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I am no good
Goodness is not the point anymore
Holding on to things
Now that's the point
- Dorothea Lasky
我并非善
此刻善于我已毫无意义
只能抓紧
对我有意义的东西
——多萝西娅·拉斯基
2039年5月1日
还是春天,但天气热得太快,四月的时候还会下雪,几乎一夜之间气温就上升了五十度。融化的雪水与其说是浸润在土里,更像是凝结在了空气中,整个环境都让人感到恶心。天空压得很低,整个底特律城中弥漫着一股来自湖底的臭气。这样的气候会让你忘不了伤口在哪里开始腐烂,气味萦绕在鼻尖,在尖叫这里痛得要死了。
这样的天气里睡不着觉,但汉克也没怎么受影响,反正他也睡不多了。
入夜时分,他会出门。
街道上仍然到处都是铁栅栏和混凝土路障,没什么特别的。疏散令现在已经解除,人们开始陆续返回,但他们都知道街道已经不再为他们所有。汉克在外头见到的人都低着脑袋,眼睛盯着鞋尖,专注于自己见不得人的勾当,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但对汉克来说,他也几乎没注意到其他人。
现在小型的临时回收设施散布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起义结束之后有一段时间,底特律封锁得比诺克斯堡还要严密,但现在全国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下一件事上了,夜间也没什么警卫。汉克可以随心所欲,到哪里去都行,没人会指着他喊“喂,说你呢”。他的夜巡没有任何策略可言,大多数夜里,他只是随便挑了一个方向,最终总是被垃圾堆拦住他的去路。
以往这些垃圾堆到处都是,静静地堆在那里,快有二十英尺高(里面大多都只是白色的仿生骨头,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光,极少数还会留有皮肤,穿着蓝色的裤子和T恤)。从那时起,上进的拾荒客们就把大部分的垃圾堆里有用的个体都洗劫一空,把没用的给拆成了零件。数周之后积雪融化,垃圾堆陷入一尺深的泥潭里。每天晚上散步的时候,汉克拉着一辆红色的小推车,车里搁着一把小铲子和脏兮兮的旧毯子,再加上一瓶全新未开封的威士忌。每天他都有好几个小时在垃圾堆里挖掘,擦拭,推开残损的肢体看看有什么被压在了下面,然后喝上一口威士忌,循环往复,直到连路怎么走都看不清。大多数夜晚,他的双脚会在黎明之前把他带回家里,即使他也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他耐心地搜寻着,不赶时间,反正他要找的东西也不会站起来自己跑开了。
汉克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早上回到家的时候他就把相扑放出来,大多数情况下,他也不知道在那之后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可能是晕过去了,也可能就是对着墙壁干瞪眼。他不记得自己上次去上班是什么时候了,没准是一月吧。一开始还有人给他打电话发邮件——他都没有理会——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再后来,没有通知,没有讨论,也没有大张旗鼓,装着养老金支票的信封就在汉克家的前廊上堆了起来,他没有打开,任凭它们被打湿。
有的时候,汉克白天会出门。他买了一个小煤油炉、睡袋和几包耐保存的食品。他冲动地在体育用品店买了些东西,那些他这种城里人觉得在某些情况下可能会有用的东西。尼龙绳,暖手器,反光背心,防水鞋,不锈钢钳。这些天所有的东西都在打折。他把买的东西都放进汽车后备箱里,用一块折叠好的蓝色篷布整齐地盖好,等待着。
四月末的天气感觉就像被塞进了什么人的嘴里。在那个平平无奇的周六半夜里,时间刚刚离开四月步入五月之时,汉克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不像以前那样完整的康纳。一条腿从膝盖以下齐齐断开,腹部缺了不少组件,像是有个笨手笨脚的人把手伸进他的身体里,在他体内挖掘宝藏。右脸上有一大块没有血迹的疤痕,大部分人造肌肉和白色塑胶都被刮掉了,露出了底下的肌肉和肌腱,隐约还能看见洁白的臼齿。
他的脖子上还挂着领带,模控生命仿生人制服只剩下残损的布头,汉克记得这种合成材料的光滑质感,松手,滑落,如呼吸一般轻易。汉克低头看着那双紧闭的眼睛与死寂的面孔,他试图在心底翻找调度出悔恨的情绪,但是他没有找到。他不后悔,而他也不为自己不后悔而后悔。
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就当做庆祝,然后从推车里拿出救毯子,他跪下身,用毯子的一角从康纳脏兮兮的脸上擦去泥点,即使他的脸已经损毁。“你知道,”他像是在与对方聊天一样,“即使你还没彻底完蛋,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你兴奋起来(turn you on)。哦,她当时就这么对我说的。”
然后,仿佛他刚刚不过是在打瞌睡一样,康纳睁开了眼睛。汉克被吓了一跳。“噢,汉克,你好啊。”康纳说。
“嗨。”汉克动了动手指,以示招呼。
康纳微微皱起眉,像是一个醉鬼在试图回想醉酒前夜里发生的可悲的细节。现在他睁开了眼睛,汉克能够看见有一只眼睛被挖了出来,留下了蓝黑色的空洞,切口干净。“你把我从天台上扔下去了。”他说。
“是啊,就是我把你从天台上扔下去的。”汉克赞同道。他弯下腰继续用毯子去擦康纳脸上的泥点,“怎么,之后他们就直接把你丢这了?”
“我猜是这样的。”康纳的声音里带着静电的颤动,听起来像是从梦里,或是远方传来。他太阳穴上的LED灯没有亮,也没有动,大概是坏了。
“那你就一直醒着躺在泥巴里?”
“一开始不是,最近才时不时醒过来。大多时候我会保持待机状态,不然会,嗯……感到无聊。”
对他的行为康纳没有表示反对,所以汉克就用海绵擦去他的鼻子和额头上结块的污垢。“无聊?”他哼了一声,“所以你现在还会无聊了?”
康纳平静地耸了耸肩,他的肩膀上的泥土发出嘎吱的声音。“我想是的,”他说。
汉克坐了下来,打量着他的清理成果。不算好。康纳看起来活像被洗劫了的国会大厦。他仅存的那只眼睛是黑色的,像什么被烧毁了,被洗劫一空,光靠擦拭是没法修好的。“我要把你放进那辆拖车里,然后把你推出去,”他对康纳说,用拇指指了指身后那辆红色拖车。“把你抱起来你会散架吗?”
“我想应该不会,但是先告诉你,我很重。”
汉克一开始对此嗤之以鼻——他之前搬过成年男子,根本没有问题——但康纳没说错。他比他看起来的模样要重两倍,更别提他电线外露,浑身是泥,湿湿滑滑的。但汉克最终还是把他塞进了推车里。即使少了一条腿,把康纳纤长的四肢塞进去以免拖地还挺麻烦的。最后,他的脑袋吊在车前,脖子抵在了车斗边——这要是人类肯定不行——仅剩的那只脚卡在另一侧车壁上,膝盖扭曲成奇怪的角度。
汉克被累得气喘吁吁,他花了好一阵平复呼吸,顺便灌了一口威士忌。“苍天啊,你这里面都是什么玩意,石头吗?”
“是的,全部都是石头。构建先进的警用调查型仿生人的秘诀就在于使用岩石填充机体作为支撑结构。”康纳对着天说,汉克甚至没有力气骂一句去你妈的。“我们要去哪?”康纳似乎并没有感到不适,他窝在儿童推车里,像一把被折叠起来的沙滩椅。
“出去。”汉克说。他把毯子抖开。“先把你盖上,不然别人以为我杀了人。”
“嗯,你的确把我从天台扔了下去。”
“你拳头还砸我肾上了,整整三天我尿里都带血。”
-
汉克用买酒的黑色塑料袋把康纳的断肢包裹起来,缠上了好几圈皮筋。康纳坐在浴缸里,一言不发,无动于衷的独眼注视着一切。
屋子里弥漫着烧焦的塑料、被加热的铜以及釱液刺鼻的气味。汉克被刺激得双眼流泪,相扑一直在打喷嚏,他在浴室里进进出出,用哀伤甚至有些被背叛的目光看向汉克。汉克用厨房喷灯加热铁制园艺剪刀,借此把康纳皮肤上的窟窿补好,现在园艺剪刀被丢进了马桶里冷却。康纳用吸管嘬着装在迪士尼纪念品塑料杯的蓝血。不多——汉克在黑巷里从老线人和怪胎那里就弄来了几袋——只够让康纳能够运转活动,但不够他启动自我修复功能。
康纳不停地用手指抚摸着脸上粗糙的新伤疤,他的身上还有更多,凹凸不平,像是白色的蠕虫。汉克可不是使用热园艺剪的行家,他相当确信这一点。
“也不知道这玩意有多防水,”汉克嘟囔,以防万一,他又套上一层塑料袋。康纳失去的那条腿的切口太整齐了,无法烧灼。“那就别沾水。像石膏一样。没问题的。”
“没问题的。”康纳重复道,他顺从地抬起屁股,方便汉克帮他把残损的裤子给脱掉。杯子里的蓝血被喝完了,但他似乎很喜欢嚼吸管。汉克没心情把那玩意从他嘴里拿出来。
感觉和洗相扑有些像——在大狗在什么恶心的地方打过滚之后。康纳只是坐在那里,汉克手里拿着花洒朝他喷水,他既没有帮忙,也没有反抗,只是啃着那根吸管,眨巴着眼睛,水珠从睫毛上滴落下来。他看起来荒唐极了,穿着内裤坐在那里,一条细腿笔直地杵在前面,另一条腿被裹得像昨天的垃圾。天哪,这内裤肯定是什么人的恶作剧,上面用刺眼的蓝色染料印满了模控生命的标志。
汉克用一只手端着花洒另一只手里攥着酒瓶,不时啜饮两口,看着脏东西像灰色的小溪一样在康纳毫人体模特般的身子上流淌。康纳看着他,吸管被舒舒服服地塞在他嘴里。“他们并没有认真对待过你的其他部位,是吗?”汉克说。
“你是指什么?”
“他们给你安了指甲还有他妈的毛孔,但是你没有……”汉克握着威士忌酒瓶模糊地在自己胸口的方向比划了两下。
康纳低头看了自己的身子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看向汉克:“警督,如果你能够举出例子来证明在刑事调查中乳头能够起到的至关重要的作用的话,我想模控生命会非常乐意考虑你的提议。”他干巴巴地说。
“直接汉克就行了,现在。”汉克举着花洒对着康纳得意的小脸猛喷。但结果并不令他满意——康纳一动不动,他并不会像正常人那样挣扎。
“不好意思?”康纳将湿透的刘海从眼前拨开。
“不再是‘警督’了。就只是汉克。”
康纳把吸管弄到了嘴巴另一边。“哦,那祝你退休愉快。我想你会很高兴拥有更多时间去追求自己的热爱所在。”他朝汉克的酒瓶点头示意。
“真可爱啊,康纳。继续白费口舌吧(just keep beating that particular dead horse)。”他故意又灌了一口酒,把水关上。整个清洁干得很糙,没用肥皂,也没怎么费劲擦洗,但起码和之前比康纳稍微能看了一些。他把一堆旧毛巾盖在康纳脑袋上,出去给他拿换洗衣物。
汉克在梳妆台抽屉最深处翻找起来,他得找出小得足够装下一个骨瘦如柴的机器人的衣物。他找到了条运动裤,至少可以用拉绳在腰部系紧,但要找出一件足够小的衬衫实在没办法,所以他只是抓起他翻出的第一件,因为最后他真不想把这玩意再塞回去。
然后他回到浴室,康纳正用毛巾仔细擦拭空眼窝里的水。汉克抱怨道:“苍天啊,你就不能少做点怪胎机器人的恶心事儿吗,就十五秒也好?”
“真抱歉,我努力从现在开始只做怪胎人类的恶心事儿。”
汉克帮助康纳坐在浴缸边上。康纳穿上运动裤,盖住模控生命的傻逼短裤,那玩意都已经湿透了,很快运动裤上就出现了一大片湿痕。他拿着衬衫挑剔地打量着:“‘我喜欢健身——喜欢吃健身塔可(I’m into fitness—fit-ness taco into my mouth)’,”他大声念到,疑惑地皱起眉,“健身塔可是什么?”
“你别管,穿上就是。”
康纳开始穿衣服,汉克把园艺剪从马桶里拿出来丢在一边,这样就能把马桶盖盖上了。他扶着康纳从浴缸里坐到马桶盖上,嘴里不停咕哝着,咒骂着。“我觉得你不是很在意晚上剩下的时间要在哪里过,如果对你来说哪里都一样的话,我就把你留在这里算了,我去睡几个小时。”他说,“你想去哪都行,自己去。我背好痛,你太他妈重了,我现在根本背不动,反正明天也得把你弄上车。”
“上车?”康纳问道,“我们要去哪?”
