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一只陌生乌鸦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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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有轻微的泡泡破碎的声音。
触手在伸展——就像是做瑜伽那样,尽可能地往远处伸展去,星灵体、以太体都在极尽全力地伸展着,像是远方有什么必须要抓住的东西……
视野里出现过一张脸。
皮肤苍白眉眼深黑,墨水滴在宣纸上晕染不开,黑得纯粹。这张脸——
“不是我审美里喜欢的那一口。”年轻的神明迷迷糊糊地想,“但是祂还是好看。”
乃至于有些熟悉,熟悉得要他滴下泪来。
浑浑噩噩的被喧嚣尖啸侵扰的大脑得到了片刻的宁静,在之后就如同沉入了汽水里一般,带着细小的泡泡和微凉的温度。 然后就是眼前逐渐变得明亮、透彻……
“嗨。 最近怎么样?”
头戴礼帽的绅士身边坐下了一位穿着古朴魔法师长袍的年轻男子,祂跟他打招呼,语气轻松惬意。
“阿蒙。 ”克莱恩稍稍皱了皱眉,又放平来。 他坐直了身体,刚刚他把头枕在长椅的椅背上抬头看天,只是天空没什么好看的。 “不怎么样,还是那样。 ”他平淡地回复,他们之间的气氛称得上和平,没有一点剑拔弩张。 “不过,怎么是你过来?”
“哦,这话问得稀奇。 您是希望有其他人或者天使过来跟您说话是吗?”阿蒙抬了抬单片眼镜,微微点头,“可以理解,不过事实上,您倚重的星之天使,或者那条年轻的小龙,现在都还没有亲自在您面前汇报的资格。 ”
“或许再成长一段时间可以,但不是现在。 ”
乌鸦总是絮絮叨叨的。 克莱恩漫无目的地想,又忽然觉得现在的气氛好得过头。 『我们的关系有那么熟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克莱恩没有抓住,他的手杖只是重重敲了敲地面,打断了阿蒙的前情播报。 “那你来这儿的目的是为什么?”
“我?”阿蒙的神情有些古怪,好一会儿,祂像是没有找到合适的答案一般:“您要不猜猜看呢?”
克莱恩起身就要走,又被叫住:“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话聊一聊又怎么样呢?”
“你明明没有其他的什么事要跟我聊的吧?”
阿蒙沉默了几秒,笑起来:“这倒是。 ”
“那您往东走吧,就可以回去。 ”
克莱恩往阿蒙指示的方向看去,那里一片迷雾,只是眨眨眼又能看清那些事物,朦胧的建筑和僵硬的行人安静地罗列两旁。 他顿了顿,没再招呼阿蒙,往前走去,这里的景象熟悉又不熟悉,似乎是自己曾经居住过的旧时代的街道,又充满了别样的小小错误和扭曲。
可是不影响理解。
这里的扭曲是源自错误的权柄吗?多走了几步,那如同汽水一样的触感又出现了,它混合在迷雾里,但并不危险。
“这是哪里?”
他走出去几步了,才询问出声,回过头来已经和长椅上的阿蒙拉开了很远的距离,克莱恩不记得自己有走出这么长的路。 而阿蒙坐在原地,翘着二郎腿,祂腿长,做这种动作特别优雅窈窕。 这个距离,勉强能看清祂的脸,带着公式化的笑容,克莱恩不太喜欢,他总觉得祂似乎有更柔和一些的笑,而不是现在这一款的。
于是眨眼间克莱恩偷走了距离,又重新出现在阿蒙身边,祂没有回答他的话,悠然自得却也没有更多的动作。
“这里啊……”祂不再用“你猜猜看”来敷衍搪塞,只是在静默地思考之后也给不出确切的答案。
“您能占卜出来吗?”祂把问题抛了回来。
黄水晶吊坠闻言垂下来,随着重力的吸引稍有晃动,又极快地平静下来。 阿蒙不知道克莱恩默念了什么,祂只是坐着,只是看着,安静地等克莱恩完成占卜。 阿蒙等了好久——也可能不是很久,祂有非常多的耐心,不在这一时半会。 黄水晶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顺时针旋转之后又逆时针旋转,克莱恩平静地看着水晶灵摆,好一会儿,他收好灵摆,在祂身边坐下。
“占卜出了什么吗?”阿蒙的询问带着一点闲适,祂并不是很在乎克莱恩是否清楚这里的信息,尽管祂的表情没有表现出对此地更多的熟悉,但这种放松的架势本身就意味着祂掌握的信息比克莱恩要多。 克莱恩细细地观察祂的表情,肢体也放松下来。
“没太多有效信息,只大概知道了一点。”克莱恩环视周围,这里十分安静,没有风,没有人,没有更多的信息,能够交互的只有身边的阿蒙;绿树茂盛如盖,阳光晴朗地透过绿叶的缝隙投下光斑,安静得随时可以在这里睡去。“所以,这里是哪儿?”
“嗯……”阿蒙又不回答了,也没有看向克莱恩。气氛也安静了下来,没有鸟飞过也没有虫鸣,一个自成一体的安静世界。
“一个梦吧。”阿蒙斟酌着回答,“但我是没有能力拉您进入一个梦的。这一点您应该清楚。”祂的意思是他主动入梦的,首先排除祂的影响。这可能是真话,克莱恩会选择性地相信。
“我更想知道,这里有其他的神在吗?”
“我以为您刚才有占卜这个问题。”
“回答是没有。”克莱恩接话得毫不犹豫。
“那不是比我可信多了吗,怎么还要问呢。”阿蒙摇摇头,“您想问的应该不是这个。”
“而我之前也提到,您倚重的天使尚还未有资格进入这里。即便她们进来了,效果也不会比见到我更好。”说这句话的时候,阿蒙没有表现出那种上位者的高高在上,祂平铺直叙,只讲述事实。
“克莱恩。你要庆幸。抛开我们的过节不谈,我是这个层面这个位格里最合适的引路人。”阿蒙没有再问克莱恩要不要出去,这是一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祂只需要让克莱恩放弃再去寻找无用的帮助——除了帮助以外的一切帮助。这里没有危险,祂不急于让克莱恩做决定,即便这位神明决定要在这段静止的小空间里度过一万年。
天空很蓝,纯净澄澈。
克莱恩抬头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没再在这上面纠缠,点了点头:“所以我应该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答案在这个梦里。”
“这是您占卜出来的结果?”这前后跳跃的幅度有些太大了,但是阿蒙不在乎,祂是结果导向型的天使,抓重点的能力也十分出众。
“推理出来的。”
“非常棒的逻辑推理能力。虽然不知道短短的这么点时间里您问到了什么信息来支撑这个结果。”阿蒙随口赞扬了一句,并不走心,祂夸完又不作声了,似乎像是在等克莱恩的提问,如同这个梦境里的npc。
克莱恩又抬头看了看天空,这里的天空没有污染,是很经典的蔚蓝色。
他好像总是在做这个动作。
可是抬起头的时候,克莱恩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觉得……
“我刚才想询问其他的神灵。见到你是否是祂们的安排。”
“这也不是您想问的,没有人可以轻易地安排一位旧日,即便是我的父亲——如果动用了源质的权限只是为了让一位旧日的意识沉入一个梦境,而梦境里索然无味,这种剧本说出来只会贻笑大方。倒不如说您现在仍然想询问其他的神灵,这才让我感觉惊讶。”阿蒙点评了一句,才加上了自己的补充信息:“但如果是这个问题的话,我仍然会给您答案,至于真实性您自己判断。”阿蒙没有去看克莱恩的表情,祂笑着给出结论:“祂们其实不同意让您见到我。”
“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命运,或者其他的一些什么,又或者之前的来自您的安排,我也没有去看,我不知道。毕竟那本和我无关,我的位格也不支持我去看。”
“总而言之,一些意料之外的因果缠上了我。”
“然后,您就在这里见到我了。”
尽管如此也没有解释这个小小的空间是怎么回事,不过阿蒙一开始就没有说祂能够解释清楚这个空间。
一个神秘的,又十分脆弱的存在,听起来似乎内有乾坤,被其他的神明们很认真地对待着——认真得不考虑立场和过往,选择了一位真正称得上实力与经验并重,智商和情商都在线的大天使进来,即便他们之间曾经存在一些不愉快的过往,是的,克莱恩是这样认为的——不愉快的过往。而此时此刻,就坐在这里,一个几乎没有多余信息可以提供的小小世界里,克莱恩毫不怀疑阿蒙是最优解——掩藏在阿蒙视世界为游戏的人生态度下,祂的强大实力和丰富经验似乎都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直到大浪之后真正需要一位能够完美执行操作的存在作为入局之棋,方才能看出祂走棋的精妙思考,而祂对错误能力的熟练运用也能让祂轻而易举地在这没有头绪的毛线团里找到那根线头来。
克莱恩听了,点点头,去拉阿蒙的手。祂没有戴手套也没有首饰,克莱恩也不怎么见祂戴过,可能是因为手比其他人敏感。苍白手指被克莱恩戴着的黑手套衬得更白,几乎要把阳光反射去克莱恩眼里,重量很轻,几乎没有什么实感。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他们从未如此心平气和地在这里说这么久的话,克莱恩觉得有一些情况发生了改变,但是他得到的信息太少了,少得他做不出正确的判断——只是伸手去牵阿蒙的手的时候,这个动作他感觉无比熟悉,熟悉得像是做过很多次,自己的手臂已经记住了这个感觉,乃至于……他觉得应该去牵祂的手。
而阿蒙没有拒绝他。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阿蒙微笑着询问,祂的手很冷,被克莱恩掌心的温度捂热了,但是一移开的话又会重新冷下来,就像是把玩一个自带凉意的羊脂玉摆件,克莱恩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祂的手背。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只有他们的声音,也许会让害怕孤独的乌鸦感到不适。
“那不重要。”克莱恩的回答十分平静,似乎这么点时间里他就独自做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样,决定了一定要去做什么事,又或者在这里找出自己遗忘的东西。
这个梦境世界十分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从内往外看去,虚幻的天际朦胧又带着一点浑浊,似乎有水膜薄薄地包裹了一层,离开它似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是克莱恩不愿意,原因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如果就此离开,他将抱憾终身。
而听到了这个回答的阿蒙哑然,似乎从未设想过这个回答。好一会,祂才问:“可能很重要呢?”
“那你也不知道,不是吗?”克莱恩平静地看着阿蒙的眼睛,“既然你来到我面前,却不清楚不知道某些事。”
“那就说明这些事,不需要由你来操心。”
“相信我吧。我一定会处理好的,你没办法帮忙也没关系。”
出乎意料的回答。阿蒙默默着没有接话,好几秒之后才重新笑起来:“那您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个梦不会毫无内容吧。陪我一起走走。”祂似乎有些生气,或者疏离?这个人称代词听起来阴阳怪气的。克莱恩已经可以通过阿蒙对自己的称呼来判断祂的情绪了,实在是很好猜的一只小鸟。
“您可真会使唤天使。”不过阿蒙没有拒绝,祂同意了。
几乎是在答应的一瞬间,旁边原本像素风一般的矮灌木就变得清晰起来,一条蜿蜒着深入花丛的鹅卵石小径就这样出现在他们的视线范围里。
“噢。那就不要辜负这个梦给的指引了——好不容易有点明确的变化,不是吗?就走这条路吧。”阿蒙下决定很快——但也许是因为其他地方确实已经没有祂可以运用的漏洞,于是一点点变化都会被祂敏锐地捕捉。
“你来过?”
“请不要再试探我了。是这里只有这一条路……在您醒过来之前,我可是走了不少地方。”
祂的手从克莱恩手中抽离,双手背在腰后就往前走,不考虑克莱恩跟不跟得上——祂已经不能通过浅层寄生要克莱恩跟着自己走了,不过这阳光明媚的世界实在也没有太多的乐子,他也可以不走。克莱恩没有再说什么,几乎是在阿蒙往前走去的那一刻,他同样抬起腿往前走去。他们走过的路渐渐变得热闹起来,有风声,有鸟鸣和虫鸣,如同这个世界突然间活了起来一般——但是都同祂们没有什么关系,仔细去寻找的话,这些声源又会戛然而止,注意力移开了,复又慢慢出现。
阿蒙沉默地往前走,带着微笑,祂的轻松模样莫名地让克莱恩安心——基于阿蒙本身的经验、力量、知识乃至于位格,他判断可以相信祂的状态。这里似乎是一个公园,园林的设计很是巧妙漂亮,他们行走在白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小路犬牙交错,但是没有岔路。他们走过的时候,一人高的玫瑰枝条勾着他们的衣服挽留他们,但是他们一直往前走,无意留心一朵玫瑰的挽留。
“这条路要到哪儿去?”
“谁知道呢,我也并非梦的主人。这个梦境的主人早已死去了,姓甚名谁亦无人知晓……它不过是一个一触即溃的意识的载体,像我们这样的,随时可以出去。”阿蒙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小路仅容二人并行,他们的肩膀偶尔会撞在一起。
“你真的可以出去?”
“我说过了不必再试探我吧?合作最重要的是信任噢。”
“那你又因何留下?”
“我这次的工作是让您自己愿意出去。现在看来,您更想看看梦的边界。”
他们不再讨论。
白石铺就的道路并不很长,他们最终绕过了一丛即将开败的玫瑰,不起眼的转折被敏锐的天使捕捉到。
“到了。”阿蒙突兀地出声,克莱恩停下来,顺着祂的目光看过去,一个普普通通的做得人胸口高的水池,水体澄澈透明,无风自动。
“到哪儿了?”
克莱恩只看到了这个大理石做的水池,除此之外,仅有来路。
阿蒙指了指水池:“这里就是终点了。也是新的起点。”祂平静地补充:“这个梦的边际很小。这就是尽头了,装不下更多的东西。”在他们身后,克莱恩方才看到的街道和楼栋更模糊了,呈现出一种海市蜃楼一般的效果来,距离他们十分遥远。而水池的后面——伸手去摸,能摸到酥酥麻麻的触觉,然后是柔软的水壁,如同鸡蛋里的那一层白膜。
“水池里是什么?”克莱恩把目光放回这个水池。水里空无一物,即便是阿蒙也没办法在透明的水里放些什么陷阱——何况水池那么浅。
“嗯……新的起点。”阿蒙微笑着重复了一句,祂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我看不到水池里的东西。那不是给我准备的。”
“在您决定往前走的时候,才出现了新的道路,那么此处同理。”
“您大可以在我消失之后,把脸伸入水里,看看那到底有什么。”
好奇怪的窥探的方式。而且为什么要在阿蒙消失之后?
但是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互动的方法了,这里也不是游戏,按F可以看看水池的信息,又或者如果由阿蒙来做这个游戏的设计,这个水池的信息可能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水池,它在这里,供鸟儿栖息”。可是唯一的鸟儿就要离开这里了。
“你要到哪儿去?要登出了吗?”克莱恩看着逐渐透明的阿蒙,而阿蒙没有给他更多的信息,只是微笑,只有微笑。
不知为何,克莱恩没想去挽留。
直到祂的身形完全消失在这里,空留克莱恩一个人。
“看来指引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
祂的消失不会让克莱恩感觉不安。
他极其迅速地就把注意力放回了那个小水池,然而水池只是水池,也没有如克莱恩所想的跳出一个F键或者一封用作情况说明的信,那就只能和这个水池交互,或者,回原地去看看能不能等到第二个登录人。
不过阿蒙很少说一些十分确定的话,祂既然说得出佛尔思和奥黛丽之流没有资格登录这个梦境,那就说明祂已经经过了研究,明白了一些自己尚未清楚的机制或者信息。
祂是被其他神明承认并投放进来的。
祂可以信任。
现在,能够有用的只有一盆水。
克莱恩站在水池前,低头看着一抔清水,清澈得倒映不出自己的脸。
然后他弓下身去,把脸沉入了水中。
身后的世界一应被水隔绝。
Chapter 2: 02 当他们谈起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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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很凉。
克莱恩在水下睁开眼睛,和自己在水外看到的不同,他看到的不是方才的大理石基地,而是朦胧的云雾,云雾弥漫着散开,脸上有小小的气泡碎开的感觉——然后视线清明,看到古老的不对称的宫殿,染血的王座,和……
他猛地站直了身体,不敢相信水下的情境。脱离了水,克莱恩看到的仍然是平平无奇的大理石基底水池,阳光透明,身边绿树如茵,水池的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像是刚才有只鸟在这停留激起了水花一般。
“阿蒙?”克莱恩出声呼唤阿蒙的名字,但是没有回应。他回头去看来时玫瑰满径的小路,阳光以固定的角度斜斜地洒下来,没有声音,没有动静。
指引的鸟分明已经离去,他本应心知肚明。
抹去脸上的水珠,克莱恩站了好一会儿。『一定有什么被我忽略了。』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克莱恩无法忽视,但是克莱恩没有更多的证据去确认自己的想法……而且没来由的,此时此刻,他很希望看到阿蒙。
这个念头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这里还有其他吸引我的东西。』
『需要找到它。』
然而往回走去,回顾自己从醒来的时候看到阿蒙的脸开始,直到自己深入水中,克莱恩都没有找到更多一分可以被他解读的信息,黄水晶灵摆在这里似乎被隔断了反应,无论克莱恩提问什么,它都没有回答。
能够隔绝一位诡秘之主占卜的东西非常少,至少在这里几乎没有,而这个脆弱的梦境不像是承担得起那种代价的样子。
克莱恩最终又走回水池边,比他来的时候走得更快。
清凉的水没过他的五官,沾湿了他的鬓角,在看到那不规则的混乱世界之后,克莱恩更进一步地探寻下去,在他决定下去的一瞬间,身体如坠深潭。
“哦,您来了。”
阿蒙高坐于屋檐上,小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看起来很是轻松惬意。风托起过长的飞羽,没有人比鸟儿更清楚风的方向,而阿蒙的视线随着风的方向延申,远处是狰狞又朦胧的宫殿的屋顶,尖利如刀锋。
“这里是哪里?”
身上已经没有了水的感觉,克莱恩抬头去看那轮模拟出的红月,它在这个梦里褪去了所有的危险性,安静地高悬于天际,把红色的月光泼向人间。
拟真的天幕,而他方才从水里过来,从天幕的另一边过来。
奇妙的感觉。
破过虚幻的水幕,轻而易举地站在一个阿蒙的身边。他把一切红与黑尽收眼底,然后仔仔细细地打量阿蒙,入水前那种迫切要见到祂的渴求被满足了,于是现在得以心平气和地询问身边的天使:
“你刚才去了哪里?”
“怎么一上来就兴师问罪?”
