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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5-08-17
Completed:
2025-08-17
Words:
86,515
Chapters:
17/17
Comments:
154
Kudos:
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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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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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42

【坤瓶邪】达瓦 正文完结

Summary:

*牧民坤瓶/牧医吴邪
*背景:零几年下的藏区草原

“每年初冬,牧民和牦牛群都会从夏牧场迁移到冬牧场,直到次年夏天,他们又会浩浩荡荡地转场。不过这不是一个迁徙的故事,而是和停留有关。”

总结:瓶→邪←坤
后续有出本打算,可关注微博:袭击兀

Chapter Text

十月末,藏区牧民纷纷忙着转场,天气渐凉,高海拔的草场从翠绿变成枯黄,牛羊们都迁到了低地的冬窝子。吴邪骑着摩托行了二十多公里路,从镇到村,再从村到牧场,沿途遇到不少赶牛的牧民,他原以为自己的工作仅限于在兽医站当个文员,顶多到乡里给每家每户的牛羊接种疫苗,然而他刚适应西藏的高海拔生活不久,就被上面的领导一杆子发配去村里给牲口看病,并美其名曰,实践与理论相结合。

吴邪一张脸冻得通红,这辆摩托车还是同事王胖子买了一辆皮卡后借给他骑的,吴邪嫌那个头盔里的汗味和头油味太重,任务来得太突然,他又忘记买个新头盔,便顶着凌冽的寒风来到冬窝子。

牧民白天赶牛去山坡上吃草,傍晚再赶回来,吴邪到的时候是中午,附近都看不见人影,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间建筑,木栏与铁线围起来的就是牛圈,三角形屋顶用黄土和石块堆起来的就是人住的冬窝子。

这地方比村镇还要荒凉,吴邪只看到一间人住的屋子,其余几间不知是马棚还是茅厕。他把摩托车停靠在路边,说是路,也不过是被牛群踩出来的一道不怎么宽的黄泥道而已。吴邪摘了手套,解开绑在后座上的工具箱,他拎着箱子探头探脑地走到围栏边上,喊了一句“有人吗”,没人回,也没狗叫,吴邪怀疑自己来错地方了。

领导只跟他说哪家的牦牛要做驱虫,就在某个村东边二十几公里的草场上,吴邪一路问过来,离村子越远,他就越迷茫,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枯黄的草甸,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户人家,却没有人。

吴邪又扫了一眼,正要走人,就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藏袍的年轻男人从屋后面走了出来,他拿一个榔头,肩膀架一把木梯,一眼就看到站在围栏外面的吴邪。男人把梯子靠墙放好后就走出来,吴邪看他手里还拎着榔头,心道不会以为他在私闯民宅吧,随即又想到少数民族每年都有两个杀人名额这样的黑色笑话。

等男人靠近了,吴邪才看清这人的长相其实不怎么像藏族人,倒是和汉人的模样相近。

吴邪立刻表明自己的来意,他扬了扬手里的工具箱,说道:“我来给牛治病。”

吴邪不会说藏语,就像大多数牧民听不懂汉话一样,他尽量表达得简单直白,实在不行就用肢体语言来传述。好在年轻男人能明白他的意思,把围栏打开,吴邪点点头就跟着他进去了。

吴邪左看右看,硬是没在牛圈里找到一头牦牛,而年轻男人已经爬到房子上面开始修缮屋顶了。吴邪心中感到莫名,他又看到那些堆在屋子前面的包裹,厚重的毛毡毯还卷着,锅碗瓢盆都装在柳筐中,看样子这户人家刚迁到这里,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修屋顶。

可其他人呢?还有牦牛们?

牧民的转场往往是一个大家庭的迁徙,吴邪从眼前这些生活用品来推测,这户人家的成员应该不会太多。

吴邪站在下面,对上面喊:“你家牛呢?”

年轻男人伸出来一个头,用标准的汉语回道:“过两个小时回来。”

吴邪惊了,瞪大眼睛,男人却把头收回去,继续兵兵梆梆地敲着钉子。

“你是汉人?”

吴邪好奇问道,男人没回他,吴邪更觉得此人神秘得很。不过对方都说两个小时后才赶牛回来,他也只能等着。

吴邪把工具箱放到梯子旁边,又喊了一句“我去旁边看看”,男人依旧不理,吴邪就走出院子,打算到附近的草甸上看看。

自从考到西藏,吴邪还没正儿八经看过草原,胖子跟他说夏季的草场美得和大姑娘似的,草甸又绿又茂密,牛羊点缀在上面和花儿一样,天空蓝沁沁的,仿佛一踮脚就能够到。可惜那个时候吴邪正忙着在镇上搞防疫宣传,三不五时就要把村里养牛的农民叫上来开会,再教他们怎么处理病牛死牛。那一年布病传染得厉害,好多牧民养的牦牛都因此病死,吴邪在畜牧站忙得不可开交,哪儿有什么时间去看草场,胖子都是出外勤,自然比他潇洒。

吴邪沿着那条牛踩出来的路往西边走,就看到在木屋旁边还有一大块被翻过的土地,难不成牧民也自己种菜吃?他没仔细去想,就继续走下去。说是冬季牧场,可这个时节的草甸还未完全被雪覆盖,只有在凌晨气温最低的时候,才会下起雨夹雪,可太阳一出来,那点微不足道的积雪就会迅速融化。白天的草原大多呈现出金黄的颜色,下午的太阳暖融融的,又给枯黄的草皮镀上一层艳丽的金光,近处是浅浅的黄色,远处起伏的山脉就是更深的橘黄。

吴邪踩上草甸,脚底与枯草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他还没骑过马呢,要是能在这样的草原上骑一匹马,肯定比骑摩托还要痛快。吴邪还在想象中骑马驰骋,小灵通的铃声就打断他的思绪,他接起电话,胖子劈头盖脸就问他怎么还没来。

吴邪懵了几秒,就问:“我不是在这儿吗?倒是你,我还没看见你呢?”

很快,吴邪就反应过来,自己真来错地方了。他在电话这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更不晓得具体在什么地方,只得跑回去问那个修屋顶的男人。

男人已经从屋顶下来,他把装满日用品的几个柳筐背进屋子,吴邪跟在他屁股后面问:“不是你叫我来的啊?”

男人把柳筐放到墙角后就直起身盯着吴邪,吴邪以为他没明白,就解释道:“我是去给另一户人家的牛打疫苗,结果来错地方了。”

但是这人看到兽医来也没多问,恐怕家里也有牛生病了,吴邪就接着问道:“你家的牛是不是也出了问题?”

男人回道:“几头母牛胃胀气,肚子鼓很大。”

吴邪为难地“嘶”了一声,干脆道:“这样吧,我不认识路,你送我去另一户人家,我给它们打完疫苗就来给你家的牛治病,你看行不行?”

“可以。”

吴邪一直没挂断电话,他把小灵通放到耳边,重新把胖子叫回来,问他:“你重新给我说说那地方在哪儿,我让这小哥送我过去。”

胖子说的地址和吴邪一开始得到的地址一样,什么东西南北的,一听他就头大,但他身边的小哥却听懂了。

“你真知道啊?”

吴邪反问道。

“嗯。”

“那太好了,咱们赶紧走吧。”

吴邪走出去把工具箱拎起来,年轻男人把门关上,也没上锁,吴邪就问:“你不锁门啊?”

问完他就意识到这附近十公里都再没别的人家,即便要偷东西,家里最值钱也是牦牛,而现在,牦牛正在外面吃草呢。

“没必要。”

男人回道。吴邪和他相处的时间还不到十分钟,却已经习惯对方冷淡的说话方式,幸好也只是说话冷淡而已,这不人家还愿意送自己到十几公里外的地方。

吴邪走到摩托车旁,他把手套递给男人,问:“你会骑摩托吗?不行就我载你。”

“骑过。”

年轻人接过手套戴上,再把脱了一半的藏袍穿回来,并裹好前襟,右腿一迈就跨上前座,吴邪把工具箱捆在后面,也跨坐上去。他抓着年轻人腰侧的衣袍就问:“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年轻人说他叫张起灵,吴邪又惊了:“弓长张的张?”

对方知道他在惊讶什么,但吴邪没多问,他也没多说。

“这里的人很多都姓扎西。”

吴邪自言自语地说着,张起灵拧动油门,摩托车就开始响,他以为对方不会骑这种老式摩托车,正要提醒这车该怎么发动,张起灵就踩了一脚启动杆,摩托车就迅速飙了出去。吴邪一个趔趄往后仰,他立即攥紧张起灵的衣服,稳住上半身后才尴尬道:“这车有点老了,是我同事给我的。”

张起灵没回应,这点尴尬也就融进了风里。吴邪坐在后面吹不到冷风,可张起灵的头发却被风刮得飞扬,估计整张脸都被冻僵了。吴邪心说真是不好意思,等回了镇上他绝对买个头盔随时带着。

摩托车驶过一片连绵的缓坡,吴邪终于看到站在斜坡上的牦牛,这种巨大又沉稳的生物远远看过去就像一个接一个的黑色石头一样安静地散落在草甸上。

“那是你家的牛吗?”

吴邪问道,张起灵也许“嗯”了一声,也许他并没有听到吴邪说话,因为吴邪也没听清他的回答。

除此之外,吴邪还在那如同波浪般起伏的山脊上看到一个骑在马背上的人影,马低头吃草,那人似乎看了过来,吴邪又想,难道是他的家人?

Chapter Text

牧民对草原有天然的识别能力,吴邪都不知道张起灵怎么骑着摩托车七拐八拐就找到了他要到的目的地,他的目光还停留在远处洒满金光的雪山上,忽然车就停了,他再收回视线,一个硕大的牛圈就出现在眼前。

叫吴邪过来的这户牧民养了一百多头牦牛,家里也有十几口人,这几天刚迁到冬牧场,光是装货物的卡车都有五辆,和张起灵家的木屋不同,这户人家住的是更现代的板房,院子里的围栏都是用钢管架起来的,还专门做了保定枷,这样平时打针输液都更方便些。

胖子正和好几个牧民把牦牛赶进钢管围栏里,见吴邪来了就赶紧吆喝他过来干活,吴邪拎着工具箱对张起灵说:“要不了多久,你在这儿等我。”说完就赶忙走过去。

张起灵看着吴邪的背影融进人群中,和周遭的藏民比起来,吴邪这个汉族人算得上瘦弱了。胖子让吴邪站在保定枷旁边负责打针,牦牛被挨个赶进来,左右两面的钢管往牛身上一夹,牛就老实了。

吴邪抓住牛角,把牛脑袋往边上一按,再从大腿上把兽用注射器拔出来,拨开颈毛的同时就把针头扎了进去,针头刚拔出来,保定枷也跟着松开,但牛犯倔,赖地上死活不肯起来,后面还有好几十头牛等着被扎,吴邪两只手抓住牛角晃了晃,牦牛还是趴地上。

胖子的催促声又响起来,吴邪左看看右看看,从工具箱里掏出一个剩下的空塑料袋,他把塑料袋缠在牛嘴上,把鼻孔也罩进去。塑料袋贴着牦牛的大鼻孔鼓起来又瘪下去,不到十秒钟,牛被憋得受不了,自己就站起来。吴邪脸上挂着笑,从容又微微得意的样子,他把塑料缠成一团收回裤兜,招招手示意胖子把下一头牛赶进来,他再拿出一瓶药水抽进针筒。

吴邪大三到养牛场实习时就经常干这事,当时面对的都是些体型中等的牛,但一头牦牛就有半吨,放养的就更要蛮横些,不过习惯之后也没什么不同的。吴邪打了十几针后动作也逐渐行云流水,站在另一头赶牛的胖子用汉语跟他闲聊,问他怎么跑到张小哥那儿去了。

吴邪一边抽药水一边问他:“你认识他啊?”

胖子二十年前就来支援西藏了,他还会说藏语,认识的人也多,吴邪这么一问他,他就来劲了,叼了一根烟含在嘴里,一手攥着牛角帮吴邪固定,一手掏出打火机点上。

“他爸还在的时候我就认识了。”

吴邪一听,这话里的信息量还不少,可背后聊人家私事又不太合适,他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张起灵,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翻进围栏里帮忙给牛喂驱虫药,他两手握着牛角往上抬,公牛性子大,一甩脑袋就要逃,他硬生生按住下巴,另一只手攥着牛角一扭,牦牛的下巴就靠在了围栏上,他再用身体压住牛脑袋,两只手伸进牛嘴里上下掰开,站在外侧的牧民就把一把驱虫药和水灌进去,完事了张起灵再拍拍牛脑袋和牛背作为安抚,接着重复刚才的动作制服下一头牛。

吴邪看得入神,心想这人的力气得有多大,看着倒是挺瘦的。胖子唤他才转过头来,他对胖子道:“我以为他是汉人。”言外之意是他做起牧民的活儿还挺熟练的。

胖子嘬了一口烟,也看向张起灵,太阳快要下山了,风吹得人眯起眼睛,胖子就说道:“他爹是汉人,不过在他妈生下他弟弟后就跑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吴邪顿时瞪大眼睛,他只是随口一问就知晓了一段实在称不上体面的往事,于是结巴道:“啊?这、这么......这么那啥啊......”

胖子摇摇头,把抽到只剩烟屁股的烟头扔到地上踩熄,回道:“小哥他老妈是去年走的,他本来在拉萨的古建队干活,亲娘一过世,家里只剩下他弟和十几头牛,那年政府把外地来拉萨的人全都遣送回老家了,小哥这才回来和他弟弟一起养牛。”

“才十几头牛,能养活他们哥俩吗?”

在西藏,牛多不等于富有,但牛少的牧民生活肯定好不到哪里去,这里不像内蒙古,能在草原上养羊的基本都阔,藏民的牦牛却维持着他们的日常生活,牛粪拿来烧火,牛奶拿来做酥油茶,牛少的人家更是如此。即便是普通人家,养几十头牛也不稀奇,相较起来,十几头牛可以说是很少了。

“小哥家里那些牛还是他老娘借钱买的,一开始只有几头,后来大的生小的,小的又养大了,才有现在这个数量。不过他家就两人,夏天挖点虫草去卖,差不多也就这么过来了。”

光是听胖子叙述,吴邪也替这俩人感到不容易,牧民都是追着水草迁徙的,他刚才过来也没在张起灵家附近看到卡车,家里那些物件恐怕也是人赶着牛一同搬过来的。吴邪又想到张起灵那张被晒得面颊泛着糙红的脸,头发乱得和牦牛颈毛似的,要是好好打理肯定是个帅哥,西藏人都结婚很早,吴邪却没在他家里看到女人生活的痕迹。

吴邪没接话,胖子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也没说讨个媳妇儿,家里有个女人日子也好过些。”

吴邪摸了一把牛脑袋,又拍拍它的脖子,示意一旁的牧民把它拉走,他接过胖子的话回道:“他不是还有个弟弟?可能还不想结婚吧。”

吴邪回想起那个骑在马背上的身影,那会是张起灵的兄弟吗?

“他弟年纪也不小了,十七八岁吧,这里的人普遍都在这个年纪结婚。”

吴邪沉吟片刻,决定还是不去议论别人的家事:“你也别说人家,你不也还单着呢嘛?”

说到这个胖子就长叹气,他像摸大姑娘的辫子似的抚摸着牦牛脖子上的长毛,还深情款款地托起牦牛下巴与之对视,吴邪看得直皱眉头:“你恶不恶心?”

胖子白了他一眼,就道:“你个小屁孩懂啥,你胖爷我早就芳心暗许了。”

吴邪被他扭捏的样子逗得直笑:“暗许给谁了?”

“嗐,就一农户家的小闺女,可惜人老爹瞧不上我。”

“肯定嫌你岁数大呗,一个体格当人俩,怕半夜睡觉被你压死。”

吴邪贫嘴起来一点不比胖子差,胖子被他两三话说得心头冒火,一手撑着围栏就要翻过来揍吴邪,吴邪指了指后面的牦牛,喊道:“你小心点啊,一会儿牛把你当牛仔顶。”

胖子翻动着嘴皮子,吴邪猜他肯定在无声地念叨自己,怕完事之后胖子还记仇,就又说道:“活儿还没干完呢,少贫了。打完针我还要去小哥家,他家牛胀气,对了,你车上有通气管没?”

“在后备厢,你自己去拿,人大哥留我下来吃饭。”

说着,胖子朝另一边赶牛的牧民大哥咧嘴扬下巴,又用藏语打招呼,牧民大哥嘿嘿笑着,胖子又问吴邪:“你也留下来吃呗,吃完再去小哥家干活儿。”

“你就想着吃,马上要天黑了,我骑摩托车来的,再不搞快点可就回不去了。”

“那我吃完饭来接你回镇上?”

“那摩托车咋办?唉算了,你别管我了,用不了多久的。”

“行吧,你自己看着办,实在不行还有小哥照应你呢。”

的确如吴邪所说,他们打完这一百多头牦牛的疫苗时,太阳刚好夹在两座雪山中间的缝隙里,灿黄的霞光在云层中投出一道道光束,吴邪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斜射过来的晚霞刚好映在他的脸上,若是中午,这些阳光还能带点温热,可现在已是傍晚,原野上的晚风如镰刀般收割过来,夕阳也没了温度。被晚霞染成七彩的天空慢慢步入深蓝,这种颜色在西藏有个专门的词来形容,叫做藏青,介于蓝和黑的过渡,也是由傍晚转为黑夜的短短一瞬。

吴邪一直看着草原与天空的交界线,不知道什么时候枯黄与藏青就融为了黑色,他扫一圈四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只有摩托车头射出的一道光束,排气管的轰鸣在这空旷的地界上显得格外响亮,同时也被黑夜衬托得格外寂寥。牧民转场集中在十月末,有的人家会选择在凌晨出发,这样能避免与其他牛群相撞,省得自家的牛跑到别人的队伍里去,若有汽车的鸣笛声开道还不算孤单,可若是只有马铃声相伴呢?

吴邪一直都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他只是听胖子短暂地提起张起灵的身世,就难免会联想到他们兄弟二人是怎样从一百多公里外的夏牧场迁徙过来的,从黑夜出发,再迎来白昼,最后再于凌晨抵达新的草场。

寒风把吴邪的手都吹木了,即便他用袖子裹着手指头,下车时十根手指也僵硬得伸展不开,两条腿也冻得跟两截木头似的,他打着哆嗦踏着地面,试图从脚底板获取一些热量。张起灵把摩托车停在屋子外面,吴邪听见牛群攒动的声音,他回头去看,牛眼睛都齐刷刷地盯过来,他正点着数量,木屋的门就开了。

一个几乎和张起灵长着同一张脸的年轻人拎着油灯出来,只不过他的头发更长些,长得发尾扫着肩头,用绳子也能扎起来。吴邪直愣愣地盯着他,张起灵却从他身旁走过,彼此也没打招呼,仿佛无视了对方的存在。

吴邪一个人站在外面有点尴尬,然而阿坤已经习惯和兄长这么相处,吴邪的到来反而更让他好奇。他举着油灯走下来,吴邪就说:“我来给牛看病,你们家牛胀气对吧?”

阿坤点点头,走到牛圈旁用油灯照了一圈,吴邪也走过来,他不小心瞥见被栓在屋棚下的棕色马匹,心想,原来下午那个马背上的人真是张起灵的兄弟。

“太晚,看不清,白天再看。”

阿坤的汉语说得就没张起灵那么流利,每一个字像是临时从脑子里拼凑出来的,不过发音还是相对标准,吴邪又想,也许兄弟二人的普通话都是他们父亲教的,只不过张起灵要年长几岁,所以会的词语也就多些。

“那我先回去了,明早再过来给你们看看。”

吴邪确实没想到天会黑得这么快,这回去的路上要跨越大半个草原,公路上也没有路灯,即便抵达村子,再回到镇上也有好长一段路。胖子跟他说过,几年前他深夜赶路,四周漆黑一片,时不时传来狼嚎,吓得他把油门踩到一百五十码。遇到狼都是小事,要是撞到藏马熊这种二级保护动物,不仅要赔钱,指不定还要坐牢。不过他和这俩兄弟才认识不到半天时间,便不好意思留宿,吴邪心里有点后悔,想着下午真应该和胖子一块儿留在牧民大哥家吃晚饭,现在他不仅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要一路受冻骑车回去。

吴邪刚要走,阿坤就说:“先吃饭。”

说着,阿坤就拎着油灯往屋子里走,吴邪还站在原地,阿坤又转过脑袋说:“外面冷,你进来。”

吴邪走进屋里,张起灵正在煮奶茶,看见吴邪进来他也没多说什么,阿坤把靠墙的一个木箱子搬到火堆边,箱子里装着他们的晚饭,阿坤又搬了个马扎递给吴邪。吴邪坐到兄弟俩的中间,忽然想起来还不知道阿坤的名字,三个人静坐着也尴尬,他就转头去问正往碗里舀青稞粉的阿坤:“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阿吉叫我阿坤。”

阿吉是藏语里妈妈的意思。吴邪猜他叫张坤,但叫全名生分,叫母亲给的小名又太亲昵,吴邪拿不准,接过装着奶渣、酥油、青稞粉的碗后又问:“那我也叫你阿坤?”

“可以。”

阿坤拎起架在火炉上的水壶,他向吴邪扬起下巴,后者端着茶碗凑过去,热气腾腾的奶茶倒入碗里。吴邪还是吃不大惯咸奶茶,但他现在饥肠辘辘,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阿坤给自己倒完奶茶后就把水壶架了回去,吴邪一边喝奶茶一边将目光瞥向坐在一旁的张起灵,他握着一块风干牦牛肉干,另一只手抵着小刀从上面削肉片下来,他削了满满一小盘子,终于放下小刀将盘子递给吴邪。

吴邪赶紧放下茶碗接过来,说了句“谢谢”,又把盘子传给阿坤,意思是他俩一起吃。阿坤从塑料桶里舀水出来洗手,他擦着手上的水珠说道:“他给你吃,我们晚上不吃这个。”

吴邪拿着盘子的手悬在半空中,他也没搞明白张起灵一声不吭,阿坤怎么就懂了其中的意思。不过在别人家,吴邪真不好意思顾着自己吃肉,而主人家只能在旁边喝奶茶,他也用湿抹布擦手,团好糌粑后分走几片牛肉干,然后就说:“我一个人吃不完,奶茶糌粑就够顶饱的了,你们也吃。”

吴邪先把装牛肉干的盘子递到阿坤手边,在潜意识里,他觉得阿坤更好相处一些,而面对张起灵他更多的还是拘谨。阿坤盯了吴邪一会儿才把肉分走一半,吴邪看着盘里剩下的肉干,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把盘子放到火炉上面,兄弟俩都沉默不语地吃着晚饭,吴邪不好意思四处打量,只得埋头啃糌粑和肉干。火炉里的柴火烧出细微的噼啪声,屋子里暖烘烘的,一碗奶茶下肚,前胸后背都在冒汗,吴邪也热得把冲锋衣的拉链解开。

阿坤收走茶碗到屋外冲洗,张起灵将靠墙的沙发抬出来,吴邪干坐着也不是滋味,就走过去帮忙抬沙发。张起灵把沙发背放下来,吴邪看着躺两个大男人都费劲的沙发,便问:“我们晚上睡这个吗?”

张起灵又走到另一张沙发边,对吴邪说:“来搬。”

吴邪抬着沙发的另一端,张起灵就把两张沙发拼到一起,接着解开三捆棉被,两层薄的铺在沙发上,另一层厚实的便用来盖。

吴邪盯着宽大的“床位”挠头皮,张起灵从背水桶里倒了一锅水架到火炉上,吴邪犹豫再三才说:“晚上我睡边上吧。”不然让他挤在两兄弟中间,那也太尴尬了。

“下雪了,你睡中间。”

阿坤顶着一头雪花回到屋里,又把自己的藏袍脱下来给吴邪,并说:“你的衣服不热,穿这个睡。”

吴邪心想有那么夸张吗,他看张起灵和阿坤也没裹得和蚕茧似的,就把阿坤的藏袍先放到沙发上,真要冷的话他再穿上也不迟。

换作平常,吴邪在这个点要么看家里看碟片,要么就是看书写工作报告,总之不会像现在这个样闲着。他坐到火炉边烤火,毫无困意,眼睛看看火炉里的烧柴,又看看阿坤和张起灵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两人还没正经交流过一次,可一直在默契地行动。张起灵把储存食物的木箱打开看了一眼,阿坤就搬出石磨,张起灵又拿出一张干净的白布铺在地上,阿坤把石磨放上去,张起灵又在铁锅里倒了半袋沙子,吴邪看得出奇,直接站起来把脑袋探过去。张起灵侧头看他一眼,似乎察觉出吴邪想要参与的好奇心,就让他把木箱子里的布袋拿过来。

吴邪一听到有活儿干也积极起来,他发现布袋子里装的是青稞,大概就明白这两人要什么了。木箱子里的青稞粉见底,就要磨新的熟青稞粉进去,只不过这种活儿往往都是家里的女人来做,但在这个小木屋里,张起灵负责用沙子炒熟青稞粒,炒好一锅左右不过半分钟,他再飞快地倒进篦子里筛掉砂砾,吴邪赶忙把手伸过去:“我试试!”

也不是什么含金量的活儿,张起灵就把筛沙的工作交给了吴邪,吴邪抖干净后再把炒熟的青稞交给坐在地上的阿坤,他一手推磨盘一手抓青稞,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显然已经做熟练了。

趁着张起灵炒青稞的功夫,吴邪捻了一粒爆开的青稞放进嘴里嚼,嚼了几下就笑:“跟爆米花一样。”

阿坤抬起头问他:“什么花?”

吴邪抓了一把开花的青稞,摊开掌心给阿坤看,说:“就是这样的,不过我们老家都是爆苞谷粒和大米,还有专门的爆米花机,上面转炉子,下面烧火,开盖的时候跟放炮一样。”

阿坤拾起一粒青稞放嘴里嚼:“味道一样?”