“跟你说过了。出去。”汉克打了个哈欠,嘴张得太大,下巴发出“喀拉”的声音,“随便吧。我先去睡会儿。你晚上要做什么随便你,声音小点就行。”
他转身要离开浴室,但是康纳的声音响起,他停下了动作。“你知道吗,如果我有那个能力的话,我想我会恨你。”他的语气很明快,像是客服待机提示音,就和以前一样。
汉克回头看他一眼。“合情合理,我也怪不了你。”
康纳坐在马桶盖上,朝他露出了一个愉快的微笑,他耸了耸肩:“但是我没有那个能力。所以,晚安,汉克,明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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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好几个小时,汉克躺在床上,他睡不着,屋子里每传来一丝动静他都被吓得抖落一下。他想象着整夜康纳支着胳膊肘上在房子里爬来爬去的模样,那家伙不眨眼,也不呼吸,只是从及膝的高度注视着、记录着汉克的生活有多糟糕。在汉克令人作呕的想象中,那只仅剩的黑眼睛像是在黑暗中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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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9年5月2日
边境警卫询问他来加拿大的原因,汉克努力用没那么像个糟老头子的声音回答说,找乐子。这警卫年纪挺轻,蓄着把对他那小脸来说很夸张的大胡子,心不在焉的,与其说是在和汉克说话不如说更像是在朝相扑嘟囔。汉克告诉他相扑前往加拿大是出于公事,他把护照还给了汉克,笑了一声,朝他们挥挥手。他甚至都没扫描汉克检查他到底是不是人类。汉克也不能怪他——谁会把仿生人造得像你妈不让你和他说话的那种大叔一样呢?
天还没亮,一切被笼罩在仿佛长春花一般蓝紫色中。相扑窝在副驾驶座上,相当快活——汉克已经忘了他们上次长途旅行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好几年前。他关掉了收音机,也关上了窗,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夹着烟。他烟瘾不算重,但在某些时候,人还是会需要抽支烟的。手套箱里一直偷偷藏着一包。
出了佩尔顿,在401公路上的某处,汉克在路肩上减速,停下了车。他把烟摁灭在杯托上,按下按钮,打开后备箱。
过了一会儿,后车门被打开了。一对便宜的药店买的拐杖被丢了进来,康纳紧随其后,汉克还没见过他表情这么愤怒过,可惜他脑袋上戴着绒球帽,汉克的卫衣穿在他身上也太大,表情的威力大打折扣。“我一直在给你发短信。”他说,他把罐头盒装煤油加热器给推到了一边。
“哦,是吗?”汉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检查短信。
还有多久?
还有多久?
现在够远了吗?
现在呢?
现在呢?
现在呢?
汉克?
请让我出去。
现在呢?
汉克,我要出去。
他从后视镜里看向康纳,他挑起眉毛。“你多大,五岁吗?”他哼了一声。
“对不起,但是后备箱太小了。”康纳语气生硬。
把康纳安置好之后,汉克再次开车上路。“你没有身份证明也没有脉搏,根本没法通过检查。真抱歉把你往后备箱里塞了半个小时,公主殿下。”
“太小了。”康纳重复道,声音很轻,汉克差点就没听清。
汉克打算再抽口烟,这时香烟却被人从指间抢走。他对着后视镜瞪着康纳,康纳从嘴里取出烟,朝汉克的后脑勺呼出烟气。此刻他那愉快而平静的表情比汉克见过的任何怒容都更加具有挑衅的味道。
“你要是想抽可以直接开口的。”他嘟囔,“再说了,尼古丁对你能起作用吗?你难道还有肺吗?”
“香烟里不仅含有尼古丁,你知道的。”
“这又是在干吗?上禁毒课?”
“焦油,”康纳说,他又抽了一口,看他抽烟挺尴尬的,看他用两只手指夹住烟,动作生硬得像是模仿电影里的小孩。“碳酸钙,丙酮,乙酰吡嗪,乙酸乙酯,丁烷,氨,萜品油烯。”
“美味非凡。”
“酒石酸,茄酮。”
“嗯,给我弄点酒石酸来呗。”汉克在音乐里挑了半天,最后选了迈尔斯·戴维斯。
“丙烯醛,铬,甲基酚。”
“是啊,宝贝,正是丙烯醛给香烟增添独特魅力。”汉克调响了音量。
“丁醛。”
再响一点。
“丙醛,一氧化碳,苯乙烯。”
等康纳终于闭嘴,《黑暗王子(The Prince of Darkness)》的小号声几乎要刺破鼓膜。他一本正经地坐在后座上,甚至还好好系着安全带,依然从后视镜里盯着汉克,抽着从他那里偷来的烟。也许尼古丁对仿生人起不了什么作用,汉克想,但他看起来似乎没那么想用拐杖给汉克的脑袋来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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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三个小时后他们在加油站停了车,男厕所坏了所以汉克只能飞快地在女厕所里凑合。他蹲下撒尿,因为感觉在女厕所里站着撒尿不太好。洗手的时候他的脖子都在痛,因为他太紧张了,即使在柜台工作的那孩子向他保证在他出来之前不会让任何人进去。完事之后他进了一家小便利店。买了三罐红牛、一个微波炉加热的鸡蛋三明治还有一包杂牌狗粮。去结账的时候,他经过一个架子,上头放满了便宜玩具和玩偶,长途旅行的父母会给自家小孩买这种致癌的塑料垃圾,就为了让他们闭半个小时的嘴。某样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把那玩意也带上了。
回到车上,他发现康纳又新点了一根烟,正在吞云吐雾。那包烟和打火机整齐地躺在他的腿上,像是在挑衅汉克开口。
“给你买了点东西。”汉克说,把商品之一丢去了后座。
康纳攥着花里胡哨的包装袋皱起眉头:“我为什么会需要供四岁及以上儿童使用的海盗套装?”
“因为眼罩,”汉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知道。你脸上那个洞看久了我都想吐,而且我们不管怎么样大概都应该把那玩意盖上,省得别人看见你里面什么色。我是说,你想带头巾耳环也行,你开心就好。”他在座位上转过身,想把烟从康纳手里抢走,但康纳轻易地躲过了。“把烟熄了,我狗都要得肺癌了。”
“你先开始的。”康纳脸上的微笑恶毒而且甜腻,但他还是把窗给摇了下来,探出窗外继续抽烟。
汉克几乎都快忘了自己出于恶作剧心理买的玩意,车开出了几英里,他才瞟见康纳脸上的空洞被黑色的眼罩盖住了。那东西上面印着白色的卡通骷髅和叉骨,大概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这玩意是给海盗用的。
“看起来不错。”汉克说,康纳坚定地无视了他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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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多功能拖车的车床上架着块自制广告牌,矗立在田野里低矮的大豆田上方,显得粗犷而突兀,令人难以忽视。他们经过的时候时速高达八十英里,也足以看清胶合板上的图案:红色的圆圈里两个人形,画得挺凑合但是显然是在亲嘴。从十一月份起汉克就看见好几次这玩意,被绘画喷涂在墙上,以及回收中心大门上。
“嚯。没想到走了这么远,还能见到这个。”他评价道。
漫长的沉默之后,康纳开口:“这是什么?”
“你错过的东西。”汉克说。后座上康纳的沉默像是期待着下文,但是汉克没有给出任何解释,这样故意的隐瞒让他感到一丝罪恶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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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营地环在一个人造的小蓄水池边,这里被称做“宁静海岸”,也太乐观了。这地方不通电,一个晚上15美元。汉克以前没露过营。
他坐在副驾驶座上,打开侧门,探出身子,一边用便携式炉子加热牛肉辣椒罐头,一边大口灌着威士忌,他对在户外做饭感到有点兴奋。几步远的地方,康纳正坐在一根被锯开的圆木上,身边是空荡荡的火坑,仿佛眼前真的有火焰在燃烧。在彻底调查附近的每棵树和路标并在旁边撒过尿之后,相扑走到康纳身边,在地上瘫成一团。
“我猜我们没法在普通店里买到你的零件,哈?”汉克一边说着,一边用搅拌勺朝康纳残损的躯体比划。
康纳犹豫地看着相扑,最终伸出手拍了拍他。“我很怀疑,”他耸耸肩,“要是在模控生命特殊项目部以外的任何地方见到兼容的组件,我会非常惊讶的。”他小心翼翼地抚弄着相扑,从大狗的脑袋顶一路摸到后背中央,动作僵硬,过于规律。
(汉克感到手指上传来阵阵幻痛,他想起自己引着一只小手,手边是新生小狗颤动的耳朵。摸摸狗狗,动作轻轻的,看?就这样。)
“呃,太糟糕了。我猜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你就只能这副模样了。”汉克用自己来擦拭汽车油尺的脏兮兮的旧毛巾垫着手,端起滚烫的罐头,他关掉了炉子。
康纳的手在相扑的脑袋上停顿了片刻。“我猜也是。”他同意道,然后他的手继续动起来,拂过大狗的脊背。
好多星星,衬得天空显得很宽阔,太宽阔,整个营地仿佛被巨大的重量所压迫,缩紧成一团,像是被逼到了墙角,汉克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需求,想要获得某种亲近,得以锚定。他端起罐头和威士忌朝没燃篝火的火堆走去,在康纳身边的木桩上坐下,希望自己的不安表现得没有那么明显。
他喝了一口威士忌以平复心情,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他把酒瓶递给了康纳。出乎他意外的事,康纳接受了,并且灌了老大一口。汉克等待着,等着康纳品味出人生中第一口烈酒后皱起脸。但是他没有反应——他甚至没咽下去,只是坐在那里,鼓着个腮帮子,像只花栗鼠一样,昂着头,若有所思。
“怎么,你还打算存着以后品?”汉克哼了一声。
终于,康纳向前倾过身子,动作讲究地把威士忌吐到了地上。“我喝下去没有意义,”他的解释掩盖了汉克的抗议声,“最终只会流进废液缸,我还得定时清理。”他用手背擦了一下嘴,低头看向地上自己创造出的湿痕。
“那你干嘛喝呢?”汉克嘟囔,他拿回了酒瓶。
康纳皱着眉头看着被浪费的威士忌。“我不知道。”
他们坐在那里,没有再说话,汉克直接从罐头里舀出辣椒,隐隐觉得自己像戴维·克罗克特(David Crockett)之类的人物。他做得到的,他想,艰苦的生活,靠着土地的恩赐或是其他东西过活。他是人权国家的公民,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利。
【David Crockett:美国政治家,支持印第安独立,因参与德克萨斯独立运动中的阿拉莫战役而战死。】
“你真的会出于什么原因需要我吗?”