阿蒙才不负责解决克莱恩的问题,祂不愿意说的,即便是亚当也没办法从祂这儿得知祂的心情——硬来当然可以,但是没必要破坏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
祂也没有解释祂如何过来这里的,一切的沉默都算是一种避而不答。
祂的脚下是一片暗红的火焰燎过的漆黑废墟。
“如何?”阿蒙轻轻晃动酒杯,红月的月光流入杯中成为酒液。克莱恩这才发觉祂的衣服不是祂常穿的朴素古典长袍,富有质感的昂贵布料裁成合身的礼服,很好地衬托出阿蒙的身材优势,腰细腿长。“第四纪的历史迷雾,有没有散开一点?”祂很快又补充说:“我听过查拉图的解释,你们的古代学者就依靠对历史的理解。当初你也是这样逃过查拉图的?”
“这里是第四纪。时间是图铎帝国时期,和最初的旧日纪元不一样的风味,比联合执政时期还要……嗯,疯狂一点。后面应该没有人告诉你这些。”
克莱恩在这里,把一切尽收眼底。这是有阿蒙活跃的一个纪元,自己未曾亲眼见过的。
阿蒙提起自己曾走过的第四纪的时间,语气很轻快,似乎那混乱的纪元没有化作黑泥纠缠祂,祂把过去放进口袋,步履轻快地走向下一个纪元。
有时候克莱恩会想如果最初的最初,阿蒙能够作为盟友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话,恐怕要少走很多弯路——他的心也不至于无所寄托,飘荡许久无所依。但显然命运没有慷慨至此,对他们两个均是如此。
“现在你要带我去哪儿?”克莱恩默认这是一场虚幻的旅途——但暗藏深意。他主动询问,不希望气氛凝滞于此。
“去参加陛下的舞会。”阿蒙平静地回复。
真正的图铎不在这里,但是祂仍然规规矩矩地喊血皇帝为陛下。克莱恩摸了摸鼻子,心想自己也算是经历过皇帝的舞会了。
“你就穿这身去吗?在我来之前就选好了衣服?”这身也挺好看的,不过可能去舞会的话就素了点。
“……不。公爵府还有很多衣服。”
陪阿蒙挑衣服——这真的是克莱恩可以做到的吗?道恩时期的审美勉强经过了金钱的熏陶,但还不够;周明瑞更是普通直男审美,阿蒙这种自带高审美有自己的美学观点的人放在旧时代一般会被认为是gay,但祂所属的国家又比较恐同。
阿蒙显然不需要克莱恩提出什么意见,似乎是习惯了克莱恩没办法在审美这方面提供帮助一样——祂有时候会觉得诡秘之主的公式服也还不错,福生玄黄天尊是个有审美的,用白花花银子堆起来的审美,这是很难靠一个人穿出来的风格。如果克莱恩想换诡秘之主的公式服祂可能会反对。
祂一边这么想,一边拉开尘封在历史里的衣帽间的门,几乎是开门的一瞬间,原本空白一片的房间逐渐变得细致起来,增加了许多细节,如同老照片突然间活了。
第四纪的阿蒙公爵府不比其他四位公爵的更华贵,但一般来说这款都叫做老钱风——意思是已经过了穷人乍富的时候,用的都是品质,不追求外表上的华丽,只有懂行的人看得出内涵。
阿蒙公爵专属的衣帽间里,一排排衣架上挂满了男士女士的衣服,阿蒙公爵素来做好两手准备,保证阿蒙公爵和阿蒙夫人至少有一个可以正常上班。
祂拿起其中一件黑色挂脖款长礼服,裙摆长且华丽如同人鱼的尾巴,在镜子前晃了两下,问:“这件怎么样?”
克莱恩轻轻清了清嗓子,不大认真地扫一眼过去就下了结论:“整体都是黑色的,不够透亮,不太适合你。”这么慷慨吗?难道是祂穿裙子来跳舞吗?克莱恩承认自己心底有一点想看,但是他绝不会说出口打破现在难得的宁静——谁知道这会子好说话的阿蒙后面还要玩什么花招。
“可我一直都穿黑色。”
“换一个吧,换个带点其他颜色的。”
果然不能问。阿蒙抿了抿唇,不做评价,克莱恩观察到了这个小表情,有点想笑,又有些局促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真是奇怪,他应该防备的,现在就他们两个,某种程度上说,和神弃之地遭遇战有什么区别?这一分局促来得太不巧了。
阿蒙懒得去关心克莱恩局不局促。祂的手抚平裙摆多余的褶皱,力求布料柔顺又兼顾挺拔。这件裙子在第四纪的某一场重要宴会上阿蒙穿过,祂身高优越,身形也漂亮流畅,穿上去别有富贵感,那个时候奇克需要一个幌子可以代替祂吸引火力,好让祂抽出时间和精力去处理一些不能明面上处理的事,而五公爵你推我我推你,纷纷借口自己长得一把年纪了不合适,最后最显年轻身形清瘦的阿蒙被推出来了,无可奈何地接受了魔女的馈赠。
但其实真的好看,其实真的适合。当时的阿蒙夫人穿着这条裙子,在那个同样暗含杀机的夜晚光彩照人。只是克莱恩低头又看了看那条裙子,他想象不出来阿蒙穿上它的样子,一片空白。
被虚构出来的黑色长裙,金丝编织进低调昂贵的布料里,那一分奢华就这样被勾带出来了。后面奇克也没说要收回去,理所当然地进了阿蒙公爵的衣帽间。
“这可是皇后给的呢。”阿蒙小声抱怨,听在耳中十分亲密,克莱恩抓了抓发尾,想办法给自己找补:“其实也很好看,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一件?”
“那也没有。”阿蒙很快又否认了,取了另一套点缀孔雀绿花边的燕尾礼服对着镜子比了两下,镜子里根本映不出祂的身影。
“第四纪镜子制作技术不好?”
“因为这里只是一个梦啊。梦里就没有看得明明白白的。”阿蒙理所当然地回复道,然后放下了礼服。“真的不好的话魔女的力量要怎么使用。”
“不挑啦?”
“哪里穿得了虚假的衣服,您要在这儿给我表演假能成真吗?”阿蒙随手拍了拍身上长袍的衣摆,“好啦。我带您四处走走吧——陛下还是很慷慨的。祂发行的货币上也有我哦?”但是阿蒙没有掏出任何一枚图铎金币来证明,也许是祂没放进来。
有些突兀地,在阿蒙话音落下之后,克莱恩脑中出现了一枚金币的模样,那上面有一小块地方设计了一只大小眼的乌鸦。
“……第四纪元是混乱与纷争的纪元。所罗门陨落之后出现过141年的联合执政时期,然后夜皇和陛下就分而治之,各自攀登了不同序列的顶端。但究其根本,双方均是在保全自己的基础下共同向那个既定的未来努力,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六神支持了夜皇,但并非铁板一块。五大天使家族支持了亚利斯塔·图铎,整体实力来说确实是我方势弱,但为了更多的可能性,在研究过途径特性之后,我们向魔女教会发出了邀请……奇克回应了我们,一个完整的图铎帝国就这样形成了。”
“和夜皇的势力有过大大小小的纷争。有了靠山,索罗亚斯德也有了和我一争的实力。但外部的干涉褪去之后,谁在裸泳一目了然。”阿蒙轻轻笑了笑,“反正不是我。”
“然后呢?”克莱恩抬头看了看落地窗外崎岖宫殿的建模,这里同样没有人——没有脸的人偶被定格在起舞的那一刻,竖立在舞池里营造热烈暧昧的氛围,而真正可以自由行动的仅有入梦的两位外来者,阿蒙随手拉出一把椅子坐下,桌上的甜点蛋糕虽然好看,但也仅限于好看了。
“然后?”阿蒙歪着脑袋看了看克莱恩,又看了看静止的舞池和镀上一层时间的昏黄光圈的灯光。“互相的试探找到了边界,就到此为止了。战火席卷大地,先是波及到死神信仰的拜朗的四皇之战,所罗门、血皇、夜皇陨落,冥皇获得了红祭司唯一性并尝试容纳;六神联盟分裂;又因屏障的裂痕扩大,原初魔女邀请了死神共同掀起了苍白之灾,内忧外患逼迫七神再次联盟,就此奠定了未来第五纪的信仰版图。”
“如何?相互混战,相互敌视,不同的序列有不同的需求和做法,但都不是铁板一块的。若是排除私人恩怨,那就没有恶人,只是大家各自立场不同……这符合您知晓的历史吗?这是我走过的历史。”阿蒙站起来,祂往舞厅之外走,这一层设置有观景台,抬头可以看到被梦主凝固在这里的第四纪元的某一晚星空,祂们站在这里仰望这虚假的星空,自然比第四纪的时候更有闲心欣赏星空的美丽。
“距离末日还有一千多年的时间。而大家对解决这个问题各施所长。”
“第四纪埋在了历史的书页里,第五纪又将会出现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浪漫故事。”祂像是在念不知从何处抄来的台词,毫无感情,也许是因为祂不清楚这里该放置什么样的感情——他们都知道未来的剧本。
“浪漫吗?”克莱恩皱了皱眉,出声询问:“你管‘四皇之战’和‘苍白之灾’说是浪漫吗?”战火席卷大陆,多少天使真神投置其中,而但显然祂们未能获得想要的那个结局,于是时代的指针走向了第五纪,梦境的图景也随着阿蒙的转述出现了轮转,时光的胶带在时天使的指间进进出出,最终令祂们站在了纪元转换的交界处。
祂看到他不赞同的眼神,并不辩驳,只是笑了笑。“亚当只会说那是‘必要的牺牲’。我不那么说。”祂坐在场景变化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秋千上,慢慢地一下一下地荡起来,秋千是特制的,特地契合了祂的身形,可以让祂平放一双长腿。“我只会说……那是‘转型的阵痛期’。”
这话似乎更不好听了。不知道祂从哪里学来的,不像是亚利斯塔会教的东西,伯特利更是不屑于说这种话,但显然阿蒙觉得这个形容恰如其分,祂不打算更改。
克莱恩不说话,阿蒙也不再试图跟他说什么,祂似乎敏锐地感知到了自己和克莱恩对某些事情描述上的立场的差异——这分差异对面前的人而言是极大的缺陷,这分缺陷让他的表情不是那么轻松。
克莱恩看着阿蒙,神情有些冷峻,方才轻松的氛围一去不返,而阿蒙没有一点要更改说辞的想法。
阿蒙对于这些事,只能感知,没有足够学习对象的情况下,祂也没办法做到很好的修正,又或者根本不需要修正,只需要祂披上一副可以理解的皮囊,祂无聊的时候会去思考,但这不是必须要有答案的。至少现在祂不理解,也懒得去理解,或许某个孤独又安宁的月夜祂想找点乐子的时候会把这个疑问吐出来反刍,但不是现在,更不愿意装作自己理解了。
秋千吱呀吱呀地晃着,克莱恩等不来祂的解释:“你没有更多的要说了吗?”
“您又不爱听。您爱听的那些,我又说不出来。”阿蒙理所当然地回复道,“不如我们都不说话。”
这是把祂惹恼了。
克莱恩没来由地确定了现在的情况,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颗流星寂寥地划过夜空又消失不见,面前的星空和身边的鸟一样安静,然后他突然就觉得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好争论的点——求同存异,这个口号自自己上学之时起喊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能覆盖掉这个诡谲世界非要施加于人的异化思维吗?真到了需要自己亲身施行的时候,也必将有得有失,如何取舍,如何平衡,如何处理灰色的地带,如何调和黑与白的界限……他没必要同阿蒙争个是非黑白来,没有必要,同任何人争都没有必要,何况是现在的阿蒙。
他舔了舔唇。
“你要不……随便偷点什么?别不开心,我不是真要跟你吵架。”在这个地方和阿蒙吵架不是个好选择,他们大概率还得往深处走,克莱恩用这样的理由说服了自己——他也做好了阿蒙可能窃走自己某一个想法或者能力的准备,阿蒙看了他一眼,像是在思考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自己窃走的。
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偷盗者偷不来皇帝的金山银山,也偷不走属于诡秘之主的东西哦。而且被允许的偷窃可不叫偷窃,您的文字游戏玩得很烂。”
得,弄巧成拙了。克莱恩还是没在斗嘴上赢过阿蒙。
“就算是那位天尊……也不能保证自己偷到的一定是一般等价物。偷盗者能感知到最有价值的东西……但那不一定是金钱或是其他实体……”
“永远有比之更昂贵的东西。”阿蒙顿了顿,看了看克莱恩的眼神,禁不住笑起来:“算了。我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既不是偷盗者,也看不上我的手段。”毕竟是在战斗的时候也较少使用错误途径的能力,这些东西都是熟能生巧,不用很大一部分可能是心理上过不去——阿蒙可是十分善解人意的。
“不是的。”克莱恩接话了,舌头比他的脑子更快,“我没有看不上。”
“我只是对你的能力不太熟悉。战斗需要保证胜利……我不能用我不熟悉的能力去参战。”他尽可能地诚恳,面前的天使出于小动物一般天生的直觉,比人类的感知灵敏得多。克莱恩只觉得面前的小鸟生气了,羽毛都奓开,毛茸茸的一团。但是哄不好的话,恐怕还有得是好果子给自己吃。
阿蒙幽深的眼睛看着他,勾起嘴角微微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如果是其他人,克莱恩一定会觉得这件事已经揭过去了。但面前的是阿蒙,无论他如何觉得祂性情幼稚任性如孩童,那也只是他觉得——无法掩盖阿蒙微笑之下一颗玲珑心窍,祂的思考,祂的计算,祂的盘算,祂的……
克莱恩仔细地看着阿蒙,感知到祂余怒未消——只是祂的教养和素质都不支持祂和别人大吵大闹,更不支持祂外露自己的愤懑和不满。于是没有了劝说他人信服的心思,阿蒙很快就安静下来,主动试图单方面终止不友好的话题。
克莱恩把祂的一切细微的表情转变尽收眼底——阿蒙没有窃取无面人的能力,不施加伪装的时候祂的微表情比起克莱恩来说明显得多。
“……我很抱歉。”克莱恩诚恳地说。他的知识还是匮乏——他知道如何哄一位女子高兴,但那也是基于旧时代的经验……本就已经是纸上谈兵,不一定起效果,而如何哄一位天使高兴,他更是一筹莫展。
“那您还想看下去吗?第五纪就在下面的时间里,您或许会熟悉一点。”
这就是说要往更深处去了——还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呢。
克莱恩不回答,他回望已经过去的第四纪,其实心里没有什么感觉,他并不因为自己看过了这方面的历史而有更多的感悟,古代学者带给他的帮助在更遥远的过去。
克莱恩更多的还是感觉有些抱歉,阿蒙看上去还是不太高兴——只是祂不想在这儿起冲突。
“我们去第五纪吧。”不要耽于过去的时间。
阿蒙轻轻哼了一声,克莱恩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听到了,但是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不要吭声。当然他猜测是自己说得太轻描淡写,说得像是跨越时间是什么很容易的事一样。
能构筑出这样一个梦泡,梦主的大脑也是十分活跃的了。
迈过时间的交界只需要短短的几步,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源于虚构,克莱恩没有什么实感,看看前面的路又看看阿蒙,这拿捏不准的样子反倒是逗笑了阿蒙,方才小小冲突的疑云似乎就这样被挥散了。
“您似乎想知道很多。”阿蒙意有所指般地说,“有很多事,值得您从我这儿要一个解释,您不想知道吗?”
“我不在乎。”克莱恩这次的回答非常快、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如同肌肉记忆一般。他的眼睛在环视了一圈之后,又牢牢地锁定了阿蒙,琥珀色的眼睛像流淌的蜜糖,要慢慢地溺死面前的鸟。
“那也可以。”阿蒙没有好为人师的想法,也不会做多余的解答,祂迎接下克莱恩的目光,点了点头。“那么接下来的事,还是继续按我说的做吧。第五纪的时间就在前面,或许我会从您真正降临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开始看。”祂对克莱恩的来历门儿清,祂不在乎克莱恩是否死而复生,是否可能夺去了谁又或者没有夺去谁的身体复活,不在乎前后两个克莱恩有什么区别,那些都是小事,阿蒙接触到的不是生活在最初世界的周明瑞,不是和哥哥妹妹幸福生活的『克莱恩』,而是面前这个,接触了非凡世界之后,因为不同的高序列的注视和各种各样的事情推动着飞快往前奔去的克莱恩,最后出现在决赛圈同自己一争高下的克莱恩。
是曾经……
“不会有事的。”最好的欺瞒导师打断了自己的回忆,半真半假地做出了最真挚的保证。
克莱恩没有说话,但是他愿意配合,先一步地往前走去,只是手稍微地往后靠——像是在邀请阿蒙跟上。
他不会说自己的胸口像是被蜜糖浸泡了一般,黏腻,柔软,冒着微微的气泡,在往前走的那一刻于舌根升起虚幻的甜味,以至于连平时针锋相对的话都被磨去了尖刺,在舌尖滚动着出不来。
大脑里有一块区域的记忆开始松动了,冒出小小的气泡来。
Chapter 3: 03 我的挚爱,我的血肉
Notes:
-本篇存在大量对话。
Chapter Text
“我们来到了第五纪。第五纪其实除了一点……社会上的发展,和第四纪也没有特别多的不同……神们把神国搬到了星界,祂们在第四纪末第五纪初签署了《神圣誓约》,约定在既定的时刻到来之前共同镇守星界。以目前我方的实力,需要的是更多的力量……如非是增强的可能,第五纪前中期的地球其实承担不了新的神明的陨落。”
阿蒙确实了解的非常多,祂在这里,没有神弃之地时的信息的保留,如同一位倾囊相授的学者。
祂往前走,身边的线条分明但色彩抽象的景色逐渐有了实体,慢慢地转变成克莱恩无比熟悉的,再也没回去过的廷根。
没有贝克兰德的繁华,是偏安一隅的安居乐业。
克莱恩站在边缘,他仔细地看,把一切细节纳入眼中——他确认做梦人没有去过廷根,又或者印象不深,大范围上乍一看非常像廷根,但是小细节里,诸如门楣的设计或者街道的房屋风格,又隐约透露出一点点贝克兰德的感觉。
这是印象中的廷根,但不是廷根,更没有被仔细地捏造出来,一切都似是而非。但是在昔日居住的小楼边,克莱恩仍能受到记忆的感召驻足,久久地凝望那段静止的,已经过去了非常久的时光。
克莱恩抬起头往天上去看——工业发展带来的灰色污染没有出现在这里,即便是小小的一方天空,仍然碧澄如洗。
来人久久伫立,但在这个梦境里只是一瞬。克莱恩不再抬头看天空,他慢慢地扫过寂静的街景,莫名的,他知道他要找到一只乌鸦。
克莱恩回头去看,阿蒙站在离他有三步远的地方,不远不近,不亲密也不生疏,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克莱恩结束对往昔的回忆。
“如何?要不要你自己在这走一走?”祂像是看透了他的内心,热诚地提出建议。“这里应该藏有很多独属于你自己的记忆。”
祂的手上有一本安提哥努斯笔记——“这是这个场景唯一可能链接到我的东西,我曾经的同事兼好友的笔记本。”而最初的克莱恩因此而死。阿蒙翻开它,书页一页页从祂指间过去,这种量子速读法恐怕即便是阿蒙也看不进去多少个字——何况这是伪造出来的戏剧道具,恐怕根本没有内容。
“那上面记不来什么东西。不过是占卜家途径的知识和一些祂本人的碎碎念,确实只是一个日记本。”
这个被梦主捏造出来的笔记,没有正版的那种同途径的强烈吸引力,朴素的外包皮让它基本放在商店里也是最不容易卖出去的一款。
“看来您还没有离开的意愿。那就去走走看吧——我在某一个角落等您,如果您提前决定了要往下走,或者……有别的想法,您应该有能力联系到我。”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阿蒙就消失在了原地。
这里的场景不如第四纪的皇宫丰富,也因为太过于熟悉,怀念的目的高于探索。不过就目前走过的范围来看,这一片也只能局限很小的一块地方,地图之外的,仍然是朦胧的天。
克莱恩站在一边,做一个实实在在的旁观者:看着穿着曾经的旧衣装的人得到了安提哥努斯的笔记本;看着他翻开它,受到污染而癫狂,看着他开枪自杀;看着他重新站起来——“这就是我在第五纪的开始了。”他喃喃地给没有脸的自己配上画外音,无脸的人偶继续演出,按着已经上演的剧目一幕幕演下去。
恰如其分的戏剧。克莱恩转身离开。
那是多么、多么久远的事了——远得不容易去回想起那些细节,可是无论如何,那都已经过去了,他已经往前走了不知道多少步了。
倘若耽于回忆,那么将势必错过更多。
在细细地观察之后,这个场景搭建并不精细的念头越发强烈。
走过的街巷边的楼房和自己记忆里的样子只有细微的吻合,以至于有些出戏——克莱恩没办法将其完全地代入廷根,就比如……
他在一家开门营业的小店前停下,一桶桶鲜花从里面摆到外面,展示着独一无二的生命力。
克莱恩在廷根住了那些日子,虽不至于把每条街巷都摸清了,但也知道这个位置开的不是花店。
“有人在吗?”
