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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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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5-08-17
Updated:
2025-09-25
Words:
59,786
Chapters: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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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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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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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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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0

【瑞莉】望桐路1号

Summary:

他们住在望桐路1号的那间出租屋里。他们——张晋瑞和黄力元。

Notes:

*雨季的出租屋文学。
*私设一堆,标题乱取的,真住望桐路的也别骂我。
*勿上升真人。

Chapter Text

01.
  他们住在望桐路1号的那间出租屋里。他们——张晋瑞和黄力元。
  广东的天气一如既往的潮湿,空气中过饱和的水汽除了给回南天的木质衣柜留下无法稀释的霉斑以外,也让习惯了干燥北方的张晋瑞额头上冒出一颗颗淡红色的痘。他有些在意自己的形象,每天早上都挤在狭小卫生间的那面半身镜前唉声叹气,顺便抱怨一下为什么黄力元的皮肤总是那么好,难道是广东人的特异功能。
  黄力元慢吞吞地刷牙,声音含含糊糊的,说谁让你非要考到这里。
  他的个子太小,张晋瑞低头只能看到黄力元凌乱的发旋,那人总是时不时地提起高考这茬,像一个喜欢碎碎念的小老太太。张晋瑞气不过地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被黄力元没力气似的怼开了。
  不去上课吗,他说。
  马上去。张晋瑞照例蹭黄力元的剃须泡刮胡子,又戴上他那副平光眼镜,在镜子前臭美了一会儿,直到旁边的人露出忍无可忍的表情。
  “中午给你带饭吗,在台球厅?”临出门前张晋瑞问了一句,黄力元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软绵绵地靠在门框上,摇摇头。
  “自己解决。”他挠了挠后脑勺,头发被墙壁压出一个柔软的弧度,“我要睡觉。”
  你什么作息。张晋瑞吐槽一句,却还是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中午得给这个人带点吃的回来。否则,就算快饿死了,黄力元也不会从床上挪开一步的。
  “走啦。”他带上了门,最后看到的是那人微微扁起的嘴唇,以及从唇缝里哼出的那声“嗯”。
  很平凡的一天,张晋瑞骑车时想到,就像望桐路的一切。灰蓝色的出租屋,虬结着乱七八糟的电线,远处凭空矗立起几座高楼。地面总是潮湿的,漫步着一个又一个水坑。从水坑的倒影里,张晋瑞看见了自己从出门起就一直上扬着的嘴角。
  和黄力元一起住在望桐路1号,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意外。至少,对张晋瑞来说,他从表白成功的那刻就开始编排。山东人显然无法适应南方终日湿漉漉的气候,在深圳读的一年高三也不过是家里为了躲避经济动荡的无奈之举。按照正常的套路,当父亲和他说公司已经渡过难关的那天起,从模拟考成绩完美够上北京的分数线起,张晋瑞就应该考虑逃离雨季的广东,回到他的舒适区了。
  可惜遇见黄力元是唯一的变数。那人不学无术了三年,在高考前夕像玩游戏似的接受了他的表白,并在张晋瑞坚定地把第一志愿填到了深圳时大惊失色,说我靠你来真的。
  张晋瑞冲他翻了个白眼。黄力元抢过他的鼠标试图修改,填报系统却停留在提交界面一动也不动,远超录取线的分数几乎注定了这个在高中名列前茅的学霸的结局。张晋瑞第一次看到情绪这么激动的黄力元,握着鼠标的手一直发抖——他还以为莉莉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呢。
  黄力元眼眶边缘泛起了一点红,一扭头对上张晋瑞乐呵呵的表情,耳朵嗡嗡的,只听见那人说:
  “怎么了,你舍得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放屁。黄力元从没遇到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所以张晋瑞不是和他玩玩而已吗?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一个人为了他放弃自己的前途?万一张晋瑞后悔了呢……他一定会后悔的,也许明天就会,但一切已经挽回不了了。
  黄力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竭力控制住自己想给对方那张白皙的脸上来一拳的冲动:
  “你……我,你他妈……靠,你有病吧!”
  张晋瑞在这个时候攥住了他的手腕。这是他面对黄力元唯一的优势,一双足够让那人动弹不得的大手。但其实他并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敢对上黄力元的眼睛:他害怕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悔恨之类的情绪,害怕这场假戏真做会成为黄力元的负担——玩游戏而已,别这么认真,那人会说。
  他们就这么傻兮兮地在网吧里僵持了很久。张晋瑞拼了老命给自己想了个合理的理由:那个理由似乎在他心里已经存在一整年了,他很喜欢,并且坚信黄力元不可能拒绝。
  他对黄力元解释道,自己是因为家里没钱,在北京租不起房子,才选择留在深圳的。
  不管怎么说,深圳还有你不是吗。张晋瑞说。他有些雀跃地观察到黄力元的表情松动了一瞬。这个理由绝对可信,他在心里给自己开了个礼花。父亲破产的事在他们那所高中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黄力元肯定知道,而且张晋瑞相信,他一定会在意。
  他会在意自己心里那簇火苗般的胜负欲。网吧的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在这个湿热的夜晚,张晋瑞通过让人呼吸困难的水汽向黄力元传递了一个讯息:
  现在我是你的手下败将,我需要你。
  黄力元的嘴唇颤了颤。他犹豫了几秒,用力甩开张晋瑞的手。他没有拿伞,因为仅此一把。黄力元把唯一的伞留给了张晋瑞,自己套上连帽衫的帽子,脚步匆忙地闯进了雨里。
  后来,他们一起找到了这间屋子,在望桐路1号。
  青春期的人总是会脑子一热地作出某些无法挽回的举动。也许几年后他会后悔留在深圳,也许他会羡慕在北京,在上海的生活。张晋瑞永远不敢保证自己这么做是否正确,他就像在横渡一片未知的沼泽:
  这就得靠黄力元拉住他。

02.
  黄力元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得心应手。出租屋很小,只剩下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大男人搬进去就把所有可供呼吸的空间占满。刚入住那天晚上黄力元就像是初恋那样拘谨,虽然他们和初恋也没什么区别。从校园里打打闹闹似的恋爱到同居只过了一个月,连洗澡都要刻意回避眼神。
  张晋瑞是北方人,倒不在意这些。黄力元却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像是要把上面的贪吃蛇盯出一个大洞。这无疑给了对方得寸进尺的机会。张晋瑞带着满身热腾腾的水汽躺到他身边,铁架床咯吱咯吱地响。黄力元没什么表情,但屏幕上“game over”的标识很不给面子地暴露了他此刻有多么慌张。南方人不爽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抱怨的尾音,身体往下蹭蹭,用凉被挡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睡觉。”声音闷闷的。
  “你什么时候睡这么早了?”张晋瑞怎么也压不下自己的嘴角。他试图去拨弄开那床被子,却被黄力元攥住了手指。
  “搬家太累了,我明天还要上班。”被子里的人努力想装出一副成熟男人的语气,好像张晋瑞是那个打扰大人工作的小屁孩,“你关灯。”
  张晋瑞失笑。他抬手熄灭了那盏晃晃悠悠的白炽灯,房间变暗了些,薄薄的窗帘却遮不住外面的霓虹彩灯和雨声。
  “最近总是下雨。”躺下来时张晋瑞提了一嘴。他没敢离黄力元太近,不过狭窄的床铺让他们也只能手臂贴着手臂。朦胧间他感受到那人冰凉的手指攀上了他的胳膊,黄力元比别人稍快一些的呼吸很巧地打在耳畔。这大概是雨季最亲密无间的姿势之一。张晋瑞的身子有些绷紧了,听见对方细碎的呢喃:
  “我喜欢下雨天。”
  说完这话黄力元就没了反应,尽管张晋瑞知道他还没有睡着。至少能在那人口中听到“我”和“喜欢”两个词连在一起已经是一种奇迹,不管那后面跟着的是什么。
  张晋瑞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快睡着时他想起来这样的氛围应该接个吻才对,他实在是高兴得昏了头。睡梦里似乎有两片潮湿的东西微不可查地触碰了一下他的鼻尖,就像窗外的雨声那样轻柔。

  过分的早睡换来的是不合时宜的早起,这对黄力元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他在台球厅工作,每天晚上给别人当陪练,白天就在街上当无业游民。张晋瑞和他的生活作息几乎完全相反,土木专业的课程排得太满,一周有三天要上早八。洗漱的时候他问黄力元要不要去他学校看看,那人懵懵地坐在床上,背心肩带滑到肩膀,蒙住头说懒得去。
  懒死你。张晋瑞下意识地反唇相讥,说那我晚上来找你。中午饭别忘了吃。别睡回笼觉了到时候腰疼……黄力元嗯嗯啊啊地随口应了,试图屏蔽瑞老妈子喋喋不休的唠叨,说你快走吧。
  和黄力元相处就是热脸贴上冷屁股,张晋瑞无奈地背上包出门。走出几步远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跑回来急忙忙把门锁打开,果不其然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
  “不是叫你别抽烟?”他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夺走黄力元指间的香烟,在床头柜上按灭。被打断的人眉宇间聚起了一团浓浓的戾气,不爽道:
  “又没在你在的时候抽。”
  “抽烟对身体不好,你那时候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
  “关你屁事。”黄力元回道,有些焦躁地用被子埋住了头。房间里沉默了半晌,渐渐的发脾气的人感觉到了不对劲。他迟疑着从被子下面露出一只眼睛,看见张晋瑞抱着胳膊倚在门口,神色泰然地盯着他。
  “靠。”黄力元最受不了他这样,好像自己犯了什么天大的罪似的,还不如直接骂他一顿来得痛快:
  “我不抽了,行了吧?”
  张晋瑞不动声色。
  “真的——”黄力元挠挠头,自暴自弃道。
  “你放心好了……”
  “你不怕迟到吗?”
  他的尾音拖的老长,配上不标准的广普就像在撒娇。这种时候张晋瑞才相信他是真的保证了。黄力元有时候就像一只喜欢亮爪子的猫,可惜他的爪子在张晋瑞眼里看上去就像一朵毫无威慑力的太阳花。
  在一起的两个人本就需要互相改变。张晋瑞就像解一道谜题一样去研究黄力元,仿佛在一次次叩问自己喜欢他的缘由。
  最后他发现答案就藏在生活的每个角落。

03.
  广东有着全中国最长的雨季,从回南天开始就是折磨人的潮湿。土生土长的深圳人黄力元觉得没什么,却忘记了这一切对张晋瑞来说算得上一种酷刑。他不止一次向对方抱怨自己衣服没干,昨晚刚洗过的头只出门了一趟就变油,还要应对老化的电线和发霉的墙壁。
  说这些话的时候黄力元正在床沿上吸溜吸溜吃泡面,人字拖踩在张晋瑞沾了泥点的白鞋上,大拇指微微地晃动。眼看着大学生还想抱怨,黄力元适时地堵住了他的嘴,说:
  “我下午把墙壁粉刷一下就好啦。”
  普通话带着点粤语的腔调,是安慰的意思。张晋瑞抿了抿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黄力元也是会体贴人的,张晋瑞打开电脑时想,眼角不由地泛出一丝笑意。
  他最近忙得厉害,先不说为了国奖要卷绩点卷项目,为了补贴家用在中午还得偷闲当家教备课。但张晋瑞偏偏是那种越忙越有劲的人,好像活该当一颗不停旋转的陀螺。学校离望桐路1号不远,他为了和黄力元多待会儿才特意赶回来。那人对他的殷勤没什么反应,给他开门时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整个人缩在宽松的T恤衫里。
  张晋瑞说他吃过了,黄力元哦了一声,说本来也没给你准备。大学生气得咬牙,不止一次问自己犯了什么病才去倒贴黄力元这种人,那股若即若离的担忧再次攀上了张晋瑞的心头:万一到头来只有他对这场感情认真,岂不是小丑。
  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瞬,连张晋瑞都没有意识到,黄力元却发现了。他的理解可能出了偏差,难得有些无措地抓了下后脑勺乱蓬蓬的头发,说了句“干嘛啦”,习惯性地枕上对方的大腿。
  啥意思,黄力元在……讨好他吗。张晋瑞保存了文档,手指轻轻插进他的发间。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黄力元圆润的下巴。
  “对了,昨天我发工资。”黄力元打了个哈欠,“转到你卡里了。”
  “行,”张晋瑞点点头,“给自己留点儿。”
  “我又不是傻傻的。”躺着的人笑了,揉了揉眼睛,又说:“反正我也用不上什么钱。”
  黄力元好逞强,脑子里还是广东人最老派的思想。张晋瑞觉得当初他能同意自己留在深圳,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满足他的圣父心。从没有人对黄力元的生活有过什么期待,他就像所有普通的年轻人一样,混一个不轻不重的文凭,过着不咸不淡的生活,挤在深圳的高楼厦宇之间,好像从不会被人注意的蚂蚁。
  所以,当张晋瑞需要他的帮助,当他折损了自己的青春在台球厅赚得的那点钱能够支撑起另一个光明的前途时:黄力元几乎是毫不犹豫,全盘托出。
  爱人的陪伴是最好的生产力。张晋瑞称得上愉悦地完成了以往复杂的工作。下午还得处理学生会的事务,他动了动膝盖让黄力元起来,并许诺晚上和他一起去隔壁那条街吃牛杂。
  黄力元并没有抬头,慢慢悠悠地从他的大腿往外蹭,搁愣一声滑到凉席上。这下张晋瑞看到了他的整张脸,小巧的鼻尖在阳光下几近半透明。他没忍住上手摸了摸,意外地没有遭到黄力元的反抗。
  “咳……”张晋瑞匆匆收拾好背包,确信自己该走了,否则怕是出不了这个门,“我去学校了。”
  黄力元抬眼看他,手臂在空中晃了晃,说:
  “拜拜。”

04.
  张晋瑞无疑是优秀的。性格豪爽的北方人似乎先天就有人际交往的优势,加上长得帅学习好,在大学里的成绩和高中一样水涨船高。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沉重的交际负担:每天回不完的信息,做不完的工作,交不完的朋友。关系的维持需要精力,渐渐地张晋瑞中午不怎么回家了,唯一坚持的习惯是打个电话让黄力元记得吃饭。那时他正和几个同学在外面聚餐,十几块的麻辣烫满足了大学生经济实惠的需求,店里吵吵闹闹的,导致他听不太清对方的声音。
  黄力元那边倒是很安静,想必还是在家。有时候张晋瑞会觉得黄力元是某种不需要阳光的真菌,永远把自己藏在厚厚的伞盖下孕育谁也看不清的孢子。他问黄力元午饭吃的什么,家里那人盯着自己面前的白象方便面,毫不犹豫地撒谎道:
  “煲仔饭。”
  “听起来不错,下次带我去尝尝。”张晋瑞很快就回了。他大概还想说些什么,声音却被一阵吵闹覆盖,黄力元判断那是个让他头疼的人数,想了想,贴着听筒回了句:
  “挂了。”
  说挂就挂。张晋瑞可能压根发现不了。黄力元被这个想法逗得想笑。他慢悠悠地吃完最后一口泡面,又在手机上玩了一会儿贪吃蛇。充电时他发现插座坏了,在让张晋瑞带一个回来和自己出去买之间两相抉择,最终选择了后者。
  白天出门对黄力元来说不算是常事,一接触到阳光他就感觉自己成了一只邪恶的吸血鬼,只想快点找个阴凉处避一避。他没怎么收拾自己,刘海长得遮住了眼睛,走在路上不愿意看人。
  但是偏偏就有一个人注意到了他。那人打扮得也很朴素,佯装不经意地撞上黄力元,在对方反应过来前抢先开口:
  “你好,帅哥……”那个人推了推自己的黑框眼镜,露出一个看上去挺友好的笑,可惜黄力元根本没有看他的脸,“我看你长得挺帅的,要不要考虑来我们公司拍广告?”
  什么东西。黄力元懵了。讲道理他根本没法应对这种情况,要是张晋瑞在的话就会好很多,那个人从来不害怕和陌生人搭话。嗯……但是拍广告,怎么可能,他这种样子也要,传媒公司的眼光真的出大问题。
  短短的几秒钟内,黄力元已经在心里碎碎念了上百句了。但现实中,他只是犹豫,然后摇头:
  “不,不了。”
  他没等那人回应就慌忙地往前走去,希望那个瞎了眼的“星探”可以不追上来,并且竭力让自己的步子看上去像个正常人一样。开玩笑,像他这样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去做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情吧。还是赶紧买完充电器回家去好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的话却像一根针一样扎在他心里,怎么也拔不掉。
  黄力元买完充电器回到家,烦躁地瘫在床上打游戏。贪吃蛇,攒够两千颗星……广告,给张晋瑞发信息,拍摄……晚饭吃什么,记得收拾房间……抛头露面。
  靠。黄力元咒骂出声。
  他难得主动地给张晋瑞发信息:你什么时候回来?
  对面没回,可能又在上课。黄力元后悔当初没有记下张晋瑞的课表,他不是那种喜欢猜来猜去的人。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张晋瑞终于回了,说今晚在外面吃。黄力元皱起了眉,回个“哦”。
  他还没来得及因为张晋瑞的冷淡而生气,对方就好像预判了他的想法似的,发来一个卖萌的颜表情,又说,出来一起吃牛杂吧,我请客。
  出大问题,谈上一个牛杂大王。黄力元把手机往床头一扔,心情却好了很多。张晋瑞特喜欢吃隔壁街道的那家牛杂粉,地道的两广口味,甚至夸海口说可以为了一碗牛杂汤入赘广东。让山东人说出“入赘”两个字,黄力元咳嗽了两下,觉得自己祖上积的阴德全没了。他也没考虑到他们俩男的,为什么偏偏是张晋瑞入赘他家。但黄力元可以为了这句话去吃几百遍,就算他早就吃腻了。
  他在家里收拾了一下自己。广东天气太让人难堪,大家统一的人字拖配短裤,任何装扮到了外面都会一秒现出原形。但黄力元还是选择在镜子面前用生疏的手法抓了抓头发。他的额头很窄,撩起刘海露出眉眼的那一刻连黄力元自己都有些恍惚。那个人是怎么从人群中发现他的呢,帅吗。黄力元从没真的觉得自己帅过,在qq空间装逼的时候倒是提过两句,但谁都看得出来那不过是屌丝的玩笑。
  现在有一个人说他帅。黄力元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脸,充其量就是鼻子长得好点,嘴唇太厚,眼睛太小……
  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黄力元慌忙拿起手机,不知为何有种被抓了个现行的尴尬。他“喂”了一声,张晋瑞吵吵闹闹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莉莉,你快到没?”
  “等着。”黄力元蹦出两个字,那边又是一阵喧嚣,大致听得出张晋瑞又在吐槽他之类的,黄力元勾了勾嘴角,把电话丢到一边。
  算了。
  他收拾东西准备出门。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想到,张晋瑞会不会觉得他帅。这个问题真的很无聊,所以黄力元很草率地定了个答案就是不会。毕竟张晋瑞还是个男的,和他一样只会欣赏美女,他就从没觉得张晋瑞有什么帅的——真的。
  走进店门前黄力元才意识到,其实他一直都不知道张晋瑞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他。

  原来张晋瑞根本就没到。黄力元坐在熟悉的座位——因为他们来了太多次,连老板都认识他俩了——气冲冲地打字骂张晋瑞这个迟到怪。饭店里的空气比外面更添了一分湿气,黄力元有点坐不住,走出门透气。
  远处传来一阵喧闹,黄力元几乎是在瞬间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将近一米九的山东人在广东显然有些太高,连带着周围的几个男孩女孩都显得小鸟依人起来,黄力元冒出这样的念头。人多的地方显然不是他的舒适区,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突然很想抽烟。
  他像只怕雨的猫一样缩回了屋子,等着张晋瑞带着那一大群朋友闹闹哄哄地闯进来。黄力元想,他并不生气,张晋瑞从没说过这顿晚饭只有他们两个人,无非是自己自闭症犯了而已。这个世界远没有那么包容,足够关注到他的心情。也许是张晋瑞把他惯坏了。
  张晋瑞走进门看见的就是这样的黄力元,低着头玩手机,鼻梁几乎要贴到屏幕上。听见他的声音,那人抬头,张晋瑞意外地捕捉到黄力元眼中的震惊:
  “你一个人?”
  “嗯,怎么了,”张晋瑞回头看看,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们只是顺路罢了……你不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吗?”
  黄力元眨了眨眼,手指竟然有些发抖。在他说话的间隙,张晋瑞一直直勾勾地盯着他。
  黄力元说:“你……不用管我。”
  “你是不是弄过头发了?”张晋瑞没有回答,反倒是饶有兴味地凑近了。他的鼻梁很高,陡然离近带来压迫感。黄力元呼吸都停了一瞬,耳尖发烫。
  他以为张晋瑞会像往常那样揉他的头,尽管被自己多次吐槽还是屡试不爽。但想象中的触感并没有到来,张晋瑞只是很轻很轻地拨弄了一下他的刘海,就像一片羽毛亲吻额头,露出了黄力元被遮住的眼睛。
  “可以啊。”张晋瑞最后评价道。黄力元脑子乱乱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个“可以”法,究竟是他技术可以,还是别的什么……
  万幸老板娘端上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牛杂粉,才让氛围不至于那么尴尬。张晋瑞又去轻车熟路地叫了两杯凉茶,转过头发现黄力元几乎把脸埋到了碗里。
  “不是,”他哭笑不得,“这么害羞吗?”
  “去你的,谁害羞了。”黄力元鼻尖上冒起了汗,赶紧喝杯凉茶压压惊,一口下去苦得他要吐。
  “拿错了拿错了,这是我的。”张晋瑞赶紧把另一杯递过去,语气里却满是幸灾乐祸。黄力元幽怨地瞪了他一眼,任凭脖颈上的汗珠滑落进衬衫领口。
  广东的天气实在太热了。
  张晋瑞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提到学校的一些逆天规定时更是一堆吐槽。黄力元有时候也会跟着骂,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的话挺多,也很有意思。张晋瑞想这大概是给自己持之以恒的奖励。
  只有在聊到交朋友时黄力元有些沉默。张晋瑞知道他的社交圈不小,事实上黄力元很懂得分寸,知道怎么让交往变得自然。但那些朋友最后都成了躺在通讯录里一个个黑白色的号码,对于黄力元来说,他永远不会主动勾起友情这种费神耗时的东西。
  张晋瑞实在是例外中的例外。他经常说让黄力元来学校里看看他,还说你一个人在家不无聊吗。黄力元很疑惑地望向他的眼睛,好像张晋瑞说了什么让人难以置信的话似的。
  不无聊啊,黄力元说。
  如今张晋瑞有些恍然大悟了,在黄力元用调羹一口一口地喝牛杂汤时,他盯着那人蓬松的发顶,忽然联想到今天白天有一个同级的姑娘。她养了一只小狗,每天都担心小狗独自在家会不会很孤单。张晋瑞过去常常有这样的心情,但现在他发现黄力元更像是一只猫。
  干嘛。黄力元抬起了头,表情不解。张晋瑞意识到自己笑出了声。他赶紧装作很忙地擦了擦嘴,却被闪光灯晃了一眼。黄力元躲在手机镜头后面,竭力压抑住自己嘴角的笑。

 

Chapter 2

Summary:

黄力元一直以来就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稍微有一点风浪就会支离破碎。而金钱是唯一有重量的东西——
除了这个,他想不出其他能让张晋瑞留在自己身边的理由。

