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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视角
01.
提着灯,暗淡的红光勉强照出大概的轮廓,皮肤贴着冰凉的石壁,静谧在蔓延,只有我的视野在晃动:
第一个字是“如”。
我眯起眼睛,逐字逐字地看完,直到光再也找不到下一个字,石壁上只剩了大片空白。
我愣了一下。
随后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
02.
我根本没有想到,在见到他本人之前,我先见到了他的留下的字迹。
太久没有见到了,初见有些生疏,但再仔细看时,我立即就想了起来。
在前几年,我都不敢去预设任何可能。
我学生时代也偷偷以为过有个神明,人们都笼统地称它上天。上天看着你,爱好是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人间疾苦。偶尔给点甜头,你接到了就该闭起嘴一个人享用,一旦你耀武扬威地宣告于世了,就判你透露了天机,不但要收回奖励,还要给予惩罚。我的经验告诉我,千万不要预设。希望越大,失望往往也越大。
特别是,在期待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时。
我只是隐约地构想一个画面、或是一种氛围,乃至一种色调,从来不敢深入去想。这种浅尝辄止的想,往往是一扇门,一个背影。
但我没想过,要先见到他的痕迹才能见到他。
这像一个预告。又像是上天,终于给了我一个甜头,主动给我一个美好的预设,尽管它来自于十年之前,一个带着世界上最孤独的决心的人。
我笑了起来,又紧紧攥住拳头,强忍下内心的激动。
03.
回想一下。啊,那还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都说时间会给记忆加分。真的吗?我每次想起他,即使背景是最阴湿诡异的墓道,也总是会朦胧地笼罩着一种宁静的暖色。就像瞬间坠入了他眼里的世界,强大的安全感携带着无名的热流在我的胸腔里到处乱撞。
我觉得,这应该不是我擅自给自己加的戏。
安全,我全身上下每一个感官都这样告诉我:这个人在的地方,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我可以悄悄松一口气,我可以安心在夜里闭上眼睛,我可以不假思索地就照着他的命令采取行动。有时候我简直厌倦了做一个隐藏在阴影里的操盘手,我宁愿做一个他部署的方案中,顺水推舟的好助手、好伙伴,也不要再离开他身边。
所以我会觉得现在的生活不太真实、不太像我。恍恍惚惚地去回忆从前有他的那些时间,抚过凹凸的凌厉,粗粝的触感像他。
我们相处的时间里,很少能看到他用笔。当时不觉得有什么,能面对面交流的干嘛要用笔?
何况我们之间,早就已经是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想法的存在。现在却觉得能面对面交流才是奢求,他的眼神我甚至也只有在梦里、在幻境里才能见到。于是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和懊悔没有留下更多他的影像一样懊悔,为什么没能留下更多他的笔迹。
我是一个习惯记录的人,因此我清楚,记录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主动留痕,总是抱着“有人能翻开看到”的隐秘的希冀而记录的,在最私密的笔记本里,人也在对着自己演戏。
但是他很少会有要留下来、告诉别人的事情,能让他选择用笔写下的,那应该是无比珍贵的记录。
那么,
我会不会成为被他选择的、主动在脑海里刻下记忆的那个人呢。
我慢慢把脑袋靠到石壁上,短暂地闭上了眼睛。
04.
第一次见到他的笔迹,应该是那些他刻下的暗号。
这算笔迹吗?
其实暗号大多奇形怪状没有逻辑,但他刻的图案就和别人的不一样,就像、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神秘,我当时总是这样想。
他是一个让人想追究因果的人。现在我已经解开了很多谜题,关于他的有意无意占大部分。他停下来,时光凝固在青铜门的背面,谜题却只增不减,我继续追赶他的步伐,已经无法停下。
我想知道在他奇崛曲折如暗号般的人生里,我能作为一个什么符号而存在。
还有…是什么呢。
他失忆那时候仍然安静。不像其他因为受到冲击而短暂性失忆的人们总要拿笔写点什么,哪怕是无意义涂涂画画也好,要抓住一点实际的东西,虚无而空白的记忆太危险,轻易就叫人一脚踩空陷入虚无。
他只是长久地凝视一个点。要么闭眼小憩。我现在知道他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失忆,在那段难得平和的静养日子里,记忆一直在不断地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他的脑海里应该始终盘旋着未能摆脱的使命,他的凝视可能只是计划着该如何达到下一个目的地,又或者,他真的只是单纯地发呆而已。
但我当时还不知道。我傻傻地在他旁边喋喋不休,建议他找个本子时刻准备着,以防想起来什么又很快消失不见。他倒也不拒绝,只是拿了本子却不动作,提了笔却不落笔。我当是他连怎么写字都忘了,临了半本字帖给他,于是那时候他的字便与我的变得如出一辙的相似。
我鬼迷心窍地把这本字帖收起来。
收起来,在接连的谜团中连同我的诡异心思一起收起来。
收起来,保存得也不长久。在我从地下室里出来的第一天,我亲手烧掉了无关计划的一切,灰烬纷纷扬扬带着余温掠过我,散落在天地间也不过轻飘飘一点尘埃,落在地上却如蒙在我心上的一张,永夜的幕布。
我也没料到能在雪域高原上得到一本他的笔记。要怎么说刻意的留不住,无意的接纷来。
我听不到外界的风雪声,只是陷入炭炉和毛毡织就的、膨胀般的空气中,但心里越发虚无,酥油糌粑能填满我的胃却无法填满我的大脑,只有一头扎进他的笔记中才能使我勉强满意。
昏黄迷蒙的灯光下,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吞食他的笔记,间接感受到一种冰冷刺骨的寒意。
好想蜷缩在他的笔记里,弯曲身体当一个逗号,在纸张翻页间连接他的过去和未来。
也好过,在隔离了人世的厚重的毛毡里,偷偷把手贴在纸页上,妄图与他多年以前的掌纹重合。
05.
极端的黑暗里,我能依靠的只剩下自己的感官。可我还是把手向前伸着,身体也向前倾着,步伐很急却意外地稳健。尽管我心里明白,离青铜门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但拥有着这把钥匙——这把闷油瓶留给我的、注定是要由我拿到的钥匙,我握在手心里,坚硬沉着的触感像他。
我一步一步走着,在黑暗中,就像有人牵着我的手。
多久了?不再有人能倚靠,不再有人能抓着追问,不再有人能作为引导的感觉多久了?就是有这样一个人,能面面俱到地为我准备好一切,重新成为我的依靠,我简直感激涕零。我想大声喊,就在心里重复一百次:“谢谢你!”可我这辈子是重复一百次这三个字就能还得清欠他的债的吗?
