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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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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5-08-17
Updated:
2025-08-20
Words:
19,954
Chapters: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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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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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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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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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2

【瓶邪】金属乳牙

Summary:

2005年,文艺逼吴邪和滚男张起灵在德国一猛子扎进爱河,某个午后,张起灵下楼去买套,然后再也没回来。

2015年,声名大噪的建筑师吴邪去塞尔维亚看音乐节,看着台上那张久违的脸,吴邪差点扑上去拿套闷死他。

张起灵甚至不要脸地穿着他十年前穿去买套的衣服。

Chapter 1: 序章

Chapter Text

 

01

  灯泡灭了。

 

       那时我正在把衣服从脏衣篓里掏出来,试图把它们一次性塞进洗衣机里,但过去积攒的脏衣服太多,想要把它们全部放进洗衣机,无异于想把拳头塞进屁眼里。灯就是这个时候灭的。

 

       在德国留学是件很考验心态的事,在03年的德国留学更是如此,算上预科,才来读硕两年,我的身心就受到了极大摧残。过于漫长的冬天、永远迟到的德铁、嚼不动的碱水结、百分之八十的挂科率......如果说留德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不再为生活中的意外感到苦恼。我查看了电表,确认只是跳闸而不是灯芯烧坏后重启了电力系统,并在黑暗中精准地找到贮藏在床底的花生酱,摸到流理台拿起早上吃剩的面包,边咀嚼边等待光明的到来。

 

       床头的诺基亚亮起,我一边像自由女神像那样举着面包,不让上面的花生酱滴下来,一边翻越满地的杂物够到了手机,我粗瞟一眼,上面只有一句话:“龙脊背,速来。”

 

       我虎躯一震。

 

       如果说慕尼黑铁灰色的冬天有什么可玩的,无非是地下摇滚,还有蹦迪。

 

       德国人蹦迪很没创意,放个Techno,一群严肃的德国佬脱到只剩下背心,就开始随着音乐打铁。我还记得第一次去蹦迪,由于在排队的时候喝迷糊了一点,很快就被边上高大的日耳曼人一肘子砸到鼻梁,因此相较于蹦迪,地下摇滚对我就有吸引力得多。我有几家常去的摇滚酒吧,都离市中心不远,来演出的乐队体量虽小,但实验性强,我一般会选择周日出行,因为那一天的乐队将是整周最好的。有的酒吧里还会放默片,我甚至看到过Luise Brooks*,她在荧幕上甩着标志性的波波头的时候,这里还叫魏玛共和国。

 

       Lucas是其中一家酒吧的常客,和我一样,都是在慕尼黑工业大学上学的华裔,不过他是新加坡华人,用中文打字没什么问题,说普通话就难免带上新加坡那边的口音。虽然听着难受,但我并未告诉过Lucas这件事,反而教给他许多家乡话,在德国能听到乡音已经很幸运了,我怕他得知自己说得不标准后就改用英文跟我交流。“龙脊背”就是我教给Lucas的黑话,源自我家族在长沙的老本行,那个行当说出来在新中国要枪毙,在此不做赘述,总之我们约好,凡是碰上特别的演出,就用“龙脊背”指代。眼下还没到周日,但我看了看还是一片漆黑的屋子,决定久违地去外面走走。

 

       外面积雪很厚,幸好我的租房地段好,不用走太久。我横穿整个玛丽亚广场,这空旷的地标终日刮着大风,让我想起天安门广场,黑夜溶解了新市政厅的线条,使它显得比白日里更大。在市政厅的背后,黢黑的枝丫上站满乌鸦,黑色的死神,它们以一种肃穆的姿态排成一排,沉默地注视我。在这样的夜里,我直觉有什么东西要发生了,于是我加快脚步,走向那个名叫“Speiches”的酒馆。

 

  2003年的时候,我在慕尼黑工业大学读建筑学。由于和家里闹不愉快,虽然房租照样是家人付,但生活费全要我自己挣,花一样的年纪,每天就是碱水结蘸芥末酱,搂着餐厅桌子使劲擦。出国前我绝没有想过自己会过上这样的生活,我有从小玩到大的小花和秀秀,有严厉但疼爱我的长辈,那时候“生活”就像一张夹在精装书里的剪纸,精致、抽象,只起到风雅的作用,因为我从未将它置于险境,所以不知道它会那么脆弱。我刚来德国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被子应该从哪个角开始套起,没有亲自通过马桶,更没有修灯泡的绝活,没过几天就因为做的饭太难吃而投奔了中餐馆,又没过几天就为了省钱而降低了去中餐馆的频率。

 

       大概过了半年左右,我察觉到自己生病了。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心理层面的病症,后来我听说这种病会给大脑带来不可逆的损伤,在我数不清多少次忘记课程内容后,我终于愿意去看医生,而当我看着诊疗费用后面一串的零,才知道原来得一个精神疾病不仅是件太时髦的事情,而且是件很奢侈的事。

 

       杜拉斯谈爱情,说它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而每当我回忆起我们相遇那天,第一个浮现出的便是极度的疲惫,这或许就能解释为什么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便坠入爱河。

 

02

       我走进Speiches的时候,最先听到的是一种似曾相识的语言。

 

       我很难形容那是怎样的一种腔调,古老、神秘,以同一种频率震颤着,在贝斯的单音衬托下,有着神谕般的迷幻和不可侵犯,随即我意识到,那是用中文念诵的《华严经》。我激动得浑身震颤,拨开人群挤到台前,终于看见了他——一张华人面孔。他也注意到了我,漆黑的眼珠转过来,重复着“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我看见他的第一个瞬间,像是拉美人第一次看到冰块,一阵狂喜中,崇拜的光辉和命运的阴翳接踵而至。他有一张令人血液沸腾的面庞,黑色的碎发半遮住眼睛,性感的口轮匝肌随着吟唱律动,再往下,大片的麒麟刺青身披闪亮的汗水,似乎要突破黑色工字背心,撕碎他板肋虬筋的身躯冲出来。我傻傻地盯着他,那时候到底是他沉静的眼睛还是鼓囊囊的胸肌吸引了我,现在看来还真不好说,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视奸了人家近两分钟。

 

       大概是异域风情的摇滚帅哥真的很稀有,今天的Speiches挤得我有点窒息,但我仍然不想退出去。我听到有人在高喊“Kylin”,那是他的名字吗?于是我也尝试着喊他,Kylin,他没有看我,垂下眼重重扫了两下弦。旋律猛地激烈起来,日出般威严昳丽的嗓音奔向更广阔的音域,我想这群生长在德意志土壤上的白佬一定没有见识过蒙古高原无垠的草原,没有听过苍鹰的啸叫,在我看来,他的声音来自大气稀薄的高原,托举着异教神的旨意降临这片土地。

 

       “Kylin!Kylin!”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跟着人群疯狂大喊,不知何时我已经挤到舞台的最前面。他一边唱着,一边将视线缓缓落在我脸上,好像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似的,我一摸脸,摸到了满手湿凉。

 

       我操,太丢脸了吧。在他古井般的眼睛注视下,我只能装作自己很忙来掩饰尴尬。

 

       曲子不长,我本来就来得晚,这会儿很快就结束了。我这边还有点意犹未尽,他那边已经下台了,我连忙往他的方向挤过去。

 

        “你太棒了,Kylin!”我鼓足勇气,举起手机朝他喊道,“我叫吴邪,请和我交个朋友,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当时他回头了吗?好像没有。总之在我彻底追上去前,他还是走了,就这样消失在人群里。

 

  这就是我和张起灵的第一次会面。

 

  

  

       注释:

  • Luise Brooks(1906~1985):美国女演员,因在20世纪20年代的默片中饰演艳丽堕落的角色闻名,主演过25部电影。1929年应邀到魏玛德国主演默片《潘多拉的盒子》,使她的事业到达巅峰。
  • “它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出自《情人》,全文应为“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 奥雷里亚诺:《百年孤独》中的角色。

Chapter 2: 有选择就会有痛苦

Chapter Text

Wahl ist Qual. 
“有选择,就会有痛苦。”

 

  
01 

  “看到这把叉子了吗?”Lucas擦了擦嘴,将插在番茄汤里的叉子拔出来,举到和眉毛持平的位置,“如果它和其他餐具不配套,你会觉得这家店很倒胃口;但要是这是把筷子,你顶多会觉得这家店的老板脑子有问题。”

  “你这个混蛋。”吴邪站在桌子旁,穿着侍应生的制服,左手端着摞满空碟子的托盘,右手用餐巾捂住鼻子,红色的痕迹在雪白的布上缓缓扩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在论证你们两个同时出现在这家餐馆的场面有多傻逼。你忘了吗?场景营造,空间对塑造社会生活的作用。”Lucas指向吴邪背后的乐池,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三把小提琴,一把大提琴,一支四重奏乐队。右边数起第二位,燕尾服将他的纹身和肌肉藏得严严实实,刘海遮住了半张脸,低眉顺眼拉大提琴的样子和上周判若两人,以至于吴邪刚看到他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这不能怪我,吴邪在心里大声申辩,音乐造诣分裂到如此地步,这谁能认得出来?

