神,心里就被重重地捣一下,以至于思维也凝固住,没办法去思考之后究竟怎么办。

日程的提示音让刃知道该去手术室了。他闭上眼睛,沉沉地做了两个深呼吸,摒除杂念,利落地起身。从办公室到手术室的路上,他在脑海里迅速复盘了一遍患者的状况和手术的重点,自然下垂的双手暗自模拟上台操刀的动作,指尖微蜷,手腕隐隐转动。不熟悉他的人根本看不出来,会以为那是行走时手部自然的摆动,但科里人都知道,那是刃医生已经蓄势待发,又一位病患大概率很快就能渡过难关。

 

周六晚上七点多,刃下了班迅速离开医院去打车,让司机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到了至味盛苑。这是家牌子硬、价格贵、但质量绝对对得起定价的饭店。白珩从周二就约了饭,说订了大名鼎鼎的九和宴尝尝,顺便有大事要宣布。倒霉催的一周里,刃唯一期待的就是这次聚餐。

白珩是刃在家乡时邻居家的姐姐,虽然只比他大一岁多,从小不管在大院里还是在学校,总会对他照顾有加。后来他们一前一后考到罗浮来,互相也有个照应。不过自从刃做了医生,白珩做了记者,他们都忙于工作,见面和联系的机会非常有限。

刃到达饭店门口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白珩短信说:不要紧,刚进包间,门牌名“望云间”。

至味盛苑的建筑是一座古风楼阁,刃被服务员一路引领,三转九绕终于推开包间的房门,白珩立刻冲出来给他一个熊抱,“小应星你终于来啦!”

刃被她推得重心后仰止步门外,不出所料,她这个风风火火的样子永远改不了,他眉头微蹙,无奈地微笑提醒,“稳重。”抬手把拎着的甜点在白珩眼前晃晃,“喏,给你。”

白珩接过精致的包装盒,一看是她巨喜欢的那家店新推出的柚香碧螺春泡芙,激动得简直要喷泉式洒泪,“就知道你心里有姐姐我!快进来吧,就等你了!镜流都没你这么晚。”

镜流是罗浮总院的急诊科主任,一个顶十个打的工作狂。刃跟她在工作上有过不少交集。两个人对彼此的技术都没什么可以置喙的地方,但是性格很不对盘。刃朝她点点头打招呼,反正是私人场合,并没有刻意叫主任之类的职称,她也略微点头示意。

刃边脱外套边走进屋子,眼前晃过一个身影,他感觉脑子里无声炸了一下——景元在房间的角落挂好风衣,转过头一怔,也看到了他。两个人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僵住没动,面色都夹杂着抗拒的陌生。

白珩接过刃拎在手里还没挂到衣架的外套,“啊对,你俩应该见过吧?云翊的景元,知道吧,以前经常去你们科跑业务,咦?手术机器人方面是不是也接触过?我跟你说他可厉害了,我本来只订到了一楼大厅的位置,人太多啦,刚来的时候给咱们领到墙角的桌子,还挨着置物架。景元一来跟老板打了通电话,直接给咱安排到雅间来了!”

刃知道白珩作为医疗专题记者写过云翊的报道,但不知道她跟景元相熟到可以拉在一桌约饭的地步,更不知道今天她会叫这个此时此刻他最弄不清该怎么面对的人来。他紧硌牙关,并不希望白珩看出什么异样,闷声回答,“见过。”视线掠过景元的脸,“……你好。”

景元已经收起眼中的惊愕,神色如常地点点头打照面,“刃...医生。”

这时候屋子另一端的高个子男人走过来,面上稍有不悦地拿走白珩手里不是她的衣服挂上衣架,拍拍她的肩,“快坐吧,你是主角,你点菜。”然后他抬抬手,分别跟景元和刃打了个招呼。这个人是持明药业的大公子,丹枫。罗浮总院也是持明药业的大客户,心外科的生物瓣膜是持明的新进产业提供的,与云翊的机械瓣膜对垒。景元和丹枫在行业会议等一些场合中打过交道,也算认识。

五个人围桌入座,白珩右边是镜流,然后是丹枫。她左边的位置是专门留给刃的,景元没得选,只得抽出椅子,在刃的旁边坐下。除了主角白珩之外,其他几个人互相都没有什么话好说,可她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能跟这里性格迥异的每个人都成为好朋友。于是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问,“你到底要宣布什么大事?”

白珩等服务员记好菜单离开,双手轻拍桌面爽利地站起来,“第一,我辞职啦!”话一出口,几个人顿时哗然。白珩就职于一家顶级财经周刊,是医疗专题撰稿方面有口皆碑的一姐,薪资和福利待遇都很不错,这么好的工作说不要就不要,就算她一向想一出是一出,还是让人有些震惊。

屋子里一圈人也算见多识广,眼下却都有点目瞪口呆,这让她很满意地嘿嘿一笑,“第二,我要出国深造,春节后就出发!”

镜流皱起眉头,丹枫无波的脸上现出一丝错愕,白珩耷拉着眉毛,“怎么了,你们不为我高兴吗?”

景元赶忙接道,“可喜可贺,这是好事啊。快跟我们说说,怎么想到要去国外深造了?”

“对吧对吧!”白珩边给大家倒果汁边解释缘由,“医疗专职记者在国内虽然已经成型,但还不太成熟。我平时写的报道,多数还是偏向医院和企业的资产分析,说实话写多了真是好无聊。我想做更多的政策分析,研发揭秘,外加对医疗程序,药材,还有器械的科普。毕竟这些都是给老百姓用的嘛!”

“看看,看看,这就是格局。”景元举起杯子以果汁代酒,几个人也才后知后觉地纷纷举杯,一个接一个跟白珩碰杯祝福她。房间里的气氛顿时不那么死气沉沉。

刃等白珩满足地尝完一大口果汁,开口问她,“去哪个国家,需要多久?”

白珩拿纸巾沾沾嘴角,“去匹诺康尼。科研报道的项目有一年的课程,外加一年的深入调查写作实践,还有学位证书。况且呀,“ 她指指丹枫和景元,“你们这些国内医药器械的龙头,以后出口量肯定会提上来,我也要摸摸国外报道的套路,好帮你们宣传开拓不是?”

丹枫撇撇嘴,“你那英语……”人却站起来走到白珩边,给她还没喝空的杯子又满上果汁。

镜流把空掉的杯底往桌上“咚”地一放,眉头还是深锁,“你全部自费?住哪里?找公寓了吗?什么时候打包行李?我前年拒绝了匹诺康尼大学一个交流访问,要不然我提上日程来,过几个月去找你?”

“哎~呀!”白珩哭笑不得,“你们就别操心啦!本小姐虽然永远十八岁,但也是工作先进标兵外加趣味生活小能手好吧!”

她所言非虚,恰着腰的样子把几个人都逗乐了,雅间里一时气氛融融,热气腾腾的佳肴也被一道道送上餐桌。

九和宴主要分为前菜,头碟,重味,点心,汤粥。每一道程序都有若干菜品可以自由搭配选择。白珩对美食很有研究,选出的菜不仅符合每人的口味,色香味和造型全都让人赞不绝口。前菜有一味是琉璃舟,被文火慢烤的蟹壳经由高超的雕工变作一弯轻舟,上有鱼胶打成的肉丸,像珍珠一样光润亮泽弹软丝滑,咬一口就渗出用蟹黄炼制的浓浆,鲜香扑鼻。一桌人不由分说,专心致志享用美食。

镜流丹枫跟白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景元在夹菜的间隙不经意撇向旁边几眼,发现刃在多数时间都只闷头吃饭,细嚼慢咽,但只抬手夹转到眼前的那一盘,也不知道是想不起来还是没有心思,完全不碰离他哪怕只远一盘的菜。

景元看旁边几位聊得正欢,各自餐盘里都还有好几样没吃完,估摸也不会打扰到他们,伸手推动餐桌的转盘,把那道鼎鼎有名的秘制黄石牛肉转到刃的正前方。

刃吃完自己餐盘里的菜,举筷子夹一口,再吃到嘴里才发现这跟刚才的菜品不一样。他呆呆地抬头,果然面前摆着的不是那道蟹黄鱼丸,是还没尝过的慢炖牛肉。他若有所思地缓慢咀嚼了几口,微微侧头看了景元一眼,彤红的眼睛撞上鎏金的瞳仁,两个人都有些无法言语,匆忙错开了视线。

景元心头泛出一股不忍,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很明显,刃的情绪非常低落,一方面必定是因为白珩突然要出国。他没见过刃的其他朋友,白珩显而易见对刃特别亲密,像把他当亲弟弟对待,这样热情爽快大大咧咧的一个人要独自离开罗浮两年,难免会让人担忧不舍。另一方面,刃会情绪不佳肯定也是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他们在上周末不欢而散之后完全断了联系,他自己心里也乱糟糟的,根本还没有时间整理。

“诶你知道么,”白珩戳戳镜流,下巴朝着景元扬了扬,“那天我在星槎海新盖好那个商务大楼碰见他,你猜他干嘛去了?”