他也许只是随手,习惯性地考虑了一条可能的结果。不知道这会给别有用心的人带来多大的误解。我会以为他是故意、故意清理出一条足够我心无旁骛地狂奔18个小时的道路,我会以为他也和我一样抱着期望,独自筹划了一个十年之后再重逢的缘分序章。
黑暗里隐约的不怀好意,我无暇顾及;手电筒晃动的光影,青铜灵动的波磷,和我脑海里交织的情愫——你会不会、也在想我?
06.
我坐在石头上,头有点发蒙。
舒适的感觉正在回归,我学着他的样子给自己带上兜帽。自此我完全被他穿过的衣物笼罩,皮肤贴着柔软的织物,才有闲心去捕捉那些我在这十年里来不及细细去思考的事情。
他对我说过很多次诸如“你为什么要跟过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以前我愣头青,只气恼他一味地隐瞒。
但是张起灵,你明明知道我的入局是最无可避免,为什么,还要做无意义的推拒?
你要是死了心的不欢迎我,又为什么要舍了命地陪我冒险?
我仅仅是自己摸爬滚打了十年,面对人心尚觉无力。他活了那么久,对付我还要左右矛盾纠结到只能用捏晕我才能短暂收场吗?
他又不是不明白,他从来都知道。天生单纯的人,只能生存在无尽的孤独里。所以我才固执地要追逐所有真相。少有人能阅尽浮华之后,仍旧天真无邪。如果他要的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我,那我绝对给不出来。
这是一场考试吗?到了最后,世界的终极,居然是一场考试。应试教育我确实是无敌的,可是,他是游离于世界的规则之外的人。这次没有复习大纲也没有提前警告,我人生的第一次裸考,只知道他是我的出题人。
我望向自己视野里能看到的极远点,安静地想。
他想要什么,他自己来取就是了。我拿出我的全部,便不愁将来懊悔。
只希望他没有对我这十年的表现失望。
我注视着眼前点点的星光,还有点得意地想,我是张起灵也把握不住的人吗。百年里独一份吧。
没发觉下一秒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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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视角
01.
约定的日子,就在眼前。
02.
十年前,我走进地球上最黑暗的地底。
衣服在一旁安静地卧着,把鬼玺连同我的心魂一起整齐地叠放好,仿佛褪下一层人类的皮。
阴兵无声尖叫着前进,凝视的眼睛如同幽幽鬼火在漆黑的底色上无规律地游走,感受到身后的机括转动:这个世界正在收回我的入场券。
但我没有回头。
我清楚,这次不像上次,回头能看见吴邪不可置信地想冲过来,如同妄图阻止一个轻生者。
他是不可能此刻出现在我的背后,再用天真的语气追问我,再用絮叨的话语劝说我,哪怕只是再用复杂的眼神注视我一次。
都不可能。所以回头的动作根本毫无意义。
他已经被我捏晕了,硫磺会保护他,至少比我冰冷的态度更能让他安眠。
直到他第二天醒来,发现我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然后他可以转身,我们之间的距离会在车轮不知疲倦的滚动和尘土乐此不疲的飞扬中一公里一公里地拉远,客观剩下一个洞穴和几堆柴火,最终也在经年的风雪里被掩埋。
地质运动虽然缓慢,却有着不容忽视和不可逆转的力量。何况再加上一场暴风雪,足够将所有曲折的故事都填平。再好的记忆,十年也足够将它从最微末的差错开始篡改,一点点模糊直到面目全非。
听见沉重的大门完全闭合发出一声闷响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吴邪的雪盲症还没完全恢复,这次我不在他身边,不知道他会不会又一次陷入险境。
念头出现的一刹那,我身上冰冷的阴兵盔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我最常穿的那套连帽衫。这时我才有些茫然地回头,可我已经连咫尺外,青铜门繁重复杂的花纹都看不见。
注视着黑暗,我终于选择正视我心底那些不知所措的情绪。
在这个地方,一切都是在戏弄你。偏偏让我在想起吴邪的时候,紧急又正式地宣告我已经彻底无能为力的事实。
只有时间是最慷慨的,可我宁愿时间不要眷顾我。
我只能等,但我从来没有等过谁。
03.
在遇见吴邪以前,我从来没有等过谁。
等待意味着坐以待毙,我从前虽不明白活着的意义,也清楚至少要把活着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放野是一次尝试,我开始使用手中并不多的筹码换来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往后,我便一直在行走在路上。
风从我的身体里穿过,携带着我的使命呼啸着奔向终极,而不在意我究竟身处何方。
但我的世界是自愿为吴邪静止的。
第一次,他揪住我的领子。
他很急躁,以至于我们的距离有点太近了。我几乎能感受到他脸颊的温度。他问了那个我自己也不知道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我看了他很久,我一开始只是在想,近乎苛刻地想,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人生中最重大的转折,有时就在一念之间。就像眼睛长久地盯着一点,累了,不经意地移开视线,却发现世界早已天翻地覆。
我忽然发觉,那一直呼啸的风不知何时停了。不只是风,四周也安静下来,仿佛在他的目光里,一切都凝滞了。
我开始看他。
我仔细地看他眸中燃烧的怒火,从中看到他的灵魂之火,同时我们相处时的一幕幕在我脑海里飞速闪过,我看到很多可爱的细节,把他的火焰染成无暇的白色。
我顿了很久。直到艰难地咽下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的停顿是了无意义的,我停顿的结果不过是把一个严格的反问句再次抛给他。
不过是,我想、我希望有一天,他真的能来告诉我这个答案。
我等待你知道了我的全部,知道了我残破的生平、畸形的身体、乏味的性格、诅咒般漫长的生命...然后呢,吴邪,你会怎么样?
第二次,我冲他笑了笑。
我不知道自己笑得好不好看,我很少笑,也没有去照镜子的闲趣,此时却有点紧张起来,后悔至少应该看一眼。
不过,我确实是看到他,就下意识地笑了出来,没有经过那么多的思考。我看见他本来就瞪大的眼睛更圆了一点,透露出一点点不同的惊讶。我不知道这一笑有没有使我成功地在他的人生里留下印记。
我知道,有些时候如果条件允许,他会写下些什么。几个字或是几个词,随便写在哪里,但是从不叫人看见。
我猜想,这些由他创造出来的东西,最后会不会组成一本笔记,如果会的话,那么,我的名字会不会在他的笔记里驻扎呢?