 


02

  5:32pm

  我将换下来的衣服叠好,那个来自中国的小巧男人已经准备好了,我目送他勒紧领结,快步走出费德勒法式餐厅的员工更衣室,牛津鞋的黑色鞋跟在地砖上敲出一段连续花腔。他看一眼腕表,绕过一张张桌子进入后厨,快速而响亮地拍两下手,于是厨师、清洁工和服务生们都抬起头来。

  “15分钟,”吴邪指了指后厨墙上挂着的钟,“准备好,别让女士和先生们饿肚子。”

  他很快转头离开,见他走过来,我连忙装作检查是否每一张餐桌上都按顺序摆放好沙拉刀叉、主菜刀叉和甜品刀叉。餐盘、餐垫、女人似的脖子,餐巾、鲜切花、纤长的睫毛,酒具、菜单、嶙峋的脚踝……天啊,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对了,餐巾环——

  “餐巾环,餐巾环去哪了?吴,快拿出来。行了,别对我说抱歉,你该庆幸这个点还没有客人。”好了,好了。我揉揉眼睛,努力对着崭新明净的餐具瞪大眼。你们这些亮晶晶的小玩意,虽然现在半片指纹也没有,但我保证不出一个小时你们就会躺在蓄水槽里,身上沾满肮脏的油污。珍惜当下吧。

  “吴,关于室内乐团的人员变动,我想你有可能需要知道。”我压低呼吸,从后方拍了拍吴邪的肩膀,看到他打了个寒颤,一阵奇异的满足涌上来,“原本的大提琴手在上周因为参与反对伊拉克战争的游行被逮捕了,万幸我们找到了替补。新乐师在音乐戏剧学院念指挥,每周二到周四晚上都会来这里工作。他同你一样,是个中国人。”

  透过制服就能感受到那具青春美好肉体的温暖,年轻人的火热像在为手心挠痒,我加重力道捏了一下吴邪瘦削的肩头,东亚青年倔强而锋利的骨骼差点把我割伤。想到今晚将要同他做的事,我感到脚下的地板都微微震动起来,随即我发现,不是地板在震,而是我在颤抖。他不看我,轻轻拂开我的手,像是掸开被五月微风吹到肩头的一片树叶,轻盈的动作令我目眩神迷。我不止一次猜测过,在来德国之前他应该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少爷,绫罗绮绣像东方题材的画作那样堆满他的全身,有缠足的侍女为他打扇,脚边放着一盆冰。然后他来到德国,看到这个地方的船坚炮利,看到日耳曼民族不论男女都如此高大,他没了赖以生存的资本,只好沦落到餐馆里同他的无数同胞们擦桌子、洗盘子,某天在更衣室里被他的经理……哦,你不准再想下去。

  胜利的果实应当等到最后品尝,只剩几个小时,善于忍耐的猎人将听到小鹿丧命于枪下的悲鸣。

 

03

  6:44pm

  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吴家是怎么敢把吴邪扔到这个国家来的。

  我望着他穿梭在桌子间的身影,燕子一样轻快熟稔。叹气的欲望又一次涌上心头。这家伙就是个没救的东亚小处男,就算有人贴到他后面蹭他的屁股,贫瘠的知识面也不会让他想到那方面的可能性。拜托,兄弟,靠谱点。那个经理眼睛快要冒绿光了,就算在德意志,他也算是极端的那种人,你真的打算就这么放着不管吗?

  哇。太好了,总算终于看到我了,你这个光有眼睛长得大的犀牛。走过来的时候别那么傻里傻气,谢谢。

  “Lucas!你怎么在这儿?”吴邪这么低声问道,手上倒老老实实地给我铺开了餐巾,“需要点什么?”

  “当然是来吃饭的啦。”我想这家伙应该干了很久,手脚出人意料地麻利,“牛肋排,生火腿,一升黑啤。”

  “这里是法式餐厅,先生。”我满意地看到他咬牙切齿,出于直觉,我意识到他有些过度焦躁,“今晚你只有些填不饱肚子的蜗牛青蛙和酱汁来吃。”

  我探出头看向乐池的方向,吴邪的表情有一瞬间不自然,我了然,重新坐正:“那就红酒焗蜗牛、蒜香牛蛙配勃艮第牛肉*,希望你们有赠送面包篮和餐前酒。不要担心,我会给你小费。然后……你也在跟踪Kylin吗?”

  随着我的话题跳跃,吴邪的脸色过山车似地快速变化,最后被踩了尾巴般叫起来:“我没有!不对,什么叫‘也’?”他皱起眉头,不信任地盯着我:“喝点什么?”

  “你手上这个就好。”我示意他把水倒上,特意等他倒完,将杯子挪到另一边才回答他,“当然是因为我在跟踪他。”

  他又炸了,往前一扑,撑在桌上,我一瞥水杯,里面的水只是摇晃几下,并没有被这只蠢狗扑倒。我故意端起他给我倒的水,盯着乐池那边一言不发,等到他不耐烦了才说:“我很喜欢Kylin,但是从上周起,他就再也没有出现。Speiches的老板跟我说,他们乐队内部发生争执,Kylin被赶出来了。可是,没了Kylin,又有谁去看他们呢?平庸的家伙。于是我一路问下去,哇哦,原来他在这家餐馆找了份新工作。That’s it.”

  “原来是这样。吓死我了,你干嘛那么说啊。”吴邪直起身来,不赞同地瞪我,但是,哈哈,如果他这么做真的能让人感觉到愧疚,很多麻烦事也不会发生了。

  “去工作吧,傻小子。”最终我选择什么也不说,向他举杯,用微笑替代叹息,“派对的大门向你敞开。”

  吴邪转过身,在背后偷偷给我比了一个中指。我咯咯笑起来。

 


04

  5:58pm

  张先生?是的,我是二提。像这种世道,您这个年纪的学生也得早早出来挣口饭吃啊,不过MUT*就是这样,对留学生也不发一点补助……噢,我是您的校友,88届。你有带松香吗?啊,谢啦,您的话可真少。

  闭嘴Schmidt,是你的话太多!年轻人,别管他,他是名为德意志的蒸汽高压锅上的气嘴。让他说吧,一会儿就要安静三个小时了,接下来的每一周,你都将有三天被剥夺说话的权利。

  我猜他乐在其中,哼哼。

  天啊,我以为餐厅领班会是我见过穿正装最英俊的中国人,没想到您也这么潇洒——噢,不,我并没有去过中国,不出意外这一辈子我都将待在慕尼黑——但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们国家的领导人穿过,“中山装”?是这么发音的吗?说实话,我以为中国人都是那样的。

  说到领班……你们都知道吗?

  你是说“那个”吧?“那个”。

  啊——是的,“那个”……哈哈。咦?你是新来的,还不知道吧。谁来给他补补课,妈的,我的A弦松了。

  看那边,对,就是那边。那个小个子男人。

  你没他高。

  闭嘴Schmidt。很漂亮吧?说实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条光溜溜的海豚。亚洲人的体毛少得可怜,我的意思是。就像他说的,我们并没有见过更多中国人,但他的样貌向每个见到他的德国人传递出一个信息:哪怕在中国,他也是最好的那一类。不,问题不在这儿,Schmidt、天啊,Schmidt,我的大脑有点缺氧了,给你一个讲八卦的机会。

  我看他一点也不感兴趣。咦?您想要知道吗?真稀奇。好啦好啦,我说,咳。如您所见,花香有时不只吸引蝴蝶,也会吸引苍蝇。可怜的绪任克斯*,这家餐厅的经理就是那可恶的潘神,呃,虽然并不真的像那么丑。虽然目前为止那家伙还不敢真的干些什么,但我总担心这是早晚的事,您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呕,真恶心。

  男同性恋倒不成问题,世界上比喜欢同性严重的罪可多啦,我们主要担心经理对他采取非法手段。让我来告诉你,他是个十足的亨伯特•亨伯特*,神经敏感的同时行动力过分超群,看他蠢蠢欲动的样子,准是把领班当成他的洛啦!来吧孩子,别盯着看了,该我们上场了。唉,希望你的同胞可以逃出他的魔掌。

 


05

        7:56pm

  一个多小时前我还能跟Lucas拌拌嘴,很快我就没空再理会他了,可能是周末的原因,今晚客人尤其多。

  小小偷个懒吧,我安慰自己,这把少爷骨头还是太脆弱了。我溜到后门,室内的余温还留在身上,冷空气把倦意吹散了一点,我注意到外头又开始下雪了,天空呈现千变万化的紫罗兰色,染上余晖的雪地显得尤其高贵,但地平线上稀薄的云层将这片画布搞得很脏。我想象自己点起一支烟,很沧桑,很酷,不care任何人,在我视线的尽头,光着脑袋的野小子们在大街上碰头,他们就像乱撞的小飞虫,在微弱的路灯下推来搡去。

  我听到门铃撞在门板上的声音,一阵热气从背后短暂地涌来,我知道可贵的宁静要结束了。领班在边上打了个哆嗦,原地踩了两步:“里面很闷,对吗?”