镜流不明所以,“谈生意去了?”

“不是,”白珩好笑地掩着嘴嚼完一颗脆绿的菜心,“他去考了个心肺复苏急救证,还有那个应急异物阻塞呼吸道的,海姆立克腹部急救法是吧?他说是平常以防万一,有个证保险。我寻思云翊的工作压力能有那么大,员工日子有那么难过吗,中层领导要学急救?”

“哎,可不能乱说啊,”景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们对员工一等一的好,有定期的工作满意度咨询和心理辅导,绝对不压榨。”

白珩还是觉得有点匪夷所思,继续问镜流,“他不是蹭过你的课吗,你没教这些抢救技巧?”

镜流对急诊影像学的研究颇有权威。景元刚入职的时候负责超声波仪器,他带薪补充医学知识的时候选过镜流几门课,镜流算是他半个老师。

镜流纠正道,“他修的是医学影像学,大纲里不包括这些。哼,亏我还把他当尖子生培养,谁知道是半路学来做生意的。”然后她转念一想,“你不会是家里人生病了吧,父母长辈可还好?”

景元略不自然地抬指理了理额发,“有心了,他们都很好。内什么,技不压身嘛。”

白珩爆出一串清亮的碎笑,“你要是学个乐器学点绘画,那才叫技不压身。突发奇想考个急救证,那我只能说你的业余生活太有追求了。”

她说着发现就算平时总板着脸的持明大公子都为这件事感到饶有兴趣,身旁的刃却闷头盯着餐碟,仿佛置身事外,神情很落寞,很困扰。她赶忙用公筷给刃夹了几样菜,站起身绕到他背后,屈起指节帮他揉了揉太阳穴,“我的小应星,大周末的忙到这么晚才下班是不是太累了,你才三十三岁,年轻得很,我不允许你早早成为愁眉苦脸的老男人,快趁热吃呀。”

镜流有心把她拽回到座位上,啧了一声,“你别总叫人家小名,他还能少烦一点。”

白珩撇撇嘴,“挺好听的叫习惯了呀。”

刃抬起头看看她,低声说,“没事。”然后继续埋头把她夹的菜一口一口吃完。

景元为什么去拿急救资格,他不得而知,但发生在这个节点,他又忍不住觉得也许跟之前的扼喉有关系。他一边告诫大脑,别太自我中心,别对号入座,一边又有些排斥这件事真与自己无关的可能性。他能看出景元在跟镜流白珩答话的时候略有不自在,但也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瞬。他不知道景元参加急救训练是在他们争吵之前还是之后。若是之前,那他当天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却不知景元即便不接受他的癖好,依然在考虑他的安危,他干脆找个地缝钻进去,别做人算了。可若是之后,他就更猜不透景元是怎么想的,这样看来,应该还是与自己毫不相干……

在座的几个人里,景元是认识白珩时间最短的,却从头到尾活跃着气氛。景元可以在第一时间收回看到他的惊讶,跟每个人亲切熟络地谈笑自若,就好像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刃做不到这么大方自然,就连沉默也显得捉襟见肘。他越是想把事情搞明白,越是感到心尖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揪着,让他无地自容,如坐针毡。

 

吃完饭之后他们又去到KTV唱歌。刃坐在沙发的一角,景元坐在远处的另一个拐角,昏暗绚丽的室内灯光让谁都看不清谁的表情。白珩是麦霸,噼里啪啦点了一长串歌曲,一会儿独唱一会儿随便拉着一个谁合唱,类似于饯行的聚会一点都不显得伤感。

刃不常唱歌,不是不会,只是有点眼睛跟不上字幕嗓音跟不上脑子的麦前死,他节奏碎乱地追着字幕小声哼唱几句,把麦克风递给下一个人。

后来话筒传到景元手里,他一开口,白珩和镜流都忍不住“喔——”地赞叹。

白珩不干了,虽然列表里还排着也就五六七八首自己想唱的歌,但她立刻问景元要唱什么,她必须给这位刚刚发现的歌王插播几首独唱!

景元站到包房的中央想了想,清朗俊逸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搅动了被灯光渗透成蓝色的空气,“那就先祝白珩鹏程万里,之后载誉归来!送你一首,《蓝莲花》。”

简单踏实的吉他伴奏从音响里传出,景元的歌声悠悠响起。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无牵挂」

……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如此的清澈高远 盛开着永不凋零 蓝莲花」

……

白珩边听边沉醉地笑,非常喜欢这一份既不沉重又不浮夸的祝福。

景元的歌声轻悠舒展,像一道被客机划出的长云延伸向天宇的尽头。刃望着他的侧脸,胸腔里激烈地跳动,“怦怦”的心跳钝重清晰,压过了传入耳中的音乐鼓点。

景元总能自然而然给身边的人送上无微不至的关照,不管那些人与他亲近还是陌生。刃不知道他在成长中获得过多少爱或被点透过多少灵悟,才能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地待人接物,让谁都如沐春风。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身边却不去抓住,恐怕不是傻,就是蠢。

景元在白珩的撺掇下又唱了好几首风格不同的歌。他不再像刚才那般正式地站立,而是闲散地坐在另一边的沙发尽头,两腿交叠,皮鞋的脚尖悠悠打着拍子。又一首歌曲的末尾,节奏愈渐缓慢,伴奏像褪去的潮汐,轻吟的曲调犹如娓娓道来的独白。

「沉默是一种回音 来自你 微笑是一种逃避 来自我」

景元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刃猜不出他的神情,只看到他放下麦克后不经意地微抿嘴角,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苦笑。他的饮料已经喝空了,刃拿起一只干净的杯子,倒满水,往景元身边走去。

一只水杯横空出现在眼前,景元诧异地抬头,沉默的人垂眸直视他,不明情况的还以为是要来干架。景元接过杯子,出于礼节立刻站起身面对刃。他们有点惘然地对视着,屋顶旋转的灯点缓缓滑过他们的脸,光线一明一暗,交错流转。

刃根本就还没酝酿好措辞,他想为那天的恶劣态度道歉,但歉意并不是他此时想表达的心情。他有些挫败地微垂了头错开视线,“你唱——”

他的手机和镜流的手机一前一后响了起来。

两位医生分别接起电话, 表情骤然严肃紧迫,刃讲完电话匆匆说明,“两个人坠楼,要求多科室紧急会诊。”他和镜流抓起外套对白珩挥挥手就离开包间往外走,镜流指指还紧贴在耳边听情况的手机,刃点头说“我来叫车。”景元见状立马提议,“我送你们去,更快。”三个人一拍即合,他也迅速跟出去,把独处的空间留给白珩和明显憋了一肚子话的持明大公子。

夜晚十一点钟,路上车流量不多,景元驾车一路疾驰,一言不发任由两位医生交流情况。受伤的是两个工人,其中一位从胸部到腹部都被钢筋戳穿,有7米长留在体外,医院已经联系了警察进行外部钢筋切断,由此尽量保证手术空间不被影响。刃和镜流都初步认为,很可能要同时进行开腹和开胸,但还要看具体的情况和各科室意见。到院门口,两个人边解安全带边跟景元道谢,刃跳下车关门的时候,隔着玻璃欲言又止地看了景元一眼,随后转身迅速奔向急诊大楼。

景元给白珩发消息:把他们两个送到总院了,放心。

他随后往家的方向慢悠悠地行驶。这个晚上实在是有点大起大落,他前脚被突然的见面打了个措手不及,后脚又要顶着被当面揭穿考急救证那事的尴尬。但最煎熬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意识到,他比想象中还要在意刃的情绪。晚饭时坐在刃的身边,哪怕之前再不欢而散,他还是忍不住会瞄几眼。他可以跟其他人迅速打成一片,有说有笑,但他一向擅长的社交技巧对刃根本不管用。相反,那可能更像一只推手,他越是表现得自然而然,越把刃往情绪低谷的深处推。

一边分心一边开车实在是很不好,景元把车停在江边的广场,远处高楼的霓虹倒映在水面,被起伏的江水揉成紊乱的波纹。说到底,刃那天是鼓起勇气把最私密甚至是最脆弱的部分全部展现给他了,可他却没能承接住。他当时看着那页纸上一笔一划书写的内容,试图想象刃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甚至是幻想才写下那一个一个刺目的词汇,他想不出答案,情急之下还要尽力抑制住被情绪左右的混乱猜想,比如,一直以来刃是不是只把他当作施虐道具。在那之前几乎没人能让他口不择言,刃应该是第一个。

想到这里景元一愁莫展地轻叹,又忍不住微勾唇角,想着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吧,上周被气成那样,吃饭的时候恨不得藏进一个封闭的结界,结果在KTV的时候又突然把一杯水杵到他眼前,连话都不说完就又被工作给撬走了。景元没想到刃会主动给他递台阶,人家都这样了,那没有不回应的道理。他掏出手机,打下“你在KTV要跟我说什么?‘你唱’,之后呢?”,考虑到刃忙完这轮急诊和可能需要交班和休息的时间,定时到两天后发送。