我常常发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打转,那个时候我也会想,他在想我什么呢?在他的生命里留痕的感觉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如果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我希望他能记住我,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悸动。
第三次,我抵住了门。
我按照计划蛰伏在棺材里,这是一次平凡的探索,但和吴邪的相遇是一场意外。
他在我怀里扭动,挣扎,我不得不轻声地呵止他,我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随后立刻停止了所有动作。
此刻我半环着他,像怀抱着一丛篝火。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制着他太久,以至于火光亮起的下一秒,我就发现了我留在他脸颊和手腕上的红痕。
他向我们跑来,拼尽全力。我对他眼里的那种执着已经非常熟悉,就算他闭上眼,也能从他的发丝和睫毛里透露出来。
执着是人的天赋,无论是何种人,处于何种境地,都不会丢失执着于某人某事的能力。但执着是鲜少能被共情的,自我认知为不得不做的事,在他人看来只觉得莫名其妙,为此我们甚至永远地失去了共同的真相。
但此刻,我却觉得我不应该坐在车上,我应该正在奔跑,我应该握着他的手,我们应该并肩行在相同的路上,从此不必担心未选择的那条路究竟是好是坏。
发动机打响了,有人看着他吹起了口哨,更有人把视线放在我的身上,我只看到车门因惯性而缓缓闭合,把吴邪的身影吞掉了半个。在我明白过来那种恐慌源于何处之前,我已经抵住了车门。
第几次,我转过身坐下。
我当然也可以走。但那时夜风吹过戈壁,在这个无法相信任何人的地方,小心翼翼的脚步在我身边停下,吴邪坐下后我心里盛开一瞬间的高兴,所有阴谋诡计都统统往后靠。
后来篝火前终于只剩了我们两个人。柴火噼里啪啦作响,火光在跃动,璀璨的银河在我们头顶旋转,守夜人的窃窃私语再也听不到。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珍贵的夜晚。
一想到这里,我就没办法再摇摇头事不关己地离开,我转身坐下,他三言两语,我的心声就完全不受控制地倾倒在他面前。
等待沉默就像等待一个未来。
对他人坦露心声是一个人一生中能做出的最大的赌约,多少人倾倒的真情就像可燃物一样被倾倒在火堆里。
可我只是看着火堆,从没有忐忑。
你交出承诺的时候,其实什么也没有意识到。
04.
回忆也是危险的。
时间是无限的,回忆是有限的。十年够我回忆多少次和他的点滴?我不确定循环到第一万遍的时候我会不会不可自抑地失控,又或是,在那之前就早已失去记忆,但无论是哪种结果我都无法接受。
回忆是甜蜜的,现实是残忍的。谁更让人失望?
我想起我的手抚上他的后颈,我迟疑过吗?
我迟疑过。
一切暂时尘埃落定后,我开始寻找通向杭州的大巴车。当我真的看到有标识着杭州的牌子的时候,我愣了一下。
我完全不明白自己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去杭州?我为什么要去找他?我为什么会想着去找他告别?这难道是计划里必要的一环吗?这难道是计划里有利的一环吗?
我确实迟疑了,不过不是迟疑是否要去找他。
八月的那一天,我站在人来人往的汽车站里,挑选了一个终点为杭州的大巴,暗自希望他该是我的终点而不只是一个途中站。
我迟疑过。
吴邪躺在柔软的床单上,洁白的像他;吴邪躺在狭窄的帐篷里,固执的像他。他用哀求的语气说,不要走好不好?
如果我答应他,我们可以即刻返回杭州,那里确实如他所说的一般,四季分明,气候湿润,是个养人的好地方。
或许我会落在他的户口上,我会有一间屋子,我们会像所有的老朋友一样时不时出来聚餐,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见到他,我们可以就这样度过余生。
可是吴邪,我不能答应你。
我只能在我们的最后一个夜晚,最后一次把目光投向你,想象着就这样度过我们的余生。
我迟疑过。
我不会让他冻死在风雪里,但陪他走到温泉也已经是我的最后。
我精准地摁在他的颈上,感受到血液暂时的阻断,感受到他不甘心地陷入昏迷。我清点好物资,把他轻轻放在地面上,
然后俯下身,颤抖着让呼吸落在他的眼尾,泪水比我先一步吻到他。
05.
我在黑暗里摸索着坐下来,忽然发觉,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
我只是舍不得而已。
06.
约定的日子,就在眼前。
长时间的等待,其实是一种微妙的体验。许多事都是这样开头精彩,过程渐渐平淡,到了尾声,那份应有的焦虑才涌上来。
过去十年间积攒的情绪,短短两天里竟淡去了,甚至忘却了,现在的我犹如一个初尝等待滋味的新手,正感受着这份迟来的焦灼。
我仍静坐着,嵌入这片比死亡更寂静的虚无。
十年,按理来说应该早已将等待本身碾磨成呼吸的一部分。均匀、冰冷,近乎消失。
但是,我从未感觉时间如此刻般凝滞。
时间在这地方本无意义,却被单调的水滴强行丈量着,切割成细小的碎片,压向那扇即将开启的门。
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呼吸,并尝试重复吸入凝滞的时间。指尖在膝头无意识地搭着,纹丝不动。然而,皮肤下的血液,似乎流得快了。
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被漫长岁月遗忘的鼓噪,在血管深处被唤醒。不仅仅是急切,还有着不可忽视的欣喜。
闭眼,只是瞬间就有太多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现,我睁开眼,又是一片虚无。
吴邪不在。
不过,也就是几小时而已。
几小时之后,我会在他身边。
07.
如果进行着的事实,无法完全与在幻想中打磨了经年的期待相匹配,有的人宁愿,死在今天与明天相接的那一刻。
在门缓缓打开的瞬间,这句话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我愣了一下,惊觉自己竟从未设想过门后空无一人的可能。
但在黑暗里,光跳跃在青铜门冰冷的表面,很是显眼。
在我反应过来的同时,门外的景象就已经映在了我的视网膜上。一颗心还没来得及悬起,就已经安然无恙地落下。
吴邪,默念这个名字,恍如隔世。
分别,已经叫我领会了珍惜的意义,再次见到,我一秒也不会错过。
错过这个人,皱着眉头明显睡得不情愿,嘴唇张合着梦呓却没有发出声音;
错过这个人,在我小心翼翼地坐到他身边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僵硬又迟疑的那一瞬间;
错过这个人,隔着千分亿秒再次与我对视,我看见他的眼睛,竟与我的记忆有些偏差;
偏差,是我的人间。
于是,我像终于落到地面上一样,在他的眼睛里完全放松了下来。
我笑着对他说:
“你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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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数节为瓶视角,奇数节为邪视角
01.