“差不多吧,我们会放一点糖,吃起来是甜的。”

“这也是甜的。”

吴邪就笑:“多嚼一会儿是甜。”

他又把把手摊到张起灵那边,说:“你也尝尝。”

张起灵吃了一粒,吴邪问他还可以吧,他却没说话。吴邪看张起灵的脸色,大约是觉得味道一般,他就不服输起来,也不想让气氛冷下去,开口道:“改明儿我买苞谷给你们做爆米花吃。”

吴邪自己都没发现刚才还略显尴尬的氛围被自己的三言两语给调动了起来,张起灵三两下就炒好了青稞,磨青稞粉则需要更多的时间和耐心,吴邪和阿坤交替地磨面,张起灵就把柳筐里的家具都拿出来摆好。等磨完青稞粉,屋子也被布置得有了生活气息。

吴邪磨得两手发酸,坐在地上撑着脸打盹儿,他手上的青稞粉没擦干净,一撑脸就沾上指印,阿坤瞄他一眼,大概觉得有意思,就多盯了一会儿。他把磨好的青稞粉收进箱子里,再把石墨搁回去,吴邪困得点脑袋,阿坤拍拍他的肩膀,张起灵已经往搪瓷盆里倒上半盆热水,吴邪迷瞪瞪地站起来,张起灵看他昏昏沉沉的样子,将热帕子拧干了再递给他。

吴邪抹干净脸和手才稍微清醒些,他端着一个豁口碗去门外面刷牙,一开门就被夹雪的风吹得缩回来。他套上阿坤给他的藏袍才敢蹲到屋檐下面刷牙,而阿坤只穿了一件里衣,他刷牙刷得飞快,牙刷在嘴里捅来捅去,吴邪听着唰唰唰的声音,傻眼地转头去看,他都怕阿坤把牙龈挠出血。阿坤咕噜咕噜地漱口,像对待牲口似的对待自己满口白牙,牙刷又在碗里涮得叮咣响,夜里的气温降到零下十几度,吴邪抓牙刷的手都僵了,他不得不加紧速度,回到充满暖气的屋子里都还意犹未尽地打着哆嗦。

张起灵在往火炉里添牛粪砖,但炉子就那么大,没办法一晚上都持续不断地烧着,吴邪出去待了一会儿就冷得受不了,阿坤说得真没错,他要是不穿这身衣服,半夜真得冻死不可。

为了照顾吴邪这个外来人,两兄弟一个靠墙,一个睡最外边,吴邪裹着藏袍被挤在中间,莫名想到自己还是小孩儿的时候,过年家里来了好多亲戚,他就只能和大人挤在一块儿睡,而他总是被迫睡在中间,大半夜又被热醒。但草原上的冬天不一样,寒风在屋外呼号,雨雪打在房顶和外墙上又发出细碎的声响,密密麻麻的像蚂蚁在啃,兴许是奔波了一天,吴邪睡得暖和且沉。

Chapter Text

张起灵把肚子胀气的那几头牦牛牵到木桩上拴着,而阿坤已经骑上马赶牛出去放牧。临走之际,阿坤牵着缰绳挨个拍了拍那几头牛,低声说了句藏语,似乎是说给牛听的,吴邪看着阿坤像摸孩子似的抚摸牛们,不自觉地笑。阿坤很爱惜这些牛们,他骑马离去,牛们也抬起厚重的睫毛去望阿坤马背上的身影。

比起兄长,阿坤更愿意亲近牦牛。

吴邪将这几头牛的侧腹都按了一遍,正常的瘤胃三角区都是凹陷下去的,可这几头牛的这个部位却是胀鼓鼓的,仿佛再撑下去就会爆开。

“就是消化不良,先把它们肚子里的气放出来吧,我插管,你把它们的嘴巴撑开。”

吴邪拿出一根导气管,张起灵走进围栏里面,吴邪握着管子的尽头,张起灵就跟昨天对付接种疫苗的牛一样将这头牛的脑袋控制住,吴邪看得直缩脖子,牦牛倔起来可比养牛场里的奶牛脾气大多了,他忍不住提醒道:“你悠着点啊,小心它踹你。”

牛的上颚没有牙,张起灵就把手伸进去卡着上牙膛,吴邪慢慢地把导气管捅进嗓子眼,放到差不多的深度后他再将管子上的扣穿进牛鼻子里。

“行了行了,你不用掰着了。”

吴邪开始抽气,张起灵就把手收了回去,可一撒手牛又不安分地甩脑袋,吴邪手里还把着导气管,牛脑袋一甩他也跟着趔趄。吴邪心想,刚才应该让阿坤留下来的,说不定这些牛就会配合些。

吴邪刚想让张起灵安抚一下这头牛,他就把手搭在了牛的侧颈轻轻拍着,这牛倒也听话,拍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

“小哥,你来把着这个。”

吴邪把导气管交给张起灵,他和对方换了一个位置,吴邪把手放在瘤胃三角区上,试探性地往下按,随着气体的释出,侧腹已经没那么胀了。张起灵目不转睛地盯过来,吴邪以为他不放心自己的做法,就问:“怎么了?”

没想到张起灵却说:“以前见过给牛放气,不过是在肚子上割开一道口子。”

“你说那个哦,其实也可以,但有点没必要,用管子还不会流血,天热气的话伤口也容易烂,牛跟人一样,也觉得痛。”

张起灵没接话,但吴邪看他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他心中莫名升起一股自豪感,仿佛自己是兽医界的再世华佗,随即他又觉得自己这么想实在有点搞笑,便把注意力放回牛肚子上。

“这样就好了。”

吴邪重新按了按牛侧腹,又说:“没把气放光,它自己也能排出来。”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五瓶石蜡油和一个漏斗,漏斗接在导气管里,张起灵就帮他把石蜡油往牛肚子里灌。导气管很长,张起灵只能高举着漏斗和管头,吴邪就蹲在地上在工具箱里翻翻找找。张起灵两只手两条腿也不能动,只好看着眼前的牛,牛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张起灵又把目光放到吴邪的后背上,他看见吴邪头顶的发旋,今早起得急,吴邪的头发都还乱着,被草原上的大风一刮,更是像草似的乱飞。他往瓶子里抖各种消炎药、维生素和酵母,最后和清水摇匀了连同石蜡油一起倒进去。

“明天肚子就瘪了。”

吴邪的袖口挽到手肘上面,他被风吹得眯着眼睛,张起灵帮他把导气管抽出来,他们两个人又重复刚才的流程为剩余的几头牛放气。

“你们家的牛打疫苗了吗?就口蹄疫,这个半年打一次,还有伪狂犬病疫苗,这个每年秋天打一次,布氏杆菌也是一年一次,基本上就这些,今年倒没什么流行病,不过这三个是必须打的。”

吴邪掐着手指头数,又说了一大串,他都怀疑张起灵根本没听进去,就想问家里有没有疫苗本,有的话上面就会有记录。话还没问出口,张起灵自己就回屋子了,吴邪一头雾水,没过多久,张起灵又拿出一个小本子,吴邪看到上面“疫苗接种”四个字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翻开来看,截至去年秋天,所有疫苗都是好好打完的,可在那之后接种记录全都为零。

“你这今年春天的疫苗都还没打啊,你家牛也是够顽强的,春夏可是流行病高发期,这都没事。”

吴邪把本子合上递回去,张起灵还是面无表情,吴邪却猛然醒悟,这两兄弟去年亲妈过世,张起灵又一直在外,阿坤也没多大,光是转场都够他们折腾的了,难怪没时间叫兽医来打疫苗。

“去年这个时候打过电话,没人来。”

吴邪下巴差点掉地上,尴尬得不行:“啊?真的啊?呃、我们畜牧站就春秋两季接种疫苗最忙,夏天是看病最忙,有些时候牧民得打好几次电话,我们才赶得过去,可能把你这边给忙忘了,回去我说说他们,真是的......怎么办事的......”

吴邪越说越心虚,因为他就是接听办公室座机来电的文员,再把牧民的接种疫苗登记在册,负责外勤的同事再根据名单去到牧民家里。现在张起灵忽然提前这个事,他却没什么印象,按理来说张起灵的名字这么特别,在一众的藏族名字里,就他一个姓张,自己肯定能记住。

吴邪还是不敢相信自己会把张起灵给落下,就问:“你当时是不是没用自己的名字啊?”

“我报的是母亲的名字,她叫白玛。”

吴邪摸着下巴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了。

“这样吧,我过两天来打疫苗,我得先报备一下,你把你家母牛、公牛、小牛的数量告诉我,我好准备。”

说着两个人就走进屋子里,张起灵找来纸笔,吴邪下意识地要接过来自己写,张起灵就撑在矮桌上写了起来。吴邪心想,自己差一点就冒犯了,张起灵是会写汉字的。他还瞟了一眼张起灵的字迹,虽然些微潦草,但还是好看的。胖子说过,他之前在古建队待过,吴邪暗自猜测张起灵干的是不是画画的工作,最后忍不住才问:“小哥,你在古建队干的什么工作啊?”

张起灵握笔的手顿了一下,吴邪连忙解释道:“胖子随口跟我提的,说你之前在拉萨古建队。”

“唐卡和壁画。”

“哦哦,怪不得你汉字写得不错。”

“写的是藏文。”

吴邪一时哑然,随即又明白过来张起灵的意思,意思就是他会画画和会写汉字的关系不大,吴邪感觉这人脑回路也太奇怪,只好补充道:“一般会画画的写字都好看,不知道你们这边是不是啊,反正我们那边的小孩儿从小学国画就要和毛笔字一起学。”

张起灵写完就把纸条折了起来,吴邪接过去的时候他就问:“你会画画?”

吴邪把纸条放进衬衣胸口的口袋里,他笑着说:“学过一点工笔画,不精,书法要好一点。”

吴邪并不想卖弄自己所以草草提了两句就收拾东西准备走人,张起灵送他出去,正好阿坤回来赶剩下的牛去吃草,吴邪骑上摩托车,手刚搭上把手又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张起灵说:“你给我留一个电话,我来之前给你说一声。”

张起灵在吴邪的手机上按下一串电话号码,吴邪比了个“OK”的手势:“到时候给你打电话,我尽量上午过来。”

张起灵也学着吴邪的手势比了个“OK”,吴邪一下子就笑出声,张起灵没明白他在笑什么,吴邪拧动车把手告别道:“走了。”

摩托车驶出冬窝子前的围栏,阿坤刚把牛赶出去,两人一上一下的视线碰到一起,阿坤抖动缰绳,马跑起来和摩托车差不多快,他的长发跟着抖动,和马颈子上的鬃毛似的。吴邪扬了扬下巴示意自己要走了,加快车速就飚出去一大截,可刚把车骑到外面,目光所及都是茫茫一片的枯草原,吴邪脑子突然短路,他想不起来时的方向了。

吴邪迟疑地调转车头,阿坤听到声音后也扯着缰绳转过马身,吴邪不好意思地笑笑,慢下车速靠近阿坤说:“我不认识路,你给我指指呗。”

阿坤将马头调转成和摩托车头一个方向,两腿一踢马腹:“跟我走。”

“行!”

马匹在短短的时间内提速,踢踏的碎步变成飞驰,吴邪则拧紧把手跟上,伴随着摩托车的轰鸣声,红棕油亮的烈马领航在前,吴邪骑着摩托车跟在斜后方,当他看见阿坤在马背上肆意策马时,还有一丝艳羡,他也想试试在草原上奔腾的滋味。

不多时,被阳光晒得泛白的公路就出现在视野中,阿坤骑马的速度慢下来,吴邪跟他打趣:“下次来我能骑马试试吗?比我这车还快。”

阿坤挽着缰绳让马在原地慢悠悠地踱步,他说:“那我也骑你的车。”

吴邪爽快道:“好说!”

阿坤露出淡淡的笑意,正因为这个松散的笑容,吴邪一下子就分清了他和张起灵的区别。

“那我走了啊,拜拜!”

吴邪挥手道别,一头扎进了风中,在他停留过的地方,阿坤也学他说:“拜拜。”

Chapter Text

翌日,吴邪借了胖子的皮卡车,装着一箱疫苗试剂和一次性注射器就下了草场,一般稍大一点的牧场都要由两个工作队员来接种,但张家的牦牛光是成年的就只有十三头,半岁多的小牦牛也只有五头,数量实在算不上多,胖子就让他一个人来了。最主要的是今天其实是周六,胖子工作之外的生活潇洒自在,吴邪要加班他也拦不住。

昨天一来一回跑了一趟,吴邪大致熟悉了从镇到牧场的路线,到底是四个轮子的车,不像昨天那样受冻,吴邪也就开得更快。他还记得自己答应过阿坤的事,要把摩托车借给他骑,不过以后总归有的是机会。

吴邪在来的路上给张起灵打了电话,对方在家里等他,吴邪放心开车过去。他还没把车开到冬窝子附近,就在侧视镜里看到阿坤骑马的身影,他摇下车窗,右手把着方向盘,一手靠在车窗上,他对阿坤说:“我都认路了。”

阿坤甩动缰绳,似乎要和皮卡车比试比试谁更快,他胯下的马也不害怕汽车的声音,吴邪按喇叭,两个人就冲刺出去。五分钟后,车停在围栏外,张起灵早在路边等他。阿坤翻身下马,吴邪把车门打开,就看到阿坤一只手撑在车顶盖上,吴邪笑着,问:“你来坐坐?”

阿坤点头,吴邪拔走钥匙再拉起手刹下车,阿坤就坐进去,两只手握在方向盘上。吴邪绕到另一边,他把尾门打开爬上车斗去搬两个箱子,一箱重一箱轻,吴邪本打算和张起灵各搬一个,但张起灵把两个箱子一垒,就搬着往回走。

吴邪跳下车,走到车门边靠着窗户,问阿坤:“有驾照吗?”

“没有。”

阿坤拿起一盘云南山歌的磁带,包装盒上是一男一女穿着艳丽的衣裳做出暧昧的互动,连歌曲名字也十分下流。吴邪顿时脸色不好,心里骂道,这死胖子怎么听歌也这副德行。但阿坤兴致缺缺,没看两眼就放了回去,他一条腿迈下来,吴邪让到一边,问:“这么快就不感兴趣啦?”

“还是马好。”

吴邪哼出一声笑:“我也觉得马好。”

两个人走进院子里,吴邪近视眼,远远地就看见屋檐下挂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他心里一惊,阿坤却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张起灵把箱子放在围栏边上,等吴邪走近了,他心中的猜疑果然成真,那挂着的就是小牦牛的脑袋。

屋檐下方已经积了一摊血,在木屋旁边又竖起四根木棍,扯起的两根铁线上挂满了新鲜的肉条,这时吴邪才看见张起灵白色的里衣袖口上有明显的血迹,而阿坤掌心的牛血也还没擦干净。

小牛脑袋被风吹得打转,吴邪看着瘆人,不都说牧民很宝贝这些牛吗?怎么说杀就杀了。吴邪心中纠结,而张起灵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就说:“昨晚有雪豹来过。”

吴邪恍然大悟,了无生机的冬季,雪豹狩猎家养牦牛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这毕竟是牧民的心血,哪有不心疼的。但这俩兄弟看起来毫无波澜,吴邪就问阿坤:“怎么不拿去卖呢?”

阿坤扫了一抔尘土盖住地上的血迹,他说:“小牛卖不上价,被咬死的牛我们都自己吃。”

吴邪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才这么小......”

阿坤洗了个手,继续干今早没做完的活儿,他坐到马扎上从奶桶里捞出结块的酥油放进木盆,他回道:“它和野牛没什么区别,放生它也会遇到豹子。”

阿坤说话的关联性没有张起灵那么强,但吴邪能明白他的意思,这里的人基本都信佛教,而佛教最讲“空性”,吴邪没深入了解过,但也多少能从阿坤的这句话里听出些什么。真要说的话,那就是万事万物皆有定数。

吴邪放松了些,语气上扬道:“之前我在别的牧民家吃过牛肉烧土豆,味道还不错,中午就招待我吃这个吧。”

阿坤用力挤压着酥油块,冬天的酥油不如夏天柔软,摔打挤水的过程更是费劲,但阿坤的手掌很大,干起活来四两拨千斤,像在捏泥塑似的,他听到吴邪点菜,正抱起一大团酥油,再重重地往木板上一摔。

“行。”

阿坤回答得干脆果断,张起灵也正好从屋里走出来,他把塑好型的酥油统一收到一起,再加上今天揉出来的,这两天就能够拿到市场上去卖了。往常都是胖子捎他到镇上的集市,现在换成吴邪过来,他倒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拢共十七头牛,打完疫苗也才中午,阿坤兑现承诺,真做了土豆炖牛肉来款待吴邪。肉是小牦牛身上牛腩的部位,小牛的肉质本就细嫩,又被高压锅压了半小时,筷子一夹就散了。张起灵还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肉多得盖住米饭,边上还有几片小白菜叶。吴邪捧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肉汁浸满米饭,虽然调味只有烟和胡椒,却吃得他心头热乎。

从肉山上蒸腾出来的烟雾熏着吴邪的眼睛,炉子上不断烧着的锅子也沸腾着,水蒸气在屋里缭绕,吴邪在云里雾里说话:“我还以为你们不怎么吃米饭呢。”

张起灵直言道:“平时不吃,米是胖子买的。”

吴邪朗声大笑:“他就是个好吃嘴,你们可别老收留他,小心把肉吃光。”

胖子以前当过驻村队员,肯定没少在两兄弟家过夜,连大米都买上门了,估计也没少吃肉。吴邪刚来兽医站报到的时候知道还会被派到草原上驻村后心情都不好了,差点打退堂鼓回杭州。其他同事还说,别人去驻村,回来都是瘦得皮包骨头,但胖子驻村一年再回站子,整个人都胖了一圈。吴邪现在怀疑这人不知道吃了多少牧民家的肉和奶,也就是兄弟俩脸皮薄,才一直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不过他现在也吃着肉,喝着酥油茶呢,吴邪心感愧疚,想着下次过来绝对要带多多的米粮油。

“对了,那些捏成团的酥油是你们留着自己吃的吗?我看着有十几斤。”

吴邪的目光转向架子上的几板酥油,张起灵回道:“拿去卖的。”

阿坤扒了一大口米饭,咽下去后也跟着说:“我们吃不了那么多,你要吗?”

吴邪可不想连吃带拿的,于是立即摆手:“我哪好意思,而且我也吃不惯这个。”

兄弟俩齐齐地盯过来,吴邪手里还端着一碗酥油茶呢,一下就反应过来,找补道:“这个和糌粑还行啊,我在家泡杯豆奶就当早饭了,没有时间吃这些。”

吴邪这么一解释,他们才吃饭的吃饭,喝茶的喝茶,吴邪背心冒汗,像是证明自己刚才的话,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酥油茶,又说:“反正也打完疫苗了,你们不是要去市场吗?我带开车带你们去?”

两人同时顿住,还是张起灵先开口:“你们去。”

吴邪一想也是,家里还有十几头牛,要是他把人都载走了,谁来看牛呢?要是有条狗守着倒还好说。吴邪又转念一想,藏区的牧民家里几乎都有一条藏獒守着草场,规模越大的人家养的藏獒越多,偏偏张起灵家里一条狗也没有,光靠兄弟二人守着,被雪豹、狼群盯上的次数还会少吗?不过话又说回来,藏獒也不是想买就能买的,杂交的就得几千块钱一头,纯种的藏獒卖几万块的都有,吃的肉比人还多,确实不好养。

吴邪本想建议他们养条狗看牛的,但想想就算了,到时候狼和豹子还没来,家里的肉就被狗给吃光了。

吃完饭吴邪帮他们把好几筐的酥油块搬上车斗,吴邪看着这些黄灿灿的酥油,就问:“这些能卖多少?”

张起灵快速心算了一下:“按六十五一斤卖,这些有十五斤左右。”

吴邪摸着下巴算了一下:“一千块都不到啊?”

张起灵和阿坤都盯着蹲在车上的吴邪,看着眼神的意思是这价格在他们心中算正常,可在吴邪眼里,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牦牛奶,再费劲巴拉地揉成块,只卖六十五一斤,也太亏了。再和风干肉的价格一比,卖三斤酥油才能买一斤肉回来,吴邪骨子里的江浙商人因子作祟,越想越觉得这两人不知道吃了多少亏。

吴邪满脸愁容,仿佛没赚到钱的是他自己,他坐到驾驶座,突然转头对窗外的张起灵说:“你肯定不会讲价。”

张起灵没反应过来吴邪突然说这话的用意,而吴邪也只是自话自说,他摇了摇脑袋,似乎在给自己打气:“让你看看什么叫奸商。”

这下连阿坤也转过头来,兄弟俩一左一右,一里一外地盯着吴邪,后者无视掉他们的目光,一踩油门就开了出去,离开之前吴邪还不忘挥挥手说:“走了啊。”

驶向镇子的路上,吴邪挑了一盘还算正常的磁带来听,这两年凤凰传奇刚火,以前吴邪坐胖子的车老觉得他听的歌土死了,现在他掌着方向盘,眼前就是广阔无垠的草原,阳光把草皮晒得金黄,配上车载音响传出来的呼麦声,还真有那么点潇洒自在的味道。不过再过个几天,草皮就会褪成泥土的颜色,草原荒芜,草根也缩回地底,吴邪突然想到什么,就问阿坤:“我看你们家旁边有一大片空地,还是翻过的,你们拿来种菜?”

阿坤的手臂靠在车窗上,风吹得他的长发往后扬,他则闭着眼享受风的吹拂,吴邪侧头瞟了他一眼,恍惚间还以为坐在自己身边的是张起灵。

这两人长得也太像了,吴邪在心里嘀咕。

阿坤被吴邪的这句话唤醒,他回道:“种的牧草。”

“哦哦,给牛吃的。”

阿坤点头,吴邪又问:“其实也能种点菜吧?”

“冬天土会冻住,长不起来。”

“那牧草怎么就长出来了?”

吴邪故意抬杠,阿坤也不会跟他继续较劲,只是默默看着他,吴邪只好投降道:“好吧好吧,那你今天要囤菜吗?”

“什么囤菜?”

阿坤不理解这个词,吴邪解释道:“就是买很多菜回来放着,过冬的时候吃。”

这下阿坤听明白了,就说:“要买,他给了钱。”

说着,阿坤从怀里掏出一个布织的钱包,吴邪瞥见几张红票子,就问:“这是要买多少?”

“猪肉、鸡、鸭、蛋、菜。”

“这么多?你们什么时候换口味了?”

吴邪还以为哥俩每天就吃糌粑配酥油茶呢,倒也不是说这俩东西不好,但牧民大多吃这个,不然也长不了这么高壮,放牛的时候哪扛得住寒风,和吴邪见过的那些藏民相比,这两人已经算瘦的了。

“汉人爱吃这些。”

吴邪还疑惑了一会儿,随即就明白过来,这个汉人指的是自己。阿坤说得坦然,吴邪倒不好意思起来,仿佛自己占了人家多大的便宜,就推诿道:“我又不天天来,买这么多干啥,浪费钱啊。”

阿坤从钱夹子里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全都是张起灵的字迹,每种肉菜要买多少,他都写得清清楚楚,可惜阿坤不大识字,他把纸条拿到吴邪面前,说:“要买这些。”

鸡蛋二十个、鸭三只、鸡三只、排骨十斤、洋葱五斤、土豆二十斤、白菜二十斤......

吴邪匆匆瞄了一眼就看傻了,这不是买菜,这是进货吧。他转动方向盘将皮卡开上公路,阿坤也把纸条收回去。

“真是劳民伤财。”

吴邪感慨,阿坤又听不懂,不过他听得出吴邪的语气,就说:“冬天本来也要,囤菜。”

阿坤把吴邪说过的词捡来化为己用,吴邪小欣慰了一下,随即又道:“你们买自己吃的,不用管我,多买点牛肉猪肉什么的,鸡鸭鱼的就免了,吃那个东西不顶饱。”

阿坤没说话,吴邪侧过头看他一眼,以为他没听进去:“诶,跟你说话呢。”

阿坤捏着手里的纸条,看得出奇认真,冷不丁冒出一句:“你打电话跟他说。”

“什么?”

阿坤不再回答,吴邪也是兜了一圈才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要他亲口回绝张起灵。吴邪心情复杂,一方面觉得阿坤的性格也挺古怪的,甚至比张起灵还要孤僻一些,另一方面又感到为难,他一直都无法拒绝别人的好意。思量片刻,吴邪才做出退让:“那你少买点,我真吃不了多少。”

虽然吴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让哥俩如此盛情款待,可他在心底默默将这份善意登记下来,日后能还一点就是一点吧。

两人彼此都安静了一会儿,磁带放到尽头,吴邪就敲了敲音响,对阿坤说:“你换一盘听。”

接着吴邪按下退出键,磁带就被吐出来,阿坤学东西很快,他挑了一盘印着蓝天草原的磁带盒,学着吴邪刚才的动作将磁带拿出来再放进插槽。悠悠的歌声从音响里传出来,吴邪的手指轻点着方向盘,阿坤靠回椅背,抱着双臂闭眼听歌,吴邪叹出长长的鼻息,肩膀也跟着沉下去。

其实他有一件好奇的事,那就是阿坤称呼张起灵只用“他”,却不叫“哥”或者名字,吴邪猜测这两人也许有着自己不知道的隔阂与芥蒂,可他只是个外人,还是不要问那么深了。

Chapter Text

西藏的集市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顶多就是卖的东西不同而已,吴邪回畜牧站还完东西就载着阿坤来到市场外,他把车停好,阿坤背着背篓,吴邪又挎着一个,两人在夹缝中找了一块空地。

阿坤将一张干净的布匹铺在地上,紧跟着就拿出用塑料袋包好的酥油挨个摆上,吴邪环视一圈周围,今天是赶集的日子,即便到了下午,市场上也依旧热闹。他见阿坤忙着摆摊,就拍拍他的肩膀道:“我去那边看看。”

说完吴邪就走到几米开外的一个摊位前,和地摊不同,这是一家临街开的铺子,并不宽敞的店面堆满了小山似的牦牛肉干,还特意划出一小块地方摞起砖头似的酥油。老板见吴邪走过来,用蹩脚的普通话问:“牛肉干尝一下?”

吴邪点点头,老板就大方地削下来一片肉干,吴邪尝了一口,又用下巴点点一边的酥油,问:“这东西怎么卖的?”

“买的多就七十一斤,买的少就八十。”

老板还想切一块酥油给吴邪尝尝,吴邪厚着脸皮接下来,他用舌头顶开那一点酥油,牙齿轻轻碾着,仔细品味后发现没有阿坤自己家揉出来的容易化开,或许是里面的水分没挤干净,所以吃起来才这样。

“买多少算多?”

“要是买三十斤以上,那肯定就多咯。”

吴邪立即摇头,前倾的上半身也收回来,作出不满意的样子:“我去别家看看。”

像吴邪这样货比三家的顾客很多,老板见怪不怪,坐回椅子上继续看柜子上的小电视机。吴邪则小跑回摊位,他蹲下来问阿坤:“酥油吃起来有点像棉絮,不好化开,是不是水没挤干净?”

阿坤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还是如实回答:“冬天的酥油不好揉,有些会这样。”

末了他还补充道:“我的酥油不这样。”

阿坤的语气怪认真,仿佛吴邪会误解他似的所以才急着辩解,吴邪觉得好笑,就说:“没说你呢,我刚才去吃了别家的酥油,就是那种口感,不过他卖得可比你贵多了,八十一斤呢。”

吴邪边说边用手指比数字,他俩正面对面说着小话,就有人走到摊位前,指着酥油问:“这怎么卖的?”