  我象征性地点点头,瞥了眼脚边的垃圾堆,天气冷的好处就在这了,腐烂的速度会慢些,苍蝇也不像其他时候那么猖獗。领班嘟囔着朝我贴近了些,我感到一道目光牢牢地黏在我的身上,那眼神下流且贪婪,丝毫不加掩饰。并不是所有苍蝇都会因为天气冷而停止活动。

  “我得回去了。”我并不想继续和一个觊觎我的变态待在这里,在掐灭想象中那支烟后,我转身握住了后门把手。但我没能把门推开——一只汗湿的、滚烫的手覆在了我的手上,那淫猥的触感实在过于邪恶,我几乎是瞬间把手抽回来。然后他抱住了我,双臂牢牢地缠上来,我感到腰被箍住的同时,后背也被紧紧贴住,下一刻,一个我这辈子都不想回顾的东西硌住了我的腰。

  “我操!”我大叫一声,“人在情绪最激动的时候往往只记得母语”,这个念头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回过神来拳头已经砸到了那混球窄长的脸上,他痛苦地呻吟起来,抱着被击中的那边脸弯下腰。我冷眼看着他,血液冲击着我的脑仁,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我上前两步,提起膝盖想痛击他的腹部,他却突然生出了力气,将我推到墙上,照着我的脸来了一下。一阵酸爽从鼻腔直冲天灵盖,液体开闸般涌出来,我被他掐住脖子——也幸好是这样,血砸在他的手上,而不是我的白色内衬上。

  “吴,求求你,不要动,我保证会让你很舒服……”与他哀求的语气相反,这混账的手指相当强硬地收紧,我用力抠他的双手,但他非常坚决,很快我就没法再呼吸了,窒息感让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要不然就装作答应他,然后趁机跑路?不行,再这么下去,我一定会……

  一片混沌的白光中,我看到一道黑影出现在他身后,一声惊叫后,握在我脖子上的手猛地松开,空气重新进入我瘙痒疼痛的气管,我极不体面地呛咳起来,抬头一看,那家伙居然是双脚离地的状态。一只手卡住他的后颈,将他生生拽离地面,他像个被吓傻的安泰俄斯*,僵在空中一动也不动,而我顺着他脖子后的手往上看,那救我于水火的赫拉克勒斯长了一张我非常熟悉的脸——

  “Kylin?”

  我看着他隐没在黑影中的面庞,喃喃自语。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管这种闲事?他是这么热心肠的人吗?这么大的力气,他平时一次要举几磅的铁?无数个疑问涌上心头,我傻傻地盯着他,感觉头疼得要炸了,与此同时,鼻血一直在往下滴,我现在看上去一定很糟糕,一定。

  Kylin松开手,经理断线木偶似地跌在地上,抖如糠筛,我们沉默着,目送这丑陋的蠕虫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跄着朝大雪中跑去。

  我将目光移回Kylin身上,他穿这身异常潇洒,纯黑的礼服一丝褶皱也没有,衬得他长手长脚的特别惹眼。这种衣服换我穿估计会像个酒店门童,他穿着就仿佛是上世纪的贵族,驻根手杖就能回到那个汽灯般刺眼的鎏金岁月。

  “谢谢。你怎么在这儿?”我抽出胸前的方巾捂住鼻子,像一头大象似地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觉这副样子傻得够可以的。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古井无波的眼睛看了我几秒,随即自然地移开,转身拉开了餐厅后门。吱呀——砰。他消失在门后。

  这个闷油瓶。我磨了磨牙,心中突然涌入一阵斗志,铃铛还在门上跳动,我已经拉开门冲了进去。

 

06
  
  “所以,这就是你浑身湿透还流着鼻血过来服务我的原因?”Lucas好整以暇地转着刀——这样非常不礼貌——一边上下打量吴邪的惨状,“这样我可不给你小费。”

  “你干嘛要在这种时候挑我的毛病?”吴邪恶狠狠地瞪着他,捂着重伤的鼻子,但由于他这副样子实在过于狼狈,不足以让人感受到威胁,哪怕他真的快气炸了。

  Lucas贱兮兮地笑起来,拿过手边的餐巾擦擦嘴,开始跟他论述那狗屁不通的场景理论。

  “你够了。”吴邪不客气地向他讨要纸巾,用它们艰难地解救了他的方巾,那可怜的方巾被蹂躏得完全不能看,大片沾血后它已经能透光了,看上去着实经过了一场恶战。

  “你得承认,被他英雄救美的感觉很不错。”Lucas很欠揍地朝他龇起大牙,露出白花花的一片,“他拉大提琴超性感的,对吧?”

  吴邪用余光瞟向乐池中间的亚洲男人,那家伙半抱着大提琴,奇长的二指搭在弓弦上,严谨而优雅地缓慢动作着。难道只要是男人分开腿细致地弄中间的家伙,就会显得很性感么?恨!吴邪用眼神向Lucas悲愤控诉,凝重地点了点头。

  “加油伙计。”Lucas擦擦嘴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想必今天需要倒的垃圾很多,不过撑过今天就好了,因为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在这家餐厅倒垃圾。”

  “要是我被辞退了,你还会来这家餐馆吃饭么?”我问。

  “我来这里吃饭是因为这里的法餐好吃。”Lucas挥挥手,摇摇晃晃地走开,“不过以后可能会来得少一点。”

 

 
07

  最后一袋垃圾也落进垃圾桶,这偌大的建筑陷入了黑暗,从到这里打工开始,属于我的时间就只剩下被人们称作“意兴阑珊”的部分。从前我常常假装自己是这座餐厅的魅影,借此抵挡对黑暗的恐惧,但事情总是超脱于意料之外,在我过劳死变成都市传说之前,我就要因为殴打经理而失业了。

  一个小时前,我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随着顾客一桌桌离开,热血也一寸寸凉下来,我终于明白这可能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想我应该感到无助,或者愤怒,然而我非常冷静,非常。我抬头望了望熄灭的吊灯,长长呼出一口气,穿过空无一人的餐厅,钻进后厨洗手。水龙头拧到最大的时候,钢针般的细小水珠溅到脸上,但这一点也不刺痛,或者冰凉。我双手撑在台面上,茫然地注视着水流在池底打旋。彼拉多*。麦克白*。佩德罗*。厨师沙拉。炸鱼薯条*。回去吧,吴邪,好好睡一觉,明天的事情就留到明天。我吸了吸鼻子,好困好困,哼两句歌,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餐厅老板告诉我,我可以带走当天用剩的食材,显然他不只答应了我,我打开空荡荡的冰柜,将仅剩的几袋动物内脏和蔫巴的菜杆子洗劫一空。我不认为这是哪个好心人留给我的,德国人不喜欢吃脏器,也幸亏他们不喜欢,不然他们连这些都不会留给我。怎么处理它们比较好?大杂烩?煮粥?要不然明天下锅吧,隔夜饭还是有点……

  我想得太出神,给餐厅门落完锁才发觉门口的台阶上有一个人。那人坐在屋檐下,已经换下了燕尾服,双手插在冲锋衣兜里,沉默地望天,雪淋在他的脚前,淋出一条清晰的界限。此情此景,换作旁人我肯定要说一句装腔作势,但作这姿态的人是他,我反倒认为他必然有什么苦衷了。我踟蹰了一会儿,站在他背后不动了,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能看见深蓝的天幕,遂无奈放弃,转而望向别的地方寻找线索。然后我听到幼兽的叫声,很尖很细,不比雪片落在地上的声音大多少,循声望去,一辆摩托孤零零地停在车棚里,几只幼猫在发动机的部位挤作一团。

  心思倒是比外表要细腻。我心中蓦地一软,向他发出邀请:“我家就在附近,不嫌弃的话,要不要去我那边等雪停?”