康纳的问题将汉克从恍惚中惊醒。“什么意思?”他问。
“我是说,你为什么把我带出来?”康纳偏过头,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着汉克。
汉克耸耸肩。“相扑陪我挺好的,但他不会说话。”毫无意义的转移话题,连撒谎都算不上。他甚至不确定如何开始讲述真相。
但康纳死缠烂打。“在天台上,你自己说的——我只是在装作自己是你的朋友,我连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还想要我待在你身边,这似乎很奇怪。”
很沉的叹息声,仿佛从骨头最深处发出,汉克完全无法控制,他用勺子刮起了空罐头,想要逃避回答。
“啊,是,”最终,他说,“我猜只是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你都装得比其他人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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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更晚些的时候汉克醒了,也许是因为那团奇怪的热量,又或许是因为头枕上有多余的重量压了上来。他睁开眼对上了正在注视着他的骷髅,那么小,那么近,骷髅边是一团比闭眼看见的黑暗还要深沉的黑色,那团黑色眨巴眨巴,最终化作了一只眼睛。
“汉克。”康纳说,他离得好近,汉克能够听见他身体里精密的零件运作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汉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直到手摸上了扶手,他才记起来自己坐在车上,坐在倾倒的驾驶座上。康纳正从后座上探过身子,两只手像对括号似的捧着他的脑袋,座椅发出痛苦的呻吟。“你他妈有什么事?”汉克嘶声道,但他动不了。俯视着他的那只黑眼睛里闪烁着奇怪而渺远的光,狂野而原始,仿佛预示着灭亡。
康纳靠得更近,近到两人之间也许之差一根发丝的距离,近到汉克几乎可以感觉到他身上的电流。他把卫衣的帽绳叼在嘴里,金属帽恰好卡在门牙间。他没有呼吸。“你能给我讲讲花园吗?”他轻声说,因为咬着帽绳有些口齿不清。
汉克试图吞咽一口口水,但喉头的肌肉似乎失灵了,嘴里的舌头像是被一坨花岗岩所取代。“花园?我,呃,我不太懂园艺。”
康纳把脑袋撇向一边,脖颈传来嘎吱的声音。润滑油!汉克脑子里有声音在尖叫。“如果花园里什么都没有,那它还能算是花园吗?”康纳问。
“什么?现在我他妈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了。”
康纳突然后退过去,两人之间突如其来的距离让汉克感到有些头晕。“没事了,”康纳说,“对不起,汉克,你可以继续睡觉了。”他再次探身子,在相扑脑袋上敷衍地拍了两下,然后缩回到后排座位里。狗睡意朦胧地呜咽两声,康纳收回手,好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然后消失在后座的黑暗上。车里的空气弥漫着酒汗的气味,阴郁的沉默几乎凝结成实体。汉克躺在那里,聆听着,后颈贴在座椅的皮革上,转动脖子皮肤与座椅分开发出声响。他觉得自己的皮肤并没有很好地与结缔组织相连,在某个关键处松开了,像没穿好的袜子一样在鞋里滑动。
车后座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害怕,有什么东西在以汉克不能理解的方式,从破损的地方滋长,蔓延,伸展。他想要下车,想要逃跑,但他更想将后座上的东西拥入怀里,将它塑造成自己熟悉的模样,他想要抚摸它,用没有意义的话语安抚它,给予它什么,让它能够紧紧抓住。
但他只是说:“把你丢下天台,我并不后悔(sorry)。”
过了许久,康纳才开口回答。“我也一样。”他说。
Chapter 2
Notes:
作者注:本章有一些非常轻微的自愿性相关问题,因为康纳这个小机器人真的很他妈灾难。
Chapter Text
2039年5月3日
有一只冰凉的手贴在汉克的后颈上, 而耳朵里耳鸣得厉害。他像只虾一样蜷缩在老式电话亭的地板上,脸旁边是一滩新鲜滚烫的呕吐物。他相当确信自己的头骨碎成了碎片,脑子正从里面流出来。在他前面某处,好几个康纳正跪在人行道上,身边围着好几个表情严肃的小女孩。
康纳们正看着汉克脑袋上方某一点。“我想我们应该把他塞进车里。”他们齐声说道。
汉克后颈上的手轻轻拍了拍他。“我想那样最好,您能站起来吗,先生?”陌生而甜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也许是上帝。
“当然,没问题。”汉克说,他可不想让上帝失望,何况祂还要这样一双柔软的手。他刚抬起屁股,就不得不停住动作,再次呕吐起来,他感到抱歉。他能够听见脑袋里血流奔涌的声音,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听不见这么大的动静。但那只手在他的肩上温柔地抚弄着,这是最近他收到的最大的善意之举。汉克希望自己能够站起来,至少起码能翻个身。脸朝地屁股朝天可不是与造物者相见时最礼貌的姿势,即使祂刚刚才翻过你的口袋。
人群会聚成一个康纳和一个小女孩,仅剩的那个康纳撑着拐杖站在那里。“我去把车开过来,”他说,“把钥匙给我好吗?在他外套的右边口袋里。”
“当然,”那个声音说,然后对汉克,“冒昧了。”钥匙被小心翼翼地从汉克的口袋里拎出了,在空气中穿行,驶向康纳,对方伸出手试图接住结果——偏了老远。即使半个身子都溺在呕吐物里而且他可能快死了,看见康纳脸上一晃而过的可怜兮兮的困惑的表情,汉克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女孩急忙跑过去捡起钥匙递给康纳。
“他要是开着车把我的狗一起卷走了也别太惊讶。”汉克看着康纳慢慢走向他们停车的加油站,嘴里含糊不清。
一只手把汉克的头推到一边,以防止他吸入呕吐物。“但你们不是搭档吗?还是……?”那个声音问道。
汉克开始思考,他的脑子现在有资格被挂上一块“小心地滑”的警告牌,所有的思绪都滑来滑去,他没法把它们整理清楚。“可能是吧,不知道,晚上睡着的时候我都觉得他会放把火把我烧死。”他说。
“喔,哇哦。”
康纳的确把车开了过来,而不是一路直奔育空市。“我想你可能得帮我把他扶起来。”他从驾驶座上站起来,声音里的情绪几乎算得上是不好意思。
几双手一起把汉克塞进了后排,与其说是扶他站起来不如说是把他拖进去。他靠在窗子上,脑袋一抽一抽地疼,下面被垫了叠好的防水布。之后时间的流逝开始不正常了。他没睡觉,没睡着,大概吧。有人一直在问他问题,拍他的脸,就是不肯让他一个人好好待着。你姓什么?安德森。狗叫什么名字?相扑。生日?滚蛋。最喜欢吃什么?是的。多大年纪?滚蛋。住哪?车里。四加四等于几?滚蛋。有几根手指?滚蛋。
“不许说脏话。”那个甜美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这么严厉,汉克被惊得睁开了眼睛。
“啥玩意?”眼前的东西都在打转,看起来那么遥远,像是某种海市蜃楼。有人和他一起坐在后排,贴着他的身子,汉克努力让眼睛对焦,以看起他们的脸。
婴猴似的大眼睛,男孩子气的蓬松短发,薄唇抿着,眉头紧皱。尽管思绪被迷雾所笼罩,整个人难受得想吐,但汉克还是很确定自己在某个地方见过这张脸。
“不许说脏话,”坐在他身边的女人再次开口,“不许当着爱丽丝面说。”
“爱丽丝又他妈是谁?”
有人从女人另一边探出头——加油站的那个小女孩。她长得像防虐待动物协会的公益广告里面出现的那些小孩。“我是爱丽丝。”她轻声说。
汉克的视线在女孩和女人之间来回移动,他觉得有点晕。一段记忆在脑海中清晰闪现——一场追逐,繁忙的高速公路,越过康纳肩头的一瞥,被他拦下的最终没有自毁的仿生人机器。
“噢,操我的(fuck me),”他说,为女仿生人设计出的这张和蔼面孔并不适合露出严厉的表情,尽管她很努力地想要表现出来。“我是说,靠啊(eff me)。”汉克纠正道。
“麻烦睁大一下眼睛看着我,”仿生人说,她伸出手,轻轻地抚住汉克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向她,“可能是脑震荡。抱歉。”
“它用扳手袭击了你。”康纳坐在驾驶座上说,真是太热心了。他们在移动,汉克意识到。窗外的景象糊成一片,他不得不移开视线,不然马上又要吐了。
“你打了我?”他问女人,声音更像一声哀鸣,“你干嘛打我?”
“抱歉,”女仿生人说,不论是语气还是表情也没有传达出非常抱歉的意味,“我看见你们两个在收银台那里我就,我,我以为你们是来这里抓我们的。”
汉克把额头贴在冰凉的车窗上呻吟出声:“我就想买包瓜子,苍天啊,你以为我跑这么老远来干嘛,叫这个海盗佩吉(Peggy the Pirate)咬你?把你举报给骑警?”他觉得自己又惨又委屈。没有犯多大的罪却受了很大的冤屈(More sinned against than sinning)。一群人坐在自己车里但没一个同情他。说起来,到底为什么他车里会有这么多人啊?
【More sinned against than sinning:《李尔王》第三幕第二场。】
“我们去我朋友家,”汉克都没开口大声问,女人就向他解释起来,“他说他会料理你的伤口,你可以在他那里待着,直到伤好了,你们可以重新上路。”她的嘴唇微微抽搐,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在苦笑。
“你是说他会看看你是不是把我脑袋打烂了吧。”汉克哼了一声,“不指望仿生人手里可能会有阿司匹林,会有吗?”
“我的朋友并不全是仿生人。”女人说。
“喔。”有什么暖暖的东西顺着汉克后颈流下来,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幕场景,他的脑袋像鸡蛋一样被砸开,金色的蛋黄流了出来。“我觉得我们可能需要,呃,用胶带把我的头缠起来,不然我的脑子要流出来了。”
“我认为并没有那么危险。”
汉克怀疑地皱起眉头。“你是医用型还是什么?”
“AX400是家政型仿生人。”康纳用他最惹人嫌的机械音大声说。
女人朝驾驶座上看了一眼,她太累了,双眼中都没法蓄起怒气。“不是,我……只是卡拉。”她叹了口气。
“好的,”汉克说,“我只是汉克。我的脑子要流出来了。”
“我非常确定它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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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一栋农舍前停下,一幢老式的石砌建筑,两侧坐落着重建过的迷人小屋。这里被一片远离公路的树林所遮掩,树林的风景美得过分,令人恼火。
汉克块头不小,站在大多数人面前像座塔似的,但在长长的砾石车道尽头迎接他们的那个人可不仅仅只是块头大,他像一座纪念碑,像一个行星,自带引力和大气层。没有过多的“嗨你好过得怎么样”,他伸出一只巨大黝黑的手,把汉克从车里拎了出去,一路拎进了屋子。汉克觉得这样像只任性的小猫一样被提溜着后颈到处走还挺安心的。他可能把想法大声说出来了,但也不是很能确定。
巨人把汉克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客厅墙纸的橙色太刺眼,汉克开始怀疑那把扳手砸下来的时候是不是顺便摧毁了自己的视神经。现在他手里端着一杯水但是他已经不记得这玩意是怎么到手里的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上次确实出于自己的意愿喝水是什么时候。他希望这是更劲一点的玩意,他确实这样说出了口。
“不如我们还是从水开始吧。”一个女声,汉克没认出是谁。她蹲在他身边,他也不确定她在那里蹲了多久。
“你不是仿生人。”汉克声音嘶哑,他开始不情不愿地喝起水。
“的确不是。”女人确认道。突然之间,那张阴沉的圆脸上流露出一种甜蜜的神色,夹杂着丝毫平静的狠戾。“萝丝·查普曼。现在你正在我弟弟迈尔斯的家里。先生,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叫汉克·安德森。”拐杖声宣告了康纳的到来。他从萝丝肩上探出脸,脑袋微微偏开以方便用那只好眼看东西,他已经习惯这种蠢动作了。
萝丝回头看了一眼。“抢答也没分给你加。”她说,“我很确信我问的是他。”康纳只是瞪着她,甚至懒得装出尴尬的模样。
“我叫汉克·安德森。”汉克忠实地重复了一遍康纳的话。
“很高兴认识你,汉克·安德森。”萝丝正把什么又冷又湿的东西贴汉克额头上,大概是块布。太湿了,水一路淌进汉克耳朵里。他打了个寒颤,但是现在抱怨感觉不是很礼貌。他发现自己非常希望萝丝认可自己。
萝丝用轻柔的手指按着汉克的脑袋,她轻轻吹了声口哨。“哇,卡拉,你到底对他干了什么?”
卡拉的声音从客厅另一头传来。“我们在卡尔的店里取货,我没想到会见到认识的人。”她听起来像在为自己辩解。
突然客厅里一阵骚乱,有人轻轻挤开了萝丝。汉克差点被一道光晃瞎眼睛,随后他发现自己正与一只巨大的猫头鹰面对着面。一只手正托着汉克的头,快速且高效低戳着他脑袋上的肿包。有人若有所思地哼了一声,然后灯光立刻熄灭了,和出现的时候一样突然,只留汉克飞快地眨着眼睛,希望眼前的光点立刻马上全部消失。
那张新面孔出现在视野里。不是猫头鹰,是个带着巨大的圆框眼镜的瘦小男子。“啊,说实话,情况可能更糟,”他这样下了结论,“先吃药,然后上床休息一下,看看能不能改善情况。”他翘起嘴角,露出一个巨大的微笑,这么小的脸竟然能盛下这么大的笑。
“‘可能更糟’是什么意思?”汉克问。
那人耸了耸肩。“意思是我觉得情况没那么严重但是我也没法把你偷渡进核磁室。说实话我认识你的时间也不长,不足以为你承担那么大的风险。”他语气明快。
“行吧,”汉克说,“你是迈尔斯?”
“据我上次确认的时候还是。”
“这是你家?”
“据我所知还是。”
“你是故意把墙漆成这个颜色的还是只是一场惨烈的意外?”
药瓶嘎啦作响,迈尔斯趁汉克还没说完就往他嘴里塞了两片药。“最好先吃药,”汉克呸了两下,对方没有理会,“相信我,我是一名动物生殖学家。”
汉克把药片干咽下去差点被噎着。“你是啥?”