Chapter Text

05.
  他们都还没到要为了钱发愁的年纪。虽然执意留在深圳让家里几乎断绝了和张晋瑞的联系,凭借兼职的钱和黄力元的工资也足够维持两个年轻人简朴的生活,他们甚至可以像别的情侣一样有几次约会,虽然黄力元看上去没那么感兴趣。
  总之,攒钱这个概念还是太遥远。金钱在深圳是最值钱也最不值钱的东西,如同烟花一般在手中炸开,转瞬即逝。黄力元依旧在台球厅做着昼夜颠倒的工作,每次他回家的时候张晋瑞都在睡觉,身侧留下刚好容纳一人的空位。他躺下去,那人的胳膊会很自然地搭到他的身上。
  黄力元时常在想张晋瑞什么时候能够意识到他们其实不合适。他的人生会荒废在小巷子深处的某间出租屋里,而张晋瑞显然不是。他不用去大学就能知道这人到底有多牛,因为台球厅里常常会有一些大学生。黄力元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能够从陌生人的口中听见张晋瑞的名字,那三个字的发音他每天都要在嘴边转上个十几遍,但不知为何变得那么刺耳。好像在听一个遥远的朋友的动向,明明每天晚上他们都同床共枕。张晋瑞特别喜欢搂着他睡,一米八的大个子把他整个人包裹进怀里毫无压力。如果运气好的话早晨起来还能有一个被迫的吻,但更多时候是空荡荡的床铺,大学生龙飞凤舞的字迹贴在床头,不厌其烦地提醒他那些永远不会忘记的琐事。
  一杆完美的母球进洞,顾客抱怨了一句,黄力元你最近怎么回事。他不好意思地挠头,在心里把张晋瑞从上到下骂了一顿。
  黄力元有自己报复的方式。他清理完台面上最后一颗球,拒绝了同事要去吃夜宵的邀请,趁着夜色找到了街道尽头的那一排ATM机。他最近升了职,虽然陪练的名头再怎么升也升不出什么花样,至少工资好看了点。黄力元低着头在皮包里找钱,认认真真地数出了两千块。
  差不多是全部工资了。之前他每个月还得留出五百买烟,但被张晋瑞逼着戒了。黄力元想想自己的生活还真的挺无趣的,除了烟酒以外好像一分钱也花不出去。
  他熟练地输入张晋瑞的银行账户,把钞票尽数存了进去。
  ATM点钱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有几张纸币折了角被吐了出来,黄力元只好一张张地放。他在想张晋瑞什么时候会发现自己每个月的转账多了五百块钱——也许明天就能发现,那人的理财能力比自己强得多。他记得上次张晋瑞给了他一本存折,说把每个月剩的钱都存进去了。存折上面显示的金额让黄力元有些震惊,第一次明白了积少成多的道理。但他可能永远也学不会攒钱。攒钱是一种对未来的投资,但黄力元总是那么悲观,悲观到看不清所谓的未来。
  他拒绝了保管存折的重任,最后张晋瑞把那本绿色本子放在了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黄力元从没有去看过,他只是自顾自地每个月给张晋瑞的银行卡上打钱,好像在做什么倔强的竞争。
  黄力元一直以来就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稍微有一点风浪就会支离破碎。而金钱是唯一有重量的东西——
  除了这个,他想不出其他能让张晋瑞留在自己身边的理由。

06.
  张晋瑞大二的那年,黄力元换了第一台智能手机。魅族的最新款,是为了在台球厅装逼买的。除了打打最基础的手机游戏外,和他之前那个翻盖手机没啥区别。唯一的好处是内存还算大,可以用来拍照。刚开始里面存的都是黄力元臭屁的自拍,酷爱用厚重的黑色刘海遮住眼睛,只露出精致的侧脸。张晋瑞对此的评价是我靠你网络男神啊,一惊一乍的表情让黄力元还挺受用。
  后来他决定记录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毕竟这么大台手机光用来自恋有点浪费了不是。偶尔他会拍点视频,都是很短的片段。比如张晋瑞骑电瓶车来接他下班,颠簸的镜头框住了那人的半张脸。又比如他们第一次去约会选择了动物园,他抓拍下了张晋瑞的鼻子被鹦鹉啄的一瞬间。还有张晋瑞给他买的一束花,放不了两天就烂了,只把最鲜活的样子留在硬盘里。
  深夜黄力元会一个人偷偷回味这些视频,像素很低,但大脑却可以轻易地补齐那些缺失的身影,他发现张晋瑞的存在感居然那么强,仿佛一颗钉子卡进了生活的罅隙。黄力元有些悲观主义,甚至会觉得这些痕迹永远也无法抹去——即使他们分开。
  张晋瑞大概察觉不到他这些情绪。经过一整年的相处,他以为黄力元已经向他敞开了心扉。他们几乎没有秘密,默契到可以猜出对方下一秒的举动。大学生就像是通关了世界上最难的的攻略游戏,满脸都写着春风得意。黄力元感觉张晋瑞每天早上都会向他发出一个信号,那就是“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到底谁更了解谁,黄力元捣鼓着手机,就像谁更爱谁一样,这种问题一辈子也搞不清楚。总之,张晋瑞就是爱和他比,比谁先在存折里存够一万块,比谁在镜头前说话不卡壳,比谁能占对方更多的便宜。有一回他们打赌谁先猜出对方送的情人节礼物,黄力元费尽心机,连发票都撕了,却没想到张晋瑞的同学刚好在他买耳机的那家店做兼职。一通电话打过去,胜负已定,张晋瑞笑得嘴都合不拢。黄力元趴在桌上恼火,他想破脑袋也猜不出张晋瑞究竟要送他什么。送礼方面他的灵感实在有些枯竭,最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认输。
  张晋瑞乐呵呵地说输了要有惩罚,真心话大冒险选一个。黄力元毫不犹豫地就选了大冒险,倒不是因为他莽夫,只是感觉他们之间好像没什么瞒着对方的真心话要说了。
  难得有个拿捏黄力元的机会,张晋瑞花了自己高考时十倍的精力,想来想去想的对方都烦了,嘟囔道有那么难吗,再不说就当作废了。
  张晋瑞哎哎哎拦住他,说你着什么急。他掐着下巴琢磨一会儿,说莉莉你叫声瑞哥来听听。
  靠。黄力元猛地跳起来,搞什么。张晋瑞笑着拽住他的袖口,说愿赌服输。你怕?那就换一个。
  他知道黄力元说不出怕这个字。果然,那人很没好气地扒拉开他的手,瘪了瘪嘴。
  “叫就叫。”黄力元瞥了他一眼,有一种想把张晋瑞那张笑脸撕烂的感觉。
  “哎等等,”张晋瑞突然想到了什么,掏出手机打开录像,“我得录下来,黄力元叫我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事。录下来我每天都听。”
  “你有病是不是?”黄力元憋屈得不行。同岁的人之间叫哥太微妙,好像他甘愿在张晋瑞面前低下头了似的。黄力元发誓下次一定要让张晋瑞亲口叫他“莉哥”,叫二十遍,他设置成手机铃声。
  空气沉默了几十秒,久到张晋瑞都以为黄力元真的要反悔了,才听见一声细若蚊蚋的:
  “……瑞哥。”
  “啥,”张晋瑞追着逗他,“没听清。”
  “……”黄力元豁出去了,“瑞哥瑞哥瑞哥,你他妈纯有病。”
  张晋瑞听爽了,一边笑一边喜滋滋地打算把视频保存下来。没想到手机震动了下,界面上大大的一行白字:
  内存不足,请清理内存后拍摄。
  “靠!”张晋瑞真情实感地给这台破手机竖了个中指。这下轮到黄力元得意了,刚才叫哥的尴尬一瞬间被他扫到脑后,他还很欠地凑上来:
  “哎呀,瑞哥……没录上吗?好可惜哟——”
  “现在你叫得倒是欢。”张晋瑞无语,“早知道应该先送礼物再惩罚的。”
  “……啥?”黄力元眨眨眼,“不是,你送了我什么?”
  张晋瑞像变魔术一样,从衣柜里搬出一只纸箱来:“自己看。”
  黄力元很想知道这个让自己输得惨不忍睹的礼物究竟是什么,事实上他在看到那只箱子的第一秒就有了隐隐的预感,那预感让他竟然没办法心平气和地将它拆开。
  “这……”但当那台崭新的相机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黄力元的手还是在发抖。他甚至有些耳鸣了。
  “咋了,我还以为你会很激动呢。”张晋瑞看上去有些失望。黄力元抬眼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地把相机拿在手上端详,摸索半天,只磕磕绊绊地吐出一句:
  “这挺贵的。”
  张晋瑞挑眉,向后一仰,颇为“财大气粗”地说:“喜欢就好。”
  “我看你想要很久了,平时拿去拍点东西。”
  “有什么好拍的。”黄力元嘴上这么说。张晋瑞乐了:
  “把你嘴角压一压再说这话。”
  这会黄力元被呛了却没回嘴,反倒是真情实感地笑了起来。他的嘴角弧度很好看,张晋瑞没忍住多盯了会儿。
  “谢谢你,瑞哥。”黄力元很真诚地说。
  张晋瑞不太习惯那人的正经:“再叫一声呗。”
  黄力元抿了抿嘴,把相机放在了桌上。看他这高兴的模样,张晋瑞心里乐呵还来不及,也没想着黄力元真能叫。
  谁知道一向温温吞吞的那人突然主动地走过来,张晋瑞身前投下一片阴影,还没反应,黄力元的一条腿就卡进了他的膝盖之间。
  “……”张晋瑞意义不明地咽了咽口水。啥意思,黄力元太激动了,要亲他一口?
  他不小心把自己的心声说了出来,黄力元的脸色瞬间变了,耳朵跟要爆炸了一样红,连忙弹射出去几米远:
  “草草草草草,你说什么呢!”
  “你刚才的样子明明就是想亲的吧……”张晋瑞戳穿道,张开双臂,“来来来,害羞啥,又不是没亲过。”
  偏偏黄力元还跟处男一样紧张,明明他们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差不多了。张晋瑞啧了一声,干脆直接站起来逼到黄力元面前,把那人逼得向后一个踉跄。
  他们第一次这么直愣愣地亲吻,好像接吻本身就是那么神圣。张晋瑞的手心都在冒汗,把黄力元的衣服攥得皱巴巴的。相贴的唇瓣湿得一塌糊涂,唇齿间只有冰凉又柔软的触感。鼻尖抵在一起,连呼吸都带上了对方的影子,只好让动作和心跳全部同频。张晋瑞有些慌乱地掐着黄力元的腰,越过红润的唇峰对上那人的眼睛,略带一点害羞和不服气。黄力元用牙齿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下。
  窗外的雨瞬间砸了下来。也许刚才就已经有了预谋,只等着某个足以压倒乌云的契机。他们两个人滚上床的时候,正巧落下一阵响雷,和黄力元喘着气喊的那声“瑞哥”一起,灌进了张晋瑞的心里。

07.
  有了相机的黄力元好像鸟找到了它的翅膀,张晋瑞不知道这个形容对不对,总之那人一天到晚都举着那台相机拍来拍去。神奇的是在人前自闭社恐的人面对镜头反倒是游刃有余,一张嘴能叭叭半天都不重样。张晋瑞打趣他说你挺适合当明星,黄力元听到这话愣了愣,随即掩饰般地说你他妈想太多。
  张晋瑞并不知道黄力元曾经被传媒公司选中的奇遇。他不是那种喜欢瞎说话的人,虽然当明星什么的的确是在开玩笑,但张晋瑞不得不承认,每一次看到黄力元在镜头前的样子,他都会产生相似的想法。
  每个人都有自己舒适的存在状态,对于黄力元来说,镜头前的自己是那么虚假而又真实。不拍摄时的他反而更习惯独处,不对除了张晋瑞以外的任何人敞开心扉。他其实也不喜欢听八卦,但台球厅人来人往,陪练又不能是个哑巴,久而久之一些风言风语总会入耳。
  黄力元一般都不管。他一点也不在乎谁家出轨了谁家跳楼了。在世上生活人人都有难处没啥好分享的,他和张晋瑞也总在为生计发愁。房租上个月又涨了两百,夏天太热安了台空调,还有张晋瑞买的相机。这些都是要考虑的东西,黄力元没空伤春悲秋。比起那些动不动就分手吵架的小情侣,他和张晋瑞的感情要稳定得多。当然,也要脆弱得多。
  张晋瑞从没跟他提过自己的家庭状况,要说也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不太行”带过。黄力元不太懂这个“不太行”的度在哪里,他知道张晋瑞家破过产,但破产的前提是有产可破,再怎么样也穷不到哪去。张晋瑞听到他这么乱猜只说没意思,挠挠黄力元的下巴说反正他们没给我一分钱,要不我俩就只能异地恋了。
  黄力元推开他的手说滚啊,谁想跟你异地恋了?
  不过异地确实挺不方便的。手机只能发短信打电话,一年到头见不到人。要是跨国就更难受了,连电话都不能多打,话费贵的一批。
  黄力元撑着台球桌,莫名其妙地开始想。
  他竭力想忘掉今天听到的那个“八卦”。
  台球厅来的大学生很多,基本都是张晋瑞那个学校的。平时黄力元也没怎么注意,但那天来了两个男的,其中一个有点眼熟,黄力元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是那天走在张晋瑞身边的那个。
  应该是同学吧。他心里没啥波澜,又打进一个球。那两人一边打球一边聊天,即使黄力元没有仔细听,还是依稀分辨得出其中有什么“奖学金”“留学”之类的字眼。
  “就你那成绩想申请留学,玩儿呢兄弟。”一个说。
  “试试又没关系,”另一个回道,“而且我们系成绩最好的的那哥们没有留学的打算,竞争压力没那么大。”
  “谁啊?”
  “张晋瑞呗,你说他成绩那么好干嘛不出去镀个金,海归回来可吃香了。”
  “估计是经济负担不起吧,就算有奖学金,那国外生活水平多高啊……”
  后面的话黄力元就听不太清了。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最后一发打白球角度微微有些偏离,送了对手一颗自由球。
  砰。对面一杆进洞,笑得合不拢嘴,吐槽黄力元技术菜,嚷着要再来一局。
  不打了,黄力元摇摇头,我今天有事儿。时间先欠着,明天给你补场。
  不是,对面骂道,你刚刚不还玩儿得好好的吗,玩不起是不是?
  黄力元没回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好久没有这么“下意识”了——没摸到烟。
  真走了。他皱眉,好在对面是他的老客,对黄力元这种嘴毒半死不活的劲儿也习惯了,虽说骂了几句,却也没拦他。
  “明天你得给我多加半个小时。”顾客说。黄力元嗯嗯嗯敷衍,到前台买了包中华,手指有些哆嗦:
  “给个火。”戒烟太久,他连打火机都扔了。火苗点燃烟头的那刹那,黄力元就急匆匆地把烟塞进嘴里。呛人的烟味重新充斥着口腔,他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感,反而觉得喉咙被熏得发苦。
  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
  他抽着烟走回家,到了楼道口掐了。迎着晚风装模作样地散了散味道,其实压根没必要,张晋瑞一下子就会闻出来。
  上楼的时候他闻到一股玉米排骨汤的香气,很明显。小说里说主角能够一下子闻出家的味道,原来不是假话。即使他不在家,张晋瑞也要做晚饭,煲汤时加的水多,慢慢煨着,等黄力元回家时还是热的。
  他站在门口,突然不想拿钥匙,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张晋瑞才来开,好像在想谁会没事来拜访。开门见到的却是熟悉的身影,他颇有些震惊,连忙把手在围裙上擦一擦,说:
  “你今天怎么回来的那么早?”
  黄力元把门关上:“今天没人。”
  “哦。”张晋瑞点点头,没什么反应,转头又想回厨房,“汤还没好,你坐着休息会儿。”
  黄力元看着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很来气。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股气从哪儿来的:明明张晋瑞啥也没干,也没做错什么,但他就是莫名生气,气得浑身都要发抖,气得现在立刻马上就要拦住张晋瑞和他大吵一架,看他还能不能继续像个没事人一样瞒这瞒那。
  瑞哥。黄力元站在门口喊。张晋瑞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嘴角还没上扬到一个最佳的弧度,就被两片柔软的唇瓣覆住了。
  黄力元在主动亲他。张晋瑞的大脑嗡的一下,身子先一步作出反应搂住对方的腰。广东人的下唇有些厚,含在嘴里像一颗刚剥出来的荔枝。凑近以后,张晋瑞能看见那双浓密的眼睫在微微颤动。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张晋瑞还是不想错过黄力元难得投怀送抱的机会。他们的身高差让那人不得不踮起脚尖才能更深入地接吻,偏偏唇舌交缠让每一根敏感的神经都像水一样化成了一滩。他只能用手托着黄力元的胳膊,以一种将要把人嵌入怀里姿势抱着他。黄力元似乎完全没有考虑他的感受,亲得胡乱猛烈,眼睛一闭就开始乱啃。喘息间他们匆忙倒退,张晋瑞脚下一绊,两个人就结结实实地倒在了沙发上。
  不知道谁的牙齿磕了一下,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黄力元的动作停了一瞬,刚准备抬起点头,后脑勺又被张晋瑞压着,重新贴上嘴唇亲了一顿。
  今天是他的幸运日吧。张晋瑞迷迷糊糊地想,后悔自己没去抽个彩票。唇瓣分开的那一刻,他还非常的不舍。黄力元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沐浴露香味,也许是因为他不常出门,留香很久。那股味道一直萦绕在张晋瑞的鼻尖,直到黄力元在他的胸口趴下,头枕在他的颈窝间。
  “怎么了?”面对难得主动的爱人,张晋瑞连声音都轻了几分。黄力元低着头,鼻尖抵着张晋瑞温热的脉搏,平稳而有力的心跳,他的鼻子突然很酸。
  “你……”黄力元斟酌着词句,险些咬了舌头,“最近学校里怎么样?”
  “挺好的。”张晋瑞毫不犹豫地答,手指轻轻勾了勾他的刘海,“你不是一直都不在意吗,怎么今天突然问这个?”
  “我随便问问。”黄力元嘟囔道。张晋瑞身上的温度很舒服,他几乎要放弃自己质问的念头了,“听说成绩好有奖学金拿。”
  “嗯呢。怎么,关心起我的前途了?放心,我这水平,国奖随便拿。”
  “……”黄力元微微仰起脑袋,张晋瑞顺势用手挠挠他的下巴。
  “拿了国奖以后呢?”黄力元轻声道,“是不是还得更牛点,比如考研究生,比如……”
  他的喉头微不可察地哽了哽:“比如去留学之类的。”
  张晋瑞挠他下巴的手顿住了:
  “你从哪儿听来的。”
  黄力元摇摇头:“你为什么不去?”
  “我……你看这……”张晋瑞嘴瓢了,他没想到黄力元这么直白,看来他真的知道什么:
  “我没事跑国外去干嘛,人生地不熟的。”
  黄力元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盯得张晋瑞心里发毛:
  “我吃不惯外国菜。”
  “……”
  “口语也不行,人家说话我听不懂。”
  “……”
  “还有你,万一你想我了怎么办?”
  “……我不会想你。”黄力元终于开口了,只不过语气有些生硬,“如果你真的出国留学,我绝对不会想你。”
  “莉莉……”这话说得太莽撞,张晋瑞原本强笑着的脸上出现了裂痕。他知道黄力元真的生气了。
  “我不仅不会想你,我还不会主动联系你。不仅不联系你,我也不会让你知道任何关于我的消息。只要你不来找我,我就绝对不打扰你的生活。你不用担心我想你,不用担心……”黄力元的语速越说越快,越说越快,直到张晋瑞沉声道:
  “黄力元。”
  声音戛然而止,房间如同被冻结般陷入冰冷的安静。
  “听着,”张晋瑞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较平静,“我不知道你到底听说了什么,但是,别这样,好吗?”
  “你说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我都明白,没用的,不要用这种傻逼的激将法了。留不留学是我自己的选择,和别人没关系。”
  “如果你家没破产,你还会去吗?”沉默了许久,黄力元抬起头,问他,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如果手头有钱,你会去吗?”
  “行了。”
  “如果……”他竟然笑了,虽然很假,“如果你没有遇见我,没有留在深圳,没有住在这间他妈的烂的要死的出租屋里,你还会去吗?”
  “你他妈能不能闭嘴?”张晋瑞吼道。他这辈子好像都没有这么大声的说过话,连黄力元都被吓到了。他对上黄力元那双通红的眼睛,心脏好像被火灼烧似的疼: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自嘲?激将?想让我做一个早就有答案的选择?还是想证明你黄力元他妈的就是个混子?从前混现在也混,你想证明这个吗?”
  “黄力元,你很讨厌现在的生活吗?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很讨厌我?”他猛地用力,将黄力元的手掌贴近自己的心口:
  “你以为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因为我爱你?”
  黄力元的瞳孔紧缩。他的手好像被心跳烫得麻木了,一阵强烈的,恶心的,想要呕吐的感觉从胃部翻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见了张晋瑞的眼神,既愤怒,又热切。
  张晋瑞爱他,这种事就像是地球围着太阳转那样像一个常识。但黄力元偏偏不相信常识。他在意墙角漏水的管道,胜过一起装修的温馨。他在意银行卡上的余额,胜过每一个所谓浪漫的节日。他压根不在乎金钱,却被生活逼着沾满铜臭和市侩。
  如果他有一个留学的机会,黄力元想,自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但张晋瑞不一样,他是有台阶就会往上爬的人,爬得越高越好,越快越好。黄力元自知做不成他的梯子,但起码不能成为那颗又硬又臭的绊脚石。绝对不能。
  爱需要承担太多的责任,张晋瑞可以说爱他,但黄力元不能,他没有负责任的资本。
  “……对不起。”黄力元背对着张晋瑞的目光,走到门外:
  “我今晚出去睡,别来找我。”
  他最终决定当个懦夫,缩回自己的壳里。
  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张晋瑞喉咙发干,愣愣地盯着门口。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心痛,却抓不住黄力元的一片衣角。
  锅里的玉米排骨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两人份的泡泡。

Chapter 3

Summary:

胜利的快乐让他飘飘然了,否则黄力元想,他怎么可能没注意到那时张晋瑞眼中快要把自己淹没的悲伤。他怎么可能没发现张晋瑞从那时起就喜欢他。

Chapter Text

08.
  黄力元觉得自己生气得莫名其妙。没和张晋瑞在一起之前,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关我屁事”。张晋瑞没钱了,关我屁事。张晋瑞不去北京非要待在深圳,关我屁事。张晋瑞自己不愿意留学,关我屁事。
  要是他有这种心态的话,现在也不至于蹲在广东夏天的马路边上,腿上一个接着一个的蚊子包。那种痒抓心挠肝,却又不能挠。
  这条街离他们家很近,很容易就找到。但黄力元知道张晋瑞不会来找他。太了解对方果然不是好事,张晋瑞肯定在赌气,谁都不愿意做先低头的那个。那就随他去好了,留学很重要吗?凭张晋瑞的能力,就算不出国镀那层金,照样也能在社会上混的风生水起吧。
  而他呢,注定会被抛弃的那个。黄力元从来不怀疑这点,他用兜里仅有的零钱买了包香烟,刚拿到手就急不可耐地抽出一根塞进嘴里,靠在墙根吸完了。尼古丁并没能让他感到好受多少,反而头更痛了。黄力元的人生很无趣,除了抽烟喝酒想不到什么排遣情绪的方法。在准备找几个朋友喝酒之前,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发现里面还有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
  ATM机就在转角,黄力元每个月都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于给张晋瑞转钱。张晋瑞也在做家教,每月赚的钱维持生活不是问题。他的成绩好,情商高,赚钱门路多的要死,黄力元转的钱不过是九牛一毛。但他就是要把每一分钱都存进去,如果张晋瑞想要去留学,他可以去兼职,工资起码能翻一倍。再加上奖学金,说不定真的够用……
  停停停,怎么又扯到留学了。黄力元甩了甩头,不是说好了吗:关他屁事。他掏出手机给台球厅的同事打了个电话:
  “出来喝酒。”
  “……黄力元?”对面颇有些诧异,“难得啊,你男朋友不管吗?”
  “少废话,快出来。”黄力元懒得多说,挂了电话,散步似的逛到台球厅附近的一家烧烤摊。自从和张晋瑞在一起后他很少自己一个人出来,那人占有欲太强,逮着他有空的时候就黏着。时间长了,黄力元也会觉得,也许和张晋瑞一起躺在床上打游戏,比顶着深圳的暑气在外面吃吃喝喝来得更舒服。
  所以他们现在算是分手了吗。黄力元不愿意去想,大概主动权从来不在他的手上。他能做的不过是点上一桌烧烤和啤酒,在朋友还没来之前,就喝酒喝到了微醺线以上。对方到了烧烤摊位,看到的就是趴在桌上,捧着啤酒瓶,头都抬不起来的黄力元。
  “靠,说好一起喝的呢。”朋友扒拉了下他的脑袋,“你喝成这样还玩什么?”
  “说啥呢,”黄力元不耐烦地倒了满满一杯酒,推到他面前,“我说不喝了吗?”
  “今天这是咋了……”朋友无奈地在他面前坐下。
  “没咋。”黄力元嘟囔道。他喝得的确有些多了,刚好到了眉心微微发疼的程度。不过相比想起张晋瑞来说,这些疼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朋友察觉到了他十分有万分的不对劲:“和你男朋友吵架了?”
  “……”黄力元僵硬地弯了弯嘴角,“不算吧。”
  “没吵架干嘛自己跑出来喝闷酒。”朋友一下子戳穿他。听到这话,黄力元笑了一下,低头抿了口酒。
  其实他想说的是,张晋瑞不算他男朋友吧。他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他俩的关系,要不是张晋瑞总来台球厅找他,要不是张晋瑞把被女顾客搭讪的他搂进怀里,要不是他每天都把张晋瑞那个名字挂在嘴上。也许他们只能算得上合租室友?黄力元自嘲地揉乱了头发:
  张晋瑞作为他男朋友的证据,不过是这些罢了。
  “我觉得我挺没出息的。”不知道又蒙头喝了多少,黄力元醉眼朦胧了,盯着面前晃荡的酒杯,突然下此定论,
  “你说他为什么会喜欢我?”
  “……”朋友浑身起了寒噤,“你咋了,这么伤感。喜欢就喜欢呗,有什么理由。而且,我觉得你挺好的啊,说不定人就喜欢你这挂的。”
  喜欢我这挂的吗。黄力元眯起眼,就着酒杯的反射,他看见了自己通红的脸。原本他的皮肤是很白的,虽然比不上张晋瑞天生的冷白皮,在人群中也足够出众了。不过他的个子小,这在黄力元心里是一个大大的缺点,张晋瑞却很喜欢。太阳毒辣的时候,只要站在张晋瑞身后,那人宽厚的肩膀就能挡住全部的阳光。
  所以,是因为这些,张晋瑞才会喜欢他。黄力元想起高中的时候,他们打赌谁先找到女朋友。这个赌对他来说不太公平,光是外形条件张晋瑞就比他强太多。每次黄力元想搭讪某个姑娘,张晋瑞总是会莫名地出现在他的旁边。然后那姑娘眼神就亮了,说你朋友长得真帅。黄力元就知道自己没戏了,但是临放弃之前不能给张晋瑞留后手,他就说张晋瑞有脚气或者脱发,看到女孩一副“啊那真是太可惜了”的表情,黄力元才觉得心里舒坦点。
  总之,他可以输,但是张晋瑞绝对不能赢。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张晋瑞长那么帅,却一直找不到女朋友。他美其名曰喜欢一个人要对人家负责,“这种事是不能随随便便开口的”,张晋瑞说。黄力元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反正你别阻碍我赢就好。后来他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合适的姑娘,这回张晋瑞没有出来当搅屎棍,他们一路走到了要表白的地步。
  黄力元很得意。表白前一天他去找张晋瑞,说怎么样这次算你输了吧。张晋瑞那时正在写作业,笔在草稿纸上划来划去,头也不抬地说你找到了?黄力元一屁股坐到他的桌沿上,说那当然,明天我就去表白。
  张晋瑞写字的手顿了顿,什么也没说。黄力元没等到那人破防的样子,突然觉得很没劲:
  “喂,你不会玩不起吧?”
  张晋瑞低着头,推了推自己的黑框眼镜。四周有些吵闹,数学课代表在讲台上发卷子,有人从过道冲过来,嚷嚷着要周测了。这种喧嚣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黄力元怀疑自己会听不清张晋瑞在说什么,然后他就看见那人摇摇头,嘴巴动了动,说:
  “……好吧,我输了。”
  数学老师迈步进门的声音和上课铃一样响。黄力元再没看清楚张晋瑞说那话时的表情,只觉得音调冷冷的。什么嘛,黄力元挠头,盯着桌上一道也不会的数学题生闷气。张晋瑞看上去还是玩不起。
  他没发现张晋瑞偷偷扔掉了那张报废了的草稿纸。一根凌乱的黑线从笔尖宕开,像那时的心情一样无解。