他张口询问,在看到无脸人偶店长的时候又失笑,这里怎么会有原住民呢?死水一潭的封闭梦境生不出梦境生物,即使是非凡世界和非凡生物也要遵循一些基础的生物规律,何况这家花店和梦境第一层里的那个水池一样突兀。
但克莱恩还是走进去了。
花店不是进入更深层梦境的入口,它似乎是乱入的数据,平平无奇地在这里营业着。克莱恩担心自己会碰倒装满花枝的花桶,走得小心翼翼——
花店的门头没有他想要的花,于是他不得不拜托人偶店长帮自己挑几支花,以求不会被天使挑刺空手去见祂。
于是,克莱恩找到阿蒙的时候,手上带了一束花。
非常简洁的七朵玫瑰,点缀一点满天星,是最不容易出错的配置。
“给我的?”阿蒙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花有些讶然,像是祂也没想到在这个简约线条风的世界里有如此拟真的花束,其次是惊讶于面前的人会给自己送花。花束又往前递了递,阿蒙看了一眼克莱恩的表情,还是顺从他的意思接过了。“这里有除了我们之外的其他人?”
“没有。店长还是人偶。”
阿蒙微微挑了挑眉,花瓣的质地非常真实,不是假花。祂抬头环视四周,这里仍然单调得让祂打不起兴趣。“真想知道您离开之后的想法。”祂指的是完全清醒的克莱恩,是否会对自己赠出这束花有什么心理波动。阿蒙知道有些非凡者是可以在梦里保持清醒的,但是有时候,梦里的清醒和现实的清醒不完全是一回事。
克莱恩没有什么表情,也许是旧日级别的无面人生效了,他不愿意在阿蒙的面前露怯。“那大概和现在差不多。”末了又补充道:“至少现在的我是想要给你的。”
“我不会收回。”
阿蒙没回答,低头随手理了理包花纸。
“走了很久?”祂低声问,漫不经心地如同在闲聊。
“并不。这里就像你所说的那样,范围不大。你有想过是谁构筑了这里吗?”
“如果连您的占卜都没能得到答案的话,那我也就更不清楚了。”玫瑰花安安分分地被放在阿蒙大腿上,祂很小心地不去压到任何一朵花。
这只叽叽喳喳的小鸟,这一段路程并不健谈——这并非克莱恩的错觉。这里气氛很好,有种回到过去的不真实感,他有心在这里和阿蒙多待一会儿——是的,他想和阿蒙多待一会,在这个他醒来的小镇里,非凡世界的新手村,他想同阿蒙分享自己的过去,也想和祂漫无目的地聊一些什么——克莱恩下意识地想到很久以前自己还在读书的时候看到的话,说分享欲是一种爱的体现。
“阿蒙。”
“什么事?”
“现在你就在我面前。”克莱恩微微笑了笑,“我想听你说话。”
“说什么呢?”
“什么都好,我想听到你的声音。”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连心底的声音都听不到,大脑倦怠得懒得转动。
“……效果不好。”过了几秒,像是要顺应克莱恩的话,阿蒙慢吞吞地开口了,让克莱恩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效果不好?”
“就是效果不好。”阿蒙抿了抿唇,似乎在斟酌。“第四纪的历史同样波澜壮阔。我有心展开,不过显然您并不感兴趣。”
“您更喜欢那些您经历过的。从您认知中的最初开始,一直连接到您认知里的过去,这之间大部分的空白都不在您的视线内。而大部分时候,您驻足观望之时刻……”我都不在。
阿蒙没有说完,祂若有所思地止住了话头。“不过这不是我的目的。这个问题太宽泛,不在探讨的范围里。此行的最高目标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告知,您需要醒来,而不是继续走下去,诚然您坚持认为这个梦境是有潜在深意的,这一认知阻止了您意识的登出,而是往更深处去。”
“我毫无办法,只好陪同。”祂是在隐晦地抱怨克莱恩让祂的工作难以开展了——至少现在的这个场景对天使而言没有什么吸引力,也许是因为场景的主人无心同祂分享那些无法触及的过往,而祂也没有能力去窥视那些过往。
像一个感觉被遗弃的小孩?克莱恩觉得这个还是不太适合放在阿蒙身上,或许祂只是觉得无趣了。
“再往深处走,会怎么样?”克莱恩沿着阿蒙放空的目光往前看去,没看到有任何的出口跳出来,阿蒙轻轻摇了摇头:“不会怎么样。我说过了……这个梦的边界很小。”但祂没说深不深,也可能边界小但深度深,毕竟他们现在已经来到了第三层。
阿蒙坐在路边一户人家的入户台阶上,单手托腮看着。 “在这里的探险活动不会比您在海上的时候刺激,这里的一切都是过去时,被凝固在记忆里的某一刻,不会再发生变化了——梦是窥探的途径。 这里的特殊之处是这是一个独立的梦境,不完全和集体潜意识相连接。 ”也就是说,观众们很难获得入场券。 梦境行者们不能轻易到达这里,这或许也说明了为什么亚当或者奥黛丽没有出现在这里。
“继续走下去,可能窥探到的就是梦主的意识,不一定有具象化理解的东西,也可能运气好一些,和集体潜意识的信号连接上了——我们就可以出去。”
说这番话的时候,场景进行了新的轮转:一个狭窄的房间,窗外红月高悬,一具没有五官的尸体静静地伏趴在桌上,太阳穴边有小小的一滩血,从面部立体程度和衣着判断,是曾经的克莱恩。那本用作道具的安提哥努斯笔记现在被阿蒙摆到了尸体头颅边。
“这一幕我看过了。”克莱恩平静地说,阿蒙点点头:“我想也是。”这边的场景轮转似乎是随机的,也有重复的可能。
“在之后,就是进入非凡世界,慢慢成为……”祂想了想,没想出什么好词儿来。“有什么感想吗?独属于您的视角的感想。可以和任何人都没关系。”
克莱恩闻言,将目光从自己的尸体上移开,落在阿蒙脸上。“感想吗……”他稍微回忆了一下,那些丰富的心理活动,恐怕早就在神弃之地的时候被阿蒙读过了,祂是在问现下的感想吗?克莱恩作为理工男,这时候又觉得很久以前学的阅读理解技能在此刻面对阿蒙不是特别够用了,但是或许阿蒙不需要答题技巧的敷衍。
“……我曾经想过如果一开始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的是你的话会不会有所不同。”
这倒是稀奇。
阿蒙抬眼看到克莱恩认真的眼睛,祂仔细地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不能出现在贝克兰德。应该有人告知过您,若我出现在贝克兰德会引发神降……所以没有如果,没有这个开始。”
“是,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现在……请允许我进行这样的设想。”克莱恩点点头,“而且如果一开始就是你在身边……我想我的情感权重会很大程度地倾斜在你的身上。若到了后期,发现你作为同行者却并非与我真心实意,还是我未来的竞争对手,恐怕我并不能接受这样的……打击。”
“您把这叫做打击吗?”
“总不能说是背叛。其实我是想说 『背叛』的,但 毕竟一路走来的感情,也不完全是虚假的,对不对?即便是你也不能给出完全虚假的感情,对不对?
阿蒙没回答,祂没法假设这样的事情,也没法断定自己是否会给出完全的虚假——即便是祂,也会有真心要同走一路的时候。
“事实上,如果是这样的开局……请不要把我的‘情感权重’看得太轻了,阿蒙。对人类而言,情感是一样很沉重的东西,尤其对于溺水者,那个时候的我就如同被投入一潭陌生的水域,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我熟悉的……如果有这样的一个存在,在最开始的心防之后,我可能会紧抓不放。”
“我喜欢他人按着我设计的路径查到我安排的事情的感觉。”克莱恩慢悠悠地同面前的阿蒙剖析自己的心,“只有最初的那一瞬,最初的那一次机会,只有你这样位格的人可以看到真正的我,可以看到 『周明瑞』 。若有这样的机会,在迈过最初的信任的门槛,你将会得到我全心的信任……我所有的情感都会因此栓系在你身上,成为这个世界牵系着我的唯一一根脐带。这比锚还要重……而我或许并不能容忍你的 『背叛』,但那种事谁知道呢?
“如果只有你的话,即便是 『背叛』,我也要把你留下来。 毕竟在这个前提之下,除了你,没有人可以把我的全部吞下去。 “这是一条几乎不会发生的IF线,克莱恩很清楚。 但是现在是一个浑然天成的绝佳场合,他可以对阿蒙说『我曾经想过最开始是你在我身边』,而不受到任何客观或主观上的阻碍…… 这样的事没有发生,而他也本不应该这样想过。
阿蒙只是安静地听着,祂一直是很好的倾听者…… 祂没有抱着花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没再空着,被克莱恩抓在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磨得指关节微微发红。 “那你应该过不了成神之战。 脐带…… 很有意思的比喻。 若是让我抓住了这根脐带,那那个时候我所设想的一切都会实现…… 如我所言,你背负命运,我成为诡秘。 ”祂语气平和地去思考可能的延申,真是不可思议,阿蒙心里想,身边的人竟然会想这样的一个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在我过去的时候…… 你去过我的梦境对不对?过去的时候有过这类型的书籍,讲的就是这一种故事。 落入绝境的主角得到了命运眷顾,是一个能力强大的随身老爷爷…… 那个时候我觉得怎么是个主角就有随身指导的隐藏强者,真到了我自己的时候…… 我果然没有那么幸运。 但我确实希望有。 我所遇到的人里,你确实是最合适的……”克莱恩继续说下去,“不知道你在我的梦里有没有看过这样的书。 下次如果你想看,得往学校附近的小书店找。 可能你会觉得太假了,哪里来的那么多随身老爷爷。 ”
“你提出的可能相当有趣。 或许未来我也会试着去做这样的‘随身老爷爷’。 但是…… 不用局限是我,对吧?”阿蒙没有回头,他们一起走出这个凶案现场的房间,走入狭窄的小巷子,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仍然是没有脸的人偶,戴着克莱恩熟悉的红手套。
“只是觉得如果是你的话,我们的关系或许能比现在好一点。 ”
于是阿蒙笑了起来:“坦率的回答,我更期待这一切结束之后您的态度了。 不过,您说我们的关系?您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嗯…… 至少在这里,算得上是朋友吧,对吗?”
阿蒙晃了晃手里的玫瑰花:“我想即便我从未做过人类,也知道朋友之间不会轻易送红玫瑰,尤其是没有情感基础的时候。 ”阿蒙的神情因此变得严肃起来,尽管仍然带笑,却完全没有了方才闲聊时轻盈的态度,祂微笑着,又带着正式的感觉看着克莱恩。
“克莱恩,你今天说了很多。 这很有用,我无意否认你的设想,毕竟若非定局已经发生,一切本将有无数可能。 而我也将从这个方向向你提问:抛开一切没有发生过的前提与假设,你会送给『阿蒙』玫瑰花吗?不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 是那个从始至终都不同你站在同一边的『阿蒙』,仅仅是站在这里就会被质疑立场和用心的『阿蒙』,除了源堡之外和你没有任何牵扯的『阿蒙』,是真正同你没有进一步亲密联系的『阿蒙』…… 你会送给祂玫瑰花吗?”祂的神情又很快地放松下来,循循善诱,克莱恩突兀地觉得阿蒙可能在第二纪的时候承担了夏娃的工作。他把祂的劝诱听在耳中:“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扰乱了你的思考。 克莱恩,不要看到我,你转过身去不要看到我,然后仔细想想,你会送给『阿蒙』
我
玫瑰花吗?
那束在这个梦境里唯一一家开门的花店里买的红玫瑰,被阿蒙拿在手里,暗淡的光被花瓣过滤过,在阿蒙的眼下颊上投下一抹很浅很浅的腮红。克莱恩听着祂的话,一字不漏,眼睛牢牢地锁定着玫瑰花。
他们将要走出狭窄阴暗的小巷了,克莱恩的背后就是打好了灯光的大街,而阿蒙站在小巷的阴影里,用那双微微眯起来的带笑的眼睛看着他,向他提问。
你为什么要买玫瑰。
那家花店是只卖玫瑰吗?
不是的。克莱恩路过的时候看到了,五彩缤纷,并不只有玫瑰,和他见过的任何一家花店一样,有玫瑰也有百合,有康乃馨也有桔梗,有勿忘我也有小雏菊……什么品类都有,店外摆着的是当季——克莱恩根据人偶的衣服猜测的,现在应该是秋季,摆的是雏菊还有百合,红玫瑰这种有一些反季节需要特殊培育的花材甚至摆在更里面的位置。
可是克莱恩没有看缤纷的雏菊一眼,也没有光顾芬芳大气的百合,他路过了花店,认为需要给阿蒙带一束花,于是他径直走了进去,没有脸的人偶店长为他结账,包好他毫无犹豫选出来的红玫瑰花。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没有被胁迫,不存在引导——因为他和阿蒙之间,在他已知的记忆里不存在任何需要送花的环节。送花,是人类很基础的表达好感的动作,他比阿蒙更清楚花和送花的含义。
这个动作更像是他已经做过了许多次,刻入了行为习惯里。他认为在路过花店的时候,有必要给阿蒙带一束花,那束花往往是红玫瑰,而在结账的时候,他满怀喜悦和期待。
“你转过去想。”阿蒙出声催促道,克莱恩缓缓地点头。
“好。我转过去。”
于是他依言转过身思考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蓝色印花外套的戴着单片眼镜的邮差骑着自行车匆匆路过,在满眼的线条画里,那位邮差停在一个色彩分明如同单开了一个图层的信箱前,从包里取出一封信投了进去。
克莱恩站在这里,看着那个戴着单片眼镜的邮差例行公事地把信件投入信箱,抽手离开的时候不慎磕碰到信箱的一角,发出小小的清脆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静止的世界里,听在耳中如同被叩响一扇小小的门。
克莱恩只是看着,这一幕是阿蒙想给他看的,但是毫无引导意义,祂仅做展示,不管克莱恩的思维会发散到何种地步。
那不是他的信箱,在原本的故事里,他告别了班森和梅丽莎之后就不再在廷根有『克莱恩』的信箱,但是在这个静止的世界里,这就是只属于『克莱恩』的信箱,被阿蒙投入了信件,被阿蒙的指节叩响,等同于第一层梦境里祂同自己轻巧的一个招呼。一只陌生乌鸦的来信,陌生的从来不是那只叩响了大门的乌鸦,而是那个遗忘了同祂的过去的克莱恩。
“我与阿蒙并不是只有祂说的那些。”
“而且我愿意送给祂红玫瑰。”
邮差在投信之后从自行车尾绕过去再扶住车头,在祂的身影挡住自行车又再次露出车身的那一瞬间,红玫瑰花被放在了空出一些位置的信包里,邮差自如地骑上自行车离开。
克莱恩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在邮差骑远了才慢悠悠地抬腿跟上。
他不是那个遗忘了少女的作家,他要想起来,他会想起来,像第一次见面就熟稔的牵手那般刻入肌肉记忆的动作和潜意识会引导他走上正确的道路。
“阿蒙。”
追上邮差的自行车对诡秘之主来说非常容易,半透明的虚幻触手缠着自行车的车把,控制住要离开的方向。
“我想触碰那些我没有参与的你的时光。 “
我的记忆本就在看到你的那一刻开始复苏,即便我本人无知无觉。
Chapter 4: 04 自应许与遗忘之间
Chapter Text
阿蒙不做肯定,也不做否定的回复。
克莱恩决定要往前走了,祂就会做出相应的反应。
“我的时光?”阿蒙自言自语地重复一句,而后上下打量了一下克莱恩:“这是您的意愿,抑或是一时兴起?”
“即便是一时兴起,也同样是我的意愿。 ”
“……”阿蒙又回归了沉默,这一路上祂说的话都不多——尤其是和神弃之地的时候相比,那是直线减少。 更细小一些的触手灵活地把控车头,让阿蒙不能随心所欲地离开他太远,在阿蒙试图抢夺自行车控制权无果之后,也只好随他去。
“我想,有一些其他的东西,需要您的确认。 ”拗不过触手,祂终于开口了,在克莱恩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之后,阿蒙开口说话的时长更短,间隔更长——祂在思虑一些什么东西,克莱恩没好意思在现在这个还不错的气氛里主动去窃取祂的思维,他担心会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和气氛,于是只好耐心等待。
好一会儿,祂们几乎要到梦的边界了——阿蒙抬起眼来,有如密钥终于正确的程序:祂自如地伸手,方才被克莱恩触碰过的看不见的边界就如同一页轻飘飘的书页被祂翻过去了,一点力气都不需要。
“这里是……”
莫非还有更深之境?