火舌舔舐着黑暗。
我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眼睛似乎是睁着的,注视着火焰无穷无尽的燃烧,意识却在不断下沉着坠入黑暗。直到感受到身边传来细微的响动,我才发觉感官的倒错。
有人在我身旁坐下了。我意识到。
是他。
曾经,我质疑过所有人的身份,独独在这一刻,我没有丝毫怀疑就确定了这个人是谁。
或者说,我被训练出来的能力强迫我去质疑,但我的直觉完全压倒了揣测。以至于在我的视野还模模糊糊只能看得清一个黑色的轮廓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了他的模样。
我将视线投向他,平静地等待世界变得清晰。
果然。我微微一笑,果然和记忆里的分毫不差。
是,他当然不会变。但我是会变的,我老了,就像他说的那样。
那三个字,让我从飘飘欲仙的美梦中跌落,还没来得及茫然,先感受到无数阴冷的风趁机撕开一个口子,争先恐后地钻进手臂上那些丑陋的伤疤。
我可能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个天真的名字了。
我居然忘了,世界上最烂的结局不是无疾而终的告别,不是突如其来的意外,也不是无能为力的遗憾。
世界上最烂的结局是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死亡。尤其当死亡原因是,连张起灵也无法给出准确答案的,寿命。
不过谁都知道,我肯定是于他先走的那一方。
胖子把他摇得东倒西歪的,但他始终注视着我,眼睛微微发亮,温和而不可思议,似乎想说什么。
我没有给他说出口的机会,我和他们抱在一起,分开的时候低头避开他的目光,从地上拎起一个背包:
“走……”
世界天旋地转,失重的感觉又熟悉又好笑,我等待着与地面的亲密接触。直到,一只有力的手臂接住了我。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目之所及一片漆黑。但这种黑暗比我先前见过的好太多了,我很快就辨认出,这是一个典型的旅馆单间。
房间里静悄悄,我摸了摸手机,发现现在是凌晨两点。我拉开窗帘,月光和雪光就如水一般倾泻了进来——这里是长白山的山脚。
我有点蒙圈,在我记忆里,我应该是在接到闷油瓶后就晕了过去,然后呢?我怎么下来的?难道是闷油瓶他全程背下来的吗?
我后退一步,唰的一声拉紧窗帘,连滚带爬地跑到洗手间,狠狠搓了一把凉水才觉得冷静了下来。
手边没有纸巾,水从睫毛滴到下巴,我摸索着关掉水龙头。
然后抬头,镜子里却赫然映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人脸!
我下意识地一拳打在镜子上,碎片爆开擦过我的脸颊,玻璃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很是明显,唤醒了我险些丢失的理智。
我就着还勉强能看的小半块镜子照了照,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没有生出什么乱七八糟的后,才转身坐回了床边。
手在流血,我没管它。我只是有点出神。
潜意识在作祟,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事件很危急,感官却迟钝得仿佛独立于宇宙之外。每当陷入到这种情绪的时候,我往往只是在思考两个问题:我该怎么做?我做得对吗?
对于这两个问题,我不陌生,我可以说是个行家,毕竟我几乎是用了整个前半生去琢磨它。
我曾经尝试给自己找一个参照物:一种气味、一个画面、一句话……一个人。结果碌碌地走了半生,才发现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
从此往后,我便开始迷恋上这种冥想的状态。
你看,反正,都没有答案,不如借这个高大上的理由,给自己找一个逃避现实的机会。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毫无变化而已,干嘛要冒这个风险,去承受关系改变的后果呢?
我静静地坐着,直到血液凝固在皮肤上,像一条蜿蜒的小河;直到天光隐显、初晓渐现,我深吸一口气,该是我露面的时候了:底下的伙计要给个交代,人马要分流离开,庆功宴还没开,以及……他那边,我也该说个明白。
我推开门,却猝不及防地看到了闷油瓶。他抱着刀倚坐在我的房门旁,原本微阖的双眼在我推开门的瞬间睁开。他翻身起来,鼻尖要贴上我的脸颊,黑沉沉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什么……小哥!”
我想问他为什么要在我的房间门外坐着,坐了多久,为什么不敲门。但他抓住了我的手,我故意没有包扎的鲜血淋漓的伤口就暴露在他的眼前,我想狡辩,他却先一步推开房门,扯着我走了进去。
02.
从雪线下来,山路就不再崎岖,伙计在前面开道,他们显然已经疲惫不堪,而如今终于能松一口气,面上总算透出几分喜悦,队伍里开始有隐隐的笑声和琐碎的低语声。
以及,一些隐秘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我,和我背上的吴邪。
我垂下眼,把吴邪往上颠了几下,他温热的呼吸就打在我的颈侧。微弱,频率也不稳定,但也好过那时他倒在我面前,脆弱得像一张残破的纸。我接住他,发现轻飘飘的不是我的错觉。
走到山脚,旅馆的前台看了看我和我背上的吴邪:
“标间还是单间?”
我看着他手中的卡,想起十年前长白山的夏天。面对这个问题,当时的吴邪丢下一句“标间”就赌气般转身离开,那个前台笑嘻嘻地把房卡递给我,混不吝地说:
“我看还是给你们开个大床房吧!”
他的声音故意放得很响,大堂里来来往往都是不讲究的驴友,听了这话都哄笑起来,我没应,只是接了卡转身跟上吴邪,恰好看到他踉跄的脚步和烧红的耳朵。
那是我们距离最近又最远的一晚。我们默契地背朝着对方躺下就一动不动,直到他从床上悄悄地起来,低低的电话声伴着萦绕的烟在惨白的月色里旋转,他骂了一句,又像是被吓到一样突然噤声。
他回来了。床垫被挤压和布料的摩擦声响起一阵后消失,一切归于平静。
我想看看他,哪怕是一个背影。于是我翻了个身,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眼睛,他也看着我,眼眶迅速发红。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那时,他还可以如此坦率地与我对视,如今却要避开我的目光。我不知道吴邪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就像我难以探究那些伙计即使是在吴邪昏迷后,仍然忌惮又害怕的眼神背后深意。我只是听见自己的声音:
“单间。”
当然,我选了吴邪旁边的那一间。我不放心他,当我把他放到床上的时候,他的面色比旅馆的白床单还要叫人心惊,但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帮他掖好被角再拉上窗帘。
凌晨,隔壁传来暴力的碎裂声,我抽出刀,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吴邪的房门前,敲门却没有人应。事实上,在那一阵玻璃的掉落声过去后,这个房间内就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看着这一道门,又是门,不过这次倒是反过来了,他在门里而我在门外。
薄薄的一道门,阻隔了目光和话语后,两个人之间的联系还能剩下些什么?近在咫尺和海角天涯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于是坐下来,倚靠着门,这个姿势我很熟悉。
我等待天明,等待门开,吴邪做过的,我也再做一遍。
我只需要他给我一个答案,一个对于我们之间关系的,时隔十年的答案。
03.