 

08

  他终于舍得把注意力分我一点。一个正常人的眼睛里总会有各种情绪,比如探究,比如思考,但他没有。闷油瓶的眼神非常直白,直白到晦涩的程度,简单得让你不敢相信,想要去更深的地方证明他的心理活动,然而里面确实什么都没有。那双眼睛久久地注视着我,久到我以为他不会答应时,他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他站起来,我还是不敢相信他就这样答应了我一时冲动的邀请,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他跟上来,我的心才落回原地。柔软的情绪塞满我的五脏六腑,将它们支撑起来,我就像只填满棉花的玩偶熊,只要回头就能看到他缀在后面,简直叫我飘飘然了。会不会在他的视角看,其实是他在遛我呢?我生发出无端的想象,向他搭话的冲动愈发强烈,好在母语环境下我算是个健谈的人,于是语言就这样自然地冲破了心理的桎梏。

  你想吃点什么?我冰箱里还有些牛肋排、芝麻菜,不过你得给我打下手。对了,我叫吴邪,口天吴,天真无邪的邪。Kylin——这样叫好怪,你没有中文名吗?

  张起灵。

  好的,张起灵同志。哎呀,这名字、这名字……我还是叫你小哥吧,我们那边都这么叫。我是杭州人,你是哪里人?

  吉林。

  啊,那你会不会说东北话?

  ……

  呃,对不起?

  没关系。

  好吧。我小时候去过两次长白山,每次都要发烧,第二次我差点以为要在卫生所里挂掉了,从那之后就不喜欢雪了。你生在东北,应该早看腻了吧?

  还好。

  不一样么?

  不一样。

  也是。你,你是混血吗?就是,你的鼻梁好高。

  我母亲是藏族人。

  哇,酷。那你会说藏语吗?

  香擦杰怎达热拉姆,德达热义洞瓦根交。

  什么?

  顶礼至尊圣度母,明咒能救诸忧苦*。

  度母是指白度母?

  嗯。

  你信佛?

  不。

  只是看?

  对。

  好吧,你厉害。到了,这就是我家,鞋子脱了放门口,我给你拿拖鞋。

  我松了口气,和他聊天压力很大,回到熟悉的环境里有助于放松,我指挥他坐到沙发上,就去流理台处理食材了。我打开一个个塑料袋,辨认里面的食材,回想冰箱里有什么可以佐餐。欧芹香煎小牛肝?烤牛骨髓?我可没有烤箱。或许我可以切半块咖喱,削点黄瓜把它们一锅炖了。我思索着,突然听到背后响起一阵雨声,我回过头,看到这闷油瓶子正自顾自摆弄我的黑胶唱片机。他动了我的东西,却不看我,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套设备,我懒得吐槽他的自来熟,听了一耳朵内容:“SWV乐队的《Rain》*,福音R&B。”

  这些他比我懂,我不打算多说,他点点头,听了一会儿,评价道:“以简单的编曲最大程度地衬托人声,这样就很好。”

  “人声的艺术。”哇,二十个字。我一边在心里笑话他,一边开始给土豆削皮——待会儿再切点西兰花吧,家里好不容易来人,不能太寒酸了,“如果让你上,你会怎么处理?”

  他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似地皱了下眉,不会吧,我心想,这是什么很冒犯的问题吗?随后我就知道了,这不是他在表达反感,而是一种被激起兴趣的反应。他像是被打开了神奇的开关,一句一句往外蹦:“前奏去掉合成器和鼓,前一分半增加和声部分,主音贝斯,电钢作爵士改编。第三段副歌进鼓,非洲鼓和爵士鼓,做渐强,其他乐器撤了,根音贝斯。”

  我这方面的想象力实在很差,但也知道他说得相当有特色,上个世纪末的音乐已然超越了我的认知,而张起灵——十五年后有个叫Kanye West的黑人组了支福音合唱团,改编了这首歌,和他说得大差不差。那时候我听不太懂他说的,只模糊地捉摸到他或许比我想得更有才华,于是懵懵懂懂点点头就蒙混过去了,对自己站在世纪的交界口切菜这件事浑然不觉。

  后面他又听了很多,有些听到一半就切了歌,有些则放完了,我注意到他将《无地自容》连着放了两遍,很难相信这样的人居然也有这么明显的偏好。我期望他能跟着哼两句,但他没有,他是个优秀的听众,不会在倾听的时候插嘴。我只在Speiches听到过一次,他的声带闭合得极好,金属嗓的唱法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就像两片绵密丝滑的黄油紧紧包裹着高速摩擦的轮机。我见过老天赏饭吃的,没见过老天这样追着喂饭的。思及此处,我又开始好奇:“你离开乐队后怎么办?不唱了吗?”

  他翻找唱片的动作一顿,没有回答我。不是吧,我在心里哀嚎,又把瓶盖旋上了。不过很快我也没心思追问了,我瞅着锅里变得硬邦邦的小牛肝,发愁地用锅铲戳了戳它,它发出“滋滋”的微弱鸣叫,看上去就像几块绝望的炒猪肝。希望闷油瓶能保持他一贯的沉默,我如此祈祷着,不要对我的厨艺发表任何高见,拜托了。我掀开隔壁的炖锅,咖喱浓厚的香气混着水蒸气扑面而来,好极了,我咽了咽口水,有这个就够了,我的决胜法宝。

  闷油瓶应该也闻到了,他走起路来没声音,我更愿意称他是“游荡”过来,而非“走”过来。他环抱双臂靠在灶台边,盯着我手忙脚乱地出锅,一点忙都不打算帮的样子。我大着胆子踹了他小腿肚子一脚,给他指了碗柜的方位,让他去把碗筷摆了。或许是我的脚劲太小了,他很宽容地没有计较,而是听话地转过身去,为自己的那份夜宵而努力。

 


09

  “开饭。”我非常有仪式感地击掌,这好像是日本人的习惯?我觉得很不错,所有在国外留学蹭饭的人都应该在吃饭前感谢一下做饭的人和老天爷。闷油瓶没有照做,他夹了一片小牛肝——猪肝限定版,我敏感地察觉到他在咀嚼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之后再也没有碰过这道菜,转而向咖喱发起进攻。我也装作无事发生,舀了一勺咖喱浇在白米饭上。白米饭,既不是泰国长米,也不是印度香米,而是白米饭!我们要歌颂你,感谢你为十三亿中国人民中流落在外的那部分带去希望。饭入口的那一瞬间我简直要热泪盈眶,闷油瓶估计有一阵子没吃过大米了,他很快吃完了一碗,连饭粒都被他刮得一干二净。我接过他的碗,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碗,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我们吃了很久,大概一个小时这样,久到我们都吃撑了,晕乎乎地坐在桌边,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但我们都很默契地没提这件事。来消消食吧,我建议道。他没说话,我就当他是同意了,来到唱片机边上,一阵挑挑拣拣后往里面塞了一张卡拉扬*版本的《溜冰圆舞曲》,在开头圆润的圆号声中走向闷油瓶,拉住了他干燥的手,一个用力将他带得站起来。怎么跳?跳什么?我不知道,他也没问,只是笨拙地模仿影视剧里的人物,将手搭在对方的腰上,脚下缓慢地移动着。

  “这样就算跳舞吗?”我成心要取笑他,没想到他那么不禁逗,闻言直接将我甩出去,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他又将我扯回来,一股大力从我们交握的手中传来,我才发觉他并没有放开我。经他这么一闹腾,我整个人都趴在他身前了,他的胸膛里传出平稳而有力的心跳,而我像只被枝条穿在上面的荆棘鸟,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我忍不住责怪地瞪他一眼,却紧紧攥住他的手,再不敢招惹他,老老实实和他慢慢摇起来。

  我们还没加过MSN。

  可以加。

  你明天早上有没有课?