迈尔斯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可以帮助牛马更好地进行交配。”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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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汉克能站稳了,迈尔斯和萝丝带他参观了一下屋子。
橙色的客厅并不是这屋子里最恐怖的室内设计。金碧辉煌的浴室贴着火烈鸟一样的粉色墙纸,卧室里的墙纸更是亮眼,里面还摆满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摆件。迈尔斯这人就不该把房产和六位数收入放心交付给他。
整个生活图景里还有一位丈夫,汉克后来才知道——一个身体强壮的秃头男子,看起来活像是二十岁的杰森·斯坦森。他握着汉克的手像是要拧断他的每一根手指,然后语气粗鲁地对他说自己已经把汉克那辆破车拖到屋子后面去了,因为把它停在自家车道上让他觉得很尴尬。
卡拉和爱丽丝和那个大家伙——卢瑟——是这些天来唯三的仿生人,但根据迈尔斯的说法,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在那时,萝丝会秘密地将仿生人从安大略的边境偷渡到农舍,一批又一批,有条不紊。仿生人的蛛丝马迹无处不在,只要你知道怎么仔细观察:这里没有孩子但有儿童图画书,巨大步入式衣柜里装满了不同尺码的衣服——男装女装都有——偏僻墙上挂满了照片,上面是一张又一张微笑着的、完美得令人不安的面孔。
(“我是说,说实话,我很高兴能够享受片刻的安宁。”迈尔斯一边说着,一边用他的花呢袖子擦拭起相框里的两张笑脸,汉克非常确定自己在当地药店的柜台后面见过这张照片。)
从始至终,康纳都跟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表情空洞,但汉克知道他露出这种表情意味着他正在录下所见的一切,以供之后反复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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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克,康纳和相扑一起在谷仓过夜——普通的玛利亚,普通的约瑟夫,外加一个世界上最丑的基督宝宝。
好吧,这个谷仓有些年头了,但也重新装修过,铺上了昂贵的木地板,装了中央空调,没有养牲畜,但有一个令人可爱得让人有些想吐的兔子窝。迈尔斯把他们仨关这里头之前轻飘飘地解释说,自己主要把这里当办公室用——这里有一张桌子,还有杂乱感所带来的愉悦气息。如果迈尔斯是恰巧在角落里藏了两张床还有一个装满蓝血的乐柏美垃圾桶,那就是迈尔斯自己的事了。
但事实依然不变:这是个谷仓。
“啊,这就是家的感觉。”汉克抱怨着,在单薄的行军床上辗转反侧想要找到舒服的姿势。药片是有点用,但是他的脑袋依然在尖叫,胃也已经明确拒绝他想要咽下的所有东西——他就吃下去了一块干吐司。他现在心情好得不得了。“你应该知道他们把我们塞进这里就是为了防止卡拉揍得你北都找不着。”
“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危险?”康纳坐在旁边的小床上,脊背挺得僵硬笔直,就有人用钢筋把他的屁眼和头顶连在一起了一样。他已经喝干了一包蓝血,正咀嚼着输液口。
汉克伸手进衬衫里挠肚子。“不知道你注没注意到,但是上次你用‘它’指代她的时候,那个大个子——叫啥来着——得箍住她的胳膊,不然她巴掌就扇你脸上了。”
康纳连眉毛都没抬,但不知为什么汉克心里知道他正在翻白眼。“她是一个由1和0组成的精密机器,还认为身边随行的机器是一个女孩,”他说,语速很慢,像是在给一个年幼而且蠢得可以的小孩解释什么,“而且坦白说,如果一个家政型仿生人试图攻击我,我并不认为损坏的会是我。”
“她推你一下你就倒了。”
康纳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专注地看着相扑,大狗正绕着兔子窝打转,试图恐吓那几只巨大的兔子,但兔子完全不为所动。
在这样近乎尖刻的沉默中,康纳的手伸进了身上过于肥大的裤子口袋里,他拿出了一枚二十五分的硬币。汉克非常确定自己把裤子给康纳之前口袋里没有这玩意。可能对方是从车上的零钱罐里偷来的。康纳在手中翻转着硬币,硬币闪烁着光,汉克意识到自己又想吐了。硬币重新落回康纳的手心,他试图将它在自己的指节间翻转起来,但他的手指的动作有问题,太僵硬,或是神经痉挛,硬币掉落在地上。他们两个一同看着硬币在地上得意地打转,最后停在了康纳的脚边。
他坐在那儿,低头注视着掉落的硬币,嘴里叼着最诡异的卡普里阳光饮料,整个场景让汉克感到了什么,让他站了起来,挪到另一张床边。他重重地在康纳身边坐下,对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来临。汉克把手伸进康纳的卫衣口袋里,他在找香烟和打火机,他知道那些东西就在那儿。康纳没有抗议。汉克点燃一根烟,自己先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伸手去扯把康纳嘴里叼着的血袋。这举动终于引起了康纳的注意,他转过头,汉克把香烟滤嘴放进仿生人的双唇之间,就在刚刚血袋所在的位置。
确定香烟不会从康纳嘴里掉出来之后,汉克弯下腰拾起那枚硬币。硬币的光亮太干净,太新。他把它放进了口袋里。
“那么你呢,康纳?”他抬起头,“你依然是‘它’还是什么?之前你说你会无聊。我也相当确信你不需要抽烟。你不能告诉我你不是……什么困惑的昂贵的精密机器,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康纳抬起手,他把香烟从嘴里取出。他呼出一长串的烟气,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随后他似乎想清楚了,再次把香烟塞回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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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克不确定自己此刻是睡是醒。头顶天窗里漏下浅蓝色天光,直直射入眼中,他的脚冻得冰凉,而且有人正在解他的裤腰带。他模模糊糊地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有人正要给他进行解剖。裤腰带被解开,拉链被拉下,一切进行得直接,有条不紊、冰冷干燥的手指握住他的阴茎,动作僵硬地要把它从四角内裤里解放出来。突然,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死,甚至还能抬起头。
“呃。”他的声音真是太有表现力了,他眯眼看向自己的身体。康纳正弯着腰,俯在他身上,像只当了海盗(ahoy-matey)的诺斯费拉图,昂着脑袋,那只巨大的黑眼睛直直盯着汉克的脸。
【ahoy matey:海盗俚语;诺斯费拉图:吸血鬼。】
“早上好,汉克,”康纳的语气很冷静,仿佛他没跟握着卡拉OK麦克似的握着别人的生殖器一样,“希望你睡了个好觉。”
汉克的脑子还没法生成正常的想法。他连自己在哪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所以他只是说:“挺好的,谢谢了。”声音远比他以为的要来得正常而且礼貌。
“很高兴知道这一点。我想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康纳露出了微笑,汉克甚至没来得及想到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康纳微笑的时候露出了牙齿,康纳的嘴就含住了他的阴茎。
糟糕得可怕。康纳嘴里完全没有唾液,所以他几乎就是字面意思地嘬着汉克阴茎上的皮,感觉像是老二被卡进了吸尘器里。
“好了好了,停!停下,停下,住嘴,基督他妈的耶稣啊。”汉克嚎叫起来,他坐直身子,这样才方便推搡康纳的肩膀,以逃离这场地狱般的口交。康纳被推得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但他没有在那里待太久——他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再次攀上汉克的大腿,朝他的阴茎伸出手。
“让我来,”他在说,“让我为你做这个。”
汉克绝望地用手捂住疼得发烫的阴茎免遭康纳狂风骤雨般的袭击。康纳根本没有被挫败的意思,他用难以置信的力度攥住了汉克的一只手,迅速地把它固定在自己的大裤子前面。他用两只手攥住了汉克的手,迫使汉克久未修剪的指甲抠进自己柔软而奇怪的没有任何生殖器官的裆部,他的眼睛离得好近,在病态的蓝光下,像兔子一样黑。
“我需要有人从我这里想要什么。”他说,声音很轻,伴随着来自他的身体更深部位发出的夹细小的哀鸣声。
然后相扑出现了,兴奋地想要加入他们的游戏——也不管他们这到底是什么游戏,它往他们的私处不停地闻嗅着,巨大的爪子直直拍上汉克的膀胱。
汉克的指节开始痛起来了,劈啪作响,但把手从康纳的手中抽出来轻易得可怕。康纳没有再做尝试,他们只是坐在那里,怪异的沉默降临。汉克的阴茎还裸露在外,他拳头紧紧攥在胸口,仿佛被水蒸气喷了一身,康纳一动不动,他的手仍然按在自己的裆部上。掩饰机器人身份的那顶蠢帽子已经从他的脑袋上掉了下来,露出太阳穴上隐约的圆圈——没有光,没有动。从头顶天窗射进来的光圈笼罩在他的头上,像一个玩笑。相扑只是站在那里,前爪搭在床上,耐心地等待着游戏继续。
“苍天啊。”汉克嘟囔了一声,用双手抹了把脸。他穿好裤子,拉上拉链,现在也没心情管皮带了。差不多收拾收拾能看了,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附近的办公区。桌子前摆着一把漂亮的旋转办公椅,他抓住椅子,把它推到小床边,康纳仍然没有动。
“来吧,你个小变态。”汉克叹了口气,弯下腰捡起康纳的帽子,把它戴回他的脑袋上。他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康纳坐在椅子上,他把他朝门口推去。
“你在做什么?”康纳问着,却也顺从地抬起脚,以免拖着地。
“带你吹吹风,把你脑子里的疯狂想法清清干净。”汉克嘟囔,他用脚跟撑住门,用一只脚跟撑开门,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推过门槛,来到门外这条迷人的小土路上。
算不上是散步。办公椅本就没法当轮椅用,汉克意识到自己现在走路很不自在,全怪他可怜的老二方才受过的折磨。他们走到半路汉克就停了下来,坐在地上,靠着椅子喘起粗气。
坐在地上,地上全是土,清晨的空气中还有丝丝凉意,也不是很不舒服。小路两边重着覆盆子,苍白的藤蔓围了起来,刚刚显露出绿色的痕迹。过了一会儿,康纳的一只手摸索到了汉克的衬衫领子,他握紧了它,手指揉搓着廉价的布料。
“我觉得我好像出问题了。”片刻之后,康纳开口,语气爽朗,不合时宜,就像以前一样。
“不对,”汉克疲惫地说,“你只是希望自己出问题了。”
他们注视着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路,直直通向主屋,万籁俱寂,万事万物都在沉睡之中。汉克突然萌生出一种冲动,想要把脑袋靠在康纳的腿上,但他没有这样做。今天的空气充斥着感染性的气氛。
“我觉得我像是在诺亚方舟上,”他叹了口气,“他们把我们两个配成对放在这里,不过不是为了让地球上的物种延续,他们只是从兽群里抓出得病的动物,然后我们就被困在这座方舟上,我们朝彼此咳嗽,把带病毒的唾沫星子喷到对方脸上。”
康纳轻哼一声。“非常有画面感。”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我吓到你了吗,汉克?”
汉克陷入思考。“是的,我想是有一点。”最后,他回答。
“我能理解。”康纳说。
“我吓到你了吗?”
又是片刻的思考。“是的,”康纳说,“但其他东西更可怕。有的时候。”
Chapter Text
2039年7月14日
挺好笑的,近来汉克时常会想,人在最奇怪的境况下依然能够找到新的生活方式。
在无人在意的时候,盛夏的炎热从裂隙中渗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令人窒息的潮湿,以及大得像史前怪兽一样的蚊子。
每天天还没亮,汉克就在一身臭汗里醒来,冲个没有意义的澡,再一身臭汗地开车去加油站。上班十个小时,他要么是一身臭汗地站在收银台后面,要么是一身臭汗地在库房盘点。等到一天结束,他回到谷仓,一身臭汗地一杯又一杯地灌下威士忌,与此同时康纳在他身边打转,像阵经久不散的屁。
康纳没变得更友善,阴森可怖的程度也没减少几分,说实话,但这些天来,他变得有些像小狗了。对汉克来说,私人空间已经成为了愉快的回忆。如果他没在上班,康纳就像围着太阳转的行星一样围着他转,很安静,怎么都赶不走,还经常靠的特别近,近到汉克手臂上的汗毛都因为他塑料外壳上的静电竖了起来。如果汉克坐在椅子上,康纳就会趴在椅子扶手上,如果汉克去主屋看望迈尔和萝丝,康纳就一直待在他脚边,像一只蹭着他的脚踝的猫。
有些日子,离康纳远些让他觉得松了口气。其他时候,沉浸在加油站便利店里呆板的寂静中时,康纳不在的感觉像是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产生的幻痛。
即使接连下了好几个月的雨,“卡尔的不止酒水店(Carl’s Food Liquor And MORE!)”外的人行道上还散发着淡淡的呕吐物的气味,血迹也没有被雨水冲刷干净。看见这些总让汉克感到一阵愧疚,仿佛他是故意往没干透的水泥地上写了自己的名字,而不是被一个疑神疑鬼的仿生人用扳手砸了头。
卡尔的店的店主不叫卡尔,也没有任何一个叫卡尔的人在店里工作过,至少据大家所知是这样。加油站和便利店的主人无形也无色,名字叫帕特里克,是那种愉快温和的人,你一从他身上移开视线就会忘记他到底长什么样。人还能找到比他更好的走私犯吗?仓库里堆满了Hostess零食,过期的预制三明治,一箱又一箱印着模控生命的标志的违禁品。人们看见帕特里克这样的人都不会多想,也不会怀疑这人就是走私关系网的中心人物,掌控着整个南安大略的异常仿生人难民蓝血以及生物组件的供应。
显然,他和迈尔是老交情了,迈尔把汉克扔给他,坚持说让他做做兼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尽管汉克的大部分薪水都进了迈尔的口袋——用来交房租,但他仍然很感激这份工作。直接的、实在的东西。让他得以分心。
盘点日,这意味着汉克天刚亮得起床,成天得灌着粗得像沙子一样的咖啡,把箱子从一辆没有标记的卡车上搬进后屋。卢瑟总是在盘点的时候出现,他们俩在一种安静的氛围中工作,汉克觉得这种氛围友好而且充满令人振奋的男子气。他们一同参与犯罪活动,但他们是高尚的罪犯。他们是一对江洋大盗(Ocean’s Two)。他们违反了法律,却是出于正确的理由。
【Ocean’s Two:neta自Ocean’s Thirteen,索德伯格电影。】
汉克对着手里满是咖啡渍的运输单对比箱子里的货物,然后把箱子从卡车里搬出来,塞进了卢瑟宽广的胳膊。卢瑟端起箱子,连哼都没哼,就把它运到了后面的房间。汉克搬起一个盒子跟在后面。他突然有一股罕见的想要闲聊的冲动,于是他问:“你的孩子怎么样了?”