我想说这只是意外,但闷油瓶直接看了卫生间碎了一地的镜子一眼,我顿时哑口无言。他把我放倒在床上,随后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
走了?走了!
麻木的感觉从心脏开始升起来,通过诡异的电流传到四肢百骸,我眼前一阵阵的发晕,我的手在抖,伤口又崩开出血,但我什么也顾不上,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要追上去抓住他。可是还没等我行动,一个人影就出现在了门口——闷油瓶拎着医药箱重新回来了。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我丢脸地咬着牙,想等这眩晕的劲过去。
忽然,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我呆呆地看着闷油瓶拿着镊子,一点一点地给我挑出细碎的玻璃渣,他的动作很轻,以至于我几乎没有感受到痛。涂上碘酒,用洁白的纱布一圈圈地扎上,粗粝的地方甚至垫了棉花。
我看着他俯身在我面前,毛茸茸的脑袋和专注的眼神,那么温柔,显得我接下去要和他说的话是那么残忍。
我该怎么做?我并非不清楚张起灵对我的感情。是的,我知道。就算我十年前追上长白山的时候不明白,现在再不明白就真成傻子了。
但他愿意向我发出这样暧昧的信号,我却不一定有这个勇气去回应他。我难道不知道,与他漫长的生命比起来我的寿命是那样短暂吗?如果结局是这样悲惨的既定,我们还要不清不白稀里糊涂地欺骗对方欺骗自己,许下一个关于永恒的谎言吗?成年人的辞典里有一个很恰当的词可以给这个世界上百分之百九十的犹豫给出答案:及时止损。
“小哥。”我抚着被他包得严严实实的手掌,抬起头暴露出自己的脖颈,笑着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吧?”
我做得对吗?也许在我死去的前一刻,再看到张起灵的那一刻我会后悔吧,但是现在,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震了一下,心里只剩下无边的悲哀。
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没想到我还是没有修炼到家,就像现在,我再也受不了这在沉默中逐渐发酵的酸涩饱胀感,我想尽快打破这个令人窒息的氛围。
“不早了,我们下去吧。”
张起灵却摁住我不让我起身,说出来的话令我胆寒:
“不。”他抬起头。
“我们交往吧。”
04.
我坐在车子的后座,年货摇摇晃晃地偶尔碰到我又很快被下一个转弯甩开。我闭着眼睛,却在想,准确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和吴邪的关系。
吴邪答应了我,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他也几乎没有拒绝过我。但我们的关系反而变得陌生,他想尽办法地躲着我,我也比以往要更加沉默,异常的沉默让他看我的眼神都变化了几分。
我不相信吴邪不明白我的意思,那么,他是在担心什么。他在担心什么呢?
前座胖子压低了的声音传来,“说起来,你今年三十几了?”
吴邪没有回答,我眯起眼睛看他,渺白的烟雾混着他呼出的热气一起被气压卷到车外,又随着风越飘越远,他把烟夹在指尖,似乎是出神了好一会,才低头拧了个矿泉水盖子,把火星都按灭。他盯着自己的手,仍旧没有答话。
他该戒烟了,我想。
想着想着,我轻轻笑了起来。
你担心的,就是这个吗?吴邪。
我答应了雷本昌的要求。
胖子吃惊地看着我,大概是想不到我会站在他这一边。
吴邪脸色不好看,可能想起了当年面对霍家时,我也是这样自顾自地推翻了他的决定,站在了他的对面。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像当年一样轻易就被气得火冒三丈,至少不会在面上表现出来。
“两位老大,大过年啊,你们可怜老头子的同时也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把目光转向了雷本昌。
他快死了。
吴邪说错了,我并不是可怜他。死亡我见得多了,死前的人要做什么都不奇怪,特别是执念很深的人。
胖子给吴邪递过去一根烟,“吴邪,我们也是会老的。到那个时候,我们想留在哪里,小哥也会陪我们去的。”
几乎是瞬间,我抬起头和吴邪对视了一眼,两人又闪电般地同时移开视线。大概我们都没想到,横贯在我们之间的、这层心照不宣的隔阂,竟然就这样意外地被第三个人捅破。太突然、太轻松显得我们之前的坚持都有点可笑,我才意识到,对于死亡,特别是吴邪死亡的未来,我其实还没有胖子坦然。
不过。我听着吴邪的叹气声,想。
我答应下来,更是因为这是一场关于终极的冒险,我想让他看看,我给出的答案。
等那以后,吴邪一定要戒烟了。
05.
割裂感时时刻刻围绕着我。明明已经做好了总有一天要与闷油瓶离别的心理准备,他的一句话,我们就突变成了彼此都亲口承认过的爱人;明明雷本昌的委托沉重而令人烦闷,当下我们却在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
闷油瓶好像在对着电视发呆,我就对着他发呆。小时候过年意味着又长了一岁,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过年对于我已经变成意味着又老了一岁。然而闷油瓶大概根本就没有类似的概念,也无法融入我们庆祝的氛围。至于寿命,我觉得我已经学会不去纠结这些不可改变的东西,但难保他不会纠结。
而在这场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恋爱关系中,他是否也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和我在一起之后需要面对的未来有多么残酷?
光是想到他,他那么好的人,对我付出了如此珍贵的真心后,却要在我离开之后,一个人又回归到孤零零的状态,我就开始痛骂上天。
如果我为了想要再靠近他一点点的私愿,而放任我们的感情在一天天的耳鬓厮磨中加深加厚,最终尽数转化为我离去后留给他的悲伤难过,这样的我和从前利用他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但结果我还是答应了他。我苦笑,这算什么。
二叔要我敬酒。我站起来,对着房间的横梁,我说:
“对不起,谢谢。”
然后,将酒一饮而尽。
酒喝得太快就是这个坏处,酒气一股脑地冲上来,酒精让我变得脆弱。
我错了,我根本就没有那么洒脱,我想要他,我想要和他就如真正的恋人一般牵手、接吻、做爱,同床共枕,在同一片阳光中醒来,在同一片黑暗中睡去……可是、可是,
我做不到。
我不能给他对等的回报,他又凭什么要为了我承受这一切?
06.
