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勾践托着范蠡的腋下,往上一抬。很轻,像托着一把新硎好的宝剑。一个稚童能重到哪里去?宝剑横陈在他的膝盖上,范蠡的背后贴着他的胸口,柔软、幼小,像所有容易折断的植物茎条,像是他抱起当年尚在学语的鹿郢一样。这样拥抱的姿势很不舒服,因为他能感受到范蠡僵硬的肩膀。他的老师战战兢兢,想必长袖下被遮掩的手指已经攥得发白。想到这里,勾践的心情终于愉快起来,他低头,一缕长发像是没藏好的蛛丝一样垂下。
“范大夫。”他低低地叹息,“既然如此,我应该多多向你请教才好,对吗?”
范蠡没有说话,这被视为一个默许。勾践环着他的腰,仔仔细细为他整理好本就不凌乱的衣襟。当那只白得阴郁的手指擦过他的脖子时,他像被天敌盯住的鹿一样打了个冷战。自下忘川以来,勾践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勤勤恳恳地把自己变成一个于耕田中生活的民夫或隐士。这世上已经没有另一个要他蛰伏的对象。有祥兆所出的东南方,既不存在吴,也不存在越,月亮既照在姑苏台,也明亮于会稽山,他所争夺的胜利、所逃避的命运,乃至于战争本身和他自己,都已经不以“本来”的面目存在了。那么,这便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勾践所维持的,究竟是对谁的、怎样一种誓言?
范蠡路过越王所躬耕的一片田野时,总忍不住想起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他隐约地猜到被雾气盖住的答案,却出于聪明而又不够聪明的天赋,踌躇徘徊,不敢上前揭开它。这使他在与勾践对话时移开视线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在今日,他又一次在谈话的缝隙中垂下目光。当范蠡低头看着面前一杯清澈见底的茶汤时,勾践放下杯子,若有所思地注视他。
“入内详谈吧。”勾践说道。
说完,他起身,并不在乎身后的人是否跟上。范蠡在忘川行走,用的是年幼的那具皮囊,那是故事开始之前他的形貌,与“勾践”和“吴越”毫无关系。他几乎只到勾践的胸口,小步跑起来,才能勉强跟上越王行走的速度。室内只有一把椅子,一张木床,底下放着几堆用来取暖的柴薪。还好不是用来铺床的。范蠡莫名其妙松了口气。
然后,不知道出于怎样的缘故,越王对形貌过分年轻的老师生出了些奇妙的兴趣,做出几乎是亲亵的举动。这样的举动倘若对着真正的孩子,倒并没有什么严重的所谓,反而彰显青眼有加的亲昵。倘若长辈过于喜欢一个孩子,将他抱在膝盖上抚摸,这难道有什么违背伦理纲常的吗?只需要忽略此情此景中唯一一个小小的问题:这个孩子的皮囊下所活动的灵魂,比勾践年长一轮还不止。
范蠡背后发麻。与勾践肌肤相贴,他快感受不到来自这个胸口的温度。勾践的体温比平常人要低,在所有臣子(或嫔妃)中,他最清楚这一点。在吴国石室的冬天,他为了防止大王的手指被冻烂,曾经敞开自己的胸口去温暖主人的双手。那时的光景与今日何其相似,可为何此时此刻,惊恐到了想要扭头就逃开的地步?——难道勾践还能再杀死文种一次?难道越王还能射穿一只已经逃出五湖的船?
勾践伸手,那双手又落在范蠡的腰带上。五枚铜钱端端正正镶嵌在腰带中心,他的老师不常佩玉。在范蠡年轻时,这被他身边的君子视为人品轻佻的一种表现。他竟然以为自己的选择可以凌驾于礼制之上,越过所有人的评价,选择庶人的铜钱而非君子的玉石。隔着硬质的革带,勾践左手的手掌可以把这具年幼身躯的小腹覆盖得严严实实。他按着范蠡的腹部,另外一只手向上抚摸,勾着范蠡藏在中衣里的一条红绳,往外一拽。范蠡像被牵着项圈一样朝前倾斜,他身后的勾践欣然地弯下腰,把下巴放在臣子与老师柔软的肩颈上。
“不知道范大夫这具身躯齿龄几何?”勾践虚心请教。
不过十三。范蠡心中默念,却不敢出声回答。此时装死固然绝非上策,但他隐约的预感越来越逼近现实:假如真的开口搭话,他与勾践之间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便如大厦倒塌一般轰然消逝了。勾践也并不真切需要他的答复,只是问过便罢,接着颇有兴致地继续以手丈量上将军这具他并不熟悉的身躯。他与范蠡相识在青年之后,在他第一次见到这位自楚而来的贤才时,范蠡已是一个落落翩翩的青年。这青年被允常指给他做臣子与老师,拿出的态度却既不严肃,也不恭敬,开口前先蹲下来,给越太子勾践做了一只草编的蚱蜢。
他把手伸进范蠡垂下的大袖里,找到那只不算修长的手。不知道这双属于幼童的手,此时还能不能为越王编出什么新鲜的东西?不论如何,它肯定是没办法拉开弓的。倘若不是特制,它连弓都未必握得稳。勾践在他的手掌心捏了捏,想起从前范蠡含笑劝他的话。
“凡为弓,各因其君之躬、志虑、血气。躬有长短,血气有强弱。——但是,这不是因为太子力弱的缘故。只是您年纪幼小,尚未长足,因此不应当用我的配弓。”