卢瑟轻松地把箱子放到箱子堆里。他回答的时候语气平稳,不慌不忙。“爱丽丝?过得很安定。我想她开始感到安全了。”他停下,在大脑中构建出另一个想法。“如果有其他小家伙在她身边,对她会有好处。我是说,像她这样的孩子。也许有一天,会有更多的人来迈尔这里。”
“是啊,我猜这会儿你们也没法把她送去学校或者其他地方,是吧?可能得等时局再稳定一点。”汉克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灰,瞟了卢瑟一眼,“她大概,呃,三年级了?我也不知道你们该怎么算,像她那样的小孩。”
“她自己决定了九月十五日她就满十岁了。我相信她,她有能力告诉我们自己如何看待自己。”卢瑟语气平静。
在那之后他们继续搬动箱子,一言不发。太阳升起来了,湿热立刻变得难以忍受。
“我喜欢你那么说。”他们又搬了一堆箱子到后面的房间里,卢瑟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脑袋顶上只有一只昏暗的灯泡在发光,汉克眨了两下眼睛,看着卢瑟:“说什么?”
“之前,你说‘你的孩子怎么样’。”卢瑟的脸不适合微笑,但他的嘴巴尽力表现出来了。“我喜欢你那么问她。我喜欢你说‘你的孩子’。”
有包薯片躺在地上,汉克突然觉得那玩意异常迷人起来。“她当然是你的孩子。不然还会是谁的?”他嘟囔。
“我的孩子,”卢瑟说,“我的孩子。”他重复了几遍,安静地吟唱,汉克想起同样的字眼在自己脸颊里留下的肌肉记忆。
等他们完成搬运和清点的活儿时,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帕特里克让他们下班了。他们俩爬上汉克的车,准备回农场的时候,卢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离汉克最近的杯架上——一包全新的骆驼香烟。
“给你的……康纳。”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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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克已经学会用香烟来计算时日:每天早上,玻璃纸包装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每天晚上,在最近已没人用的桌子上,一包抽完的香烟被丢进了逐渐长高的烟盒坟场里。
康纳很少连续两天抽同一个牌子的烟,而他似乎并没有特别的喜好。他每天随意挑选抽什么牌子的烟——今天抽的维珍妮女士香烟,像个上了年纪的选美皇后,明天就浑身万宝路(cowboy killers)的臭气。有几次汉克试着问他到底为什么他一个仿生人会这么执着于香烟,但每次康纳只是看他一眼,然后开始报自己当天抽的烟里面的化学成分,最后汉克放弃了对话。
谷仓开始闻起来像有些年头的保龄球馆了,即使几个礼拜前汉克就勒令禁止康纳在室内抽烟。那气味已经沁入康纳单调的衣柜里的衣物里,附在他的手指与脸颊上的每一寸合成肌肉上。人还没进屋就能闻着味道。迈尔来谷仓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会故意把车用空气清新剂挂在谷仓门上,像是在给这地方驱逐恶灵。
谷仓里有台旧的等离子电视,扩音器出了些问题。汉克和康纳会在晚上一起看公众频道,字幕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外星方言。今晚播放的是《宋飞正传》。
“是你的小鸡崽在叫个不停吗?”杰瑞问。
“哦小杰瑞可爱哭个不停了。”克莱默说。
“该死。”康纳说。
汉克坐在吱吱作响的行军床上朝康纳瞥了一眼,康纳坐在地板上,像是什么慈善清仓。自从那天晚上在浴室后,在这一切开始之前,汉克就再也没见过他换过衣服——他似乎只是抓到什么衣服就一层层地套起来。此刻他正把一只手按在脸上。
“你出什么问题了?”汉克问。
康纳把手从脸上移开,海盗眼罩一起掉了下来。“松紧带断了。”他说,他伸出手,手心朝上,眼罩像只死水母似的躺在那里。
汉克看着布料上的骷髅与叉骨,这玩意不在康纳的脸上的是看起来有些奇怪了。“我是说,这几乎就是垃圾了。敢打赌迈尔能给你在店里找到更好的。”他说,出于某种理由,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出悲伤之情,所以他补了一句,“太可惜了。”
电视屏幕照亮了康纳脸上那个空眼窝,幽幽地闪着蓝光。汉克挺久没看见它了,比他记忆里的还要惊心动魄。光照亮了眼眶的内部,被切断的电线或是连接点,反射出的光让汉克感到不安,像是有什么其他东西正在那里注视着他。康纳只是继续伸出手,他看起来几乎有些期待。
“怎么?”汉克终于开口,然后立马继续埋身于威士忌中,以打破这场瞪眼比赛。
“我不要新的,”康纳若无其事地说,“只需要给这个换根新的松紧带。”他把眼罩伸远了一些。修好它,一道无声的命令。
汉克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接过这个坏了的眼罩。毛毡已经被磨旧了,很软,很暖和。甚至不用把它拿近贴在脸上,他也能确定这玩意已经被香烟的烟雾所浸透。松紧带在中间整齐断开。汉克把酒杯放在一边,用笨拙的手指把断松紧带打了一个死结。
“我现在可没把针线盒带在身边。”他干巴巴地说,把眼罩还给康纳,“但应该能凑合到明天,我猜。去问问萝丝,她没准会有多余的松紧带,她就跟个仙女教母(Mary Popins)似的。”
【Mary Poppins:玛丽·波平斯,严格来说不是仙女教母但是意思差不多,是个神通广大,心地善良的保姆,她撑着一把伞从天而降,此后她不停地创造孩子们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奇迹。】
康纳用双手接过眼罩,动作缓慢,近乎敬畏。他把那个结拿到面前,这样就可以用一只眼睛盯着它了。无论他看到什么,似乎成果都得到了他的认可,他小心地把眼罩戴回头上,在脸上调整了一下。
汉克松了一口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憋着这口气。他把一根手指弯成钩子形,做了个鬼脸,以此来压抑这种感觉。“喂,走开,上甲板(Yarr, avast, poopdeck)。”他喊道。
“上甲板。”康纳严肃地重复道。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继续研究着《宋飞正传》的神秘字幕。汉克整个人仿佛漂浮在威士忌的河流里,他意识到自己看向康纳的时间几乎与看电视的时间一样多。每次看向康纳的时候,康纳的手指都按在脸上的眼罩上,仿佛一松手它就会逃跑,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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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汉克常常会醒来。这就是酒的影响:你可能很快就能入睡,但是睡得总不会安稳。
有时候他醒来,康纳不在谷仓里。有时候朝窗外看去,他能看见点燃的香烟的火光。有时候视野中的火光有两点,在黑暗中像是两只愤怒的萤火虫一般朝对方突进,两张看不见的嘴叼着香烟,正进行着他无法听见的谈话。
汉克的夜间记忆其实不怎么可靠,但在那些夜晚之后的早晨,他可以发誓,在卡拉安静地干活时,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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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9年7月15日
每当汉克成功把自己拖进主屋吃饭时,萝丝就会一杯接一杯地给他倒水,导致他每隔五分钟就得找个借口跑去洗手间。她似乎认为给一个人补充足够的水分是解决大多数问题的良方。
“这附近没有那么多月租的房子,尤其每年的这个时候。”萝丝正在给汉克倒第八十杯水,尽管他已经觉得自己像个装满尿的齐柏林飞艇,但他还是被迫喝了下去。她看着他,确保他至少喝了一口,然后走到炉子前搅拌意大利面酱。“在大城市附近运气会更好,但我不知道对你来说会有多安全。”
这天晚上迈尔和他那个长得像杰森·斯坦森的丈夫外出了,挺少见的。萝丝在煮意大利面,感觉她一直在煮这玩意,倒不是汉克抱怨什么。他们两个,还有一直跟在汉克身后影子般的仿生人,在厨房里等着意面煮开,他们共享着六罐蓝灯(Blue Light)啤酒和十二加仑的水。
“你是在试图摆脱我们吗,萝丝?”汉克轻哼,
萝丝靠在柜台上,优雅地喝了一口啤酒。“当然是。我以为从第一天起我的意图就很明显了,你让我恶心,汉克·安德森。”
“喔,你也挺让我恶心的,萝丝。”
厨房角落里,康纳就像粗犷版小蒂姆(Tiny Tim)似的坐在一张不匹配的酒吧凳上。他似乎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关于异国兰花杂交品种的老式纸质书。他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对萝丝来说,她已经放弃了吸引他的打算。
【Tiny Tim:(本名Herbert Khaury,20世纪60年代美国文化标志性人物,以独特的颤音演唱风格和尤克里里演奏闻名。】
“但是说真的,”萝丝脸上乌云密布,“密西沙加认识的人告诉我们一些事,令人不安,不好的传言。现在对我们大家来说,最好还是保持低调。”
“传言?什么传言?”
萝丝摇动着啤酒,像摇动着昂贵的葡萄酒,她若有所思地抿起嘴。“我想,有些人认为关于仿生人法律不应该止于边境。即使在美国,相关的法律现在也是一团糟。”她偷偷地看了康纳一眼。“鲨鱼正在浑水里捕食,你和我一样清楚,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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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时候,汉克在夜里醒来,身后的床上压上了另一份重量。
汉克这一辈子经历过几次鬼压床。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无法动弹,只能无助地瞪着眼,与此同时在床边,有什么恐怖东西正在微笑,向他伸出爪子。
但这些夜里,在他身边的并非阴暗的幻觉。而在潮湿的昏暗中,充斥着机械的嗡鸣与滴答声,某种亟待维护的机器发出的噪音。有时候,那东西只是整夜坐在他的身后,在床垫上留下很深的凹痕,汉克觉得自己也许会被吸进去。
有时候,那东西躺在他的身边,将自己的身体与汉克的后背贴在一起,一动不动,他的身体发出断断续续的哼鸣,散发着故障的电线的气味,一场大火即将被引燃,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幸免于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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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9年7月20日
汉克站在收银台边,永远也不会消失的宿醉和睡眠不足令他又冷又难受,像个疯子似的瞪着在这天不幸走进便利店的每一位顾客。
帕特里克在货架间游荡,撕扯掉过期商品的标签,像个褪色的幽灵,不引人注意,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汉克想知道隐藏在那张平淡的面孔之后的会不会也是紧张的情绪,是否与汉克一样,在那双眼睛后面充满了焦虑的痕迹。
在脑海中的某处,萝丝轻声说着在泥沼中狩猎的鲨鱼,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小心陌生人(Stranger Danger)的海报里的嫌疑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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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9年7月25日
谷仓外的覆盆子在七月底成熟。果实压弯了藤蔓,在空中摇摆,似乎在几个小时内就从成熟到腐烂,黄蜂在到处飞来飞去。
清晨的空气还有丝丝凉意,卡拉带爱丽丝出来采摘莓果。爱丽丝摘莓果的动作和汉克见过的小孩都不一样,小脸严肃专注,动作有条有理,效率极高。卡拉只是带着篮子跟在她身后。
汉克甚至没有装作要帮忙的打算。他只是从篮子里偷了一把莓果喂给相扑。“你们能吃这个吗?我知道康纳不能,不确定你们两个可不可以。”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黏糊糊的手往裤子上擦。
“汁水会沾裤子上的。”卡拉说。
“随便吧。我现在已经是个农夫了。草汁沾染膝头,青蛙揣进兜里。咦哈!”