  到最后黄力元也没有和那个女孩子表白,到手的桃花就这么白白溜走,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场比赛好像从张晋瑞认输那一刻起就结束了,剩下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黄力元很愧疚地发现他期待看到的不是女朋友的笑脸,而是张晋瑞成为他的手下败将时那副表情。
  胜利的快乐让他飘飘然了,否则黄力元想,他怎么可能没注意到那时张晋瑞眼中快要把自己淹没的悲伤。
  他怎么可能没发现张晋瑞从那时起就喜欢他。
  如果张晋瑞说的都是真心话的话,那高考前夕黄力元接收到的那场告白,似乎有些太沉重。山东人不擅长莽撞,任何决定都经过深思熟虑,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张晋瑞把他埋藏许久的爱冰封了放到他的手上,黄力元吊儿郎当地接了,不痛不痒,直到现在冰块融化,他才知道那份爱有多滚烫。
  接下来轮到黄力元兵荒马乱了。他喝了半打啤酒,肚子也涨,头也晕,看东西老有重影。和他一块喝酒的朋友都无语了,眼前这人肯定已经烂醉如泥,他还听见黄力元嘴里一直叫他那个大学生男朋友的名字。
  敢情两个人闹矛盾跑他这儿借酒消愁来了。妈的,最烦恋爱的人。朋友一边吐槽,一边从黄力元兜里掏出他的手机,轻车熟路地拨通了张晋瑞的电话。
  “喂,通知你一声儿啊,黄力元喝醉了。来望桐路拐角这接下他。”
  说罢他就挂了电话,也没管张晋瑞在那头吵吵嚷嚷地说了些什么。黄力元似乎还有一点意识,挣扎着要抢回手机:
  “还给我……”
 “得了吧兄弟,”朋友无奈道,“我已经让他来接你了,你现在这状况自己一个人也回不去啊。”
  “不用他管。”黄力元恶狠狠道,不过因为喝多了酒,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威慑力,“我,我不想输。”
  “什么?”
  “我不想输……”黄力元念叨着,钝痛让他瘫倒在桌上,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张晋瑞的身影,耳畔也传来了那人熟悉的声音。
  “我不想输。”他说。

09.
  张晋瑞的气从黄力元出门那刻就消了一半,接到电话时完全没了,而在匆匆忙忙出门跑到烧烤摊,看到趴在桌上烂醉如泥的黄力元的一瞬间,一切情绪都被愧疚取代。
  他不记得自己以多快的速度买了单,感谢黄力元那个被迫害的朋友,最后把喝得不省人事的人背到身上的。总之,当黄力元带着酒气的鼻息打在张晋瑞的耳畔,脸颊在他的脖背乱蹭时,他们已经走在了深夜寂静的街道上了。
  “……”张晋瑞感受到了身上的动静,他把那人往上托了托,“只喝了半打就醉了?”
  他这话激将了。黄力元一开始没动静,过了半天,闷闷的声音传来:
  “微醺。”
  张晋瑞笑了:“天王老子来了都说自己微醺?”
  不知道踩着了黄力元什么笑点,他笑得发抖。张晋瑞故意松了下他的腿:
  “别抖了,等会儿掉下来。”
  他本意是想让黄力元安静会儿,没想到那人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用力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我从来没背过人,”张晋瑞心里一软,他想回头看看黄力元,却只能瞥到那人蓬松的发旋,“你是第一个。”
  “才不是。”黄力元的嘴唇似乎是贴着他的脖颈的,那里泛起阵阵酥麻,“你高中的时候背过,那个晕倒的女生。”
  黄力元说的是高考前那个,因为压力太大晕倒在地的姑娘。那时他和张晋瑞正在打篮球,看到这一幕,张晋瑞立马就跑过去,背起人就往医务室跑。好帅,好有担当。他听见有人这么说。
  “你居然还记得。”张晋瑞挑了挑眉,大概不敢相信黄力元会记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吃醋么?”
  “……”黄力元撇过头,没回答。张晋瑞抿嘴,只好自顾自地说:
  “那天真是赶巧了。说起来,我本来打算那天晚上和你表白的,可惜回来以后你就不见了。”
  身上人的呼吸停滞了一毫秒,很快便恢复原状。
  原来是那样。黄力元恍然大悟,难怪那天打球,张晋瑞的手那么抖。而他呢,在看到张晋瑞背起那个女生时,非常可恨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情绪。好像有人用力掐他的脖子那样,喘不过气。
  “……那又怎么样,反正到头来你还是表白成功了。”
  “嗯。”张晋瑞弯起嘴角,“还好是在高考前。这样你就跑不掉了。”
  “我还能跑哪去,我就住在这儿。”
  “我是说你的心。”他们在路灯的倒影出拐弯,黄力元的手指一颤,搂得更紧。
  “‘我爱你’三个字,要说出口太难了,”张晋瑞偏过头,“对吧?”
  “……”黄力元躲避他的眼神,憋出一句,“肉麻。”
  “没事,”张晋瑞倒是很体谅他,“我知道你也爱我。”
  如果在平时,黄力元肯定要回怼他自恋大王。但是,也许今晚他真的喝醉了。黄力元居然开始想,我也爱张晋瑞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张晋瑞向他表白的那个夜晚吗,那个晚风和煦,天上只剩下一颗金星的夜晚吗?还是那个他因为张晋瑞请假,而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甚至在寝室床上辗转反侧的夜晚吗?他从没意识到那些是爱。
  黄力元想,他几乎是毫无负担地就接受了张晋瑞爱他这个事实。他享受着平分的水电房租,每天回家都有做好的饭菜。他习惯了和张晋瑞斗嘴扯皮,很多笑话自己觉得不好笑,在张晋瑞身边却都变得那么有趣。他享受着张晋瑞的包容,温柔和体贴,像一只蜗牛找到了最安全的栖息地。
  但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开始钻出自己那座坚硬的壳,开始认识到“爱张晋瑞”这个事实的呢。
  “……”脖颈处传来一阵刺痛,张晋瑞意识到黄力元在轻轻地咬他。
  “怎么了?”
  “我想唱歌。”黄力元说,好像喝醉了的人唱歌是多么正常的事一样。话题转变得这么快,张晋瑞都有些没反应过来,不过他习惯了满足黄力元所有的要求。
  他放慢了脚步。
  深圳的每一条路都那么长,行道树遮挡了路灯的微光,他们成为了望桐路上唯一的影子,在窸窸窣窣的树影间混淆。世界都那么安静,除了黄力元清朗的嗓音,仿佛心脏间自然的回响:

  “最心痛是 爱得太迟
  “有些心意 不可等某个日子
  “盲目地发奋 忙忙忙其实自私
  “梦中也习惯 有压力要我得志”

  他的声音很低,好像在说话。张晋瑞勉强听得懂一点粤语,他的心似乎塌了一块。

  “最可怕是 爱需要及时
  “只差一秒 心声都已变历史
  “忙及亦放肆 见我爱见得相知
  “要抱要吻要怎么也好
  “偏要推说等下一次”
  ……

  他们什么时候回到了家,推开望桐路1号那扇金属门。张晋瑞的手指哆嗦,钥匙半天插不进锁眼。黄力元软塌塌地靠在他身边,催他快一点。
  他感觉自己比黄力元醉得更加厉害。
  醉酒后柔软的唇带着微苦的气味,如同致命的毒药诱惑着张晋瑞将它吃掉。他甚至等不及进房间,只一进门就将黄力元压在门框上,一只手扣住那人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贪恋地掐住他的下巴。黄力元被掐得疼了,喝醉了反应没那么快,抱怨被张晋瑞覆上来的唇瓣掰碎了咽进肚子里,只从唇缝间漏出细碎的呻吟。
  “进房间呗。”迷迷糊糊间黄力元说道。
  他是和张晋瑞一起砸到床上的,老旧的铁架床支撑不住,发出一声苟延残喘的吱呀。黄力元被他压在身下,感觉自己腰要断了。
  张晋瑞永远都是这样,温柔不过是随意的伪装,此刻那双平时帮他拨弄刘海的手像鹰爪一样将他禁锢,动弹不得。而他明明成为了对方的猎物,却还不服气地呛声,气得张晋瑞再次含住了黄力元那张喋喋不休的唇。
  吻如雨点般密集,每一滴雨都是那么微不足道,合在一起却变成了滔天的巨浪。黄力元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艘海上航行的破船,张晋瑞在掌他的舵,前方是无尽的漩涡。
  好了,黄力元抬起腿夹住张晋瑞的腰身,究竟谁才是水手。张晋瑞总以为自己爱得更多,却不知迟来的爱意更加汹涌。黄力元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当初那些细微的不适应:在他上课偷看张晋瑞却没有被对方发现时,在他闭上眼睛期待第二天还能见到那个身影时,又或者是看到张晋瑞为了自己放弃前途时,那些痛苦和不适的背后,爱的重量是多么沉重。
  在过去某个夏夜,黄力元曾经无数次看向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心绪也随着那人的一举一动飘远。
  “说实话,”黄力元从吻中挣脱,声音已有些不稳,“那时候,我还挺羡慕那个女的的。如果我晕倒了,你会怎么办?”
  张晋瑞的动作停了停,黄力元闷哼一声,脚趾蜷缩着挠挠他的小腿。
  “别说这种话,”张晋瑞轻咬他的下唇,“要是你出什么事的话,我会疯的。”
  黄力元看着他。张晋瑞从没有告诉过黄力元,他认真盯着人的时候,眼睛真的很亮。久违的窒息感,又一次裹挟了他的全身,张晋瑞把头埋到黄力元的胸口,接着说:
  “你不知道我多怕失去你。刚才你摔门离开,我就紧张得要死。可是我担心如果去找你,会让你更加生气。”
  “……”
  “毕竟你是被我骗来的,对吧。”张晋瑞自嘲地笑笑,“当初表白的时候,我骗你说只是玩玩。后来高考结束了,我又用大学来逼你别分手。哪怕是现在,我也有太多事情瞒着你,我……”
  “那你就继续骗我好了。”黄力元说,“骗一辈子,又怎么样。”
  “反正,我也不会走。”
  黄力元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盯着对方的眼睛,声音很轻,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会一直在这等你,你有什么好怕的?或者,我也可以骗你。比如,如果你真的出国留学,我可以骗你说我一点也不想你。”
  这话听上去好熟悉。张晋瑞愣了愣,黄力元狐狸似的勾起了嘴角:
  “但其实呢,”
  他再次吻上张晋瑞的唇:
  “其实我很想你。”

—tbc.

Chapter 4

Summary:

北方人在这方面真是细腻得可怕,黄力元总是把自己的情绪藏得很好,有时连他自己也找不到。但张晋瑞偏偏就是能在废墟里把他的那些难过挖出来,掸去上面的灰,把它弄得漂漂亮亮的,再好好地放回去。

Chapter Text

10.
  广东好像没有秋季,昨天还在通报高温预警,夜里突然袭击的一股冷空气却让气温跌破低点。黄力元刚从被窝里探出一个头,鼻尖就被冷风吹得发痛,马上缩了回去。
  “靠,什么鬼天气啊。”他嘟囔道,身体下意识地去寻找热源。张晋瑞的体温比他高,夏天他总是嫌热躲着人家睡,现在却拼命想回到那个温暖的怀抱。但是黄力元往右边一滚,床的另一边空荡荡的,只剩下张晋瑞特意留下的热水袋硌着他的腰。
  张晋瑞早就出门做兼职了。黄力元想他这精神完全称得上是风雨无阻,完全没有大学生享受生活的样子,把一丁点零碎的时间都给填满。自从确定要留学后那人的工作狂属性更是控制了大脑,别说冷空气了,就是广东突降大雪,黄力元相信自己的男朋友也会立马抓住商机搞起雪地经济的。
  可是这又能咋办,还不是自己作的。到现在黄力元回想起那个醉酒的夜晚都想给自己一拳:怎么能说出这么恶心的话!不仅让张晋瑞抓住了把柄,从此以后算是半永久地丧失了相处时间。张晋瑞貌似特喜欢让黄力元服软,经常故意早出晚归,直到有次黄力元忍无可忍了给他打电话,说你怎么还不回来。张晋瑞那时候其实早就忙完了,但他就是不说话,等黄力元反应半天,最后气急败坏地说靠,我想你了,我想你了行了吧。能不能快回来?
  张晋瑞捂着嘴笑得脸都僵了,说那你开门。
  黄力元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发誓开门后要把这个张晋瑞暴打一顿以绝后患。可一看到张晋瑞那垂下来的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他又下不去手了。抱怨的话好几次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到最后也只剩下一句:
  “明天去吃煲仔饭,行吧?”
  张晋瑞每次都答应。黄力元有时羡慕他的精力,生活工作学业爱情几手都抓,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称得上是“优等生”。而他是张晋瑞优等的人生中唯一的败笔,一天到头没个正事,蜗居在深圳街头小小的翠绿雨棚里。虽然张晋瑞总说没事,还说只有他在才有干劲,但这种漂亮话从来进不到黄力元的心里。他很擅长自娱自乐,常常讲个笑话把自己逗得不行,后来有了一个张晋瑞共享他的笑点。然而幽默并不能变现,黄力元在家里纠结再三,还是决定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败笔”一些。
  他想起了邀请他拍广告的那个人。
  黄力元怎会知道几年后,传媒行业的东风就席卷了大街小巷。当时的他只想着拍几个视频就能赚钱,能支付得起张晋瑞留学的费用。黄力元脑子一热就做了决定,他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传媒公司面试,最后却因为不喜欢剧本而被淘汰,转头把他送去了剪辑部门。
  黄力元倒没什么意见,发工资就行。剪辑也挺好,照着那个尴尬的剧本,他真演不出来。
  工位上挺亮堂,还有空调。他的位置正对着空调口,黄力元抱着资料走过去的时候,注意到了旁边一个染着绿色头发的人。
  这人是童工吗。黄力元第一反应是。不怪他这么想,那人个子小,长得一张娃娃脸,看上去不超过15岁。事实证明他没猜错,这小孩真没成年,高中还没毕业就出来工作。人很热情,黄力元刚坐下,那人就摘下耳机,冲他露出一个纯良的笑:
  “嗨,你是新来的吗?我叫郑嘉林。这是我的艺名。”
  他翻过来一块牌子,黄力元凑近看了,上面写着“在下哲别”四个字。
  “黄力元。”他点了点头,面对这样的热情有些自闭。原来艺名是这么用的,黄力元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那他刚刚取的名字好像有些太草率:
  力元君。
  郑嘉林是个话痨,可能坐在角落,年纪又小,平时不怎么和人交流。这下来了个黄力元,小孩就活跃起来,短短几天就混熟了,每天“莉莉”“莉莉”地叫。黄力元自闭惯了,突然冒出这么一个社牛属性的同事,意外地不怎么排斥。
  哲别和张晋瑞不一样。和哲别相处让黄力元感到轻松,他每天都要逗小孩,看哲别被自己骗得团团转的样子很爽。但张晋瑞不会被他轻易骗到,黄力元觉得自己总是铆足了劲在和他暗暗较劲。张晋瑞太聪明,他得花百倍的精力才能周旋,稍不留神就会出局。黄力元到现在还没发现他对这种较量有多么着迷。他只是满意地点着自己的工资,窃喜自己这个月又比张晋瑞多存了五百块。
  其实他早该知道增加的余额是分别的倒计时。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黄力元从小就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才称得上有意义。爸爸说好好打工,挣钱供弟弟上大学。妈妈说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别总是麻烦父母。似乎他的存在务必要给某些人带来某些利益,否则最好把存在感拉到最低。黄力元想为什么他就不能只是单纯地为了快乐而活着,不去规划那些有的没的,生活随机给他一些东西,他就可以依赖运气活下去。
  这个世界上只有张晋瑞不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或者说,黄力元的一举一动,只要在他身边,对张晋瑞来说就已经是一种幸运。连黄力元本人都拼命想找到自己身上的价值,比如金钱,比如时间,至少是那些能够拴住张晋瑞的玩意儿。
  从海绵里挤出来的时间确实比过去来得更加珍贵。以前他们都各干各的事情,现在哪怕是玩手机,黄力元都忍不住离张晋瑞更近一点,脚尖大拇指悄悄抵上那人的膝窝,装作盯着屏幕,余光却在观察张晋瑞认真的侧脸。那人最近在备考雅思,每天对着电脑学几个小时,上面的英文文献黄力元一个字也看不懂,只觉得张晋瑞说话的语序都有些变了。
  他有些后悔当初怎么没好好学英语,否则起码不会在张晋瑞和他说话下意识地飙出一句英文时傻傻地问他什么意思。张晋瑞愣了一下,随后追悔莫及地打了下自己的嘴巴,说:
  “哎呀,反正就是说我们学校系统不行。”
  哦。黄力元若有所思地点头。他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心情。这反而是张晋瑞最害怕的,因为这证明黄力元有那么一点点——也许很多——的不爽。
  黄力元突然起身下床,刚穿上人字拖,张晋瑞就拽住他:
  “唉,你去干嘛?”
  “……”黄力元转了转眼珠,啧了下嘴道:
  “I am hungry.”
  张晋瑞无措地盯着他。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到最后黄力元先笑了,张晋瑞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知戳中了他的哪个笑点,他拍拍对方的手背,道:
  “干嘛?你知道泡面的英文怎么说吗?”
  这话一出,张晋瑞紧张的表情瞬间就放松了。他又气又无奈,也站起来揽过黄力元的腰,在他的唇上用力咬了一口:
  “我帮你去煮,行不?”
  黄力元有些懵,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坚定不移地对张晋瑞竖了个中指:
  “我要老坛酸菜。”
  
11.
  但是后来他好像再没从张晋瑞口中听见过一句英文。北方人在这方面真是细腻得可怕,黄力元总是把自己的情绪藏得很好,有时连他自己也找不到。但张晋瑞偏偏就是能在废墟里把他的那些难过挖出来,掸去上面的灰,把它弄得漂漂亮亮的,再好好地放回去。
  黄力元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张晋瑞这样的行为,他其实想说没必要,这样会把他惯坏。从此以后在人多的地方,黄力元总会下意识地去寻找张晋瑞的身影,他的心跳在遇到对方的那一刻变得平稳,好像那里才是唯一的港湾。
  深圳的雨季已过,天凉得太快。有一天夜里黄力元下意识地把脚塞进张晋瑞的腿间,好让自己温暖一些。张晋瑞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发,给黄力元的世界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热量。
  当他意识到什么,开始用摄像机记录的时候,也许已经有些晚了。
  临近申请结果出来的那个月张晋瑞忙成了陀螺,莫名其妙多出了那么多的应酬。黄力元旁观者清,猜想那也许是某种成功的预兆。不过他也从没设想过张晋瑞申请失败的场景,那是不可能的。
  非要说的话,黄力元把自己这段时间的烦躁归结为“害怕”:
  张晋瑞要走了。这几个字比恐怖片还可怕,至少恐怖片大多都是假的,世界上没那么多吓人的鬼——但张晋瑞是真的要走了。受惯了力的弹簧,就算松手也不会再恢复原状,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模拟那些他还在的时光。
  黄力元戒断得悄无声息。他不像张晋瑞那样喜欢把一切都夸张化,只是看他太忙,不再催对方回家吃饭。白天黄力元在传媒公司和哲别吐槽,装模作样地和小孩合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原来现在他可以这么直白地说爱。
  到了下班时间黄力元准时关上电脑,打算在路边随便解决晚饭。刚约了哲别吃河粉,下一秒手机就响了,张晋瑞意外地打了过来。
  “喂。”黄力元有些急切接了,竭力想压下自己上翘的嘴角。哲别在旁边看他的笑话,“什么事?”
  “莉莉,”张晋瑞那边一如既往地吵吵嚷嚷,“我今晚有事,就不回家吃了。”
  黄力元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什么意思,亏他还有点期待。黄力元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望,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哦,随便你。”
  说罢他就要挂电话。谁知道电话那头突然多了几道人声,起哄似的,好像在说“把力哥也带来呗”之类的话。黄力元有种不详的预感,如果他马上挂断可能就没那么多事了,但偏偏的,黄力元按下挂断键的手指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听得到张晋瑞的纠结。那纠结是长达十秒钟的沉默。在这十秒钟里黄力元回忆了过去每一次类似的情况,他从来没和张晋瑞那个圈子里的人吃过饭,顶多到饭馆门口接张晋瑞回家罢了。这次为什么又扯上他了?
  黄力元搞不太懂,但他不想让张晋瑞难办。
  “哎,我也来呗,行不行?”
  “……”张晋瑞迟疑了一会儿,“好。那我来接你。”
  嘟,嘟。电话响了两声以后挂断了。黄力元有些失神地看着手机屏幕,直到哲别扑上他的肩膀:
  “哎哟,力哥。”
 “走开啊,”黄力元用力揉乱了自己的头发,“搞什么。”
  他的心跳实在是太快了。