“…… 您的选择出乎我的意料。 我本以为还需要一些时间,不过现在看来,恐怕很快我们都可以得偿所愿。 ”阿蒙慢悠悠地回复道,祂们的面前出现了一条深邃的通道,如同黑洞本身,不知通往何处。 “与我同行吧。 既然您提出了这样坦率的要求,那我也将竭尽全力满足。 ”
“我的故事,您其实知道大半。 ”
也许是为了方便克莱恩理解,这黑洞般的长廊在迈入的那一刻被布置成了缤纷的画廊,每一个画框的内容都如同很久远之前看过的著名魔幻小说里描写的那样,画的内容会动,自顾自地上演着一出出已经落幕的戏码。
“出于…… 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 ”阿蒙缓步向前走,祂的声音也同样舒缓温柔——交换自己曾经的经历,是一种交心的体现,而难能有人想要去了解祂的过去。 “我想您应该有所感知…… 梦境之外的世界已经不是您记忆中的样子,它从混沌中缓了过来,在慢慢地恢复平静。 而您付出了足以匹配支柱位格的努力。 ”
“您来到这里并非偶然。 从您一开始的戒备来看,仍然对我保有了相对的警惕,这是好事——那么,如您所见。 这是我所经过的到现在的一生。 ”
阿蒙往前走去,有意无意般地避开了克莱恩不自觉伸向前的手,从容地开始讲述。
我从混沌海里诞生意识。
我作为压制上帝的后手存在于混沌海。
当神仍然行于大地,我同我的兄弟…… 以及其他的天使之王,侍立在神的左右。 我信赖祂,我对祂的教育全盘接受。
……全知全能的权柄虽不在我手上却也荫蔽了我,于是漫长的幼年期和灿烂的阳光让我以为我的命运再无不可知域。但显然命运并非如此慷慨,在我知晓这一点的时候,旧神的复苏迫在眉睫,你们似乎都很喜欢进行一些尝试……而这一个尝试令我从此告别光辉纪元。
别误会,我已经过了毫无理由责怪祂人的年纪,我所讲述这些,仅代表我自己。
“克莱恩。我希望你明白,祂对人类多有包容,而我从未试图走出祂给我的框架——我只是没有站在你们的身边,仅此而已。”
“正是这一点,结合了我们共同争取的目标,让你我有了交手的机会——请别皱眉,至今回想起来那仍是相当精彩的战役,值得任何一位非凡者复盘。您或许没有相应的体会,但我……”阿蒙停驻在一幅第四纪的画作上,没被画出五官的帝皇高高在上,离祂的王座最近的地方侍立着两位天使之王。“我实力不差。”阿蒙悠悠地接上了,“三千年的时光足够我把许多种群和途径的行为倾向琢磨明白——不求精通却也有相当的经验储备,知识是力量,这句话您应该比我体会更深。我没能跳出局限性——来自于时代,来自于阶层,来自于力量,来自于……命运。即便是拥有力量的我也没办法跳出此等限制,命运就是需要我们在重重枷锁之下好好地碰一碰对方的底线。”
“你确实给了我很强的压迫感。我一度以为我会功败垂成。”克莱恩也慢吞吞地回应,但他的注意力更多地聚集在……一幅阿蒙陵墓壁画的复刻上,在红天使包裹战甲的臂间,那小小的一个布包,仅用金色油彩画出了一圈单片眼镜,用以指代这是阿蒙。他打了个岔:“但我现在不在意这个……让我猜猜,这幅画本该在你的陵墓里,怎么主体不是你。”
阿蒙也循着他的视线看了看,微微点头。“叙事性壁画,我在这面壁画叙述的故事里并不重要。”
壁画上小小的婴儿,现在是身高近一米八五的冷白皮高挑天使,祂站在自己身边,对这些记录着自己的过去的壁画毫无兴致。
可是你如何不重要呢?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故事,不是外人加工过的渎神者的传说,不是他人转述的阿蒙公爵掌控整条途径的雷厉风行,不是史书里记载的公事公办的只言片语。
我想听你说,你喜欢伊甸园的苹果,喜欢在出去游玩或传教的日子里放飞白鸦,喜欢气得梅迪奇或乌洛琉斯无可奈何,喜欢和你的哥哥或者安提哥努斯那只魔狼待在一起无所事事,喜欢和你的同事一起翘班然后挨上司的骂……
所有的这些同你有关的生活化的小细节,无关历史和宏大叙事,构成了活生生的你,这些都是你从未告诉过我的,我想知道的也仅此而已。
“……在过去之后,沉浮在梦里对抗祂的意识的时候,我偶尔也有清明的片刻。”克莱恩斟酌地思考自己的表述,他久久地看着这幅庞大又华美的壁画,看着壁画上小小的一点白墨、几笔金线。“我曾得知你是最接近祂的存在,如非你父兄的干涉,已有位格的天使显然比落地天使要好用得多。”
“那时候我就在想了。”
“如果你成为了祂,那我恐怕就不会再见到群鸦掠过我的教堂尖顶,我的钟楼也不会被你敲响第二次。”
“如此想来,那还是感觉有些遗憾。”
作为交换,我向你展示我的恳切和真诚。
“……您今日的坦率超乎我的意料。”阿蒙的脸上没有太多的笑容,祂重申祂的惊讶,似乎在思索什么,有什么触发了祂的思考。“我更期待您离开这里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了。若是……您可能不会承认。”
“若是什么?”
“一些不重要的前置条件。”
“你认为我不会承认吗?所有我在这里说过的话?”克莱恩微笑地看着阿蒙,也许是看着祂太久,连笑容都同阿蒙的有两分相似。
阿蒙轻轻点头。“情绪一事,无论是人还是神,都有无尽变化之处。即便出现在神明的身上也太过私密……这不是神谕,所以总被推翻。”
“你甚至会假设我送给你的玫瑰也会被撤回。我不是这样的人。”克莱恩摇了摇头,而阿蒙否定了这一个假设:“有实质的东西反而不会被您取回。能够被您撤回的往往是多说的话语……这也许是您回避的习惯吧。但是话语可以沉默不出口,可以被扭曲,可以被误解,可以用于表达自身,可以被推翻……但唯独没有撤回。”
“时间会记住,身边的无智活物会知道,听的人会记得……这都不是‘撤回’一个词可以做到的。其实有时候您问过我为什么总是有所保留地说话……途径影响如此,我的经验亦然。”
“是我多言了。请往前走。”祂的话语像那些没什么水分的酥点心,把克莱恩的话堵了回去,又艰难地落进喉咙,噎得人喉头发紧。
克莱恩的表情在这一刻已经变得认真,他的眼睛注视着阿蒙,把祂一切微妙的表情——压低的眉梢,微微放平的嘴角,垂下的眼睫,全都尽收眼底。阿蒙有轻微的不悦,但祂没有注意到,或者是没有刻意去遮掩这分不悦,有极大的可能——这分不悦始终缠绕着祂,在祂与自己共处的时候。
以至于祂已经习惯了这分不悦。
“你有些不高兴。我是不是……”在你面前否认我说过的话很多次?克莱恩想尽量轻松地开口,他发觉这一小段时间里,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情商去思考如何与阿蒙对话——并非是要在对话中挖坑,祂在这趟短暂的旅途里足够无害,祂是唯一的导游,他也应该给出正反馈。奈何这么久以来,他真的没有很好地点亮高情商表达。
“我一直在您心底的天平上,上上下下,摇摆不定。”阿蒙平静地回答了克莱恩的未尽之言。
祂平时不做谜语人的,但显然,这个回答对阿蒙而言已经足够直白,甚至可能就是白描。
阿蒙稍微顿了顿。画廊不再展示画框,又回归了一片深黑,只有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细微的光点,祂不再继续讲述,祂们正往光点的方向走。
“我想我应该没有……我的意思是,你不是砝码。”
克莱恩绞尽脑汁,但是越是需要动嘴的情商时刻,他就越是大脑空空。阿蒙见状,平和地笑了。
“我不是砝码。我在天平的角落……从未下来。”祂似有所指,但语气温柔。“克莱恩。你答应过要把我放下去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克莱恩没吭声。诡秘之主不担心自己需要战斗,但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古今中外那么多男人在吵架时保持沉默——一定有一个原因是多说多错。缺乏足够的信息支撑,这个“放下来”的承诺,克莱恩毫无印象。
“放下来……?”
“……”阿蒙有些促狭地笑出声。“往后走吧。或许某一个节点您的记忆会产生松动……那个时候,我们再提这件事。”
接下来的路程再没有壁画可以看。
他们沉默地跨越了黑洞般的长廊,走到了一个类似于贝克兰德,又不完全是贝克兰德的城市。
淡灰色的烟被烟囱排出来,印在天幕的半空,这里虽然仍然没有人,但是那种活生生的气息变多了,擦肩而过的人偶有如得到了生命一般,尽管它们仍然只是贴图或者建模,既不能动也不能交互,但是那种活人感变得极强了。
阿蒙左右看看,有意识地带克莱恩往另一条路去,逆着影影重重的人偶潮往祂预计的方向前去,直到路过这一层里和水池与花店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个在这个世界里格格不入的佛堂。
香烟缭绕,透着厚重的香火味,但是确实燃烧着的只有佛像面前的三根线香,三长两短。突兀,奇怪,它本不应该在这儿,但是它就这样安静地立在这里,隐没在这个世界,罗马柱撑起的四坡顶成了它的佛堂。如果这里并非梦境,而是周边人来人往满是人间烟火气的现实世界,贫者为明天的饱食忙碌奔走,富者驾车而过根本不会注意到一眼——因为这个城市,这片大陆,还有着大大小小的教堂,里面同样跪着信徒,这个小小的佛堂太不瞩目,安静地躲藏在贝克兰德风情的梦境城市街头。
“佛堂。”克莱恩简短地解释了一句,换来阿蒙的驻足观察。
阿蒙不奇怪克莱恩为什么会知道,祂听他讲起那些旧时代的无神论者流于表面的对佛道的认知,讲苍生,讲轮回,讲因果,讲他的故土上的人们无论信仰与否都会为了祈求心安或者实现愿望跪在佛的面前虔诚祈祷。
“阿蒙,你会有想在佛前祈祷希望实现的愿望吗?”克莱恩会好奇曾长久地侍立神身旁的天使是否有过这样的一瞬,这里的“佛”并不指代眼前的佛像。
而阿蒙闻言抬头去看那泥胎佛像,眉眼线条弯而柔和,仍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人造佛像的外形设计。但根据祂的了解,这应该属于乌洛琉斯所在途径的顶端。
它不该出现在这,但梦是没有逻辑的。
祂久久地凝望它,远比现在跪在它面前的信徒虔诚、专注,如同在这一瞬间已经为它诵完了今日的经书,它的宁静祥和因此降落到祂身上一般。
好久,祂微笑着摇头:“我没有这样的愿望,我曾经侍奉的神明从未薄待我。”
“那不知道您有吗?”
阿蒙反问了一句,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摇摇头:“我问得不好。”
“我该问您,如果连已经成为诡秘之主的您都无法解决的问题,您会向这个佛像祈祷吗?”
“我要祈祷什么呢?”克莱恩问,他的眼中有警戒,不为戒备可能的冲突,而是隐隐约约有所预感——在这个真正有神明的时代,阿蒙是想问他若是命运道标的神力也无法企及的命运的岔路口,在没有外力可以介入的时候,他会回归到最初无助的人类那样,对虚无缥缈的神灵祈祷幸福的结局降临吗?
很长的定语。但是克莱恩在思考几秒之后就理解了阿蒙的意思。
你想做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在这一刻他们之间只隔着一臂的距离,但他们都在审视着对方。
“看来我不能在这里得到回答。”阿蒙勾起嘴角笑笑,出言安抚。“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而已,至少目前为止,都还没发生超出我们能力范围的事……不是吗?我们都还好好地站在这里,讨论一些可能永远不会有结果的问题。”
“我没有经历过神明不存在的时代。这只是我对您曾经的时代发出的探究,它已经过去很久……除了您我也没有更多的可以问的人,对不对?”
克莱恩没说话。
他们之间似乎总是这样,话题没办法顺利地流转起来,但没有办法去怪任何一方。
“只是问问?”克莱恩加重了语气。
“只是问问。 ”阿蒙点了点头,“走这边吧。 ”
佛堂之后是格格不入的肃穆的神殿。
阿蒙一反常态地,祂站在神殿的门口,没有邀请克莱恩进去。
“……请在这里止步吧。”祂身上的衣服不知是哪一个抬眼的瞬间换成了飘逸的白金长袍,金色的臂环和手串装饰祂常年不见阳光的双臂,除了黑卷发黑眼睛,祂和所有人理解的天使几乎一模一样。
太阳神的天使请他留步。
“后面就是……我同您一战之后的剧情了。我已经完全知晓您的困惑究竟出自何处——但这些不是能够直接展示给您的东西,又或者说,它们尚未到登台之时。”祂的表情不再像此前那般轻松惬意,嘴角微微下压,长眉也压得很低——何等陌生的姿态,哪怕是最初的造物主信徒,都未见过时天使这样冷峻的一张脸。
克莱恩下意识舔了舔唇角。他总感觉这个表情的阿蒙自己见过无数次,一种……难以言喻的饥饿感突兀地传递了过来。阿蒙似乎同样感受到了这种饥饿感,原本压平的嘴角又微微勾起了。
“您想知道后面的情节,对不对?”
“你不让我知道。”
“我没有拦着您。”阿蒙微微眯了眯眼睛,轻轻摇头。“后面都会知道的。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
“如果我还是想现在就知道?”
“那就……偶尔睡一觉吧。占卜家不是会做梦境占卜?梦里或许会有别的启示。”天使背着双手给出自己的提议,祂的做派如同老派的神使,是经典款风味——有的设定还是经典款最为经久不衰的美味。
可是这个世界不已经是一个梦泡世界了吗?在梦泡里做梦?
克莱恩想问什么别的问题,抬眼看到阿蒙若有所思的眼睛,祂的身后是一个朴素的花瓶,自己方才送的玫瑰花好好地插在花瓶里,这一点倒是让他略有安心。梦里不堪梦,即便如此仍然有可以指示前路的方向。
克莱恩的喉结上下微微动了动,转而问出另一个问题——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自己迫切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那你在哪里等我?”
阿蒙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克莱恩垂下眼来,好一会儿,他说:“两天之后,有一个很好的占卜时间。”梦里的时间仍然在流淌,他们进入这里不少时候了,此刻时间的权柄恰如其分地给出了明确的指示。
“那我……过两天再来这里找你?”
“当然可以。”
克莱恩在这一层梦境里做出了他的决定。他仔细地观察阿蒙的脸,想阿蒙应该高兴,自己做出了祂引导着希望得到的决定。只是在认真地用目光摩挲祂的脸颊的时候,克莱恩发现阿蒙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样冷漠又带着一点点笑意的,眉眼低垂状若思考的模样,祂巨大的翅膀也微微低垂,每一根翎羽都闪烁着思维的微光,祂在计算,在思考,而他敏锐地意识到,此行虽看似平和交心,祂却不是每一次都对克莱恩做出的选择感到高兴。
『……祂想知道我还记得多少。』关于那些后续的,他参与了却没有印象的时间。大脑里的某一块区域似乎开始松动,但是在那层朦胧的薄膜被揭穿之前,他不能确认自己记起来了多少。
隐藏在话语背后的挑逗,被拆解出真正语意之后藏得极好的欣喜,发现自己可能被遗忘之后伪装成若有所思的不知所措……这一切无不在提醒着克莱恩,祂在玩一个“看你能不能认出我”的游戏。克莱恩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无需任何占卜手段的辅助。阿蒙笃定他的潜意识仍然记得祂,而事实确实如此。
在这场小小的旅程里克莱恩有很多个选择,远比他曾经碰到的两难之地要容易得多。他可以选择立刻离开那片朦胧的城市,选择不去探索水池,选择忽略摆满花的花店,当阿蒙或这个梦境把选项放在他的面前,他其实每一次都有机会选择一些其他的选项——包括祂没有给出的。
但克莱恩选择每一次都坦率地表达自己的真心。
也许可以窃走念头的、同样深谙人类心理学逻辑的阿蒙会在心里嘲笑,嘲笑彼此都是囿于命运和这一汪浅水的可怜虫。
可是阿蒙现在偷不到他的想法了,祂不会知道自进来的那一刻起克莱恩对祂的每一次听从都真心实意——
现在,他可是命运道标。
诡秘之主不会听从命运的安排,而他同样掌握打破规则的力量。
“我不会干涉您的梦境占卜。在完成之后……再来找我吧。”站在神殿面前的阿蒙打断了克莱恩的思绪。“我就在这里。在您做出了新的决定,或者得到了新的信息之后。”
“请勿要怀疑我——在这里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我只是一介导游。我的行动因您的决定而存在可被推演的逻辑。”
伴随着祂的话音的是开始进行轮转的天幕,白日的光渐渐暗淡下去,熟悉的红月高挂天穹。
在进行梦境占卜前的两天时间,克莱恩只是在一个地方里待着,他的大脑很安静,他的心也很安静。这里没有危险,没有意外,没有变动,克莱恩就在这一层梦境里安静地蛰伏,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直到确认之时到来。“不要错过那个精妙的节点,不想错过那个精确的节点。”这是在这里的第一次他获得了权柄的指引。
于是当梦中梦的时刻到来之际,克莱恩如约进入他自己的梦,梦到了和此前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梦里是昏黄色调的造物主神国,很多细节都是模糊的、扭曲的,连带阳光一起。
没有结满苹果的苹果树,没有辉煌的神殿。高耸的造物主的神像在遥远的地方仍然看得清晰,距离最近的却是一座高大的白塔,雷电缭绕。高塔上只有一扇门是清晰的,路径明确——克莱恩来到塔的最高端,看到的是一个装修简朴的房间,唯一突出的只有房内那张帷幔层叠的大床。他走过去,小心地掀开帷幔——
床很大,躺在床上的天使却并不是成年体。
更年幼的,更青涩的,更死气沉沉的。
少年体的天使躺在那里,柔软偏长的卷发散下来,穿着的米白睡袍不甚合身,但足够舒适,祂皮肤仍旧苍白,但是闭上那双眼睛的时候,远比平时看上去要。但是光影转换间,克莱恩恍惚觉得祂下一秒就会醒过来,说一些有些刺人的,但总体还是很好入耳的客套话。
“阿蒙。”他低声喊出少年天使的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掀开遮挡的帷幕,克莱恩坐在祂的身边,伸手摸了摸少年天使柔软的脸。阿蒙没有任何动静,入手的皮肤也是冰冷的。
然后下一秒黑洞洞的眼睛睁开,没有多余的信息泄露。
“克莱恩。”祂略显稚气的少年音有点沙哑,“快回去吧。”
祂抬起手,没有完全成长的手比克莱恩的要小一大圈,阿蒙把手伸向他,手腕上浅金色的锁链锁的是祂的灵,祂就离不开这个房间,乃至这张床。阿蒙伸出手去,祂只能碰到一点点克莱恩的肩膀——用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力气点了一下,克莱恩下意识地抓住那只手,但祂并不等待他的回答,周围的环境变得模糊而扭曲,像灰雾一样的什么物质汹涌过来隔开了少年天使和现在的克莱恩。
这个梦旖旎又冰冷,混合了他的渴求、希望却实际无法做到的事。
在拟造的神殿里,正在和模拟出来的亚当交谈的阿蒙动作稍有迟钝,祂私有所感地把目光投降另一边。
“怎么?”亚当看到祂的停顿,不抱任何回答期待地问了一句。
“……”阿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刚刚,感受到有人摸了我的手。“面对模拟出来的离线ai亚当,阿蒙要坦率得多。
“是吗?可能是时空连结,你感觉怎么样?”这里哪来的时空连结,这里不过是一个脆弱的自成一派的小世界。但是阿蒙没必要跟这个模拟的出来的亚当说,这只是一个不能联网的聊天元件而已,祂反复握拳之后又张开手掌:“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祂隐瞒了一些事,比如那份抚摸温柔又缱绻。
“今天你觉得好些了吗?”亚当换了祂更重视的问题,看到阿蒙轻轻摇头。
“那你这段时间,也还是不要离开吧。”这个没有写在程序里,但是或许小世界之外的亚当会因此形成简单的连接,这一句话可能有其含义,只是阿蒙不是占卜家,祂没有回复,祂不会回复。祂只在作家清澈双眼的注视下静静地看向窗外,等待这里另一个活着的人过来寻找祂。
然后告诉祂,他是要离开,还是继续走下去。
Chapter 5: 05 假如祂不再梦到你
Chapter Text
“克莱恩。”一个熟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克莱恩有些怔愣地回头,梅丽莎的脸就这样毫无预警地闯入他的视线。
“你最近的工作需要加班吗?或者夜巡?”小姑娘笑着询问,“今晚如果有空,要不要一起吃晚饭?我买了羔羊肉,就当是……庆祝我和班森都考上了,怎么样?”