阿坤刚要开口,吴邪就把手按在他的膝盖上,阿坤会意地闭嘴,吴邪立刻站起身,热情得像是专门干这个的,他说:“一斤八十,但你要是全买下来的话,就算七十五一斤。”

买东西的是个中年女人,背上还用布条背着一个婴孩,小孩时不时发出即将啼哭的声音,女人只得托着他的屁股左摇右晃,神情也逐渐不耐烦起来。吴邪赶紧从兜里摸出一根奶条来留客,这还是张起灵做奶豆腐的时候特意切给他的,小零食一样的玩意儿,本来有一包的,吴邪开车的时候偶尔拿出来嚼一根,吃着吃着就只剩下这一根了。

吴邪把奶条递给小孩,小孩抓着就放嘴里嘬起来,阿坤也跟着站起来,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吴邪身侧,目光全都落在对方身上。女人见小孩很快就被哄好了,不好意思地说:“那我要一半吧,我的车在外面,能帮我背过去吗?我一个人也不好拿。”

刚摆摊就大开张,吴邪痛快答应下来,连阿坤都怔了一瞬,不过他又很快反应过来,帮吴邪拿背后的柳筐,利索地往筐里放酥油砖,吴邪在一边数钱找零,大大咧咧地笑着说:“下次您看见我这小兄弟来摆摊,您就还来他这儿买,他们家的酥油都是手揉的,比店里卖的还要好。”

说着,吴邪还从阿坤的腰间拆了一把小刀下来,阿坤被他搞得猝不及防,又呆呆地看他切下一小块酥油递给女人,女人尝了一口后就忙点头,吴邪的笑容更加收不住了,就跟做的是自家生意似的。

在阿坤装酥油的时候,女人就问吴邪:“我看你也不像是本地人,怎么还来市场上做生意?”

吴邪倒也不遮掩,大方道:“我在兽医站工作,今天闲下来,就帮他们家卖点酥油。”

女人了然地点头,阿坤扛着柳筐站起身,吴邪对他说:“我守着摊子,你帮人家送过去,钱我已经收了。”

吴邪把用橡皮筋捆好的钱塞进阿坤的衣襟,又拍拍他的背,阿坤看看女人背上挥舞着奶条咧嘴笑的婴孩,又看看熟练招揽下一位客人的吴邪,还是女人招呼他一声,他才跟着走了。

吴邪刚送走第二个客人,就远远地看见阿坤蹲在一个摊位前,看模样是在挑东西,吴邪心想到底是小孩子心性,看见花里胡哨的东西就走不动道,也不心急,而是把摊位上的酥油砖重新摆了一遍。现在还剩下六块,倒是比吴邪想象中卖得要快,他扯开嗓子吆喝,当地人看他一个汉族面孔在这儿叫卖也觉得新鲜,纷纷凑上来看热闹。

吴邪在人群中看到熟面孔,他前段时间还去对方家里给牛犊看病,这下一偶遇,对方说什么也要照顾吴邪的生意,吴邪就乐呵呵地把剩下的酥油砖全都卖了出去,等阿坤回来时,吴邪笑得嘴都合不上了。他正数着红票子呢,阿坤就走到他面前,吴邪忙对他说:“这就卖完了,加上第一单,一千二百块钱呢!”

吴邪把数好的钞票折起来,又用皮筋捆了两圈,交给阿坤的时候还嘱咐道:“你可揣好了啊,不然我白干,你们哥俩也白忙活了。”

阿坤把钱郑重地装进钱夹子里,吴邪正要蹲下收摊,阿坤就把手里的小玩意儿抖下来,吴邪“嗯”了一声,仔细看才发现这是一个绿松石耳坠,藏民常戴的那种款式,除了绿松石,另一头还串着一枚红珊瑚珠,这种耳坠是挂在耳朵上的,不需要打耳洞就能戴。阿坤也有几副这样的耳坠,是白玛戴过的,后来就给他了,只不过他没穿正式的藏袍,也没出席正式场合或是逢年过节,平常就不怎么戴。

刚才他在路边卖珠串的摊位上看到,又想到吴邪空荡荡的耳朵,总觉得戴上耳坠会好看,这个耳坠不能太繁复,又大又沉地挂在耳朵上不会好看,必须得小巧才行,颜色也得鲜亮,于是阿坤就看到了现在手里的这个耳坠。

吴邪挑起眉毛,问:“你买这个去了?你小子还挺臭美。”

阿坤不知道“臭美”的含义,这也不重要,他是买来送给吴邪的。

“给你的。”

趁吴邪还在愣神的时候,阿坤把耳坠挂到吴邪的耳朵上,就像他随手摘掉自己腰间的匕首时那样随意,吴邪也呆了已下。冰凉的绿松石贴着他的耳朵,阿坤干燥温热的手撤走,吴邪摸着自己的耳朵:“啊?给我的啊?”

阿坤的表情很淡定,他点头,吴邪又问:“不会很贵吧?”

阿坤又摇头,还补上一句:“用自己钱买的。”

言外之意就是,他没挪用卖酥油的公款,更没有花掉张起灵给他的买菜钱。吴邪还想委婉拒绝一下,他可不知道阿坤嘴里的“不贵”是真的便宜还是客气的说法,而且他也没地方戴,总不能平时戴着这个小东西再配上工作服去上班吧,那多不伦不类。

“我戴多不合适。”

“合适。”

“我也没场合戴啊。”

打小在草场长大的阿坤听不懂外乡人的言外之意,他很快就想到办法:“拉波堆庆快到了,戴这个去拉萨拜佛。”

“什么拉什么庆?”

阿坤思考了半晌,也没找出对应的汉语词解释给吴邪听,好在吴邪猜出其中的意思:“就是你们这儿的一个节日是吧?”

阿坤又点点头,吴邪回想起去年的十一月份,好像是放过这么一次假,站里的藏族同事还说要去拉萨拜佛,他当时没怎么在意,现在想来似乎就是这个什么拉波堆庆。

“你还给我安排好了,不过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收下。”

吴邪把耳坠收进冲锋衣的贴身内兜里,阿坤蹲着收拾摊子,吴邪也蹲下来帮他把多余的塑料袋收好,并问他:“那到时候你们哥俩也要去吗?”

阿坤折好摆摊用的布匹放进柳筐,他背上之后才说:“今年该他去,我在家看牛。”

吴邪心道,嚯,你们兄弟俩还挺分工明确的。他还以为按这两人的气性,得剪刀石头布,谁赢谁去呢。

收拾完东西吴邪就陪阿坤去买肉菜,路上他说起自己读大学的时候放寒假,不乐意待在家里等过年,就跟着自己的三叔跑去其他城市参加展销会,所以才学会跟人讲价卖货。吴邪的三叔到处倒腾一些真假参半的古董,吴邪给他打下手的时候见证了不少有意思的事,遇到懂行的,他三叔就报真价,遇到门外汉,吴邪就装作路人给他三叔帮腔,展销会能开半个月,结束的时候也离除夕不远了。

吴邪一说就停不下来,说到自己都觉得都好笑的地方就扶着阿坤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阿坤不怎么搭腔,吴邪也不尴尬,等他把肚子里那点趣事都倒出来后,阿坤也买得差不多了。柳筐里装着沉甸甸的肉和菜,吴邪帮他背另一个筐,这里面又装的是一些日用品。

他们回到车上,刚从集市离开,吴邪就接到牧民打来的电话,说家里的一百多头牛,有一半都在发高烧,严重的甚至都开始呼吸困难。吴邪认识这户人家,牧场上的养殖大户,光是藏獒都养了好几条,他和胖子一起去打过疫苗,主人家很热情,过年的时候杀牛还请他们去做客。吴邪一听这个情况,顿时觉得不妙,牧民自己也懂一些兽医常识,知道家里的牦牛这是得了呼吸道疾病,所以叫吴邪赶紧带着药过去。

吴邪只好把车拐去兽医站,他跟阿坤稍微解释了一下,又说:“幸好离你家不是很远,我把你先送回去。”

吴邪把车停到兽医站门口后就着急忙慌地跑进去拿药,阿坤从车上下来,很快吴邪就搬着两大箱兽药出来,阿坤走到台阶前面帮他接过去。吴邪满头是汗,一半是因为着急,一半是担心,牦牛一旦得病通常是感染一大群,偏偏还是呼吸道疾病,他要是去得晚了,恶化成什么样他都不敢想,这些牛可金贵着呢,病死一头都够牧民伤心的,要是接连病死好几头......吴邪咂嘴又倒吸气,不再往这方面想。

坐在副驾驶的阿坤安静地注视着吴邪的神情变化,眉头锁得死紧,就连握住方向盘的手都攥得指关节发白,遇到前面有车拦着慢吞吞地不挪开,吴邪又会焦躁地按响喇叭,嘴皮也在微微翻动着,嘟囔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大约是在用家乡话骂脏,和之前那个和他有说有笑的仿佛判若两人。不过阿坤并不讨厌。

把阿坤送到家后吴邪就火急火燎地开走了,张起灵骑着马在对面坡上放牛,远远地就看见被留在原地的阿坤和飞一样驶走的皮卡车,吴邪离开的方向并不是回家的路,而是另一边。仅仅是眺望,张起灵也猜到了吴邪接下来的去处。

汽车朝着落日的方向开去,冬天的白昼越来越短,也不知道忙完又该几点了。张家两兄弟原本做好留吴邪下来吃顿晚饭的打算,但医生的脚步总是匆忙,吴邪在去往牧民家的路上也在想,也许自己应该申请驻村,不然老这么来回跑,光是油费他就得贴补不少。不过他在村子里并没有熟络的农户,在牧场上生活又几多不便,吴邪自己也发愁,这事还得找胖子这个有驻村经验的干部商量商量才行。

排查完一百多头牛,又把病牛隔离出来就花了吴邪不少时间,和大多数草原人家一样,这也是个大家庭,一家十几口人,都是养牛多年的老牧民,吴邪把药物留下来,又说明喂药、注射的频率和剂量,后面几天按照他的嘱咐接着照顾就行。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吴邪被留下来在他们的大帐篷里吃晚饭,一大桌子菜甚是丰盛,主人家还给他倒青稞酒,吴邪一看天黑得实在不能开车回家才喝了两杯,登时酒气上脸,两颊又红又烫,被家里的其他女眷闹着开玩笑,起哄说要给吴邪介绍一个藏族姑娘。屋里的男人又要给他倒酒,吴邪连忙摆手,其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最后撑到其他人把话题从他身上转走,他才放心地往后一仰,倒在了沙发上。

翌日清晨,吴邪被冷醒,他迷迷瞪瞪地坐起身,屋子里空荡荡的,昨晚和他挤着睡的牧民小孩儿都出去放牛了,大帐篷也被掀开一角门帘,冷风呼呼地吹进来。吴邪就瞥见蹲在围栏边上给牦牛挤奶的女主人,还是昨天拿他打趣的那个。他意识到时候不早了,下床穿好衣服,走到门口就被叫住,正在搅牛奶的年轻女孩留他下来吃饭,吴邪看她腿边跟着几只小狗,纯黑的、棕的、黑白花都有,吴邪嘴上婉拒了吃午饭的邀请,但眼睛还紧紧盯着小狗们。

吴邪的爷爷也养狗,打小就对狗有好感,立刻就撑着膝盖去摸狗。女主人拿过一个铁盆,往里倒上刚挤出来的牦牛奶,小狗们忙把脑袋凑上去,好几种花色团在一起,不自觉打着转喝奶,看得喜人。

吴邪问:“这是你们自家狗生的?”

女主人回答道:“是呢,两条母狗都生了,才这么多。”

吴邪看得入迷,把每只狗都摸了一遍:“你们家这么多狗,每天得吃多少肉啊。”

“这两窝都不是纯种藏獒,长不了那么大,也卖不了价,等再大些就拿去送人呢,现在都是喂狗粮多,天天吃肉哪遭得住?”

听到“送人”二字,吴邪一下子来了劲头,他试探道:“虽然不是纯藏獒,但看牛肯定没问题,这耳朵多大呀。”

说着,吴邪就捏捏其中那只灰棕色小狗的耳朵,小狗不理他,只顾着喝奶,一下子喝得太着急,嘴筒子扑进奶里,甩着脑袋后退,一边退一边咳嗽,看得周围人都笑起来。

兴许是看出吴邪喜欢,女主人擦擦手就站起来,对他说道:“你要是喜欢就抓一只去。”

吴邪等的就是这句话,不过他不能表现得太急切,便受宠若惊道:“这怎么好意思,我也没地方养呀,这么好的狗,得在草场上跑才行。”

女主人给吴邪找来一根细细的铁链子和皮项圈,也不给吴邪回绝的余地,直接将那只灰棕色的小狗抓起来戴上项圈再套上链子,爽快道:“你拿去送人都可以,草原的人没有不喜欢狗的。”

如此一说,吴邪也大方收下了,他拿出钱夹,想着多少得表示一点,硬是被女主人塞回衣兜里,又说了一番感激他的话。吴邪抱着小狗上车,心里也跟着踏实起来,走之前吴邪喝了一碗酥油茶,嘴角残余着奶味,小狗踩着他的胸口昂起头舔下巴,若不是还要开车,吴邪至少也要狠狠揉搓它一番。

小狗被他放到副驾驶,好奇地趴在车玻璃上看着窗外的景象,小小的尾巴在屁股后面欢快地摇动,这是它第一次出远门,往后还有很多日子供它奔驰整片牧场。冬日的草原苏醒得越来越慢,太阳都爬出来了,草地上的冰雪也没怎么消融,直到吴邪将车停到张家的冬窝子前,枯败的草皮才被晒干雪水。

兄弟俩正准备出门放牛,阿坤骑在马背上带路,张起灵拿着长鞭在后面挥赶牛群,他们同时看到吴邪,也看到那只跟在吴邪脚边的小东西。

吴邪把这只狗转送给他们,还说以后都不用怕豹子和狼群,晚上可以放心睡觉了。吴邪本想让哥俩给这只混血小藏獒起个名字,但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最后把目光齐齐投向吴邪。

张起灵说:“它是你带来的,你起吧。”

吴邪心想,不是只有主人家才能给狗起名吗?这么说他也算是小藏獒的主人了。他看着小藏獒贴着牦牛踩过的地面不停地嗅闻,被牦牛奶涨大的肚子将身体撑得浑圆,好似一张摊圆的烧饼,就连毛色也像是从炉子里刚烤出来似的。

“就叫饼吧,烧饼的饼。”

对此,兄弟俩皆无异议。

饼很快就熟悉了新家,张起灵找出一张厚实的毛毯铺在火炉旁边,阿坤则去割了几片风干的牦牛肉,吴邪送完小藏獒也不急着走,他赖在屋里跟在饼的屁股后面追,时不时揪一下它的短尾巴,引得狗扭头轻轻咬他也不肯罢休,一个人和狗玩儿也乐得咯咯笑。阿坤瞧他喜欢逗狗,便把狗链给饼解开,只留下项圈套在它的脖子上,还将手里的牛肉干递给吴邪,要他去喂。

吴邪蹲下来喂饼,嘴上说着:“不能把它的嘴养刁了,到时候不吃狗粮怎么办?”手上撕肉干的动作却停不下来,他已经做好了给饼当干爹的准备,要是喂不起肉干,他就三不五时带着猪肉鸡鸭来喂。

张起灵默默地为饼置办好了歇息的角落,离他们的床不远,要是偶尔调皮想要上床睡被窝,他也默许。水碗和饭碗也紧挨着炉子,冬季肃杀,狗儿还小呢,身上的皮毛还禁不住严寒,但狗儿也长得快极了,一个冬天过去就能长得膘肥体壮。

草原上的藏獒金贵,价格堪比牦牛,张起灵原也没考虑过要养狗来护家,可吴邪突然送了饼过来,一个鲜活幼小的生命像烧柴时溅出的火星一样贸然出现在他们的屋棚里,又欢喜地摇着尾巴在他们的腿间穿梭。人迎接了小狗,小狗也迎接着人。这么一看,仿佛之前的空缺都是为了这一刻做的准备。

Chapter Text

从吴邪工作的地方开车到拉萨要将近三个小时的路程,胖子上午去草场接张起灵的时候,吴邪还沉在睡梦中。

假期的第一天胖子就张罗着同事去拉萨过节,就是阿坤提起过的拉波堆庆,只不过胖子管它叫拉白节。前前后后要放五天假,吴邪还打算最后两天再去,省得到了布达拉宫人挤人,可胖子是个爱凑热闹的,刷墙的那几天里就数前两天人最多。

于是吴邪也被捎带上了,胖子提前给他打了个电话,要他七点钟就下楼,结果吴邪完全睡过去,打电话也无人接听。胖子直接冲到员工宿舍门口,对着老旧的木门一阵狂拍,吴邪惊醒,脑子还是懵的,听到胖子的怒吼才急忙光脚下床,匆匆套上棉夹克,又把牙刷塞嘴里,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去开门,不等胖子开口就道:“急什么,我牙还没刷呢。”

说完,吴邪就朝洗漱间走去,胖子在外面骂骂咧咧,一边在犄角旮旯里找吃的,一边对吴邪说:“就你拖拖拉拉的,其他人都上高速了,你连裤子都还没穿,小哥还在楼下等着呢。”

吴邪嘴角挂着泡沫,探出脑袋:“你把他也接来了啊?”

胖子刚撕开一个盼盼小面包,听到吴邪这句话气不打一处来,指了指他:“你小子,我就知道,给你打第一通电话的时候你压根儿没起。”

吴邪钻回洗漱间捧水洗脸,又在阳台的晾衣线上收了两只颜色差不多的袜子穿上,胖子把他常穿的那双加绒短靴踢过去,吴邪利索地穿上,拉好衣链后就拾起地上的背包。

胖子不知从哪儿又捡了两根香蕉攥在手里,他的口袋塞得鼓鼓囊囊的,全都是吴邪买的早餐小面包,胖子问:“你还带个包干啥?去走秀啊?”

“小哥没跟你说啊?去刷墙要带一套里面穿的衣服拿来换的,到时候你被浇得透心凉,冻不死你。”

“小哥咋没给我说?”

“看你皮实呗,加上你自己层皮,相当于穿两套了。”

吴邪最乐意和胖子打嘴仗,尤其是他占上风的时候,胖子被他嘴贱得抬起腿就要踹,吴邪赶紧就溜到楼梯口了,胖子还要替他关门。吴邪小跑着下楼,楼梯被他踩得噔噔噔响,下到第一层后就看见胖子停在外面的皮卡车。

吴邪听到脑袋上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胖子下来了,吴邪不想被他追上捉弄,就拉开后车门一屁股坐上第二排的车座。张起灵正靠在另一边的车门上打盹,吴邪一上车就把他吵醒了,他本来也没睡太深,隐约听见脚步声就猜到是吴邪,此时一转头,刚好和吴邪的眼睛对上。

吴邪从兜里摸出来一个小面包,又招呼了他一声。张起灵早上和阿坤把牛群赶出栏前就在家里吃过早餐,不过还是把吴邪递来的小面包揣了过来。他也有东西要给吴邪,手伸进衣襟摸到里面的衬衣口袋,摸索出一颗小小的乳白色的牙齿,这时胖子坐上车,跟吴邪说话,也分走了他的注意力。所以吴邪手里捏着那颗小狗牙,眼睛也放在胖子身上,等车启动了,他才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到自己的手上。

张起灵也没插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吴邪这才回过神来,他问:“这是饼掉的?”

“只捡到一颗。”

一般人都不会特意去收集狗的乳牙,张起灵也只是碰巧拾到,扔了有点可惜,就拿来送给吴邪了。

吴邪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和好笑,不过张起灵的脑回路他向来都捉摸不透,便也就这么收着了。

前座的胖子以为吴邪得了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忙问小哥给了他什么,吴邪故作神秘,把狗牙往兜里一揣就让他好好看路开车。说完他把脑袋往后一仰,作出要打盹儿的模样。

等胖子安静了,吴邪却睡不着,他斜过头瞧着张起灵,视线像是在空气中拨弄了一下张起灵的后脑勺,他似有感知地回过头,吴邪与他对视,说:“应该找个人帮你们看牛,这样你和阿坤都能去拉萨过节,你们也没个亲戚什么的?”

“母亲那边有亲戚,她去世后就不再来往了。”

张起灵说得很平淡,吴邪一时哑然,挠了挠鼻尖,心中负罪感作祟,找补道:“那明年我和胖子给你们看牛,你们去过节。”

突然被拐去放牛的胖子发话了:“也不是不行啊,我下乡那会儿可是专门给生产队放牛的。”

尴尬的氛围被胖子调侃的话语撞破,张起灵还是没说话,吴邪突然想到他和阿坤略显生疏的关系,像是明白了他沉默的原因。同时吴邪也好奇,兄弟阋墙是自古以来都有的,他家的两个叔叔也有闹矛盾的时候,可像张起灵和阿坤这样古怪又寡言的兄弟,吴邪从未见过。他瞄了两眼张起灵,后者又把目光转向窗外连绵起伏的雪山。

到了服务区,胖子下车撒尿,吴邪拿保温杯接了热水回来。他往杯盖里倒了半杯热水递给张起灵,趁他接过去的时候就问:“你和你弟一直都这么相处吗?”

张起灵像是没明白吴邪的意思,他盯着吴邪的眼睛,吴邪才又琢磨了一下措辞,他嘶了一声,又咬着嘴皮犹豫了一会儿:“就是......感觉你们不是很熟?”

张起灵捏着杯盖,氤氲的水蒸气升到他的掌心,干燥的皮肤被水汽扑湿,他才把杯盖平放到掌心,被热水焐热的盖底同样熨帖着他的掌心,产生了丝丝细微的灼烧感。

吴邪见张起灵没立即开口,赶紧打断他的安静:“我就随口问问。”

然而张起灵只是在思量该怎么将他和胞弟的别扭又僵硬的关系阐述得简洁易懂,因为换作吴邪这样爽朗的性格,肯定无法理解其中的微妙之处,可要找出一个原因,就像牵出一个线头,不断往外拽才发现这背后根本就没有源头。

于是张起灵只简单说了句:“我大多数时候在外读书,毕业后又到拉萨工作,他一直和母亲生活,我们交流很少。”

这句话到这儿就堪堪结束了,吴邪没摸着头脑,可看张起灵的样子他也的确认真做了解释,吴邪只好将他的话又咀嚼一遍,从中榨出自己所理解的意思。

“就是说你们一直不怎么亲近,我小时候玩得好的发小,过了好几年不联系也会变得陌生,而且你们俩又都不爱讲话,那难怪了。”

张起灵看着吴邪捧起水杯吹着冒出的热气,同样也将他的话回味了一遍,的确如他说的。

“不过你们总归是兄弟,你要来拉萨过节,他也没撂挑子不干,他跟我说去年你在家看牛,让他去了拉萨,这不就说明你们的关系也没差到哪里去。要我说呢就是,一个不爱搭腔,一个不爱理人,得有人把你们联系起来。”

其实吴邪的意思是如果白玛在就好了,但张起灵却定定地看向吴邪。

“聊啥呢。”

胖子出现在车床外面,他端着三盒泡面,又叫车里的两人下来吃。

“撒完尿洗手了吗?”

吴邪见他大拇指都抠进碗沿里,嘴上嫌弃,手却伸了过去,胖子骂他:“没,还解大手了,给你加点料。”

“滚滚滚,吃饭的时候说这些恶不恶心。”

“谁先起的头?小哥你评评理。”

“别拐小哥啊,人心里也觉得恶心,就是不好意思说。”

“不就是大拇指把着沿儿了吗?就你最娇气,小哥都没说啥。”

两人越贫越停不了嘴,张起灵就端着方便面一边吃一边看他们吵,吴邪喜欢拐着弯损人,胖子就往下三路骂,两个人的骂架硬是吵出了相声的架势。

“你别以为我忘了上次老子被虫咬,你拿口水给我涂伤口,还哄胖爷我是什么爽肤水的事儿。”

话音刚落,不仅吴邪心虚得没憋住笑,一旁看热闹的张起灵也翘了翘嘴角,吴邪一看小哥都笑了,他也懒得再吵下去。

三个人吃完面回到车上,吴邪就打听起拉波堆庆的事儿,胖子为了炫耀自己肚子里那点墨水,一手把方向盘,一手比划来比划去,还附带上解说,全然忘记车后座还坐着一个本地人。

吴邪哼笑一声,像是打定了主意让胖子丢丑,就问张起灵:“他是不是又扯皮呢?”

张起灵闭目养神,但一直清醒着,吴邪一问,他就睁开眼睛,道:“不全错。”

“刷墙用的材料里有石灰,不能吃,有鸟屎味。”

张起灵说得一本正经,吴邪噗嗤大笑,他也附和道:“胖子肯定舔过,不对,小哥你怎么知道有鸟屎味,你也舔过!”

张起灵淡定地瞧过来:“以前在拉萨,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布宫刷墙,很多外来游客想尝一口,舔过之后都说有鸟屎味,你不信也可以试试。”

吴邪立刻闭嘴不笑了,胖子也来挤兑他:“终于有人能治你了。”

“去去去,开你的车,还在高速路上呢。”

要不是吴邪自己提了这一嘴,他都没发现越靠近拉萨,高速公路上的车就越多。尤其是开进闸道以后,前方的车辆渐渐有了拥堵的趋势。胖子不耐烦地按喇叭,吴邪就把脑袋探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把脑袋收回来,对其余二人说:“车可真够多的,我还看见不少川A的车牌呢。”

“这才哪到哪,进了城才是真正的热闹。”

胖子说完,张起灵也补充道:“进城把车停到一家客栈,我给你指路,我们走着去布宫。”

张起灵说的那家客栈就在布达拉宫附近的八廓街上,他原来的同事央金从古建队退休后就到这儿开了一家客栈,现在正是游客多的时候,他知道张起灵要带朋友过来,所以提早给他留了两间房。一个双人间,一个单人间,张起灵把双人间给了其余两人,趁着吴邪上楼放背包的间隙,张起灵和央金在一楼后院的屋檐下叙旧。

吴邪带上门走出来,这才注意到整栋民宿装修得极具本土风情,走廊尽头蓝白红橘色的门帘上印着藏族的纹饰,卧室里的墙都是藏红,而外面的墙壁却粉刷成姜黄的颜色,头顶挂着一排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倒三角灯,三角尖上还缀着黄色的珠串。吴邪沿着曲折的楼梯慢慢走下来,他搭着扶手,脑袋跟着眼睛慢慢转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到被建筑围起来的小院子里。

张起灵把他从草场上带来的酥油、牦牛肉干、奶豆腐都装进了一个皮革的箱子里,胖子去停车的时候他就打开后备厢拿了出来,现在他把这个箱子送给央金。央金笑呵呵地收下来,他的年纪比张起灵大上两轮,比起同事更像是长辈。他用藏语问张起灵家里养的牦牛生了几头小牦牛,又问需不需要介绍租车师傅给他,来年运牦牛到市场上去卖,也不用临时找车了,而且熟人好商量,也省了讲价的麻烦。

只不过他们说的这些吴邪一句话也听不懂,他下楼的动静倒是打断了这两人的谈话,央金一看吴邪就知道他第一次来这儿,所以改用普通话对他说:“小兄弟,我看你也不像是我们本地的,我先给你说哦,我这里用的还是太阳能热水器,放热水之前要先上水,晚上十点钟之后就只有冷水了,太晚就不要洗澡了,不过屋子里暖气还是有的。”

然而央金的嘱咐吴邪只听懂了一半,什么热水器,什么上水,他听得懵懵懂懂,只晓得晚上十点之后没有热水。即便如此,吴邪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他不好意思给人添麻烦,想着大不了用冷水擦擦脸擦擦脚。

等央金回到前台给新来的旅客登记信息,张起灵就对吴邪道:“你没听懂他说话。”

吴邪瞧向张起灵的眼神带着惊讶:“这你都看出来了?”