  张晋瑞在大学里有哪些朋友,黄力元其实知道个大概。如果要让他形容一下,黄力元会用四个字:“纨绔子弟”。一群这样的人聚在一起,会发生什么,黄力元早就猜了个七七八八。他其实应付不太了这样的场景,但有张晋瑞在身边,也许并没有那么难办。
  看到张晋瑞的时候黄力元颇有些震惊,那人穿着一身西装,头上还打了发胶,看上去活脱脱一个社会精英的样子:
  “靠,你怎么穿成这样?”黄力元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张晋瑞似乎也觉得有点羞耻,尴尬地摸了摸鬓角,说:
  “学校里有个活动……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就这么打扮了,你没看到啊?”
  “我那时候在睡觉。”黄力元嘟囔道。更奇怪了,他和张晋瑞一起上了出租车。张晋瑞刚系好安全带,黄力元就凑了过来,鼻尖几乎蹭到了他的侧颈。
  “怎么了?”他低声问。黄力元吸了吸鼻子:
  “没事,还以为你喷香水了。”
  万幸并没有。张晋瑞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皂香,这让黄力元的心稍稍多了份安全感。
  “你穿得这么帅,我很尴尬的呀。”
  车行到一半,黄力元终于忍不住,埋怨似的开口。
  “事发突然,”张晋瑞瞥了他一眼,斟酌着语句,装作不经意地将黄力元揽了过来,“而且,你不觉得我平时更帅点吗?”
  “……”黄力元掐了把他腰间的软肉,缓缓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快到终点前,黄力元感到有一双手摸了过来,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他抬头,张晋瑞冲他安慰地笑笑:
  “别紧张,就当来吃自助餐。”
  你管这叫自助餐。黄力元眯起眼看面前豪华的江景餐厅,叹了口气。他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
  “我干嘛紧张,就过来吃个饭而已。”
  张晋瑞不置可否,只是攥住了黄力元的手腕。他知道这个人全身上下只有嘴最硬,天塌了也不会承认自己的紧张,唯一的证据是那人手心里泛出的潮湿。
  张晋瑞想,自己把黄力元带过来大概是个错误。
  见他在门口磨磨蹭蹭,黄力元不耐烦了:
  “干嘛还不进去?”
  “急啥,”张晋瑞拉着他走了进去,“上电梯。”
  黄力元刚进去就有点喘不过气来。餐厅里修得金碧辉煌,老一辈暴发户的审美,有钱就得造成皇宫。远看像立在珠江边的一颗金色钉子。他从没来过这种高档地方,来了才发现原来小说里写得霸总一眼就能看出谁是穷人并不是夸张。至少在他从四十一楼的玻璃栈道往下看时,恐高让黄力元几乎就要吐出来。
  他有些恍惚地被张晋瑞带了出去,领进一个房间。在那里他看到了自己印象中的那些“纨绔子弟”。
  还是和从前一样。黄力元欣慰地想。中间那个是经常来打台球的那位,第一个带头欢迎,颇为热情地上来就搭他的肩膀:
  “力哥!久仰大名,今天终于肯赏脸来了?”
  黄力元眨眨眼,被这热情搞得自闭症顿时犯了,小幅度地点点头。一双大手把那人从他的身边推开,张晋瑞半开玩笑道:
  “哎,别动手动脚的,干嘛呢。”
  从黄力元的视角看,张晋瑞挡在了他面前,正好遮住那盏刺眼的水晶吊灯。他端详着面前的几个人,虽然不认识牌子,但看上去穿得绝对不便宜。
  这种事还需要端详吗。黄力元在心里嘲笑自己,本来就应该预料到的。他捏了捏自己的卫衣下摆,突然想起中午吃牛腩粉的时候袖口处沾了一点油星。
  张晋瑞敏锐地感知到了黄力元的情绪,从背后伸出手,就要扣住他的十指。但是黄力元面对眼前的聚会,突然动了动手腕,躲开了。
  我没事。黄力元用气声说。张晋瑞的手僵住了,最后落在了他微曲的臂弯。
  他们在长桌一侧落座。这个位置选得实在不好,硕大的吊灯正好悬挂在黄力元的头顶,他的眼睛发酸,似乎下一秒就要流下泪水。灯光绸缎似的滑过他的鼻梁,在酒杯中央被轻易反射,像条诡异的毒蛇。
  四周突然好安静,只剩下小提琴悠扬的伴奏。黄力元不太懂这群人为什么要装高雅,明明平时看着不学无术,可穿上西装礼服马上就文质彬彬起来。拿起刀叉切牛排的时候黄力元才意识到其实装高雅的人是他,因为不管是左手拿刀还是右手拿刀他都觉得很别扭,一块肉在盘子里歪歪扭扭地切了半天还连筋带骨。气得黄力元想直接用叉子整块塞进嘴里。
  这时,张晋瑞的手伸了过来,把他俩的盘子调了个位置,换给黄力元的是切得整整齐齐的一盘牛肉。
  他的动作很小,周围人都没有发现。黄力元发了几秒的愣,突然用叉子叉了一块牛排,恶狠狠地塞进嘴里。这副样子把张晋瑞逗笑了,笑的时候正好是背光,黄力元注意到了他发着光的发丝。他咕咚一声把肉咽下去,躲开了张晋瑞的眼神。
  什么嘛,人靠衣装马靠鞍。黄力元数着自己心跳的节拍想。
  这家餐厅建在深圳的核心地带,回头就能看到黑漆漆的珠江。主厨是个法国人,每上一道菜就要叽里呱啦念一大段英文,听得黄力元心烦意乱。张晋瑞尽职尽责地在他身边当翻译,黄力元也没仔细听,知道他说哪道菜贵,就咬上一大口塞进嘴里。
  吃面包的时候他噎着了,赶紧喝口酒顺一顺。刚碰到酒杯,黄力元就感觉不对劲,好像有谁在盯着他似的。果然,坐在他们对面一个男的开口了:
  “哎,你握酒杯的姿势好怪啊,应该这样才对。”
  说完他又演示了一遍。黄力元从听到那句话时耳朵就开始发烧,他手指抖了抖,想学着那人的姿势,却一下子手滑没拿住,万幸张晋瑞伸出手,把他和酒杯都托住了。
  “他不怎么喝酒的。”张晋瑞假笑道。
  青岛人圆场能力很强,随便打了几个哈哈,尴尬的氛围就被化解了。除了黄力元。他在被纠正的那刻好像想通了什么,再也没说一句话,只是缩在张晋瑞身边喝酒——用最正规的姿势。酒精混着碳酸袭击着黄力元的大脑,他感觉自己仿佛躺在一片海滩上,咸腥的海浪裹住他的身体,鼻腔间弥漫上溺水的痛感。
  他不知道张晋瑞是怎么适应这样的环境的,难道一开始也像他一样出糗?黄力元其实想象不到张晋瑞手足无措的样子,他觉得更有可能是小时候家里教过,那种社交礼仪啊什么的。
  那些黄力元从没有学过的东西。
  他穿着那件天蓝色的卫衣,胸前的绳子已经开始起球,那是因为他总是靠着张晋瑞的肩膀。同理,那人的跨栏背心边缘也有些磨损的痕迹。黄力元曾经坚定不移地认为那样的他们是相配的:一间出租屋,平分的财产和租费,他们会在节日里给对方买礼物,会头抵着头在床上桌吃泡面,也会买一颗西瓜一切两半用勺子挖着吃。张晋瑞总是和他抢最中心的那块,那人手长有优势,每次都能抢到,却又在黄力元生闷气时把最甜的一口塞进他的嘴里。
  他在心里承认了自己对张晋瑞的爱。爱一个人应该喜欢他的全部不是吗?可是面对面前这个西装革履的,谈笑风生的张晋瑞,黄力元第一反应却是害怕,是他不愿提及的自卑。如果不是张晋瑞还和从前那样温柔体贴,黄力元几乎要怀疑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人。
  他只好拼命喝酒,想让记忆中的那个张晋瑞和眼前的现实重合。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黄力元眼前有了点重影,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永远无法阻止张晋瑞终要走远的事实。
  '“……”张晋瑞偏头,看到黄力元的脸颊全红了,赶紧扶住他,凑到他耳边说:
  “你醉了?”
  黄力元蹙眉,直直地往张晋瑞眼睛里看,没点头也没摇头。他的嘴唇被酒液沾湿,晶莹发亮。张晋瑞的眼神暗了一瞬,安抚地拍拍黄力元的肩膀:
  “等着。”
  他应该早点察觉的。张晋瑞懊悔得想给自己一巴掌。也许是应付酒桌耗费了太多的精力,他本末倒置了,竟然忽略了黄力元的心情。张晋瑞深吸一口气,站起来举起酒杯,语气带着歉意地说:
  “那个,莉莉他喝多了,我们就先走了。大家吃好玩好啊。”
  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辣得耳朵发疼。也不知道黄力元到底喝了多少。张晋瑞甩甩头,不顾旁边人的阻拦,揽过黄力元的胳膊就往外走。皮鞋踩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响声,冲出大门的那一刻,久违的新鲜空气钻入鼻腔,黄力元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发自内心地说了句:
  “爽。”
  张晋瑞显然没想到黄力元是这样的表现,他有些惊讶道:
  “我以为你会生闷气来着。”
  “干嘛。”黄力元扶着栏杆,背靠着川流不息的珠江,晚风吹起了他柔软的发梢。
  张晋瑞还是太了解他了,他的确在生气,不过不是生对方的气。
  黄力元气的是,自己怎么就那么坦然地接受了张晋瑞必将离开的事实,还能装出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呢。当初面试的时候,不是说自己最讨厌剧本,结果到头来,还是成了绝不会出戏的演员。
  黄力元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于是他就笑了。笑容像风一样撩过张晋瑞敏感的心尖,他今天也喝了不少,在这种情况下谁也没有理由再保持理智。张晋瑞走上前去,扶起黄力元的下巴,吻上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唇。
  他们接过好多好多次吻,带着酒精味的,干燥的,湿润的,咬出血的,攻城掠地的,浅尝辄止的……太多了。张晋瑞想,如果记忆能储存的话,他要为这些吻单独开一个房间,给每一次接吻都细心地写上标签。等到不得不分开的日子,再拆出来细细回味。
  这个吻也值得载入史册。因为黄力元几乎没有反抗,指尖抓着张晋瑞的衣角,嘴唇微张,舌尖划过上颚时会带来几声破碎的呻吟。黄力元接吻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闭眼,这是紧张的表现。无论接多少次吻他都会跟第一次一样紧张,就像张晋瑞无论过了多久,总会像初恋似的再次心动。
  “你知道吗,”张晋瑞松开他,“刚才在餐厅里的时候我就想亲你了。”
  黄力元还是没有睁眼,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so?”他说,语气很拽。张晋瑞气笑了,含住那人的下唇咬了一口。
  “so,我没吃饱,”张晋瑞解下领带,松开衬衫上面的两颗扣子,“陪我去望桐路再吃点。”

12.
  和高档餐厅不同的是路边摊没有那么华丽的英文解说,老板在厨房里火急火燎地抄着锅铲,能出来点个菜就已经是最好的服务。室内暖湿的气息压塌了张晋瑞的发型,他又变回了黄力元熟悉的样子。点单的时候黄力元一直在摆弄他那台相机,镜头对准张晋瑞带着点汗的脸。
  “你拍什么?”张晋瑞问。
  “拍你,”黄力元头也不抬地说,“你现在很丑。”
  张晋瑞很想给他一拳。刚刚自闭得跟个鹌鹑样的人是谁?怎么在他面前就回归毒舌属性了。
  “丑也是你男朋友,受着。”
  黄力元吐了吐舌。
  刚出锅的卤牛肚还冒着热腾腾的水汽,铺在面上看起来无比诱人。黄力元照例是镜头先吃,然后才允许张晋瑞动筷子。他在传媒公司学会了分镜,镜头从门外街景到美食再到张晋瑞的脸,是一个可以在摸鱼的时候当作消遣的小视频。
  哲别这时发消息来问他吃完了没,黄力元反手把照片发给他,说太尴尬了,滚出来吃饭了。
  奇怪的是他不好意思在张晋瑞面前承认自己的难堪,却愿意和哲别开开玩笑,似乎让张晋瑞看了笑话才是真正的丢脸。
  “谁啊。”张晋瑞嘴里还嚼着东西,见他分神,问道。
  “哲别。”黄力元回。他看到张晋瑞的筷子顿了顿,但很快又若无其事了。
  “哦。”
  搞笑。黄力元在心里道。张晋瑞总是这样,明明醋得要死,还要装出一副很大度的样子。太理性的人有时并不适合恋爱,在吃醋发脾气之前张晋瑞会先想到更多其他的因素,比如自己有时候也会和别人聚餐,而黄力元几乎没有表达过自己的不满。
  但其实爱情没必要那样的理性。他喜欢张晋瑞为了他出格的瞬间,比如说现在。他们冲动地离开聚会,像是从成人世界躲进自己的角落。黄力元想起高中的时候,自己也是这么怂恿张晋瑞翘了晚自习,一起去操场上打篮球。那夜的星星多么明亮,但张晋瑞只盯着他的眼睛。
  黄力元对于自己骗好学生逃课这事有些愧疚,但好学生本人却甘之如饴。现在一切都反过来了,张晋瑞带头打破了规则,黄力元才发现原来从始至终,他的规则都是自己。
  清冽的晚风吹散了酒气,两碗牛杂粉发挥了市井的魔力。黄力元把张晋瑞碗里的牛血全扒拉到自己的碗里,代价是其他牛杂的量少了一半。吃完以后他们坐在位置上打饱嗝,黄力元才想起自己一直想问张晋瑞留学申请的事。要问出口实在有些忐忑,黄力元知道这是自己不想面对的表现。
  今晚天气很舒服,张晋瑞买了单。他们走出店门,迎着凉爽的微风。张晋瑞突然问他:
  “要不要骑车去兜风?”
  “啊?”黄力元愣了,“行啊。”
  他们买了一辆小摩托,轮换着开。张晋瑞先上了车,黄力元举着个相机,不爽了:
  “怎么我坐后座,你太高了,我都看不到前面。”
  “……行行行,”张晋瑞下了车,半鞠躬道,“那您带我兜风。”
  黄力元把相机往他手里一塞,戴上头盔:“拿着。”
  
  摩托突突突地启动了。黄力元骑得不算快,连过街都没有多大的声音。但那人还是很臭屁地对张晋瑞说:
  “怕就抱住我的腰。”
  怎么可能会怕。张晋瑞心里想,不过还是伸出手,环抱住了黄力元的腰身。
  “你好好开,别迷路了。”
  “不可能,我可是梧桐山一哥,这一块熟的要死。”
  他们沿着望桐路向北,先是看见一座寺庙。黄力元说这是徽音堂,小时候爸妈带他和弟弟来过。再往前就是梧桐小学,现在已经旧了,外墙上长满了爬山虎。张晋瑞问你以前是不是在这儿上学的,黄力元点头,但是不太记得了。
  步入社会后人会莫名其妙失去很多记忆,也许是大脑以为他们不重要就全删掉了。可是张晋瑞却还记得,他有些激动地和黄力元分享自己在海边扒沙子的经历,还有玩到涨潮差点淹死的趣事。黄力元对此只有一个评价:
  “蠢。”
  张晋瑞从身后捏了一下他的腰,当作不满的报复。黄力元扑哧一声笑了。
  “哎,前面这条路你熟悉不。”张晋瑞突然说。
  眼前的街景就像从黄力元记忆里复制的一样,他当然记得。这是他和张晋瑞一起上的高中,在每一个称得上是美梦的梦里,黄力元都会回到这里。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下夹道的小叶榄仁在风中挥舞着枝桠。上次他们一起走,还是张晋瑞向他表白以后,他们一起散步到网吧,把十指相扣藏在校服宽松的袖口。
  “那家重庆小面居然还开着。”张晋瑞分心指着街角的一家苍蝇小馆,他打开了相机。
  “啊,你还好意思说。骗我吃微辣的人。”
  “我哪知道你们广东人这么不抗辣……哎,原来这里离东站这么近。”
  “本来就是。”
  “我当初还不了解嘛,都多少年没去过了。”
  张晋瑞有一搭没一搭的,像个导航一样指出一些熟悉的地标,顺便讲几件高中时期他和黄力元的事。比如没在一起前,他生日黄力元给他送了xxxxl号的内裤啊,他故意弄撒了黄力元买给他女朋友的奶茶啊之类的。黄力元偶尔回他,更多的时候是在认真听张晋瑞说话。这种感觉很好,夜晚和他的心灵一样安静。
  深圳很大,骑着车绕半个小时也只徘徊在罗湖区。在深圳待了五年的张晋瑞努力辨认着这里的一草一木:赤水洞,桂花路,大望村,向阳门……好多地方张晋瑞还不认得,只好在心里暗暗记下,等以后再和黄力元来。
  但深圳其实也很小,他们可以用经历丈量这座城市的长度。张晋瑞从不觉得生活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他更喜欢“得到”,因为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他热衷于竞技,和同学比,和对手比,和黄力元比。比谁更强,比谁更快,比谁更早。
  可是现在,突然地,当他得到了,又变得更加贪心:
  他想记住。
  他用相机拍下了那些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街景。每一块路牌,每一个拐角,每一棵行道树。他庆幸自己居然记得这么多。在遇到黄力元之前,深圳只是全国337座城市中的一座。但在遇到黄力元之后,它有了新的名字,叫作家。
  他们的家在望桐路1号最不起眼的那间出租屋里。
  相机一直开着,直到他们回到家。黄力元问他拍了什么,张晋瑞说,只是随便拍拍路边的东西。
  “有什么好拍的。”黄力元笑道,“深圳市政府有发高清图。”
  并不只是这些。张晋瑞想,他拍的不止是深圳,永远在他的镜头里的,还有让他爱上这里的黄力元。
  “哎,对了。”张晋瑞跟在黄力元身后,突然叫住他。
  那人的背影已经隐入黑暗,模模糊糊地传来一句:
  “什么?”
  他们其实早有预感。张晋瑞险些咬了舌头,一直压在心里的话,才终于说得出口:

  “我留学申请通过了。”

tbc.


*吃饭这一段其实是临时加的,原本并不在大纲里。只是最近补瑞莉的时候看到浮生一顿饭的第三期,有些难受,算是在文里弥补了遗憾吧。说实话看他们早期的视频,总有一些尴尬的场面,但也许这就是我爱他们的原因。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需要很大的勇气,而莉莉又是那么敏感的人。脆弱和韧性同时出现,比一切节目效果都要动人。

Chapter 5

Summary:

未来的日子里,雨水会蔓延上两地分隔的心,留下经年累月的霉斑。

Chapter Text

12.
  你知道澳洲吗。张晋瑞问他。黄力元点头,知道,冬天的时候,那里热得要死。
  那是因为澳洲在南半球。张晋瑞有些无奈道。黄力元无所谓似的瘪了瘪嘴,说那又怎么样,管它在东西南北哪个半球,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的意思是不让我去喽。他们的对话总是归到这句,黄力元瞪他一眼,好像这是什么很蠢的问题。我只是抱怨两句,他用眼神告诉张晋瑞。黄力元的抱怨其实是各种奇奇怪怪的碎碎念,张晋瑞有时候都搞不清那人脑子里装的是什么。黄力元不在乎物种起源是蓝藻还是团藻,也不知道荷兰的风车用来排水还是发电。但他会在意张晋瑞的朋友吐槽他的广东普通话,说他咬字不清。黄力元对此嗤之以鼻,报复的方法是故意在张晋瑞面前讲白话。
  “你车尾箱买咗未?”有天黄力元这么问他。张晋瑞想了半天,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你行李箱买了没”。粤语的音调最难学,张晋瑞费了老大劲才勉强听得懂,却还是没法说得很标准。这还是得益于他有一个手把手教导的老师。他说买了,两个巨大的行李箱,足够装得下半年的家当。
  收拾行李的时候张晋瑞开玩笑,说装进一个黄力元都不是问题。黄力元跳起来说你神经病啊,下一秒却趁张晋瑞不注意,蜷起身子缩进行李箱里,像一只猫钻进精心布置的窝。
  这一幼稚的举动被张晋瑞抓了个现行。男人叉着腰无奈叹气,说再这样我真把你带走了。
  没想到黄力元不仅没动,还挑衅似的看向他:“那你带走呗。”
  气氛突然变得很尴尬。张晋瑞像是被他这句话定住了,没有回应。黄力元收起自己有些僵硬的笑容,眼珠转转,从行李箱里跳出来扑到张晋瑞的怀里:
  “哎呀,我开玩笑的……”
  张晋瑞这段时间变得特别敏感,好像要去留学的是黄力元不是他一样。平时都是黄力元在那里开玩笑扯皮,现在却完全反了过来。黄力元猜想也许是自己给张晋瑞的安全感太少的缘故。张晋瑞从来不吝啬说爱他,可黄力元却习惯性地逃避,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把爱藏在了哪里。
  可是,他永远也做不到像张晋瑞那样勇敢。
  黄力元什么都不擅长,只擅长转移话题,哄不好就摆烂,就当混子。这是黄力元的人生哲学。他坐在床边翘了会儿脚,看张晋瑞没动静,怪叫一声就往他身上躺去,说:
  “搞什么啊,又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到时候再收拾也来得及吧……”
  “后天。”张晋瑞语气平淡地回应。
  “你说什么?”
  “后天,我的机票。”
  装。黄力元心里一阵无名火,你就装:
  “后天要走了你在这生什么气,赶紧做点事啊。”
  “做什么?”张晋瑞偏头,没想到黄力元直接亲了上来:
  “做!”
  
  ……
  有一种人喜欢提前焦虑,事情还没发生,就已经预想着最坏的后果。张晋瑞就是这种人。去机场前的一晚,他几乎都没合眼,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吵得黄力元都烦了:
  “好啦,你明天在飞机上还能补觉,我可不行,睡觉!”
  “……睡不着。”张晋瑞把头埋进被子里,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当初是黄力元舍不得他,现在倒好,那人戒断期早过了,轮到他在这夜不能寐。
  “你就没什么话对我说吗?”
  “说什么?”黄力元睡眼惺忪。做焦虑症患者的男朋友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对吗,就像高考前一天晚上张晋瑞给他打了通宵的电话。黄力元本来想说滚啊你不考我还要考呢,可是听到电话那头张晋瑞浓重的鼻音,他又选择了闭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听张晋瑞念叨他担心的错题。
  张晋瑞说真想永远留在高中。黄力元说干嘛,张晋瑞说因为高中有你。
  很油腻,兄弟。黄力元抖了抖鸡皮疙瘩。他想起来小时候外婆对他说的一句话,谈恋爱不要太早,小地方来来回回见的都是那么几个人。等到了大城市,你就知道自己之前的眼光有多差了。
  广东人受血脉的影响太深,虽然那时他吊儿郎当,但黄力元知道,他早就对此深信不疑。所以他把这套理论和张晋瑞说了一遍,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好像大城市遍地都是美女。张晋瑞就在电话那头耐心地听他把这番话说完,好像这话说到他心坎里了似的。等黄力元口干舌燥,正准备喝口水缓缓时,张晋瑞突然开口叫他的名字:
  “黄力元。”
  “嗯?”黄力元一愣。
  “我喜欢你。”张晋瑞轻声道。他的重音落在了“你”上。
  黄力元还没反应过来,张晋瑞就把电话挂了。

  这次还是一样。黄力元也想过,澳洲比国内还发达,杂志上画起来到处都是比基尼美女,任何一个性取向正常的男性到那估计都把持不住。然而这回他却没有那样的焦虑,两年来张晋瑞身体力行地向他证明自己的性取向只有一个,那就是黄力元。爱让他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安全感,每次交房租的时候他们都是aa制,张晋瑞的学费黄力元也出了大头,好像这样的生活离了他们谁都过不下去。
  黄力元想像张晋瑞那样说句“我喜欢你”,他相信如果真的这么说了,张晋瑞绝对什么脾气都没有,不过副作用是那人可能当即决定留在深圳不去留学了。而且,黄力元也说不出口,虽然他很爱张晋瑞——也许比他自己想的要爱的多。但这种话正经说出来就很怪,黄力元只会装作开玩笑的样子,勾住张晋瑞手臂碎碎念道:
  “哎哟瑞瑞,你不要走好不好……”
  张晋瑞果然被恶心到了,拍拍他的手臂让他下去。
  “瑞瑞,瑞哥,瑞葛格……”黄力元还在坚持不懈地叫他。如果在人前黄力元可以像这么大方的话,估计早就不自闭了。张晋瑞这么想。
  不过,他是理解黄力元的行为逻辑的。这个人做事弯弯绕绕,很多话很多感情都不愿意直白地说出来,非得让对方来猜。也就张晋瑞能一秒钟get到他的点,知道黄力元再怎么装,说白了就是舍不得。而他也只能装作不耐烦地回应,却在黄力元睡回去时给他掖好被角。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做这个动作。广东的雨季永远是闷热又潮湿,如果张晋瑞不在,黄力元一定会在每一个夜晚都把被子踢到旁边。
  未来的日子里,雨水会蔓延上两地分隔的心,留下经年累月的霉斑。