“是吗……?这是好事啊,当然可以一起……”克莱恩朝着梅丽莎走过去,接过她提着的一袋食材,看来今晚的菜色少女已经准备好了,只是少些肉类——身高已经抽条的孩子更需要补充蛋白质,克莱恩提议可以趁现在有空,绕路去买一些别的好做的肉类,袋里的肉并不多,对两个成年人和一个行将成年的少女来说实在不够。
这个时候的克莱恩刚刚从黑荆棘安保公司下班,办公室里给他来了一纸调令,在这一阶段的考察期过去,就可以晋升调动前往贝克兰德的宁静教堂任职——与他同行的还有那个绿眼睛的年轻人,他们因为上次在对因斯一战的战役里表现出色,积攒了相当的功勋,他们会在同一批次里升职,他们约好了在梅丽莎和班森的考试成绩出来,并喝过邓恩与戴莉的喜酒了,再前往新的任职地。
这样的发展,他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平淡,幸福,让人自然而然地适应这平静的日子,从一开始就能享受到的如此平和的幸福。
羊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他们已经走过了需要一点点计算调味料使用的日子,细盐落在羊肉上激发食材的香味,旁边的碗里放了几个鸡蛋。
“今晚的菜需要用到鸡蛋吗?”梅丽莎问,她的眼睛盯着咕噜噜的鸡蛋,家里其实做鸡蛋的时候不太多,“煎蛋不都是早上吃的?”
“做个鸡蛋牛奶布丁。”冰箱里放了一点点鲜奶油,他今天特地去买的,想着可能比只用牛奶会更醇厚一些。在回答的时候克莱恩没回头,做菜最重要的是对火候的掌握,他引以为傲的厨艺绝不允许今晚的羊肉出现一点点味道上的偏差——这样好的日子,“金榜题名时”,就应该吃到烹饪程度正正好的菜肴。
“鸡蛋牛奶布丁?”梅丽莎顿了顿,疑惑地问:“你现在爱吃布丁这种小甜品了吗?”
试味的叉子停在了克莱恩唇边。
“你已经不爱吃甜品了吗?”
“在说什么呀,我一直不吃哦。”梅丽莎点点头,露出一点点促狭的笑容:“是你的女朋友爱吃吗?”
克莱恩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梅丽莎。
“你真的不吃吗?”
“以前哪里有机会吃呀?”梅丽莎自然地回复,“家里没有那么多钱,要生活的。”
“过了那个劲头,就不会想要吃了。”梅丽莎对着克莱恩笑了笑,“你看起来好像很熟练,做了很多次了?那位女士喜欢加鲜奶油是吗?我看冰箱里多了一点鲜奶油。”
“……”
不是女士。
冥冥中似有一位黑袍黑发黑眼睛的年轻男子坐在桌边,如同位于画布之外,祂的翅膀自然放松下垂,长而轻柔的飞羽铺在地上十分放松,双手托腮带着解读不出意味的微笑,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这一出家庭生活喜剧——若是随着大脑的指引看过去,餐桌边只有一个在看报纸的班森。
一个温馨的家庭里,本来还应该有第四个人。
克莱恩仔细地看着梅丽莎的脸。小姑娘长大了,也长开了,她对知识非常感兴趣,也告诉过他们以后想要加入蒸汽教会底下的工匠组织,她毫无疑问展现出对知识的尊重和热爱,她可能之后会走上通识者途径。
“梅丽莎。”克莱恩叫了她的名字,看到她略带疑问的眼神。
“……”我是说,如果不是女士,是一位高挑的天使,你们会不会祝福我。
但是克莱恩最终什么都没问出来。
身后的火咕嘟咕嘟地燃烧着,羊肉始终在最佳口感,香味也没有因为沉默的时间变得焦糊。
梅丽莎看着克莱恩逐渐变得深黑的眼睛,仍然在微笑,她看着他,期待他回答自己将要有一位嫂子了,为这个稳中向好的家庭注入新鲜血液,然而克莱恩没有回答,他也没办法回答。他安静地看着梅丽莎,直到她如同镜子一样出现裂痕,同她背后的环境一起碎成一片片。
连带身后那锅羊肉,和冰箱里的鲜奶油。
“嗨。”
阿蒙在神殿里等了七天——凭依祂曾经执掌的权柄,祂的计算不会有误,但是在结果出来之前,天数的计算没有太多的意义。
祂在第七天即将结束的时候等到了克莱恩,率先打了个招呼,然后看着克莱恩慢慢地坐在自己对面,脸色有些阴沉。
“您看起来有点不太高兴。”阿蒙微微笑了笑,这七天没有什么其他的乐子,但是阿蒙有足够的耐心,祂不会觉得难熬。“如何?是做了个好梦吗?我没有梦的权柄,不清楚你做了个什么梦。”
“以至于如此……不开心。”祂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不易被察觉的怜悯,更多的是兴味盎然,阿蒙像是一直都那么高兴,很少有情绪低落的时候。
“阿蒙。”克莱恩打断了祂的话。“一个内容相当温暖的梦。几乎重构了我的一生。”
“嗯……”阿蒙点点头,“听起来相当不错,那您本不应该有这样失落的表情。看来有失必有得,那么梦里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克莱恩略带自嘲地笑笑。有失必有得?你应该说有得必有失……自己可从没教祂这么用过。
“很精彩。很温暖。是我梦寐以求的顺遂的一生。”
“我梦见我没有死在战斗里。我和我的家人……平稳地迈入生活的下一阶段……我顺利地晋升,一步一步地变强,虽然速度没有我现实中那么快,但是足够稳当,足够安全。”
“梦里我一直是红手套。”
“很好啊。那这是您所希望的吗?”
克莱恩没有回答。
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像是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另一句话:“我同你说过……我曾经想过你从最开始就走在我身边。”
一个可以在最初就能完全看穿他的初始设定的存在,一个不在乎他用了什么身体来参与这个世界的非凡游戏的存在,一个能一直看着前方,不受困于原地的存在。
阿蒙跟着笑了笑。
“我也说了,那是不可能的假设。一切都已经发生,即便是我也无能为力。”
“看来您梦到了相当完满的一生。”祂对克莱恩的梦境做了简单的总结,没有再细问下去,“您是否从梦里得到了什么启示?时空之王,命运道标,灵界主宰,您比我清楚,所有的梦境都并非空穴来风,它们自有其象征意义。”
顶着克莱恩的沉默,阿蒙好奇地多问了一句:“我想问,在那个完满的梦境里,您同样梦到了超新星吗?”
如同触发了违禁词一般,克莱恩抬起眼睛,同阿蒙不一样的幽深黑眼睛牢牢锁定了阿蒙,像是要揣测祂的别有用心,像过去的过去那样,猜测祂所走的每一步是否都具备内外两层含义。而他拒绝直接回答。
只是对阿蒙而言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阿蒙抬手正了正单片眼镜,祂坐直了身体,眼睫垂下来盖住深黑的眼睛。
“没关系。这个答案并不是重点。”如果这个都不是重点,那我的黑色的小鸽子,你更关注什么?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证明你那微不可见的耿耿于怀?克莱恩的眼睫微微颤动,似乎极尽全力遏制自己流露出更多的,徒增负担的信息。
“……克莱恩。我之前说过,我请求您把我放下来。”
阿蒙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摆在桌上,散发出白银柔和的光泽。
“天平。”克莱恩低声说,他们都认得这个日常总能见到的东西。
阿蒙没有说话,祂的手中出现了一个祂自己模样的小小粘土人,黑豆豆眼十分可爱。二头身的阿蒙小人被阿蒙放在天平的一端,空置的天平立刻有一侧就沉了下去。
“用来衡量重量。”阿蒙介绍道,祂摊开手展示小小桌面,方才空无一物的桌上摆了很多像阿蒙黏土小人一样的小东西:一颗类似地球的小球,塔罗会的成员小人,愚者圣徽,闪烁的非凡特性,梅丽莎与班森的小人,或是其名为芸芸众生的无脸小人。
“请看。”阿蒙随机捏起一个小人放上天平空置的另一端,几乎在松开手指的一瞬间,天平就发生了极大的倾斜,原本空置的一端被沉沉地压下去,而放在另一端的阿蒙小人则被天平高高抬起。小人的材质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若是上手把玩,重量也不会有如此大的差别。阿蒙没有再拿取其他的小人,它们被祂零零散散地堆在天平旁边,但随便一个就能让天平发生倾斜。
克莱恩后背开始慢慢冒出冷汗。
他抬起头,阿蒙坐在他的对面,仍然在微笑。
“现在,请您把我拿下来。”祂开口了,像伊甸园盘踞的蛇,祂说这句话的时候凑的很近,离开的时候在他的耳廓留下冰冷的触感,宛如蝮蛇之吻。“让天平永远保持倾向的一侧,不再变动。”
面前的天平开始剧烈地上下摆动,但是幅度不大,被小东西们给压得严实,秤身出现细微的颤抖,似在催促,而天平另一侧的天使在对他微笑。
几乎是一瞬间的,半透明的斗篷出现,在克莱恩肩上若隐若现,强大的灵压弥漫开来,推倒了桌子上的小人们,天平上的阿蒙小人倒下在托盘上咕噜噜地转了两圈,没有滚下去,一根更细的触手及时扶着托盘,不为其他同类所动。
“我做不到。”他长眉紧皱,说不出的抗拒,他的眼中有熊熊火光。“我做不到。”克莱恩的声音很低,但是很坚定。他紧紧地盯着阿蒙,有愤怒和不甘,似乎是不满于祂以此来衡量祂自己,但是他也清楚,有的事就是那样容不得商量。
可是——
如果真的按阿蒙所说的,“将我取下天平”,那么就要有意料之外的事故发生了。他有预感,若他当真如阿蒙所言那般动作……鸟雀将不再降落在任何一座神像的肩头。
半透明的触手在这个时候狂乱得如同海底的海葵,阿蒙坐在暴怒的诡秘之主对面,比祂最初卡bug爬上源堡的时候还要平静,平静得祂几乎没有多余的想法可以被克莱恩捕捉。
克莱恩用力按着这张脆弱的桌子,姿态称得上咄咄逼人。他们同走了这几天的路——可以说,很好地圆满了克莱恩曾经想过的“倘若最初你与我同路”,以至于现在这一刻,放手的预示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无法立刻接受。“把你放下去,然后呢?你去哪儿?”他的瞳孔泛起金色来,周围开始弥漫灰白雾气。
“然后?”阿蒙细细地咀嚼了一下这个词,尔后坦然地回应:“天高任鸟飞。”
气氛在一瞬之间有如落至冰点。
顶着克莱恩的眼神,阿蒙神态自若地伸手去把天平上的阿蒙小人拿了下来,捏在手中把玩。祂的手指长且线条流畅,恍惚间克莱恩有想起,有不具名的人士曾夸赞祂有一双漂亮的手。
“你们都是一个样子,我可以理解。您从人类晋升上来,人性的流失感知只会比我们更强,甚至于偶发性的疯狂,您的接纳程度也远比我们要低……别误会,我无意教导您如何成为更好的神话生物,不同途径的神话生物有各自的课题,我们不是一个专业的。”
“你们都很重视这个。”阿蒙捏起那颗小小的蓝绿色的星球放上去,原本空置之后平衡的天平重重地沉下去,祂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如此沉重。所以放在另一边的我不能让天平达到平衡,我可以理解。”
“可是啊克莱恩。我喜欢的高处得我自己飞上去我才喜欢,上去了下不来的地方,到底有哪只鸟会感到高兴呢。”
不同的小人偶上了阿蒙的另一只手,被修长手指抚过又放下,棋子一般摆得整整齐齐,“其实摸起来材质都差不多,重量也差不多。可是你们那儿是不是有句老话?‘不上称则以,上称了千斤打不住’。”
“任何事都一样,任何神灵也都一样。”阿蒙这才勉为其难地露出一点点抱怨来,在祂成年之后,这点抱怨微不可见。但也许因为这里是不被观测的梦境,而观察员只有一个人,于是祂便松懈了,祂的抱怨可爱圆滑,不多一根尖刺。
只钝钝地碾过一颗心脏。
“……你在逼迫我。”最初不可控制的怒意过去得很快,克莱恩一手虚扶着桌子,一步一步绕着桌子往阿蒙的方向走去,而阿蒙顺势往同方向抬腿,只用了几步,又拉开了距离。
“……我同你之间的信息差到底在哪里,以至于你如此急切想要放开我的手。”
这倒是一个好问题。
“克莱恩,你我之间差了一个真正标准重量的秤砣。那就是你与我之间的信息差。”
阿蒙顿了顿,又笑起来:“您的说法有意思多了。明明一路下来我们并未携手,又怎么能说我迫不及待地要放开您的手呢?”
“我们一直保持着安全距离。”祂挥挥手,捏起一部分灰白雾气,阿蒙的手工一向不错,短短时间里能捏个像样的雏形来,灰蒙蒙的小人被摆在桌子上,一前一后,不太熟的样子:“就像……走在神弃之地的时候,我们也没有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
“你的话语里存在一个比较对象。”克莱恩敏锐地指出他的感知,此时此刻,他需要进攻而非防守。“你在拿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比较。”
“并且想趁我没有相关信息的时候,试图达到一些目的。”
“野兽般的直觉。可惜我不是梦境行者,这里也没有一位心理医生可以寄生,否则我就可能为您做一次免费的心理疏导。”阿蒙乐呵呵地,现在似乎是祂情绪最好的时候了。“您如此生气的样子对我来说实属少见。”漫溢的灵压似乎未能对阿蒙造成影响,连说话的起伏都没有更多。
“稍安勿躁。我想现在已经没有人有能力逼迫您做什么事……一路下来都是您自己做出的选择,不是吗?”
“你没有开心过。”克莱恩皱着眉回复,他很少有这样激动的,明显的感情倾向。
“一直到这里,您所见所闻的一切都不是我为了寻欢作乐而准备的。”阿蒙摇摇头,“我现在也没办法解密出您的怒火源自何处……这儿不完全连接灵界。这不过是一个小动作而已……对不对?”
这里终于起风了,吹得阿蒙的衣摆猎猎作响,祂带着一点微小的讥讽:“把我放下来,也要放下你对你自己某些没必要的执念。这儿饱含一切可以被你解读的信息……真神的失控会带来可怕的影响,遑论旧日。快看看周围吧……才做了多久的旧日,您就已经连真实与虚幻都分不清了吗?”
祂打起一个响指,浓厚的灰白雾气几乎遮覆了他们双方的视线,模模糊糊之间,梦的戏剧仍在继续,那个炖着小羊肉的厨房又回来了,少女站在克莱恩的身边,就像他从未离开。
“……”克莱恩顺手关了火,随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其实他根本没有做任何一道菜,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厨房动作。“祂人呢?”克莱恩慢悠悠地问,斗篷在他身上还是若隐若现的状态,在这个厨房里格格不入。
“谁?”
“阿蒙。”
“没听说过。”梦境里的梅丽莎笑了笑,“看来今晚你的心不在这里……想见到人的话,要主动去找噢?伊丽莎白跟我说,如果自己生气了跑开了,她男朋友是一定要去找她的……不然的话,两人之间可就完蛋啦。”
“这样啊。”克莱恩完全冷静下来了,语气温和地回了梅丽莎一句,“那我现在就要去找祂了。”
“在哪里认识的呢?”