张起灵“嗯”一声,如果吴邪要是问他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张起灵会说“你装懂时眼睛会发呆”,但吴邪没问,他也就把这个只有自己发现的秘密再扣回心底,就像用碗底盖住一粒跑丢的米粒,等到下一次吴邪眼神游走时,他再拿出来回味一遍。

吴邪说:“你再给我说一遍。”

于是张起灵复述了一遍央金的话,又说等下午回来再教吴邪怎么给热水器上水。

“那你们刚才又在讲什么?”

张起灵原想说不是什么要紧事,可吴邪的关心与好奇如同叩门,他听到了就不得不去在意,接着是回应。于是他把门打开,邀请吴邪加入到他和央金戛然而止的那段讨论中去。

“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牧区里的牛都是怎么卖的,我以为直接用货车拉走就行,结果有专门租车的师傅,还要去过磅称重,但地磅称重不会不准吗?”

“一般都是不准的,所以会过两次,取中间值。”

吴邪恍然大悟地点头,又对张起灵说:“那你明年去卖牛的时候把我也带上,我想见识见识。”

张起灵说好,吴邪就道:“阿坤应该不想去,我就替他去了。”

张起灵没有说话,可他的好奇心也在滋长。

张起灵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年暑假回家,去年生的小牛们都长大了,就该送一些老牛到市场上卖掉。白玛张罗着一切,她让舅舅叫来货车师傅,又和张起灵一起赶牛上车,阿坤却站得远远的。他站在捆牛的木桩边,一手抓着小牛的牛角,如同另一根扎根于土的木桩,一手拎着塑胶桶,这头小牛是白玛送给他的,即便长大也不会像其他牛一样被卖掉。

张起灵将最后一头牛推上车,又利落干脆地关上门栏,舅舅对他说,你该和我们一起去市场,看看是怎么卖牛的,将来你也要干这个。

张起灵的沉默地接受了舅舅的安排,可他的内心却做好了截然不同的打算,他在上车前看向站在牛圈里的阿坤,舅舅问白玛:“老二不去吗?”

白玛摇头:“老幺不喜欢。”

舅舅只当她在说阿坤不喜欢卖牛的活计,再延伸到阿坤不喜欢从事牧民的生计,最后自顾自地生出不快的情绪,再给自己赋予临时男主人的权力,他对张起灵讲,你弟弟太小,也太不懂事,家里没个男人也没有主事的,将来还得靠你。

张起灵还是沉默地聆听了舅舅的埋怨,眼睛却看向无尽的草原,货车开出去好远,侧视镜里的阿坤也变成小小一点。白玛拍了拍张起灵搁在大腿上的手背,露出一个微笑,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也不喜欢。”

只不过老大和老幺的“不喜欢”并不相同,一个不想永远留在这儿,一个却想永远留在这儿。

彼时年轻的张起灵并不懂年幼的胞弟在闹什么别扭,似乎是叛逆的青春期,长到十几岁的阿坤不爱和所有人讲话,只爱拿着鞭绳走在牛群后面,仿佛他也是牦牛的孩子。

可刚才吴邪随口一说,他又似乎明白过来,阿坤不是闹别扭,他只是不想看见牦牛被送去市场,再被屠宰场的砍刀分成冷硬的肉块。

过去了这么久,张起灵也才听懂白玛说的“不喜欢”是什么意思,他很想问吴邪是怎么知道阿坤不想去的。但张起灵没有问,他猜吴邪也说不上来,就像草原上的动物生来就会感知天气,就像身为母亲的白玛天然能察觉到两个孩子不同的心性,张起灵把这个发现归结为吴邪的天赋异禀,只是吴邪尚未发觉自己拥有这个特殊的能力,他还在思考一件事,那就是刷墙的牛奶果真有一股鸟屎味?

三人走到布宫时人已经扎堆,前来刷墙的人们排着队走上阶梯,要么提着塑胶桶,要么身背绿桶,阳光晃得所有人都皱起眉眼,即便如此,位于墙下的信众还是不甘日晒地仰起脖子,宛如祈求神佛垂怜般仰视着挂在高墙上用牛奶泼洒着墙壁的人们。

奶浆从高处洒下,被阳光射得金光闪闪,如同融化的金露般降落,吴邪用手挡住眼皮,他跟在张起灵身后从拥挤的人群旁边挤着前行,冰凉的奶浆雨点般洒到每一个人的身上,吴邪的耳边传来欢喜的声音,似乎他们得到是神佛的回应,即便衣料濡湿也满怀期冀地从布施人员手中盛过奶浆,再背着沉甸甸的浆水登上布宫。

张起灵领着吴邪和胖子从另一处入口进去,吴邪见两边的人越来越少,便知晓张起灵这是带他们走了“后门”。爬上重重叠叠的阶梯,再跨过几道门槛,最后抵达一处游客相对较少的平台。

站在围墙边的人穿着工作服,正往腰上捆扎安全绳,吴邪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游客能来的地方,这应该是专门为布宫粉刷外墙的工匠才能来的。果然,张起灵刚一走近,就有人朝他招手,他们寒暄了几句,吴邪和胖子就走过去和他们挨个握了握手。

“这是你过去的同事?”

“嗯,下面的墙是给普通游客和信徒粉刷的,上面的高墙要挂绳施工,都由古建队来干。”

吴邪接过来一条安全绳,他把保险腰带穿上,自以为已经捆得够紧了,正要戴帽子,张起灵就绕他身后替他将腰带扎得更紧些,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肠子差点给我勒断了。”

吴邪半开玩笑地说,张起灵却异常认真地回道:“我有一个同事因为没捆好腰带从这儿掉下去,这墙三十米高,他摔瘫痪了。”

吴邪心中一凛,不敢再用玩笑话回应,只得闷闷地“哦”了一声。

张起灵也没多说什么,他从吴邪手里拿过安全绳扣在对方的腰带上,吴邪见气氛有些僵,望了一眼墙外面的风景,相较布宫西面的拥挤,这个地方更显宁静些。太阳就在对面的山峰上,直直地照过来,吴邪睁不开眼,甚至被晒得头晕目眩,还是张起灵拍了拍他,才使吴邪回神。

“别下去太多,就挂在外沿,我吊着桶,你来泼。”

吴邪爬上墙脊,张起灵抓着他的腰带帮他调转成背朝外的姿势,吴邪一下就看到隔壁拿着水管对着墙壁直冲的胖子,惊奇道:“他怎么用水管!?”

拉着胖子的是三个青年人,站在最前面的那人说:“现在用水管得多,以前才用水瓢泼的。”

吴邪看着手里的小水瓢,又看看胖子拿着水管挥洒得酣畅淋漓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未免太秀气。张起灵问他:“要换吗?”

吴邪犹豫了片刻,说:“就这样吧,传统一点,有参与感,显得我心比较诚。”

听完这句话,张起灵露出一个很淡的微笑。

吴邪挂在墙外边尝试着一点一点地往墙上泼奶浆,张起灵就守着墙沿后面,高处的风声格外大,似贴着耳膜吹进来,吴邪耳边呼呼的,偶尔瞥见身下的光景,三十多米带来的高度落差让他心脏狂跳,而他屁股下面还垫着一块木板,风一刮他撑在墙上的两条腿都站不稳,吴邪把水瓢伸进桶里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张起灵刚想叫吴邪上来,胖子就冲他喊道:“天真你可别怂啊。”

吴邪本来还心里发怵,被胖子这么一激瞬间就不害怕了,扯着嗓子骂:“怂个屁,我这个难度可比你高多了好吗?”

说完,吴邪故意舀起满满一瓢奶浆朝胖子身边的那块白墙泼去,如同示威,胖子把水管换了一只手拿,正想反击,吴邪就道:“这可是在布宫,你可放尊重点,小心他佛祖老人家把你这个天蓬元帅收回去。”

吴邪的话引来一众人发笑,胖子还真信这个,被吴邪一通刺激竟做不出实质性的反击,只好嚷嚷道“等刷完墙你给我等着”。吴邪笑得颇为猖狂,他抓紧时间把一桶奶浆泼完,就叫张起灵将他拉上去,他得抢先胖子一步,再故意凑到墙边作势要将胖子挂在墙沿上的绳子松开,吓得胖子满脸横肉都哆嗦起来。

两人来回斗了几轮嘴,胖子才发现安全绳是固定好的,而吴邪就只是装样子吓吓自己,于是他连忙从外墙爬上来,吴邪见势不妙,立即躲到张起灵身后,两手揪住对方的胳膊,像盾牌似的挡在自己身前。胖子对张起灵向来礼让三分,张起灵也护着吴邪,吴邪拉着他转身,他就跟着转动步子,像堵墙似的隔开两人。

其余人收了工也来看热闹,这些人都是大学生的年纪,他们以为这三人在玩老鹰捉小鸡,便自发地跟在吴邪身后,后一个人抓着前一个人的衣摆,其中一个人探出头说第一个被抓到的要请客吃饭,于是长长的小计队伍瞬间活跃,就连胖子也搓了搓手掌,跃跃欲试地张开手对张起灵道:“小哥,你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事态转变得太突然,张起灵也没搞清楚状况,吴邪扯了扯他的衣服,瞄了一眼气势汹汹的胖子又对张起灵耳语:“这小子可有钱,今天非得让他请客,小哥你只管干!”

于是张起灵点点头,说:“来吧。”

Chapter Text

胖子最先把吴邪揪出来,但最后还是他请客,吴邪一开始过意不去,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包瞬间又有点底气不足,胖子揽着他的脖子走在最前面,说:“你那点工资给我加油都费劲,今天这顿胖爷我请了,真要让你招待,指不定带我们去吃点炸土豆拌凉面,这儿都是小哥的同事朋友,我都替你寒碜呢,你还是省点钱留着以后讨老婆吧。”

“去你的,你攒那么多钱没见你讨到老婆。”

吴邪抡起胳膊就给了胖子一拳,结果胳膊肘撞到走在斜后方的张起灵,胖子还在那儿侃:“这叫晚婚优育,国家大力提倡呢,你小子懂个屁。”又瞥见吴邪身边的张起灵,便一把将他拉到自己的右手边,他胳膊搭着对方的肩膀,问:“小哥,你应该多来市里走走,指不定就和街上哪个卓玛看对眼了呢。”

吴邪特鄙夷胖子三两句就扯到谈婚论嫁上的习惯,张起灵也不接话,吴邪就替他呛回去:“我看你是自己娶不到老婆就看着别人着急,上次你说的那个云彩,现在怎么样了啊?人家还是不乐意搭理你吧。”

说到这个胖子就心烦,本来还搂着吴邪的肩膀呢,被他这么一说后就把手收回来,不耐烦地说“去去去”,吴邪奸计得逞,竖起大拇指指着胖子,对张起灵抛了一个眼神,用气声说:“这老光棍,其实自己都为情所困,看不出来吧。”

胖子就走在他俩中间,吴邪说什么他都听得见,这下气急败坏地捏住吴邪后颈,像捏使坏的野猫子似的,胖子手劲大得像虎钳,吴邪缩起肩膀像张起灵求救,后者就岔开话题道:“是这家店吧?”

胖子停了手上的动作,抬头去看印着“藏香石锅鸡”的门头,吴邪趁机溜到张起灵的身后。

“对,就这儿!”

胖子打头走进店里,对着后厨喊出一个汉族名字,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拎着锅铲就走了出来。吴邪还以为这人是他的亲兄弟,不然上哪儿找身材、年纪、面相都这么相似的人去。

结果听两人的对话,似乎只是老朋友,吴邪也真是没想到胖子在拉萨都能有熟人,胖子说开饭店的老板是他以前在四川干活的时候认识的,老板娘却是西藏本地人。这家店是他们夫妻俩搭伙开的,这两年越做越红火,他们一行人去的时候不过下午四点,店里已经坐满从外地过来的旅客,这些人身上沾满白花花的浆子,一看就是刚从布宫刷完墙出来。

老板在后厨忙着,老板娘就领着几个人往包间里走,胖子瞄见靠近厨房还有一桌空位,便说:“坐外面热闹,就坐这儿吧。”

老板娘拿来菜单,胖子就像是常来这家的熟客,一口气点了招牌的石锅鸡,又点了几样加在锅里的蔬菜和一打啤酒,接着把菜单递给张起灵,问他还有没有想吃的炒菜,还看看对面坐着的几个小年轻,道:“他家小炒也好吃,跟我在四川吃的一个味儿。”

小年轻们不好意思开口,都说够了够了,胖子这人请客吃饭相当豪爽,别人不点菜就是不给他面子,说什么都要拽着人家点菜。吴邪刚来西藏工作时就被胖子那过于粗犷豪迈的行事作风吓到过,熟悉后才知道这人向来如此,他瞧了一眼还在劝人点菜的胖子,只好用胳膊碰了碰张起灵,小声对他说:“小哥,你替他们点,不然胖子都快把他们吃了。”

张起灵没立刻下决定,而是问吴邪:“点什么?”

吴邪就戳了几下菜单:“回锅肉、鱼香肉丝、麻婆豆腐,这几个菜都不会难吃的。”

张起灵点点头,对老板娘招手,很快就加好了菜,吴邪对胖子说:“小哥都给他们点好了,不够再加吧,你嗓门儿也小点,隔壁桌都看过来了。”

胖子转头扫了一圈,发现周围几桌的游客还真朝他看了过来,悻悻地给其他人倒酒,这时老板端着锅子上来,胖子和他又聊了几句。

吴邪一边喝啤酒,一边打量周围的食客,入耳基本都是四川方言,吴邪就对张起灵说道:“你们这儿好多四川人来玩啊。”

“也有很多四川人来这里做生意。”

“哦?比如说?”

“每年五六月份来牧区收虫草的都是四川人。”

说到这个吴邪也来了兴趣,他就问张起灵:“这个挺赚钱的吧?要是明年五六月份不忙我都想去试试了。”

然而春夏两季正是他们牧医忙的时候,吴邪又升起驻村的打算,他正想着呢,张起灵就打破了他的幻想:“今年虫草价格炒得高,明年去挖的人只会更多,大部分都是由村里组织进山,没有采集证的人进不去。”

吴邪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也没想到张起灵会这么认真回答自己,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应,张起灵见他语塞,大概也明白吴邪那句话里开玩笑的成分更多,而自己的语气过于正经严肃,比起解释,更像是扫兴。

吴邪正想着换一个话题聊,张起灵就道:“你要实在想挖点什么,可以带你去找菌子,差不多也是五六月份。”

吴邪忽然就笑了,倒不是张起灵的话挑动了他的某根神经故而引发笑意,而是他在这么一个不苟言笑的人身上无意嗅到了一丝鲜活的气息。所以吴邪暂且将明年的纷繁忙碌搁到一边不去考虑,率先应下了张起灵的邀请。

“不过你带我去找菌子,总不能让你弟又看牛又挖虫草吧?”

似乎也是这个道理,张起灵罕见地纠结起来,吴邪看他左右为难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忍着笑对他说:“现在也说不准,总有横竖都不耽误的时候。”

张起灵拧着的眉毛这才松开,锅里的高汤也煮沸了,吴邪拿着漏勺帮桌上的每一个人盛鸡肉,先是张起灵,再是那几位藏族的年轻人,接着是胖子,最后才是自己。捞完大部分鸡肉,吴邪又将新鲜的蔬菜给煮进去,并嘱咐道:“我先把经煮的菜下进去,青菜你们等会儿自己下啊,反正烫一下就熟了。”

虽然胖子才是请客的那位,可吴邪却周全起了所有人,而这也是他另一个天赋异禀的地方。张起灵默默观察着从吴邪身上闪现出来的光点,也默默经受着他周全的照顾,再悄无声息地将这份妥帖收入囊中。

每到雨季,前去采摘菌子的藏民都有一个约定成俗的习惯,从地里掘出菌子,必将松开的苔藓泥土再埋回去,以此来等候来年菌丝的光顾。不知为何,张起灵想到了这个。也许是因为他刚才对吴邪提到了找菌子这个事,也许是因为他也把从吴邪身上延伸出来的千丝万缕也埋藏了回去。

一行人吃到快七点钟才散伙,胖子本想和老板叙叙旧,奈何老板一直待在后厨,胖子也没机会说上几句话。几个年轻人结伴回家,张起灵也被拉过去,许是有好多话要讲,吴邪便扶着喝得伶仃大醉的胖子回了客栈。

吴邪刚把房门打开,胖子就直挺挺地往床上倒去,吴邪本想洗个脸就歇息,可回来的路上被冷风吹散了酒意,脑子遂清醒不少,又惦记着八廓街上卖着古怪稀奇玩意儿的铺子,更想着阿坤这次没一起来,怎么着也要带些礼物回去,也算是为上次的耳坠还礼。

于是吴邪拉好羽绒服的领口,又戴上冷帽,重新钻回寒风里。

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八廓街上的路灯明亮,身着藏袍的藏民和穿着各色羽绒服的游客在街头慢慢地散步,也不为夜幕的降临而着急回巢,吴邪听到一些细微的响声,低头便瞧见当地藏民的手上几乎都挽着一根念珠,而路两旁就数珠串店最多,余下的要么是挂着“尼泊尔风情”招牌的手作店,要么就是各路玩意儿都摆出来卖的杂货铺,就连店里坐着的老板也操着一口外地方言。

吴邪心想阿坤送自己的耳坠也是用心挑过的,自己便不能随意找间铺子再随意买个东西送回去,既然这儿的人都拿着念珠,那么送这样东西准不会出错。所以吴邪走进一家看起来颇有年代感的珠串店,招待他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藏族阿婆,阿婆手上缠着一串南红念珠,吴邪的三叔倒腾过这种玛瑙,吴邪跟在他三叔屁股后面跑的时候也长过不少见识,于是一眼就瞧出这阿婆手上的南红不是便宜货,两条腿刚迈进店没一会儿,他就打了退堂鼓,唯恐自己把钱包都掏干净了也买不起店里最便宜的珠串。

阿婆说了几句藏语,吴邪猜是问他要买什么,不自在地挠了挠后脑勺,眼睛也四处乱瞟,店里的珠子各式各样,有串好的,也有散着装在不同盒子里的,有大喇喇平摊在红布上的,也有被小心翼翼摆进玻璃柜的,还有长长的佛珠被挂在玻璃柜后面的木架子上。吴邪权衡再三,指着那一排深深浅浅的念珠,说:“我买那种,不要太贵,有推荐的吗?”

阿婆听得懂汉语,点了点头后就走到玻璃柜后面,从每个挂钩上都取了一串下来,吴邪看得眼花缭乱,他不懂其中的门道,就说:“是送给男生的,比我小几岁。”

阿婆会意,又从手上的一众珠串中拨了几串配饰花哨的出来,又是吊坠,又是顶珠,隔片、卡子、小隔珠、计数器全都集齐在一根念珠上,吴邪还以为阿婆会挑样式简单的素珠串给自己,但他又联想到阿坤说自己会戴耳坠,便觉得花哨些也配他。阿婆拿的都是菩提子,吴邪看中一白一褐的两串,白的是星月菩提,褐的是金刚菩提,上面都缀了红黄蓝的南红、老蜡、还有绿松石。

吴邪把这两串拿到手上,一左一右地戴着,左看右瞧,只觉得左右都好,且各有各的味道。他取舍不下,阿婆只当他两串都买,就把其余的念珠挂了回去,吴邪犹豫了片刻,便决定将白的这串送张起灵,褐色的这串给阿坤。

吴邪想的是,既然要给阿坤回礼,那小哥必然也得有一串,不然就显得他这个做朋友的偏私。至于送礼的由头,那就再简单不过了,他只是逛街时恰好碰见,觉得合适便买了。

而比这更巧的是吴邪再回客栈的路上遇见送完朋友又返程回来的张起灵,张起灵走在前头,吴邪叫住他,张起灵就站在原地等吴邪小跑过来。

张起灵视线从吴邪起伏的头顶落到右手的手提袋上,再跃到斜后方的珠串店门牌,就问:“一个人出来逛街?”

吴邪忙把手提打开,说:“胖子回房间就睡了,时间还早,我就出来散散步,看,这是给你和阿坤买的。”

仿佛是家猫叼来自己捕捉的鸟雀急于展示,吴邪也迫不及待地揭开装着念珠的礼品盒,他先把那串金刚菩提给打开了,就说:“这是给阿坤的,你帮我转交给他。”又将另一个礼物盒揭开,把星月菩提从里面拿出来:“这是给你的,你总穿黑色的衣服,戴白色的会好看。”

吴邪平日里才不讲究服饰的搭配,他当着张起灵的面这么讲无非是想证明自己选的礼物是经过用心推敲与抉择才定下来的,并非随手一买再随手一送,可这么一解释,又与他送礼的初衷相违背,少了几分凑巧,又多了几分刻意。不过张起灵不会计较这些,就跟知道吴邪对他们兄弟俩也不会偏私一样。

“多谢。”

张起灵立刻就把念珠挂在了手腕上,阿坤的那一份他也拎着,而盛放自己那一串金刚菩提的盒子他谨慎地拿在手中,并未将空盒放回手提袋里,似乎这么做就能人为地划分出吴邪置放于其中的心意。

两人并排走着,张起灵挽在左手的念珠跟随前脚步摇晃,时不时碰到吴邪的手背。二人一时无话,吴邪不习惯气氛冷却,就问:“小哥,之前怎么不见你戴念珠,我看你们这儿的人几乎人人都有。”

“我不信这个。”

吴邪错愕得半晌没说出话,这无异于胖子突然有一天对他说自己其实是出家人一样。

“啊,那我送你这种东西,是不是......有点冒犯?”

张起灵抬起手腕,拇指拨动珠串上的隔片,回道:“不会。”

吴邪还是有点忌讳,打算回头问问胖子给不信佛的藏族人送佛串会不会造业,张起灵看出他所想,就让他宽心,大多数时候佛祖都不会怪罪。

“你不信佛还讲这个?”

吴邪这句话倒把张起灵为难住了,他捏着佛串上的顶珠,思量片时才道:“承认祂的存在,但不寄托,这算信吗?”

吴邪也哑然,他摸着下巴嗯了半天,心里却在想,自己只不过想要噎一下对方,怎么话题突然深入到这个份上,搞得自己也下不来台。于是吴邪就这么沉吟到客栈,两人一起走上楼,暖黄的灯光照亮吴邪的另一侧身体,而另一半脸又陷入昏暗,沉默在光与暗的交界线发酵,脚步声又融进木梯上的投影里。

张起灵的房间在前,吴邪和胖子的房间在后,而张起灵走到门前也不急于进去,他在等待吴邪的回答,却不知道吴邪在故意拖延时间以便给自己一个台阶。吴邪面上镇定,内心焦急,他又想,这闷油瓶该不会故意让自己出糗,这么深奥的问题怎么可能被自己解出来。

“我还是问问胖子去吧。”

吴邪终于找到借口开溜,自顾自地终结掉这个话题,背着灯光开门再走进房里。张起灵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屋子的隔音并不好,他听见吴邪略显疲倦的脚步声,以及一起一伏的鼾声,唯独没有吴邪叫醒胖子再向他追问的声音。不过他自己也并非真心求问,就像吴邪也并非无意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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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每个地方的新年时间都不太一样,就比如今年,吴邪工作的地方要等农历新年结束后,当地的藏历新年才刚开始,可为了照顾在此工作的汉族人,农历新年也会放假,吴邪也早早买好了往返的机票。胖子说他一来一回的机票钱都够抵半个月工资了,让他就留在西藏过年,农历春节加上藏历新年,假期可长着呢,吴邪却还是想回家看看爷爷和奶奶,这两老人家年纪大了,去年吴邪没抢到回杭州的火车票,今年说什么也得回去一趟。

胖子已经好几年没回北京了,他家里只剩下他这么一个,去哪儿都是赤条条一个人,留在西藏还能和同事几个喝喝酒,他脸皮厚,没事就往草场跑,新年的时候牧民家都会买羊杀牛来过节,胖子就是靠着到处蹭吃蹭喝的本事把自己养得膘肥体壮。

吴邪要回杭州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办公室,素日和他交好的同事都来拜托他帮自己捎带点东西,结果来的人越来越多,一页的购物清单硬生生写到背面,最后还是胖子实在看不下去才帮吴邪推辞了一大半,结果这小子转头就让吴邪帮他带新款的滑盖手机,说是西藏买不到,得在大城市才能买。

吴邪灵机一动,就对胖子说:“你那手机不是刚买没多久吗?又没烂,换什么换?”

“你懂什么叫时髦?现在城里人都用这个,我那开石锅鸡的老哥们儿都用上了,上次见面给我一顿臭显摆。”

“我倒是可以给你带,但你得把旧手机给小哥他们用,以后也方便联系。”

“没问题啊,反正小哥后天上来买年货,咱们带他去办电话卡。”

“这才十二月份,这么早就买年货,这边不是二月份才过年吗?”

“他们这边是这样的,有好多事要做呢,咱俩买点肉菜还有酒过去,趁你回杭州之前聚一聚。”

“其实你就是想喝酒了,扯这么多有的没的。”

胖子讪笑两声,转头就给张起灵家打电话过去,吴邪听他讲话才知道,人小哥压根就没打算过两天上来买年货,胖子临时给他安排了,他也就抽空上来一趟。好在越冷的时候,畜牧站的工作反而越少,后天他和胖子都不值班,所以一早就去牧场接人,吴邪还买了几十斤狗粮,胖子也从肉联厂低价买了几十斤牛骨头回来,这些都是给饼带去的,吃一个冬天肯定是没问题了。

胖子和吴邪到冬窝子的时候哥俩还站在围栏外边,看样子似乎刚送走谁,吴邪一下车就踩到泥地上压出来的车轮印,他把狗粮搬下来,张起灵和阿坤都过来接,胖子就站在车上喊:“嘿,给我搭把手呗。”

饼是最先闻到肉骨头香气的,它长大不少,后腿一蹬就跳上去,尾巴啪啪地打在张起灵的腿上,装牛骨的饲料口袋被划出几个破口,饼把鼻子从破口钻进去,馋得哈喇子直往外淌,张起灵和胖子拎起袋子往下运,饼还以为不给自己吃了,急得喉咙里憋出呜咽声,又委屈又埋怨似的。

吴邪被越来越响的呜呜声逗笑,就问阿坤:“你们是不是没给它吃肉啊,馋成这样。”

阿坤回答得异常认真:“今早还喂了。”

张起灵也来佐证阿坤的回答:“一天吃三顿,都有肉。”

吴邪也只是随口开个玩笑,听见哥俩都这么说他反而着急起来:“真假的啊?什么人家经得住这么喂,我说它怎么变这么肥,肚子都滚圆了。”

兄弟俩又沉默下来,彼此都想的是,这是吴邪托付给他们的狗,必不能亏待,更不能少肉,吴邪每次来看望时,都要夸一句“又长重了”才算是合格。

胖子把骨头扛进屋子里也说:“就是啊,这也不是纯种藏獒,哪吃得了那么多,胖得跑不动了还怎么看家?”

说完胖子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毫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奶茶喝,吴邪就在一边调侃他:“就是,所以你今天少吃点,不然胖得跑不动了还怎么看家?”