  有。

  我能去找你玩么?以后。

  可以。

  ……

  我们东拉西扯地聊,像两个坐在沙滩上堆积木的小人,抓到手边的体块就往上搭,从金棕榈奖聊到1999年北约对南斯拉夫的轰炸,用无意义的只言片语填满沉默的间隙,温暖潮湿的海浪冲刷我们的下肢,将我们越推越近。前几日跳闸的目前还坚挺着,饭桌上还摆着我们吃得精光的碗碟,客厅离家前刚收拾过,虽小但整洁,在音乐的衬托下非常温馨。

  快,趁这时候说点什么,快。今晚的闷油瓶非常好说话,几乎是有求必应,但我承认我有些退缩了,面对他既不鼓励也不反对的态度,无端的焦虑啃噬着我的肢端。一,二,三。要么对他说我喜欢他,要么推开他。三二一。一二三。三二一。

  我要失业了。

  知道。

  我会找到新工作的。

  嗯。

  惨败。我还是不忍心打破这么好的氛围。在找到新工作前,不要随便对他人许下承诺,我严厉地批评自己,不坚的意志会导致不端的行为,而我决不要做那个作茧自缚的傻瓜。我真的爱上他了吗?不是氛围、不是孤独、不是惶恐的产物?当我凝望他的眼睛,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但那是否出自我的意志?我感到自己正走在一道巨大的裂缝边缘——你和另一个人走进生活,我对自己说,其中一个人掉进了深渊,剩下那个人朝着深渊看了一眼。光是想象这个画面,一道彻骨的寒意就击中了我。

  天色很晚了,在下一支曲子到来之前,我推开了他。他垂下空荡荡的双臂,打开门走出去,走向沉黑的夜晚与白茫茫的雪地。


  

 

  
        注释:

  • 勃艮第牛肉:一道以酱汁很多闻名的法餐。
  • MUT:慕尼黑音乐与戏剧学院。
  • 绪任克斯:古希腊神话中的宁芙。半人半羊的潘神出于爱慕而疯狂追逐她,为躲避潘神的追求,她逃到河边请求河神的帮助,河神听到了她的呼喊,将她变成了一丛芦苇。
  • 亨伯特•亨伯特:《洛丽塔》的男主人公,一个神经敏感的狡猾的恋童癖。
  • 安泰俄斯:古希腊神话中的提坦族巨人,只要接触地面就能汲取无穷的力量,在与奥林匹斯山诸神的战争中被赫拉克勒斯举离地面,力量衰竭而死。
  • 彼拉多:《圣经》中罗马帝国的总督,将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后,在众人面前通过洗手仪式宣告自己的无辜。
  • 麦克白:麦克白夫人于谋杀后产生幻觉,在剧中多次试图通过洗手洗掉想象中的血迹。
  • 佩德罗:出自英国剧作家阿诺德•韦斯克1957年的戏剧《厨房》,以现实主义和对社会阶级、劳动异化的深刻讨论闻名。故事发生在伦敦的一家餐馆内,该戏剧通过描绘餐厅一整天的工作流程,展现厨师、帮工、服务员等员工的忙碌、冲突和疲惫。
  • 厨师沙拉、炸鱼薯条:特指《重庆森林》中空姐看到炸鱼薯条就抛弃了原来点的厨师沙拉一情节。
  • 顶礼至尊圣度母,明咒能救诸忧苦:出自《度母祈祷文》。白度母是藏传佛教中的慈悲女神,象征纯洁与长寿,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通常形象为白色身相,右手施愿印,左手持莲花,护佑众生免于苦难。
  • SWV乐队:Sister with Voice的缩写,活跃于上个世纪末,一支靠完美和声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子组合。2017年,SWV的福音音乐代表作《Rain》被Kanye West组建的福音合唱团Sunday Service Choir重新改编。两个版本均能在网易云音乐找到。
  • 卡拉扬(1908–1989):奥地利指挥家,20世纪古典乐坛最具影响力的音乐家之一。曾任柏林爱乐乐团终身首席指挥,以精湛技艺、完美主义和对音色的极致追求闻名。其录音作品数量庞大,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古典音乐商业化与CD刻录的普及。  

Chapter 3: 人是一种超越

Chapter Text

Man ist das überwindende,

und das überwindende ist man.

“人是一种超越,超越者即人。”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01

  “模型装配无间隙,仪器读数稳定,下面进行分级加载测试。”我拉开雾蒙蒙的护目镜,将手指伸进去草草揩了两把,小心翼翼地沿着模型穹顶的周边挂上砝码,“第一级加载,施加30%设计荷载,300N。”

  所有节点配重完毕,我迅速后撤一步,盯着激光测距仪上缓慢跳动的数字,这个月能不能休息就看它了。结构优化课的教授站在测试仪的对面,阴森的目光黏在我的每个操作上。这老东西的方法论和他的价值观一样古老,强调构造逻辑优先于软件,哪怕德国早已引入数字测量系统,也仍旧要求学生手工计算每级荷载的变形程度。

  然而就在这一年,时代的东风已经吹到了北京,2003年12月24日,一座名为“鸟巢”的体育馆正式开始了长达五年的营建。

  欧亚大陆彼端的地震此时尚未波及我的脚下,我还深陷在结构优化课的泥沼中。这门课主要关注德国战后建筑的重建,而我本科学习的方向正是钢结构与历史建筑保护的交叉研究,因此在一众项目中选择了德累斯顿圣母堂*的优化,试图在保持原外观的同时提高穹顶的抗震性能。但我忽略了一个问题,西方的钢-砖复合结构建筑和国内的历史建筑修复并不能相提并论,我的那点小聪明很快就在德国人的严谨传统面前败下阵来。

  每施加一级荷载,都需等待3分钟的位移时间,倾注了我两个月心血的圣母堂主楼手工模型目前还坚挺着,四四方方的底座严丝合缝地卡在测量仪支座上。变故就发生在一刹那——增加到90%的设计荷载时,我听到一声细微的“嘎吱”声,在这间落针可闻的屋子里爆炸开。

  冷汗顺着我的后背往下淌,教授保持着一言不发的状态,一直等到激光测距仪上的位移数据固定下来,才抬起铁灰色的眼睛。我与浅色虹膜中那两粒黑色的小圆片对视,绝望地听到他说:“暂停检查。”

  这还有什么检查的必要?我将测距仪上的数字抄到测量表上,蹲下检查变形部位:“钢构件已屈曲,三个承重节点出现断裂,位移超过10%,判定为塑性破坏。”

  “恨铁不成钢”,原来这就叫恨铁不成钢。我为自己想到了一句双关语而发笑,干巴巴呵了两下,空空的胃囊振动起来,发出承重失败的嘎吱声。好吧,暂停检查。胃部件进入非线性变形阶段,发生材料屈服前兆。请立即终止实验以防设备损坏。

  师弟师妹一拥而上围观模型的残躯,我看了会儿“分尸”现场,抻了抻手臂走出实验室。

 

02

  “喔?”门口蹲着的人抬起头来,宽宽大大的墨镜挂在鼻梁上,两道浓黑的眉毛扬起来。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会在教学楼里戴墨镜的人有且只有一个:“Lucas。”

  “又没过?”他看了眼门内的景象,缓慢地站起来,我眼睁睁看他从一小团变成长长一条,“哈哈,他们这是在亵渎尸体。”

  “他们最后会帮我收拾的。”我看一眼表,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不是要去找小哥吗?来不及去食堂了,买点面包路上吃吧。”

  他隔着墨镜打量我,露出不赞同的表情:“照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再吃得那么草率,我们很快就能解剖床上见了。”

  我很想对他翻白眼,但他说得没错,现在仅仅是翻个白眼都可能把我给翻过去。我不再是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孩,可以在透支自己彻夜学习后还能打一发,身体跟我念了本科之后就越发同床异梦了。说到打发自己,虽然最近手淫的次数不多,幻想对象却都出奇一致地安着闷油瓶的脸。拿闷油瓶当配菜这件事让我有些自暴自弃,有时候我套弄着下体就想到,那天要是没有让他离开就好了,或许我们会顺理成章地滚到一处去。

  有论调称性欲和食欲是互通的,但碱水面包填满我口腔的同时,我那方面的欲求却非常空虚。我机械地重复嚼面包的动作,咬肌都嚼得酸痛起来,两颊肿胀的刺痛感反复鞭挞我的道德心,而我比谁都清楚它没有那么容易屈打成招的个性。

 

03

  闷油瓶在慕尼黑音乐与戏剧学院念指挥,校区距慕工大仅200米,我没想到他就在这么近的地方上学,更没想到他和Lucas之间竟然有那样的因缘——我光知道Lucas在朋友的帮助下跨校申请到了小提琴演奏的双学位,却不知道这个朋友就是闷油瓶。想到他之前在餐厅骗我说跟踪闷油瓶,我就直想揍得他满头包,但多亏这层关系,我才有机会参与闷油瓶的校园生活。

  我们一走进礼堂就看到了闷油瓶,他就站在乐池最前方,背对着我们,右手捏着细而短的指挥棒,非常好认。乐团还在排练,我们悄悄溜进观众席,“看看Kylin的笑话”,Lucas如是说。

  “《魔弹射手》*。”Lucas很快认出他们排的曲子,我从未听过,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很快就萌生出皱眉的冲动。抛开乏味的曲式曲调不谈,乐团的演绎本身就错漏百出:铜管组引入的第一声吹漏了气,难听得堪比破锣,木管组也不知道进对拍子了没有,歪歪扭扭地混在铜管的行列里,爬出一段诡异的音阶,提琴组半路杀出,拉出一串被削短的树枝般七零八落的衔接后,突然就进入了波澜壮阔的叙事段落,一阵跌宕起伏后作鸟兽散,仿佛一辆边跑边解体的马车。我忍不住替闷油瓶忧心——我没有专业的耳朵,尚且能听出这么多不对劲,闷油瓶又该作何感想?