过了一会儿,卡拉回答:“不,我们不能吃。当然,我们可以假装自己能吃,但时没有多大意义。这更多是为了人类好,而不是为我们自己。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摘它们。”她抖了抖篮子,以使莓果均匀分散开。汉克发出疑惑的声音,于是她解释道:“不然它们会烂掉的。一想到东西就这样浪费掉,我就觉得难受。”
“是因为你曾经打理家务吗,你觉得呢?”
卡拉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也许吧。这可能只是说烂了的,我的程序让我这样想,但说实话,我已经厌倦了,不再将程序和性格区分得那么开了。”
汉克瞥了一眼谷仓的方向,康纳正坐在外面,坐在办公椅上,抽着今天的那包香烟(Mistys牌的)。七月的天气这么热,他依然穿着旧衣服坐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茧,与四周格格不入。他的帽子拉得很低,帽檐拉到眼睛上面,但汉克很确定他正认真地看着他们这边,注视着他们在覆盆子丛里前进。
“他没再叫你‘它’了,是吧?”汉克小声对卡拉说,他不知道康纳是不是能听见。
卡拉很不淑女地哼了一声。“有时候会吧,他会忘。”
“你忍不住的话可以扇他一巴掌的,我没意见。”
“谢了。”卡拉弯下腰接过一把覆盆子,放进篮子里。然后她转向汉克,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有些事,关于异常,或者随你怎么称呼吧:很痛苦。不是像你们所说的那种痛苦,我认为不是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描述,你们是没法理解的。不快速,不利落,打破过去的自己只是最简单的部分。重建——那才是最痛苦的过程。”
汉克从手指头上吮吸着覆盆子汁,他想到了坠落,或是,在一切发生之前的那一瞬犹豫。坠落并不发生在你认为开始之时,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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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天空被浓烟熏得青一块紫一块,不知为何,在他们挤进汉克的车里,打算过去仔细看一看之前,他们都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汽车尖叫一声,在距离卡尔的不止酒水店半英里的地方停下,很明显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妈的,该死,”迈尔在后座小声说,他攥紧了汉克的头枕,靠在他身边,瞪大眼睛盯着挡风玻璃外面。即使隔着这么远,空气里还是散发着汽油的气味,以及其他有毒的气味。“妈的,该死,妈的,该死。”
“你们觉得有人在加油站附近抽烟点燃了油罐的可能性有多大?”汉克嘟囔,他并没有对具体哪个人说话。
“你们觉得过去检查帕特里克的安危还有意义吗?”迈尔的声音很冷静,但他的双手在颤抖,汉克能够通过头枕感受到他的颤动。
卢瑟冷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没有意义,”他说,空气随着他声音中的确定而颤动,“我们应该回家,待在家里。”
汉克点点头,开车,急转弯,小心翼翼地以40英里的时速上了路。
在迈尔家仿佛淬了毒的橙色客厅里,光线昏暗,这个家里的所有居住者都挤在那张小沙发上。迈尔的杰森·斯坦森丈夫——汉克实在记不住他叫什么名字——总是时不时跳起来从一扇合上的前窗缝里朝外偷看。他们看起来像是在等空袭结束。
“康纳在哪?”这是汉克想到的第一个问题。
“还在谷仓里,我想。”卡拉说,“是卡尔的店,是不是?”
“是啊。”
卡拉紧绷绷地点点头,她把爱丽丝拉到自己的腿上坐下,用下巴地主她的脑袋。“我想也是。那里……你们有见到很多人活动吗?现在我们在这里安全吗?”
汉克心不在焉地耸耸肩,和不是杰森·斯坦森一起站到窗边,他看向谷仓。不知为何,他甚至有些希望谷仓和卡尔的店一样燃起来。但它仅仅只是存在着,坐落在覆盆子丛中,宁静,美丽,一如既往。康纳正拄着拐杖站在谷仓,周身烟雾缭绕。汉克感觉腹中的愁结稍稍开解了一些。
“嘿?我们这里安全吗?”卡拉再次问道。
“我不知道,我猜还行,至少现在是,大概吧。”汉克对着窗户说。在这里看不清,但康纳似乎在朝这边看。
“是的,我们很安全,现在很安全。”卢瑟插嘴道,汉克从来没听过他这么愤怒。
“那帕特里克呢?”汉克隐约听到不是杰森·斯坦森对迈尔低语。随之而来的沉默说明了一切。
汉克无法从窗边走开。他注视着康纳手中的香烟,烟雾袅袅升起,消散在空中,与地平线尽头的黑色巨浪相比,显得苍白而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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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在门口的那三个人普通得要命。他们自我介绍用的名字很普通,比如比尔。他们普通地与他们握手,普通地谈论天气。他们出示了身份证明,以及新打印的、看起来很正式的搜查和扣押文件,并露出安慰的微笑,表明这一切都是例行公事。汉克站在萝丝身后,在他们说着晚上好女士们的时候愉快地对他们微笑,并思考着,如果真到那一步,自己会怎么动手。
萝丝邀请他们进了屋,轻松而优雅,像一个这样做过成百上千次的女人那样。她新沏了一壶咖啡,把新奇的马克杯分发给任何想要的人。迈尔热情地回答了有关自家农场的问题。卡拉和爱丽丝继续坐在咖啡桌边拼拼图,过于平静,过于稳定。
男人们开始搜查屋子,仿佛参观朋友的房子一样,让迈尔带路,走进各个房间里,评价着各种装饰。但这些问题都有明确的导向,即使只有当了二十多年的警察的人才能听出来。这附近最近新来了很多邻居吗?你们这常有人拜访吗?你们都在这里住了多久了?你觉得这样大的房子里能住多少人?
他们骗不了这些人的,汉克知道,显然,其他所有人也知道。卡拉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家政型仿生人,所有人都能在工地上看见卢瑟的面孔。周旋不了太久。汉克站在客厅的壁炉边,上半身随意地倚靠在墙上,这样方便拿扑克牌。他很高兴,至少,他没有坚持把康纳从谷仓里赶出来。他那明显是人造的肉体上的疤痕,损毁的身体偶尔会发出机械的声音,不可能会有人把他当成人类。他会看见猎手的车停在车道上的。汉克希望他能聪明到把自己的车开走。他希望趁他还在的时候把狗也带走。
迈尔带着猎手们回到客厅,在第一个人的手还没摸到击晕枪(cattle gun)——夹在腰带里,而且藏得很不好——之前,本能迫使汉克抓住了拨火棍。拨火棍击中男人的脑袋,发出一种出奇安静而潮湿的声音,然后那人瘫倒在地。
随之而来的是噪音——喊叫声,尖叫声,鞋底与木质地板摩擦声。最后,卢瑟站在另一个瘫倒的比尔面前,第三个人冲出了大门,合页在那人的冲撞下不停地摇晃着。汉克从地板上抓起一把击晕枪,他追了上去,肾上腺素令他感到头晕目眩,四肢的肌肉对过去发生的追逐战可是记忆犹新。
而他在前门廊上僵住了。最后一个人倒在地上,扭动着,与某人扭打在一起。防盗灯亮了起来,这个男人被对方攥住头发,被迫抬起头,在金属拐杖压住他的喉咙,肌肉在抽搐。
“求求你。”男人喘息着。
康纳的膝盖压住男人的后背,拳头攥紧男人的头发,温和地朝汉克笑着,安全灯刺眼的光线打在他的身上。“你好啊,汉克,”他说,“这是你的朋友吗?”
汉克用击晕枪对准那人的脸,男子瞪大了眼睛,汉克他露出疯子般的笑容。“我想也许你该走了,”他愉快地说。“虽然与你一起度过的时光非常美好,但我想我们应该不会很快再见面了。
“是的,”男人抽着气,用尽全力点头,尽管康纳还提着他的脑袋,“是的,是的,求求你,求求你。”
汉克张开嘴,想要叫康纳送开这个人,想要说别让我再在附近看到你这个王八蛋,突然潮湿而可怖的响声划破夜空。
康纳松开死人的头颅,任凭它滚落到满是露水的草地上,他的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微笑,。
汉克可能会说的却没能没说完的话语化作了从嘴里流出的愚蠢的音节,康纳拄着拐杖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有其他人吗?”康纳温和地问,仿佛问的不过是花园里的杂草。
“康纳,你……你没必要这样做的。”汉克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刺耳,“他不会再来了。”
康纳漠然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尸体,然后抬起头,用仅剩的那只眼睛注视着汉克。眼罩上的骷髅与叉骨似乎在黑暗中大笑。“我已经决定了,我要活下去,汉克,”他说,“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这样吗?”
“我——”
“我要活下去。”康纳重复道,缓慢地,坚决地。
Chapter Text
当夜两辆车开了出去,走的不同的路线,去向同一个目的地,某条只有鹿出没的偏僻的服务道。只有一辆车开了回来,它的身后蓝色的黎明展现光影,像一颗冰冷的彗星拖着尾巴。
汉克用力眨眼睛。加速剂,烟雾,灼热的金属,燃烧的毛发,所有东西的气味混在一起,刺鼻的气味沾染在他的衣服上。他用脏污的手腕背部擦拭眼眶,感觉自己的眼球在发胀,很难受,仿佛他是埃尔默·费德而兔八哥正穿着晚礼服和假发,大喊着“aa-WOOO-gahh!”从眼前闪过。如果他摁眼睛的力气更大一点,他想道,也许眼珠子就会像气球一样鼓起来。
“萝丝和卡拉会说服迈尔让你留下来的,我想。”卢瑟坐在驾驶座上小声说,他们正在把车开上长长的砾石车道,“她们会努力的。”
汉克含糊出声,那声音介于不置可否的咕哝与干咳之间。
“我不会说什么的,”卢瑟继续到,他闪了两下大灯,以防止屋子里的人不知道是他们回来了,他慢慢地把车开上车道,也许不是很情愿这样,“我喜欢你,汉克,我将你看做是朋友。我希望我在你心里也是一样。但我认为你应该离开。”
汉克轻笑了一声。在他被熏得流泪的眼前,卢瑟像是映在窗上的晃动的、山一般的影子。“是啊,大多数朋友最后都会这么对我说,”他声音沙哑。他觉自己尝到了得喉咙里烤肉的味道。
卢瑟停了车,位置比必要的距离更远一些,车停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你的康纳,”他说,“他有生命,像我们一样,但我认为他缺乏足够的人性,”汉克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替康纳抗议,他希望是吧,尽管他什么话都想不出,卢瑟伸出一只手阻止他说下去,“我知道你不会离开他的,你也不应该这么做。我认为你们两个在一起挺好的。但是我的家人……我只是觉得,你们应该离开。”
屋子里灯开着,时间还这么早。他们以前从来不关的。在门外,感应防盗灯散发出昏暗的光芒,一个裹着大外套的精瘦身影正在有条不紊地用水管冲洗沾满血迹的草地——是卡拉,她正做着自己最擅长的事情。她的下唇上叼着一根烟,烟头像远处的飞机警告信标一样闪闪发光。还有向她提供香烟的烟贩子,正蜷缩在她身后的台阶上,手里攥着一个没气的打火机,一下一下地打着火,只有火花,其他什么也没有。即使在这里,康纳似乎也知道汉克正在看着他,他举起了一只手,他的手指动了动,奇怪的招呼动作。
“你怕他吗?”汉克问。
卢瑟宽阔的胸膛里发出低沉的哼声。“我不知道,”他说得很慢。汉克几乎可以看到在他继续说下去之前,脑子里正一丝不苟地构建出下一个想法。“感觉就像是在伸出手去喂食野兽。”
“我明白你的意思。”汉克用双手揉了一把脸。他需要洗上整整一个礼拜的澡。在某处,在某个偏僻的大豆田里,两个人正安详地打着呼噜,即使他们脸上有伤,受伤的大脑发出的信号会让他们时不时抽搐一下。他们也许会醒过来,也许不会。在某处,有一辆着火的车子,在里面有一个被分尸的男子。汉克需要用钢丝球擦洗脊骨,漂清血液。
他朝康纳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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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庭院(Honey Court)”旅馆坐落在高速公路的转弯处,挺有意思的,除了一边是荒废的农田,另一边则是树长得像骷髅似的林地,其他什么也看不见,连红绿灯都没有,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你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驶出文明世界。旅馆本身——一个红粉色的开心乐园餐玩具,适合进行婚外情——看上去像是对自己出现在这里的事实都很惊讶。29号房间位于这座L型建筑的拐弯处,外面的栏杆上挂着“有空房(VACANCY)”的霓虹灯招牌,刺眼的艳粉色仿佛在尖叫,电流像被激怒的黄蜂高唱格里高利圣歌一样嗡嗡作响,如果没有这玩意,这里可能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