胖子顿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茶碗一搁就要去掐吴邪的脖子,吴邪赶紧躲到屋子外面,和阿坤一块儿赶牛出圈,张起灵又坐在门口的马扎上磨青稞面,胖子要过去,他伸手从布包里抓一把炒熟的青稞出来。胖子只得瞪两眼已经骑在马背上的吴邪,又蹲下对张起灵说:“小哥,咱俩赶集去,不带天真了。”

“等我磨完这个。”

胖子也帮忙搭把手,两人用半个小时就磨了一袋新的青稞面出来,他们坐上皮卡驶出冬窝子时,吴邪正甩着缰绳在山坡上小跑,稍长的头发跟随马蹄奔跑的节奏而抖动,阿坤则挽着马鞭子跟在后面慢慢地走,时不时松开鞭子挥一挥眼前的枯草。

马蹄声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远,他看向前面,吴邪连踢了好几次马腹,马儿被催促得加快脚步,在荒芜的雪原上疾驰。吴邪被风割得脸痛,只得俯下身将自己的胸膛尽量压低,被阿坤骑惯了的马也会看人下菜,像是故意捉弄吴邪这个新骑手,它不管不顾地疯跑起来,颠得吴邪坐不稳马背,速度快得像在骑摩托车。

吴邪的心悬到嗓子眼,不敢慌乱,更不敢大叫,拽着缰绳说了好几声“吁”,马才慢慢放缓速度。不过奔驰了几分钟的时间,吴邪吓得后背狂流汗,额头被汗水打湿,又被冷风吹凉,呼在围巾上的热气结成冰霜,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

一声嘹亮的哨声划破冬天寒冷的空气,有人在后面吹哨,吴邪拉着马绳转身,这才看到急匆匆跟上来的阿坤,他的脸被风刮得通红,也有可能是热得,他把藏袍的袖子脱了一半,整个人都热气腾腾的,像从火里走出来,头发鬃毛似的往后倒,也带着凝结成冰的白霜,他又吹哨,马儿乖乖地走上前,他抬起掌心贴到马脖子上,沉重的脉搏和他的手心击掌,他抓紧缰绳仰起头对吴邪说:“别骑这么快,太危险了。”

“我说是它故意带我跑这么快的,你信吗?”

阿坤点点头,脸上的担忧尚未褪去,又带着他固有的诚恳:“刚驯服它的时候也这样。”

“这马太坏了,比人还狡猾。”

“脚滑?”

“就是......很坏的意思。”

“哦......”

阿坤皱起眉头低下头沉思,吴邪注意到他的神色,疑惑了片刻,恍然大悟道:“不是那个脚滑!”

阿坤的眼睛充满了求知欲,吴邪便花了一分钟给他解释“狡猾”的含义。

两人顺着这个话题聊了下去,阿坤比张起灵“健谈”一些,但大多时候也是吴邪在说话。他问阿坤:“你家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骑马,你哥呢?”

“他走路。”

吴邪想笑,但他能明白阿坤的意思是张起灵不喜欢骑马,就像他本不想回到草场接管白玛遗留下来的十几头牛一样,但张起灵还是辞了工作回来。

“那也太不方便了,他自己的马呢?”

“他离开的那一年被贡布拿走了。”

贡布是阿坤和张起灵的舅舅,这两人对其都直呼其名,平时也甚少联系,只不过阿坤对贡布的印象要更深刻些,吴邪不解地看向他,阿坤又挥起鞭子扫向马蹄旁边的草皮,鞭子末端的流苏轻轻抽到马腿上,马儿略微不满地喷鼻,甩甩脑袋后就被阿坤按着脖子安抚,他接着说:“贡布说家里只剩下我,多的那匹马就给他养。”

“我去,这什么人呐,你哥回来了也不见你舅舅把马还回来啊。”

阿坤抬起头,他的嘴角向下,眼神很认真地盯着吴邪,这是无比赞同的意思。

“他也没去要。”

说着,阿坤又挥了一下鞭子,枯草被扬鞭斩断,空气发出猎猎的震响。对于舅舅的无耻,他更介意这个,吴邪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对阿坤斩草的背影说:“你哥就那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阿坤抬起头,吴邪的这句话对他来讲比“狡猾”这个词更新鲜,他莫名觉得好笑,就问:“什么意思?”

吴邪翻身下马,来到阿坤的身边:“就是说他很闷,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有什么事都不直说,其实你也一样。”

阿坤又瘪下嘴角,吴邪与之相反,他同时戳穿了两个人的伪装与隔阂,所以笑得很得逞,也很狡猾。

“你就是觉得你哥白白把家里的马送给了别人,所以你心里很不爽,想揍他。”

阿坤不语,吴邪小小惊讶了一下,合着阿坤真这么想的,要是这两人打起来,谁会赢?自己如果去拉架会不会顺带被揍了?

“你可以带着我和胖子一起去把马从你舅舅家要回来。”

阿坤睁着眼睛,依旧诚恳又好奇地注视着吴邪,吴邪忽然觉得他和这匹马很像,也许是具有同种动物性,比城市里的人更趋近自然和野生。

吴邪贴心地为其解惑:“带我呢,是因为我比较能说会道,可以以理服人,带胖子呢,是因为他看起来很剽悍,我要是辩论失败,他还可以武力威胁。”

吴邪一连蹦出好几个阿坤听不懂的词,但他一边说一边比手势,说到自己竖起大拇指,说到胖子就捏起拳头比划肌肉。阿坤嘴角陷出浅浅的弧度,他也学着吴邪的姿势捏拳头鼓起肱二头肌,说:“我也可以。”

吴邪大笑,马儿被他的笑声吵得扇耳朵,蹄子要往另一边迈,偏偏阿坤死拽着脖子上的缰绳,它又只好低下头来啃枯草根。

吴邪没想到的是,他一个小时前的提议,在一个小时后就得到了采纳与实践。

胖子满载而归,菜、肉、酒,他一样没少买,张起灵也不仅办了电话卡,也在胖子的极力讨价下以低价购入了一个新手机。胖子拿手比出价格,吴邪都不敢信,他从张起灵手里拿过手机,按量屏幕后又把所有功能都点了一遍:“真的假的啊?不会是翻新机吧?”

胖子大手一挥:“绝对不可能,顶多就是型号老了一点,但小哥说能打电话就行,看我面子上我那哥们儿才肯卖的。”

吴邪在通讯录里看见胖子的电话号码,又把自己的手机号也输进去:“行行行,那小哥你以后就打这个电话给我,你打办公室的座机有时候不一定是我接。”

张起灵“嗯”一声,阿坤也走过来,刚才三个人围站在一起,他被晾在一边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现在他握着马鞭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对吴邪道:“走吧。”

吴邪正在帮胖子撕大白菜,吩咐他干活的胖子也把一只整鸡从袋子里拎出来放到案板上准备大卸八块,张起灵起了炉子烧水,听到阿坤这么说,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向他。

“啊?”

吴邪怔住,随即又意识到阿坤说的是去找他舅舅要回马的事,又问:“现在吗?”

阿坤面无表情,可吴邪能看到他的嘴唇抿起来的“一”有了向下弯曲的迹象,尽管这个下压的弧度小之又小,但吴邪还是感知到了。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只是随口说说,吴邪这么想着,也不能让他觉得所有人都冷落了他,张起灵在这天得到了新手机,作为弟弟,阿坤也须得到一份礼物。

吴邪回想起自己还是小孩的时候。

春节,家里来了不少拜年的亲戚朋友,而他又刚好又是年纪最大的小孩,吴三省故意捉弄他,给所有小孩都发了红包,偏偏跳过了他,还按着他的脑袋说从今年起以后都不会再给他发红包了。吴邪当时就不高兴了,旁的小孩围着吴三省欢天喜地地说谢谢,而他被冷在一边,即便后来吴三省又偷偷把红包塞给他,还捏着他的脸说逗他玩的,可吴邪依旧冷着别开脸,就算补偿了红包,他也不乐意收了。被忽略、被区别对待的滋味连小孩都能察觉出来,也只有小孩子才会直白地表现出来。

阿坤不懂人情世故,但不会忽视自己的感受,自己的胞兄受到了额外的关照,他也不愿被冷落,所以他想起吴邪许下的承诺,并急着找他兑现。

“去哪儿啊?”

胖子拎着砍刀看过来,他把冻硬的整鸡对半切开,吴邪将撕好的包菜叶端到桌上,回道:“去他舅舅那儿,他们家有匹马被牵走了,现在还没还回来呢。”

张起灵闻言,抬了一下眼睛,阿坤的目光也瞧过去,然而张起灵没说什么。吴邪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特担心张起灵说出推辞的话,那阿坤可能就要不顾兄弟情面冲上去揍他。说来也好笑,阿坤和马、牛都比张起灵要亲近。胖子这人特仗义,他老早就知道贡布和这兄弟俩的关系不睦,这下直接将砍刀插进菜板里立着,颇有一股屠夫的匪劲,吴邪看他这么打抱不平就觉得稳了。

“那还说啥,走呗。”

张起灵留在家里,吴邪、胖子、阿坤三人坐上车就出发。贡布住的冬窝子离这儿不远,开车半个多小时就能到,也许是有胖子镇场子,事情比吴邪想得还要顺利。他们来到贡布家,胖子在外面大喝一声,没叫出贡布,倒把他儿子喊了出来,吴邪站在最前面商量,阿坤在他右手边沉着一张脸,胖子两手抱胸,更是一张肥肉横生的恶霸相。吴邪刚把话说完,贡布的儿子就客客气气地将马从棚里牵出来,阿坤一把将绳子从人手里拽回来,牵到皮卡车旁边才用手去抚马颈,胖子指了指贡布的儿子,恶狠狠道:“要是少一两肉,我跟你老子没完。”

吴邪立即去问阿坤:“应该没少吧?”

阿坤抓着鬃毛,马儿甩了甩脑袋,他说:“胖了。”

胖子咳了一声,两手插进裤兜,扬起下巴:“走了!”

吴邪走在胖子身边,用胳膊肘怼他:“你之前是不是混过啊?”

胖子没好气道:“去你的。”

阿坤骑在马背上,他们从贡布家离开,胖子慢悠悠开着车,一手搭在车窗上,看着在车旁骑马前行的阿坤,问:“我们都这么说了,你跟你舅舅的关系肯定也僵了,不要紧吧?”

马蹄声盖过话声,阿坤伏在马背上,他紧紧抓着鬃毛,自在得如同另一匹放归的野马。

吴邪撑在胖子背后的椅背上,他望着窗外的阿坤,没一会儿又见他跑远了,马匹和皮卡车拉开距离,在荒芜灰白的原野上留下移动的墨点,随风扬起的马尾像毛笔书写过后留下的笔锋。直到视野里的人影消失,吴邪才收回视线,他靠回椅背,耳边的马蹄声再度响起,哒哒——哒哒——

他降下车窗,凌冽的寒风割进来,贴着耳朵削着他的鬓角,吴邪拉下冷帽盖住耳朵,就见一匹深棕色的马匹从窗户的角落冲进来,阿坤贴着马背疾驰,他俯下身,与车内的吴邪对视一眼。

吴邪会意,叫了声胖子:“开快点,阿坤想跟你赛马呢。”

胖子哟呵一声,爽快道:“看我的车快,还是他的马快。”

吴邪把手伸出窗外,鼓劲似的往前挥,喊道:“把胖子赢了,回去罚他喝酒!”

阿坤其实不太能听见吴邪在说什么,但他看懂了吴邪在笑,冷风刮得他睁不开眼,所以说完这句话吴邪就赶紧把手缩回去,两只手都蜷缩在嘴巴前面哈气取暖。阿坤从来不惧这些,不论是刮风还是下雪,他都在草场上奔跑惯了。吴邪催促他往前跑,他便猛踢马腹,攥着鬃毛驱使马匹加快脚步,像射出的弓箭一般在原野上疾行。

胖子本来没想和阿坤较真,可这小子一下窜出去太远,他不甘落后,猛踩油门追上去,吴邪又说:“你也别太认真,稍微落后那么一点,小孩儿嘛。”

胖子露出个了然的表情:“还是你懂事。”

吴邪懒得和他贫嘴,尽管阿坤没比他小多少,但他始终把对方当小辈来看,偏偏阿坤又没什么可交往谈心的同龄人,所以吴邪时时注意着,不叫他被忽视、被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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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吴邪家的年夜饭丰盛得很,不过也剩了很多,而这些剩菜剩饭将会在未来的几天以不同的形式再次出现在餐桌上。吴邪一连几天都吃荤腥油腻,吴邪坐在长沙发边喝绿茶解腻边看蔡明郭达的小品,而他的两个叔叔已经和自己的老爹老妈围坐在餐桌上起了一桌麻将,吴邪的爷爷奶奶仰靠在主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吴邪聊天。

“小邪,过完年啥时候上班啊?”

吴邪奶奶叫了一声小名,吴邪就抬抬下巴示意自己在听,等她问完了才说:“初七上班,初六就过去。”

“这么早就过去,我还想着你留下多陪陪我和你爷爷。”

“都是这个时候上班,我爸也是呀。”

“你爸都要退休了,哪和你一样。”

“邪伢子都二十四了,要我说,在西藏积攒两三年的工作经历就调回杭州来工作,也好找对象。”

吴邪奶奶心疼自己的独孙,吴老狗也开始关心乖孙的终身大事,吴邪听着这话略感不妙,眼神立刻飞到吴三省身上,狡猾道:“我还年轻,我三叔都要四十了还没结婚,不知道是不是和文锦阿姨没戏了。”

话头一转就落到吴三省头上,吴邪老妈也点他:“是啊,老三,前几天吃团年饭,文锦怎么没过来。”

吴三省刚摸到一手好牌,现下又局促几分,尴尬道:“大嫂,感情这种事哪急得来?我二哥老大不小了,不也没个对象吗?”

吴一穷打出一张牌,吴二白捡起他刚丢出来的那张:“碰!”

吴邪爹妈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吴一穷说道:“老二是指望不上了,你努努力,让我跟你嫂子当一回大伯大伯母。”

吴三省瞧这家里所有人都开始调侃自己,又将话题转移到吴邪身上:“你还是催催我大侄子吧,当爷爷总比当大伯好吧。”

吴邪正笑着呢,只见自己又要被一家人催婚,想回房间躲躲,胖子就打电话过来了。

吴邪赶紧接起来,自然而然地起身回卧室,接起电话:“喂,胖子,新年快乐新年快乐,你干嘛呢?”

吴邪坐到书桌前和胖子闲聊,得知他和几个没回老家的汉族同事一块儿喝酒看春晚,就说自己也刚下饭桌。胖子开了免提,同事几个都给吴邪在电话里拜年,吴邪也一一回应,又说给他们带年货回来,等元宵节的时候再一起聚餐,他们寒暄几句后便挂了。

吴邪听着外面的动静,吴三省还在继续推进刚才的话题,说陈文锦那边有个同事的女儿,和吴邪同年,模样也不错,要是合适的话过几天出来见见面也行。吴邪完全没想过要这么早谈恋爱,他真怕自己被叫出去相亲,忙给老痒打电话,说过两天出去旅游,等初五再回来。老痒也同意了,挂完电话吴邪就去阳台上收衣服,并通知所有人自己后天就要出去,一下子就浇灭了吴三省给他安排相亲的计划。

吴邪打算和老痒去云南,那儿的冬天也暖得和春天似的,他把从回家起就没怎么整理过的行李箱又打开,他带回来的除了几件冬服就是张起灵塞给他的特产,奶豆腐、青稞粉、牦牛肉干,都是他们家自己做的,要不是飞机不让带太多液体,张起灵就差把牦牛奶给他装一大瓶。这些吃的东西吴邪都放进了冰箱,两个老人家还挺受用,知道吴邪在西藏交到了朋友,提早托人从长沙带回几斤腊鸡腊鸭,又在杭州预定了几份点心,要吴邪回西藏的时候都带上。

吴邪装袜子的时候又在行李箱的夹层摸出个小布包,里面装着阿坤送他的耳坠,他继而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两兄弟。吴邪席地而坐,手里捏着布包,隔着布料搓捻耳坠上的绿松石,他给张起灵拨去了电话。

现在九点半,不晓得这两人是不是睡了。

冬窝子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收音机,把牦牛赶回圈后,吃完晚饭似乎也没别的事情要做。吴邪这么想着,手机里的默认去电铃声“致爱丽丝”已经响了十秒。

应该是睡了。

吴邪的拇指刚按在挂断上,电话就被接通了。

“喂。”

张起灵的声音传过来,听着有点沉,像蒙了层布,大约是睡了又被铃声吵醒。

“小哥,你们睡了啊?”

从被窝里撑起来的张起灵捏着眉心,他又看了一眼屏幕,确认来电人是吴邪后说:“刚睡。”

“不好意思啊把你吵醒了,今天除夕,给你和阿坤拜个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我初六回来,给你带了这边的特产,到时候一起吃饭。”

“好。”

也没有别的要说,只是拜年而已,吴邪还把人从睡梦中吵醒,所以也没闲聊,说了拜拜之后就挂了电话。

但吴邪刚放下手机,“致爱丽丝”的钢琴音又响了起来,他看见是一串没备注的电话号码,来电地址也是西藏,有点疑惑,想着是不是单位的同事,接起来后就听见和张起灵相似的声线,只不过要更沙哑一些。

“吴邪,新年快乐。”

是阿坤,刚才也把他吵醒了。吴邪有些惊讶,毕竟打给张起灵的那通电话是对兄弟两人的贺语,他应该也听到了,但阿坤分得要更明晰一些。张起灵那份是张起灵的,即便提到了两个人,也不能简单地划分给自己。吴邪以为自己摸清楚了对方的秉性,看样子似乎还是差那么点儿。

吴邪回道:“之前忘了存你的电话,现在就给你存上,你也新年快乐,等我回来一起过年。”

藏历新年紧随农历春节的尾声,这么一算,冬春的交际都变得漫长了,杭州开春的时候,西藏还处在严冬,要到初夏,草原上的积雪才会慢慢融化。有了吴邪的承诺,似乎春天也变得可盼起来。

阿坤捏着自己的手机,吴邪在张起灵的手机上留下电话号码的那天,他就找对方存了吴邪的手机号码。除了家里的牛们需要打疫苗、治病,也没有别的机会打出去,可牛们都很健康,阿坤就没想过要打出去,一分钟前他哥接到了吴邪的来电,尽管没有开免提,但阿坤还是在寂静的屋子里听到了电话中细微的声音,于是他有了将这个号码拨出去的理由。

“好。”

兄弟俩在电话里变得比平时更缄默,他们仿佛没有点亮与人闲聊这个技能,也可能是因为夜实在深了,尽管在中国东部,春节联欢晚会都还没有播到最高潮的地方。

小品一结束,紧跟着歌舞节目一登场,欢闹的音乐从电视柜左右两边的立体音响放出来,客厅也被热闹充满。吴邪不再叨扰,为这通电话按下了结束。

“拜拜。”

“拜拜。”

 

从昆明回杭州的第二天,吴邪连个囫囵觉都没睡就登上了回西藏的飞机。胖子来拉萨接他,在回单位的路上吴邪又路过八廓街,他摇下车窗,望着满街的玲珑货物,对胖子说:“比我们上次来热闹好多啊。”

街上人多,胖子只能慢慢踩油门,像推磨似的打转盘,再小心翼翼地看着侧视镜里的后方车辆及行人。

“可不呗,再过几天他们就过年了,能不热闹吗?”

“那几天放假你什么安排啊?”

吴邪把从云南带回来的鲜花饼礼盒放在腿边,昨天刚出炉,现在虽然冷了,但饼皮还酥着,没和行李一起放后面就是怕颠碎了。

“喝酒吃肉呗,我们单位那几个要聚一聚,之后我又要到草场上去,盛情难却啊,人家非要我去。”

胖子和几个养了百来头牦牛的牧民人家关系颇近,逢年过节都要请他去做客,说起这个胖子就得意,仿佛自己是这方圆百里有名的红人。

“小哥那边呢,不是要过去?”

“哦是,我们农历初十五,就是他们的初一,我还在想咋办呢,我们单位要聚餐,但我又想着小哥他们家不就俩人吗?我们要是再不过去,也太冷清。”

吴邪的手抵着下巴拧起眉头,他也纠结起来:“嗯......咱们还是去小哥那儿吧,聚餐什么时候都能聚。”

胖子也同意,他今天要去一趟乡下,吴邪就把自己带过来的特产交给他一起给张起灵和阿坤送去,而他拎着另一大包行李回到宿舍,挨个敲门把同事要的东西交给他们,再回家收拾收拾房间,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傍晚,吴邪才打扫完房间准备去楼下一家川菜馆随便吃点,刚一坐下就接到阿坤打来的电话。

“你回来了?”

阿坤问。

吴邪也没想到他会打电话来,肩膀夹着手机又抽出一双筷子用卫生纸擦拭着,说:“下午到的,胖子送过来的东西你们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

“那个鲜花饼你们早点吃啊,吃之前放炉子上热一热,烤酥了才好吃,诶其实刚出炉的最好吃,你们拿到肯定都有点碎了,不过这么吃也不赖。哦还有,那个腊鸡腊鸭,多煮一会儿,煮之前用水泡一泡,不然可咸。那盒酥点也趁早吃了吧,虽然这个天气放着也不会坏,但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吴邪叽里咕噜叮嘱了一大串,语速还快,说完他才意识到阿坤可能听不懂一些词,就说:“你哥呢,我在给他说一遍吧。”

结果下一个开口的人就是张起灵:“我听到了。”

吴邪又怔了一下,合着这哥俩是一起打电话来的?

“哦哦,反正就我刚才说的,你们送我的我爸妈爷爷奶奶都吃了,他们挺喜欢的,所以才要我给你们回礼,千万别有负担啊,东西都不贵,不过那个鲜花饼是我自己带回来的,很好吃,你们一定要尝尝。本来还想给你们带饵块饵丝,不过没找到可以真空打包的店,下次再说吧,明年春节我应该还要去一趟。”

吴邪的分享欲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兴许也是知道这两人听自己说得再多也不会嫌烦,所以他说着说着又聊到了自己去云南旅游那几天遇到的事,等服务员端着他点的盖浇饭上桌,吴邪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

“先不说了,我今天还没吃饭呢,快饿死了,等初一那天我和胖子一起过来,你们有什么需要的就和我打电话。”

最后挂电话的人又是阿坤,吴邪没搞懂这两兄弟在搞什么鬼,正好他奶奶又拨过来,吴邪便匆匆挂断接起第二通电话。

藏历新年的第一天,吴邪和胖子一起去赶集,今天街上的人特别多,目光所及都是身着新衣的藏民,他们盛装打扮,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手腕上挂着念珠,耳朵上也添上五颜六色的耳坠。吴邪也入乡随俗,他穿了一套单位发的藏袍,白天紫外线强,他怕晒,便将胖子的一顶旧羊皮帽戴头上遮阳,又脱下一只袖子,露出里头白色衬衣。两人穿的藏袍都是最简单的枣红款式,里头一层厚厚的羊羔毛,白色的毛边从领口翻出来,耳朵上还挂着阿坤送他的耳坠,那颗绿松石格外惹眼,胖子调侃他这样子像新郎官,就跟赶着要去成亲似的。

吴邪被他侃习惯了,懒得理他,两人走到集市的西出口,有一处专门栓马的地方,他们就在那儿看见了张起灵的身影,他赶了两匹马出来,一匹挂着鼓鼓囊囊的马背带,里面装着年货,另一匹便是用来骑的。

吴邪叫了一声“小哥”,张起灵才回过头来,问清楚他的来意后胖子就叫吴邪把马背袋放到他的车上,他得再去买两提啤酒。吴邪知道他好这口,也没多说什么,和张起灵一起走去停车场,肉菜都买好了,还有一些零嘴小吃,吴邪看着这些小孩子才乐意吃的玩意儿,以为是阿坤要的,就笑说:“你弟还吃这个呢。”

垂在腰间的袖子随着动作晃悠,吴邪不习惯穿这个,又想显得自己不那么露怯,所以刚把车门关上就把袖子捡起来搭在胳胳膊上,只因为胖子跟他说未婚的男人都这么穿,他才乖乖照做。张起灵的目光驻足片刻,尤其是在那颗在耳边晃荡的绿松石上,他又多看了两眼,吴邪被他盯得心虚:“我没穿错吧?这腰带是胖子给我系的,他要是整我,我弄死他。”

张起灵笑了一下,不那么明显的笑意,但吴邪看到他的眼角松弛地皱起,接着摇了摇头。

“很适合你。”

吴邪被夸得不好意思,他也注意到张起灵穿了一身新衣服,黑色的外袍领口绣着暗金色的花纹,里头的衬衣也是暗红色,除此之外,张起灵手腕上还挽着那串白色的星月菩提念珠,一白一黑地衬着,是好看。而比起自己,这人才像新郎官。

“你这身衣服也挺好看,像要去成亲。”

吴邪学过胖子的玩笑话,等胖子扛着两提啤酒过来后,他又侃了一次:“你俩要去结婚啊,穿这么登对。”

吴邪没放在心上,笑着踹他一脚:“去你的。”

胖子坐上驾驶座,张起灵也牵马过来,他骑一匹,又赶着一匹,两匹马都很听他的话。到底是牧民家庭出生的,遛马也有一手,吴邪在心里感慨,在此之前他以为只有阿坤才能驯服还回来的那匹马呢。张起灵骑马跟在皮卡车后面,集市上人多,他们走得也慢,吴邪看着侧视镜里的张起灵,他也跃跃欲试,就把脑袋探出去,扒着车窗问:“小哥,让我也试试呗。”

皮卡车渐渐远离了人群集中的地方,吴邪也感受到胯下的马儿加快了步伐,踏在地上的哒哒声也密集起来。张起灵牵着两股缰绳,吴邪骑的那匹马就老老实实走在旁边,一点也不敢造次。

胖子把车听到路边,问吴邪:“嘿,上不上车了还?”