  他们一起去了机场,凌晨的航班,中转一次,记得护照、签证。一个人的时候也要吃早饭晚饭,别熬夜熬到太晚,做事情不要急躁,别为了小事费神,少吃便利店,别忘了买水果,物业费每月的15号要交,定期还要做大扫除。等我回来。
  这些话张晋瑞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说了好几遍,黄力元耳朵听得都起了茧子,只重复着“知道了知道了”,张晋瑞却还是恋恋不舍。已经到了该分别的安检口,短短几步路他们走了半个多小时,张晋瑞经常说着该走了,又转头说有些事情忘记叮嘱。其实他们都是成年人了,哪有那么多要叮咛的事,无非是想让别离的时刻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罢了。
  机场广播已经响了好几遍,到最后无端多出几分催促的意味。黄力元没坐过飞机,他很怕时间过了赶不上,在张晋瑞抱住他的时候,他用手轻轻推那人的胸口,很小声地说:
  “走吧,快走吧。”
  “嗯。”张晋瑞回应,声音几乎是从喉头发出来的,“等我。”
  “我知道了……唔。”
  他们接了一个很漫长的吻。张晋瑞从黄力元的唇上尝到了雨水的气息,黄力元在张晋瑞的舌尖尝到了副热带的干燥。一想到这是他们最后的吻别,张晋瑞就舍不得松开。天知道他是多么想像那天晚上一样,把黄力元装进行李箱里带走。他们是硬币的两面,他们是纠缠在一起的藤蔓和合欢,他们命中注定不可能分开。
  大喇叭在催了,周围的人都加快了脚步。行李箱在光滑地面上拖得太快,发出凄惨的尖叫。张晋瑞说我走了,黄力元说你快走吧。等我到了给你打电话。行。会想我吗。鬼才想你。求你了,这种时候还嘴硬吗。知道了,我会想你。
  其实我现在就开始想你了。黄力元看着张晋瑞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什么感到脸上冰冰凉凉的。他下意识地抬手一摸,只是满手的潮湿。
  广东的雨季是这样的,潮湿是生活的底色,雨水落地无声,证据只有永远干不了的衣服,永远好不了的伤口。
  张晋瑞走了,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把秋季天气多变的广东,把冒着腾腾热气的牛杂汤,把望桐路1号那间破旧的出租屋,把他的爱人,甩在身后。
  也许他应该仔细检查,否则上了飞机,张晋瑞就会发现自己忘了些什么东西:
  他把那颗时时刻刻跳动着的心,留在了黄力元的手中。

13.
  黄力元其实没什么“异地恋”的概念,虽然张晋瑞在世界地图上给他画了澳大利亚的位置,隔着大洋和海峡,但那终于只是地图上短短的一条连线,并不能让他产生实感。他只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打车回家,推开门没人迎接。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景象,衣服散乱地丢在床头,桌上还放着半桶没吃完的泡面,好像他只是单纯地出了个门,仅此而已。
  独独当黄力元走进厕所,看见漱口杯旁边突兀地缺了一块,空气中细小的看不见的灰尘钻进他的鼻腔,他用力地打了个喷嚏,眼泪莫名其妙地就掉了下来,接着怎么擦也擦不干。
  黄力元想,他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寂寞。
  想把一个人活生生地从已成惯性的生活中剥离太难了。黄力元不知道自己原来有那么多话好讲,也不知道原来这些话只能讲给张晋瑞听。大部分聋哑人首先是个聋人,因为听不到声音然后成了哑巴。所以张晋瑞原来是他的耳朵。
  跨国电话的话费太贵,他们约定好每周打一次,不限时间。那一通电话会在什么时候响起,没有人知道,因此能在无趣的生活中留存些许的期待。黄力元甚至有意无意地在和张晋瑞比赛,比谁先忍不住按下拨号键。结果是刚开始的确是张晋瑞先打了电话,但铃声还没响黄力元就接了,好像时时刻刻在手机面前守着似的。
  电话的内容无非就是最日常的那种。张晋瑞跟他讲留学的事情,黄力元偶尔抱怨两句生活上的烦心事。听见爱人漂洋过海有些失真的声音,张晋瑞的眼眶莫名其妙就红了。
  在黄力元面前他总是爱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世界上没有东西能将他难倒。可是张晋瑞忘记了自己也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学生,离别的痛苦短暂地凌驾在了其他困难之上,到了澳洲以后他才发现生活还有很多棘手的事让他焦头烂额。公寓是全空的,什么设施也没有,只有一个合租的白人室友。出于异乡的尴尬张晋瑞没去搭话,第一天硬生生地在木地板上睡了一夜。那时他就想犯规了,至少要听一听黄力元的声音才睡得着。
  拨号之前他习惯先看看相册,却意外发现多了好几个视频。心有所感似的,张晋瑞手指有些颤抖,打开了第一个。
  没有任何预兆,黄力元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相拥我所爱又花几多秒
  “这几秒 能够做到又有多少”

  音质很纯净,张晋瑞不知道他在哪里录的,什么时候录的。黄力元就是这么口是心非。那天晚上他唱了歌后,张晋瑞就老缠着他让再唱一次。黄力元拒绝,说尴尬死了。或者不好好唱,故意跑调跑到外婆家。张晋瑞努力了很久也没让黄力元开口,甚至想过要不要再灌醉他一次,最后还是不舍得。
  但是刚才说了,黄力元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多少抱憾 多少过路人
  “太懂估计 却不懂爱惜自身
  “人人在发奋 想起他朝都兴奋
  “但今晚未过 你要过也很吸引”
  ……

  送走张晋瑞不是一件好受的事,但在所有的坏事之中至少有一点能让黄力元稍微兴奋点,那就是猜想张晋瑞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留在他手机里的惊喜。这是黄力元在张晋瑞最累的那几天录的,那人一粘床就睡,他不知道在梦里,张晋瑞会不会听见他呢喃一般的歌声。
  视频在黄力元心中是最伟大的发明,它让一些珍贵的记忆被小心留存,让浓重的情感堆积,延宕,再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爆发。他喜欢反复看自己以前拍的视频,有时是整蛊张晋瑞,有时又只是一些无聊的碎碎念。有回他在工位上看视频被哲别发现了,男孩子脑袋神不知鬼不觉地凑过来,看完半个视频后暗戳戳地开口道:
  “莉莉,你拍得好好噢。”
  黄力元被他吓了一大跳,赶紧熄屏,骂道:“你搞什么,吓死我了。”
  “我感觉你在镜头前没平时那么自闭。”哲别提起他们一起去吃午饭,黄力元甚至不敢和服务员要一张餐巾纸的事,“干嘛不考虑拍视频呢。”
 “开什么玩笑,我还要上班,哪里有空搞这些。喂,你任务做完没,就在这里说说说。”黄力元下意识地屏蔽了这个想法。很搞笑,拍视频本来就只是爱好,他还得工作,得赚钱,只有空闲的时候可以随便拍点什么东西……
  又来了,那种感觉。和上次被星探发现的时候一样,那种烦躁的感觉。黄力元挠挠头,心想自己今晚可能要输了。

  打电话给张晋瑞之前他先洗了个澡,头发吹到半干,穿的好像还是张晋瑞的T恤衫,上面残留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香皂味道。视频通话还不那么发达,画质模糊,看上去就像上个世纪的老电影。他最爱的主角躺在沙发上,身后是还没收拾好的废纸箱。
  比言语更先来临的是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一对视,他们就不约而同地笑起来。黄力元觉得自己像个青春期小姑娘一样笑得很傻,虽然张晋瑞不止一次说过他笑起来很好看。然而他的嘴角就是压不下来,比今晚广东的月亮还要弯上几个角度。
  张晋瑞声音有些哑,说是气候变得太快感冒了。他在短袖外面套了一件毛衣开衫,米色,还是熟悉的黑框眼镜。
  “我现在看你穿短袖都冷。”张晋瑞笑着说。
  “深圳最近热得不得了。”
  “过几天就降温了。厚衣服在衣柜旁边的箱子里。”张晋瑞又下意识地关心,顺带着抱怨几句,“唉,这边羽绒服太贵了,满大街全是奢侈品。”
  “买呗,缺钱吗,我转你。”黄力元很拽地说。
  “你想包养我啊?”
  “我现在不是在包养你吗?”
  又扯皮。昂贵的国际话费被浪费在一个个玩笑中,他俩也不心疼。张晋瑞还给他介绍了自己的室友保罗,一个一米九的白人大汉。黄力元吐槽你们屋子里平均海拔太高了,他要是在,就跟旁边站着两座山一样。
  张晋瑞很擅长抓重点,你想来吗,假期的时候。
  我没空。黄力元答。小传媒公司才不管什么劳动法,节假日加班是常有的事。但其实黄力元并不是真的没空,张晋瑞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人就需要别人求他:
  “来嘛。”撒娇这招还是从黄力元那里学来的。
  “机票冇钱呀,”黄力元一激动就讲白话,“还有,为什么不是你回来。”
  “我回来也行。”
  “你本来就得回来。”
  “那你就说你来不来吧。”
  “……”黄力元哽了一下,赌气似的,“来。”
  他就那么轻易地做了决定。
  挂断电话的那一秒窗外划过一颗流星,彗尾光辉黯淡,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他和张晋瑞甚至不在同一片天空。他们看到一颗太阳的两面,南半球的春水沿着洋流北上,成为华南淅淅沥沥的秋雨绵绵。延迟的痛觉就像睡太久被压麻了的腿,麻意蔓延上来,让血液都无法正常流通,只剩下想念在胸口郁结。
  黄力元突然感觉浑身很冷。他跑去翻衣柜,找到张晋瑞去年穿的一件大衣。他胡乱地裹了一通,衣摆垂到地上,冬天的味道钻入鼻腔。
  袖口很长,好像张晋瑞牵着他的手。

tbc.

Chapter 6

Summary:

张晋瑞不用猜也知道黄力元没有好好照顾自己。那人总是这样,仗着自己年轻就随意挥霍。张晋瑞其实也只比他大几个月,说白了都是预支自己青春的人,就像两只缠在一起的风筝,分飞两头,尾部却剪不断,理还乱。

Chapter Text

14.
  当白水蚁又开始在街灯下扎堆成群,肆意生长的霉斑顺着墙根爬上窗台,黄力元才意识到又快过了一年。
  广东的雨季又到了。陪他睡了一个冬天的馒头抱枕从拉链那里开始发黑,已经开始散发出淡淡的霉味。从张晋瑞走后这只枕头就没洗过,年轻人没到会好好照料生活的年纪,洗衣服是在楼下的公共洗衣房,也学不会把被子抱到来之不易的阳光下晒一晒。
  他尝试着把枕套泡在水里,倒上洗衣液搓,半天也搓不到。即使洗干净了,外面下个不停的雨,只会给霉菌创造一个更舒适的生长空间。黄力元洗得厌烦,纠结了几秒,就把它丢进了垃圾桶,好像丢掉一颗揉皱的废纸团。
  有太多东西像这样消失在上一个雨季。黄力元走出厕所,难得有意识地环顾了四周,恍然间发现房间和过去已经很不一样了。张晋瑞走后家里的生活用品少了一半,另一半也在广东潮湿的天气里悄悄改头换面。黄力元想要是现在张晋瑞回来,估计会认不得这个家——如果他不在的话。
  人全身的细胞更换一次需要七年,而他们甚至还没过那么久。张晋瑞依旧每周给他打电话,不过远没有当初刚分开那么腻歪,似乎只是为了听一听对方的声音。在澳洲生活和在中国生活本质上没什么不同,习惯了就都一样。
  唯一习惯不了的是距离。
  澳洲哪哪都和中国不一样,连天气都是相反的。黄力元换上短袖的时候张晋瑞那边还在穿毛衣,他们仿佛住在两个世界。那人说话的口音也变了,山东味轻了点,语序颠三倒四。张晋瑞说他现在已经可以用英文和同学老师聊天了,代价是中文水平大大退化。他甚至没有一个华人朋友,每周有且只有一次机会回到熟悉的中文环境,翻来覆去地说着那些早已说厌了的话。
  他们不是没试过给生活增添一点新鲜感,最疯狂的一次是黄力元调了年假,一路经济舱从深圳飞到悉尼,直到两手空空地站在张晋瑞公寓的门口。他什么都没带,仅仅是维持生命体征的一条人。张晋瑞问他为什么就这么毫无准备地来了,黄力元说我不是来度假的。
  没有繁重的行李让他们在门口就得以接吻。凑近时他闻到黄力元身上风餐露宿的味道,潮湿却又柔软的味道,仿佛一场瓢泼大雨扑进他的怀里。在澳洲人们对久别重逢的情人早已司空见惯,没有人会注意他们的拥吻,即使那个吻珍贵到足以跨越万水千山。
  黄力元没有把自己要来澳洲的事告诉张晋瑞,那些复杂的手续全都一人操办。黄力元在骗人这方面情有独钟,虽然麻烦,但看到张晋瑞难以置信的眼神,又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张晋瑞连搂带抱地和他进了房间,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什么也没有。黄力元第一句话就是:
  “你拿这当宾馆吗?”
  张晋瑞失笑,他捏着黄力元后脑勺打绺的头发,说:“我这叫极简主义。”
  他不想告诉黄力元,自己来到澳洲后几乎没有买过东西。好多次他想收拾,想让这间公寓看上去像“家”一点,可无论怎么设计,都显得那么冷清。后来他意识到原来只是少了一个黄力元而已。黄力元像只仓鼠一样喜欢囤积东西,以前张晋瑞还总抱怨他把家里弄得一团乱,现在他看着空无一物的书桌,却很希望上面出现几只塑料袋或者钥匙扣。
  黄力元似乎真的对国外不感兴趣,他来澳洲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张晋瑞在这里。他不在乎去不去悉尼大剧院看压根听不懂的话剧,也没有所谓的城市病。二十几个小时的经济舱让黄力元精疲力尽,等张晋瑞给他准备好洗漱的东西,一转头那人已经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他的床正对着落地窗,算是留学生活中唯一值得高兴的点。傍晚的霞光映射在黄力元的脸上,显得那么安静。视频通话果然还是不够高清,黄力元瘦了那么多,他却没有看出来。
  张晋瑞不用猜也知道黄力元没有好好照顾自己。那人总是这样,仗着自己年轻就随意挥霍。张晋瑞其实也只比他大几个月,说白了都是预支自己青春的人,就像两只缠在一起的风筝,分飞两头,尾部却剪不断,理还乱。
  黄力元睡得很熟,张晋瑞不忍心吵醒他,就抱着电脑坐在他旁边。爱人的呼吸是最好的白噪音,唯一的缺点是张晋瑞总是要分神,写着写着,就想着今晚应该怎么度过,是出去吃晚饭,还是在家里待一天。离别后重逢的时光是那么宝贵,张晋瑞一秒钟都不想浪费。但黄力元和他却不一样,似乎只要走近了张晋瑞的磁场,那人焦躁的心神就能得到安抚,睡得这么香。
  整个悉尼落入黑夜当中,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成了夜晚的太阳。黄力元难得度过了无梦的睡眠,事实上在这之前,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操蛋,当你以为一切都步入正轨,总会发生点这样那样的意外。黄力元没告诉张晋瑞的是,其实他已经失业一个月了。
  传媒是太脆弱的行业,更新换代比什么都快,他和哲别同时被裁员。哲别回了老家,他整日窝在望桐路1号,听雨声慢慢地把最后的积蓄耗尽。张晋瑞最近在考试,黄力元不想影响他,一翻存折发现还有点钱。前面说了,年轻人就是爱挥霍,哪怕穷得连病都看不起,黄力元还是选择了来做一个长达八天的梦境。
  他的腰疼很严重,一觉醒来浑身都发抖,只好就着这个动作盯着张晋瑞的侧脸,在电脑屏幕前发出莹莹的蓝光。
  黄力元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在澳洲的日子难得的惬意,没有阳光沙滩海浪,他们只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做饭,偶尔抱在一起打游戏。临走的时候张晋瑞还说,等放假了他就回来,好像这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情一样。黄力元笑了笑没有回答,想说其实他连从机场坐车回家的钱都快没了。不过,这些话还是没必要告诉张晋瑞了,反正他也帮不上什么忙,还平添一份烦恼。
  钱总会有的,黄力元想,只要他们在一起。

15.
  来澳洲的第二个月,张晋瑞就给自己找好了兼职的工作。第三个月,他和黄力元说以后不用打钱到我的卡上了,拿去自己用,要么存起来。
  黄力元的生气从电话里就听得出来,他很没好气地说我打我的,用不用是你的事。
  好吧。张晋瑞无奈,虽然他早就想到了是这个结局。他重新给自己办了张本地的卡,至于原来那个账户,里面的钱他从来没有动过,想着攒起来回国用。留学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最惨的是交学费那段时间,张晋瑞除了学校哪都不敢去,生怕染上什么病没钱治,那就真的只能被遣返回国了。
  他把自己逼得太紧,又要学习,又要赚钱,还要和当地的学社搞好关系。老人总说欲望太强的人难成大器,也许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对张晋瑞来说,他唯一信奉的箴言就是想要,然后得到。
  有得必有失,他说黄力元瘦得多,其实真正清减了的是张晋瑞。夜晚在焦虑的人眼里显得那么漫长,比广东更多的蝇虫让心神更加纷扰。张晋瑞有好多次都拿起手机,按下那一条他早就烂熟于心的号码,却在看到余额的那一秒选择放弃。报喜不报忧是刻在骨子里的,何况黄力元过得也没比他好多少,拮据且自尊的家庭的确不适合留学。
  后悔吗?黄力元问过他,以玩笑的方式。
  你后悔吗?张晋瑞反问,没有我的话,你会过得更好。
  不用负担巨额的学费,不用承受思念的痛苦,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黄力元低头,他的手指绞在一起,像解不开的连环扣。
  我不会过得更好。他说。
  无牵无挂的同义词是无依无靠。对于这个问题他们都早有答案,那就是我想陪你走过万水千山。

16.
  如果生活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虽然拮据,倒也平稳。但是有一天,当张晋瑞往银行卡里存钱时,突然发现自己账户里被打进来了三万块。
  他一开始以为是黄力元打来的,不过这个想法太荒谬,就是把黄力元卖了恐怕一次性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不过,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来自山东的号码,很快让张晋瑞恍然大悟,随即又陷入莫名的恐慌当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被迫地,还是主动地离开了那个家。小时候,中产家庭的确让张晋瑞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好日子,那段时光并没有给他留下所谓美好的记忆,只是变成下意识的举动浸透生活。黄力元不止一次说他装,这当然是一种玩笑,对于张晋瑞知道怎么正确优雅地吃西餐这种事的愤愤不平的玩笑。
  真正称得上美好的记忆是从他被送到深圳来上高中,遇到黄力元之后开始的。张晋瑞对家庭没什么感情,但宗族观念又将他牢牢困在族谱里。父亲破了产,为了不连累到家人只能离婚,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还是一家人,只是短暂地分开了而已。他遗传了父亲的野心,张晋瑞知道,父亲是那种掉到绝境也会爬起来的人。
  他本应该在高考结束之后就回家,假装高中那三年只是一场旅行。他和高中同学将会永远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只在同学聚会上皮笑肉不笑地攀谈——他本应该这样,如果没有黄力元在。那时父亲就来劝过他,回家吧,他会有更好的生活条件,不用为了留学那点钱打三份工,不用住在天花板漏水的出租屋,只要他回家。
  张晋瑞拒绝了。传统的家庭接受不了自己儿子出格的性取向,而且他相信,如果黄力元知道他又成了所谓的“富二代”,一定不会向他袒露心扉。那是个未知的,充满危险的领域,而黄力元就像一只敏感的猫,宁可独善其身,也不愿至于虎口。
  因为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处理,父亲也没有逼他。一开始张晋瑞还很紧张,生怕哪一天家人就来抓他回去。但时间长了,没有动静,他又沉溺于现实的快乐当中,把这件事甩到脑后。
  但这一天终于要到来,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张晋瑞手指有些颤抖,他把银行卡收回兜里,下意识选择了逃避。当天晚上黄力元打电话来,还是那件领口开得很大的T恤衫,懒洋洋地躺在床上。
  “你今天看上去怎么这么萎。”他毒舌道。张晋瑞心神不宁,一时间竟然没有像过去那样反击回去,只是敷衍道:
  “哪有,你看错了。”
  黄力元嘟囔了句什么,也没接着追问。他们随便聊了一会儿,黄力元说困,揉了揉眼睛。
  “困就快睡吧。”
  “……哦,”黄力元在那一头眨着漆黑的眼,'“那我睡了。”
  “嗯,晚安。”
  张晋瑞先挂了电话。他终于没和黄力元坦白,只是在心里说再等等。
  他太害怕了。

  收到转账的第三天张晋瑞被一通电话吵醒,山东青岛的ip让他浑身都在发麻。因为太久没接,电话挂了,然后又响。这次张晋瑞接通了。
  “……喂,小瑞。”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这种感觉很神奇,张晋瑞想,听到太久没听过的声音,就像一张老旧的碟片那样。
  “爸。”他的喉咙动了动。他听到对面有些激动的喉音,但自己实在不擅长应对这种抒情的局面。他就是那种最典型的游子,父亲说什么,他以嗯嗯啊啊回应,亲情的重量落在心上,表现出来却像羽毛那样轻飘飘。
  父亲说了很多,果然还是有钱了,也不在乎跨境电话费有多贵。张晋瑞走了个神,心想如果这些钱给他和黄力元聊天用就好了。
  对了,钱。
  “钱是我装给你的,你已经收到了吧。”父亲说,“小瑞,从前是我亏欠了你,没想到你那么有出息,留学的钱……”
  “爸,我不要你的钱。”张晋瑞闭了闭眼。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不,我没有。我从来没生过您的气。”张晋瑞叹了口气,解释道,“我早就不需要了,我……”
  “是因为他吧?”父亲突然说,“那个,那个……”
  老一辈的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语气艰涩。
  “和他没关系,只是我长大了。”
  “您不必给我钱,我能靠自己走出来,也能靠自己活下去。就算艰难,也请您尊重您儿子的选择吧。”
  张晋瑞自认为是个语言组织能力不错的人,然而他只能这么说,像在签一个决定终生的合同。而显然他的甲方并没有那么好说话:
  “我可以尊重,但你毕竟是我的儿子。你现在觉得钱够花,那是因为还没遇到真正的大事。万一你受伤了呢,生病了呢?”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万一他出什么事呢?”
  “你明明可以帮他,让他的生活也好一点。”
  帮他。张晋瑞恍然了。他觉得“帮”这个字很怪,太怪了,好像他是个做慈善的,而黄力元是他施舍献爱心的对象似的。但事实是,黄力元才是施舍的那一个。他明明可以把自己的心藏得很好,但却愿意撕开一个口子,让身无长物的张晋瑞住进去。
  是黄力元帮了他。
  “我知道了。”张晋瑞点点头,“但是,对不起,爸。”
  他已经放弃了太多,也经历了太多次被放弃。所以,张晋瑞才明白,把自己想要的东西牢牢攥在手心,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
  父子间的相处总是沉默,父亲什么也没说,等了很久,等到阳光爬上山头,呼吸声停了,电话传来一阵忙音。
  张晋瑞脱力般地倒在床上。

  他突然很想见黄力元,非常非常想。异地的痛苦此刻翻江倒海地涌上来,他甚至在希望黄力元和上次一样,奇迹般出现在门口。他想要一个来自爱人的吻,或者一个拥抱,或者只是他的味道。但这些他都没有,有的只是冷冰冰的屏幕。
  接到他电话时黄力元颇有些震惊,张晋瑞问他在做什么。黄力元还没回答,旁边就冒出一个声音:
  “瑞哥!”
  “……哲别?”这下轮到张晋瑞震惊了,“哲别在咱家吗?”
  “没有,我在哲别老家。”黄力元答道。他看到张晋瑞表情有些松动,只好又解释道:
  “房间漏水了,这几天在修,我就过渡一下。”
  “对啊瑞哥,别吃醋。”哲别补充道。黄力元瞪了他一眼,少说话。
  张晋瑞无奈。其实他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吃醋的人,但黄力元的重视又让他蛮受用,心里那点郁结稍微缓解了一些。
  “你们在做什么?”
  黄力元抬眼,撩了下刘海,给张晋瑞展示面前的粽叶和糯米:“包粽子。”
  端午节要到了。张晋瑞想,他都忘记了。
  “你还会包粽子。”
  “我当然不会了,但是我有小弟。”黄力元坏笑。张晋瑞注意到他的嘴角起了一个泡。
  “我想吃你包的。”他突然说。
  黄力元愣了愣。他藏在眼镜片下的眼睛眯了起来,笑道:
  “你自己不会包?”
  “澳洲买不到原材料。”
  “……等回来再吃呗。”黄力元嘴上这么说,手却已经去拿粽叶了,“反正端午节每年都会过。”
  “可是我今年就想吃。”
  “运费不要钱,包装不要钱,快递盒子不要钱……”黄力元碎碎念道,“哎下一步干啥来着哲别?”
  他包的粽子歪歪扭扭的,肉馅多得要满出来,糯米却只有一点点。这样的粽子其实不好吃,没有技术,只有情感。张晋瑞就这么看着他包了很久,好像刚才的兵荒马乱都不存在。
  广东的节日文化很浓,端午节要包粽子,赛龙舟。张晋瑞只体验过一次,因为他们的房东是个中年妇女,龙舟赛会那段时间在整层楼里抓壮丁。张晋瑞很光荣地应征入伍了,在手臂间绑上了红绶带。他还记得那天黄力元的样子,眼睛亮得像领奖台上的火圈。那时他就萌生了想把一切都赢下来给他的想法。
  黄力元也是这么说的,在张晋瑞一着急掉到水里,他一边一嘲笑一边给他擦头发的时候,黄力元说:
  “干嘛那么着急,反正我们还有好多个端午节。”

tbc.