二十美元外加小费就能获得送上门的劣质香槟,甚至还附带脏兮兮的冰桶。整整六天,汉克一直泡在房间的心形按摩浴缸里,把自己煮得浑身通红,直接从瓶子里大口大口地灌下香槟。一开始他感觉浑身觉得柔软,肿胀,放松,像是果子成熟,像某种折磨过的奢侈肉制品。在他的脑袋旁边,相扑的口水流到了一堆很久没洗过的毛巾浴衣上。
康纳的大多时间都耗在了大床上,完好的那条腿架得高高的,靠在带灯的玻璃树脂床头板上,老旧的床垫里的弹簧用尽了全力,他的脚还能轻轻地晃动。他只是躺在那里,注视着一切,脖子向后扭成一个恐怖的角度,这样他就能躺着向汉克抛媚眼。
“怎么,喜欢你见到的东西吗?”汉克举起半空的酒瓶向他致意。
“不喜欢。”康纳说,语气平静,眼睛也不眨一下。“现在你满脸通红。水里的余氯损害了你的头发。你看起来很奇怪。”
“哦我的天,够了,谢谢你。”
“需要告诉你我能在这水里检测出多少人的体液吗?”康纳笑容灿烂 。
“我会再把你从楼上扔下去一次。”
先低调一阵子,萝丝把29号房的钥匙丢进汉克手心的时候这么对他说,等到我们知道局势稳定了再说。汉克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等待着什么,或是等他们知道没有人再追查他们的时候他们又将做什么。现在汉克有了大把时间去思考,而他讨厌这样。他们在这里做什么?他们要去哪里?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但至少,他成功用热水把这些想法洗掉了,至少洗掉了一些吧。
“要是进浴缸的话你会不会进水然后漏电,你觉得呢?”汉克朝翻滚的水比划。
康纳耸耸肩。“通常情况下不会,但考虑到现在我的皮肤已经受损了,很难说,可能会。”
“太可惜了,”汉克说,“对身体好啊。”
“再说一遍,我会很乐意向你提供一份关于水中存在的微生物的完整报告。”
汉克只是合上眼,脑袋靠在浴缸边。他觉得有些晕乎。他不记得自己上次不是有点晕乎是什么时候了,喷射气泡的声音塞满了他的大脑,他任凭自己打起瞌睡。汗水像泪水一样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小小的水花撞在他的胸口,他抬起头,还有些沉,看见康纳正坐在浴缸的另一边,已经脱了裤子,一条苍白的细瘦的腿轻轻地搅动着水。模控生命内裤的艳丽色彩衬托在荧光灯下闪闪发光。他把腿抬出水面,扭动脚趾(大概是好奇,好像他以前从未见过脚趾一样),把脚放回水面。看着他这个样子,几乎很容易忘记,就在不到一个星期前,他徒手拧下了一个人的脑袋。
汉克从香槟酒瓶里喝了一口酒,“你觉得热(hot)吗?我是说,你能感觉到温度吗?”他问。
康纳抬起头,他看向天花板,仿佛答案正写在那里一样。“我能感觉到102华氏度,”他说,“但我猜这并不是你想问的问题。”
“所以,你没法感觉到热或者冷——就像感觉,那种感觉——一直都不能吗?”汉克,酒精与热水的双重作用下,他似乎有些失去理智,他发现自己对这个事实感到莫名的不安。愤怒。
康纳的身体似乎震动了一下,他的关节发出像骨风铃一样的声音。他现在正透过天花板,看着别的地方。“我知道冷是什么感觉,”他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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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有新人来了。”
他们这个星期第一次见到萝丝,并且他们现在还在低调行事中。他们正坐在一家休息站的食品店里,在午夜时分啃着薯饼,这里距离宾馆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有只穿着运动裤的公路旅行者在四处游荡,他们的身上写满了糟糕的睡眠的迹象,浑身散发着格兰诺拉麦片棒的味道。
“新人?”汉克心不在焉地尝了一口清咖,差点把舌头都烫掉,桌对面,康纳用双手捧着自己的杯子,纯粹只是演戏。他正注视着漆黑的液体表面上袅袅升起的蒸汽。
萝丝倚靠在桌边,意味深长地朝康纳的方向瞟了一眼。“新人,”她说。“去年冬天以来第一次有新人过来。好女孩,干客服的。”
汉克有些惊讶。“不会吧,我还以为他们,呃,大多都被逮住了。”
今晚萝丝身上有一种能量,紧张而带电。她掰开没吃过的薯饼时,手指在抖动。“我昨晚听到的情况完全不是这样,”她说,声音低沉而狂热。“表面上看很安静,但是,嗯,又有动静了。我想我们很快就会有更多伙伴的。”一丝微笑从她的嘴角掠过。“迈尔总是喜欢抱怨照顾别人自己会有多忙。他已经回到自己的状态了。”
汉克用胳膊肘捅了捅康纳的肋骨大概会在的位置。“听见没,杀手?你所有的努力到最后都一文不值。对这份工作可满意?”
一帮子夜里开车的旅人从桌边走过,大学生,眼睛发肿,脸色苍白,在夜里瞪了太久车道的结果。汉克和萝丝装作非常沉浸于自己午夜时分的早餐的样子。康纳端起咖啡,动作明显地喝了一大口,等人走光了之后又立马把咖啡吐回了杯子里。
“每当我觉得你没法更恶心我的时候,你都能想出新办法,太会创新了。”汉克摇了摇头。
康纳的脸上掠过一抹诡异的微笑。一滴咖啡顺着他的下巴流下。“针对你之前的问题,安德森警督,得知在我失败之后没有人能有进一步的进展,我感觉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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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他们住进甜蜜庭院之后的什么时候,康纳就不再遮掩自己会在晚上依偎在汉克身边了。有一次他在阳台上抽完了烟,径直走进了屋子,爬上了床,连鞋也没脱,随之而来的是新新旧旧的令人作呕的二手烟气。大多数夜里,他只是把额头抵在汉克的两肩之间,力度之大几乎会留下淤青,他只是那样躺在那儿,而汉克甚至都没有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
夜晚充斥着突然的、令他迷惑的对话。周二凌晨3点,康纳用手指猛戳汉克的肾,直到他确定汉克的确在听,然后要求汉克告诉他相扑还是小狗的时候有多重,问汉克觉得相扑是不是还记得科尔?
周四凌晨5点,康纳踢动汉克的小腿,语气漫不经心地对他说自己曾有一个花园,好像他们已经谈这个话题已经谈了一整夜。汉克愚蠢地看向被粉红色霓虹灯侵染的黑暗,低声嘟囔:“哦,是吗?在哪?”
“在我的脑袋里,我猜你会这么说。是我的软件中的一部分。”
“是嘛。”汉克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地说。
“现在已经不在了。”
“哦,是啊。”
“是你的错。花园应该存在的空间还在那里,但是已经不一样了,我再也不去那里了。”
冰冷坚硬的手指戳了戳汉克的脊梁骨,半是在谴责,半是在爱抚,汉克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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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尔那儿的新姑娘长着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双眼,以及同样的外型,只是其中一个显然是用割草机给自己剪了头。(她不让我来处理,电话那头的萝丝抱怨道,她可宝贝那头毛了。)
在门口,迈尔往汉克手里塞了一卷热乎乎的钞票——700美元,凌晨开五个小时的车,把两个姑娘送去蒙特贝罗。萝丝在电话里告诉他这个提议时,汉克内心某个愚蠢而高尚的部分拼命想拒绝这笔钱,不用了,他愿意免费干,但他并没有幻想自己那点微薄的积蓄能维持太久。他把钱塞进外套口袋,舌尖上的羞愧感依然挥之不去。
“有问题就打电话,什么问题都可以打。”萝丝在迈尔身后说,她焦虑地皱着脸。
汉克向她保证会联系的,然后走向自己的车,身边跟着卢瑟(表面上是以防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可以帮忙,但他怀疑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让女孩们和迈尔感到安心)。姑娘们已经坐进了后排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一动不动。头发乱糟糟的那个,一手攥着背包的背带,一手攥着同伴的手臂,她紧紧抓着对方的二头肌,好像害怕一松手她们就会飘走,分离。
第一个小时的车程里他们四个几乎没有说话,默默地坐着,一点也不遮掩自己的重重心事。汉克好奇地偷偷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那两个姑娘,他想到了康纳,他和相扑被留在旅馆房间里过夜。他好奇这些姑娘会不会能认出康纳是谁,会不会害怕他,会不会看见他残损的躯体,心里想着,你活该。汉克好奇这些姑娘——面容严肃,安静,他们渴望的不仅仅是食物——对康纳来说,她们到底是女孩,抑或仅仅只是1与0。
事实证明,要让她们开口并不难。也许因为逃亡了太久,疑神疑鬼了太久,总是会让你渴望与其他人产生连接,汉克猜想。她们叫明蒂和梅尔——在异常之前被叫做米兰达,所以异常之后她们就这样起了名字。
“我们是姐妹。”明蒂说,她像个拳击手一般昂起头,仿佛在对汉克说,你敢反驳一声试试。
她们在蒙特贝罗的一家酒店里找到了份三班倒的清洁工作,多亏了迈尔的关系,感觉这人的关系无穷无尽。汉克已经不是第一次好奇了,这样一个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都埋身于马匹配种事业上的人,到底是如何培养出这样庞大的地下网络的。
和这些成为人类不过几年的人对话会有些奇怪,因为他们对所有事情都很陌生,汉克开始意识道,而且他们往往会立即形成强烈的观点。他告诉梅尔,她的发型让他想起琼·杰特,她说自己从来没有听过琼·杰特的歌,所以他给她放了几首。她皱了皱鼻子,对他说这些都太吵了。
然而明蒂,留着主日学校学生一样的刘海的明蒂,肘了梅尔一下,叫汉克多放些这样的歌。绝对是姐妹。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幢低矮的小房子,窗户里没有亮灯,前廊上也没有开灯,但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满脸疲惫,招呼女孩们进去。她和汉克卢瑟说了一声,然后他们就又走了,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我希望我们不用把她们留在这里。”卢瑟说,汉克意识到这是五个小时来他第一次开口。
“她们会没事的。”汉克下意识地回答,即使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卢瑟僵硬地坐在座位上,一双大手放在膝头,“萝丝觉得很快会有更多人来的。我知道他们不会全都留下,但是把他们送到我们没法照看到的地方,我会觉得很紧张。”
汉克突然感到一阵惊人的感情击中胸口,是好感。他伸出手去,拍了拍卢瑟的肩膀,感觉就像是拍着一块铁。“很遗憾,伙计,你没法把他们全都留下。”
汉克把卢瑟带回迈尔家时已近晌午,在那之后他开车转头回到宾馆。停车场里热气蒸腾,然后他看见了康纳,对方正倚在房间外的围栏上,相扑匍匐在他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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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贴在背后的重量与香烟的臭气已经开始变得,即使还不会让他感到舒服,至少也让他感到熟悉。每天夜里,汉克发现自己聆听着房间外霓虹灯的声响,努力不要睡着,等待着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帽贝爬上床,贴附在自己身上。
“好吧,说吧,你必须得告诉我,”一天夜里,汉克感到身后的床垫陷下去,他开口说道,“到底为什么要抽烟,哈?你总不能告诉我尼古丁对机器人真的会造成影响。”
康纳沉默了片刻。“对,的确不会。至少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
“所以呢,你只是想学约翰·韦恩的角色那样的风格,当个无家可归的海盗(classic homeless pirate John Wayne aesthetic)?”