过年,吴邪作为我们家的话事人正在一个个地安排房间,我本来就有自己的房间,就跟在他旁边转悠。
等到其他人都休息下来,吴邪瘫在沙发上,搓了搓脸就又站起来收拾一片狼藉的屋子。我们一起把碗筷搬到厨房里,他负责把碗和盘子洗干净,我就负责把它们擦干放好。
水流声断断续续,洗洁精的味道淡淡地弥漫在我们之间,我有些明白了吴邪的逃避,如果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要消失,我也会觉得遗憾。
右边很久没有再传来东西,我扭头看着他落寞的眼睛,就知道他和我想的是一个事情。我把手擦干净,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情——抱住他。
他好像有点醉了,也没有推开我,反而依恋地缩成一团,靠着我蹭来蹭去。
“怎么办啊?”他喃喃道,“你要怎么办啊……”
细细感受着此刻他真实的存在,我吻在他的发梢,
“你没必要这样。”我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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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视角
“什么意思?”
我瞬间清醒过来,像第一天认识他一样看着他,抖着手问,“你什么意思?”
他没回答,而是把我半搂半抱到了房间里,但我等不了那么多,我狠狠抓住闷油瓶的领子,猛地靠近他,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自己歇斯底里,面目扭曲,映在他天山湖水一般清澈的眼底,越狰狞、越清晰。
我突然觉得委屈,泪水无可抑制地漫出来。
“你什么意思?你告诉我!张起灵……张起灵你为什么总是对我沉默?!是我让你无话可说吗?你回答我……”
你回答我,好不好。哪怕是一个字一个词,是或否,把我拎起来或是推开,回答我以证明我在你心里不是那么无足轻重。
我几乎要绝望,“你回答我……”
他还是沉默,我得不到他的回答。因为他本来就和我没什么好说的,他有什么义务去回答我这些自顾自的庸人自扰呢。
“吴邪,”闷油瓶忽然抬起头来,扣住了我的手腕。“我说你没必要这样。”
他直视着我,另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脸颊,亲密的触感让我浑身都颤栗起来,他的指腹按在我的眼角,让我眼眶发酸。
他离我太近了,也就是这一刻我发现他眼里原本的那些长白肆虐的风雪,不知什么时候已幻化为三月里西湖的频率。
风一吹,沉默地哗然。
“因为……”他的气息拂过我的皮肤,我心里忽然动了一下。
我有了一种预感。预感告诉我,闷油瓶接下来的话注定让我哭也让我笑,与我同悲也与我同乐。它像前功尽弃,又像得偿所愿。
但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要这样激烈地挣扎起来,抗拒他即将要说出的话:
“等一下,等等!”我大喊,尽力阻止他,但我没成功——
“我爱你。”他轻轻说。
我一开始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后来逐渐恢复了听觉,能听见闷油瓶他近在咫尺的呼吸,摸到他衣领柔软的触感,渐渐卸了力气,但仍旧看不清眼前他的脸,所以没能知晓他的表情,在这个时刻会不会与平常有所不同。
有那么一会,我完全不去想接下去该怎么做,感受着闷油瓶的气息滚烫地打在我脸上,感受着因过分的冲击而带来的大脑空白,空白的状态让我不愿去思考,从而获得了难得的宁静,并期望在这样全然的安静中,那真实、自然的状态就能恢复。
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另一桩事来。
——我从前始终坚信,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世间有那么多的误会和遗憾。我以为如果爱着对方,就该存在这样一个咒语。只要喊出这个咒语,就能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没有变吗。只要喊出这个咒语,就能让对方知道,我不想你离开吗。咒语从情之生始便相伴相随,是最忠诚的契约者、守护兽、结缘神。我以为我掌握了爱的密码。
但我后来才知道,它本质是个诅咒。世界上最顽固的诅咒,它诅咒生者生,死者恨;死者恨不能生,生者无以为生。
我不知道闷油瓶知不知道这是一个诅咒,他虽然活得久,但也可能被甜言蜜语的包装骗了好多年。
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被骗了,他们以为这只是人间最常见不过的表达,却不知道往往走到必须要这三个字才能留住人的这一步的时候,说出口的瞬间,也意味着你选择去主动承担了不被同等爱着的风险,去面对横亘在两人之间以至于使对方不能迈出这一步的的现实的鸿沟。
是的,就是这样怨毒的诅咒,被世间的千千万万对佳侣亲口歌颂,心甘情愿地接受。
但是,如果这样就能把对方捆在身边的话,做什么我不愿意呢?做什么我不愿意呢。
这个咒语就三个字,却仿佛真的有魔法一样,轻而易举地抚平了我长期以来萦绕于心头的忧虑和不安。
我之前真的太折腾,其实只要这三个字就好。我也太矛盾,我说我不要太多,却不依不饶地要他的态度,他的心,他的爱。尽管我知道这对那个人来说,太奢侈太隐秘太禁忌。
我的心砰砰跳,仿佛在水中浮沉。闷油瓶真是不愧活了那么多年岁,他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就把我的疑虑,我的忧心,我的患得患失全部斩断。这等风采让我回到了当年他在墓里对付粽子那样,也是这样快刀斩乱麻,直切要害。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要和他说清楚:“可是…”
我还没说完,他打断我,只说:
“没关系。”
怎么样都没关系吗?
哪怕时光流逝、我垂垂老矣;我闭上双眼、我抛下你;你仍然会纪念着我,不后悔今天做出的决定让你得到了爱又再再次失去?