Chapter 7

Summary:

张晋瑞的手臂依旧很疼,也许永远都会这么疼着。从今以后的每一秒,疼痛的关节都会让他想起这个心碎的雨季。

Chapter Text

17.
  黄力元的手机常年静音,关掉了除微信以外所有的通知。这样的世界很安静,但也让他容易错过很多消息。丢了工作以后,黄力元更是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甩在了脑后,每天只是漫无目的地刷招聘网站,偶尔去台球厅做做兼职。
  他就是在台球厅接到那个电话的。山东青岛的ip,把他吓了一跳。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苍老,约他晚上在大学边上的咖啡馆见面。黄力元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声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一个答案。
  一个让他不敢触及的答案。
  走在去张晋瑞大学的那条熟悉的小路上,到处都是生长出来的夜市小摊,黄力元觉得自己仿佛穿梭在焦油和汗臭之中。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了如指掌:和张晋瑞买一送一的柠檬水,发白的柠檬配上甜得发腻的糖浆,只是为了那个情侣半价的名头。
  他们从来没有对外表露过关系,却渗透进了对方生活的点点滴滴。这样少了一些仪式感,但多了几分细水长流的安稳——只要他们真的能细水长流下去。
  一辈子很长,黄力元知道自己迟早要见到张晋瑞的家人,毕竟张晋瑞已经连续两年在他的深圳老家过年。能说会道长得帅的山东小伙把他妈他奶奶喜欢得合不拢嘴,恨不得让张晋瑞当自己的亲儿子。只是在饭桌上少不了催婚,七大姑八大姨都想把闺女介绍给张晋瑞当女朋友,搞得他很尴尬。张晋瑞回头向黄力元求助,他的正式男朋友却埋头玩手机,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无法,张晋瑞只好推说自己喝多了,拉着拽着黄力元就往房间里走。他们关上房门躺在大红被子上,黄力元说你喝这么点怎么就醉了。张晋瑞气得掐他的胳膊,我再不说自己醉了明天就成你表姐夫了!
  黄力元眨着双眼睛看他,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好几圈,看上去一脸无辜。张晋瑞说你也不拦着点,黄力元说我不敢和长辈说话的嘛,他们真的要搞我也没办法。他的语气是那么理直气壮,好像如果张晋瑞真的成了他的表姐夫,他也会在婚礼上穿着伴郎服说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的。
  放弃对黄力元来说是个多么容易说出口的词。就像说你好谢谢再见一样,黄力元也会在遇到没办法做到的一件事时大声说放弃。不光说,他还要标榜自己是多么多么明智,多么会及时止损。
  似乎这样,他就可以忽视自己内心深处那股强烈的,日日夜夜啮咬他的不甘心。

  现在的他还是不敢和长辈说话。接到电话的那一刻黄力元其实就已经猜到了那人是谁,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他没想到张晋瑞的父亲会亲自来找他,还穿得那么正式。
  黄力元坐下去,含含糊糊地说了声“叔叔好”,就开始自闭了。他的手在发抖,胸口很闷,嘴角上火,除了不可避免的紧张以外,还有别的什么情绪。
  他直觉张父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老人上来第一句话是“家里现在有点闲钱”,第二句话是“我想让小瑞好好读书,毕业以后回山东来”,第三句,第四句,第五句。好多好多,黄力元低着头,大脑有些缺氧了。
  张父说,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给张晋瑞转钱。如果没有这些钱,在澳洲是绝对生活不下去的。黄力元算了算,正好是他失业的那会儿,兼职工资少得可怜,但他还是要在张晋瑞面前装面子,于是省吃俭用拼拼凑凑,依旧是每个月按时汇过去。
  原来这些钱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他不是一个擅长交际的孩子。从小到大,父母说的最多的就是你这孩子一点礼貌也没有,不来事。黄力元自己也承认,面对长辈他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因为他们总是抛给你很多问题,但那些问题其实早就有答案。黄力元能做的还有什么,低头,服从,说:
  “好的。”
  张父没有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利落。
  “这些事情您还是和张晋瑞商量吧,我……”黄力元下意识地抠了下自己的嘴角,似乎破皮了,“我只是他的室友而已。”
  “我先走了。”黄力元几乎是落荒而逃,面前的咖啡像是没动过一样。但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张父叫住了他:
  “等等。”
  老人走到他身边,黄力元感到他的手似乎很安慰地落在自己的肩膀上:
  “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可以跟我说。毕竟这么多年,都是你在陪着小瑞。”
  不是的。黄力元在心里下意识回答。
  “我不需要帮助。您只要照顾好他就行了。”
  他抿了抿嘴,眼神始终不敢和张父交汇。他觉得自己今天太狼狈了,头发是乱的,T恤衫皱巴巴,肯定没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但他需要留下什么样的“好印象”呢,反正到最后结果都是一样。
  张晋瑞要离开他了。

18.
  如果张晋瑞在高中的时候就告诉他,我家没破产,我家很有钱,黄力元还会答应和他在一起吗?
  答案是不会。黄力元必须承认这一点。他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人,他讨厌仰视的感觉,就像讨厌和比自己高的人站在一起一样。爱需要耐心的培养,但是胜负欲不用。张晋瑞向他表白时表情是那么的不确定,又带有几分黄力元从未看过的胆怯,好像认定了自己不会同意似的。
  黄力元偏要打他的脸。他一辈子都会记得张晋瑞那时的样子,那样子让黄力元觉得自己赢了——似乎比赢了更开心。
  他没考上大学,也没有正经的工作,像所有住在出租屋里的年轻人,虚度光阴,荒废无度。他是为了张晋瑞才开始拍视频,剪视频,为了张晋瑞才愿意和别人交流,谈合同的。
  现在有个人告诉他,其实张晋瑞都不需要。不需要他扣扣搜搜攒出来的那点钞票,不需要他违背自己社恐的天性,甚至连他拍的那些照片和视频,最后都会失去意义。
  黄力元舔了舔嘴唇,这是他的坏习惯。最近上火得厉害,他却懒得买凉茶,导致唇周一圈都红红的。嘴角很疼,那里长了一颗小小的痘。他下意识地,拍了张照片想要发给张晋瑞,却在发送的那一刻后悔了,又撤回。
  搞什么。黄力元在心里骂自己。他祈祷张晋瑞没看到,但显然是不可能的。
  A瑞:?
  A瑞:啥?
  力元君:没事
  力元君:手滑了
  他以为张晋瑞会刨根问底,这是那人惯常的手段。但意外地,张晋瑞没有问,甚至没有回。当然这也很正常,也许是他现在突然有事,也许是没看到。总之原因很多很多,但黄力元不知道为什么,很敏锐地感知到了不对劲。
  张晋瑞不对劲,他也不对劲。想来也是,当父亲的肯定第一个和自己的儿子联系才对,可怜他还傻傻的,想瞒却瞒不住。
  黄力元很烦躁地挠乱了自己的头发。脸颊上冰冰凉凉的,广东的雨就是这么突然,他还忘记带伞。雨点很快变成雨珠砸在身上,干脆不跑了,跑了也没用。黄力元想自己从高中以后就再也没这么装逼似的淋过雨了——上次还是为了吸引女同学,结果女同学没有被他雨中打球的帅姿吸引,倒是引来了一个张晋瑞。张晋瑞着急忙慌地把外套披到他身上,让他赶紧回教室去。
  黄力元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气愤道你干嘛,这样我很没面子的。张晋瑞也气冲冲地,说面子重要还是身体重要?面子重要。听到黄力元这话,张晋瑞一把扯下卫衣帽子,说,行,你要面子,那我陪你一起淋雨,行吧?
  我靠,你真是有病。黄力元在雨中揪着张晋瑞的衣领,那时他看见张晋瑞的眼睛里好像有两颗火星似的,将他的指尖烫得发疼。
  后来那个女孩怎么样了,去哪了,黄力元通通不知道。张晋瑞总是把他的设计搞砸,成为最不稳定的因素。他骗黄力元和他同甘共苦,骗黄力元心甘情愿地掉进这场爱的陷阱,像一个巨大的杀猪盘。走着走着,分岔路出现了,这时黄力元还以为他们只是同道殊途。再走,走到现在,喜欢博弈的人终于找到了悖论的真相,那就是连起点都是错的。
  那真是很搞笑了。黄力元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到街边买了杯凉茶,老板娘见他淋雨,好心问他需不需要借伞。
  他摇摇头,说不用。
  不用的原因是望桐路1号离这里很近,但黄力元徘徊几步,却不想回去。他在深圳待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发现自己没有一个能投靠的朋友。高中的那些死党有的走了有的散了,其他都不靠谱。思来想去,只剩下一个哲别。
  他打电话给哲别,问他能不能让自己过去住几天。哲别很爽快地答应了。
  “但是我在老家哎。”哲别那边信号时好时坏,“在乡下。”
  “没关系。”黄力元松了一口气。
  
  他的行李不多,一个包就足够,关上出租屋门的时候黄力元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样。
  乡下山清水秀,绿草如茵。黄力元也是乡下孩子,但多年的城市蜗居生活让他基本上失去了所有生活技能,无非就是和哲别一起抓抓鸡摸摸狗,像两个村口不学无术的二流子。但当二流子也挺好的,没有压力,天黑了就回家,肚子饿了就吃饭。人为设定的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太阳就是最好的钟表。
  忽略掉自己那颗始终惴惴不安的心,这是黄力元过得最舒坦的一段时光。有时,他甚至害怕张晋瑞打电话来,宣布一些让他难以接受的事情。
  但张晋瑞终于还是出现了。那天他和哲别一家在包粽子,当然是哲别包,他指挥。屏幕亮起的时候黄力元手都在抖,哲别看了他一眼,看到黄力元深吸口气,很用力地按下接听键。
  “喂?”
  似乎在等待什么。黄力元说不清,当听到张晋瑞只是想他了,而不是因为别的事情时,他的心稍稍放下去了些。
  “包粽子吗?我尽量学吧。”黄力元故作轻松地说。
  “好,等你学会了,回来包给我吃。”张晋瑞在那头轻声说,“你会等我回来的吧。”
  一块肉掉回了碗里。黄力元把它捡了回来,又掉。他笑了,笑得很不自然:
  “……嗯。”
  他们太了解对方了。其实黄力元早该发现——如果不是他刻意地让自己不要那么敏锐的话——他早该发现,张晋瑞很奇怪。他一定知道了,并且和自己一样,在纠结,在痛苦。他俩总是这样,明明什么都懂,就是不愿意说,好像谁先说谁就输了似的。
  纠结什么呢,黄力元想。是纠结怎么圆这个长达五年的谎,还是纠结怎么提分手比较体面,还是纠结……他们到底合不合适。
  他看着自己包得歪七扭八的粽子,突然有种把它们全部吃掉的冲动。

  黄力元和哲别睡一个屋,两张床。他失眠许久,听见哲别并不平稳的呼吸,知道对方也还没睡。不知怎的,黄力元开口道:
  “哲别,问你个问题。”
  “嗯?”哲别翻了个身。
  “如果有一个人,”黄力元组织了一下语言,“如果,他很有钱,但是骗你说自己没钱,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啊,这种情况……要么他是什么黑帮老大,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我说正经的。”
  “那就是他想坑你。否则……”哲别皱了皱眉,“否则就是他不想让你难受吧。”
  不想让我难受?黄力元问:“什么意思?”
  “怕你觉得他有钱不敢和他玩呗,又或者是怕你自卑……”哲别这么说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住了嘴:
  “我瞎说的。”
  黄力元翻了个身:“我知道你不是瞎说的。”
  这个“有钱人”指的是谁,他俩都清楚得很。黄力元也是走投无路了,才从郑嘉林这个小屁孩那里找方法。
  “……其实我觉得莉莉你没必要那么纠结。”许久,哲别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有钱不是挺好的吗。”
  是啊,有钱挺好的。黄力元也想这么问自己,他不是一直想发财吗,有钱了以后不用担心看病太贵,不用每天和漏水的花洒斗智斗勇,不用省吃俭用地过每一天。张晋瑞的学费生活费也不用操心了,他们可以像最纯粹的情侣那样谈恋爱,而不是每天聊柴米油盐,今天菜价贵了一毛,明天可以去哪里领免费的鸡蛋。
  可是为什么他就那么,那么难受呢。

19.
  黄力元在乡下待了好多天。这期间他几乎是回避着张晋瑞的电话,即使接通了,也聊得刻意。两个人都刻意,像是有意地把某个话题搁置,尽管它终于有一天会爆发。
  张晋瑞说他要回来。那时黄力元正忙着剥番薯藤的外皮,电话打来的同时信用停机保障的消息也到了,原来他已经充不起话费。哲别从信箱里拿回房租水电的账单偷偷压在他的床角,而黄力元看到以后产生了一种想一头撞死的冲动。
  偏偏这个时候,张晋瑞要回来。下意识地,黄力元问:
  “你回来干嘛?”
  这是一句很突兀的问话,就好像他不想张晋瑞回来一样。张晋瑞显然也愣住了,过了半天才说:
  “我想见你……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
  “……”黄力元点头,“好。”
  他们没再说下去。聪明人聊天有时很别扭,什么心意都藏在言语深处。黄力元没告诉张晋瑞其实他真的不想谈,如果不“谈谈”的话他们是不是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关系。他也没告诉张晋瑞其实他爸爸打来了几次电话,反复说明了想让张晋瑞继续深造的想法,什么读博,创业之类的,黄力元都不太懂,也许本来他就不应该懂。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在自己的小圈层里生活着,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能探出头去东张西望。有过这样的机会已经够了,他干嘛还要奢求别的呢。
  他想对张父说这种事您自己办就好了,为什么要问我的意见呢,我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在外人眼中,不过是室友而已。
  现在黄力元不得不承认他们实在不合适。缠在一起的风筝线总会被风雨解开,朝不同的方向飞去。
  他只是暂时不愿意放手而已。

  张晋瑞在打完电话以后就出发了。很着急。和黄力元不一样,他是很莽撞的,有说走就走的资本。张晋瑞的直觉告诉他,如果再不见到黄力元的话,他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他突然很后悔出国。如果他们没有分开,那么他大概会在日日夜夜的相处中告诉黄力元所有的真相,而不是像这样慌乱。和黄力元的比赛张晋瑞总是棋差一招,黄力元第一,他拿第二。最大的原因是张晋瑞远没有黄力元那么决绝:有太多的感情牵扯着他的内心,让他瞻前顾后踌躇不前,而黄力元往往做了决定,就再也不会回头。
  到深圳的时候正下着小雨,他没告诉黄力元落地时间,那人恐怕刚刚回到望桐路1号。张晋瑞没带什么行李,急急忙忙过了安检海关,冲出机场,随手叫了辆出租车。安全带在卡槽里卡顿了一下,很正常的现象,张晋瑞没在意。焦急的人会忽视很多东西,包括细节,包括危险。
  雨天的能见度太差,红灯绿灯都融成了模糊的色块,到处都是吵人的鸣笛声,好像一场怪异的梦境。
  梦醒时分,是黄力元接到人民医院打来的电话。
  两个消息,张晋瑞回来了,张晋瑞受伤了。他听到自己耳鸣的噪声,嗡的一下,天旋地转。他就这么晕晕乎乎地赶到了医院,右拐,急诊,手术室,红色的标识。黄力元手指全部麻了,歪歪扭扭地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又问医生他有事吗?会不会死。
  不会的,但是手臂伤势比较重,得看后续恢复情况。医生说。
  黄力元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松一口气。他浑身瘫软在椅子上,刚才跑得太快,喉咙里一股血腥味,拼命咽也咽不下去。医药费,警察,赔偿……这些他都甩在了脑后,只要张晋瑞好好的,怎么样都可以。
  他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坐着,一动也不动,连张晋瑞父亲急匆匆地赶来,也没有丝毫的反应。非要说的话,黄力元失神地想,也许有些愧疚吧。
  如果不是他对张晋瑞冷暴力,张晋瑞就不会赶回深圳。如果张晋瑞没有赶回深圳,就不会坐上那辆超速的出租车。如果张晋瑞没有坐出租车,现在他就不会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那么陌生,疏离,脆弱。又是他的错,从头到尾,全是他的错。
  他抬头的那一刻对上了张父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责怪,但黄力元却好像被烫到了似的,迅速地缩起了身子。
  那眼神里是无尽的同情。
  
  张晋瑞住了一天的ICU,转到了普通病房。他几乎被包成了木乃伊,右手打上了石膏,伤的最重。父亲来看他,说了一大通话,张晋瑞有些迷糊地应着,眼睛却一直往门外瞟。
  他没有来吗。
  一直到深夜,张晋瑞也没有合眼。漆黑的病房里突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门外透出一道绿色的微光。有个人悄悄地走进来,坐到病床边,也不说话。张晋瑞认出了那熟悉的呼吸声,他猛烈狂跳的心脏莫名安稳了,眼泪却顺着眼角掉了下来。
  “……黄力元。”
  那人替他掖被角的手顿住了。张晋瑞用伤不那么重的手打开了床头灯,啪嗒一声,昏暗的灯光照亮了黄力元的侧脸。他的脸色苍白,看上去憔悴得让人害怕。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张晋瑞心疼得不得了。
  黄力元眨了眨眼:“你也知道。”
  他的声音哑到自己都吓了一跳。数不清几个小时了,黄力元几乎没有合眼。他坐在病房外,机械地刷着手机,翻相册里的照片。好多好多,多得他数不清。他贪婪地回忆着每一张照片背后的细节,一秒钟也不想漏掉,
  张晋瑞叹了口气,艰难地抬手摸了摸黄力元的脸颊:“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你知道我被撞了以后想的是什么吗?”张晋瑞贪恋地盯着他,这种时候竟然笑了起来,“我在想,我可不能就这么死掉,太傻逼了,黄力元一定会嘲笑我的。”
  “……”黄力元狠狠咬了一口他的手心,“我现在也要嘲笑,丑死了。”
  张晋瑞故意做了个鬼脸。这么一动,扯到了伤口,他皱起眉,嘶了一声。黄力元的身子很明显地抖了一抖,语气绷紧了:
  “怎么了?哪里痛?我去叫医生。”
  “没事没事,”张晋瑞调整了一下姿势,揶揄道:“原来你这么会关心人。”
  “走开。”
  “走不了。”
  黄力元被张晋瑞的不要脸噎住了,他低下头,只好通过碎碎念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张晋瑞听着,借着暖黄色的灯光,用眼神描摹着那人的轮廓,心里酸酸胀胀的。跨国话费太贵,他好久没有这么听过黄力元的念叨,带着软软的广东口音。他觉得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太晚了,赶紧睡觉。”黄力元说。
  “你睡哪儿?”
  “我白天睡过了。”黄力元撒谎撒得脸不红心不跳,“你快睡,我陪你。”
  张晋瑞很满意黄力元这个“陪”字。病人的脑子转得没那么快,他闭上眼睛,在黄力元轻浅的呼吸声里沉沉睡去。
  眼前的张晋瑞和记忆里的张晋瑞重合了,黄力元眼前突然模糊起来。他的心脏像被撕裂一样疼,他沉默着,揉皱了床单的一角,把自己的脸颊贴近张晋瑞的腰侧,闻到那人身上的药味,睡了三天来唯一一个好觉。

  接下来的几天,黄力元都陪着他。张晋瑞从没见过那人这么耐心的样子,连苹果皮都削得一丝不苟,虽然成品很难看就是了。反正只要是黄力元喂的,就算是砒霜,张晋瑞也会心甘情愿地咽下去。
  他对黄力元说,因为受伤,他向学校申请了延长假。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张晋瑞笑道,等我出院了就回家。
  黄力元把苹果肉削掉了一大块。他心不在焉道:期末不重要吗?
  没你重要。张晋瑞毫不犹豫地答。
  别这么说。
  黄力元把苹果切成小块,塞到张晋瑞手里。我出去一下,他说。
  他出门的脚步有些踉跄,让张晋瑞摸不着头脑。黄力元一路磨蹭到了门诊台,张父正在那里结医药费,看到黄力元,还朝他挥了挥手。
  黄力元假装自己看不到门诊单上明晃晃的医药费金额。他垂着手站在一边,等张父结算好医药费,才走了上去,把一包东西塞进他的手里。
  “什么?”张父有些诧异。
  “护照,身份证,存折,银行卡……”黄力元一一细数着,“……张晋瑞的。”
  他昨晚收拾出来的,关于张晋瑞的一切。那么大个人,占据了他五年的人,成为他所有美好的回忆的人,只用这么一只小小的文件袋,就能装得下。给出去的时候,黄力元感觉就像把自己的心脏挖掉那么疼。
  “出院以后,就让他回澳洲吧。”黄力元低头,“您说过,会照顾好他。他的手受伤了,每个月都得做康复。这张卡里还有一点钱,不太多,我之前存进去的,他还从来没用过。”
  他又说了一些细节,比如张晋瑞不会主动给父母打电话,所以得主动一些。又比如周六张晋瑞有学生活动,那个时候最好不要打扰他之类的。黄力元从来没有一次性和长辈说过那么多话,但一提到张晋瑞,他就滔滔不绝了。说得再多,都觉得不够,都害怕不够。
  爱果然是常觉亏欠。黄力元想,他欠张晋瑞太多了。要是他早点意识到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及时止损,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现在,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
  张父有些震惊于黄力元的举动,他的眼神一会落到文件袋上,一会落到黄力元苍白的脸色上,许久,才踌躇道:
  “小力,你…你是个好孩子。”
  我不是。黄力元悄悄反驳。
  我是个坏蛋,是个混子。而张晋瑞才是那个好好学生。
  他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20.
  张晋瑞说自己渴了,要喝水。黄力元倒了杯温水,拿勺子舀了喂他。一口,一口,越凑越近。
  张晋瑞吻了他的唇角。
  湿润的触感像羽毛一样划过黄力元的心,他睫毛颤抖着,没有躲开。
  “喝完了就睡觉。”他给张晋瑞掖好被子。
  “你也睡会儿。”
  “知道了。”
  张晋瑞闭上眼:“就在这睡……你不会走吧。”
  “……嗯,”黄力元亲吻他的手指,“不走。”
  撒谎是他最擅长的事。

  雨水压弯了清晨的香樟树叶。张晋瑞被雨声吵醒,眼前是一片昏暗。
  好安静。
  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食指弹跳了一瞬,他喊着黄力元的名字,没人应。一阵强烈的恐惧席卷了他的内心,黄力元昨夜的表情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才注意到那人眼中浓重得化不开的悲伤。
  张晋瑞赶紧摸到床头的手机,上面什么信息也没有。解锁后,却是一张便签:

  别让我看不起你。
  
  不知道是一封告别信,还是一张宣战书。
  张晋瑞难以想象黄力元为什么会这么决绝,他挣扎着想下床,伤口适时地发疼,让他一下子摔在地上。雨水将他的心泡发了,泡涨了,呼吸困难,两眼发黑。
  这个时候,张晋瑞还在想,黄力元是和他分手了吗?好像并没有。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见不到黄力元了,那人又骗了他。就像骗他说这题选B,骗他自己会包粽子,骗他说“我爱你”。
  张晋瑞的手臂依旧很疼,也许永远都会这么疼着。从今以后的每一秒,疼痛的关节都会让他想起这个心碎的雨季。
  这次是黄力元放的手。
  

tbc.