吴邪还没过足瘾,他其实更想在草原上策马奔腾,就像阿坤那样,可他激动之余又有点害怕自己驾驭不了这匹马,犹豫道:“我还想骑一会儿,要不你去乡里等我?我就骑到那儿。”

胖子还没答应,张起灵就开口道::“骑回去吧,我牵着。”

既然张起灵都开口了,胖子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他拍了一把车门:“那我先走了啊,天真你可慢点,别把蛋颠碎了。”

吴邪正想骂,胖子就一踩油门冲出去老远,张起灵则从他那匹马上下来,吴邪疑惑着,他又说:“骑这匹,它没那么野。”

吴邪从马背上下来,他才注意到自己刚才骑的那匹红棕色的马要精瘦些,而且他一站到这匹马的跟前,它就又甩脑袋喷鼻子,长长的鬃毛跟美髯似的嘚瑟地甩来甩去,这也正是阿坤的那匹马。

“我认识它,这是你弟那头马。”

“它养得野,会耍人。”

吴邪想起自己差点被这匹马甩翻的经历,赞同地点头,然后和张起灵换了马骑。

胖子先到冬窝子,又过了十来分钟,吴邪和张起灵才骑马抵达。阿坤在门口和饼扔树枝玩,不过这次丢了树枝出去,饼却没有叼着跑过来,它撒欢地跑到圈栏外面那条路上,哒哒的马蹄声渐近,两个穿着藏袍的年轻人骑马并行。

阿坤一眼就望到吴邪,他拢着藏袍衣领遮住下巴挡风,下马后才解开一边的袖子散热。骑马跑了十几里路,颠得他腿根生疼,走路都在颤,可他不愿露怯,所以勉强笑着招呼阿坤。

他牵着马走近了,阿坤才发现他骑的不是自己的那匹马,但耳朵上却戴着自己送的耳坠。阿坤刚有所不平的心绪又和缓了些。

阿坤举起自己的左手,他晃了晃虎口上缠绕的金刚菩提,吴邪笑笑,特显摆地侧过下巴,将右边耳朵上的耳坠露给他看。

看着在前面如同对暗号的两人,张起灵径直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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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是啤酒还不足以放倒吴邪,但胖子连灌了他三大杯青稞酒,吴邪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结果想起身出去放水,刚站起来就又坐下,脑袋重得差点直挺挺倒下去。

胖子笑他酒量差,又端起酒瓶要给他再倒一杯,吴邪忙摆手,脸都皱起来了:“真不行了,我要去撒尿。”

吴邪又撑着膝盖站起来,脚步虚浮,阿坤和张起灵同时起身,到底阿坤要快一步,他搀着吴邪往外走,张起灵才又坐下,他盯着吴邪慢吞吞蹭出门的背影,两条腿软得像打蔫的枝条在地上拖着走,要不是阿坤搂着他的腰背,走不了几步就得跪地上。阿坤把门带上张起灵才又转回头来,低头就看见浑浊的酒液乘在杯中,胖子已经掌着他的杯子替他满上了。

“喝啊小哥,咱俩来划拳,划拳会吧?”

吴邪一出门阿坤就把他垂在腰间的藏袍重新裹上来,饶是如此,吴邪还是被夹雪的冷风吹得一哆嗦,阿坤走在他的外侧,替他挡走一些风雪,吴邪迈进旱厕,阿坤又帮他把门带上。他守在门外面,饼也从屋里钻出来,甩着尾巴要从木板门下面的缝隙钻进去,阿坤拦它,饼又支起上半身扑进他的怀里,阿坤低头揉搓它的耳朵,背后传来水流声,水声停了之后吴邪也没马上出来。阿坤等了一会儿,才又拉开门走进去,吴邪站着迷瞪了,裤头还是松的,阿坤的手放到他的腰间他才醒过来。

阿坤本想替他拉好裤链,但吴邪没好意思麻烦他,说:“嗯?怎么就睡着了......我自己来......”

阿坤又搀着吴邪走回去,几步路的距离,饼在两人腿间绕来绕去,差点把吴邪绊倒,阿坤扶着他的腰握得更紧,吴邪也借力歪在他身上,门一推开,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吴邪脑子更加昏沉,几乎要睡过去。

胖子看吴邪醉成这样,他也不再劝酒,而他刚才和张起灵划拳,喊得最大声的是他,罚酒最多的也是他,几杯粮食酒下肚,胖子的嗓子眼也开始冒酸。他把杯子推到一边,按着桌子吃了最后一口肉,摇头道:“我也不行了,小哥你才是这个,真是小瞧你了。”

胖子对张起灵竖起一个大拇指,四个人中数他喝酒最少,阿坤被罚得和吴邪一样多,可他代谢好,热汗直往外淌,又出去解了几次小便,回来就跟没事人一样。

胖子一下桌张起灵就开始收拾残局了,晚上胖子掌勺,做了七八个饭菜,又是喝酒又是唠嗑,一顿饭吃到现在,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胖子嘴上说放着等他来收拾,实际上躺到沙发上就不愿意起来。阿坤也把吴邪放到沙发上斜躺着,奈何胖子占了太多位置,吴邪侧着身子,想挣起来帮忙直接滚到了地上。

吴邪费劲站起来,他看着张起灵在屋里忙来忙去,也想去帮着扫扫地,但张起灵走到他他面前,对他说:“你醉了,去休息。”

吴邪喝醉了也不耍酒疯,反而很听话,张起灵叫他去休息,他就老老实实坐回去,只是胖子一抬腿就翘到他身上,吴邪只能又站起来靠着屋里的一根木柱子,他的视线在阿坤和张起灵忙碌的身影上来回穿梭,脑子其实一片空白。

阿坤将胖子睡着的沙发平摊,利落地扫干净地上的瓜子花生壳后又把另一张沙发推过来拼凑成一张相对较大的床。吴邪之前在他们家过夜就是这样挤着睡的,但这次有了胖子,也不知道这张床能不能挤下四个成年男人。

吴邪呆呆地站着,张起灵把碗筷收拾进橱柜后才发现他一直盯着地面发呆,又递了一杯热奶茶给他:“喝这个,醒酒。”

一杯咸奶茶下肚,吴邪没有之前那么困顿了,阿坤烧好热水倒进盆里,叫吴邪过去洗漱。吴邪慢吞吞地擦着脸,张起灵就抱了两床被子放到床上,他给胖子脱完鞋推到靠墙的那一侧,再单独给他盖上毛毯。

吴邪又脱掉鞋和阿坤一块儿泡脚,他看着床上的胖子说:“挤得下吗?要不我打地铺?”

阿坤先擦干脚起身,他又在炉子里添了好些牛粪砖,张起灵走过来说:“睡得下。”

吴邪躺上床的时候张起灵又打着电筒出去看了一遍牛圈,阿坤倒了一壶水出来坐在炉子上温着,然后他也爬到床上,挤到吴邪和胖子之间。吴邪还是怕这点位置不够四个人睡,所以侧躺着,等阿坤钻进被窝里时他早已昏昏入睡了。

那壶水其实就是阿坤给吴邪备着的,夜里吃了太多牛羊肉,在草原上生活习惯了的两兄弟还好,但吴邪却燥热得紧,他手心和脚底滚烫,活像被炙烤似的,加上前后都被人挤着,半夜就被热醒。

吴邪热得后背冒汗,睁开眼睛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就感受到自己的颈窝被热乎乎的气息吹拂着,那处凹陷仿佛盛满了呼出的热气,凝结的水珠流淌进去,像蒸笼似的。

吴邪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抬了抬膝盖又发觉自己身后紧贴着另一个人,屋子里暗得只剩下黑洞洞的四周,黏稠的空气像勾了芡的浆似的附着在吴邪裸露出来的皮肤上。直觉告诉吴邪现在正抱着他的人是阿坤,他尝试着从他的手臂里爬出去,奈何这小孩儿抱他太紧,一条胳膊从侧腰环抱到前胸,下巴扣在肩膀上,简直把他完全锁死在了怀里。

吴邪不想把人吵醒,只得从干渴的口腔里榨出点唾液往喉咙里咽,大约是听到他过于响亮的吞咽声,又或者是被吴邪悄悄拨开被子透气的动作吵醒,吴邪身前的张起灵有了动静。

他的呼吸从平稳变得不规律,一只手将盖在脖子下面的被子推到腰上,吴邪终于凉快了许多,带着凉意的空气轻轻地覆盖上来,他呼着气,知道张起灵醒了,就问:“能不能给我接杯水?”

张起灵也没说什么,他摸到枕头边的手电筒,打开最低亮度,下床走到桌边,又倒了半杯水回来。这时,他才看见吴邪胸口横着一只手,阿坤埋在吴邪的后颈,不应该还没被吵醒。张起灵没管他,径直把水杯递过去,吴邪也撑起上半身,他身上的手臂略有松动,在即将垂落时又轻轻抓住吴邪身上的衣服。

吴邪咕咚咕咚喝完水,舒畅地直叹气,张起灵问他:“还喝吗?”

吴邪摇摇头又躺回去:“够了够了,我就是太热。”

他仰着头看张起灵放了水杯又走回来,一杯温水下肚,他清醒不少,张起灵睡上来时他才抱歉道:“刚把你吵醒了,要不我睡外边吧?”

主要吴邪又怕自己再被热醒,张起灵坐在床边,他打量着吴邪肩膀上的那颗脑袋,说:“是有点热。”

张起灵把盖在被子上的毛毯推到脚那边,他躺回床上,问:“这样好点了?”

吴邪感受了一下温度,又放了一些空气钻进被窝里,说:“好多了。”

张起灵侧躺下来,他关了手电筒,吴邪却还是感觉他和自己面对这面,且睁着眼睛看向自己,也挺奇怪的,张起灵的视线仿佛化作了实体,穿过燥热的空气,再抵达吴邪的额心,直盯得他的眉心发热。

吴邪以为是自己多想,便问:“你睡了没?”

“没。”

空气又陷入寂静,二人彼此又像在酝酿什么话,可沉默了半晌依旧什么也没说。

“呼——”

吴邪听到一声长长的,如同吹灰般的鼻息,张起灵这是要睡了,可吴邪精神抖擞,他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转动,即便睁开眼睛也像是沉在浓浓的黑暗里,他的目光在寂静无声的黑暗里打量,竟分不清自己是睁眼还是闭眼。

悄然地,那只松懈的手再度攀附上来,从腰再到胸膛,蛇一样地蠕动与攀爬,手臂内侧的皮肤就像蛇腹一般吸附着皮肉摩挲。吴邪迟缓的脑袋这才运转起来,阿坤好像太黏他了,难道是因为对亲兄弟疏远,所以才将无处安放的依恋投射到他身上?

吴邪只能这么去想,可那只手从衣服底下爬到肩头,将他箍抱得紧紧的,阿坤的身体像蟒蛇绞缠猎物那般贴附着吴邪,他在缓慢地挤压,潮热的呼吸恐怕要灼伤吴邪颈窝的皮肤,锁骨与肩膀形成的凹处,又要盛起一洼汗水。他的腿中间嵌着阿坤的大腿,而在刚才他们还没贴这么紧,似乎只是在吴邪与张起灵那段简短的谈话间,阿坤就这么钻了进来。

“阿坤?”

吴邪呼唤一声,却没惊动后方的人,倒惹得张起灵贴近过来。吴邪的脸前也传来热热的呼吸,感受到吴邪身体的拧动,张起灵问:“怎么?”

那只攀爬缩紧的手停了,吴邪也不便开口,就打哈哈,语气带了点无奈和纵容:“没,他可能有点冷,小孩儿似的。”

至于究竟哪儿像小孩,吴邪没说,阿坤维持着埋首于颈间的动作,他的嘴唇贴着吴邪的皮肤,似松了一口气,也像窃窃地哼出笑,不同于呼吸的湿热气息从嘴里呵出来,雾一样附着于吴邪的后颈,像吻。

吴邪缩了一下脖子,他侧头去看,脸颊蹭到阿坤乱蓬的头发,终于还是没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张起灵说:“睡吧。”

吴邪“嗯”一声,他以为张起灵会翻身背对自己,毕竟两个人面对面睡还是会有些尴尬,可张起灵一动不动,似乎就这么入睡了,浅浅的呼吸拂过来,吴邪也只好闭上了眼。

次日,清晨,吴邪是和阿坤一起醒的,他感到身子一轻,接着是冷气钻入被窝,吴邪一下子就被冻醒了。

炉里的火于后半夜熄了,胖子还在酣睡,这点温度倒冷不到他。张起灵早早地起床烧火,阿坤在床边穿衣服。吴邪迷瞪瞪地坐起身,他的手摸到盖在被子上的毛毯,不知是谁在什么时候又重新盖上来的。

吴邪盯着毛毯上的花纹醒神,阿坤把吴邪昨晚脱下来的藏袍披到他身上,吴邪看了一眼神色自若的阿坤,愈发觉得这小子跟条大蟒蛇似的缠着自己睡觉是无意之举,就打趣道:“你知不知道你昨天晚上抱着我睡觉,差点把我热死?”

阿坤缠腰带的手顿住,他定定地看着吴邪,点了点头,吴邪被他的坦诚逗笑:“合着你是故意的呗?下次抱胖子去,他身上肉多,跟大抱枕一样。”

阿坤又摇头,缠紧腰带他就拎着桶出门挤牛奶了,饼雀跃地跟在他身后,留下不明状况的吴邪坐在床上,阿坤的态度实在奇怪,吴邪也琢磨不清楚,这到底是亲近他,还是不愿意亲近他?

他坐在床边穿鞋,张起灵煮好了酥油茶,吴邪用冷水洗了把脸就一边搓手一边哈气地坐到了他身边。张起灵将昨天买的桃酥饼干拿出来,让吴邪当早餐吃了,吴邪捏着饼干还看了一眼外头蹲在牦牛旁边挤奶的阿坤,问:“这不是给你弟买的零食吗?”

“给你买的。”

“啊?”

“之前看你吃不惯酥油茶。”

吴邪怔了一瞬,后又反应过来:“嗐,多喝几次也习惯了,过年的时候我还给家里人做呢,我爸妈吃不来这个,我奶奶倒是挺喜欢的。”

听吴邪这么说,张起灵就倒了一杯酥油茶出来,吴邪接过来暖手,放到鼻子下面等热气敷脸,惬意地闭上眼睛吹起,雾气氤氲上来,使他的眼睫都蒙上一层朦胧。然而张起灵没说的是,提出要给吴邪买桃酥的人是阿坤,他上次去镇上卖酥油就看见了糕点铺子,许多人围在店门口买,他也想等下次进城时帮吴邪买一些,这样他再到家里留宿,也有别的东西可以填肚子,不必再吃那吃不习惯的酥油茶和糌粑。但阿坤要照看家里的牦牛们,便将这项任务委托给了张起灵。

吴邪嚼着硬邦邦的桃酥,这儿做的糕点到底没有杭州的油润酥松,得配着酥油茶才能咽下去,可这是专门给他买的,吴邪便吃出别样的滋味来,不论是在哪个年纪被人惦记的滋味都叫人难以忽视,吴邪也同样,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家里的大人总把好吃的点心给他留着,好吃的饭菜放到离他最近的位置。吴邪习惯了这种偏袒与关爱,如今被身边的朋友格外照顾,他也不推辞,只管大大方方地享受着,等阿坤提着牛奶桶进来,他又招呼阿坤坐过来和他一起吃。

阿坤见他大口吃着,问:“好吃吗?”

吴邪嘴里含着酥油茶还未咽下,就点头,后又说:“拿牛奶泡着更好吃,我小时候就爱这么吃。”

这儿做的桃酥偏咸甜口,吴邪又拿一块泡进酥油茶碗里,阿坤也坐过来,张起灵也乘了酥油茶给他,两兄弟左右各坐一边,都学着吴邪的方法将桃酥就着酥油茶吃。

阿坤没浸太久就拿出来,桃酥被泡得外面松软里面硬脆,嚼几口就在嘴里化开,他没这么吃过,所以眉毛扬了一点起来。吴邪喝了一口热热的酥油茶,偏过头问他:“还行吧?”

“还行。”

阿坤这么说。

吴邪又朝另一边转过头,张起灵端着茶碗,桃酥被泡了太久,正慢慢地溶进酥油茶里,张起灵看着逐渐下沉的桃酥,有点不知所措,吴邪赶紧提醒:“诶诶诶你快拿起来吃!”

张起灵得令,快速捏住残余的桃酥一角,可惜捏出来时只剩下这么一角,其余的部分已经全部化在了酥油茶里。吴邪又无奈又好笑,他又拿出一块递过去:“别泡太久了,稍微泡一泡就赶紧吃。”

吴邪也没想到自己还有教人吃桃酥的一天,平常看着颇全能和颇野生的两兄弟,吃东西反而一板一眼,吴邪撑着下巴,嘴角翘起弧度,他看张起灵又试了一次,像在做某种实验似的小心翼翼,终于迟到一口泡奶桃酥后又对他点头:“可以。”

吴邪朗声大笑,张起灵却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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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吴邪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走到单位的路上而感到热的时候,西藏的春天便悄然来了,这也意味着一年之中最忙的时刻即将开启。

乡镇、牧区的牦牛加起来比人还多,在短短的一个月内,他要给数以万计的牦牛注射疫苗以及接生小牛。这天他刚走到兽医站,就看到门口停着好多摩托车,甚至还有两匹马拴在栏杆上,春天牛群多发疾病,这些人都是来拿基础的药物回家备着,走廊上的人群见吴邪来开门了自动排好队,吴邪放下包就开始工作。

他坐在座位上,拿过一叠处方签,叫站在门口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进来,他就跟普通医院的门诊医生似的,问清楚状况再给人开药,只不过这些药是给牛用的。吴邪会一些藏文,但也仅限于药名的程度,这还是他这两年死记硬背下来的,为了让牧民和药剂师都能看懂,吴邪一般都会在藏文的下面再写一遍汉字。他利落地撕下处方签,又给牧民指明了拿药的地方,接着就让下一个人进来。

等他把门口那一列牧民接待完,时间也到了中午,入春之后吴邪的工作天天如此,他倒是不用像去年那样天天跑村里给牛看病了,但坐办公室的滋味更难熬,他年纪轻轻就快腰椎间盘突出了,他撑着腰站起来,一挺直腰板就疼得龇牙咧嘴。正好胖子从牧区回来拿药和注射器,他和吴邪到食堂吃饭就又提到了驻村这件事。

“怪不得这几天都没看到你,原来你一直都在草场上跑啊?”

吴邪倒不是很饿,只是一上午都在跟人说话,嗓子都快说哑了,现在端了碗汤细细地喝,喉咙这才舒服了一些。

胖子却像饿死鬼投胎,乘得冒尖的米饭几口下去就见了底,吴邪怕他不够吃,就又把自己的餐盘推到他面前,说自己等会儿再去打一份。

胖子咽了一大口饭菜才说:“可不呗,不过要我说,出外勤累是累了点,但是这个天气,在草原上开车兜风,多自在多爽啊,看你坐办公室,脸都青了。”

说到这个吴邪就叹气:“你别说了,就跟我是想坐办公室一样,我才来两年,能跟你似的想往外跑就跑吗?”

胖子拍了吴邪一掌,拿着筷子的手往桌沿上一搁:“这好说啊,我当你不乐意往外跑呢,我倒是能给你向上头申请申请驻村的机会,差不多一周回一次单位报到,不过你这细皮嫩肉的,骑个摩托车在草场跑,不出三天就给你晒成煤球,到时候过年回老家可没小姑娘会看上你。”

胖子刚正经了一会儿就没个正形,吴邪听到他说前面几句还兴致勃勃地给他夹鸡腿,听到最后两句又把鸡腿夹回自己的餐盘。

“扯淡呢,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你爱帮不帮吧。”

“嘿,你还不信,你看我晒成什么样了。”

胖子特意仰起下巴,吴邪看他黑黢黢的面庞,就说:“你不一直这个肤色吗?”

胖子咂嘴:“你这小子,胖爷我刚来西藏的时候也是貌比潘安的奶油小生,这西藏日头太毒,把我摧残得哟。”

胖子一自夸吴邪就想笑,可他把衣领拉下来一截露出比脸白了好几个色号的胸口时,吴邪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啊?你这是......你这是脱了一层皮还是盖了一层泥啊?”

吴邪不敢相信地看着胖子脸和胸口的对比,遥想到自己今年年初回家,他奶奶见到他的第一句就是:“小邪比读大学的时候要黑一点。”他妈也说:“黑点也好,看起来都成熟了,以前总跟小孩子似的。”

吴邪当时还觉得有那么夸张吗,结果洗澡的时候照了一下镜子,他的胸口和脸也是两个肤色,只不过没胖子这么明显而已。吴邪还是个臭美的,赶紧买了防晒霜和口罩,回西藏后只要是出门都全副武装,这几天工作实在太忙,他又给忘记了。

胖子见他如临大敌的样子就笑:“得了吧,你还是老老实实坐办公室。”

说完,胖子就把吃干净的餐盘一推,再把吴邪面前的餐盘拨到自己面前,正要开动,低头沉思的吴邪抬手一拍桌,似乎下定了决心:“不行,我也要出外勤,天天坐办公室得憋死我,你去帮我跟领导申请,晚上请你吃饭。”

胖子嘴里还塞着筷子,他盯着吴邪,含着米饭说:“真的?”

“真的,大不了我注意防晒就是了,我是真不想晒成你这样,太恐怖了。”

胖子鄙夷地睨他一眼,左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又在通讯录找到一个号码,拨出去没三秒电话就接通了。

“是我,我这边有个同事,就姓吴那个,吴邪,他要驻村。嗯,我逼他干啥,他自己说的。嗯,嗯,知道,回头让他给你写个申请书,你签个字就行。”

通话时间仅有半分钟,胖子就把事情搞定了,吴邪还一脸懵,胖子收回手机,抛出一句:“妥了,等会儿回去你写个申请书,我替你交上去,下午就可以跟我走了。”

“啊?这么快啊?不是,啊?”

吴邪傻眼,胖子却露出个得意洋洋的笑容:“你知道为什么给你同意得这么快吗?”

吴邪似乎隐隐猜到了答案,却也还是摇了摇头。

胖子继续贱嗖嗖地笑:“这活儿太累挺了,一般人都巴不得坐办公室,派人去驻村,别人都不大肯,你还非要往外面蹦,这不马上给你准了吗?”

吴邪彻底呆滞了,胖子又宽慰他,搂着他的肩膀拍:“不过也没那么糟糕,驻村有驻村的补贴,还不少呢,就是确实累,你看我,都瘦了一圈。”

吴邪一脸苦相地看他:“真没觉得......”

反正胖子还正愁找不到人驻村呢,上面又催得紧,吴邪自己就撞了上来,他的难题迎刃而解,现在是欢喜都来不及。

“哎呀,放心吧,给你找个好人家,肯定不会亏待你。”

胖子这话说得就跟要把他嫁出去了似的,吴邪心里怪不痛快的,仿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说出去的话就是放出去的箭,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更何况胖子已经上报了,他更不能反悔了。

“那我这......去那儿住啊?村里?”

“我想想啊,其实我们单位在村里租了房子,但是住宿条件你也知道,也没暖气,得自己烧炉子,你那宿舍都三天两头断电,就更别说乡下了。”

吴邪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他瘪着嘴角,为难地咽了咽唾沫:“我现在辞职还来得及吗?”

“这个嘛......”

胖子扶着自己的下巴考虑起来,他和吴邪关系好,虽然这次算是坑了对方一把,但总不能真的叫自己的小兄弟吃苦,他联想到自己身上,这几天他也是辗转住在牧民家里,吃住方面倒是不赖,牧民们都欢迎他留宿,继而就想到一处合适的地方。

“要不你跟我一样,也住牧民家里?”

“我哪有你的脸皮厚。”

“你这话说的,这儿的人对我们可热情你知道不,人都巴不得你留下来吃饭过夜呢,谁让咱们是在世华佗呢?”

吴邪真没心思跟他胡诌,他叹了一口气:“华佗是医人的,咱们是给牛治病打针。”

“这不都一样吗?你也是正经医学生出来的,别搞职业歧视啊,治人治牛一样平等。”

吴邪也是烦着呢,他摇了摇头,心里是说不出的苦闷,而胖子又拿起手机拨出一个电话,吴邪还寄希望于他要替自己收回驻村的申请,结果电话一接通,胖子一声“小哥”,吴邪就知道了他打这通电话的目的。

胖子三言两句说清楚来意,接着挂断电话,一脸“没事爷给你摆平了”的得意样,晃了晃吴邪的肩膀,说:“行了,明天你就去小哥那儿住,这几个月都是在草场上跑,他们的住处离得近,你住冬窝子来回跑还方便点,就不用跑村镇了。”

胖子给吴邪安排得妥妥的,不过得知自己要去张起灵家住后吴邪还真没那么烦了,去熟人家住总比在不熟的人家住要舒坦。胖子那辆摩托车算是被吴邪正式征用了,他傍晚下班后就回宿舍收拾行李,第二天早上再去单位抱了两箱药剂和注射器,捆在摩托车后座就出发了。

胖子只跟张起灵说吴邪会到他家住个把月,等最忙的这段时间过了,他才又搬回去,却没说吴邪收拾好东西不会立刻过去。吴邪也默认张起灵和阿坤在各忙各的,于是先到一户牧民家和胖子汇合,两人把百来头牦牛的春季疫苗接种了,忙活完已是傍晚,这户人家早早备好了晚饭,执意要留他们二人下来吃完饭再走。

吴邪和胖子没推辞,胖子又喝了点酒,他自由散漫惯了,主人家客气说让他在这儿住一晚,胖子就脱了鞋倒在沙发上,等吴邪离开的时候他已经挺着个肚子睡出了震天的鼾声。

雨季将近,吴邪晚上没戴头盔,一路顶着濛濛细雨来到冬窝子,他满脸都蒙上了细小的水珠,像是汗。随着摩托车排气管的突突声由远及近,张起灵和阿坤都从屋子里出来接人,吴邪从车上跨腿下来,张起灵举着电筒扫到他,一张脸湿漉漉的,泛着光走近了。

吴邪把浸湿的冷帽摘下来,他整张脸都冻木了,被手套隔绝冷风的几根手指也僵得不行,他打了个哆嗦道:“有热水没,我要冷死了。”

吴邪一走进屋子就像被火烤的冰块似的,四肢都软了下来,阿坤把炉子里的火烧得更旺,吴邪坐到旁边的凳子上,冰凉的脸皮刺刺地痛着。皮肤在短时间内受到冷热交替的刺激极有可能毛细血管破裂,张起灵拿了一张温热偏凉的湿毛巾过来,他贴在凑近火炉烤手的吴邪脸上,吴邪被凉了一下,下意识后退,张起灵就说:“离火远点,把这个敷脸上。”

也没说为什么,吴邪乖乖照做,他抬着凳子后退,又把整张脸埋进毛巾里,脸上的刺痛感这才减轻了不少。阿坤煮了一壶鲜牛奶,看吴邪在敷脸,他就把铁杯子搁到炉子上热着,在吴邪没抬头的时候,两兄弟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

吴邪闷闷的声音从毛巾里传出来:“我以为这么晚过来你俩都睡了。”

这也是张起灵想问的,胖子提前告诉他吴邪会过来,他便等了两个小时,没等到人就骑马出去放牛了。傍晚将牛赶回圈栏,吴邪还是没过来,他也没打电话问问,只去挤了一桶鲜奶放回屋里,夜里下起小雨,牛们在雨中静立,饼从外面钻回屋里取暖,他又多烧了一锅热水候着,想着吴邪冒雨前来肯定会冷。

快要十点钟的时候,吴邪终于来了。

“以为你下午过来。”

这话还是阿坤说的,语气平淡,但吴邪还是觉出一丝埋怨的牢骚味。他看向阿坤平静的面庞,橙红的火光在他的眼中跳跃,像一尾火红的鱼在他的眼睛里游荡。牢骚?有吗?

吴邪应该是多想了,但还是解释:“下午和胖子去别家打疫苗了,顺便留下来吃了个饭,早知道跟你们说我明天——”

吴邪说到一半就卡壳了,他一拍膝盖,懊恼道:“我的行李包落他家了。”

说完烦躁地搓了一下后脑勺,又道:“你们借我一条内裤穿。”

张起灵从箱子里拿出一条干净内裤,还没拆封呢,吴邪拿着毛巾擦了一把脖子,玩笑道:“不会特意给我备的吧?”