 

景元收到刃的回复是在两天后的凌晨一点。他正在书房加班审阅一套新器械的相关文件,手机的提示音间隔几分钟响了第二遍,他才抽空去查看。

刃:你唱给白珩的歌很合适。

景元轻快地喷笑出声。这个人从KTV包房一头走到另一头,倒满一杯水,隔了好几首歌,专门说第一首送给白珩的歌很合适,这个回复他就算中了邪也不会信。他有心回一句调侃,比如“直来直去的刃医生怎么拐弯抹角起来了”,但想想还是不大合适,不如等下周的临床试验阶段总结会议,到时见了面,看情况再叙。

 

为了节省医生的时间,阶段总结会在罗浮总院进行。云翊的代表主要是临床试验监察顾问灵砂和她的团队,院方主要有科主任怀炎,包括刃在内的几位使用过手术机器人的医生,还有临床试验协调员云璃。景元作为大客户销售主管,是公司和院方的桥梁。

会议的前半段进行得很顺利,云璃把随访数据整理得井井有条,清晰详尽地汇报使用机器人辅助的各种手术和测量指标。报告上还详细标明,关于她父亲含光医生的手术和患者数据都由另一位协调员独立整理,不产生利益冲突,不妨碍数据的真实性。灵砂了解,这些细节早就已经通过伦理协会的审核并且公开透明,她对这位精干严谨的年轻人所做的报告赞赏有加。

会议后半,灵砂话锋一转,“既然目前的试验进行顺利,手术成功率100%,重大不良事件发生率为零,患者心功能指标良好,公司的意思是,应该尽快推进5G远程手术病例,目标在春节前进行两台,节后全面展开。我们已经严格筛选了试点和符合条件的患者,就等总院点头了,有任何需求,我们定然积极配合。”她略作停顿,转头看向同僚,声音清晰有力,“对吗,景元?尽早收集机器人重要功能的数据,才好完成全部注册流程,总部也相信你对推动这个环节至关重要的作用。”

景元笑笑,“一但时机成熟,那我们必然全力帮助总院和试点医院进行远程联网手术。彦卿,把目前的架设细节、物理距离和网络延迟给大家做个说明。”

云翊的机器人在之前的动物实验中已经能达到50千米内网络延迟仅10毫秒,上千公里的超远距离,网络延迟也控制在93到115毫秒,离平稳小于100毫秒的目标相差不远。彦卿在会议室侃侃而谈,在座的各位有些为远程手术的前景赞叹连连,有些则相对保守。

景元与灵砂的目光对峙,双方都没有退让的意思。他也知道,灵砂主要是传达公司的目标,本人跟他没有任何矛盾。在之前的公司会议上,总部施压希望尽快推进远程手术,5G网络功能的架设和维护耗资巨大,卖出去的设备不早点使用主打的高级功能,不算真正完成绩效指标。景元当时对高层明确表态,目前还不适合快速推进远程手术,这会给院方和医生造成很大压力,应该等机器人连续进行多台手术的稳定性更有保障以及医生操作经验更丰富后再推行。

与会的还有其他参与临床试验的医院,但罗浮总院是他们的标杆,灵砂一开口,明处是在给景元施压,暗处的压力又直接给到怀炎。不推进是出于谨慎,但同时也让人质疑医院的水平,容易落人口实。推进也不是一句话的事,还有很多细节值得商榷,更何况,科主任有科主任的考虑,下面参与研究的医生怎么想,又是另一码事,他不适合直接一口敲定。

含光立刻接道,“我能做。我之前参与过人体模拟和动物试验的远程手术,术中情况都在可以控制的范围,我支持推进。”

谭医生资历比较老,很明白怀炎的想法,插话道,“现在离春节也就三个星期,年前的时间还是稍微,是吧,有点紧。况且患者知情同意的方面还要多做做工作,毕竟是远程手术,虽然节省了转院的麻烦,但务必让他们全面了解优势和风险。”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支持推进的声音比较多,这时候刃开口,“我认为机器人本身有两个方面有待观察改进,解决这些问题之后,再谈远程手术也不迟。”一句话直指器械缺陷,在座众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他。

刃面不改色地继续,“其一,远程手术对及时救治退行性二尖瓣反流的病患意义重大,这些患者大都年逾65岁,很多不便转院。但退行性二尖瓣反流比功能性二尖瓣反流少见,目前还需要更多数据验证机器人针对两种病况的表现。云璃,请说明现在两种病例量比是多少。”

“退行性只有18.2%,功能性81.8%。之后我会尽快提交关于两种病情各项测量标准的对比。”

刃点头,“多谢。其二,虽然目前手术成功率为百分之百,但用摇杆操作机械臂的触觉反馈,跟传统手术人手操作还有很大差别。譬如我让机械臂固定腱索支撑瓣膜,触觉比实际更重,对操作便利度和精确度都有影响。即便多加练习可以适应,考虑到远程手术的网络延迟,我认为,触觉反馈这一块,需要加强。”

两个缘由虽说都不是致命缺陷,却都有理有据,事关机器人辅助的上限。在场的众人对刃的专业考量颇为认可,更加慎重地讨论起来。灵砂向云璃询问了一系列问题,指出需要分析哪些数据用于辨明更多细节,会议以临床试验初步成功、暂缓执行远程手术为结论,按期结束。

散会后一些人继续寒暄,一些人返回各自的岗位。景元和怀炎闲谈几句,突然看到怀炎皱眉一笑,摇了摇头。他顺着怀炎的目光看去,云璃走到彦卿身边,“啪”地一声把什么东西拍进彦卿的手心,“拿去!下次别那么粗心,借电脑忘记拔U盘,你对自己的东西到底有没有谱?”

彦卿百口莫辩,“别说那么难听嘛,是你一下子把我推开,我急着跟台就……总之里面没有重要文件!不会造成损失!”

“哼,就算有我也不稀罕看,我是有职业操守的好吧!”云璃抱臂撇了撇眼神,转而语重心长地一叹,“算啦算啦,彦卿小弟,我也确实不应该用那么大力气把你从电脑前赶下去。”她这才注意到彦卿斜后方的怀炎和景元,骤然尴尬地睁大眼睛,佯装不动声色地收拾东西,“哎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走了走了。”她一转身却撞到刃的身侧,火急火燎道了个歉,身轻如燕地快步溜出会议室。

刃不明状况地回头,先是看到红着脸整理资料的彦卿,再是他后方,端着官场表情却像在看戏的怀炎和景元。刃在整场会议中都没怎么往景元这边看,多数时间只对着灵砂和其他医生说话。此时两人的视线时隔多日初次再会,景元收起刚刚玩味的表情,郑重地对刃点头,以表谢意。刃潦草地点点头,匆匆离开会议室。

刃给出的建议十分中肯,明面上指出器械缺陷,实际对课题研究和机器人的强化都有长远意义,这一点景元再明白不过。另一方面,刃的话直接帮他化解了被动局面,让他能以充分的理由把灵砂团队拉到统一战线,回头好一起扛住公司高层源源不断的催促施压。何况刃为了说明问题,甚至不惜放下个人的颜面,揭示在手术中操作的困难。这些问题其他医生可能也有经历,但碍于名誉和自尊心,未必能在公开场合做到如此坦诚。景元就算再清楚刃一向有一说一,还是为他能做到这个份上深感触动。

景元望着走廊尽头那个仓促离开的背影,无奈地抬抬眉毛,心想虽说是要避嫌,这人也不用一个多小时的会议都不正眼瞧过来一次吧,况且有必要那么快就溜走吗,连个寒暄两句的机会都不给?他简直要怀疑,这跟主动递台阶的那位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这一年的除夕天清气朗,直到傍晚才下起飘飘忽忽的小雪,终于给罗浮裹上一层年味。

彦卿从小在隔壁小城的福利院长大,因为工作忙碌,春节没打算回去。景元看他自从入职以来的成长每每令人惊喜,早就打算好好犒劳他一番,趁机带着他下馆子吃年夜饭。

彦卿恭恭敬敬给景元倒茶,“老师,你不回家过年吗?”