“如果能找到祂的话……我们会统一出一个答案给你的。”
这里确实很好。
一帆风顺的人生没人会不喜欢……可是正是过去的种种,打在身上的伤口和一路走来经历的事,扮演的一切……才构成了如今这位年轻的诡秘之主。若是完完全全缺席了最后的战争,那就会产生新的缺憾……而最后的结果,恐怕也会与现在的情况大相径庭。
他走出客厅,桌上摆了几支红玫瑰,角落的衣架上挂着梅林的围巾,摆着一座小钟的桌子上一枚单片眼镜压着一根带着神秘花纹的白色鸟羽;厨房里的鸡蛋是为了祂中意的小甜点准备的,玫瑰花是下班的时候要买给祂的,梅林的围巾在倦鸟归巢的时候会用来筑巢,晚上同床共枕时单片眼镜会摘下放在床头矮柜,书桌上的笔记写满了来自神子的神秘学教案。
克莱恩静静地环视一圈,这里朴素又温馨,如果二楼的主卧里有栖息一只困顿的鸟,消瘦但轻盈的身体披着自己的睡袍,等待自己叫祂下来吃晚饭的话——那这里就是克莱恩最理想的家。
他转身,毫不犹豫地往外走。在迈出小楼的那一刻,灰雾弥漫,黑暗慢慢地蚕食过来,只有手中的火光照亮脚前的一方土地,但这一次,黑暗里不会再有怪物,不会再因为光源消失而迷失黑暗,也不会再有一位叽叽喳喳能一个人说很多话的,性格亲和到能迷惑自己的偷盗者天使之王走在身边,做这微缩神弃之地的导游了。
“你连神弃之地也不同我一起走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克莱恩举高了提灯,在诡秘之主的眼里黑暗里的一切都清晰可见,无所遁形。没有人陪同的旅行有时候不是那么有意思——梅丽莎说了,要尽快地追出去,不然两人的关系就完蛋了。什么天平,什么砝码,都得见到祂才能继续聊下去,而他耽误得够久,已经没有机会再玩调情般的你追我赶。下一秒,克莱恩不再有任何的犹疑和思考,抬起手臂,以指作枪,一点微光在克莱恩指尖亮起,无限地变亮,光线延伸,几乎要把这里的黑暗完全驱逐,耳边是阿蒙让雾气聚拢过来时最后的疑问:
“倘若一切顺风顺水,百般如意,”阿蒙的手指越过单片眼镜按了按右眼眼眶,“那么,您仍然会遵循已有命运的指示,杀掉我吗?”
在脑中的回想的阿蒙的声音落下的时候,超新星在这里爆发了。
曾经走过的建筑在强光里被褪去了颜色,极致的黑白线条。耀眼的白光淹没了大理石的水池,香烟袅袅的佛堂,仍未枯萎的玫瑰,一如一颗星辰的生命所蕴含的巨大能量既能承载星球的生存,也能覆灭一片星域一般,看似层层套嵌的脆弱梦境之国终于被破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泡泡一般破裂开来——
克莱恩看见阿蒙不可思议的眼神,似乎比超新星在自己眼中爆炸的时候还要惊愕。祂似乎对幻境被破开的速度感到诧异,或许还好奇为什么那些他所在乎的没能把他挽留下来。在星光炸开的时候祂倒在了柔软触腕间,一时间被灵压压制得难以起身,微微颤抖,直到克莱恩很用力地把祂抱在怀里。
“我绝不走到那一步。”他低声回答。
“不是说要我走出去?怎么还留了一层那么虚假的梦。”
“虚假吗?”阿蒙小声地问,祂觉得其实还好,手还有点颤抖,小心地贴了贴克莱恩。
“我还没有健忘到,走到神弃之地的场景都记不起来让我进退维谷的天使。”克莱恩把阿蒙拉起来,祂仍能坐在他层叠的触手上,诡秘之主的斗篷温顺地垂下来,斗篷尾部的布料虚虚地搭在阿蒙膝盖上。
“那又记起来多少了?”
“记起来一个星期前你发信息跟我说想吃鸡蛋牛奶布丁的焦糖做法,而发信息前我们因为吵架,你把我留在源堡自己出去玩了,一直都没回来。”
“……很高兴您想起来了这么重要的事。”
阿蒙勉强扶了扶单片眼镜,对他们闹矛盾的事避而不谈,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您吓了我一跳。不过,恭喜您突破了限制,将要回归现实。”
“而我作为管理员,也有结语同您说。”
“什么话。”克莱恩这才细细地去看阿蒙的眉眼,也许不是错觉,他真的感觉很久很久没有仔细看过阿蒙的脸了——不是自己审美喜欢的那一类,但是还是好看。他下意识地捏了捏阿蒙的手指。
“该到我了。”阿蒙的语气称得上温柔。“轮到我了。”
“你受伤了吗?”克莱恩紧张了起来,想看看祂是不是受伤了,却又不知从何下手。难道这个梦境世界同祂相连吗?
“也不算。她们多方恳求,最后求到了我头上。您真的很难搞,为了完成交易的内容,我已经尽力了。”
“应行之事我已行尽。”
阿蒙的声音变得低下来,说话间句尾的声音变得飘忽轻柔,六双白色的翅膀层层叠叠包拢了祂和克莱恩,若非旧日耳力了得,就会听漏了祂的话。
“……”祂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在梦境世界被破开之后保持清醒也成了很费力气的事。
“我想回归混沌。我父亲应该很有经验……”
“……不。我会想办法。”周围已经一片荒芜,出口带着细微的白光,近在眼前。克莱恩来不及去问“她们”是谁,只想要窃取这里的距离直接出去,但是被阿蒙按住了手。
阿蒙摇摇头,微笑着安抚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梦就是梦,梦永远无法取代真实。而我是梦的管理员。给一位旧日使用的梦,需要更精细的布置……”阿蒙倚靠在克莱恩肩膀上,没有一次抬头看他,喃喃自语般的。
“我在现实里留了礼物给您。该离席了,克莱恩。”
灰白雾气如沸水弥漫的时候, 守候的神灵们就知道大事已成了。星界之主先一步地过去,灰雾不是自然界里的雾气,拨弄不开,祂干脆按着灵性直觉的感知往雾气的深处走去,直到站在本来陷入沉睡的诡秘之主身边。
“你醒了,诡秘。感觉怎么样?”
亚当清澈的眼睛锁定了克莱恩,祂公事公办地询问。在巨龙的注视下,克莱恩慢慢地回过神来,完全恢复记忆和取回大部分理性的克莱恩摇摇头,没有什么心情回答这个问题。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儿童大小的手。
因为一些……不知道缘由的事故,他的身体缩小成七八岁儿童大小,这会子正板着脸,似乎在回忆梦境。但是不会有神灵嘲笑一位支柱,哪怕他只有七八岁儿童的大小。克莱恩的身体慢慢拉长,扩大,骨架撑开皮肉,肌肉在伸展,他很快恢复了成年人的模样,脸上年幼的痕迹悉数褪去,面容线条硬直。是一个靠谱的成年神明。
“祂呢?”克莱恩环视一圈,源堡一如既往,除了这些被他允许的客人在,依旧空荡荡。
空得心里烦躁。
“祂一直不爱来开会啊。”亚当语气淡漠又温和,“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祂又重新问了一遍。
“我感觉不错。谢谢你。”克莱恩大概能知道是亚当在守着自己,防止出现奇怪变故的诡秘之主发生更大的、更不可控的变故。
亚当点点头,既然没事了,祂起身就要离开,又被克莱恩叫住。
“只有你在吗?”
“还有黑夜。”亚当已经学会了说些废话,黑夜女神就在祂的身侧,祂没有隐秘自己,谁不知道这里还有个黑夜?克莱恩又不是问这个。
“这是你梦境行者的能力?我记得你没有梦的权柄。”克莱恩略微思索,“感觉也不像是梦的权柄带来的力量。”
亚当摇头。“不是。”问到这份上了,祂也就没有了欺瞒的心思,给了身边穿黑裙的女神一个眼神,而陪同的阿曼尼西斯理解了祂的意思,解除了一部分隐秘——祂原本握着镰刀的手中浮现出一团流光溢彩的孔雀绿色的泡泡团,就出现在了三位神明的面前。
克莱恩被这团泡泡吸引了目光。好一会儿,他确认道:“这是阿蒙要给我的。”
“你很肯定。”阿曼尼西斯并不否认,“祂与我做了交易,这是最后可能需要给你的东西。”
“可能。”克莱恩现在还不想问是什么交易,他觉得他可能一时半会不想知道,又或者这团梦泡里有相关的信息。
“毕竟阿蒙没有全知全能的权柄。”亚当温和地接过了话头,“既然你问起了,那这就留给你了。”
“如果我不问呢?”
“那阿蒙就没有话留给你。”亚当似乎早就决定了隐瞒,祂回答自己的想法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
但克莱恩问出口了。
泡泡被递到他手上,克莱恩垂眼仔细地打量它。
“祂与您做了什么交易?”泡泡很轻,没有重量。很难想象自己的意识是沉浸在这团泡泡里才得以脱离狂暴的侵扰。
阿曼尼西斯思考了一下,祂没有直接说出祂们之间的交易:“祂说祂有一个不错的主意,让我帮帮祂。”
不错的主意?
“……是只有这个吗?”现在脑子还有些木的,克莱恩抬起泡泡示意是不是只有这个了,这就是祂的“不错的主意”吗?只有这个?以他们共同生活这么久的习惯而言……阿蒙应该还留下一些特别的东西才对。
亚当仍旧微笑着,祂澄澈的目光不含任何批判意味地落在克莱恩身上:“这也是我想问的。诡秘,阿蒙就只留下了这个吗?”
“我的权柄是全知全能不错。但是我也理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我有意识以来至今,阿蒙从未真正意义上的离开过我。”
“你再看看,只有这个吗?”
Chapter 6: 06 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Notes:
-掺点黑夜蒙闺蜜情。
Chapter Text
亚当不带多余情绪的质问让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克莱恩再抬头的时候,那种刚刚苏醒时的木然已经无影无踪。
“什么意思?”
阿曼尼西斯先亚当一步说话了:“我们不了解祂的计划。”
“可以得知,阿蒙用一种特殊的,我们不了解详情的方式达成了唤醒你的理智的目标。”
“现在,祂遍寻无踪。”
克莱恩慢慢站了起来,他的目光在阿曼尼西斯和亚当之间游弋。
“遍寻无踪?”
“所以亚当才会这么问你。”阿曼尼西斯微微笑了笑。“二位,别那么激动。”阿曼尼西斯出言安抚两位神灵,“作为同祂进行最后交流的,我想我或许能提供一点点帮助。”
魔狼巨大利爪向克莱恩伸过来,他不情不愿地把这团泡泡放在了阿曼尼的爪子上。
“这只小鸟,在这个时候就知道劳烦我了。”这位夜帷的女神微笑着安抚祂的同僚们,泡泡团在夜色的侵染下流光溢彩。
“你了解多少?”亚当想阿蒙多多少少得留下些什么——总不能真的离家不跟家里报备,哪有父亲和丈夫都不知道祂去哪儿了的。但是祂并不能对阿蒙的选择做出更过激的反应,毕竟阿蒙经常有不愿意让祂听到的小秘密。
只是不应该包括不告而别。
阿曼尼西斯垂眼看向泡泡,祂回忆起祂同阿蒙交涉的时候,那个时候变故已经在克莱恩身上出现,无法沟通,无法交流,最后一个步骤只是封锁源堡——若非星界之主对失控颇有心得,也实在很难对症下药。
金发的神父说,心病难医,强烈的感情有助于唤醒迷失的灵魂。祂说自己的幺子同这年轻神明吵吵闹闹地过了这么久,原以为也是有些用途,不过现在看来也抵挡不过磨损的力量。只是天性为女性的阿曼尼西斯有轻微的不赞同,祂觉得到底也过了这么久了。“他俩都不是轻视感情的。不至于这么久了一点感觉都没有。”
“由我去同祂交涉吧。”女神总比男神要更懂感情一些,而且相比这对父子之间的小小别扭,祂同这只小鸟也算的上有些交情。“一位旧日的癫狂会引发不可估量的灾难……而今并没有除了星界之主之外的第三位支柱出现,这个世界方才从战火中缓过来,摇摇欲坠,经不起一朵小小的浪花……而这浪花绝不可自我们中来。”
于是这只巨大的雌狼就去寻找栖息在荒野里的一只白乌鸦,越过弥漫瘴气的荒野和疲惫的城市,夜色降临的时候祂的权柄得到最大范围的强化,终于在一片小小的阴霾里找到一只躲懒打盹的白鸟。
“我知晓你此前同祂有些小小的纠纷不欢而散……但我相信你很清楚那不算什么。你分明对你熟悉的人有着过分的耐心,何不如再放过这愚人一次。”
“夜幕的主人也会来做说客,这不是你所擅长的领域。”白乌鸦并不吃这一套,虽然说祂们吵架的内容确实是件小事,但是许许多多的小问题在日常就有所体现。于是女神轻轻笑了笑,祂的夜帏纱帐般地笼罩了这只孤单的白鸦,祂要同这只通晓人心的白鸦说点不适合男神们听到的小话,以一位曾经的女性人类,了解过婚姻本质的女人的身份,而非一位高高在上的女神。
“偷盗者最清楚什么东西是贵重的。”女神循循善诱,“他的状态很不好。你们途径同源,他不会什么都不给你,你也不会什么都感觉不到……”
“但这一次的失控是非常容易解决的。你所窃走的一些……闪闪发光的小东西,就应该用在这个时候。我不会告诉他的。就让他欠一次你的人情,旧日的人情昂贵得无以复加……”
“这个世界已经经不起一朵小小的浪花了。就当是帮帮我们?作为交换,我不干涉你的做法,也为你保守这个小小的秘密。”
夜幕的轻语说得白鸦毛茸茸的,羽毛蓬松,似乎又有什么坏心思涌上心头了。于是身体拉伸长大,夜帏的宽幅跟不上白鸦的变动,挡不住一双长腿。
“过去的几千年你都没有这样诱导过我。”阿蒙微微笑了笑,“就为了这么点事,下次找我用更有意思的理由吧。而且即使我不参与你们也有解决的办法,对吧。”
“当然是温和的法子优先级更高。”如果有人的灵视足够高,或许就能看到一只半人半狼的魔狼,爪子有力地攀附在教堂的坚壁上,祂的头纱笼罩的地方有一豆小小的白色。
“我有一个绝妙的主意。”天使吊儿郎当地坐在宁静教堂的屋顶,对着许久没有好好说过话的魔狼,祂的衣摆散开铺在砖瓦上如同鸟雀艳丽的尾羽,计划的雏形交付下来的时候,白羽毛的执行者很不满意。
“一点意思都没有的执行步骤,我决不可能让它出现在我的计划里……我说这个世界了无趣味,你们亦然。但既然这个世界你们如此看重,那我也不是不能帮一把。”
“我要错谬恒生。”宿命的天使自有自己的玩法,祂双手交叠做祈祷状,虔诚又温柔,吐出口的语句却顽劣不堪。
“在一个微妙的节点,应当有一只蝴蝶扇动翅膀,然后一场新的风暴席卷整条河流。”
在祂的镜片范围内,奔涌的命运之河被分出一道小小的支流,细且飘忽悠长,延伸向一个崭新的方向。
“如此,世界就会出现不一样的乐趣……后续的操作与你们无关了,你也要如你承诺般的不要插手我的事。祝你们愉快,我尊敬的各位神明。”
风把天使柔软的小卷毛吹动,阿蒙毫不在意地理了理,随手摘下自己的尖顶软帽,帽子掉在地上的时候盖住了被祂丢弃在脚边的天平——在阿曼尼到来之前,这枚小小的天平被祂藏在胸羽下窝着。
“我有一份礼物。留给那兢兢业业的诡秘之主吧。啊……你们神灵闹起来没完没了。”祂微笑着小声埋怨,短暂地回归了双途径真神的位格,拉开时空之门的手轻松得像拉开一篇普通的门,跳进另一侧的乱流里如同一只白鸽轻巧的振翅。在门消失的刹那,所有的泡泡聚合成小小的一团,流光溢彩,带着一点顽皮的感觉落在巨大魔狼的利爪上,还弹了两下。
“一份奇妙的礼物。感谢平日善于观察和收集的我吧——这样他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泡泡团带着细细的气体,和逃离的白鸦一样毛茸茸的。
“和世界没什么关系啊。”阿曼尼西斯在阿蒙离开了,才偷偷揭开祂的欲盖弥彰,祂无意窥探这团泡泡的内容,里面恐怕藏着一只小鸟从未说出口的秘密,动作多了生怕这只实际上面薄的鸟雀会恼羞成怒,拒绝配合。“一闹脾气就开始叫职称的做法到底是谁教的呢。”不过祂其实还没见过祂恼羞成怒的样子,说起来还是有点期待。
“我说了我会保守同祂之间的秘密。”阿曼尼西斯拒绝透露这个无伤大雅的小秘密,但是另一个亟待解决的秘密就没办法保守了,好在它本就是允许特定对象解读的。用于特殊解密的夜帏裁下一截来包裹梦泡,旧日的程序员终于得以解开自己妻子加密过的核心文件。
“真不知道你俩互相防着这个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要回头拉一把。”神明做久了,就会觉得打直球有着千般万般的好处,不用弯弯绕绕地猜来猜去,但或许猜来猜去也是夫妻间调情的一环呢——特别是对于不擅长正面战场的诡秘途径来说。
反正取得了战神权柄的阿曼尼相信直白的指令比什么都有效。
被解开了密码锁的梦泡,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它在克莱恩的手中咕嘟咕嘟的,像一只蓬松的文鸟。
克莱恩安静地看着它,直到阿曼尼西斯和亚当都各自离开了,才慢慢地在青铜高背椅上坐下。好一会儿,他才把意识慢慢地沉入梦泡里,但第一次进入梦泡时能看到的那张属于阿蒙的脸,在他意识清醒时不再出现。气体丰沛的泡泡咕嘟嘟地在脸侧爆开,轻飘飘的。
“我的妻子,是一个不通人性的混蛋。”
如果是最开始的时候,克莱恩会这样形容阿蒙。
祂不能也不会理解自己对人性的执着,保留人身的执念,以及对人类的偏爱。祂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逆行或者顺行,来到他身边的时候纤尘不染,漂亮的大翅膀上的羽毛不会碰到任何一位女士宽大得碍事的裙摆,它们微微地被提起来,绝不会沾染地上的尘埃。
“你太不近人情。”克莱恩如此对阿蒙说,而悬浮在半空如同享受一张吊椅的时天使不置可否:“我不是人类。”祂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否掉了克莱恩希望祂能够更像人类一些的提议,双臂又温温柔柔地挂在克莱恩脖子上。
“你应该有过人类的锚才对。”克莱恩小声地埋怨着妻子太快否决自己。
阿蒙微笑着摇摇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根据我所保存的实验数据,它们不值一提。”
“我想您也该习惯不再是人类的生活了。”
“可我仍旧怀念它们。”
“我并非要您遗忘它们。”
针对这个问题,祂们总是谈不拢,或是以岔开话题告终,或是克莱恩被阿蒙气得够呛,进行短暂的冷战——然后在一天将要结束的时候,别别扭扭的,或者不容拒绝地,同祂和好。
“我以为您还要再生两天的气。”在讲不通的时候,阿蒙就不会非要和克莱恩沟通,他会在不同的地方找到这只悠闲的鸟儿,然后被祂笑着调侃一句。“吵架的情绪最好不要过夜。”克莱恩是这么回复祂的,阿蒙想了想,“可我总是生你和亚当的气,气很久。”
“看出来了。你不高兴的时候还是挺明显的。”一有情绪就挂脸的小鸟,总比无面人要好揣摩多了。“但你也偶尔主动和我和好一次吧?”生亚当的气还好,生自己的气的时候还是很难哄。
“我不要。我没有问题。”
“你这只自私自利的小鸟。”
克莱恩这样半是苦恼半是甜蜜地抱怨,而阿蒙托着腮看着他对他笑。
“我就是这样的。”
故而克莱恩总觉得祂不爱自己。
又或者,是因为一些,一位老练的解密学者都不能解密清楚的事,祂委身于自己去研究——不知为何,克莱恩总有一种阿蒙愿意为了真实的答案而献身的错觉,这种错觉几乎征服了他的大脑,让他总下意识地认为:阿蒙有更好的选择,但祂喜欢更有趣的秘密来让自己漫长的生命变得丰富多彩——尤其是秘密尚未解开的时候,最具吸引力,轻而易举就能获得鸟儿的驻足。
亚当曾经否定过他的这个看法。
“你不能强留一只喜爱自由的鸟。”祂说,“只要有得选,阿蒙就不会让自己受委屈……我也不会这么教祂的,无论是现在的我,还是第二纪元的我,都没有教祂怎么受委屈。”
“祂的一切选择都出自祂的意愿,即便可能这个过程祂会不高兴——不要怀疑祂,祂没有那么难猜。”
彼时的克莱恩不相信这些话,既是出于对观众的防备,也是出于对阿蒙不多的了解——可是夫妻过日子不能总混着误解过下去,即使被误解的那一方从来都无解释的意思:祂的羽翼拥抱他的时候羽毛柔软温柔,全心全意地接受来自于一位旧日遗民的一切——正如克莱恩在梦泡里的剖白,这只总被自己埋怨有些小小自私自利的鸟儿不介意他是否夺舍了他人的身体,不介意他的前身经历同现在不完全匹配,不介意他仍然有出身于人类而特有的那种基于种族的偏见,在完完全全接纳克莱恩进入自己的领域之后,这只大鸟放下了戒备,接纳来自人类的一切。
“……我说那个也不是真心的。”克莱恩小声地自言自语。若当真自私自利,祂便不会为父兄的一些做法生气,不会为误会了梅迪奇做出补偿,不会接纳自己成为祂的枕边人。
梦泡的泡泡温柔地包裹他,没有回话,穿过四重天地直直坠落,所有的景与物飞快地倒退着离开克莱恩的视线,直到捅破第四层梦境之天,一块小小的,柔软得如同绒羽的薄膜短暂地拦住了他——然后再次下坠。
坠入初见分不清水与天的一片凝固的湖泊。
触手炸开充作缓冲,让克莱恩得以平稳地踩在凝固水面上,他低下头,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抬首,水天媾和为一体,相互倒映。
这里的一切,乃至时间都是静止的。湖中心有一片小小的绿洲,高大的桃花树开满桃花——这个世界已经很难有这种原生种的桃花了,如此鲜活的粉色也没能在第二次发展起来的工业里被人造出来——何况北大陆这边也不产桃子,得去南大陆才有那么个把鲜桃。
这片诡谲又寂寥的宇宙里,这类原始且安静的粉色的花枝早被改造成了千万种模样,但是原始基因的浅粉桃花存在于旧日的梦里。于是它出现在这里就太突兀了,以至于克莱恩猜测也许是阿蒙曾经在自己的梦里见到过如此庞大生机勃勃的一棵桃树,然后将它重新构筑在这里。
阿蒙是依托源质和唯一性诞生的神话生物,天生天养,天资卓越——祂对这种带着特殊灵性的生命总能极快地发现它们的美感,鸟儿总是很容易欣赏一棵盛放的树。祂诞生于炽烈的阳光,本来不怎么喜欢这种柔嫩的颜色,更不会装饰在身上,但是这抹温柔的粉色……它既然能够伫立在这里,被时天使保持在盛放的刹那,就说明阿蒙应该非常喜欢它。
克莱恩也一样。
仅仅是看到这粉色的小花,他就明白了这种颜色负载了何等温柔缱绻的情思——那是祂从未能明白表达出口的东西,避而不谈,沉默发酵。也许是某一场梦里祂得以拜访青藏高原上远离人烟的林芝,在寂寥无人的高原荒野里久久地凝望一棵盛放的桃树,耳边是跨越了更远的几千年时光的梵音,被祂放置在第三层梦里做成场景限定背景音的佛音同这棵桃花一起,构成了祂创造这个梦中绿岛的灵感。
在创造它的时候,阿蒙在想什么?