“嗯。”

吴邪不可思议地“啊”一声,之前吴邪时不时在这里留宿的时候张起灵就备上了,他没说,吴邪也就当他在回应自己的玩笑话。阿坤把他擦完脸的毛巾拿走,端着鲜牛奶的手碰了碰吴邪的肩膀,吴邪回过头去,接过来就往嘴边凑,牛奶热得有一点烫,喝下去刚刚好,熨帖得五脏六腑都暖融融的,连带着四肢都热了起来。

合拢的木门被风震得砰砰响,铁栓也碰撞出叮叮的声响,丝丝凉意从门缝里溜进来,带着点点潮湿,只水分子还没侵到吴邪身上就被火炉中蹦出的热气给逼退了。张起灵将自己新年穿的那件衬衣拿出来给吴邪换上,又帮他把汗湿的里衣挂到靠近火炉的衣架子上,阿坤也把自己那件厚实的藏袍取出来,他盖到吴邪后背上,坐着默默喝牛奶的吴邪各看了两人一眼,他倒不怎么冷了,甚至还被火烤得后背起了一层薄汗,现在只觉得一阵微妙的氛围从三人之间升起。

是他的错觉还是这两人的确在较劲?但好端端地较什么劲?

不过这也不是吴邪第一次见识到兄弟俩的别扭了,他拉拢即将垂下去的藏袍袖子,又把两条胳膊穿进去,接着自己去洗奶杯。吴邪不是个能忍受安静的人,他一边给杯子擦水,一边说:“我明天很早就要出门干活,中午饭不一定回来吃,你们就自己吃自己的啊。”

吴邪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回到了大四那年的宿舍,张起灵和阿坤是他的室友,他们每天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所以即便同住一个屋檐下,也很难有碰面的时间。只不过他大四的时候,室友要么忙着考研,要么忙着实习,他自己也忙着考编制,这两人忙着照顾那十几头牛。春天到了,牧草开始返青,母牛会在这两个月陆陆续续地产犊,这也将是吴邪最忙碌的时候。

想到这里,吴邪走神的思绪又拉回来一点,他问:“诶你们家有几头母牛怀孕了啊?”

阿坤回答的他:“七头。”

吴邪惊喜地抬起眉毛:“这么多?可以啊,那我想想......”

吴邪把擦干的杯子放到桌上,又坐到凳子上脱鞋泡脚,他在替这兄弟俩展望未来。如果七头小牛犊安全诞生,他们家就有二十多头牦牛了,公牛长大了可以卖钱,母牛养着可以持续产奶生小牛,这么一来日子也有了盼头。吴邪虽然不是牧民,但养成与丰收的喜悦是刻在骨子里的,更何况他还能亲眼见证小牛的诞生,对他这个职业来说,这多好啊。吴邪沉浸在接生小牛的幸福中,脸上洋溢着飘飘然的笑容,阿坤和张起灵看看他,又相互对视一眼,其实没懂吴邪在笑什么。

“你们家要发达了。”

吴邪冷不丁说道,张起灵自然知道“发达”这个词的含义,他也漾起一个浅浅的笑,有点无奈地纵容。他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要发达了,身为牧民的他当然比吴邪要更清楚多大的养殖规模才能担当得起这句话的分量,但吴邪乐得为他构想一个美好的愿景,他也就欣欣然接受了。

阿坤隐约能猜到“发达”的意思,可他仍然觉得现状离这个词很远,不过这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一句话,只因为吴邪融进了自己的祝愿,所以才变得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和张起灵的心上,也拖起了他们对未来的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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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一个月的细雨绵绵让冬窝子旁边那片圈起来的地终于在五月份长足了黑麦草,吴邪每天都骑着摩托从外面那条路经过,可注意到这个时却是偶然的一下子。

傍晚,吴邪背着霞光回来,夕阳晒得他的后背发烫,他浑身散发出一股潮意,只因为回来的途中又飘起了小雨,白天已经不那么冷了,出了晚霞又变得暖起来,只穿着衬衣的吴邪被淋了个半湿,风吹了一路,衣服又被烘干个七八成,只是黏糊糊地附着在皮肤上实在不好受。他把摩托车从冬窝子后面拐到前面那条路上,一眼就看到绿到发黑的牧草,深绿的颜色直沁入他的眼帘,风徐徐地飘过,荡起的草色如一汪深绿的海洋。

摩托声渐近,马背上的阿坤从不远处的山脉上望过来,他看见一粒微小的影子如墨点般移动,最后停在屋子前面的空地上。阿坤扬鞭,赶着牛群慢慢回巢。

吴邪在这里待了大半个月,草原上的工作量比他想的还要大,有时去的地方实在太远,他也就憩在别的牧民家里,第二天才回来。也是这么辗转着来回奔波,吴邪才发现张起灵住的冬窝子处在一个中心点的位置,离乡镇不近不远,离别的牧民家也不近不远,难怪之前胖子会经常借宿在他们家。

尽管大半个月有一般的时间都留宿在外,但吴邪还是熟悉了这对兄弟的作息时间,阿坤总是在照顾牛群,张起灵忙的事情多且杂,入了春,他就骑马到乡镇上和其他人一起去挖虫草了。

吴邪见家里没人,可又给自己留了一道门缝,他便知道阿坤就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放牛。他忙活一下午也没喝一口水,喉咙又干又痒,直接从水桶里倒了满满一茶缸的生水,来不及加热就一饮而尽。吴邪每年都吃打虫药,根本不怕什么寄生虫。他坐在马扎上休息,累得放空了一会儿才又站起来做饭吃。

吴邪从县里拿过来的高压锅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在回单位拿药剂的时候还专门去了一趟粮米油店,尽管他不怎么挑食,但还是尽自己所能地对嘴巴好点,于是驮着两袋东北珍珠米过来。他再也不用吃夹生饭了,为了早些把从家里来带的腊货吃完,他还会在做饭的时候切几块腊鸡腊鸭肉进去,这样压出来的米饭油润喷香,连张起灵和阿坤这两个吃惯糌粑的人都能吃好几碗。

吴邪甚至还想过在种黑麦草的那片地里划出一小块来种蔬菜,但张起灵告诉他这儿的土除了长草,一般的蔬菜种子都很难生起来,吴邪这才作罢。他俩聊这个的时候胖子也在一旁,说吴邪是典型的江南小农思想,都到草原上了还想着种瓜点豆,为此,吴邪又和他互相刺挠了几句,阿坤和张起灵默默吃饭,也竖起耳朵听他们斗嘴,仿佛茶余饭后节目一般。其实张起灵也没种菜的经验,最后还是阿坤用石头围了一块地起来,给吴邪种白萝卜用。

上次去舅舅贡布家,阿坤看到屋子旁边的萝卜地,本没放在心上,后来吴邪提起种菜这个事,他又想起来,就又去了一趟舅舅家,舅妈直接给他拿了一包种子,还教他怎么种。

阿坤不怎么叫人,那天也难得叫了一次舅妈,表哥和舅舅在屋子里坐着,他们还记着上次叫胖子和吴邪要回马的事,拉不下脸,四只眼睛在沉默中滚动,嘴里叼着旱烟,屋里烟雾缭绕,彼此都没招呼。

烟味呛得扑鼻,舅妈把阿坤拉到外面,用藏语教他种萝卜,舅妈知道他们家只剩下两个男人,怕日子过得简单对付,又塞给他一袋调料,盐、味精、酱油、五香粉一类的,舅妈又从地里扯了两株大萝卜,高原上的萝卜生得皮厚,得削掉好多才能煮着吃,和牦牛肉干一起煮,再加点盐就很好吃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舅妈都一并叮嘱。

临走之前,舅妈唤了几声贡布才走出来,他带着点不情愿地从内包里摸出钱夹,递过来二百块钱。阿坤没要,骑上马带着东西就走了。

白玛离世后,这一家人都避着阿坤和张起灵这对兄弟,可自从上次胖子和吴邪来了一趟,舅妈的态度又有好转。阿坤不明其中的原因,也不想深究,即便只是表面上的和睦,和他没多大关系,他也不关心这些。

他带着种子归来,虽然只是这么点收获,但仍像凯旋。吴邪惊喜又虔诚地种下萝卜种子,还对饼说不准来这儿撒尿,不然狗尿烧苗,大家都没得吃。阿坤会意,又围了一道栅栏作门,饼和马都跨不过去。

那次烧的白萝卜,胖子也来吃了,他打赌吴邪这萝卜种不出来,吴邪也跟他较劲,忙把阿坤搬出来,说这是他从舅妈家拿回来的种子,萝卜在别人家都能长,被他种就长不出来?阿坤也相信吴邪,他点头表示肯定,但话题还是歪到他单枪匹马去找贡布这件事上。担心阿坤受欺负,胖子赶紧问他有没有被打,阿坤不解:“为什么要被打?”

胖子挠着头皮,他都忘了,其实阿坤不懂一点人情世故。吴邪就解释道:“因为我们仨上次把你舅得罪了,虽然拿回马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一般人会因此不爽。”

阿坤看着吴邪,神情很是淡然,或者说无所谓、不在乎:“没有打我,我也不懂他们。”

不懂忽然热忱的舅妈,也不懂不高兴也还是给钱的贡布。

看着陷入迷茫的阿坤,吴邪开口道:“算了,人就这样。”

胖子感慨地叹息:“人情世故就是这么复杂。”

张起灵也垂首,他深以为然,只是不说而已。

阿坤盯着冒气的高压锅,他已经闻到萝卜和肉干滚熟的香气了,他不是茫然,是沉浸在了热气腾腾的芳香中。谁让他真的不关心别人,他只想着萝卜是不是真能长出来,不然吴邪就要输给胖子二百块钱了。

阿坤把牛赶回圈里,又绕到屋外面巡逻了一遍冒出苗的萝卜,多亏了早春的细雨,吴邪的二百块看样子是保住了。

屋里,吴邪淘好米就把高压锅放到了火炉上架着,有了几次实操的经验,吴邪已经能熟练地通过减少炉子里牛粪砖的数量来转小火焖米饭了。高压锅上汽之后气阀就嗤嗤地转着,吴邪刚想换身衣服,张起灵就从外面走进来。气阀转动的声音太吵,吴邪都没听到马蹄声,他解开扣子的手一顿,转身的时候又抓了抓衣摆,衣服不怎么湿了,就是发润,烤一会儿火就能干,他也没管了。

张起灵把提在手里的一捆野蕨菜放到桌上,吴邪问他:“这个季节都有野菜了?”

“山上很多,还有别的。”

“你去的到底是什么地方,我记得这东西不是长在树林里?”

“挖虫草的后面那座山,天气还不够暖,虫草没多少,野菜有很多。”

吴邪哦哦两声,阿坤紧跟着就进来了,吴邪要打招呼,嘴刚张开就打了个喷嚏,他赶紧坐到火炉边取暖,对阿坤抬了抬下巴,又问张起灵:“那是不是就可以摘菌子了?”

张起灵舀一瓢水起来洗菜,他把盆端过来,吴邪也弓下腰和他一块儿择菜。张起灵在水中把蕨菜拨散开,阿坤递来一个沥水篮,他盯着吴邪的后脑勺,听见张起灵回答道:“没到季节,七月份去了。”

吴邪惋惜一声:“那还要挺久的。”

阿坤坐到吴邪身后去看火,他握着小刀削苹果,饼就趴在他的脚边捡掉下来的果皮吃,这时阿坤冷不丁冒出一句:“要不了多久,我带你去。”

吴邪立刻应下来:“也行,我还没到山上去过,到时候看看去,人会很多吗?”

这次又是张起灵回的他:“多,都是挖松茸的。”

吴邪一下激动起来:“还能挖到松茸啊?我以为这东西长在特别偏僻的山上。”

张起灵将洗净的蕨菜放到沥水篮,手再伸回去的时候又和吴邪拨洗野菜的手碰到一起。

“不远,只是难找。”

话音刚落,阿坤又说:“认路就好找。”

吴邪的眉毛挑了挑,被额发挡住的脸其实在笑,他前后这两人似乎在隔着他斗嘴。

张起灵的手指屈伸,被冷水浸得冰凉,挨到吴邪的手时竟觉得烫,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吴邪的脸,只见他神色如常,就又低下头去。

“记得穿冲锋衣,夏季多雨,山上也凉,容易感冒。”

张起灵这么说就算是松口了,阿坤也削好了苹果,他平等地分了三瓣,自己嘴里叼着一块,又捏着果柄送到吴邪面前,吴邪甩了甩手上的水接过来,阿坤又把刀尖上插着的那块递给张起灵。

吴邪本想把吃剩的果核丢进牛圈,但饼巴巴地望着它,他便扔到空中,饼倏地跃起,宛如鲤鱼摆尾般将果核吃进嘴里。

“你怎么什么都吃?”

吴邪把手上的水擦到饼的身上,饼顺着他抚摸的动作躺下并翻肚皮,张起灵就拾起沥水篮去另一个炉灶上生火炒菜了。

吃过夜饭,吴邪就准备洗漱睡觉了,吃饭的时候他就累得眼皮打架,但还是吃了两大碗米饭,现在更是脑子昏沉,倒热水的时候都差点把水洒外面,热毛巾擦到腋下和胸口像是被砂纸擦过,皮肤火辣辣地疼。吴邪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也感觉不出冷暖,大约只是着凉,所以他倦倦地说了声“我先睡了”便钻到床中央躺下。

吴邪把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张起灵把炉火烧得更旺,阿坤看了一眼床上隆起的被子才出门去看几头待产母牛的情况。

其中一头母牛已经焦躁得在牛圈里走来走去,时而卧下,时而站立,阿坤知道它即将临盆,回屋就裹上藏袍带上几张厚毯,张起灵对他说:“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阿坤扎紧腰带就出门了。

吴邪是被身边的动静吵醒的,他还没睁眼就感到腰酸背痛,脑子里似有一团浆糊,昏沉得抬不起头来。

刚上床的阿坤撑着胳膊还未彻底躺下,吴邪皱起眉头痛苦地倒吸冷气,阿坤举着手电看他的脸,吴邪被强光刺得躲开眼睛,阿坤只知道他难受,却不知道为何,直到照清楚吴邪滚烫发红的脸颊,他才要伸手去摸。

干燥温热的手贴在吴邪烧红的脸上,他挤开眼睛问:“你怎么还不睡?”

“母牛在生小牛,你是不是不舒服?”

前言不搭后语,吴邪却也习惯他的说话方式,他想起自己的承诺,就撑起身要下床。阿坤按住他的手背,又说:“你不舒服,外面他在守。”

吴邪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是指张起灵,难怪他后背凉凉的,原来是没人。

“晚上生产容易出事,我去看看。”

吴邪把手从阿坤的掌心底下抽出来,他身上没一块皮肤是不痛的,他从小发烧就这样,衣服擦过的地方会刺疼刺疼的,后腰的肌肉也酸软得直不起来,不过到底不是小孩了,吴邪从他带过来的基础医疗包里剥出两片退烧药吃下,阿坤也跟下床,他把挂在衣架上的一件羊毛藏袍给吴邪裹上,随他一起出门。

门被打开,冷风直直地打到吴邪脸上,引得他缩在藏袍下打了个冷颤。阿坤举着手电走在他前面,牛圈中的张起灵蹲在母牛身旁,好几头牦牛正围着他。吴邪看到摆在地上的手电筒就感到不妙,他脚步加快了些,直接从栅栏中间的空隙钻了进去。

张起灵将抽气筒覆在一头刚出生的小牛口鼻上,可他抽了几次,躺在地上的小牛仍是瘫着。吴邪急忙穿好袖筒,他也跪下来,一手按到牛犊的侧颈,一手去掰它的口鼻,他捡起地上的手电筒对着鼻腔照射并观察:“还有脉搏,但不是气管堵了。”

吴邪没说要怎么做,因为他已经把小牛抱进怀里,他胳膊酸痛得不行,但还是将六七十斤的牛犊抱着快步走进了屋子里。张起灵和阿坤匆匆跟上,吴邪跪到火盆旁边,忙脱下藏袍给小牛裹上。

吴邪把靠墙的大塑料盆搬过来,头也不回地问:“还有热水没?”

“有。”

不知是谁答了这句,紧接着一锅热水就被端了来。

小牛被抱进塑料盆中,吴邪将兑好温度的热水缓缓地浇到小牛身上,炉子里烧得砸出火星,火盆里也堆满了牛粪砖,室内的温度热得吴邪都淌下了热汗,他的喉咙干渴得厉害,却也不敢松懈下来去喝一口水。他一直托着小牛的脖子,确保口鼻不会淹进水里,也时时刻刻注意着小牛虚弱的脉搏。

一个小时后,小牛的蹄子终于有所动弹,吴邪颤颤地呼出一口气,良久,他才开口:“晚上太冷了,它差点冻死。”

这样的事对于草原牧民而言实在算不得稀奇,有的是在夜里出生的小牛,也有的是被冻死、被憋死、胎里不足的牛犊,它们的尸体往往被牧民分割成大大小小的肉块,或是被秃鹫啄食,只是对于本就不富足的张家兄弟而言,吴邪实在不想看到一头小牛白白地死去。

和吴邪的神经一起放松的还有他的身体,他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火燎着,呼出的气息烫得如同炭火,他跪坐起身,又一屁股跌坐在地,他连抬手抹汗的气力都没有。

阿坤把他扶起来放到床上,这才发现他刚才急得鞋都穿反了,吴邪坐着都晃晃悠悠,撑着一口气去脱鞋:“你们可以把小牛抱出来了,给它把身体擦干,等天亮了再抱出去给母牛喂奶。”

刚把鞋蹬下去,吴邪就虚脱了,阿坤把他抱到床中央,用棉被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张起灵端着温水过来,他托起吴邪的后颈,吴邪吞咽的时候喉咙痛得像针扎,但为了不脱水,还是将一杯水喝干了。阿坤扯来一张毛毯给盖上,张起灵又把被子掖到他下巴那里,吴邪虚弱地露出一个脑袋,对上方的两个人说:“我带过来的纸箱子里有奶瓶,先拿那个喂一下,我实在不行了,咪会儿......”

张起灵还想说什么,他的指节碰到吴邪的额头,皮肤烫得惊人,吴邪已经闭上了眼,喃喃道:“我吃了退烧药,睡一晚上就没事了......”

张起灵盯着吴邪沉睡的眉眼,阿坤也坐在床边未动,半晌,张起灵才又出去接着守夜,阿坤垂在吴邪脑后的手指蜷了蜷,勾到吴邪散落的头发,他也没法再睡了。

天刚蒙蒙亮,吴邪就热醒了,他贴身的里衣被汗浸湿,他身体的痛感倒是有所减退,他摸了一把额头,使劲咽了咽干渴的喉咙才爬起来。枕在他面前的阿坤一有动静就睁开眼,他没钻进被窝,一晚上都穿着外衣睡在被子上面,吴邪见他醒了,哑着嗓子说:“水。”

阿坤会意,翻身下床倒水。

吴邪坐起身,呼出的气息都变得粗重,他想自己下床找药吃,但肌肉还是酸软,就对阿坤说:“能不能帮我把医药包拿过来,里面有退烧药,我得再吃一粒。”

吴邪本想叫他直接拿药过来的,可他又想起阿坤不认汉字,便只好自己找了。谁知阿坤走回床边后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颗药片,是张起灵提前剥出来放在桌上,嘱咐阿坤等吴邪醒后再喂给他吃的。

“谢谢。”

吴邪吃完药也没立即躺回去,他撑着额头甩了甩脑袋,这时胖子的电话打过来,问:“小哥说你发烧了,那等你好全乎了再说,给你放一天假行不行,还是说后天再上班?”

尽管打疫苗的高峰期过去了,但紧随而来的又是母牛的生产高峰期,吴邪担心胖子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说:“明天吧,要是我下午没事了,下午就跟你汇合,你把你下午的行程跟我说说。”

“你还这么年轻,用得着这么拼命吗?又不给你涨工资,好生安息吧,明天我来看你,忙着呢。”

不等吴邪再说话,胖子就挂断了,吴邪握着手机待了一会儿,又慢慢缩回床上。

阿坤手里还端着杯子,吴邪的视线挪到他的脸上,问:“你哥呢?”

“在外面。”

“小牛都生了吗?”

“还有三头没生。”

“应该也快了。”

吴邪说了几句话又累了,他眨了眨眼,阿坤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看着我干嘛?”

“他让我看着你。”

“应该是让你照顾我的意思吧?”

“我知道。”

吴邪挤了挤眼睛,他被阿坤直白的眼神盯得有点尴尬了,就说:“我饿了,有没有什么吃的?”

“桃酥,吃吗?”

“吃吧,要是有牛奶就好了。”

阿坤端着一杯热牛奶和一碟桃酥过来,他看着吴邪吃完再躺回被窝,说:“我出去了。”

吴邪也不好再麻烦他,所以睡了两个小时便又爬起来去看昨晚生产的几头小牛的情况。

他戴着冷帽裹着藏袍才敢出来,母牛的奶不够吃,所以张起灵一直在用奶瓶喂小牛,阿坤扯着布袋在收集牦牛绒,他们看听见开门声就齐齐地转过头,吴邪一开口,雾气就飘到空中,他问:“昨晚那头小牛呢?”

张起灵身前抱着的就是,还给它身上裹了一件藏青色的棉袄,似乎是用衣服改的,着实有些滑稽。

吴邪钻过栅栏,他也蹲下摸了摸小牛湿漉漉的鼻子,手指头在长满短绒的额头搔弄,不自觉就带了笑意:“能吃就行,还以为它活不过一晚。”

刚出生的小牛喝奶很凶猛,它迅速喝干了一瓶鲜奶,张起灵只好把奶桶提过来,别的小牛已经喝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张起灵特意留着给这头穿棉袄的小牛,它走路都要比别的牛颤些,喝奶更是抢不赢了。

小牛把嘴巴伸进桶里,水位肉眼可见地下降了,不过没喝几口,小牛被呛得喷鼻子,连连后退到吴邪跟前。吴邪扶着小牛大笑,饼也凑过来舔小牛下巴上的牛奶,张起灵拧开奶瓶又盛了满满一瓶奶出来,他把奶瓶递给吴邪,自己拎着桶去挤奶了。

阿坤摘着牦牛绒靠过来,他侧头就能看见吴邪蹲在地上抱着小牛喂奶,他停下动作,吴邪后脑勺的头发从冷帽的边缘翘出来,他被冷风吹得缩脖子,阿坤就说:“去屋里喂,外面冷。”

吴邪“啊”了一声回应,他摘下奶瓶在小牛眼前晃悠,小牛就这么被他引进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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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春雨一润,草场上疏疏密密地冒出五颜六色的野花,远远看过去仍是一片泛着鹅黄的绿色,野草野花都还没疯长,盖不住泥土的颜色,只有走近了才能看见这些野花具体的颜色。蓝色的最多,吴邪叫不出这种花的名字,他只认得和蓝色交杂着长的紫色雏菊,这两种野花都长得很矮,几乎贴着地皮,短短的、丛丛的,一片连着一片,像起了球而变得粗糙毛绒的地毯。

再往低处走目光所及就更加纷繁复杂了,什么花都有,有小腿那么高,艳丽得很,黑白的牦牛群就伫立其间吃草。它们的动作很迟缓,无牙老头一般扯起一把带花的野草,用舌头卷入口腔,只有下巴在动地咀嚼,大大的瞳子聚焦在某处,像是出神,又忽然转头看向远处,过了几秒才慢吞吞地低下头。

吴邪的手垂在小牛的头顶,被牦牛刚才警惕抬头的动作逗笑,他的指尖搔了搔,小牛被他挠着头顶,左右晃着脑袋,又拱到母牛的肚子下面吃奶。吴邪得了一天假,闲得站在草坡上放风,本来他是想坐下的,但地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牛粪,他就只好揪了几根野草捏在手里编着玩。

张起灵吃过早饭就出去挖虫草了,吴邪把摩托车借给他骑,自己骑马和阿坤一起去放牛。阿坤就在不远处,他坐在马背上望着牛群,有小牛跑远了他就赶过去将牛吆喝回来。吴邪放马去吃草,他就在附近转悠,脑子里想着张起灵出门前交给他的任务。

张起灵让吴邪给小牛取一个名字。

“都取一个啊?”

刚出生的小牛就有七头,一时间吴邪哪想得了这么多,而且西藏人是有给家畜取名的习惯吗?其中的公牛等长大了大多都是要卖的,取名就意味着牵挂,有了挂念到时候就再难舍弃了。

吴邪小时候在家里养的一群小鸡里挑了一只出来并取了名字,小鸡长大后活了好几年,后来不再下蛋,过年的时候这只鸡就被端上了餐桌。

吴邪立刻就想起了这件事,为此他还埋怨过执意要杀鸡的吴老狗,他也再不干给小鸡小鸭取名字的事了。

“只给它取,它被你救了,就是你的。”

吴邪“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问:“我的了?你送我了?”

“不是送。”

“送”这个字显得归属意味太强,尽管这些牦牛都是他们兄弟俩的财产,可这头小牛原本是不该活下来的,吴邪救了他,所以它才重新回到这个世上。张起灵对宗教没什么兴趣,更谈不上信仰,可在这踌躇的一瞬间,他的思维发散到很辽远的地方,远得触摸到了宗教的边界,他想给出的回答也与此有关,大约是因缘一类的。但这个答案太宽广也太虚浮,他没办法落实到具体的语言上,所以升起的思维又回落下去。

“就当是送。”

张起灵的语气放弃了解释的必要,说到底,他不过是不想让这个举措看起来像犒劳,他只是觉得吴邪值得这份回报,所以不想让“送”变成一场交易。

吴邪隐晦地感知到张起灵在平静的声调下潜藏的情绪,这哥俩的性格底色其实都一样,一个不会藏,一个总是藏。他有时候也想让张起灵直白一点,别那么顾虑,别把事都放在心里,他们都已经那么熟了,拿室友关系作比的话,他们的关系也已经好到可以互相带饭、互相刷水卡的程度。

“那我想想,不过这头牛我带不上去,我那单位也不能养牛啊,宿舍就更没地方放了,还是养你们这儿,我常来看看就是。”

说是如此,吴邪也没想真的收,口头上的话只是片面的理由,一头牛值多少钱他又不是不了解,更何况这还是头小公牛,养得膘肥体壮后都是要拉去市场上卖的,张起灵家里又不是养好几百头牛的大户人家,他就更不好意思收了。

可为表自己的诚心,吴邪还是思考起了小牛的名字。

吴邪对取名字真没什么信心,他小时候给那只鸡取的名字叫小六,因为它的鸡冠子上有六个尖尖,管家里的小狗也叫小白、小黑、来福什么的。都说贱名好养活,可他真要给小牦牛取一个很随便的名字,张起灵和阿坤估计都会侧目看他。

吴邪打量着浑身长着黑毛,胸口却有一块不规则白色的小牦牛,总不能叫它小奶牛吧?吴邪又想了想,吸气沉思着,还是说叫乌云盖雪?吴邪立即摇头,这个名字太卖弄太文雅了,而且小牦牛怎么说也是藏族血统,取个汉字成语算什么?