“哎,交代你多少次了,私下直呼我名字就行。”景元接过茶杯,“我父母最怕逢年过节走亲访友的麻烦,从腊月二十一就早早出门旅游去了,倒是不操心我的年夜饭。等我再拼个几年,早早退休,诶,以后腊月二十就先他一步出去旅游。”

彦卿笑得差点没拿稳茶杯,他跟其他同事一样,都很爱听景元唠家常,鸡毛蒜皮的小事总能被他唠得趣味横生,是工作压力的有效缓和剂。

饭吃到一大半,彦卿突然接到医院手术室的电话,说是其中一台机器人的摄像头好像出了问题。景元让彦卿先去医院排查,他回公司等消息,看需要拿什么设备。彦卿有些过意不去,觉得大过年的不该让上司加班两头跑,景元摆摆手,“我正好有些年货要给科室送,本来打算明早去,现在拿去也一样。”

景元回到公司不久就接到彦卿的电话,摄像头和内镜都没有损坏,是衔接它们的无菌转接头因为操作不当出现瑕疵,景元带上新的配件立刻赶往医院手术室,跟彦卿交接之后,独自来到心外科。

大年夜的,科室的走廊比平时冷清很多,病房里只有一些身体状况不便于回家或者从外地来罗浮治疗的患者。逢年过节,不难猜测值班的重任会落到哪类医生肩上。年轻能干,未婚单身,老家在外地,能应对重病急诊。横看竖看,无论哪一条都指向刃。

景元在护士站放下公司分装好的小礼盒,方形的纸盒有着喜气的包装,里面是精挑细选的甜橙、酥糖、坚果,价格不能贵,关键是传达公司与医院一线工作人员共同奋斗共度新年的心意。景元签好拜访礼品单,跟往来的护士闲聊,听闻他们晚上的年夜饭是饺子和腊肉,下午还拍了统一拜年的视频传到社交媒体上。他往医生休息室的方向看看,大门紧闭,时至午夜,估计人都在里面抓紧时间补眠。他不动声色地随口问,“今天排到哪些医生值班来着?”

护士迅速报上两位医生的名字,其中一位正是刃。景元点点头,“那回头代我问声好,东西大家一起分着吃,我就不打扰了。”

值班护士摇摇头,有些感慨,“逢年过节呀,必来主动脉夹层,六点的时候就来了一个,刃医生年夜饭还没吃呢。啊对了,”她转头瞅了瞅在忙着配药的姐妹,拿出一叠红通通的新年彩纸,“景元你个子高,能不能帮我们个忙?我们还有些横幅什么的没能挂在走廊上,唉,这一晚上给忙得……明天早上院领导来拜访患者,科里得布置好才行。”

景元利落地答应,接过厚厚的一沓横幅对联福字,跟护士们商量着位置,沿着走廊该悬挂的悬挂,该张贴的就贴上门板。

刃下完手术,经过护士站的时候被塞了一盒来自云翊的新年小礼。他拿着那只小盒,心头像被轻轻捏了一下,之后就好像心事被看穿似的,听到她们说“景元还帮我们挂好了横幅,你看走廊天花板。咦现在人呢?是不是到活动室去了。那啥,年夜饭在活动室的桌上,你快去吃吧,记得加热啊!”

科里的公共活动室果然亮着灯,刃一进门就看到景元正在往墙上挂“万福安康”的横条。景元闻声回头,“新年好啊,值班辛苦。”

刃举了举手中的剪纸纹样礼盒,“新年好。多谢。”他用微波炉加热饺子,同时冲开一杯速溶咖啡,扭头问景元,“她们都很感谢你。要喝点什么?”

“客气什么,举手之劳。来点热水就行。”

景元贴完最后一张彩纸,取湿巾擦了擦手,隔着餐桌坐到刃的对面,这是弄不愉快之后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

刃穿着黑色的圆领针织衫,握着筷子的指尖有很明显被手术缝线勒出的一道道白痕,挽到肘部的袖口露出小臂,显出一大片被无菌手套压出的手术服褶皱,苍白与淡红的痕迹交错,看起来像难以愈合的狰狞伤疤。

刃留意到景元的目光,默默把袖口拉到手腕盖住小臂,“这么晚了,你不回去陪家人过年么?”

“我家那两位啊,潇洒得很,早就出去旅游了。我正愁没人收留我呢。”

刃咽下嚼了一半的饺子,拿纸巾工整地抹抹嘴角,放下筷子,望着餐桌对面的景元,“这几天,如果你有时间,我想请你吃顿饭。你可以当做庆祝新年,或者,为那天……”那天争吵都是一个月之前了,刃感觉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啊,”景元爽快地接上,“其实我正想问你,趁着春节,哪天不值班了出来一起吃个饭,不谈工作,就随便聊聊,放松一下。”

刃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景元假装没看见,“择日不如撞日,你明天几点交班,下了班总要吃饭的吧。”

刃点头,“那我上午……也可能要到中午,交完班跟你联系。”

景元很快离开了心外科活动室,毕竟是工作场合,私人对话还是要点到为止。他走进大楼的电梯,畅快地轻舒了一口气。自从上次临床阶段总结会之后,他们依旧没有恢复私联,只发过几次工作邮件。以他的角度来说,非要分一个谁对谁错毫无意义,既然都有点在意彼此,那何不再去多了解一些?

可如果冒然接近,从刃的角度看来,就更撇不清自己究竟是图他什么了,所以这事还得刃先开口才行。只是,过去的几个星期,刃总有些躲着他,倒也不像刻意为之,可能除了工作忙碌,还是因为不擅长随便找个借口联络。果不其然,借着除夕夜,非要他亲自来见个面,把自己当做台阶递到他眼前,刃才立刻抓住了,实在是有点笨拙得让人哭笑不得。

 

大年初一的午后,刃跟同事交完班就马上联络景元。谁知道景元早就动身了,让他现在就去医院门口,他三分钟后就到。他们本来打算吃火锅,再不行就吃烤肉,结果还是低估了罗浮人享受生活大于在家劳动的传统,无论到了哪个饭店都要排队很久。最后两个人一合计,也没必要非吃中餐,重点是吃肉,于是跑去暂时还比较荒凉的开发新区找那家新开的牛排店。

店面的装帧以黑色大理石为主,浅灰的花纹透出现代感的冷肃,反而让餐桌上的淡紫色花灯散发出格外温柔的气息,让人不由感到怡然安心。

刃点了原味肋眼牛排,景元选了黑松露牛排,并且交代服务员,他那份不要放迷迭香和百里香。

刃连忙问,“你对香料过敏?我那份有——”

景元摇头,“倒也不过敏,就是放到嘴边不习惯那个味道,尝起来像吃土。不过啊,香菜我倒是能吃一大把。”

刃豁然失笑,掂量着包括黑松露在内的这几种味道,哪一种对他来说都不如黑胡椒和盐美味,只能说景元的口味偏好不同寻常。

景元看着菜单问他,“你呢,有没有什么忌口?”

刃想了想,“内脏……能吃,但吃不惯。”

景元把指尖从鹅肝那条移开,不着痕迹地抬手扫了一下示意服务员,服务员有眼色地点头。

点完菜没多久,前餐之一的吞拿鱼沙拉就被端上来。紫色的甜菜丝,金黄的芒果丝,翠绿的牛油果细条盘旋交错,一叉子下去再将高温速烤的酒红色生鱼片蘸在盘底的特制酸甜芥末里,质感和味道皆是清新爽口。

两个人都很享受这道开胃菜。景元想到什么突然一笑,“我早应该考虑到的,外科医生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吃内脏做的菜吧。”

刃摆摆手,“那不一定。我实习的时候,在消化外科待过一段时间,当时的科主任带我们去吃过一次毛血旺。上菜的盆子很大,里面份量却很少,你猜科主任说什么?”

“哦?”

“他说,这大肠还不如我刚才做手术切下来的多。”

景元差点没把一口水喷出来,刃愕然意识到这个话题根本不适合饭桌,他窘迫地低声解释,“不该说这些的,平时工作习惯了,没太在意……这,唉。”他有些难堪地扯平嘴角,却发现越是解释,景元越笑得肩膀发颤。午后的阳光从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照得对面的笑脸明耀地恍着眼。刃被他笑得脸上挂不住,抬脚不忿地在桌子下面踢了踢景元的鞋尖。

景元笑够了,喝口水润润嗓子端坐回正形,“既然刃医生这么口无遮拦,那也坦白说说,那天在KTV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刃没料到他竟然对这事死缠烂打起来了,一时接不上话。景元切下一块牛排慢慢品尝,眼角眉梢时不时隐隐一动,抬眼扫过他的脸,是期待答案的眼神,但也并不催促。

几个星期前收到景元专门问这事的短信,刃虽然庆幸话没讲完却收到了回应,但已经纠结过一回了。他本来想说,你唱歌很好听,后半句的我很喜欢在开口的时候已经打算咽下去不提。原本多简单的一句话,可离开KTV那晚天时地利人和的氛围,寥寥几字竟显得过于难以启齿,他连打字都没能打得出来。如今面对着面,刃实在不好再磨磨蹭蹭,他清清嗓子,换了个说法,像在陈述客观科学定理,“我是说,你声音很好听。”

景元好像并不为这个答案吃惊,也不像是收到恭维后的满足,他微微眯眼,笑得温和明朗,“那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听好听的声音说?”

刃警觉地剜了他一记眼刀。他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景元都很会吊胃口,很会反客为主,他甚至分不清景元是故意的还是天生如此。此刻他第一次感到这个人简直有点得寸进尺的“坏”。那既然如此,他也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刃不慌不忙地切下一块牛排,餐叉稳稳扎起火候恰好的肉块,锋利的眼神迎上景元的目光,“你去考急救证,是因为我么?”

刃的眼神笃定,像一颗石子掷向景元的心间。他的问话听来尖锐,实则根本没给他自己留任何余地,他都没有想想,万一答案是否定的,该怎么收场?