克莱恩或许永远都不得而知。但只有现在,只有这一刻,他站在这棵因许久未见而显得陌生的、情感上又亲切熟悉的桃树前,他能读到被祂有意无意掩埋起来的磅礴爱意。
只是它作为证明,行将消弭。
这一片长着一棵孤独的桃树的绿洲浮在镜面般的水面上,水天凝固于媾合的一刹,最后一位客人来访之前,景与物都静止在欢腾的瞬间,何等美丽。克莱恩往前走去,每走一步,本该静止的花就开始纷纷落下,随着他的到来,连这最后静止的往日的余晖也被打破了,被禁锢的时间开始滔滔不绝地往前奔涌而去,时间洪流奔涌的声音震耳欲聋,嚣张地冲击克莱恩的鼓膜。这一切与现在的克莱恩格格不入,仅作为一个静止的小世界而勉强自洽。在唯一的访客到来之际,此处久违地有了声音,可尽管如此,这里仍然如此寂寞。
桃树的枯萎让克莱恩停下了脚步。站在水面上,神的倒影清晰可见,克莱恩猜测阿蒙还去看过了自己提到过的镜湖,湖水深而澄澈,完完整整地盛放下整片天空——恰好天空是阿蒙很喜欢的东西。年轻的诡秘之主来到这里,真正的梦的核心,这里既没有不通人性的神话生物,也没有他所爱的心思很多的妻子。在触碰到核心的前几秒,克莱恩曾万般期望来到这里,这里或许有他想要知道的一切;但真正站在了这里,他又觉得一切都不那么重要。
没有期待,没有追求,没有无法停止的思考,没有要改变一只飞鸟的心。狭窄的一岛绿洲静静地生长在这里,天上无风无月,也没有飞过的鸟。他走得离绿洲很近了,支柱级卓越的视力让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解构绿洲的构成——这一岛绿洲是由阿蒙所窃来的,以来自于克莱恩的庞大繁杂的情绪构成,被祂随手压缩又捏成一豆绿色的数据流,时间的天使将它们视作闪闪发亮的宝石固定在这里,是为鸟类以一位神灵的爱意装饰自己的巢,殊不知自己的偏爱也因这一行为同样暴露无遗。
多么可爱。
多么遗憾。
克莱恩真的很遗憾自己此前从未发现阿蒙藏匿了如此有趣的一方天地,也许正是因为祂灵敏的直觉,才要把自己的偏爱给藏起来吧——你构筑这棵桃树的时候,有没有念叨我的名字?克莱恩几乎要不愿意前进了,但从他进来的一刻起,崩解已是注定。桃树也因为数据源主人的强行进入开始分崩离析,慢慢地解离,然后回归到克莱恩身上。
这静止的绿洲随着它身上的桃树一起飞速地凋零,回归本源。
克莱恩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看着绿洲完全萎缩,桃树枯萎得只剩下一片花瓣,再在祂手里化作粉色的沙,融入掌心。
“……你这只自私自利的小鸟。”
他咬牙切齿。
阿蒙偷偷摸摸地窃走那么多的,自己的爱意,然后积攒在这里。
仅仅是这个筑巢的行为,就足够把祂那没出口的偏爱暴露得淋漓尽致,然后在这一刻海啸般淹没克莱恩。
他站在这里,走不了一步——等海水把他淋得透彻,再无一丝一毫的隔阂。
“下一次……我会教你怎么把红布条挂上去。”
又觉得阿蒙的心机花在这里属实可爱,不知道有没有备份的数据还要设置阅后即焚,让自己拿不到实体的证据,好在占卜家见过即拥有,祂再不能在克莱恩这里多有抵赖。
绿洲崩解得几乎什么都没剩下。
垫着自己的触手,克莱恩在恢复流动的镜湖水面上坐下。粉色的沙在他的血液里奔走,逼迫他回忆起更多……被他忽略的东西,一些轻而易举就得到了的,但从未思考过其价值的东西。
镜湖倒映出克莱恩的模样,他觉得自己现在真的很想阿蒙。
一直以来他们本没有正常频率的会面,如无需要,两次见面之间甚至相隔万里,关锁千重。阿蒙现在的位格、立场和现有的途径不支持祂与他常常见面,祂本就喜好自由,而身负世界命运的神明更是无所谓见与不见。
但他们每一次确确实实是排除万难相见的。
一次又一次,高叠的文件边,纷飞的战火间,嘈杂的会议间,人来人往,事务繁多,他们不是每一次都能说上话,甚至难能多看上一眼,但是——
新生的神明只要能看到那双无波无澜的,带着一点点笑意的黑眼睛,他就有心气能坚持多一点点。
你如何能忘记自己分明时不时就会想起祂。
你如何能忘记那只不记得归家的鸟雀站在自己肩头时羽毛温柔的触感。
你如何能忘记对神明的事务和教会管理不完全了解贯通时祂提供的帮助。
你如何能忘记战火纷飞中祂几近秒回般的响应和带着戏谑的指导。你可记得这放在旧日的时代分明需要类同于母子、挚友乃至夫妻的利益关系或逼近血脉般的联系方可得到这样没有要求的支持?
并且你分明也想知道关于祂的一切,如今又了解得多少?你是否已经习惯了婚姻双方需要的相互迁就?你是否已经能够坦坦荡荡地正视自己对祂的思念?而自由的飞鸟并不问你这些。祂的目光会跨越宇宙间万千星球和无数重叠的命运,在闲暇之余带着一分好奇,或审视,或挑剔,或包容,或……温柔地落在你的身上。
『小鸟,我的小鸟。帮我回应祈祷。』繁忙的神灵总是分身乏术。
『小鸟,我的小鸟。我想听到你的声音。』疲惫的神灵请求一双翅膀的拥抱。
『小鸟,我的小鸟。你为何不回应我的呼唤?』失控的神灵分不清现实与幻梦,空荡的神国里安静得如同暮秋。
脚下的镜湖漾开一圈圈涟漪。
克莱恩在这里坐的时间不长,但足够放松。支柱的脑海里难得的没有被其他的事务占据,什么祈祷,什么教会,什么外交事务,什么教区重建……都在此刻为一只振翅的乌鸦让路,而克莱恩闷闷地笑了起来。
“行吧。”他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这个小世界的主人听,“我去找你。”
“我们的关系当真亲密。”克莱恩勾了勾嘴角,撑着手杖站起来,“你在我这里已经很习惯逃避了。”
如果阿蒙在这儿,祂可能不会反驳自己,很大可能抿着唇不作任何回答。祂总是这样,觉得自己立场上有些不利了,就想蒙混过关,若是放在平时,克莱恩也就放过祂了。
“现在也一样。”克莱恩如何不知祂的想法。“什么事都不愿意直接面对……我都不知道你存了这许多,告诉我又如何呢。”
“让我一直以为,你的心不在我这里,叫我一直担忧。”算起来他俩算得上是半斤八两,这样的话克莱恩也没办法直接同阿蒙说——他们能直接说出口的话,在范围上有着微妙的交叉。“你是不是以为,你虚构的那个……一帆风顺的梦境,起到了决定性作用?”阿蒙不是梦境行者,祂谱写剧本的功力确实没有亚当好,构建梦中梦也纯粹是技术的堆叠,不多一分感情。
于是破绽百出。
“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希望你与我同路。前面一段我自己走了,后面一段总不能还让我自己走吧?”
黄水晶灵摆垂下来,慢悠悠地摇晃着,克莱恩默念着想要确认的事,等待灵摆给自己充分的提示——请不要停留我的小鸟,占卜家最擅长寻人,在这场由你起手的捉迷藏尽兴之前,找好你心仪的鸟巢躲好吧。
“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这里的一切固然是美梦一场,然美梦非我乐园,举目四望竟无一根鸟羽落下,那就绝不是属于我的幸福的理想乡。
手杖轻轻敲击破碎的镜湖湖面,水波层层漾开,支柱的存在一证永证,以一个虚构的美梦为支点,磅礴的灵性力量不由分说地荡开,扫荡过命运之河的每一道支流,去筛选那微末的限定隐藏款。
真叫人庆幸——在一只鸟完全解析明白自己的心之前,祂的意志就已经愿意对他予取予求。
而作为唯一的线索……
藏匿于汹涌河流之下的微末分支,被轻轻地抓在掌中。
Chapter Text
『小鸟,我的小鸟。你为何不回应我的呼唤?』
即便是时空之王,要找到一只白鸦栖身的微弱支线,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以确定的一点,阿蒙在躲着他,拒绝沟通和交流——往往在感觉要抓到那一只小鸟的时候,祂就像狡猾的游鱼一样潜水逃走了。
『遨游命运的影子』,含金量果然极高。
这样想着,克莱恩就觉得不能用常规的方法去寻找这只赌气的小鸟了。
他随手理了理衣领,找到了公共电话亭,硬币咕嘟嘟地掉下投币口,他拿起听筒沉思了一会儿,拨出了一串数字。
几声忙音之后,对面传来了阿蒙的声音。
“花了多长时间找到这儿?”祂的声音懒洋洋的,有点沙哑,似乎是刚刚醒来的状态,语调黏糊糊的。只态度上似乎毫不意外。
“不太长。有心找你,就不会想走太多弯路。”
“您变得巧言令色了。”
“同我见一面好吗?”
“在这里不可以说吗?我还没玩够这个。”
“嗯……我会创造别的条件给你玩的。你分明知道我来这里就是想要见你。”
这次可不能以梦为遮掩了,克莱恩听着听筒那边窸窸窣窣的,好一会儿,阿蒙才回答说:“离开那个小亭子吧,我在你目光可及之处。”
克莱恩从不怀疑这个时候阿蒙的话语的真实性,因他也以诚挚作答,有来有回的鸟儿不会吝啬自己的诚意。于是克莱恩扣了电话,走出了封闭狭小的电话亭,电话亭外阳光并不炽烈,不至于刺眼得看不清容颜。他在人来人往的路边静静地站着,以灵性直觉为引,越过人流看到路灯下站立的玩手机的青年,青年穿着完美融入社会环境的风衣,风衣腰带扣到最后一个扣眼,让衣服服服帖帖地包裹着身体,偶尔抬手扶一扶右眼的单片眼镜。
真是好久不见。擅长生活的天使在祂青睐的世界中过得有滋有味。
于是他隔着人群细细地用目光描摹祂的身影,视线代替嘴唇吻遍祂的全身。
然后,这尾游鱼又跑了。
阿蒙似乎感受到了虚空的亲吻,祂抬起眼来看向他,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没有什么具体的含义,在克莱恩抬腿要走向祂的时候,一个路人从祂的面前走过,遮挡了阿蒙清瘦的身影,待路人过去,祂已经消失无踪。
克莱恩收回了腿,暗暗叹了口气。还真是只是见一面。
“真的只给我看一眼而已吗?”他低声问,但是不会有人回答他,他又要开始想办法了,去找那躲避成性的鸟雀……他不愿苛责祂。
这里可不是一个沙盒世界,这个世界的存在是真实的。也就是说,约会之前可以带一份礼物。
克莱恩耐心地等了一会,等绿灯亮起,跟着人群走过,他要动动脑筋,比如说找一家真正的花店——真夫妻见面,总不能真的空手去,毫无诚意。他在梦里会担心天使诟病自己空手而来,现实里也当然如此。
这条街上的花店不少,克莱恩用自己没能经过太多实践验证的恋爱理念,用菜市场挑菜的眼光找到了一家花材算得上新鲜的花店,推门进去的时候碰响了门边的风铃,叮铃铃的伴随着一句“欢迎光临”。
“麻烦给我包几支玫瑰……要新鲜的。”克莱恩真的没办法认出花的品质,在他看来不同等级的鲜花之间只有最高级和最低级的差别明显,而这其中的过渡实在小的看不出来。什么A级B级,通通不懂——只懂贵的可能是好的。
“要几支?”
“嗯……哄人用的。”
花店老板笑出了声,点了点头,这就不拘泥几支了,最重要的是送花的人要足够巧舌如簧。她第一次见到如此诚恳的男士,真不知道他的爱人到底如何生气了,才会让这位看起来对花材一窍不通的男士踌躇着买最贵的玫瑰——这可就不能以次充好了,万一没和好,罪过就大了。
“那就这个……卡罗拉,刚刚拉过来的,还很新鲜。”
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确认了老板选出的玫瑰花。卡什么罗拉的……根本认不出来。
“第一次送玫瑰吗?”老板看着克莱恩有些窘迫的模样,笑着询问,得到克莱恩郑重的点头。
“我希望他喜欢。”
人称代词的指向让老板敏锐地察觉到这对恋人与其他情侣的不同。“之前没送过吗?”