Chapter 8

Summary:

张晋瑞吻上那张日思夜想的唇时才意识到自己是恨黄力元的。这恨之前被藏在想念之下,却被这么一个轻易的吻给唤醒。

Chapter Text

21.
  三年后的初春,张晋瑞终于拿到了自己的学位证书,正式决定离开南半球的这块辽阔大陆。他习惯了这么计时,在和黄力元分开以后,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年零九个月。他几乎没有回过国,为数不多的几次,从悉尼出发降落到青岛,中国的北方,去参加家宴。至于深圳,似乎被从地图上抹去了,埋藏在记忆的废墟里。
  在这段日子里,张晋瑞拼命学习,社交,创业,用力所能及的所有东西将自己的空余时间全都填满,留不出一点空隙。好像只有这样,萦绕在他内心的不安才会减轻些许。黄力元曾经是他人生的基点,张晋瑞所做的一切都建立在两个人之上。但是现在黄力元主动离开了,还告诉张晋瑞过好他的人生。
  张晋瑞有些迷茫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所以变成了什么都想要。
  他们并没有删除对方的联系方式。只要张晋瑞想,他随时都可以给黄力元发信息打电话,就像从前那样。可是他害怕——不明白在害怕什么——每天他都有好多话,在输入栏里编辑了又删,到底没能发出去一句。
  也许这是无言的约定。虽然痛苦,但依旧需要遵守。尽管张晋瑞不可遏制地想念:想念黄力元身上的味道,想念他嘴唇的柔软,想念他那撒娇似的塑料广普,想念他藏在卫衣帽子下的那双眼眸。认识黄力元的人都说他的眼睛不好,阴阴的,但是张晋瑞却特别特别喜欢那双眼睛,像一柄长矛一样,总是能在瞬间看透他隐藏着的内心。
  他发现自己又在走神。大概是快回国了吧,想到黄力元的次数越来越多。张晋瑞从不阻止自己去想,他纵容这样的出格,允许黄力元在他的心里反复地刻下带血的印子。只是现在不能再想了,因为此刻他正在毕业舞会上,而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正向他发出共舞的邀请。
  张晋瑞看出那姑娘对自己有意思,但并不是那种想要谈一场跨国恋爱的意思,充其量只算得上一根橄榄枝:她并非爱上张晋瑞这个人,不过只是臣服于夜晚短暂的欲望,邀他跳一支舞而已。
  他没有理由拒绝。曲调变得欢快,并不像之前那么暧昧,他们很愉快地享受着这段节奏。留学让张晋瑞学会了很多,他会跳基本的交际舞,以后可以教黄力元跳。他还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就像萨特和波伏娃,他们并没有结婚,不必保持贞洁。但到最后,陪伴他们的依旧是对方。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张晋瑞就觉得他跟黄力元,就和萨特波伏娃很像:同样是一个契约,同样是开放式的关系。他可以和金发女郎跳舞,黄力元当然也能爱上另外一个姑娘……
  不,不像。张晋瑞接受不了这个。
  一曲完毕,张晋瑞和那个姑娘告别,两个人都没有丝毫的留恋。他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也许她和他一样,也有一个永远也抓不住的爱人,又或者她的爱人也离她而去。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萍水相逢,但张晋瑞早已经明白,自己这辈子只会对一个人动心。
  最重要的是,他坚信黄力元也和他一样。

  回国的时间定在半个月后,除了张晋瑞,还有其他几个留学生。张晋瑞跟他们挺熟,课余时间几个人一起拍视频,做自媒体。这在当时还是个小众的职业,赚不到什么钱,更多的是他们的自娱自乐。但张晋瑞还是做了,原因很简单,因为黄力元也在做。和他半工半读不一样,那人完全把拍视频当成了生活的全部。张晋瑞从来不点赞,也不评论,却会把黄力元的每一个视频都看上无数遍,连他的小动作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觉得黄力元天生就该吃这碗饭。向来自闭的人在镜头前却是那么自然,言语之间都透露出他的魅力。张晋瑞反反复复地回拉进度条,生怕漏过什么细节。他在为黄力元的成功感到骄傲的同时……又有那么一点点的嫉妒。
  他嫉妒黄力元身边的人,嫉妒那些观众,嫉妒那些能够直白地表达自己对“力元君”的爱的人。他当然也可以开小号说“力元君我好喜欢你”这种话,但其实张晋瑞真正想说的不止这些。他爱镜头里的力元君,更爱镜头外的黄力元。
  因此张晋瑞也开始拍。在举起相机的那一刻,他的身上仿佛划过一道电流似的。多么熟悉,他苦笑。
  离开深圳的那天,他也是这样举着相机,把深圳的一草一木,连带着黄力元的背影,框进了取景框里。
  
22.
  认识老坛胡说是个意外。同意回国后和老坛胡说一起拍视频也是个意外。在“变形兄弟”的团队里看到黄力元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和酒店大堂沙发上斜躺着的那个熟悉的面孔对视的时候,张晋瑞觉得自己那颗脆弱的心脏像一瓣烂橘子,啪叽一声被压瘪了。酸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堵住了他的喉咙。张晋瑞咽了咽口水,有些呼吸不畅。
  组局的老坛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还拉着几个人给张晋瑞介绍:
  “瑞哥,这是大虾。”
  徐大虾挠了挠头,对他笑笑。
  “这是福乐。”
  福乐小哥稍微不那么社恐,和张晋瑞握了个手。
  “这是哲别。”
  张晋瑞的眼神和哲别对上,没想到那孩子也来了。不过想想也是,他和黄力元的关系很好来着。张晋瑞自认为自己的表情挺平和的,但哲别不知怎么,有点怕他似的,小声地叫:
  “瑞,瑞哥。”
  张晋瑞点点头。
  “还有还有,”老坛指着沙发上那个人道,“力元君。”
  力元君。
  张晋瑞心里也在默念这个名字。他幻想过无数个重逢的场面,温馨的,尴尬的,悲伤的……所有幻想都抵不过现实一种,黄力元只是看向了他的眼睛,眼皮眨的速度快了几秒,张晋瑞就有种潸然泪下的冲动。
  他用镜头挡住了自己的脸,没看到黄力元伸出手时的颤抖。
  他们互相打了招呼,黄力元叫他的网名“啊吗粽”,语气有些好奇,又有些玩味。张晋瑞这时才感觉到尴尬。他常常想躲过镜头和黄力元多说几句话,但一直没找到机会。变形兄弟从见面的那一刻就开始录,录到晚上分房间。六个人三间房。张晋瑞发挥自己老大哥的风范,让他们先选。
  说没有私心是不可能的。张晋瑞瞥了黄力元一眼,那人没什么反应。大虾和老坛关系比较好,选了同一个房间。哲别一开始下意识地想找黄力元组队,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一转,和福乐拿了同样的房卡。
  哲别果然是个好孩子。张晋瑞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但是那颗摇摇欲坠的心却迟迟放不下来,甚至悬到了嗓子眼。他的喉结艰难地滚了滚,扯出一个笑,装作自然地转头,眼神没敢落在黄力元身上:
  “那,那分好了大家就早点睡吧。明天咱们开始正式拍第一期。”
  那几个年轻人道了别,就纷纷上楼了。大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不知所措地站着的张晋瑞,还有一个低着头捣鼓相机的黄力元。
  张晋瑞叉着腰,好几次想开口问他什么时候回房间。可话到嘴边,他却始终吐不出来。空气安静得仿佛凝固了,前台悄悄地打了个哈欠,张晋瑞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指,终于决定自己先上楼。
  他到要看看黄力元能忍到什么时候。

  在电梯仓里张晋瑞把黄力元狠狠骂了一顿,装傻充愣的东西,他不相信自己在黄力元心里就和其他up主那样轻飘飘。他发誓不给黄力元留门,进了酒店就开始洗澡,开最烫的热水把那点不适应冲掉。
  黄力元正是在他洗完澡,站在全身镜前擦头发的时候进来的。
  他一进门就和张晋瑞对上了眼,两个人都愣住了。
  一滴水珠恰巧顺着张晋瑞的侧颈滑落,像是某个开场的信号。比气味更先拥上来的是猛烈的吻,台风天似的席卷过黄力元裸露的皮肤。他那两瓣有些干裂的嘴唇被张晋瑞含住,带着浓浓的思念,情欲,诉说,还有……沉重的恨。
  张晋瑞吻上那张日思夜想的唇时才意识到自己是恨黄力元的。这恨之前被藏在想念之下,却被这么一个轻易的吻给唤醒。他用力揉捏着黄力元的腰身,恶狠狠地咬他的下唇,夺走那人口中稀薄的空气。他恨黄力元离开得那么冷漠,每个雨天,张晋瑞手臂的伤处都会隐隐作痛。他也恨黄力元这些年的杳无音讯,好像只有斩断他们之间最后一点联系,才有破镜重圆的可能。
  他最恨的是黄力元连重逢都那么冷淡,似乎三年的痛苦可以一笔勾销,似乎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在张晋瑞心里有多重要。
  重要到跨越万水千山,地久天长。
  黄力元被他吻得喘不过气。白皙的脸庞爬上绯红,他需要空气,却不愿意伸出手把张晋瑞推开分毫。说到底黄力元心里还是有愧的吧,张晋瑞的爱太直白,他接不住,所以选择了当一个逃兵。
  但张晋瑞找到了他,唇齿间的触感像极了梦境,日日夜夜牵扯着黄力元的心神。他的双腿再也坚持不住地颤抖了起来,靠着墙发软。张晋瑞一把捞起他的腰身,倒在了狭窄的单人床上。
  “假装不认识我?”黄力元的下巴被掐住,他偏了偏头,费劲去看灯晕里的,他曾经的爱人。
  “我没有……”擅长亮爪子的人第一次没有挑衅,“倒是你,这么着急。”
  “你还怪我。”张晋瑞笑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知道。”黄力元瞪他。南方人擅长暗示,张晋瑞也擅长读懂他的暗示:我知道,因为我想你和你想我的一样多。
  他没忍住又轻啄了一下黄力元的唇,鼻尖在那人的脸上蹭蹭,偶尔缠绵在那三颗小痣之间。
  “你现在住在哪儿?”张晋瑞问。
  分开后的第二个月,黄力元就从望桐路1号搬走了,据说,是因为那一片开了个工厂,所以租房子的工人特别多,房东图方便,干脆把整幢楼都包了出去。
  这是黄力元在视频里说的理由,张晋瑞并不是很相信,但他愿意骗自己,这也许是最好的原因。
  黄力元窝在他的怀里,懒洋洋地回答:“上海。”
  “上海哪儿?”
  “我说了你又不知道。”
  “你好歹说说看。”
  “……”黄力元耸了耸肩,鼻子皱起两道细小的纹路,翻身压在张晋瑞身上,“你急什么?等节目录完不就知道了吗?”
  他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不对劲,太自然了,好像认定了张晋瑞以后会和他住在一起似的。黄力元讷讷地闭了嘴,反倒被那人抓住了把柄。张晋瑞笑着说:
  “也是,反正到时候也要回家。”
  “谁跟你说回家了,你自己没家吗?”黄力元还嘴硬。
  “你回哪儿我就回哪儿呗。”张晋瑞抓住他的手腕,搁在唇边轻轻一碰。

23.
  他们的相处依旧和三年前那样,夜里睡觉的时候张晋瑞还在飘飘然,好像他们从未分开过似的。唯一不同的是黄力元没有同意他把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的请求,代价是用腿弄了一次。有黄力元在身边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张晋瑞睡了个好觉。
  但是,三年并不是白白溜走的。张晋瑞知道黄力元变了,变了太多。虽然他依旧会撒娇,依旧有很多蔫坏的心眼儿,但节目一开机,张晋瑞就意识到眼前的这个黄力元,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患得患失的人了。
  他擅长在镜头背后观察黄力元的样子,那人开机前会反复碎碎念自己的开场白,但真正录制的时候却又从来不按稿子念。黄力元给每一个兄弟都起了外号,轮到张晋瑞时手指在空中晃悠了半天,最后对镜头恶狠狠地说“这个老头子”,逗得张晋瑞的镜头都在抖。
  没有人知道啊吗粽和力元君之前有过这样那样的过去,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
  黄力元太有想法了,这点张晋瑞从前就知道,但没想到还能在自媒体领域发光发热。第一天黄力元联合他们整蛊了哲别,张晋瑞还以为那人会消停些。没想到第二天他就被黄力元狠狠整了一通,在相机里留下了自己最蠢的样子。
  关机了以后徐大虾还担心他会不会不高兴,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说瑞哥别生气,都是节目效果。张晋瑞刚想解释说没事儿,我脾气没那么差。一旁路过的黄力元慢悠悠地摘下耳机,说:
  “他装的。”
  “……”张晋瑞很无语,但必须承认黄力元说的是对的。关键是,他从空气中嗅到了某种恃宠而骄的味道,好像黄力元想通过这样的暗示证明,自己有多了解他似的。
  想到这一点,张晋瑞心里又高兴起来。

  变形兄弟的拍摄并没有那么顺利。一个团队里大家都不熟,还有熟起来的可能。但要是只有其中两个人很熟,麻烦就大了。张晋瑞深谙这一点,所以平时也不敢和黄力元过多接触,连分组都不分在一起。
  可是当晚,黄力元就敲响了他们房间的门。
  “你怎么来了?”张晋瑞悄声道,努力压下嘴角的雀跃。
  “给个位置,给个位置。”黄力元头发乱蓬蓬的,手上还举着相机,“外面真睡不了。”
  徐大虾跟在他后面,也重复着“给个位置”。两个帐篷组鸠占鹊巢,直接闯进了他们的房间。张晋瑞无奈,只好把蚊帐拉开一角,盯着黄力元道:
  “来吧。”
  黄力元毫不犹豫地钻进他的被窝,下巴在被子上蹭了蹭。这是他睡觉的习惯,张晋瑞再熟悉不过了。他刚躺下去,黄力元就贴了上来,柔软的发梢蹭过张晋瑞的脖颈,连带着心也痒痒的。
  “别动。”张晋瑞从身后捉住他的手,“隔音不好。”
  黄力元翻了个白眼:“要不是外面蚊子太多,我才不过来。”
  “真的?”
  张晋瑞捏他的耳垂。黄力元不说话,他又说:
  “别把锅推给蚊子。”
  “……睡觉。”黄力元用力闭上了眼睛。
  张晋瑞在他身后轻笑了一声。
  因为太想张晋瑞才过来这种事,黄力元一辈子也不会说出口。奇怪了,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所有云淡风轻的防线都在见到张晋瑞的那一刻崩溃了。身体太过熟悉那人的拥抱,只是靠近就无可遏制地想要接触。
  他只能把自己的服软藏在所谓的节目效果之后。
  乡下的夜晚比城里更凉快,就算抱得很紧也没有什么关系。蚊虫在蚊帐外无奈地嗡嗡着,却让世界显得那么安静。
  黄力元嗅着张晋瑞胸口的味道,好像回到了三年前。
  三年前的望桐路1号。

  六天的拍摄很快就要结束。临走那天他们整理素材,从张晋瑞的卡包里掉出了一张很旧的内存卡。
  “哎,这张卡是谁的?怎么导不出来?”老坛问。
  “我的我的。不是素材,我一直放包里呢。”张晋瑞赶紧把那张卡拿了回来,很小心地装在卡包的夹层里。
  他的眼神和黄力元对上了。
  这段时间张晋瑞一直在观察黄力元的眼神。在玩游戏的时候,那人的眼神就像会咬人一样,光是盯着他的后背,张晋瑞就觉得隐隐发疼。他知道那眼神背后是什么,是黄力元的野心。他为了这野心可以做任何事,包括和自己分开。也正是因为这野心,哪怕这些天和黄力元这么亲密,张晋瑞也总是惴惴不安。
  他总觉得黄力元还是会不告而别。
  但这张掉出来的小卡片让张晋瑞看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那个黄力元,微带着震惊的,浑身的刺全都软了下来的黄力元。
  没过一会儿,黄力元就装作若无其事地踱了过来,小声说:
  “你还留着,那张卡。”
  “嗯,”没必要遮掩,“想你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一看。”
  张晋瑞把“想你”说得那么自然,黄力元脸一红:
  “哦。”
  他不擅长表达自己的爱,但张晋瑞很擅长。这就导致刚在一起的时候,张晋瑞以为黄力元并不爱他。不安全感是很难消除的,一直到他们半分手。有天黄力元突然给他发信息,说他要搬家了,看看有什么东西要寄的,他给寄过来。
  还能有什么东西。张晋瑞那时恨得咬牙。望桐路1号对黄力元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连这个都能轻易放弃。
  他几乎是赌气似的,说你什么也不用寄。
  黄力元说,行。
  沉默了一会儿,张晋瑞又灰溜溜地后悔了。他打字道,把那台相机寄回来吧,我送你的那台。
  发送。
  光标像刀子一样割着张晋瑞的心。很久很久,久到手机自动熄屏,黄力元才回:
  好的。
 
  相机漂洋过海一个月才到张晋瑞手上。他一直搁着,不敢看。在一个考完试的夜晚,他终于拔出了那张内存卡,把里面的视频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
  大部分都是黄力元拍的,挺有意思的小视频,张晋瑞笑不出来,突然觉得自己看这玩意儿就是在自虐。但是他却没办法控制自己点下一条的手。
  有个视频吸引了他的注意。视频很长,二十几分钟,开头十分钟都是黑屏,感觉是黄力元偷偷把相机藏起来了。张晋瑞耐着性子看下去,也没有快进。
  终于屏幕出现了亮光,一看到眼前的场景,张晋瑞就想起来了:那是黄力元生日的时候。那天他们都喝多了,挤在沙发上玩真心话大冒险。张晋瑞逼着黄力元把谈过的那些女朋友都回忆了一遍,最后说你最爱的是谁。黄力元醉得晕乎乎的,镜头也晃,只是重复:
  “你……”
  “我是谁?”
  “张晋瑞……”
  他一边亲他,一边叫他瑞瑞,声音软得不行。光是看着视频,张晋瑞就要疯了。他没有喝酒,却和视频里的那个自己一样醉。
  他听到黄力元问他,如果现在要你跟我说一句话,你会说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从来没有变过。张晋瑞想起来了。他盯着黄力元沾了水珠的嘴唇,毫不犹豫地说:
  “我爱你。”
  黄力元皱起眉,笑得却很开心:“太肉麻了。”
  “这有什么肉麻的。”张晋瑞抱住他,贴着他的耳朵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北方人从不吝啬于表白,爱正是要大声说出来。张晋瑞说完“我爱你”之后就醉倒了,之后发生了什么都没有印象。也许只是在沙发上睡了一晚吧。张晋瑞在屏幕前叹了口气,都怪这个视频,这种美好的记忆,越回忆就越痛苦。
  但是视频还没有结束。在他睡倒之后,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黄力元踉踉跄跄地从沙发上走下来拿相机,对着张晋瑞睡着的脸拍了半天。
  他听到了黄力元的笑,以及一声很轻很轻,几乎听不到的:
  “我也爱你。”
  

tbc.

Chapter 9: 完结章

Summary:

但爱偏偏就是如此,它将“永远”改了个说法,变得让人信服——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这个词就是“一生”。

Chapter Text

24.
  自媒体的东风,不知什么时候吹遍了中国的大街小巷。此刻人们才会开始羡慕先吃螃蟹的那批人:那批拿起相机,第一次意识到生活原来可以被这么记录的人。
  他们从那座小山村离开时,并不能预见未来这档节目会成为爆火的契机,就像一群朋友短暂地聚了聚,马上就会分开。临走那天两台车,两个年龄最大的人开,这就注定了张晋瑞不能和黄力元上同一台。失而复得本来就让张晋瑞很焦虑,他简直不能接受黄力元从他的眼前消失哪怕一秒。
  张晋瑞不是没问过黄力元的想法,相反,他最喜欢什么事都刨根问底。但黄力元偏偏热衷于做谜语人,摆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有天晚上他问黄力元:我们这算是复合了吗?黄力元在他的怀里蹭了蹭——动作和表情都和当年一模一样。他反问他:我们算分手了吗?
  张晋瑞拨弄他头发的手指停滞了一瞬。当然不算,他在心里回答,但说出口的却是:
  “你觉得呢?当初走的人是你吧。”
  他克制着自己质问的语气,可面对黄力元,言语之间不由自主地就带上了刺。
  黄力元沉默了。张晋瑞有些强硬地掰过他的下巴,又说:
  “后来你有想我吗,哪怕一秒。”
  “你扯这种问题干嘛?”黄力元烦躁了,但张晋瑞不怕他烦躁,相反这证明了黄力元真的很在意。他好面子,有些事情不愿意说出口,万幸张晋瑞能从他每一个小动作里发现。
  张晋瑞厚着脸皮道:“因为我确实受不了啊。那时候我还在医院呆着呢,一觉醒来发现我男朋友跑了,你说闹心不?一想到你,我连康复训练都没法好好做,到现在手臂一用力还会疼呢。”
  “什么?”黄力元此刻正枕在他的手臂上,闻言赶紧把头抬了起来,却被张晋瑞反手又抱了回去。
  “不是这只手。”张晋瑞用力把他搂紧了,伸出右手和黄力元十指相扣,“是这只。”

  黄力元并没有让张晋瑞直接拎包入住,录完变形兄弟后他们很默契地分开了。张晋瑞在离黄力元公寓不远的地方租了个房子,步行十五分钟的距离。
  唯一知道他们俩关系的哲别很不理解,在黄力元家和他一起打switch的时候哲别终于忍不住问了,说你们两个人还在闹别扭吗?
  黄力元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头也没回:“啊,没有吧。”
  “那干嘛不让瑞哥搬过来,我还以为……”
  “他搬过来了你还能随便到我家来打游戏吗?傻傻的。”
  “你才傻傻的呢,别转移话题。”哲别没有被黄力元惯用的骗小孩套路绕进去。
  这么一分心,他输了。黄力元看看屏幕上大大的“game over”的标志,又看看哲别那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表情,咬着自己的嘴皮说:
  “我是在等。”
  “等什么?”
  “唔……”黄力元想了想,“等我重新认识他。”
  也等他重新认识我。
  他们的人生就像被掰成两半的拼图,只有补上那三年的空缺,才能合到一起。在那之前,能做的只有等待。

  张晋瑞几乎每天都和他发信息,大有弥补过去的缺憾的意思。即使黄力元有时候忘了回,下次也一定要把不回的原因补上,那人才肯罢休。
  当了up主最大的工作就是想创意。张晋瑞联动联上了瘾,有天非要约黄力元出去做美甲。黄力元在视频通话里骂他有病,gay才会去做美甲,而他黄力元充其量算半个gay——还是因为张晋瑞恰好是男的。
  张晋瑞哄着他说你不是gay所以才有节目效果嘛,怎么了你不是最喜欢整活了吗。黄力元骂骂咧咧道他才不整这种烂活,话虽如此到了那天还是乖乖和张晋瑞去了美甲店。做美甲的时候还被美甲师指手画脚,黄力元为自己没有涂上喜欢的颜色而郁闷。张晋瑞察觉到了,开玩笑道:
  “入戏啦?”
  “走开。”黄力元嫌弃地看着自己那根手指,“你怎么接受得这么良好?”
  “澳洲做美甲的很多,男的女的都有。”
  “你也做过?”
  “……额,做过一次吧,玩玩儿而已。”
  “我靠,怎么没拍个视频!”黄力元跳起来。
  “有什么好拍的,这种事在国外很正常的,拍出来没人看。”张晋瑞解释道,但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哎,你看我的视频啊。”
  果然被他说中了,黄力元脸马上红了。张晋瑞乐得不行,指着黄力元说:
  “你就是看过,偷偷视奸我,是不是?”
  “……”
  “你看了多少?”
  “……”这个张晋瑞完全是在发疯,黄力元破罐子破摔了,“全看了,全看了行吧了。你跟我一个赛道的我看一下怎么了?”
  他恼羞成怒的时候广普特别严重,声音软软的。张晋瑞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指。虽然他早就知道黄力元会偷偷看他的视频,但听到对方亲口承认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知道自己被在乎的安全感。
  虽然他们都是生活区,但拍视频的方法几乎是大相径庭的。张晋瑞喜欢去碰运气,什么东西都得尝试,看看什么主题比较有节目效果。但黄力元不一样,他的素材都在脑子里。张晋瑞难以想象那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神奇的想法,简直是个天才。有时候黄力元为了想一个主题,会在家里闷上好几天,不吃不喝,变成一盆能光合作用的植物。张晋瑞打电话过去,听到他沙哑的嗓音,就知道黄力元又昼夜颠倒上了。
  他拎着饭菜敲响了黄力元的家门。那人连裤子都没穿,头发乱蓬蓬的,看到张晋瑞来也不震惊,好像认定了他会来一样。张晋瑞把菜在桌上摆好了,催着黄力元从电脑前滚过来吃饭。黄力元顶着张气血不足发白的脸,吃饭也跟从前一样,两三口就饱了。
  你这日子都是怎么过的。张晋瑞无语道,别把自己养死了。
  不会的,黄力元扒拉着碗里的饭,我有数。
  他没吃几口就想回房间窝着,张晋瑞拦着他不准他回,说我还没吃完呢,你再等等。黄力元瘪着一张嘴瘫到椅子上,抠自己的手指甲。
  在家待这么久了,也得出去走走,灵感来源于生活嘛。张晋瑞没忍住开始念叨,像个老妈子。
  有的。黄力元回道,以前有。不过这几天没了。
  为啥。张晋瑞问他。但黄力元并不答,只是很神秘地斜睨了他一眼,抿着嘴笑了。
  在和张晋瑞分开之前,他从没想过把自己的视频拍到网上。黄力元太内向,有什么话都说给自己听。小时候写日记,把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全都写到练习本上,又全部撕掉。都说成年人失去了倾诉的能力,好在他在成年之前先遇见了张晋瑞,所以那人就无痛成了他的日记本,每天听黄力元说些天马行空的话。至于录的那些视频,不过是生活的复制品,只有张晋瑞不在的时候,他才会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看。
  黄力元过了很久才知道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他希望被听见,被理解,被关注。一个从小被忽视的孩子,是多么渴望别人的回应。
  而张晋瑞就像是他的回声。黄力元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在镜头前说出早在心里打过无数遍腹稿的那些话。拍摄,剪辑,上传,然后等待。电波传遍大洋彼岸,他知道张晋瑞会看到。
  重新了解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三年足够改变很多,却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底色。黄力元还是那样的要强,敏感,人前自闭。张晋瑞依旧当别人眼中值得依靠的老大哥,包容,细腻。区别是他们之间那些微妙的不平等,似乎在这段时间里消弭了。
  黄力元爱和他对着干,以前这样,现在更甚。玩游戏的时候,宁可自己出局,也要把张晋瑞斩于马下。张晋瑞一开始其实不想和他碰上,但架不住黄力元逼得紧,到最后把他的好胜心也逼出来了。他太清楚黄力元是个不甘于平庸,不喜欢无聊的人,他讨厌既定的结局,总要搅一搅浑水。
  张晋瑞要做的,就是帮他把浑水搅得更混。
  