景元收起笑容,两手交叠放在桌面,认真注视着刃,“你赌得没错。我怕把你弄出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至少应该知道,该怎么救你。”

他看到刃握着餐叉的手指微颤着收紧,纤长的指节狠狠捏住银柄,指尖压得泛白。刃转头望向窗外,过了良久,才又回过头来。

“十一岁的时候,有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吃午饭。”刃放下餐叉,酝酿着措辞,才又缓缓开口,“平时外公会等我一起吃饭,那天餐具都摆好了,他却不在桌边。我看他躺在里屋休息,就先自己吃饭,吃到一半,才想起来应该进房间看看他。他神情很痛苦,脸色也吓到我了,我怎么都叫不醒他,摸不到他的心跳,就赶紧打了120。他们在电话里教我先帮外公做心肺复苏……我照做了,但没学过,不得要领。当天下午,外公就走了,是急性心梗。家里人都安慰我,夸我镇定,夸我懂事,及时叫了救护车。没有人……没有人责怪我,怪我只知道用手乱按乱晃他,根本没用身体的重量做到有效按压。”刃缓了口气,望着微微展开的双手,“手上那时的触感,那种,恐惧,我永远都不会忘,也不希望别人去体会。所以,你会考虑我的安危,还做到这个地步,我真的,很……”他微启的薄唇隐隐颤抖,始终吐不出字音,只有两潭澄澈的目光,替他说出“感动”二字。

他随即轻叹一笑,“大过年的,本不该说这些晦气事。你就当作是随便听听,我为什么会学医。”

“哪里的话,”景元轻轻拍拍刃的手以示安慰,在他虎口处慎重地一握便松开,“能听你讲一些自己的事,我很乐意。要来杯咖啡外加甜点吗?”

他们喝着特调的咖啡,分享一块橘香焦糖布蕾。两只勺子一起敲在焦糖硬壳的表面,看谁打出的裂痕不那么丑一点。医生的手那么巧,自然是会赢,景元看着已经整理好情绪埋头享用甜点的人,恍惚获得了一丝顿悟。

刃看似扭曲的癖好之下,原来埋着这么深的情感需求,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往事和他的工作都不允许他再犯错,在外人面前他必须全神贯注恪尽职守,做万无一失的手术,做毫不犹豫的决断,可他向来自省,深知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哪里辜负了信任。表面看来,他需要的只不过是责备,不针对具体的哪件事,而是对他整个人。若是往深处想,他真正需要的,应该是一时的放权,那时候他不用背负责任,不用控制分寸,不用压抑见多了生离死别的情绪,他想笑可以笑,痛了可以哭,他谁都不是,就只是他自己。

咖啡喝完,盘子里也只剩下晶亮的焦糖碎末。刃坚持这顿由他请客,景元不跟他争这一时,就按他的意思来。服务员结完账,两个人倒都没有动身离开。店里的人不多,再坐一会儿也无妨。

刃在后半夜还做了另一台手术,整个加起来只睡了四小时。虽然这在过往的记录里不算什么,此时吃完午餐,听着舒缓的音乐,被窗外的阳光照得暖烘烘的,他竟然很有些犯困。他并不想立刻回去休息,只得把一只手放在餐桌下,指尖轻重有致地摁进掌心,给自己强打精神。

餐桌被收拾干净后,景元微微起身,从西裤兜里掏出一只精致的长方形扁盒,放在桌面推到刃的指尖,“新年快乐,送给你。”

“这……我都没给你准备礼物。”

“你刚请我吃饭了啊。打开看看吧。”

刃有些难为情,落在盒子上的眼神却难掩心软的喜悦。解开金色的丝带后,内盒像只精巧的抽屉被缓缓拉开,里面赫然是一对耳饰。不对称的造型优雅别致,一侧是一颗多边圆珠,一侧是一条细长的六棱柱体,在灯光下闪烁深沉灼目的红,底端还点缀有小巧的菱形金纹。

刃的指尖一滞,把盒子推回给景元,“红宝石太贵重了,这我不能收。”

景元不急也不躁地笑笑,“没有那么贵重,红碧玺而已。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跟工作真的没有任何关系,咱们认识这么久了,这点你肯定明白。”

话是这么说,刃就算明白,还是感到礼物实在太贵重。这对耳坠的成色和设计美轮美奂,他就算不懂珠宝,也知道它依然价值不菲。“说实话,我很高兴,”他唇角微勾,却还是掩不住眉宇的忧虑,“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我什么都没做,收下它不合适。”

景元点点头,接过盒子,垂眼若有所思地端详里面特意挑选的耳饰。他的手指轻轻转动,暗红的珠宝折射着醉人的光泽,像某个人的幽幽烛瞳。“我只是觉得,红色很配你。如果你感到收下有负担,我自然尊重你的意愿,绝不勉强你。”

景元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到餐桌上,手肘支在桌面,身体向刃靠近了几分。刃的脸庞近在咫尺,景元目不转睛望进他的眼睛,柔声低语,“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很想看你今后来见我的时候,能有心情戴上它,不管是不是需要上床。”

 

-待续

 

Chapter 5: 【4】

Summary:

坠入爱河的人能接吻多长时间?反正景刃也就亲了2000字……

Chapter Text

【4】再清醒的人,也需要一点麻醉。

 

即便是开发新区,大年初一的电影院依然人满为患。买票之前景元再次问刃,“你真的不困?如果需要休息,咱们随时可以回去,改时间再来。”

刃被这份体贴搞得有些不耐,怀疑是之前午餐后犯困的样子没藏好,被景元察觉了。可有谁在收到心仪的礼物又被真挚的话打动之后还能犯困?他现在精神得很。刃兀自浏览着最近几场待播的影片,“难得放假。不困。”

“哦,原来只是难得放假,不是放假了难得有人陪?”

刃选片子的手指顿住,侧头瞥了明知故问的人一眼,发现他笑得那是倍加得寸进尺。他们最终选了一部不太热门的贺岁片,因为好不容易才买到最后一排相邻的座位。一来个子都太高,坐在前排多少会挡住别人。二来呢,醉翁之意不在酒,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贺岁片热热闹闹,图个喜庆,引得众人爆笑的桥段倒是不太能戳到景元的笑点。他扭头去看刃的反应,结果刃正满脸疑惑地看向他。耳边是放映厅里又一轮爆笑,他们面面相觑,倒是为彼此都跟不上大众的笑点,费解又没辙地相视一笑。

刃突然想到什么,上身往景元身边倾近几分,却是直视着正前方的屏幕,欲言又止。景元贴近他耳边轻声问,“怎么了?”

刃略作迟疑,垂头从上衣胸口的内兜里摸出装着耳坠的盒子,手背轻轻碰碰景元的膝盖,“……你帮我戴上。”

屏幕里正上演一场闹市区的打斗,摇晃的镜头混乱的街灯,一明一暗的光线照着他的脸,让那双充满期待的红瞳摄人心魄。

景元接过盒子,指尖挠过刃的掌心,“这就考验起我来了?”然后他转念一想,“还没给它消毒啊。”谁知道刃跟变魔术一样,从上衣外兜里掏出两片便携酒精棉片,像两张纸牌似地搓开递给他,很有一点万事俱备的挑衅。景元不得不服,比了个口型:不愧是医生。

景元撕开酒精棉片,一片用来清洁耳坠的直针,一片擦拭刃的耳洞。他用食指蹭着刃的耳廓,一路滑到耳垂,凉凉的皮肤恰好中和了影院里暖气的闷热。他两指夹着酒精棉片,裹住刃的耳垂轻揉一番,再抬指一探,柔软的肌肤已经染上一股温热,让他忍不住再去捏一捏揉一揉。刃没有催促他,岿然不动地直视大屏幕,宛如一尊尚待完成点睛之笔的雕塑。

即便坐在最后一排,也不好去用手机的虚拟电筒照明,那样必然会影响到别人。景元只好借着远处电影屏幕少到可怜的光亮,半摸索半观察地先把圆形的耳钉对准刃的右耳洞。刚才摸人家耳朵有多放肆,现在他就得有多谨慎。小巧的红碧玺竟然这么难捏稳,直针好不容易插到耳孔里,他又不太敢用力,只好贴到刃耳边用气声问,“你确定耳洞没堵住吗,我怎么推不动,弄破了怎么办?”

“用力推,戳到底就穿过去了。”

“那我推了啊?”