闷油瓶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把挡在我们之间的我的手拿开,转而圈在他的腰背,就像剥掉了一层盔甲,盖上一张毛茸茸的毯子。
我瘫软在他身上,失去了所有力气。
我们终于有了个真正的拥抱。
疲惫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我感到困倦,和前所未有的轻松,我知道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但我不想再思考,我和他紧紧地抱着,他滚烫的肌肉贴着我,我埋在他的颈窝,好想就这样睡去。
但我还是挣扎着让自己保持清醒,因为我还没有回复他。
那三个字后面应该跟着四个字,是最滥调的对白,但至少代表我将和他共同背负这个诅咒。
我曾发誓,不会再让他独自承担任何所谓宿命。更何况这本就该是我应该做的,是他抢了我的台词。
“小哥,”我亲亲他的下巴,“我也爱你。”
如果这是一场梦,还请我就不要醒来;如果这是你为了我抵抗残酷也可知的未来而砌起的碉堡:
哪怕是有时限的,好吧,那也没关系,至少天亮以前,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两颗心滚烫依偎着跳动,一瞬间成为永恒,我爱你直到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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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视角
吴邪抓着我的衣领,他很生气,但更多的是难过。
吴邪很久没有称呼我世俗上的本名,这次却崩溃地重复了好几遍。相对而言,我更愿意他叫我小哥。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叫法,现在搭讪也少有人使用。但吴邪就一如既往地叫了二十多年。
和胖子不一样,吴邪咬字很亲昵的,轻轻的。现在倒是大声,染上了哭腔还是避免不了黏连的语气。他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在我的衣服上氤氲开水渍。
到了雨村之后,他是第一次展现出如此激烈的情绪,更多时候他不愿意和我接触,故意躲开我暗示的字句。但我知道他并不是厌倦了我,他爱我正如我爱他。我甚至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他害怕离开。
不是我的离开,而是他的离开。
在我这漫长的人生中,时间的流逝是根据社会的变化而定的。我见证大宅小院到高楼大厦,十年是一个量词,百年是一个标度。不过现在不同了,我真真切切地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是我们分离十年他遮住和遮不住的疤;是看着我们的庭院一点点成长起来的几个月;是往返古楼的三天;是他看着我整理苔藓的两个小时;是他偶尔放在我身上的目光又移开的几秒。
我苛求以秒为单位丈量我们相处的时光,而这些都是吴邪带给我的变化。
所以我很明白他若即若离的矛盾。我终于能和其他人一样感受时间的淀积,那么同时我也更加清楚地感受时间的力量——吴邪正在无可避免地老去。虽然他外表还没什么变化,但这确实在发生。
我描摹过千万次他的脸,终于把他变成即使是天授也无法抹除的记忆,上天没法再奈何我,就这样残忍地对待他,让他主动离我远去,作为一种报复的延续。
吴邪大概就是无法忍受这样的注定,这一眼望得到头的结局,正在向我们靠近。
可是吴邪,死亡本身已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在我们爱上彼此的那一刻,死亡就已经成为了我们共同要面对的事实。
死亡永远是对于被抛弃的那个人来说的残忍,先走的那个人,留下遗言,以为就会甘心吗?被抛弃的那个人,发现世界上真的没有了你,空白的恐怖,消失的迷茫,远去的未来。要我在你毫无血色的嘴唇上再印一吻,我们最后一吻,然后就可以轻轻松松把你忘掉吗?
还是要我一直一直不说出口,我们心照不宣地装着糊涂,直到你闭眼那刻我才意识到我们简直是在浪费生命。我难道不会后悔吗?
后悔现在,我没有说出口,
这个魔咒。
但是,这一切已经不可避免。
你的忧心之处正是我的目光落在的地方。而你若无其事避开的视线、皱起的眉毛、指尖萦绕的烟,又给我添几分沉重。因为你的苦恼,也是我的心病。
更何况。
我看着睡过去还要紧紧抓着我的人,轻柔地将他的额发拨开。
不能同生我们就共死。
Chapter Text
*偶数节瓶视角,奇数节邪视角
01.
我们正卡在盐洞里,通道已经见底了,我刚想说话,却和闷油瓶对上了视线。
头灯晃得眼前全是一片刺目的白色,我看见他眯上了眼睛,以为他要说出那句临时口头禅,但我只是感到脸侧有微风流动,他飞身越过我的同时在我耳边轻轻说:
“看着我。”
闷油瓶落到这个通道的底部,抬头看着胖子和雷本昌一个接一个地爬下来,只剩下我还慢吞吞地留在上面,他张开双手,意思是:来吧,我接着。
记忆里的从前,他多少次像这样为我殿后。我觉得他是想对我说:如果我还相信他,也应该相信,不管结局如何,他都能接着。
闷油瓶是一个绝对的实用主义者吗?有时候我认为自己单方面的揣测都过于狭隘,但是他不说,我也只能这样去试图猜他。
我经常思考,我凭着他外在的行为语言而做的事情,真的是他想要我去做的吗?
还是说,重要的不是他的初衷,而仅仅是我对他的追究本身呢?
盐粒如雪花一样飞舞,从前方的黑暗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除了盐屑剐蹭地面的声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奔跑的脚步声。
但我知道不是,有一个人在时间的尽头,等待我克服一切拥抱他。
02.
身后传来越来越明显的脚步声,我没动,依旧半蹲着,有规律地打着信号。直到我听见那个人狂乱的心跳,凌乱的呼吸,精疲力竭的喘息,我转过身去,他猛地冲进我的怀里。
Chapter Text
*番外 可以当独立短篇看也可以和前文联系着看
01.
爹妈带着一大堆年货来了,我顿时烟也不抽了,pose也不摆了,殷勤地给他们介绍雨村的各种风景、美食,还有我的朋友。介绍秀秀和胖子的时候都很顺利,
“这位是……”我余光扫到闷油瓶,他默不作声地盯着我,我卡壳了一下,笑容都僵硬了。
“这位是胖子的助理,哈哈……其实他们两个还是亲兄弟,这个老大!这个老二!”
我拍了拍闷油瓶的肩,胖子一口水喷出来,我狠狠瞪了他一眼,闷油瓶还是盯着我,我这辈子脊背没有挺得那么直过。
虚张声势。
“这个大哥是不是在娘胎里把弟弟的养分吸走了哦……”我假装没听到爹妈的嘀嘀咕咕,连忙拉着闷油瓶跑进了里屋。
“小哥,你知道的,我还没准备好。”我讪笑着,他不作声。
我莫名地从他的黑不溜秋的眼珠子中看出了点幽怨的意思。
急急急,对象生气的时候应该怎么做?
我眼一闭,心一横就把自己送了上去,闷油瓶扣着我的脑袋,加深了这个吻。
他撬开我的舌关,细细地舔弄我的上颚,麻痒的感觉让我忍不住躲避,却被他桎梏着左右无门。
我没想到我们的第一个吻就是如此色情的湿吻,分开的时候唇齿间牵拉出淫靡的银线,我不敢看他,闷头冲出了房间。
门外二叔正点着烟,他看了我一眼,是那种早已看透一切的眼神。我心虚地想逃,闷油瓶却走出来站在我的旁边,稳稳当当地搂着我回了房间。
02.
我来到湖边,刚想掬水,就被闷油瓶拉住了,他用刀蘸了点湖水,把水蹭到皮肤上又甩掉。
“咸水。”他轻声说。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胖子他们还没追来。
我跪在他面前,双手撑地,将脑袋凑过去,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刀片,冰凉的触觉很是新奇,我感受到闷油瓶那双稳健的手竟然抖了一下。
我还凑近他蘸了水的皮肤,却被闷油瓶推着脑袋被迫抬起头来。
我看着他,笑了一下,“没毒。”
03.