  他们后来一起去拍了一个露营的视频,就他们两个。找机位,拍素材花了很多时间,等到真的躺在帐篷里的时候,黄力元已经累的手指都抬不起来了,只等着张晋瑞这个摆拍怪最后拍一个进帐篷的空镜结束。
  挑了个雨天,也不知运气是好是坏。张晋瑞带着潮湿的气味进来,把雨水挡在外面。黄力元不懂他为什么一定要把脚伸进自己的睡袋,冰得他一激灵。
  重逢之后他们少有这种盖着被子纯睡觉的时候。黄力元把下巴藏在睡袋里,虽然很累,却没有困意。同床共枕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张晋瑞失眠,还会抱着他的胳膊。
  黄力元不动声色地把手臂抽出来,空气是湿漉漉的,张晋瑞的手心也是。他的小指被轻轻勾住,捏了两下:
  “怎么了,睡不着?”张晋瑞问他。
  “嗯。”黄力元承认了,“雨声好吵。”
  “你以前不是说自己喜欢下雨天吗?”张晋瑞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轻轻捂住了黄力元的耳朵。
  “我喜欢深圳的雨天。”
  “有什么区别?”
  “你说呢。”黄力元眯了眯眼,“在深圳的每一场雨都是你陪我听的。”
  其实在你出现之前,我从来不喜欢下雨天。

  张晋瑞心一软,把黄力元抱进怀里,说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在澳洲的时候,有一次旅行,发现了一片很深很深的湖,是蓝色的。湖上只有艘小船,四刀可以游全湖。掌舵的奶奶已经很老了,手抖,不小心把我递给她的硬币掉进了湖里。
  张晋瑞回想起那天的场景,首先听到的是金属落水时沉闷的一声响,圆润的,并不那么清脆。他有些着急,问那奶奶能不能捞上来。
 老人摇头,不可能的。水太深了,什么东西掉下去,就拿不回来。
  她好心地让张晋瑞上船了,没收他的钱。老人说,反正她一辈子只是在湖上生活,钱给她,和给湖,是一样的。
  小船在碧蓝的湖泊上缓慢前进着,说是前进,其实没有方向。风吹到哪里,荡漾的涟漪就泛到哪里。张晋瑞坐在船尾,看着尾部蔓延开的波纹,只一瞬间就消失了,湖面依旧平静,像一块亘古不变的蓝宝石。
  有很多游客都像你一样。老人慢悠悠道,硬币,手表,钥匙,甚至婚戒,不小心掉了进去。还有山坡上滚下来的碎石,沙丘刮来的风沙,失足的牛羊,无根的杂草……太多东西了,数也数不清。
  但是湖仍然这么蓝着。无论它埋葬了多少生命,无论它见证了多少至死不渝的感情。它仍然静悄悄地在这里,和几千年,几万年前一样。
  真有哲理。张晋瑞说到一半,黄力元打了个哈欠,嘟囔一句。可张晋瑞却轻轻摇了摇头,说:
  不是的,我看得出它的变化。
  经年累月的沉淀,让湖水由澄澈的蓝转变成墨色的绿,用手舀起一捧,在阳光折射下,微小的沙尘在水中轻轻荡漾,每一颗都有来由,每一粒都有意义。
  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那个老人听。船快靠岸,老人墨绿色的眼眸羽毛般落在他的身上,没什么重量,张晋瑞浑身却感到一阵寒意。
  老人说,是啊,它变了,每时每刻都在变,你会因此改变对它的想法吗。
  你怎么回答的。黄力元仰起头问。
  我说,张晋瑞捏住他的下巴,语气轻松起来,我还是爱他。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他仍然是原来的那个他。
  沙沙的雨在帐篷外敲击,像手指在弹奏一首夜曲。黄力元觉得自己全身都湿了,尤其是那颗心,稀稀拉拉融化了一地。
  张晋瑞真的太了解他了,甚至在黄力元听完这个故事,有些发抖的时候,那人还能吻过他的额头。
  黄力元轻声道,这个视频能不发吗?
  什么?张晋瑞垂眸。
  今天拍的这些,我不想发了。
  他们花了半天的时间架相机,翻山越岭,越岭翻山,一个镜头为了节目效果反反复复拍好多遍。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场纯粹的露营,而是工作,是镜头下的生活。
  但黄力元现在却说,我不想发了。因为张晋瑞的那个故事,那是脚本之外的。他突然觉得原来一切可以这么纯粹,不必顾及镜头前的苟且,他们在大雨里相爱。
  张晋瑞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这是一个不掺杂任何情欲色彩的吻,远远胜过溺水时渡给对方的那口氧气。他只是贴上张晋瑞那张干燥的薄唇,好像按下了拼图的最后一块缺口。
  很高兴认识你。

25.
  房东给他们两个人都发了消息:空房出租。
  备注是那么的熟悉——望桐路1号,黄力元摩挲着手机屏幕。尽管他现在已经在上海定居,可不知道为什么,黄力元就是想回望桐路1号看一看。
  他收拾好行李,买了最近的一班去深圳的机票,没告诉任何人。当然单指张晋瑞。
  记忆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在飞机上的时候,黄力元怎么也想不起来望桐路那一带的布局,可是一到那地方,脚就莫名其妙地沿着熟悉的路线走了。绕过七扭八歪的小巷,灰黑色的出租屋就和过去那样,呆呆地立在他的眼前。
  找房东拿了钥匙,二楼,连门也没有换过,旁边的小广告倒是翻了个新,从开锁换锁变成了电信诈骗。打开门,时间的味道席卷了黄力元的全身。
  他打了个喷嚏。向阳那扇窗透出淡淡灰尘,昭示着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气了。而四年前的某一天,他也曾和张晋瑞站在窗前听过雨声。那时他就如这般斜倚在窗边,而张晋瑞从身后搂住他的肩膀……
  肩膀。
  两肩的重量把黄力元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仰头,果然看到了张晋瑞熟悉的脸。
  你怎么也在?黄力元跳起来。
  我还想问你呢。张晋瑞撇了撇嘴,来了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你不是也没通知我吗?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在。
  我也是。
  空气沉默了。他们无声地对视着。在望桐路1号,似乎所有语言都可以用对视来代替。
  出去走走吧,我们。张晋瑞先开口,这里大变样了。
  黄力元垂下头,跟在他的身后。没走几步,张晋瑞伸出手,把他的手掌攥在手心里。
  深圳多雨,手牵得太紧,总会出汗。从前黄力元总不让牵,或者说牵不牵手看他心情,所以张晋瑞总希望他心情好。
  这次黄力元没有抽出自己的手。
  他们沿着望桐路由南向北走,一路上净是熟悉又不熟悉的街景。道路两旁的行道树依旧肆无忌惮地绿着,遮掩了大半的天空。
  黄力元不记得自己上次这么安安静静地走路是什么时候了,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只是随意地行走着,让回忆把自己填满。他的手肘有时和张晋瑞的撞在一起,每一次碰撞都带来酥麻的电流,就像青春期敏感的初恋。可惜他的初恋并不是张晋瑞——那人总觉得不公平,凭什么我情窦初开就喜欢上了你,黄力元说那算你倒霉。
  兜兜转转,又绕了回来。
  “还记得吗?”走着走着,张晋瑞突然说,“那天你喝醉了,我把你背回来,就在这个街口。”
  他指着那生长高大梧桐树的拐角,巨大的树冠把阳光挡得严实,细碎的光影像地上撒满了金子。
  “你给我唱歌,在这里。”
  在澳洲的每一天,张晋瑞都会点开黄力元给他录的视频,反反复复地听。但视频里的那首歌是依赖的,温柔的,而醉酒后的黄力元趴在他背上唱的那一小段,却是多么的脆弱和不舍。张晋瑞想,他见过黄力元所有样子:爱他的,恨他的,咬牙切齿要比过他的,见得越多,爱得越深……

  爱一个字 也需要及时
  只差一秒 心声都已变历史
  忙极亦放肆 见我爱见的相知
  要抱要吻要怎么也好
  不要相信一切有下次

  黄力元说,我那时给你唱歌,完全没有要留住你的意思。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为什么?张晋瑞问。
  我要你记住我。黄力元偏过头,不去看张晋瑞的眼神,手却被攥得很紧。
  那你赢了。张晋瑞笑着说。
  我本来就会赢。黄力元说。
  
  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这在雨季是太常见的事,太阳还未落,雨珠已经打了下来。他们都没有带伞,只好这么在雨中狂奔,直到找到一家店铺,躲了进去。
  让张晋瑞震惊的是,店主居然是当年他们常吃的那家牛杂店的老板娘。她看上去沧桑了,看到他们来,竟然还记得:
  “哎,是你们。回来了?”
  在这样的地方碰见熟人有种别样的感觉,张晋瑞点点头:
  “老板娘,你怎么搬到这里了?”
  他看向黄力元,对方给了他一个眼神,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张晋瑞走后,黄力元再也没吃过那家牛杂了。
  “没办法,那边改成工厂宿舍了,”老板娘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有些无奈地笑,“刚好我儿子大学也毕业了,我到了该退休的年纪,闲不下来,干脆开个小店卖鸭子……你们难得回来一趟,我去切一只给你们尝尝。”
  张晋瑞连说不要,但架不住老板娘热情,于是白白得了一只烤鸭,是过去的味道。
  很多东西都变了,临走时老板娘说道,你们再晚来几个月,望桐路这片也要拆,到那时候估计路都认不得了。
  没关系,人在就好了。张晋瑞是这么回答的。
  老板娘笑得很开心,也是,你们两个关系还是这么好,真好。
  黄力元注意到她手上零星的几颗老年斑,这在从前是没有的。这时他才意识到时间的可怕,时间的脚步是不知不觉的。
  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回了望桐路1号。
  墙上的白漆是上个租客刷上的,有些凹凸不平,那是因为后面还隔着一层墙纸。那是纪念日黄力元粘气球时留下的痕迹,怎么除也除不掉,最后灰溜溜地给房东赔了两百块钱。
  夜晚躺在床上,张晋瑞说这是他过过最奢侈的一次纪念日。
  他们总善于把一切都搞砸,小小的出租屋里到处都留着痕迹。而结局是在客厅那张折叠床上接一个无可奈何的吻。说是折叠床,其实不过是块木板而已,和墙之间的缝隙刚好一个身位,被压在这里接吻时,黄力元永远挣脱不开。
  黄力元把那张床展开了,里面全是灰尘,想必是很久没用过了。
  一张小小的照片,从夹缝里飘了出来。
  “这是什么?”张晋瑞把那张相片捡了起来,惊讶地发现那是自己的脸。睡着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谁偷拍的。
  黄力元瞪大了眼睛,赶紧把照片抢了过来,耳根马上泛起了红晕:“我靠……”
  “不是,”张晋瑞笑了,“黄力元你可以啊,偷拍的照片还不放好,到时候你男朋友的私房照都被别人看光了。”
  “走开啊。”黄力元自知理亏还要嘴硬,“你以为人人都想看你。”
  “那你偷拍我做什么?”
  “关你屁事。”
  “……”张晋瑞眨眨眼,“好吧。”
  他凑近了,睫毛几乎要戳到黄力元的脸颊:
  “那你以后不用偷拍了,我一直在。”
  吻像雨点一样落下。深圳的雨是黏腻的,潮湿的,没有明确的分界。深圳的吻也是如此,唇瓣连一秒钟都不想分开,短暂泄漏的空气只能算是失误,绵长的吻足够让两个人都呼吸不畅。在黄力元心中这一切都是这么酸涩沉重,他从张晋瑞接吻的动作里尝到了三年分手的煎熬,浓烈如野火般将他耗尽的爱意,燎原之势,攻城掠地。
  一旦抓住了,就不愿分开。

  纵不信运 你不过是人
  理想很远 爱于咫尺却在等
  来日别操心 趁你有能力开心
  世界有太多事情发生
  不要等到天上俯瞰

  他们接了一个漫长的吻。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望桐路变了,路旁的店铺全都翻了个新,青砖重新铺过,连行道树也被剪去了枝桠。出租屋已失去了居住的痕迹,一任又一任租户来过又走,只剩下灰尘度过余生。一切都在变着,哪怕太阳折射的角度,每一秒也都不同,错过就等于失去。
  所以,永远太难了。他们都是如此谨慎的人,又如何不知道永远两个字背后的重量。
  但爱偏偏就是如此,它将“永远”改了个说法,变得让人信服——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这个词就是“一生”。


end.

 

Chapter 10: 番外01:雨季不再来

Chapter Text

张晋瑞正是因为深圳的雨季,才讨厌上了这座城市。

和北方的大开大合不一样,深圳的一切都是那么小而秀气,好像水池夹缝里的成年水垢,经过了无数个漫长的日积月累,擦不去,干不掉,看不清。

他不可否认自己曾经是骄傲的,骄傲不等于傲慢,带来的只是沉重的割裂感。张晋瑞接受不了自己光辉明亮的未来陡然间落到了阴雨绵绵的梧桐山,周围的同学在课下说着自己听不太懂的方言,教材也是不一样的,生活习惯更是大相径庭。生性大方的山东人厌恶独来独往,凭借还算看得过去的那张脸和开朗的性格倒也认识了几个朋友。但用上“朋友”这个词似乎稍显过头,顶多能搭上几句话,而且张晋瑞总觉得有一层摸不着的屏障,挡在他和别人中间。

母亲深谙他的脾气。她知道张晋瑞需要的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友情,而是被认可的瞬间。为了得到别人的认可,他宁可舍弃些什么。但其实你的价值不需要其他人来证明,母亲在电话里这么对他说,朋友不是越多越好,机会也是。你看看你的身边,也许那些看上去“不合群”的人比你过得更好。

不合群的人。不知为什么,张晋瑞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身影,那个永远留着锅盖头,刘海长到把眼睛遮住的身影。

张晋瑞和他其实不是很熟,只知道那人名字叫黄力元,很广东式的几个字。他们只有几面之缘,而且直觉告诉张晋瑞,黄力元大概压根就不认得他。平心而论,黄力元算不上“不合群”,他也有几个自己的好哥们儿,只是张晋瑞不在其列罢了。

但张晋瑞就是能敏锐地发现黄力元身上那股“不合群”的气质。黄力元不怎么爱说话,看上去生人勿近。可是张晋瑞也真真切切地看见过他笑倒在某个“好朋友”的怀里,那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人笑起来比平时好看多了。

更多的时候,黄力元还是独来独往。放学了,他自己坐公交回家,固定选择车尾靠窗的那个位置,戴上一副有线耳机听歌。张晋瑞和他坐的是同一班,比他晚一站下。放学总是深夜,公交车上基本没有其他乘客,静得出奇。张晋瑞可以听见黄力元耳机线摩擦校服领子的声音。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开始关注黄力元,也许是因为回家的路太漫长了,注意力必须有个锚点,才不至于那么无聊且焦躁。每次黄力元在他前头下车时,张晋瑞总是会习惯性地往里欠身,但狭小的空间依旧会有那么一瞬间被黄力元的气味填满。张晋瑞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气味,好像刚下过雨的街道那样安静。

这个微小的动作不过是礼貌,但有一天张晋瑞忘了欠身,偏偏黄力元的耳机线就那么巧合地缠在了他的书包拉链上。他有些慌乱 ,黄力元也是,不知是谁的手先去解,又是谁的指尖触碰上了另一个,手指和耳机线一样纠缠在一起,怎么也解不开。

公交车师傅催他们快些下车,余光里张晋瑞看到黄力元的耳根红了,大概是不习惯这样尴尬的场面。他想了想,索性起身,在黄力元耳边用气音说了句:

“先下车吧。”

到了站台上,耳机线却神奇地自动解开了。公交车不愿等待有缘人,喷着尾气扬长而去。黄力元拽着自己缠成圈的耳机线,声音很闷地说了句“谢谢”。

张晋瑞竟然觉得他平常的嗓音比想象中低沉。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们相对无言了。张晋瑞默默地跟在黄力元身边,始终和他差一个身位。

“你应该在下一站下吧。”走了一会儿,黄力元突然开口道。

“啊,”张晋瑞愣了愣,“没关系,这站也能走。”

黄力元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张晋瑞被这一眼看得坐立难安,他没想到黄力元居然也在悄悄注意他,那人不总是插着一副耳机与世隔绝的样子吗。

张晋瑞的心里泛起一阵蚂蚁啮咬般的酥麻,仅仅几秒钟的时间,他就有些控制不住地说:

“你……怎么认识我?”

“……”黄力元眼中的疑惑很纯粹,“我为什么不认识你,我们不是一个班的吗?”

是哦。张晋瑞懊恼地想,他先入为主了。他总觉得黄力元和别人不一样,总觉得黄力元不会在意班里多了某个新同学呢。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好在黄力元也没想让他解释,又垂下头默默走路去了。他们并肩着拐过两个街角,来到一座小小的院落前。张晋瑞这才意识到他不知不觉跟着黄力元到家了。似乎有那么一点刻意,张晋瑞挠了挠头。好在黄力元只是抬起眼皮瞥了瞥他,抿嘴,小声道:

“那,拜拜。”

“哦,”张晋瑞回过神,冲他挥手,“拜拜。”

他看到黄力元很迅速地转身进了门,月光下那人的后脖颈很白,在张晋瑞眼前晃了一下。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张晋瑞走回家的时候发现黄力元的家只和他差一个街区,几步路的距离,可在公交车站牌上却分隔两地。

稍不留神,就会错过。

 

从那天开始,不知怎的,张晋瑞也开始在黄力元那一站下车了。第一天他仍旧是坐在老位置,黄力元上车时和他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看到他也下了车颇有些震惊。黄力元震惊时会习惯性地抿嘴,眼睛瞪得很圆。

哦,从这走回我家更近。张晋瑞撒谎得面不改色,偷偷观察黄力元的表情。那人还是没什么表情,似乎也不在意张晋瑞就那么自来熟地成了他的走路搭子。

只是第二天,黄力元到得晚了一些。张晋瑞坐在座位上,心里有些焦躁。他想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头了,黄力元是个太内向的人,可怜他不愿放过那一点点微弱的联系,反倒是把人逼走了。

张晋瑞胡思乱想着,第一次觉得公交车等待的这五分钟是那么漫长。在车门要关上的前几秒,那个熟悉的身影才数着脚步跑上了车。

他的眼神和黄力元相触,那人并不像往常一样选择后排靠窗的位置。相反的,黄力元把包往他旁边的位置一扔,一屁股坐下来,挤占了张晋瑞大半的生存空间。那股雨季的气息如今肆无忌惮地扑入张晋瑞的鼻腔,他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嘴角。

“今天怎么来这么晚?”张晋瑞主动说。

黄力元戴耳机的动作停了停,这时张晋瑞才注意到他耳朵红了。看来刚才的举动对黄力元来说也很艰难。

“被老师留了,”黄力元瘪着嘴,摆了摆手,“英语作业没写。”

“你总是这样。”

“我真听不懂嘛。”黄力元的声音软下来,似乎意识不到自己这样很像撒娇。但在张晋瑞耳朵里听起来,好像他们已经很熟了,熟到他可以和黄力元扯些玩笑。这种感觉很有趣,张晋瑞过去从没想过他能和黄力元产生这么多的交集。

但现在他们有了,而且怎么也解不开。

黄力元仍旧插着耳机听歌,这次张晋瑞鼓起勇气问他在听什么。那时候流行mp3随身听,基本人人手里都有,所以分享歌单成了最简单却也最隐晦的交流方式。

他只是想知道黄力元喜欢什么歌,没有别的意思,也不太敢有别的意思。然而黄力元瞥了他一眼,突然摘下自己右耳的那只耳机,塞到张晋瑞手里。

“你自己听。”

杂牌耳机的音质没那么好,一举一动都会带来细微的电流声,和张晋瑞擂鼓般的心跳很合得来。他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去听清耳机里传来的,粤语歌的曲调:

 

直到他 又再告诉我重新被爱

又再看透了我的将来

完成任务后大可喝彩

无谓搭台

……

 

他听不懂粤语,但有些话其实不需要懂。连在两个人之间的耳机线摇摇欲坠,张晋瑞生怕它掉了,又不敢伸手打破这暧昧的平衡。他连呼吸都是绷紧的,只能微微偏过头,向黄力元那边靠近一点点。

公车一阵颠簸,他感受到了黄力元柔软的发梢划过脖颈时的微弱痒意。

 

结识黄力元太过容易,张晋瑞本以为自己会成为那人一堆“狐朋狗友”中的一员,但事情似乎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高中的男孩最喜欢称兄道弟,黄力元也不例外,张晋瑞每天下午都能看到黄力元和他那几个兄弟在篮球场打球。一开始他只是在旁边默默观望,并没有想加入的意思。

可自从黄力元主动坐在他旁边之后,张晋瑞莫名有了点自信。有天下课他没留在教室里自习,而是换了件短袖去篮球场上溜达。这么一溜达不要紧,他看到黄力元一个人在那里投篮,场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怎么回事,他那些朋友呢。张晋瑞有些犹豫地走上前去,黄力元正投出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头发很灵巧地弹了两下。后撤步的时候,他撞上了张晋瑞的胸口。

“哎哟,”他们两人同时向后踉跄了几步,因为怕摔倒,张晋瑞不得不用手扶了一把黄力元大臂内侧的软肉,那人有些怕痒,浑身都抖了抖:

“你……”

“怎么一个人?”张晋瑞松了手。

“我不能一个人吗?”黄力元没好气地说。

“我没这么说。”张晋瑞有些无奈,但黄力元很明显是开玩笑的语气,又让他有些隐晦的高兴,“他们呢?”

“有事,”黄力元运了两下球,随手一投,空心,“打比赛去了。”

“你咋不去?”

“懒得去。”

张晋瑞接住了他传过来的球:“那怎么说,一起?”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防在了张晋瑞面前。黄力元个子小,却很灵活,不像张晋瑞虽然高大,打球却没什么经验。这样一比实力倒是均衡了,两个人打得有来有回。张晋瑞身上渐渐发了汗,他撩了把汗湿的头发,自从离开家以来,已经很久没这么畅快过了。

他们一直打到夕阳西下,晚餐铃慢悠悠地响起,在整座校园里回荡。低垂的阳光斜打在地上,映照出两道难舍难分的剪影。黄力元累了,坐在场边喝水。张晋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喉咙发干,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带水杯来。他又不好意思找黄力元要,只好坐在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地咽口水。

黄力元斜睨了他一眼:“不带水来打什么球?”

“……我本来就只是路过而已。”张晋瑞嘴硬道,却被黄力元嘲笑了:

“路过穿速干背心,新潮流吗?”

“……”张晋瑞无言以对了,他抿着嘴,咬唇上的死皮。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瓶水。

他有些惊讶地扭头,黄力元却没看他。天降甘霖啊,张晋瑞很感动,可嘴唇接触到湿润瓶口的一瞬间,似乎又不止感动那么简单。

他只喝了几口就还给了黄力元,说了声“谢谢”。黄力元却说给你吧,我有洁癖。

是吗。张晋瑞有些尴尬。他想黄力元看上去是有洁癖的样子,连凳子都要用纸巾擦了才坐。方才的熟络好像幻觉一样,此刻黄力元的边界感又一次在他们之间建起了高墙。不过张晋瑞想,虽然失落,起码还有打碎它的希望。

“看你平时光顾着学习,没想到还会打球。”黄力元突然说,这话有点干巴巴的,好像没话找话似的。

张晋瑞说:“我哪有。”

“那以前怎么没见你打?”

“也没人找我啊,”张晋瑞念叨着,有点委屈似的,“人生地不熟的。”

“……”黄力元沉默了,他挠了挠头,感觉自己找了个很不好的话题,于是开始四处乱瞟。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那边有几个女生在看你。”

“什么?”张晋瑞没听清。

“我说,”黄力元咽了咽口水,“那边的那几个女孩子,看你好久了。”

他貌似觉得这话有些刻意,又更刻意地补充了一句:

“以前从来没来过。”

对于高中时期的男生来说,被女生关注也许是最值得炫耀的事。虽然黄力元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炫耀的,但还是对张晋瑞这么说了。

他以为张晋瑞会高兴,激动,再不济也得暗爽一下。没想到那人的表情很不解:

“你为什么会关注她们?”

“她们都在操场边上转了好几圈了,”黄力元莫名有些紧张,“想不引起你的注意也难吧。”

张晋瑞皱起眉头,不知是不懂,还是装作不懂。总之他接下来说的那句话,让黄力元本就混乱的大脑直接宕了机:

“现在最值得我注意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

啪的一声,黄力元手里的塑料水瓶被捏出五个小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