“啰嗦。”

景元默默笑,拇指刚一用力,没想到耳钉嗖地滑脱了,亏得他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这要是掉在地上,那可有得找了。他暗暗轻吁了一口气,重新再来,抬头看见耳饰的正主居然在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看,唇角勾起的弧度怎么还越来越明显了。

有了刚刚失败的经验,第二次就方便掌握要领了。景元顺利地把耳钉固定好,低声问,“松紧如何?”刃比了个OK的手势,侧身垂头,让左耳离景元近一些。

六棱柱体的耳坠在手里颇有分量,景元陡然想到,那薄薄的耳肉承受这份重量是不是会伤到,不过送都送了,下回买什么的时候还是得再考虑周到一点。他摸索着刃的耳洞,几次尝试把直针对准,结果都没弄成,只好含着隐隐的笑意埋怨,“你摒一下呼吸吧,我一痒,手就抖。”

刃这才注意到,为了方便景元帮他佩戴,他已经快把头贴到他颈窝了,一呼吸,气息就会吹到景元领口的皮肤。他只好摒住呼吸,静待景元完工。没想到那人一指头把直针摁歪,没穿过耳孔,反而捣得他痛得惊喘一口凉气,引得前排的观众寻声不明所以地望过来。

两个人迅速分开坐得笔直。刃一手扶着耳坠半掩着它,低声说,“抱歉。”景元抬抬手示意,“实在不好意思。”对方没说什么,甚至都没意识到具体有什么问题,就转回头继续看电影。

原本他们没为刚才的你来我往觉出太多特别,只在屏幕里喧闹的时候尽量放轻动作并且用气声说话以免打扰别人。没想到经过这一遭,倒像是一起坐在了聚光灯下的蒸锅上,心里面后知后觉擂鼓隆咚的,从嗓子眼到耳朵尖都烫得恨不得嗞出蒸汽来。

景元平时还没搞砸过什么事,结果连件饰物都没帮忙戴好,还给人弄疼了,心里咂摸着有点不是味。他转头给刃递去一个“还疼吗”的眼神,刃摇摇头,抬指摸了下左耳,把指尖放到他眼前。景元看那上面干干净净,没有出血的迹象,才算放了心。

他看着刃,刃也看着他,眼神稍稍一触,又都有些被烫到,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垂眸,将视线投进座位之间隐秘的暗色空气里。

如此沉默了好一阵,刃才终于把耳坠戴稳当。他许久什么饰物都不戴,耳朵却突然承受着新鲜的重量,体感很微妙……有点踏实,又有点磨人。他侧过头,深沉暗红的六棱柱体幽幽晃动,私密地展示给亲手选中它的观赏者。景元定睛打量着,影院明明灭灭的光影衬托他沉稳清晰的口型:好看,你好看。

 

电影散场之后,他们回到景元的住处。大下午的,天气依然很好,景元提议不如去阳光房晒个暖。刃虽然来过景元家几次,但还是第一次踏足这个空间。明亮的阳光房搭在一楼面朝湖景的后院,一进去就暖融融的,四围高低错落的木质置物架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花草。屋子的一侧是茶座,另一侧铺着厚实的羊绒地毯,上面堆满样式不一的靠垫抱枕,像座松软舒适的小山,让人只要看一眼,三魂七魄就比身体先一步扑进去了。

他们并排栖在柔软的地毯上,看玻璃顶棚外辽阔的蓝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景元不由一叹,“你才睡了几个小时?是真能熬。再晒一会儿你铁定困,别硬撑,我保证不会把你打包卖了,行了吧?”

刃枕着手臂,轻笑出声,“真不困。”

景元侧过身,手肘支着脑袋看他,“你应该多笑笑。”

刃原本正微眯着眼睛享受暖融融的太阳,此时懵懵懂懂眨了眨眼对上景元的目光,“我不笑也不代表不高兴。”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景元坐起身想了想,随手从旁边茶几上的糖果托盘里摸了样东西。“你看啊,”他一只手伸到刃眼前,刃才看清他手心里铺着一张玻璃糖纸。半透明的糖纸以红色为底,白色和金色的花纹交错,景元慢慢合掌握住玻璃纸,把它揉成一小团,空气里飘满“咔嚓咔嚓”的细碎响声。接着他又把它展开,捏住一角对着斜上方的阳光晃了晃,流淌在顶棚的暖阳透过糖纸的褶皱,被筛成碎而明亮的光点,无声无息洒落在某个人脸上。“知道了吧,你笑起来像这样。”

“这么抽象?”刃实在是跟不上如此天马行空的比喻,又莫名感到心头融化了一角。

景元把糖纸放回桌上,侧躺下来望着身边的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又浮现在那人的脸上。他自己也说不清该用什么言语形容刃的笑,大概总有点像玻璃晶体之类的耀眼,又有点细碎地稍纵即逝。说白了就是,让他很想亲,好像亲下去就能把它留住。

他们的嘴唇缓缓靠近,明明不是第一次,却比之前很多次都格外慎重,一步一探地克制某种迫不及待,一挪一寸地感受无法抵御的吸引。两唇相接的瞬间,只听到“噼啪”一声微响,唇尖针刺般的触感让两人都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刃的牙齿咬着发麻的下唇,景元摸了摸微蛰的皮肤,两个人同时无计可施地笑起来。他们都穿着羊毛衫,下面还是长绒地毯,不磨出静电才怪。谁能想到电一下不仅挺疼,还带响的。

他们乖乖吸取教训,屋子里阳光充足渐渐升温,脱去羊毛衫也不会觉得冷。景元穿着质地上乘的衬衫,刃穿着打底的收身T恤,松松浅浅揽着肩头握着腰线,就能充分感到彼此的体温。他们又相拥坠进柔软的靠枕堆里,掌心抚着对方的脸,为下一个吻酝酿一个巧然的时机。

刃轻声问,“如果再静电呢?”

“那就是有人嫉妒咱们。”

“谁这么闲?”

“老天。”

比话语更斩钉截铁的是景元落下的吻,这一次他成功捉住了那人的笑。温软相贴的唇瓣都有些干涩,但他们蜻蜓点水,并不急于舌尖的交换。面庞拉开的距离并不能夺走瞳孔里对方的倒影,他们的视线里都装不下别的事物,那还有什么方法能再靠近一些?圈住脖颈和腰身的手臂都收紧了一点,四条长腿渐渐游着蹭着缠在一起,清幽的体香缓慢交融,深深地吸纳一番之后,怎么竟闻出催情的艳浓。

他们微微歪头,没法停止打量面前赏心悦目的脸,等到探出的舌尖逐渐交叠,才终于心甘情愿地闭上眼睛。景元的舌头有很明显的颗粒感,他压着刃细腻的舌尖轻重有致地磨蹭着,怀里的人就像往常一样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微微颤栗,情动的“嗯”声明明很轻,却像落进回声缭绕的洞窟,愈想克制,愈是荡漾。

又一声喟叹不慎溢出咽喉,刃挣扎着仰头错开嘴唇结束这个长吻。景元总是占尽先机,除了偶尔加快的呼吸根本不泄露任何破绽。他双手捧住景元的脸,“我让你动,你再动。”

景元乐得笑意涌上眼角,“这又是闹的哪——”

“一出”二字被刃用嘴唇封住。他的舌尖压着景元的,其实很不妙,每一次摩梭探索,他都要先忍住自己全身的反应。被他牢牢制住的人反而从容不迫,任凭他在口中肆意探索。侧躺的姿势很不方便,刃抬腿钳着景元把他推得正面仰躺,俯在他身上扣着他的脸颊继续排查破绽。舌面都探过一遍,景元居然大气都不出一声,刃有几分气急败坏,又不想甘拜下风,开始粗糙蛮横地舔咬他舌头的侧沿。他没轻没重地用舌尖卷过景元舌根的侧面,突然感到景元的腹肌一动,环住他后腰的手不着痕迹地一紧,可惜津液的水声让他不确定是不是听到了“呃”的轻叹。

刃迅速撤开一些距离,略有得意地垂眸观察景元,哪知道人家还是一副乖觉的表情,眼神里尽是任君采撷的玩味。

景元压下胸口腾起的轻喘,为戛然而止的火热探索感到怅然若失。他太喜欢主动去攻城掠地了,即便很清楚什么能让自己舒服,却从未特意去发掘自己细微的敏感点。刃那一下撩得他心头暗惊,说不舒爽是不可能的。他现在有心让刃再来几下,但这个人怎么就停下来观察起他了。他只好将计就计以退为进,刃要看,就让他看,瞧瞧他能看到什么时候。

几分钟的对视仿佛一场沉默的交锋,交替的呼吸声却在静谧中越来越显粗重。刚刚景元一瞬的反应太短暂,刃既没听清,也没能亲眼目睹,哪怕炙热的鼻息正喷在景元脸上,他反而比素来更有定力,别说破绽了,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刃实在是越想越不甘心,抬膝抵了下景元的腿侧,“干嘛呢,短路了?”

景元抖着肩头咯咯笑,“是你说让我动我再动啊。那我现在可以动了?”