  闷油瓶抬起左手,乐手们陆续停下,望向他的方向。他将手横过来,四指并拢,手心朝内,举到与下颚持平的位置*,提琴组开始重复“sol”的单音,其他器乐组也很快加入,音调渐渐趋于和谐、统一。接着闷油瓶提起右手的指挥棒,在一片弓影中精准指向吹单簧管的某个人,其余乐手整齐地停下,那支单簧管的声音暴露出来。

  闷油瓶做了个向上的手势,我听不出哪里不对,然而单簧管的音调跟随他的动作一点点向上挪动之后,我却为之一振——虽然只是极微小的调整,但当音调不偏不倚地卡进“sol”的位置时,一切仿佛都对了。闷油瓶再次抬手,所有乐手折返回去,重新演奏刚才的段落,神奇的是,虽然这一遍还是很稀碎,每个声部却都各自成为一股拧紧的绳,那种毛躁的质感一下子消失了。闷油瓶微微颔首,右手的指挥棒再次蜻蜓点水般动作起来。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任意两个指挥家之间的风格之迥异则是比尼罗河和北冰洋的差别还要大。闷油瓶的指挥风格非常特殊,我对指挥的印象还停留在伯恩斯坦*式的激情表达,但闷油瓶并不通过情感引导乐手,他的上半身纹丝不动,手部动作幅度很小,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迫使每个人紧盯他的双手。从头到尾我没有听闷油瓶说过一句话,但他的沟通效率却很高,他不需要发表任何演讲,只用站在那里就能让所有人跟随他、服从他。

  礼堂肃穆沉静的灯光照在他身上,浅灰色的毛衣反射出浅淡的、柔和的光,叫他显现出一种深奥的庄严。我又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景象,眼前闪烁的汗水和这一幕重叠起来。这时,一道声音击中了我:命运已将那地摆在你面前,带他去领那地吧!我的身躯细密地震颤起来——毫无疑问,他是属于舞台的,只有世上最美好宽阔、流淌着奶与蜜的土地才配作为他的归宿。

 

04

  “如果我去应聘酒吧乐队经理,”我问Lucas,“小哥是不是就能回去演出了?”

  Lucas侧头看向我:“他也得有乐队才行。怎么样,你考虑好了吗?”

  “我要去。”我笃定地说,“我一定要去。”

  

05

  我紧贴住闷油瓶的后背,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不敢环他的腰,他的后领散发出洗涤剂味,若有似无地往我鼻腔里钻。晚风拍打着头盔,我听到一千一万个小人在耳边狂奔。那些神话中的小小鸟儿啊,摩托引擎发出微弱的鸣叫:我是一把插进激流中的刀。街景被余光拉长、耦合,树啊楼啊,都抽丝剥茧般窜出去,我们就坐在一辆提花机上,将丝线织成模糊的图案。

  我吸吸鼻子,空气已不再冰冷刺骨,风弱下来,天空仍呈现出放射性的蓝,很高很远,接连多日的大雪仿佛是一场幻觉,三月的信使温柔地抚摸我们的脸庞。

  闷油瓶的摩托上了防滑链,轧在结冰的路面上哗啦啦地响,他开得慢,我不怕他把我摔下去,在这温吞的颠簸中昏昏欲睡。车突然停下来,我在迷迷瞪瞪中往前一倒,前额隔着头盔抵住了什么东西,洗涤剂的味道突然变得明确。那是什么?温热的,平坦的,柔软的……

  “吴邪,醒醒。”我听到闷油瓶轻声叫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睡过去了,摩托车目前正停在我家门口。我的脑子重新转动起来,后知后觉地想到刚才靠着的应该是他的后背。这家伙用的什么洗涤剂,助眠型的么?我见鬼地盯着他的衣服,那困扰我两个月的失眠算什么?我忍不住扁扁嘴,从闷油瓶的后座爬下去,把头盔还给他。

  闷油瓶接过头盔,黑亮而沉静的眼睛望向我。谢谢小哥。我被他看得后颈发痒,挠了挠。他点点头,将头盔放回储物箱,准备离开。

  “等等——”

  闷油瓶停下来,回头看我,我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张电影票,递给他:“和我一起去看电影吧!”

  他没看上面写了什么,直勾勾地盯着我,奇长的食指轻轻摩挲了一下电影票。

  “嗯。”

  

06

  我回到公寓,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打开面向街道的窗户,靠在窗沿上望着闷油瓶刚刚停留的地方。白雾从杯子里逸出来,沾在我的虎口上,等我收回视线,我的手掌内侧已经凝结了一片小小的水珠。

  闷油瓶的生活轨迹距离我如此近,像搓一搓就会钻进同一个针眼里的两根线,但我们之间的差距却不只是颜色上的分别。我从未在现实中见过天才,他的存在就是我对这个词的终极想象,而这传说中的形象不只给我带来喜悦,也为黯淡的我带来了对自身存在深刻的缄默。如果我足够好运,即使我能成为抹大拉的玛利亚*,也永不可能站在十二门徒的队列里。

  2008。北京。

  我默念着这串咒语般的文字,祈祷天父将他对闷油瓶的宠爱分给我一点。我打开双肩包,抽出里面的参考书,一张薄薄的铁片掉下来——那是一张CD。

  我弯下腰,将它捡起来,翻到正面,露出“魔弹射手”的花体印刷字。我惊讶地望着它,为这小小的启示微笑起来。

  

07

  距离上次考核失败还没多久,我暂时想不出新方案,在实验室水了两小时就坐不住了。更何况今天是闷油瓶和我约会的日子——思及此处更是躁动,我忍不住到处转了转,顺带“指点”了一下师弟师妹们。很快师弟师妹们就表示,如果我再继续打断他们的思路,他们将不得不向我发起决斗*。这太遗憾了,我一边带上实验室的门一边唏嘘,师兄不过是在传授快速溜号的秘技,德国人好像天生就对乐善好施过敏。

  “今晚八点,记得来看电影。”

  我迟迟按不下发送键,盯着手机屏幕,慢腾腾地下楼梯。之前给他电影票的时候我就说过八点开场,票上也印了时间,这样反复强调会不会显得我太急躁了?但那家伙每天都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让人很难相信他会准时准点出现在电影院,说不定他根本就没认真看电影票,把时间看成了八点半,或者早上八点呢?无论我多么不想让他觉得我不信任他,我也实在焦虑,情绪通通堵在胃里,闹得我肚子疼。

  我从小就这样,干大事前肚子必痛,从幼儿园起就初现端倪。联欢晚会我们班跳拔萝卜,演萝卜的人要在一件连体萝卜装里奋力扭动,动作难度特别大。我运动神经发育得不是很好,又抽到演萝卜,练了几周才跳下来,到最后完全是肌肉记忆了。好不容易挨到表演,我突然肚子痛,去上厕所前跟老师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啊!随即钻进厕所。那个萝卜装的拉链在背后,特别难脱,等我好不容易蹲完,出来一看,同学们都下台了。

  长大后这毛病迟迟不见好,但我在对抗它的过程中,渐渐摸索出了一定规律:只要先找一件更要紧的事情先忙活着,或多或少能缓解疼痛,所以我特意将兼职面试安排在了今天下午。现在离八点还有些时间,闷油瓶应该还没下课,我犹豫再三,还是将手机塞回口袋。

 

08

  上次去Speiches的时候,酒吧入口处张贴着招聘启事,他们店最近在招演出经理,主要负责酒吧乐队的对接、安排和现场执行。酒吧老板和我认识快两年,即使知道我没有相关经验,也同意我碰碰运气。

  Speiches白天不开放,老板约我到附近的音乐教育中心面谈,这也是他手底下的产业之一。音乐教育中心的一楼是一家乐器行,有种很强的即视感,国内很多琴行也是楼下卖乐器楼上教课的结构。我看着柜台上的招财猫,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上来。