【John Wayne:西部片男星,曾患肺癌。】
康纳现在的糟糕状态最有意思的就在于,你真的能够听见他努力思考时齿轮转动的声音。“我认为你现在还没有意识到……我的运算能力到底有多强大。”一串令人烦躁的嗡嗡声之后,他说,“我是可以储存无数的信息的信息库,是一个价值数百万美元的犯罪实验室,当然,但我也是犯罪现场的全部调查员。我可以当得上一整个刑侦小队。”
“所以你就一个人抽了整个小队的量。”
康纳在汉克颈后哼了一声,半是叹气,半是在笑,灼热的呼吸中带着焦油和过度使用的金属的味道。“工具没法处理停机时间的,汉克。我不知道该如何在平凡的日子里生活,坦白说,我开始怀疑我不应该像现在这样长时间运作。我永远没法停止思考,”他用最为缓慢、最居高临下的语气解释道,“香烟中含有数百种成分,燃烧时则会产生七千多种化学物质,能够给予我一些东西,至少能够占据了我的思考,即使只有一小部分,即使只有一小段时间。否则,其他的一切都只是……太吵了,我想。”
汉克花了一秒钟来理解这个解释,在脑海里掂量它的重量。“我觉得弗洛伊德要是对上你肯定会一败涂地。”他说,他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康纳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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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只在黄昏来访,她和康纳在停车场周围徘徊,就像动物园里的老虎试探着脆弱的栅栏。不知为何,汉克知道他们之间的对话不该自己知晓,所以在康纳比平时更晚上床时,他从来没有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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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很快就过去了,时间到了九月末,早晨的空气堪称寒冷,汉克的车得断断续续地喘上好一会儿,才发动得了引擎。
从八月开始,他已经进行了三次夜间旅行,三次,安静地开着车,去往隐蔽的地方,在那里也许不会有人注意到多了一张新面孔,有三张新照片贴在迈尔家的墙上。康纳总是被留下,照看相扑,他说,但汉克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担忧的情绪。
没有旅客的时候,有其他奇怪的活要干,把备用零件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当覆盆子藤蔓长得太茂盛的时候进行。谷仓需要重新装修,这样才能容纳更多的客人(在里面依然闻得到烟味)。每完成一项任务,迈尔就会给他一大把钞票,差不多,足够了。
他们搬进了另一家宾馆——本德宾馆(the Bends),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橄榄绿的,边缘镶着木板。门外摆着白色的阿迪朗达克塑料椅子,在夜里,在汉克不用干见不得人的事的时候,他们就会坐在那里。门朝西开,即使夜里很冷,也有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相扑已经习惯了在门前的阳光下打盹,像一只上了年纪的肥猫。
新房间里有两张床,其中一张从来没有人睡过。
在另一张床上,康纳对着汉克的脊背轻声说:“圣伯纳犬的平均寿命是八到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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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克完成了乘客接送的活儿,在黎明前回到了旅馆,康纳正缩在门口的椅子上,下巴抵住膝盖,直直地盯着车灯。汉克把车停好,从副驾驶座上抓起装酒的黑色塑料袋,毫不客气地把相扑从另一张椅子上赶了下来。
“如果我不回来的话,你会这样在这里坐多久?”他剥开威士忌酒瓶的封蜡。
康纳只是耸了耸肩,他点燃了两支香烟,把其中一支递给汉克。汉克接过放进嘴里,滤嘴干巴巴的,尝不出味道。隔壁房间有人电视声开得老大,阴郁的清晨充斥着罐头笑声。
“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回不来了,你会怎么办?”汉克问道,然后倾倒瓶子,喝了一大口,他咽下酒液,擦了擦嘴唇,“如果我被逮着了,被迈尔那里的牛仔一类的人,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做?”
康纳看向停车场,他温和地笑了:“我想你不会想知道我会怎么做的,汉克。”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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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克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上重播《哨兵》,试图用烧热的螺丝刀在皮带上新打个孔,康纳走出了浴室,在他身边坐下。汉克吓得螺丝刀都掉了下来,他嘟囔了一声:“这么大的屋子,这么好的沙发,你就非得坐我腿上。”
天气转冷,康纳开始裹上更多的衣服。“如果你站那里太久不动,二战老兵协会的人会以为这是一堆捐赠物,把你塞进他们的卡车里,”有一次汉克这么说。海盗眼罩依然没有变,尽管它变得一天比一天破旧。
他拧开了一管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盖子,一股老太太手包的香味凝结在空气里——汉克意识到这是浴室里的补充乳液。康纳把盖子利落地塞进运动衫口袋,朝汉克挑了挑眉,然后,有条不紊地,把管子里的东西挤进嘴里。
“老天,你要是没烟可以直接问我啊。”汉克的动作完全就是呕吐与翻白眼叠加的示范。但康纳现在慢慢跪倒在地板上,笨拙地挤进汉克的双膝之间,他脑袋上破烂的毛线帽投下阴影,他抬起眼睛看向汉克,满嘴都是乳液,他看起来像个跪在地上疯狂祈祷的疯子。
不知为什么,汉克依然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康纳猛然按住他的裆部,毫无预兆地要解开他的裤裆。
汉克攥着康纳的手试图把它挪开,结果它飞快地回到了原位。“不,别,别再干这事了,”他啐道。声音听起来像极了,趴下,坏狗,不许吃别人吐地上的东西。
康纳抬起头,沾满粘稠乳液的双唇张开合上,他的话很含糊:“我想再试试,如果你不反对的话。”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谈论天气,“我认为上一次的问题在于缺乏润滑。”
低头看着他——这迷失的小家伙跪在地上,寒酸得甚至进不了狄更斯的小说,全身都是老祖母才会用的廉价乳液的气味,只有一只眼睛,天使般的面孔,一时突发奇想就能把一个人撕成两半,他杀过人,也拒绝过杀人,他不肯放手——汉克发誓自己能够听见细线崩断的声音,正是那根细线将他与任何形式的现实联系在一起。他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绕过康纳。
“别动。”他叹了口气,用手顺了一把头发。他把康纳留在那儿,留在地板上,走进浴室去拿了一条湿毛巾,然后回到床边,发现康纳一动也没有动。他蹲了下来,帮着康纳站起身,坐在床边,坐在他面前,把毛巾塞进他的手里。“把嘴擦擦,他妈啊,你到底怎么想的,说到底我为什么会想要那玩意靠近我的鸡巴,我会得皮疹的。”
康纳看着那块毛巾,然后耸了耸肩。“条件有限,只能就地取材。”他抹掉嘴唇上的乳液,伸出舌头,把那上面的也擦掉。汉克无言地看着整个过程,背靠在床头板上。康纳看上去很疲惫。不,他看上去筋疲力尽,一种糟糕的、属于人类的疲惫。
汉克伸出手从康纳手里拿过毛巾,“好吧,行了,可能得过几天味道才会散。过来。”一段尴尬而笨拙的行程,他引导着对方与自己一起躺倒在床上。他们面对面躺着,像尸体一样僵硬,手臂放在身体两侧,两个人之间相距六英寸,又像是有一英里。
“我只是想要……”康纳没了声响,他的视线落在汉克耳边某处,汉克想知道此刻他到底在那里,那里是不是很冷,“我只是想要。”康纳轻声说完了这句话,声音很遥远,像是从隔壁的房间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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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纳的手攥着汉克的手腕,他含住汉克左手食指,他的嘴里很干,与停尸间的冰格是同样的温度。汉克不记得自己是睡是醒,但他没有抽出手。康纳闭着眼睛,从他身体里传来的咔嗒声,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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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克喜欢在迈尔的谷仓里干活。身边到处都是干净的锯末,凉爽的啤酒,还有卢瑟安静的陪伴。迈尔绝对用不了任何形式的电动工具,但他却忙着清理干墙里的灰尘,主动提出意见,而且通常那些意见都没什么建设性。
“即使空间足够,让太多人同时住在房子里,风险还是太大,”迈尔一边说着,一边不必要地在扫汉克脚下的地板,扫帚时不时敲打到他的脚踝。“最终,我们还是需要把他们分散开来。也许可以在边境附近再找些房子。如果形势变糟了,就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即使他弯着腰在把门上的五金固定在门框上,汉克也能感觉到迈尔意味深长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后脑勺上。“没门,别看我,”他嘴里塞满了螺丝钉,嘟囔着。“我离开底特律就是因为这样我就不用再付财产税,也不用修剪草坪了。”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迈尔轻松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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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末迈尔又迎来了一名新的客人——一个看起来像极了卢瑟的大块头——他现在正坐在汉克的车后座里。他自我介绍说名叫约翰,说起话的语气与长相不符,像某个更小巧、更快活、更年轻的人。他喜欢园艺,更准确地说,他喜欢园艺这个概念,因为他自己从来没能有机会尝试。他们开车前往目的地,相扑的口水滴到约翰的腿上,在这个高大的男人的手里形成了一摊水洼。
六个小时的车程,约翰几乎全程都在谈论花园和园艺,而康纳坐在副驾驶座上,聆听然后点头,聆听,然后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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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康纳说,我想要,我想要,汉克终于做好了准备,为他做出改变。康纳说我想要,于是汉克握住那双手,指引它们,将它们放在需要到往的地方,让它们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活动起来。康纳想要品尝、分析、报告成分的时候,汉克也没有抱怨。康纳说我想要,于是汉克用指甲、用牙齿,嵌进他的皮肤,用上力度,给予这永不止息的数百万美元的处理器一些东西,让他得以专注,得以平静。康纳说我想要,于是汉克说,我也是,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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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0年11月14日(一年后,四十英里外)
小姑娘长着一头红发,握着她的手的男人也一样,在傍晚时分夕阳的照耀下,他们同样在闪闪发光。汉克注视着他们从后楼梯上走进新公寓,没有行李,只有彼此。然后他开车回家。
这条小路上曾经也许铺过砖石,但现在到处都是盘虬错结的树根,车轮印深得下雨的时候一个不注意就会陷进去,如果不仔细看可能都会被骗过去。在路的尽头,一幢与泥巴同色的房子在矮小的老树丛中显露。
这里很安静,太安静了,有时汉克甚至觉得牙齿隐隐作痛。
这屋子还能站着的唯一原因大概是所有的墙都向内侧倾倒,互相抵住,由此反抗重力。有自来水,当然,但你得先让它流上五分钟,这玩意才能变成无色液体,里面鸡蛋沙拉的气味才能散尽。摇摇欲坠的石膏板墙后面神秘的小生物在爬来爬去,裸露的天花板横梁上布满了蜘蛛网,汉克也从来没有清理这些蛛网的打算。
整个屋子都像极了都市传说,孩子们口耳相传的那种,类似于出现在窗上的脸,被埋进墙里的尸体。但这里唯一存在的幽灵早在汉克离开底特律时就已经被装在汽车后备箱里——一个小男孩,一个假想的朋友,一个汉克照镜子时曾经出现在镜子里的模糊的人形。
他们常常有客来访,但都不会待太久。一个中间地带,不过是一个地方通往另一个地方的中途站点,对所有人来说都是这样,除了他们三个之外。汉克不会像迈尔那样保存照片,但在破败的小厨房里,在一个抽屉里放着一张名单,所以他不会忘记。
有时候萝丝会来,对着汉克痛骂这里的糟糕情况。有时候,康纳和卡拉会坐在门廊上,坐在不舒服也不匹配的酒吧凳上,谁也不说话,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天气再次开始变冷,窗户的密封性不佳,每天早上内层的窗上都结了霜。汉克经常对他的床伴抱怨说,抱再紧也没有用,只会让他觉得更冷。
早上康纳行动迟缓,又冷又困,直到汉克点燃炉子才开始好转。他再也没法调节自己的体温了,他和相扑像一对蜥蜴,追随着温暖的阳光,在地板上移动。很少有适合康纳的备用配件,限量版的机型,供任务使用的特殊一次性物品。他们尽可能地到处搜刮,康纳的身体被泡泡糖黏在一起,他蹒跚地走着,发出很轻的有规律的杂音(no-whammies-no-whammies),仿佛没有尽头。
(“圣伯纳犬往往不会活得很长。”康纳第五次给他的眼罩装新松紧带的时候这样说。
“没有关系,”汉克回答,他拉住康纳的毛线帽帽檐,使劲拉下,盖住他的眼睛。纯粹为了惹对方生气,“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已经值得(It’s worth having him while I can)。”)
康纳懒洋洋地躺在门廊台阶上,他把所有的衣服和被子都裹在一起,相扑在他身边也像毯子一样。“他们到新地方了?”汉克走过来时,他问道。
“对。我本来想说他们需要时间收拾收拾,但是他们也没有家具,所以。”
“太好了,”康纳点头,“说真的,如果我再听他给她唱首迪士尼歌曲的话,我立马就要给赏金猎人打电话匿名举报了。”
汉克在一个小马扎上坐下,开了一瓶酒当做今晚的晚餐。他瘦了太多,他想,但这附近可没有那么多垃圾外卖。近来他常常出现头疼的症状,也许是墙上的霉菌,或是其他东西,石棉,可能吧。相扑从康纳身边走开,口水滴落到汉克的鞋子上,汉克开始抚摸老狗的脖颈,手指埋进厚实的毛发里。
这些都是暂时的,汉克知道,他们都活不长久。但有时候,在像这样的夜里,厚重的霜花勾勒出世界的容貌,连树汁似乎都凝滞不动,陷入沉睡,浅淡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散,恍若永恒。
Notes:
作者注:
对不起,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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