十年前我和闷油瓶在我的声嘶力竭中坦白彼此,我们接受了我们的结局并决心要就这么走下去。回到雨村后,每天的日子重复而规律,生活平静地走到下一个十年。
但我们都很明白,生死的分离是迟早要到来的。为了能尽量陪伴闷油瓶更久一点,我格外注意自己的身体,配合闷油瓶服下那苦中带腥的中药。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但对于我们来说,这种温馨就已足够。
我照常喝完中药钻进闷油瓶怀里,抿着发苦的舌根抬起头看他。头几次喝药的时候我还需要闷油瓶给我准备大白兔奶糖,但现在我只需要他亲亲我就能又活蹦乱跳了。
可是这次闷油瓶没有主动吻我,我不满地追上去讨回这个吻,却发现他的神情竟有些不安,准确来说是忐忑,当然这种神情非常轻微,不过我对他的一切都太过熟悉,才能第一时间发现异常。
我刚想询问,闷油瓶就先一步扣住我的手腕。
“吴邪……”
我等了半天,他却没有下文,似乎正在斟酌,顿了一会,他才慢慢说:
“我找到了长生的方法。”
我听了脑子一炸,却被他按住示意不要说话,他继续说:
“你知道人体的细胞每隔一个周期就会完成全体的更新。”
他说正常人的细胞是自身生成的,但通过外界干预的手段也可以植入带有特殊功能的细胞。
虽然长生并不是单单细胞的作用就可以促成的,但张家的手段可以通过换血来实现长生,理论成功率超过百分之八十。
听到这里,我已经明白闷油瓶是想干什么。这血还能是什么血?但我是绝对不允许闷油瓶用他的麒麟血来冒这个风险的,即使成功率超过百分百又怎么样?我都不愿意他再因为我而受伤,何况是作为一个血包。
我刚想反对他,下一秒却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中药。
那碗每天都雷打不动、由闷油瓶亲手熬制、又亲自监督我喝下的中药。
那是中药吗?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药里的苦是什么时候掺杂着腥味的。也就不知道闷油瓶已经为了我放了多少次血。我突然想起他提过的“周期”,一个周期又是多久?
闷油瓶这个时候又恢复了那种淡然,他好像能洞悉我的想法一般,平静地告诉我:
“大概十年。”
“刚刚你喝下的是最后一碗,最迟明天早上,我就能知道是否起效。”
我和闷油瓶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他的身体很暖和,我的血液却在慢慢变冷。
怎么又是这个恶魔一般的数字?!一瞬间怒火几乎要烧尽我的理智,但很快就尽数转为了悲凉。
我知道闷油瓶要真想做什么而不被我察觉就一定瞒得住我。我天真以为自己能为他做点什么,戒烟和静养都是我对他做出的承诺,可这点努力根本就没有办法偿还他对我的付出。
我知道闷油瓶是全为我好,可我牙关紧咬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我将他胸前的布料揉成一团,几乎是打着战吐出几个字:
“你不能这样……”
闷油瓶俯身吻上我的眼角,他尤其喜欢亲昵这里,他觉得这里藏了太多我的忧思和哀伤。
“为什么不可以?”他反问我。
“吴邪,为什么不可以?”他重复道,“你在那十年里流的血,比我如今要少吗?”
“那能一样吗?!”
那能一样吗?我就是一介凡人,我为他流血是我心甘情愿。他不应该立在最寒冷也最巍峨的雪山上,等我临死之际爬上去,化作永生永世的冰雕,拙劣地模仿他的温度,也好歹让他空茫的目光有个落地的实处。
我向神朝拜,难道是希望得到什么回报吗?他不知道他只是短暂地停留在这个又湿又热的地方,他终究还是要回到那座山上去的……
“为什么不一样?”张起灵罕见地用了两次问句,他强硬地拧过我的脸,大有些不忿气势,
“你又把我看作神吗?成为张起灵不是我的选择;但把你留下是我的选择。你需要明白你对于我的重要性。你如何感受这一刻就是我如何看待你的那十年。”
这一刻?我摸摸自己的心,没有办法再和他玩猜猜我有多爱你的游戏:我和他的距离,平等就如他此刻静静回望过来的眼睛。
“万一我是那百分之二十怎么办?你怎么判断有没有成功?”我埋在他的肩头,声音闷闷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明天我一睁眼他就能知道。我正纳闷地想如果我睡不着怎么办?一阵违背生理的困倦感就席卷而来。他娘的,这小子还往药里加了安眠药!
04.
我做了一个梦。
这个意识是在我踏入梦境的那一刻产生的,几乎就在我认识到我在做梦是一瞬间,这个认识就无可阻挡地滑向了遗忘的边缘。
我才开始留意到周边的环境。我正站在一个空落的园子里,四下除了杂草,只有梅花。
花瓣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天空落下来,不一会就把稀疏的草色覆盖。这应该是个梅园。
梅园的大门紧闭,门上的锁链生锈,倘若我想出去的话,大概是很容易的,但莫名的,我不想出去,我甚至不愿意动。
我就是知道,那门外除了一片延绵不绝、毫无平仄的白色,什么也没有。
梅花还在落。
何时我坐下了?花瓣就落在我的头顶,掠过脸颊,到肩头,我从身后的回廊看我,静静的就像一座雕像,就像闷油瓶……
想到闷油瓶,我突然站起来,花瓣就纷纷从我身上落下,降成一片局部的花雨,掩住了我留下的痕迹。
那时,仿佛封闭的五感被骤然打开,我听到低低的诵经声。
没有人要求我,甚至我自己也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要,我空白地、几乎是迷茫地迈出脚步。
我贴着墙根,扶着墙,一圈圈地走。
梅花还在落,盖住了我的脚步。
第九十九步,我突兀地停下来。
梅园的门开了。
不是因为门开了我才停下来,而是因为我停下来,门才开了。
我停下来,是因为我在迈出第九十九步时感到一阵剧烈的哀伤。
这是自从我进入这个梦以来,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因此我感知得非常清楚,这种哀伤具体是指:我等得太久了,我等不及了。
门在缓缓转动,但锁链没有掉在地上,它附在门上纹丝不动。
诵经声还在继续。
门外确实是一片白色。
但在这白色中,有人正在走来。
我莫名地也知道,这个人,也等得太久了。
——
吴邪醒了。不是文艺作品里写的那样喘着气惊醒,或者从床上猛地坐起,他只是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还是清晨,雨村幻然的瀑布水声混着家禽走动的声音,与从前千百次的清晨并无区别。
他没有动,梦中的画面正如潮水般褪去,他只隐隐觉得,自己得到了什么。
他偏过头,张起灵在他睁眼的那一刻就醒了。
下一秒,吻像梅花一样落在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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