  从楼梯间的方向传来“哐啷啷”的声音,循声望去,一个极其奇怪的影子映在白墙上。之所以说它奇怪,是因为它看上去完全符合人的身体结构,但同时它的头却大得非常夸张,哪怕它的躯干部分已经很庞大了,它的头也依旧大得像一口水缸,完全看不到脖子。

  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因为影子在特殊的光位下被拉长,直到这个影子完整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才意识它的躯干几乎没有发生形变,也就是说,那玩意儿的头部就长那样。

  那一瞬间我倏地想起我家建国前干的勾当,忽又想起从小到大听的那么多关于头的怪事,很奇怪,我脑中蹦出来的第一个成形的想法居然是关于我三叔的:我小时候不爱睡觉,老缠着三叔给我讲睡前故事,他讲完一个我就闹着要听下一个,三叔被我搞得很疲惫,后面干脆只讲鬼故事,把我吓得钻进被子里,躲着躲着就睡着了。

  我们家以前不是盗墓贼吗?按理来说对付这种东西应该是家学,怎么到我这代就只能干瞪眼了?我僵在原地,内心疯狂尖叫,很想拔腿就跑,但手脚跟灌了铅一样,完全动弹不得。

  随着那东西越来越接近,我的冷汗也越来越多,大脑一片空白,默数着生命的倒计时。一双手出现在楼梯口,直直地朝前摸索,那邪恶的大手像是要把它能抓住的一切都塞进嘴里,紧接着是棕色的短靴,让人联想到偶蹄类动物——当那玩意的真容彻底暴露在光线下时,冷汗也彻底把我后背的衣服浸透,然后我看到了——

  

09

  一个巨大的鼓。

  是的,那就是一个鼓。准确来说,是一个定音鼓,倒扣在那人的头上,鼓面破了个洞,那人的头完全塞在里面,也不知道他怎么下的楼梯。定音鼓下面是一具圆润的男性身躯,不高,但很有压迫感,简直是一堵墙。

  我整个人软下来,几乎要变成液体流到地上,同时心里头大为光火:干他娘的,差点吓尿了,小爷这辈子从来没这么丢脸过。

  那傻逼把定音鼓从头上摘下来,29寸的定音鼓在他手里轻得像纸糊的,大块的肌肉从两条粗胳膊中暴突出来,我才意识到他不只是胖那么简单。意识到这点后我冷静下来,态度也好了些,不得不说力量在现代社会还是很有意义的,尤其是在男性之间。

  不简单的胖子像摘机车头盔那样甩了甩头,他的头发有点长,湿漉漉的。他一边打量我,一边把头发往后捋:“同志,买什么?”

  还没等我想好措辞,他又紧跟着补充一句:“不是那个同志,我指的是‘拆逆斯’。”

  其实哪种意思都没错。我上去握住他伸出来的手,很粗糙,很厚,有一刻我以为我在和一头熊握手。

  “吃了么您?”他很用力地晃我的手。

  吃了吗?吃了吗!我的眼眶有些酸胀,他晃我的那两下,好像他是我打小就认识的朋友,好像我们不在慕尼黑,我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中国。

  “吃过了。您是北京人?”

  “对,这么明显吗?你是哪儿人?南方人?”他热切地看着我。

  “浙江。”

  “嘿!”他作出惊讶的样子。北京男人有这么一种魔力,他们的每种情绪都表现得很真切、很强烈,让我无从分辨真伪,“我有十几年没去过西湖了。”

  “我家就在西湖边上。”我撒了一个小谎,咧嘴笑。

  “巧了。”他完全不收力地拍拍我的背,差点把我肚子里的屎都拍出来,他停顿一下,“我怎么感觉你没吃呢?”

  不管吃没吃都得说吃过了,这不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吗,管那么多呢?我暗自吐槽,面上还是很老实:“真的真的,吃过了。”

  他狐疑地盯着我,我装作一脸懵逼地回看他,他才撇撇嘴,把整条手臂都架到我肩上:“买什么?”

  “我想看看电吉他,要适合演奏硬摇滚和金属,最好有两个双线圈的拾音器*。”

  他又打量我,看上去挺意外:“自用?送人?”

  “送人。”我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我朋友玩乐队,在正经音乐学院念书的那种。他对乐器要求很高。”

  最后一句是我瞎掰的,小哥对乐器没什么要求,工艺合格就行。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什么都是及格就行,更多的他不去想,但你要主动给他,他也不会拒绝。

  听上去怎么那么像渣男呢。我琢磨了一下,继续说:“还有几个月就到我朋友生日了,我想给他订把琴。我一会儿要上楼去面试,今天就先看看。”

  “楼上?科长?”

  我花了些时间才意识到他是在说Spieches的老板,Janko,前南斯拉夫人,名字听上去就像“杨科”。我为这种幽默宕机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配合他的笑点,最后干笑了两下。

  他终于松开我,推开一扇玻璃门:“干嘛不早说?跟我来吧,直接给你看最好的。”

 

10

  那是一间约十五平米的隔音房,四面墙上挂满了电吉他,地上也全是,一把把名琴紧挨挨地排在一起,由于琴与琴的间隔太小而显得廉价。我扫了一眼,Tom Anderson、Gibson、James Taylor*……琴头上闪亮的铭文让我心里一紧,若无其事地把手插进裤兜里,试图捍卫我瘪瘪的钱包:“要不您还是……”

  “别您来您去了,我姓王,直接叫我胖子。”胖子打断我,“怎么称呼您?”

  我噎住:“吴邪。天真无邪的邪。”

  经他一打岔,我再没有勇气向他倾吐我的财务问题。

  “天真无邪!”他被逗乐了,看来这个名字完全踩中他的笑点,“天真,你有多少预算?”

  我张张嘴,心里那个小气球还是被戳爆了,泄气地瞪他:“目前是50欧以内*,但我朋友生日还有几个月才到,可以接受更高一点的价位,琴够好就行。”

  他又乐了,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听上去像个无知的少爷,这个认知让我脸颊发烫:“天真,你要知道世界上所有的琴都是没有顶的山。总有更贵、音色更好的琴,就算你买到最贵的牌子货,上面还有大师定制琴,还有名琴,还有古董琴。难道你能在现在买到比十年后的造琴技术更好的琴吗?不能。你也不知道十年后会是什么样,那时候电吉他还需不需要插电都不知道,现在买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冷静下来:“ 你的意思是我需要买一把适合他的琴。”

  “留学生就是不一样哈。”胖子竖起大拇指,“你觉得什么琴适合你朋友呢 ?”

  我沉默了一会儿,想到闷油瓶在飞雪中微不可查的笑意,又想到他在舞台上黝黑湿漉的眼睛。

  吴邪。他说。

  “他的手很大,这把琴的指板应该很宽,没有那么夸张的造型,有良好的平衡性,适合长时间演奏。我朋友会很多种唱法,所以这把琴的音色层次必须很丰富,有穿透力。它得像一只恶魔,一只……一只友善的恶魔。”

  傻逼玩意儿,写诗呢?我反应过来,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脸又烫起来。胖子没有笑,他叉着腰走了两圈,抬头看着墙上的电吉他,沉吟片刻,下来两把,又从地上排列的一堆中挑了一把,架在我面前。

  “先看哪把?”

  我毫不犹豫地指向左起第一把吉他。那是一把漆黑的SG型电吉他,双角切割的琴体像极了恶魔的角,也让琴侧看上去接近刀锋的形状,一圈银白的细边勾勒出护板的轮廓,造型兼具优雅和暴力,让我想起闷油瓶演奏大提琴时穿的那一套燕尾服。

  胖子“喔”地惊叹,拿起那把琴:“Gibson SG Custom*,琴如其名,很有压迫感的考斯滕,一点不娘炮……好眼光,AC/DC的老杨*、齐柏林的Jimmy*同款琴,品味一样,前途无量。”

  胖子把琴递给我,我做好了被压沉的准备,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却发现它很轻,非常轻。

  “桃花心木实心琴身和琴颈,玫瑰木指板,不到6公斤。让胖爷翻译一下,6公斤的花语是,几小时过去别人都给干趴下了,你朋友还站着。”我刚想反驳说我朋友力气很大的,胖子又拿回琴,给它接上音箱,“看到这两个恶魔角了吗?它能让你朋友比别人更快、更轻松地切到高把位,就像这样——”

  胖子突然很重地扫了几下弦,手指畅通无阻地滑向高把位,非常刺耳,我头皮一炸,赶紧捂住耳朵。他没管我,简单调了两下琴,风格突变,来了段很清新的波萨诺瓦*:“ 听听声音。”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把刚才还在尖啸的琴倏地温柔小意起来,听上去好像闷油瓶突然要给我按脚。

  “您好,我是370号技师,请问您购买的是套餐A,还是套餐B?”