范蠡半蹲下,丝毫不顾及青色的衣摆扫在地面,眉毛松动,神情介于无谓的轻松和谦恭的亲和之间。勾践没有听从这位臣子的谏言,依旧坚持用这把来自楚地的楚弓。楚人善射猎,弧父只生在荆山,羿的能为只传授给了琴氏,琴氏又只将本领分给三侯,可难道越人便不能驾驭楚的弓箭吗?他心里怀着忿忿的感情,却在下一刻感受到耳边柔软的呼吸声。范蠡身上所佩戴香囊的香气传来,那双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盖在勾践的手背上,为他拉开弓弦,拉到不能再圆满的地步。
“……不过,要是太子坚持的话。”范蠡轻声说。“就请允许我来教导您吧。”
……
“你还记不记得这件事?”勾践捏着范蠡的手指,缓慢重复,将千年前某个下午的对白一字不漏地复述。这只手被他反复把玩,仿佛梦中情人。他与越王后是少年时成就的夫妻,那个时候的“少年”,和当下很不一样。在不到三十年就要急匆匆完成出生、成长、生育、死亡等一系列任务的情况下,“少年时代”只能局限于尚不需要目睹围墙之外是什么的那段时间。何况勾践背负的使命十分重大,大约七岁时,他就不得不开始学习如何处理他人的生命。
越王后就是这时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的。两个“少年”并不需要在还没有发育成熟时就急着繁育下一代,他们得以维持一种体面的相敬如宾。这种习惯持续到很久之后,直到越王后自刎而亡时,都小心谨慎地不让自己的鲜血溅脏丈夫的袖子。这也就是说,其实他从来没有这样柔情款款地握住某人的手。既不为了接下来的繁育活动,也不是为了表达信赖和看重,更不是为了形式性地体现一下君王的真诚。他只是好奇地、像当年握着范蠡送给他的一只草蚱蜢一样,用人类这一末端的肢体取乐。
范蠡被他压得喘不过气。儿童的身躯并不坚硬,可以轻松地把骨头关节按弯,勾践摆弄他像摆弄一个趁手的玩具,借此弥补人生前十三年被无情剥夺的童年岁月。越王的整个阴影罩下来,从背后几乎看不见范蠡的一点形状,连费力点在地上的脚尖,都被勾践垂下的衣裳下摆盖住。勾践的呼吸落在他的耳尖上,薄而凉的嘴唇擦过范蠡后颈:他绝望地发现自己腿有点发软,不知道是过多的感情冲击,还是太长时间绷紧小腿的原因。
勾践握住范蠡的手腕,继续向上抚摸,成人手掌的长度几乎是孩童小臂的长度。范蠡终于难以忍受,被挤压出猫一样的叫声,短促而明显。他还在坚持拒绝以人类的语言回应勾践的期待,但这坚持的决心摇摇欲坠。食指和拇指就足以圈住手腕,要折断会耗费多少力气?
越王缓慢地抱得更紧一些。像是蟒蛇在绞杀猎物,体温过低的捕食者是不是都有这样的毛病?范蠡动了动胳膊,回应他的是背后毫不动摇的钳制。勾践的手移到了他的后腰,他低着头,两枚铜钱一样的吊坠跟着动作摇晃,被勾践咬住一边,范蠡便再也不敢动弹。持续片刻之后,在他终于忍不住想要像鱼一样逃走之前,勾践松开那枚铜钱,也松开一直捏着他的右手,状似体贴地将他转了个方向,用袖子为他擦干净额头。
越王喟叹,“大夫莫非在害怕我?”
范蠡眼前一黑,扑地一声,天旋地转。稚童的身躯在以秒计的时间里抽条,十多年的岁月被压缩在几个眨眼里。勾践没有松开按在他腰上的那只手,这场变故被迫只能在君主的膝盖上完成。骨头与骨头之间吱嘎吱嘎的声音停下,那名自楚地而来的青年贤才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峨冠博带,脸上带着介于恼怒和惊惧之间的无可奈何。
那只一直按着他的手一松,范蠡猝不及防,翻身落到地上。勾践起身,亲自将他扶起,为他拍打干净衣上的灰尘之后,后退一步,端端正正在与胸齐平的高度作揖。按理来说,范蠡应当尚未习惯于他平视的视角,回礼的姿势却毫不滞涩。曾经的越国上将军、眼下的五湖商社主人,神色复杂,像有几千几万句话要讲,对着勾践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勾践的态度仿佛先前什么也没发生,那样亲昵的亵玩不过是午后的噩梦。
范蠡道:“大王手段了得。”
勾践一笑,“依先生从前教导。”
范蠡道,“莫非大王只为如此见我一面?”
勾践回答:“为了让老师安心。”
范蠡沉默片刻,面露苦笑,“安心?恐怕我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安心了。”
“这也是一种安心。”勾践轻声说,“尘埃落定,无论是胜是负,也只能安心了。哪怕将灵魂藏进稚幼的躯壳里,先生,那些已发生过的事,难道就可以假装不知道而认为其不存在?”
“摔碎的镜子不能复原,东流的江河难以回到西边的水泽,射出的箭能够回到弓弦上吗?”范蠡摇头,“这是天行四时的常态,世上没有什么能违背它的意志的。你我不过是这样流转的四时中的一簇,何必非要勉强?”
“当年教导我时,范先生倒从没有说过天道。”勾践缓慢道。
范蠡立刻接话,“在我离开之后,大王亦谈论起国自有其运命了。”
勾践不答,伸出左手摊开。一枚圆圆的铜钱横在他的掌心,范蠡向后一摸,才发现后腰上革带镶着的五枚铜钱缺了一枚。勾践握着他的手,仔细认真地把这枚铜钱塞进范蠡的掌心里。他的声音平静,“自然是要请大夫教我,倘若天道有常,那命途圆满之后,人还要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