刃盯着那总是趁虚而入能说会道的唇片,认为它实在是很欠教训。他叼着景元的下唇吮咬了几下,舌头挤进他的口中往舌根的侧沿狠狠翻搅,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终于,一声慵懒却意犹未尽的“嗯……”从景元的喉咙深处溢出来,随着他滚烫的呼吸呵出一簇欲壑难填的尾音。这极为罕见的叹音太好听了,刃还没来得及品尝揪出它的成就感,就被它撩得卸去一身无形的铠甲,在唇舌千回百转的交缠中溢出更加缠绵的呻吟。

后发制人的狩猎者紧拥着通体酥软地挂在他身上的人,心想这家伙恐怕还不清楚接下来会落进什么样的牢笼。景元翻身把刃压在身下,卷着他的舌尖让他再多磨一磨新发掘的敏感点,这样他就好多罚他一罚,让刃使尽浑身解数也找不到躲开喘气的机会。

铺天盖地的深吻是一场暗斗,持续了很久很久。景元的尾椎骨被刃挣扎屈起的膝盖怼得发麻,定制衬衫的后背布料被凌凌乱乱攥出十八弯的褶皱。鼻息喘息和津液声炙烈地搅合在一起,他们热得头昏脑胀,被一波又一波的颅内快感颠倒着神魂,在索取和回应的较量中,根本分不出谁胜谁负。

夕阳把透明的房间涂成浓烈的橙红色,刃终于从景元的禁锢中精疲力尽地逃脱。长时间的缺氧让他晕晕乎乎的,即便躺着也天旋地转头重脚轻。他粗喘着,瘫在柔软的地毯上,身边是同样试图调节急促喘息的景元。景元侧头看着刃,抬手闲散地玩着他的发丝,时不时地,摸着他的额头梳理他的额发,“困了?”

刃失神地眨了眨眼,“嗯。”

景元伸手从置物架底端拿出一条丝绒薄毯搭在他身上,“睡吧。”

刃还在发着呆,顿了一刻,才又发出轻轻的一声,“嗯。”他缓缓闭上眼睛,翻了个身挨住景元,恰好落进刚为他准备好的怀抱。

他们的心跳都还尚未平息,下身充胀的硬物依然让衣料紧绷,但这些在此刻都显得不足为道。

刃温热的眼皮挨着景元暖和的颈侧,仅仅一小块皮肤亲密地相贴着,何其安心,何其满足。

 

自从多年前工作以来,刃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他有出不完的门诊,做不完的手术,查不完的房,读不完的文献,开不完的讨论会,等等等等。可是跟景元交往之后,他发现只要他想,能挤出时间的空隙总会有的。他们一周如果能见两次就不会只见一次,有时候能安安稳稳从晚餐待到第二天早晨上班,有时候可能只是处上短短的一夜或者小半天。极少的时候他们能拥有周末完整的一天,因为很多周末刃要上班,景元要应酬。

他们的日程都有一定的变数,有时候约好见面还真说不准谁先到家,景元把大门的电子锁密码给了刃,还给他配了一副备用钥匙。他们不太常去刃的家,因为它的空间对两个人来说还是太过狭小,楼外面也不方便停车,不过刃仍然配了副钥匙给景元。

景元经常出差,虚陵、方壶、曜青,总之全国到处跑,每一回都是为了争取大额的单子。晚上回到酒店,他会给刃打个电话或者通个视频,两个人要么都挺累挺困,要么都还有事情要忙,也不一定会聊很多,互通几句有无就会挂断。

有次挂了电话之后,景元又忙着修改属下交上来的标书到夜里两点,他看着满篇的逻辑漏洞,恨不得自己直接写一份新的。他肯定不会这么做,但也郁闷得浑身头疼,抓起手机给刃发了一排苦笑脸,没想到刃直接拨了电话过来。

“明天不是手术日吗,怎么还不睡?”

刃轻叹一声,“刚弄完数据,睡不着。你呢,单子谈得不顺?”

“唉,改标书改得头大。不过么,一听你声音就治好了。”

耳机那头略一沉默,景元几乎能幻视到刃无语的表情。果然,低沉的声音很有几分不耐,“肉麻对我不管用。”

“实在冤枉,我说得一分不假。”

“就你会说,”刃的声音带着隐隐的笑意,之后话锋一转,“景元,我想送个礼物给你。”

“嗯?又不是逢年过节纪念日,怎么突然要送我东西?”

除了最早的耳饰,景元平时出差回来也会带点当地的特产或纪念品,刃还从来没给他买过什么,所以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景元看起来从内到外什么都不缺,太小的东西未免寒酸,太贵的能派上大用场的,他也未必付得起,刃一时还没想到什么东西最合适,所以不如直接问。

“我还没给你添过什么东西,所以,想要什么,你来选。”

“那我想想啊……”景元煞有介事地琢磨了几秒钟,“想要你。”

“啧,说正经的,不说我挂了。”

“好好好,让我仔细想想。”景元真不觉得缺什么,这个问题还真有点棘手。听刃的口气,是真的对这件礼物很重视,所以他不好随便说个小东西糊弄他的心意。但是刃刚为父母在老家买了房,还要为将来自己买房攒钱,景元并不希望他为了礼物花费太多,得要给他灵活的预算空间才好。他心头悦然,灵光一闪就有了主意,“那就领带?耳机?反正不管是什么,你送的我肯定一直用。”

“那就蓝牙耳机,我去研究一下,不耽误你做事了,早点休息。”

“好啊,你也早点睡。”

景元的提议正契合刃的打算,他也想选一件实用的礼物。耳机很合适,因为景元做事的时候经常听些音乐,平时也总是电话和会议不断,他一直用的那副就算没坏,也不怕多一副新的。反正一时睡不着,刃在网上浏览各种测评视频,还翻了翻发烧友论坛评论,看看哪一款耳机在播放音质和通话方面都比较杰出。

过了一会儿,景元发来一条语音。刃点开来听,开头却是景元一声长长的呵欠,听得他也忍不住跟着打了个呵欠。景元沉稳又带点微笑的声音继续播放,“接下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刃不至于傻乎乎地照做,但是他听到一半,脱力地握着手机趴到床上才继续听,一分钟的冥想助眠语音播放完毕,结尾又是一声缓慢悠长的呵欠,还有一声,“祝你好梦。”

好个屁梦。刃把手机撂到枕头上,他们已经两周没见面了,这段冥想语音不仅没给他助眠,还钓得他想入非非,性欲都起来了。景元的声音明明四平八稳,听起来却字字都在撩人,要了他的老命。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觉,但忙了一天确实很累,他也并不想自己解决。屋子里太安静,他感觉耳朵底都在发痒,犹豫着要不要点开语音再听一遍,要让他直接打第三个电话过去,他是断然拉不下这张脸的。

他浑身不爽地怨天怨地了几分钟,突然想起来景元最近被邀请到一个播客节目当过嘉宾,叫什么呢?他思来想去,记起来其中一位主持人的名字是素……素裳,终于搜到了那期播客。节目才放出来四天,点击和点赞量就已经超过前几期。另一位主持人叫桂乃芬,跟那位叫素裳的一唱一和,叽叽喳喳,说相声一样介绍景元的职业背景。景元和团队在去年获得了销售大奖,她们把他请来,给听众介绍医械行业和医药代表的职业发展,并给对行业有兴趣的听众提供一些实用建议。刃听着景元热情中肯的工作腔,耳底的痒意总算解掉,想到不知道有多少刚毕业的愣头青真的会被介绍中的感染力吸引入行,还不能切身体会景元提到的挑战和辛苦,他身体熄了火,终于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那个周末景元终于结束两周的出差回到罗浮。凌晨下了飞机,他就直奔刃的家。轻悄悄打开门的时候是半夜一点多钟,医生不知道他会提早回来,已经安然入睡。

刃正睡得不错,总感觉有什么湿漉漉的不舒服,本能地抬手一挥,摸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时顿时醒了。他有些惊愕地撑起身,发现他正抓着景元的头发,罪魁祸首俯在他的小腹上,正叼着他半硬半软的东西抬眼笑。

刃踹了他一脚,“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早说?”

景元撑着身体往前挪几下扑到他胸口,“就刚刚。哎,我本来还想看看,不吵醒你,能把你弄到多硬。”然后他不给刃吐槽的机会,捞着人猛亲了一顿,亲到半路一骨碌躺下去,睡着了。

刃被折腾得很是恼火,憋得万分难受。他心存报复,握住景元软趴趴的东西没轻没重地捏了两下,久违的家伙又暖又弹,手感还是挺好,可惜跟它的正主一样不省人事。刃暗骂一声,气消了一半,本来恨不得压着这个人狠狠骑他一骑,把这一段被他撩到乱窜的火彻底发泄一通,现在看着那张略显憔悴的无辜脸,他实在是狠不下这份心。刃郁结地躺回去,在睡得四仰八叉的人旁边找了个正好窝进去的空隙,姑且先忍他一夜,等到天光大亮,有仇必报。

 

之后的一阵子,景元的工作重心都放在罗浮,上班时间也更加灵活,刨除拜访客户和外出参加会议,一周至少有一天能远程办公。他会把这天选在刃下夜班能够休整的时候,虽然都很忙,两个人独处的机会倒是不减反增。景元的直角办公桌很大,他不开会的时候,刃坐在同一侧写考核材料或论文。开会的时候,刃会到客厅回避。

刃写论文时如果思路卡住,会让景元帮他看看前后两段。景元未必能全部看懂,但对文章结构和论证力度有很敏锐的判断,总能指出哪里需要添加论据或删减。除此之外他还成了刃的健康闹钟,他不管有多忙,每一小时或者最多一个半小时,一定会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煮点咖啡吃点水果,之后再继续工作。他发现刃能一鼓作气盯着电脑工作四个小时,递给他东西吃他都不知道吃的是什么。

刃正查阅着一篇论文,感到景元又把手伸到他嘴边,习惯成自然地张嘴一咬,牙齿被坚硬的东西硌到,顿时尝到一丝苦味。他不满地低头看,这才发现是一颗很大的牛油果核,抬头就见到景元得逞一笑,“医生得为自己的健康以身作则吧。久坐不是对心脏最不好吗?”