“之前的我,并不了解应该怎么做,做得不好,没办法算进去。”他坦然地笑了笑,“好在我尚有弥补的机会。”
“那从一束花开始就很合适。我给您选……浅紫色的包装纸,好吗,色调冷静也还算温柔。”
“是。多谢老板,如果让我自己挑,恐怕还是会让我的恋人不高兴。”店主包的玫瑰至少完美符合一位女性的审美,克莱恩其实不确定阿蒙会不会喜欢,但是随便买一支祂肯定不喜欢。花瓣的质感如同丝绒,让他不自觉地想起虚幻梦境里的那家花店,忍不住感叹:“我的爱人……实在可恶,喜欢在这上面给我出难题。”克莱恩的表情有一点点无奈,但是他还是在笑。
“乐在其中吗?”店主一边包裹花材一边问,不去多问称呼的转换。
“我吗?我确实乐在其中。”克莱恩坦诚地回应。“一只可恶的小鸟……但我发掘出他的思路的时候,他会很高兴。”
店主其实是想问他的恋人是不是在刁难伴侣这方面乐在其中,但看到克莱恩的笑容,她又无心点破他理解错重点的事。
因为爱情就是这样没有道理没有逻辑的东西。
“这是您的花,请收好,一共是66。”店主还用尤加利叶做了点缀,比满天星要大气一点点,这是今天的第一单,她算便宜了些,图个开门红。克莱恩慷慨地付了账。
在这里,抱着玫瑰的男子不是什么很少见的景色。
克莱恩仍然无处寻找阿蒙,但他笃信阿蒙会看到。
在祂消失的路灯边站了一会儿,就有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响起,灵性直觉做出了准确的指引,克莱恩从心地转了方向,跟上那辆骑得不快的自行车,直到下一个人群拥挤的路口,自行车上的年轻人下了车,推车走在克莱恩身边。
“故技重施吗?”阿蒙语气轻松地问。
克莱恩笑了笑:“假的终究没意思。那个时候我想送你花,现在亦然。”
执掌好运的黄黑之王,在今天最大的运气就是买到了绝对新鲜漂亮的A级玫瑰,玫瑰的品质足够让见惯了好东西的大天使露出一个微笑来。
感觉有戏……?沟通的第一步是开口。
“或许你愿意同我聊聊,你在哪里弄到的那个小小梦泡。”克莱恩试探地出声。
“我不愿意。”阿蒙慢悠悠地把克莱恩的话堵回去,“不过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库房里的藏品。”祂其实对很多事都记得很清楚,时间纵然从万物身上流过不留痕迹,但是对于执掌了时间权柄三千多年的天使来说,时间是细细的沙子,祂能把它们的痕迹看得一清二楚。这个小小的梦泡被祂改造成删减版旧日之盒的东西,也许把它当作了“我的世界”来捏造了,在里面塞些祂不愿意说出来的东西,或者祂非常喜欢的东西。
乌鸦就是有囤积癖的,囤积一些它们觉得有意思的东西。
真是没辙。
克莱恩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还是有很多需要注意和学习的东西——比如他现在知道了,阿蒙推着的这辆自行车就是用来隔开自己的,祂不愿意克莱恩走在自己没有推车的一边。
这只……可恶的小鸟,怎么把心思用在这里。
“我的心思用在这儿并不奇怪。”阿蒙似乎看透了克莱恩的内心,在没有使用窃取念头的方式的前提下,悠闲地点破。“您好像忘记了。在……”祂仔细想了想,补充上了具体时间:“您完全醒来之前的一个月前我们还在吵架。”
祂的意思是现在还在冷战中,他们之间的问题并没有解决。玫瑰花被祂放在自行车的车篮里,同梦里放在后座邮差信包中一样巧妙。
真是一位严厉的考官。但阿蒙到底没有严厉到那个份上,祂简单告知了克莱恩自己要前往祂在这个世界的实验室——精通交流的人,就该知道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台阶了。
克莱恩轻轻叹了口气。见面时长半个小时没有,他叹气的次数加起来比过去都多。
“我说过我想了解你曾在的时光的。”
“……我不愿同您讲那些事。”阿蒙何尝不知克莱恩的指向。在面对不清醒的克莱恩的时候祂说不出来,在清醒的克莱恩面前更是如此。“而且,那并不是什么被埋葬在历史里的坟茔,即便我不是历史的书写者。”
“但你是经历者。而且你已经在预设我不能接受的前提了吗?”
“是的。我很清楚利益的重要性,而在多重利益的纠缠之下……我并非优选项。这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了……在末日已经过去如此之久的前提下,没有旧事重提的必要。”
阿蒙没有看向克莱恩,这像是祂对祂过去经历的一切进行一个短暂的概括性总结。“每一位都有自己的盘算。我全都理解。在祂神那边,我并非优选项;在我这边……也没有比我自己更好的优选项。”
“只是命运弄人。但是我又不是人,我比谁都清晰地感觉到命运涟漪发生的微妙变化……三千多年足够我消化这份变化,消化这种彼此都不是优选的情况了。”
“天平与小人偶是我们彼此不同的私心。只是……出于作为特殊个体的私欲……我希望自己的级别可以再高一点点。”
“就一点点。”
祂微笑地看向克莱恩,神子深谙说话的艺术,祂在语言上放低了身段,整个状态却依旧舒展,不卑不亢。小小的自行车似乎成了难以跨越的楚河汉界,阿蒙向克莱恩伸出手,祂苍白的掌中是祂自己形象的二头身Q版小人。
“……给我吗?”
“这次,您要把我放在哪里?”阿蒙从不惧怕给出信任和选择——祂相信无论如何自己都有办法解决,无论最终的结果祂能不能接受。
而克莱恩看着祂的眼睛,在对视三秒之后,阿蒙勾起嘴角一如既往地笑了一下,克莱恩接过那个阿蒙小人,而阿蒙移开了视线。
克莱恩低头,小人的材质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触感温润,很好把玩。他的目光看向小人的黑豆豆眼。
“特殊个体的私欲。”
『只要这个吗?』
我爱的鸟儿啊……我好像明白了你为何总是对我的注视躲躲闪闪。
过去的一切没能成为困住你的沼泽,但是它们仍然使你感受到陌生的难过,即便你无法解析这种感觉,而你选择做了一只河蚌,强行把沙粒容纳在体内,在往前走的时候,它们把你那颗本就很难感知七情六欲的心脏磨得千疮百孔,你那微薄的爱意就从空洞里流走了。
但你不是河蚌,那些过往也不会结成珍珠。
于是当新神的枝条伸入荒芜的伊甸园,苍翠的叶子,香甜的果实,只带给栖息在破败神像上的乌鸦以警觉。祂并非如克莱恩曾经所认为的那样毫不在意,羽毛贴紧身体安静地等待着可能不利于祂的变化——这不是伊甸园的苹果,填饱不了流浪了千年的鸟雀,克莱恩需要长长久久地扎根在这里不知道多少个日夜轮转,等阿蒙习惯,等祂相信他们确实可以有以后,等祂相信他不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放开手了,祂才会过来。
而这一点,克莱恩恰好做得不是那么地好,他没能意识到,直到阿蒙的天平放在他们之间,衡量万物。
『我的鸟儿,请不要将你在我心里的评级擅自调低。』
“是我不好。以前读书的时候我真的应该多看些闲书,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我心里的感受。”
如果当初自己选择文科的话,或许现在还有和阿蒙讲述的空间,但是没有哪个程序员是真正能够在自己的爱人面前巧舌如簧的,那往往叫做狡辩。
手中的阿蒙小人在笑,像它的正身,一如既往地带着微笑,克莱恩在案牍劳形间很喜欢看到的笑。
“那我也同你分享一个我的秘密。”街上人来人往,人声嘈杂,成为天然的屏障。若是有人刻意去观察这一双人,就会发觉他们之间的氛围容不下第三双耳朵,而车篮里的玫瑰让气氛恰到好处。
『关于……我是如何爱上一只自由意志的小鸟的。』
我从未同你说过……那寂静无声的动心之刻。那个和平时再无区别的时刻,我因为解明了爱的感受而恍然,惊诧,无措,喜悦,恐慌。源堡的灰雾在沸腾,我的世界开始轰然滚动。
请不要笑我,我过了两辈子,你是我第一个正儿八经谈恋爱的对象,在你之前没有试错的空间,只好一步一步来……我的性格也给了我不小的阻碍,我们都对彼此的情意产生了如此严重的疑惑,而我在获得一个梦泡之前还浑然不知。
但在那之后……再习以为常不过的相处一下子变成了难事,变质的感情是发酵的酒精和不断上涌的、酸甜的气泡。我不能再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帮助,不能再坦然地同你接触,不能再心无杂念地同你说话。
要克制,要维持,要……可是我层层构建起来铜墙铁壁般的心理防线轻轻松松地被一个模棱两可的身体接触打破。你来到我身边,探头过来同我看同一份文件,你的肩膀贴着我的肩膀,而我久久看着手中那页薄薄的纸,看不完上面几行文字。
而你当时问我:
怎么了?有问题?
要如何回答当时的你呢,明明不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可是心跳如同擂鼓,思考如此艰难。我已经不记得怎么回答你的了,但我想这份感情真是霸道得让人无法形容,我原以为我防得住。
于是,自我成为诡秘之主之后的第一个秘密,无关世界与他人,只同你有联系的秘密,摇摇欲坠地诞生了。
银质的天平不知何时出现在克莱恩掌心,它在阿蒙的注视下慢慢消弭成一滩银色细沙。冥冥之中,阿蒙感觉到有什么与自己解绑了,又有什么更沉重的、更深厚的东西,冒着细细的气泡,同自己捆绑在一起。祂抬起头,看到克莱恩郑重其事的眼睛。
“但是阿蒙。我选择了你,你是我的爱人,我的伴侣。你不在那些选项里,你不是一个可利用的人,一颗能够牺牲的棋子,一把用钝就可以丢弃的刀。”
“你是我永远的港湾,是可以亲吻我而我回之以亲吻的爱人。我的心和旁人无法窥视的弱点永远为你而敞开。”
“在我曾经的故土的文化里,我们是最亲近的利益关系人。”
多么困难的试卷,两颗百转千回的心脏要怎么样才能互通心跳。克莱恩觉得自己回答的还是不那么好,但是这已经是他作为一个理科生最完整的表达了——好在阿蒙真的不是严厉的考官,祂的眉眼舒展着,像是终于得到了正确答案一样。
本来没打算让克莱恩进自己的实验室的,这位心软的研究员放了祂的爱人一马。
“真是遗憾,如果我还能像过去那样窃来您的想法,我们或许就不至于吵架那么多回。”祂掩耳盗铃般地移开目光,嘴边的笑容比刚开始时要真心实意。
克莱恩跟着笑了笑,剖析自己的爱意不是什么很容易的事,再来一次恐怕就没办法坦然地说出那些话了。
只是还没从这示爱的温厚心态里出来,阿蒙像是如梦初醒一样,拦下了克莱恩。
“……这里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落脚了。”年轻的研究员,带着一点微不可见的停顿,拦住了祂的爱人,就像在虚幻的神庙前拦下他那般。克莱恩往里看了看,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阿蒙脸上,他理解实验室可能堆满器材和化学液体,不可随意进入——何况他又看不懂。“我不为了看你在做什么。”
“难道真如您所说的,就为了看我一眼吗?”柔软的小卷毛会被空调的风微微吹动,阿蒙有些困惑地看着克莱恩,祂似乎遇到了自己的错误进程,也有一点点抱歉,在方才得知了心意之后还把人拦在自己的小天地外。克莱恩有些坦然,原来是一双木头,只堪堪有了点绿芽。而且这个小天地的权重不比此前的梦泡更高。
于是克莱恩只是看着他,安静地看着他。在梦里没能完全发酵好的情绪经过方才的自我剖析不断地发酵,此刻在寂静的心口继续萌发,被血液里那一点点粉色的沙染成粉色的沼泽。克莱恩觉得自己想同阿蒙说什么,但是那双黑眼睛,古井无波,框里托着一滴墨,要有多近的距离才能品尝到那翻涌的情感。但他又觉得不必说了,这只任性得自我的鸟儿其实也没有直接口述祂的爱意,若非那个梦泡,若非那棵虚拟的桃树,他还要被祂似是而非的话蒙在鼓里多久,他就该直接去取。真是可惜,祂们的心肠都如此百转千回,到底还要一起生活多久才能坦然地告诉对方我爱你。
当然,根据亚当的经验,估计怎么样都走不到那一步——要怪就怪途径吧!途径使然,祂们必不能口诉衷肠,只能日复一日地用一些曲折的方式来扭曲呈现。
那心口呼之欲出的渴求又要如何排解。
“我确实不是为了来看你做什么的。”我把心捧出来给你看,并非无欲无求,你理应支付我一个亲吻。
于是他往前迈步,带着无数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怨怼和掠夺去亲吻面前阿蒙的嘴唇,他们的唇齿撞在一起,疼得阿蒙“嘶”的一声,后背重重地撞到墙上去。清瘦的鸟儿没有多少脂肪缓冲,阿蒙没有出声,但克莱恩根据自己刚才差点被咬破舌尖这一点判断祂疼得够呛,说不定一会儿就会有淤青,毕竟他的手下腰围也没有很宽。
他有些抱歉,可能动作还是应该轻一点,可是在说了那么些话之后,他没办法不去吻祂。
这个久违的亲吻不带多余的杂质,更多的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无尽依恋。阿蒙适应这个吻的速度比过去要快了,祂放松了身体,背后层层叠叠展开漂亮的巨大羽翼,它们自然地往前合拢,营造出茧一般的狭小空间。
祂们本该如此亲密。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不长,只是强度高而已。分开的时候阿蒙的嘴角也有细细的咬痕,祂舔了舔,细微的刺痛让不耐痛的天使有些许不满。“怎么突然爱赌气斗狠起来。”阿蒙叹了口气,假模假样的,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才是引得神明完全没办法的罪魁祸首。
“我……我有问题想问你。”克莱恩舔了舔唇,他很久没有这样和阿蒙亲近了,上次还是在上次,祂俩还总是见不到面——若是总见不到也就还好了,但是偶尔的偶尔,克莱恩会莫名其妙地想到阿蒙的唇角,勾起一点点的角度,他会想效仿看过的影视剧,给祂的唇角点一个梨涡。不过不是现在,这种动作不适合在公共场合旁若无人地进行,源于克莱恩已经所剩无几的羞耻心。
“什么。”像是终于对克莱恩满意了似的,阿蒙懒洋洋地回复,漂亮的大翅膀张开又耷拉下来,一只极其漂亮的大鸟,祂抬起手理了理头发,手背上还有刚才磕碰出的淤青,克莱恩顺手接过祂的手轻轻揉了揉。
“我不进去你的实验室,别紧张。我是想问你,你喜欢桃树吗?”
“桃树?”
“就是你放在那团泡泡里的那棵粉色的树。”
“也就还行吧。”阿蒙拒绝正面回答,但是祂移开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于是克莱恩又笑起来:“我们去林芝。”
“在这个世界?”
“可能在这个世界它就不叫林芝了,我习惯那么叫。”克莱恩一顺手,能把这只骨头轻得跟中空似的鸟儿抱起来,阿蒙的双臂自然而然地环着克莱恩的脖子。“你做出来那棵桃树,在林芝很多。现在虽然还冷……但是在林芝,已经可以开花了。”其实没到时候,但是阿蒙又不了解林芝的桃花——把开花前的那段时间偷走就好了,祂值得看到那样一场桃花。现在最好的欺瞒导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骗自己的爱人。
“那么高那么老的树……就算在没有怎么开发过的南大陆拜朗也不怎么有,何况那边不产桃子。我带你去林芝看看……”
“你不能再抵赖了。”克莱恩抱怨的语气带着说不出的亲密,“你都用什么捏的那个小岛?”
“梦境做基底,混入……一位支柱(你)的回忆,和那些被你们叫做‘爱’的东西。”阿蒙终于肯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了,“我原以为,您想在那个梦泡里躲着。我想我讲故事的能力虽然比不过亚当……但是也应该讲的不错。”祂眨了眨眼,有些疑惑的样子看得克莱恩的心口跟着冒泡泡。
“啊……可是阿蒙,梦境,和回忆,都撑不住肩膀。”他很认真地看着阿蒙的眼睛,这只鸟儿深谙梦境与回忆的力量,温柔深厚,如果不是用在自己身上,而是有针对性地用在敌人的身上,辅以亚当编织的梦境……就能叫人溺毙在温柔乡。
“我不是只靠这些走过来的……它们固然珍贵且美好,可是我得抓住实实在在的绳子,才能走到今天。”
“而你是其中一股绳子。”
“有些棘手,但是无比坚韧。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你。你同样是我重要的锚。”
高原的世界又自成一方天地。
就如克莱恩所想的这样,野桃树静静地生长在无人的荒野。
“你来这里。”就像两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一样,克莱恩拉着阿蒙的手走到一棵巨大的桃树下——它是方圆几里中最大最古老的桃树,其他年限更小一些的桃树围绕在它的周围簇拥着,粉色的花开满虬结的枝桠。让它们开花,克莱恩确实在这一刻领悟了部分错误途径能力的使用方式,果然临时找补还是有用的。
阿蒙在树底下抬头,这里今天天阴,高原的环境本就不怎么好,太阳并不很大,也就不能看到透过花投下来的阳光。
“向我祈祷,好吗?向我祈祷。”
克莱恩的语气跃跃欲试,带着一点点掩盖不住的高兴和劝诱,让阿蒙一眼就能看出他准备礼物了——祂还以为那束玫瑰就是了呢!
于是阿蒙合拢双手,指节贴在下巴上,祂微微颔首,闭上眼睛默念克莱恩的尊名。在一条不同于自己的原生世界的世界线里,默念克莱恩的尊名。
他这次要给自己什么呢?
天使低头祈祷的样子不比祂在太阳神神殿里更加虔诚,只是姿态足够端正。
祈祷声在这个世界里有一点点延迟……但很快就能传递到克莱恩耳中。他的斗篷不知何时出现了,无风自动,源堡的灰雾在这里开始淡淡地弥漫开来,把通透的景色加上了一层朦胧的滤镜。
于是神抬起手,微光在掌中凝聚,灵力的震荡撼动了一些花瓣的根基,光团越来越大,在压缩至顶点的时候破裂开,温润的光点夹杂着震落的花瓣飘飘乎地落在天使的身上和羽间。
一种难以被语言表达出来的感觉游荡在阿蒙的体内,柔且温暖。是属于一位支柱的最为偏心的赐福。
合拢的手掌改为掌心向上,托住了一点纷扬的花瓣和光点,光点细细地融入阿蒙的掌纹。
一只手贴了贴祂的脸颊,要阿蒙抬起头看着他。
“我是……一座有些死板的山。”高原的风掠过克莱恩的耳际,呼呼作响。“山上有很多东西……普通的人们是沉默的泥土,塔罗会是栽在泥土上的树……而其他的祂们,与我一起连成山脉。”
“山里可以有土,可以有树。但如果只有土和树……那就太寂寞,太安静了。”
“唯有当鸟飞往我的山,停驻于我的树梢,这座寂然的山才会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鸟儿停驻的那一刻,我接触到生命的律动,然后止不住地开始欣喜。”
“这就是我的回答。”他把把玩了很久的阿蒙小人拿起来,当着阿蒙的面放进了自己胸口的口袋。克莱恩想他当初还是读闲书太少,这会子竟然说不出更多好听的话来,果真是纸上学来终觉浅,他要是当初没顾着念书,而是多听听女同学们讲她们的男友如何示爱就好了。
“……你监督我。”
老半天他才能再多挤出这句话来,颇具社会特色。“我会给你绝对舒服的鸟巢的。我保证。”
为神的承诺盖章的是来自天使的一个亲吻。
END.
Notes:
中秋快乐,如果可以请给我kudos 和comment❤
Qingyuanrui on Chapter 5 Wed 17 Sep 2025 01:24AM UTC
Last Edited Wed 17 Sep 2025 01:24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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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n1748 on Chapter 5 Wed 17 Sep 2025 08:50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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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_Error on Chapter 7 Mon 06 Oct 2025 12:1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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