  我让自己无厘头的想象整笑了,回过神来,胖子正神情怪异地看着我:“想不到你对着把琴都能笑得那么淫荡。”

  我赶紧板起脸:“有什么特别的吗?我听不太出来。”

  胖子一脸恨铁不成钢:“你难道不觉得它的杂音很少,音色格外温暖么?”

  “呃……好像,有?”我不太确定地看他的脸色,他看起来好像只要我说了“没有”就会把我塞进定音鼓里。

  “呵呵木头。”胖子鄙夷地转过去,“你也就配听个响。”

  胖子体型确实大,有点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意思,他转过去后我就只能看到一段琴颈。他活动颈部,抬手来了段硬核的低音Riff*,瞬间我就明白它为什么是把好琴:它非常听话,非常。

  听话意味着这把琴的敏感度很高,而且发声干脆,频段稳定,一点不拖泥带水,除此之外,泛音的失真度更是出色,我从没见过哪把电吉他能灵巧到这种程度,几乎指哪打哪。

  酥麻的泛音刺激得我汗毛倒竖,就在我以为至少它要继续延长的时候,胖子突然摁断泛音,无缝接入一段混合拨弦。这一下卡得我浑身难受,但曲风由此变得诙谐而时尚,节奏感猛地增强,胖子厚重的躯体像果冻一样摇晃起来。电吉他的音色随之变得俏皮,颗粒分明,很潮流,很洗脑,我马上被这段旋律吸引,很快又进入状态,跟着点头。

  胖子即兴够了,一巴掌按停颤抖的弦,转过身来,我意犹未尽地盯着他手里的琴。

  “怎么样,听出来了吧?”

  我勉强回过神,口干舌燥地笑了笑:“我觉得我可以不用听接下来的几把琴了。”

  胖子很得意:“聋子都听得懂Gibson!”

  出于礼貌,我还是听完了另外两把琴,琴都是好琴,但就是没有第一把震撼。可能是我先入为主,但现下我睁眼是那把Gibson,闭眼是闷油瓶穿着燕尾服给我按脚,当即就着魔似的,觉得非第一把不可了。

  “第一把多少钱?”我咬牙。

  “原价138欧*,给你打九折,折后124欧*。”

  我算了算,心凉了半截,这一把琴能吞掉我三个月的房租。

  “能再便宜点吗?”我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胖子开始挖耳屎了:“你朋友几月生日啊?”

  “11月。”闷油瓶的学籍上写的是11月1日,但闷油瓶告诉我,这是他随便填的。准确地说,他只知道自己生在11月,但不知道具体是哪天。

  胖子见鬼了一样看着我:“11月生日,你3月就开始准备?”

  我认为就今天看到的价格来讲,提前8个月准备是有必要的:“没钱咯,只能早准备。”

  胖子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猥琐:“装什么呢死小子,你朋友是女朋友吧?长得很带劲是不是?”

  “就是朋友。”

  胖子听了“哎哎”叫唤,我没管他说什么,看了看钟,这就准备撤了,回头一看,Janko就站在门口,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11

  Janko吊着眼皮,橄榄色的眼睛缺乏情绪,直勾勾地盯着这边——虽然他是个血统纯正的斯拉夫人,但毫不避讳地盯着人猛看这一点还是相当德意志。而他盯着人看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像一把枯柴上永不熄灭的火焰,好像连他的身体都只是他目光的车夫。

  “我准备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面试?”我问Janko。

  他没理会,眼球纹丝不动,仿佛要看穿我的一切想法,反问我:“你来应聘演出经理,是想把Kylin叫回来吗?”

  我万万没想到他看人的眼光如此毒辣,一下被揭穿,面露窘迫。
 
  他缓慢地收回视线,压迫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与他年纪相匹配的倦怠涌上来,像是对我这个人失去了全部兴趣。
 
  他咕哝道:“ 每次分离都是痛苦的。”

  “Kylin从未离开过舞台。”我平静地陈述事实。

  Janko半只脚已经踏出门,闻言顿住,回头看了我一眼:“依恋废墟的人*。”

  我没有反驳。没有必要向从未试图读懂你的人解释,没有必要为了证明你的清白挖心,只有沉默是中性的——当一个人保持沉默,旁人便无从分辨他到底是谦逊还是高傲,是抗拒还是附和。爱、死亡、命运,最沉默的通常最神秘,凡是能洞悉的人,不是不能表达,就是不知如何表达。但是在沉默的间隙,我瞥见他的神情,阴影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令我不寒而栗。那是一种古怪的宽容,仿佛那只藏在暗处的生物三缄其口,最终忍不住对我流露出一丝怜悯。

  “这周末来上班。”他说,“至少我知道接下来的八个月你都不会辞职。” 

  

  

 


       注释:

  • 德累斯顿圣母堂:德国德累斯顿地区的巴洛克建筑名作,二战间毁于战火,东西德统一后得以重建,2005年正式落成。
  • 《魔弹射手》:德国作曲家韦伯创作的三幕歌剧,又名《自由射手》,是德国民族音乐的代表作。文中引用的片段为序章3:40~4:35。
  • 将手横过来……持平的位置:柯尔文手势 ,通过不同手部姿势代表音高,常用于交响乐团及合唱团指挥。文中该手势表示的是“sol”。
  • 伯恩斯坦:伦纳德·伯恩斯坦(1918-1990),20世纪最杰出的指挥家之一,以激情洋溢的指挥风格闻名。  
  • 抹大拉的玛利亚:《圣经•新约》中见证耶稣受难与复活的门徒,曾被曲解为悔改的妓女。一说法为耶稣的伴侣。
  • 决斗:德国仍保留着击剑决斗的传统,主要形式为梅苏尔击剑(Mensur),至今仍可以在学生群体中见到。决斗者佩戴黑色金属眼罩、皮质胸甲、护颈等护具,使用尖端军刀攻击对手头部,目的是在对手的脸上留下伤痕。许多德国历史人物的脸上都有梅苏尔击剑造成的狭长疤痕,例如德三帝国的党卫队军官奥托·斯科尔兹内,他最著名的事迹是营救被囚禁的墨索里尼。相关图片可自行搜索。
  • 拾音器:电吉他的重要元件,作用是将拨弦产生的本音转化为音箱里的声音,切换拾音器档位可调整电吉他音色。拾音器分为单线圈和双线圈,单线圈拾音器音色透亮,但有一定底噪;双线圈拾音器音色饱满,音质干扰少。一把电吉他通常有2~3组拾音器,一共有单+单、双+双、单+双、单+单+双、单+单+单这5种配置,其中双+双的组合最适合演奏硬摇滚和金属乐。
  • Tom Anderson、Gibson、James Taylor:常年排前三的电吉他品牌,相应地,价格也较其他品牌更昂贵。
  • 50欧:2003年人民币和欧元的汇率为1:9.36,1元约等于如今的13元。因此03年的50欧相当于如今的6000元,138欧相当于如今的16800元,124欧相当于如今的15000元。
  • Gibson SG Custom:Gibson由1960年推出SG型电吉他,专为摇滚乐设计,具有标志性的恶魔角造型。相关图片可自行搜索。
  • AC/DC的老杨:安格斯·杨(Angus Young),AC/DC乐队的主音吉他手,演奏风格极具标志性(例如他著名的“鸭子步”),被《滚石》杂志评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100位吉他手”之一。
  • 齐柏林的Jimmy:吉米·佩奇(Jimmy Page),齐柏林飞艇的主音吉他手,乐队的所有唱片均由他独自担任制作人。位列《滚石》“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吉他手”第三名,由他演绎的《Stairway to Heaven》吉他solo部分被乐迷尊为“吉他圣经”。
  • 波萨诺瓦(Bossa Nova):一种来自巴西的音乐风格,融合了桑巴和爵士,律动性强,风格慵懒浪漫。在国内最为人所知晓的波萨诺瓦歌手是小野丽莎,方大同也曾在单曲《哪怕》中尝试过该风格。
  • Riff:反复段,指由吉他或贝斯反复演奏的短旋律或和弦,由于大量的重复和抓耳的旋律,常给听众留下深刻印象。
  • 依恋废墟的人:德语中的复合词Ruinenlust,中文直译为“废墟迷恋”,形容人对残垣断壁产生迷恋、喜欢在废弃之地滞留的微妙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