景元二话不说,架着刃的胳膊就把他从椅子上拖走,刃的眼睛还黏在屏幕上,他是真的马上就要把这篇论文读完了,这个时候被打断真的好烦,但他不得不承认景元说的有道理。他伸了个懒腰,感觉脖子确实有些酸,“我的牛油果呢?”

景元轻巧地“哎呀”一声,“我刚放到二楼阳台茶几上了,忘了拿下来。”

“行,你就装吧。”刃不忿地撂下一句,三两步跨上楼梯做被迫的爬楼运动,景元双手插兜看着他上去再下来,笑眯眯地问他牛油果好不好吃。刃闭口不答,总感觉像只动物似的被景元遛了,又挑不出什么毛病。

他的专注力让他久坐的问题很难改善,但至少之后景元再提醒他就不会很抵触。其实他们有空也会健身,用器材做比较系统的有氧和无氧训练,景元的手总是欠欠的,经常毫无预兆地一巴掌裹到他什么地方重重一抓。那样一来,他们就有至少50%的概率会换个地方健身,有时倒还好,有时对他们的精力和时间都是极大的挑战。

 

五月中旬的一个周日上午,刃像往常一样比景元醒得早一些,他在床上刷了会儿手机,感觉有点饿,爬起来刷牙洗脸套了身连帽衫,下楼去厨房找东西吃。

“儿子,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居然没睡到十二点?看我带——”

伴着这句话的是“扑通”两声沉闷的碰撞。刃原本就还没全醒,下楼也经常是步子很大,每次跨两级台阶,猛然听到有女声说话给他吓得脚一软踩了个空,幸好抓住了栏杆才没滚下去。

那个声音凑近了一些,倒是不惊不慌,“啊呀,你没摔着吧?”

刃的膝盖刚刚磕到台阶上,痛得有点厉害,他额头紧抵着抓住栏杆的手臂,完全抬不起头,却不是因为疼痛。他起床后只潦草梳洗了一下,穿得随随便便,还光着脚,丢死人了。关键是,他跟景元还没交往几个月,他们的关系也不便于这么早就让家里人知道,结果现在居然撞了个正着,尴不尴尬是小事,被盘问起来才是真的糟糕。

他咬咬牙,强作面色和煦地抬头站起来,“您好……伯母。我是,景元的朋友。呃,失礼了,我叫刃。来……借住。”他抬起手背蹭了蹭鼻尖的冷汗,低声补充,“家里,漏水。”

“哎呀我就说嘛,他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就是浪费,现在正好。你膝盖没事吧?”

“不要紧,谢谢您关心。嗯……我去看看他醒没醒,我帮您叫他下来。”

“好的呀,麻烦你。”

刃点点头,用平静的面色强压膝盖的痛,稳重地一步一步走上楼,转过拐角立刻疾走几步冲进卧室狂拍熟睡之人的脸,“景元,景元!快起来,你妈妈来了。”

景元被吵醒,正准备一贯地把人往怀里搂,听到后半句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谁来了?”

“把你叫作‘儿子’的女性还能有谁?问题是,”刃无力地朝自己比划一通,“刚我下楼去厨房,楼梯下到一半,直接撞见了。”

“没事,别慌。”景元套着衣服安抚刃,“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我说是朋友,借住,家里漏水。”

景元欲言又止,嘴角憋着笑,不慌不忙地往牙刷上挤牙膏,刃更急了,“借口很烂吗?”

“你想听实话吗?”

刃一怔,他现在才想到,客卧在一楼,二楼只有景元的卧室,借住借到二楼去,他是个天才。刃丧气地闭闭眼,“一个字都别说,快滚楼下去。”

景元轻快地三两步走下楼,看到母亲正在阳光房帮他弄一盆新的盆景,这才想起来她前两天其实发过消息,说要到附近的花草市场帮他看看有没有新物件。他当时在开会,匆匆扫了一眼,之后忙得完全给忘了。

景元拉开阳光房的门,“恭迎母后大驾。”

看起来远远年轻于实际年龄的景氏夫人挑眉一笑,“我还以为,有哪位昏君拒不早朝呢。”

景元扫扫睡乱之后很不服帖的头发,感觉全天下只有这一位是他搞不定的。

“说说吧,那位朋友是谁呀?”

“你不都猜到了,我对象嘛。”

“哟,眼光跟你爹有一拼呐。”

“哎,哪敢,天底下只有母后大人最美。”

景夫人睨他一眼,“油嘴滑舌,到底是夸我呢,还是变着法儿跟我夸人家好看呢?说吧,谈多久了?”

“三个月吧。认识好几年了。”

“敢情你口口声声的‘单身主义’啦,‘谈恋爱太麻烦’啦,推掉的相亲啦,全都是诓我和你爹的?”

景元耸耸肩,“完全不冲突啊。那不是之前还没遇上吗。”

“也是,”景夫人一边摆弄花草,一边悠悠地斟酌,“我看人家挺老实的,你不知道,刚刚应该摔着了很疼吧,结果还是特别礼貌地跟我说话。你脑子比较活泛,独来独往惯了,可别欺负人家。对了,他做什么的呀?”

景元略做沉吟,“医生,心外科。”

景夫人警觉地抬起头,景元连这个职业都不瞒她,那说明对这段关系是真的上心了,没有随便处处随时抽身的打算。她摸摸景元的额头,“你是不是烧糊涂了,还是我儿子吗,你跟客户搅在一起?”

“严格来说,他科主任和医院领导,才是我客户。”景元给母亲捏了捏肩,“你的顾虑我明白,放心吧老妈,我有分寸,他也是谨慎的人。”

做母亲的点点头,景元从小到大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她和他爸是管不了的,顶多在他需要的时候支点招。感情的事情更是不应该干涉。“那我还是赶紧走了,让人家躲在二楼太长时间也不好。你们又才刚谈,要他来见我也不合适。”

“母后明鉴,都听你的。”

景夫人翻了个白眼,“诚意呢?”话音未落,手机就响起提示音。她打开来看,果然是儿子发来了一只分量不小的电子红包。

景元眯眯眼,“一点心意,方便你跟小姐妹们吃茶去。”

窈窕的夫人美美地转身,在儿子的护送下飘飘然往大门走,“这还差不多。”

他们刚路过客厅,就看到刃从楼梯上走下来,他已经穿戴整齐,换上了衬衫西裤,一看就是专门下来赔礼打招呼的。景元的妈妈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和颜悦色跟刃寒暄了两句,很快就按计划离开。

门关上的瞬间,刃颓然松了口气。景元走过来揽着他的后腰,似笑非笑地问,“怎么啦,这么紧张?”

“你说呢?我总得,总得挽回一下形象吧。倒是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是我对象啊。”

刃没想到景元对家里人能这么轻松坦白。他换位思考,自己对家里人连出柜也只能算出了一半,他们都回避这个话题,他不说,父母就不问。“那……你母亲说什么了吗?”

“她说啊,你看起来很本分,很礼貌体面,还说我脑子太活泛,叫我别欺负你。诶你说奇不奇,怎么见你一面她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刃本来对前半句将信将疑,听到后半句又感到格外亲切可信。不愧是这样的母亲才能教出景元这样的人。只是,“欺负”二字用在他们之间实在有些好笑,特别是这两个字跟景元很难联系到一起,他一时弄不懂那位母亲何出此言。他垂头看,景元正弯腰掀开他的裤脚查看他碰伤的地方,若论欺负的话,自己可能才是更强人所难的那个。

这么想着,刃的心头和脸上都不由一阵发烫,说不清是宽心还是害臊。他和景元都没有很明确正式地表白过,也都不太注重形式,稀里糊涂就过渡到交往的状态了。如今几个月过去,第一次听到“我对象”几个字,还有上面那番话,更何况还亲身感受了这对母子的态度,他还是难免强烈地感到自己被郑重地认可,被景元接纳了。这股强烈鲜明的存在感,在他工作之外的生活中前所未有。

“都泛青了,还是涂点药膏吧。”景元直起身,看到刃正若有所思地发呆,琢磨着刚才自己有没有说过什么不妥的话,盘了两遍感觉应该是没有,他用嘴角贴了贴刃的颧骨,“想什么呢?”

刃摇摇头,嘴唇贴了下景元的唇角,沉声答道,“我对象。”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