乌云盖雪......好像也挺像藏族名的,毕竟有四个字嘛。吴邪一边想一边踢草皮,他找了块没有被牛粪糟蹋的草地,盘腿坐下后又撑着两只手,脑袋望天,眯着眼睛哼哼,认真琢磨起乌云盖雪这个名字的可行性,藏族里有名字都来源于自然事物,他们也并不忌讳将人名赋予给动物,吴邪认识一个叫珍珠的藏族女人,她的牛生病了,曾叫吴邪去治,而珍珠家里那头雪白色的牦牛也叫珍珠。

所以小牦牛要叫阿坤或是小哥吗?吴邪想想就觉得好笑。此刻悠闲自在,暖洋洋的春风拂着他的脸畔,轻柔又和煦,吴邪任由自己的思绪融化在这片草地上。

他在想,阿坤和张起灵的藏族名字会叫什么?他们的母亲叫白玛,在藏语里是很常见的名字,有莲花的意思。白玛又将什么样的祝词寄托在了她的两个孩子身上?除了这母子三人亲口告诉,吴邪就无从得知了。

想到这里,吴邪漂浮的心脏下沉了一点,张起灵和他年纪相仿,那白玛的年纪也差不多和他的母亲一样。所以他们真正的名字会是什么呢?兄弟二人似乎并不愿意告诉第三人。

就在吴邪猜测原因的时候,阿坤骑马走过来,吴邪偏头看见近在咫尺的马蹄,又想起这马故意颠自己的事,立刻警惕地往旁边挪了一点,他后退,马就前进。吴邪诶诶诶地说:“它要踩我!”

吴邪赶紧坐起来,阿坤还是骑在马背上,眼睛垂下来盯着吴邪,不像平时那么平静,有点看戏的意思,似乎是故意的。

马没有再前进,阿坤丢开缰绳下马,他拍拍马侧颈,马就乖乖地走到一边吃草。阿坤则坐到吴邪身边,像他刚才那样仰躺在草地上,吴邪冷不丁地说:“地上有牛屎。”

阿坤鲤鱼打挺似的坐起身,吴邪大笑。

两个人又躺回去,吴邪盯着天上飘过的云,总感觉这些云飘得特别慢,可稍不注意就被风搅得乱了形。吴邪又回到最开始想的那个问题上,阿坤和他一起看着云,思绪又穿过云层抵达小牛出生的前夜。

夜里的雨停了,可乌云还没散,吞着半轮月亮,就像那头小牛藏在胸口的一团白毛。在吴邪把小牛抱进屋子里的时候,月光才透下来,银辉的光芒不知不觉就镀上地面,白茫茫的柔光像刚下了一层雪。

吴邪一瞬间心领神会,他问阿坤:“藏语里的月亮怎么说?”

“达瓦。”

这个名字很好。

吴邪一拍手掌,激动地坐起来公布了他的决定:“那就叫达瓦。”

阿坤知道他给谁取了名字,阖着眼睛并没有说话,吴邪一只手靠在膝盖上坐着,他望着亦步亦趋跟在母牛身后的达瓦,脑中游离的两根神经仿佛触电般接连到一起。

他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那你本来的名字呢?”

这句话仿佛抛进了整个草原,所有花草昆虫都为此噤声,它们也在等待一个回响,吴邪却没指望阿坤能回答他。

不过这本来也不是需要保守的秘密,阿坤眼睛都没睁开,他平静地将答案说给吴邪听,连一丝风也没带起。

的确是不常见的名字,吴邪甚至都没有听过同名,但总归有个很好的寓意,阿坤没办法阐述得准确,和雪山有关,确切地来说是照到雪山上的第一束阳光。

“那你哥呢?”

“也叫这个。”

刹那间,吴邪了然。

同等重量的爱意没办法剖给两个人,所以便赐予了他们相同的名字。

“阿吉去世后我们就不再用了。”

吴邪沉寂下来,在满足了好奇心后他又点后悔,仿佛掀起了自己意料之外的涟漪,这个波澜让他产生了愧疚,他不该叨扰的。

“你可以这么叫我。”

这感觉有些微妙,就像突然被告知了别人的乳名,吴邪还没想好该在什么情况称呼阿坤的本名,不过知道与不知道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因为这个与雪山相干的名字,他与阿坤之间的距离似乎拉近了许多。

等张起灵挖完虫草回来的时候,吴邪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张起灵平淡地接受了这个名字,并将系在腰间的小篓解下来,里面垫着许多青苔和枯松针,一起抖出来后才看到裹在其中的两朵小小的松茸。

“你去找菌子了?”

“上山随便看看,雨水不够,只找到两朵。”

吴邪想到自己和阿坤的约定,只当张起灵是提前替他们探路,就继续问:“山上的路好走吗?”

张起灵握着小刀仔细地削干净松茸上的泥土,他削下一片薄薄的松茸,搁在刀刃上递到吴邪面前,又说:“现在还好,雨天山陡路滑,容易摔跤。”

“生吃啊?”

“可以生吃。”

吴邪信了,捻起放进嘴里咀嚼,他还没吃过生的菌子,吃之前还担心会有怪味儿,入嘴后倒是生脆,带点微微的清甜,但那股土腥味他实在无法忽视,嚼着嚼着就皱起眉头。

“嗯......还行吧。”

吴邪面露难色地挤出勉强的笑,张起灵会意,将剩下的部分都片好,再架起平底锅放入酥油融化。

阿坤端着淘好的米走过来,对他说:“吃不惯?”

吴邪如实道:“有股土味。”

现在的松茸还没那么金贵,当地人都把它当时令野菜来对待,每逢雨季,阿坤就喜欢往山上钻,偶尔带回来一些就和张起灵用酥油煎着吃,夏天懒得开火的时候就直接切成片蘸酱油,他倒吃不出来吴邪说的那股土味,但是既然对方不喜欢,他们也就没必要坚持这么朴素的吃法了。

吴邪看哥俩一个煎松茸,一个搅奶桶,天气热了,牛奶经不得放,所以阿坤每天都把新鲜现挤的牦牛奶倒进奶桶里再分离出酥油,家里多了好几头哺乳期的母牛,酥油的产量也大了不少,吴邪问他:“什么时候进城,让胖子捎你上去。”

阿坤撑着搅棍估计了一下酥油块的数量,又重新搅动起来:“后天。”

“那我把他叫来,正好后天我也要干活了,带来的药也不够用。”

也是想到这个事儿,吴邪撑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终于要不那么忙了。”

张起灵和阿坤都听到了这句话,短暂停了一瞬后又接着做手头的事,吴邪后面这句话又像是说给他们听的:“估再过一周我记得回单位了,你们是不是也要转场了?”

七月,牧民都会从冬窝子迁回几十公里外的夏季牧场,到那个时候,在各个牧区间奔波的就不会是吴邪这样隶属于单位的牧医了,会有来去更加自由也更加有经验的草原牧医接替他们的工作,每一年都是如此。

“下个月初就动身。”

张起灵说得稀松平常,屋子里只剩下阿坤倒奶清的哗哗声,吴邪觉得气氛有些冷下来,又不知从何说起。正好张起灵将煎好的松茸片夹进盘子里,吴邪自觉拿上筷子去夹,像是特意调节气氛,吃了一口就竖起大拇指,语气带了点夸张:“这个不错,要是和鸡一块儿炖,不得香拽了。”

拎着奶清要出门喂小牛的阿坤默默记下这句话,准备后天进城卖酥油的时候再买一只鸡回来。

虽说已是初夏,但夜晚的气温还是很低,吴邪夹在两兄弟之间睡觉,热得有些透不过气,他把一条胳膊伸出去散热,没放多久就被一只手握住,他睡昏了头,一时间记不起自己面朝谁又背对谁,这只手把他的胳膊抓回被子里,另一只手又扯起被子掖到他的下巴底下。

吴邪没辙,就说:“我热得很......”

兄弟俩这才默契地撤开一点距离,冷风从空隙处钻进来,吴邪长吁一口气,稍冷的气息灌进他的胸腔,他整个人都清凉了不少。但很快,哥俩又重新挨上来,像怕他因此加重病情似的,一个胸膛靠着他的后背,一个呼吸都和他缠在一起。

吴邪的胸口生出一丝涌动的情绪,仿佛有些隔阂在不知不觉间消解成了水雾一样的东西,如今正朦胧地附着在他的心头,带着濡湿的潮意,如果再堆积得多一些,将汇聚成水流蜿蜒而下,打湿他的脚跟。有点古怪,而且陌生,为了避开这恼人的潮意,他刻意不去深究,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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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雨季提前了半个月到来,草原上的万物都疯长起来,种下去的牧草长得齐腰高,山坡上的灌木丛也枝繁叶茂,若稍不留心,放出去吃草的牦牛很容易就被草原吞没,教人难以寻出它的踪迹。

每当这个时候,放牛的工作往往是两个人一起做的,一方顾着东边,一方顾着西边,有撒欢的小牛跑远了,也能第一时间发现并赶回来。

可张家只有两个兄弟,趁着一年之中宝贵的雨季,兄弟俩轮流去挖虫草来补贴家用,所以看牛的活儿也只能交给其中一人。

前段时间一直是张起灵,今天终于轮到阿坤,现在虫草的价格被炒了起来,加上今年雨季提前,前来挖虫草的村民也多了不少,到他们转场之后,虫草季也随之结束,所以更要趁着这短短的日子多挖一些。阿坤早早地出门,吴邪都还没起呢,就听到踢踏的马蹄声,他以为是张起灵又走了,直到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边打哈欠一边走去茅房,才看到蹲在牛圈边上挤奶的张起灵,吴邪这才了然,原来早早出门的人是阿坤。

他和张起灵一块儿吃完早饭就各干各的事,张起灵赶牛出圈,吴邪骑上摩托车前往别的牧民家,转场快要开始了,一些没打完的疫苗都要抓紧时间弄完,忙完这一阵子,吴邪也终于可以休息了。

吴邪骑上摩托车拐出冬窝子,已经走到对面山坡上的张起灵骑马赶过来,沿着吴邪身后的轮胎印陪他跑了一会儿,像在送行。吴邪听着哒哒的马蹄声,他回头看了一眼,又招手,示意他不必再送。

虽是这么表示,张起灵还是跟了一段路,直到山坡上的牛群都小得像是掉落期间的鹅卵石,他才扯动缰绳转身。

吴邪再回来时已是下午的五六点,他估摸着阿坤难得出去一趟肯定得带点什么东西回来,就像张起灵每次出门挖虫草都会捡点野果子野菌子一样。今天吴邪去的那户人家留他下来吃饭,这家人明天就要启程转场了,两辆货车已经在外候着,今晚特意杀了一头羊,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肉喝酒,吴邪几番推辞才脱身。

当他骑车回到冬窝子时,发现屋里没亮着灯,牦牛们倒是都在圈栏里,他疑惑地推门进去,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但炉子是热的,锅里有菜还有饭,像是刚煮好没多久。

吴邪感到不对劲,给张起灵去了一个电话才得知达瓦走丢了,到现在也没找回来。牧民常说,春夏季是小牛最容易走丢的季节,野草灌木长得比小牛还要高,一钻进去就没了踪影,狼群和雪豹也有自己的崽子要喂养,牛犊若是在天黑前找不到,那生还的可能性就变得微乎其微了。

张起灵只简短说了两句话就挂了,没有要吴邪一起去找的意思,但吴邪还是骑上摩托车,刚驶出去一段距离就听到靠近的马蹄声,阿坤沉着脸,他也在找达瓦,但天渐黑了,他心中找到牛犊的希望也开始泯灭。吴邪没立场去说宽慰他的话,但今天是张起灵照看牛群,他担心两兄弟因此阋墙。吴邪抬头打量阿坤的脸色,犹豫几秒才开口:“咱们分头去找。”

阿坤点头,拽着缰绳驱使马儿调转方向,吴邪也打开车灯拧动车把手奔向另一边。

天完全黑了,草原上空出现了无数星星,但星空之下仍是漆黑一片,这点星光照不亮什么。直直射出去的车前灯像一根光柱,微小的蚊虫像游丝一般在光柱中无头绪地飞窜,它们就跟逃不出这光笼似的,只比灰尘大一点的身躯撞到车灯的塑料壳上,又被夜里的大风刮走。

车轮碾压着茂盛的野草,吴邪不敢再往前开了,车灯照到的地方除了草还是草,光柱抵达的最远处是墨一般黑的绿色,像劈开海水还是海水,他也迷失在了绿洋,白天的草原有多么广阔迷人,到了夜晚就有多么死寂,无形的黑暗沉重地压了下来。来时的那条路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吴邪凭借直觉在黑暗中转向,可仍旧找不到熟悉的车轮印,也望不到冬窝子那一点小小的光亮。

吴邪停车给阿坤打电话,但无人接听,这人出门基本上不带手机的,吴邪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张起灵拨过去,他没拨回来说明达瓦还没有被找到。

一头小牛和一个成年人前后脚地走丢,这太没面子了,还净给人添麻烦。吴邪镇静下来,他试图去找天上的北斗星,他依稀记得冬窝子在南边。吴邪这么想的时候还蛮有信心,结果看到满天的星星时人都傻了,他又不是冒险小说里的主人公,这么理想化的寻路方式怎么可能这么轻松地就被他掌握。

吴邪也不再挣扎,他把衣服拉链拉到最上面,静静等着回到家的张起灵或者阿坤给自己打来电话,他现在离冬窝子不会太远,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吴邪一直开着车前灯,他举着电筒在四处找起来,万一在某个灌木丛里就找到达瓦了呢?这可是被他救回来的小牛,就跟干儿子似的,最主要的是,这是张起灵家的小牛,承载着的意义远比吴邪赋予他的生命还要重要。

远远地,吴邪听到了呼声。有人在叫他,分辨不出来是阿坤还是张起灵。

他回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得离摩托车很远了,除了远处的光柱,还有手电筒的光亮在摇晃,吴邪举起手电筒挥手,示意自己在这儿,然后小跑着原路返回。

手电筒的亮光直射到吴邪的脚下,像引着他前进似的,也替他照亮了更大的范围。吴邪走到摩托车旁,阿坤是走路来的,也不知道他走了多久才看到车灯。

“你怎么是走路来的?”

“马要休息,天黑我就回去了,但你没回来。”

“没注意天就黑了,找到达瓦没?”

阿坤的嘴唇抿成一道倔强的缝,他没说,吴邪也明白了答案,就问:“你哥回去没有?”

阿坤还是无言,吴邪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他才说:“还没。”

吴邪吃了一惊:“都这么晚了他还不回去?”

联想到张起灵对牛犊的执着,吴邪心里也不舒服,兀自叹了一声气,又说:“我先送你回去,我再去找找他。”

吴邪拉下冷帽盖住耳朵,跨坐上摩托车后阿坤还没跟上来,他转头说:“快走吧,家里不是还热着饭吗?现在肯定都冷了。”

吴邪这么一讲,阿坤才坐到他的身后,攥紧的拳头松开,胳膊往前环住吴邪的腰,脸也贴在他的后背上。

滚动的车轮擦过茂盛的牧草,草叶甩得沙沙作响,听得人耳朵里冒出一股痒劲,小腿也被稀稀疏疏的野草挽留着,像被海里的鱼群穿梭环绕。吴邪的心脏松懈不下来,他紧盯着阿坤手电筒光直指的区域,驱驰摩托车跟着灯的方向走。尽管眼睛在看,可他的思绪却在游离,如果真找不到该怎么办?除了认栽也没别的出路,人的付出在这一刻显得太微不足道,仿佛那一晚做出的努力只是上天戏弄人的一个把戏。

摩托声由远及近,吴邪停在家门口。阿坤下了车,他又要走,阿坤就对他说:“等他找,你不用去。”

吴邪只当他有怨气,说这种负气的话也是应该的,阿坤看重每一头牦牛,张起灵没看顾好是他失职了,自己没必要劝。但吴邪没办法坐在家里心安理得地等,要是张起灵真找到了达瓦,总不能让他自己一个人牵着走回来吧,夜里的风那么大,路又那么黑。

“你在家待着,我把你哥接回来。”

阿坤就杵在原地盯着吴邪,目光沉沉的,仿佛丢失的不止达瓦。

说完吴邪就骑车走了,这次他长了记性,不敢开太远,时不时回望冬窝子的檐下灯,他总觉得阿坤的视线像鱼线似的钩在了背上,他驶出去多远,这根线就跟了多远。

直到灯光变成一个小点了,吴邪才刹住车,他把车停在原地,车前灯宛如箭头一般指着回家的方向。他在附近搜寻起来,并呼喊张起灵的名字。

原野上的风大得像在给草皮剃发,吴邪顶着风前行,他喊了好几声,吃了不少冷风,嗓子又干又哑,重新咽唾沫润湿喉咙后才又开始呼叫。

吴邪看了一眼手机,电量也即将告罄,他打了一个电话过去,张起灵的手机直接关机了,现在马上就要十二点,他心中沮丧,猜测着张起灵那边的情况。要么是找到了,但手机手电筒双双没电,所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要么就没找到,但离家太远,索性就一直在找。

吴邪心中有了个数,也是出了吹了两圈冷风,他的脑子也没那么热了,甚至已经接受了达瓦走丢后再也找不回来的事实。他不担心张起灵在野外会发生什么意外,这人再怎么说也是在草原上生长的,生存能力比自己强多了,他要是再不回去倒是真有可能被冷到休克。

总会再有小牛犊出生的,他们已经在今年春天开了一个好头了。

吴邪想好了安慰两兄弟的话,其实也在宽慰自己,他照顾过这么多小牛,从他手里接过的,生死都有,但还是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受,以往他只是付出精力,现在却是融入心血。吴邪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了,后又自我开解,这两兄弟看起来太孤苦无依了点,就跟照顾牛犊似的,吴邪也想照拂照拂他们。

吴邪只是没想到,当他重新返回冬窝子的时候,阿坤还在门口,不过是坐在门槛上,乱蓬蓬的头发被吹得更乱,有点可怜,又有点埋怨。吴邪从车上跨下来,再走过去,像安抚饼似的,挠了挠他的发顶。

“走吧,进屋了,这不是回来了吗?”

二人吃了一顿冷掉的饭菜,吴邪特意把张起灵那份留出来放进碗柜,阿坤在一边洗碗,吴邪在这边烧水,说:“你也别太怪他,这种事本来也预料不到,前几天我还遇到一户牧民家里走丢了两头牛,你们肯定比我了解。”

阿坤一时没吭声,吴邪也就只能说到这儿了。

半晌,阿坤才从他面前走过:“我清楚。”

阿坤的语气特别笃定,又绝不是懂事听话的语气,就好像跟吴邪说的不是一回事一样。

两人洗洗漱就要睡了,吴邪特意没有反锁门,想的是张起灵一早就能回来。他躺到床上背对着阿坤,屋子里的灯关了,眼睛还盯着门外,檐下的灯泡一直亮着,朦朦胧胧地从门缝里漏进来,携带着一丝丝带有凉意的夜风,连白炽灯的光都变冷了。

吴邪没有睡意,虽然张起灵不在,但他还是侧躺在中间的位置,阿坤习惯性地挨着他的后背,热烘烘地相贴,吴邪没什么反应,他又拱了拱,像坐在后座搂着腰似的,他再度伸手过来从吴邪胳膊和侧腰之间的缝隙钻进去。

吴邪有点别扭,但阿坤又不是第一次这么抱他,他只是今晚觉得有点怪,潜意识觉得他之后还会有别的动作,就像看见深不见底的湖面推起涟漪,他不敢再往前走了,可他的不作为本身也是纵容。

这时候门外传来细微的动静,像是脚步声,吴邪坐起身,阿坤揽在他肚子上的手滑下去,又抓住,带了点烦。

吴邪说:“你听见没?”

阿坤没仔细听,却也跟着坐起来。门被推开了,张起灵站在风口里。

吴邪呆了几秒,看他迈步进来,才急忙起身,接着按亮电灯。

张起灵坐到炉子旁边,壶里还有热的酥油茶,吴邪给他倒上,张起灵伸手去接,吴邪就碰到他冰得沁人的手,一张脸也冻得没了表情。阿坤穿上衣服出门去看牛圈,一句话也没问,很快他又回来,对吴邪说:“达瓦找到了。”

吴邪一直没说话,听到阿坤这么说,松懈的气息又提到喉咙口,张起灵捧着杯子安静地喝酥油茶,吴邪不敢相信地又问了遍:“你找到了?”

“嗯。”

张起灵也没说是怎么找回来的,吴邪长叹一口气:“我以为你要明早才回来,出去转了两圈都没看到你。”

“走太远了,看到车灯才跟着走回来。”

吴邪一抬眉毛,语调拔高几分:“你看见我了啊?那你怎么不叫我,你听见我喊你没?”

张起灵摇头,吴邪一想也是,张起灵都听不见他的喊声,那自己肯定也会听不到。草原就是这样,站在这头能望到另一座山坡,其实要走很久才能抵达,光靠声音是传达不了的,转场赶夜路的牧民都会提着一盏风灯,引着牛群也引着同伴前行。

这一晚上吴邪的心情实在跌宕起伏,于牧民而言,丢一头牛犊就跟丢了一根金镯子似的,虽然丢的不是自己的,吴邪也还是会郁闷,他重重呼出气:“幸好找回来了。”

张起灵也叹出长长的鼻息,紧绷的心弦终于得以放松,他冻僵的四肢在炉火的烘烤下慢慢变重,连带着肩膀也沉下去,爬满困倦的眉眼松懈下来,比刚进屋时要柔和很多,在酥油茶氤氲的水汽里,张起灵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还好给你找回来了。”

吴邪怔住片刻。

原来是给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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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牧场被雨季浸润成一片汪洋,低洼处蓄起海子,成片的牧草都在清晨沾着水珠,吴邪骑着摩托车,裤腿被溅上来的露水浸得湿了大半截,阿坤坐在他身后的位置,眼睛从侧视镜里看到吴邪的侧脸,也看到从对方肩头冒出的上半张脸。

草原上大多数牧民家庭开始转场,车队、牛群声势浩大地在原野上迁徙,吴邪停下车,一脚踩在地上,等眼前的牦牛群缓缓移动过去。他看到牛群中间一个骑马的牧民,眼熟得很,前段时间刚到他家打了疫苗,牧民冲他打招呼,吴邪也仰起下巴回应。

夏季牧场很远,往往是货车先抵达,支起帐篷竖起围栏后才能迎来牦牛群。吴邪想到这两兄弟家哪有什么货车,在等牛群路过的时候吴邪就问:“你们之前怎么转场的?”

“我哥租车,我赶牛过去。”

“哦哦。”

吴邪鲜少听到阿坤这么称呼张起灵,怪稀罕的,他哼笑一声,阿坤不明所以,吴邪又说:“你们东西也不多啊,胖子那辆皮卡就够了,正好我还没去过夏牧场,我送你们过去。”

“行。”

这事就这么约定下来。

百来头牛走了十几分钟才离开,吴邪望着远去的牛群以及位于中央的牧民,那人举着一根长长的鞭子,身体随着马匹的步伐而耸动。吴邪拧动车把手,问:“一般赶牛要多久?”

“一天一夜就到了。”

湿润的风拂着吴邪的额发,又擦过他的脸颊吹到阿坤的鼻梁上。

“晚上不休息?”

“连夜赶路。”

“那你挺厉害啊,一个人看这么多头牛,居然都没丢。”

阿坤没吭声,他的下半张脸埋在吴邪的肩膀后面,眼睛斜着去扫侧旁匆匆而过的野花野草,越挨近森林,草地的颜色就越丰富,他们快到了。

车被停在了山脚下,此时的天还不是很亮,吴邪和阿坤各打了一盏手电筒,吴邪仰头望去,在交错纵横的树干间,竟然依稀可见两道光柱在移动,有人来得比他们还要早。

“我以为我们来得够早了。”

“不是每座山都有松茸,这是最近的一座。”

“那你们还挺追求吃的。”

吴邪想到自己小时候跟着爷爷吴老狗到山里去捡鸡枞,一上午下来鸡枞没捡几朵,倒被蚊子咬了一腿的包。不过鸡枞拿来和蛋汤一块儿煮是真的鲜,松茸就更是珍馐中的珍馐了,吴邪舔了舔嘴唇,有点回味几天前吃的酥油煎松茸片,鲜得掉眉毛了,就是量太少。

吴邪抬脚开始爬,阿坤则捡了两根粗细刚好的枯树枝,他削尖其中一头后递给吴邪一根,吴邪拿在手里杵在地上,又问:“登山杖?”

阿坤也给自己削了一根,他握在手里,并不撑地,回道:“挖松茸用的。”

吴邪倍感新奇,把木棍在手里抛了两下:“没见过用木棍挖的。”

阿坤在前头带路,眼睛像扫描仪似的检查每一寸泥土,吴邪本来就有点近视,现在光线不算明亮,他眯起眼睛弯腰去看覆盖着厚厚松针叶的地面,他还真没见过地里的松茸长啥样,想当然地以为松茸和其他蘑菇似的会钻出地面,所以没看见冒头的蘑菇顶就快速略过,很快就领先了阿坤十几米。

吴邪找松茸如走马观花,阿坤原本就是带他来玩的,不执着于让他像自己一样仔仔细细地去找,就放任吴邪走在前头,时不时哼出不成调的曲子,又怕自己跟他走散所以回过头叫他几声。

今年的雨季来得很慷慨,树干上的苔藓地衣吸饱了水分,吴邪从树底下钻过,稍微碰到枝叶就惹得满头落满水珠,幸好他穿是防水冲锋衣来的,不然没走几步路就会跟落汤鸡似的。

清晨,一切都刚刚苏醒,树林间传来几声空灵的鸟叫,气温上升的同时雾气也蒸腾,吴邪都忘了自己走了多久,他捡了几朵不认识的蘑菇放在小兜里,准备拿过去给阿坤看看能不能吃。他回头望去,山野白雾茫茫,树影被笼罩成渐变的形态与颜色,阿坤在清晰和朦胧的边界之间弯下腰,似乎发现了什么.

吴邪小跑下去,又收敛着脚步,小声问:“你找到了?”

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轻,就跟怕惊醒土里的菌子似的,阿坤“嗯”一声,吴邪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第一眼没看到有什么特别,他眨眨眼睛又仔细去寻,这才在一对枯树叶中发现一个隆起的小土包,土包还没他拳头大,但顶上的枯叶片被顶开,黑色的泥土破开一道缝,阿坤拨开枯叶,松茸浅棕色的菇顶露了出来。

吴邪露出惊讶的神情:“松茸是这么长的?我以为跟其他蘑菇一样。”

“长出土就太老了。”

所以找松茸是个苦差事,没点眼力和耐心都很难有收获。阿坤将木棍斜插进松茸旁边的泥土,轻轻一撬就将松茸从泥土里挖了出来,这多松茸和手指差不多长,阿坤半趴在斜坡上,他捏着松茸小心翼翼地捻走上面的松针,安放雏鸟似的用苔藓裹着放进竹兜。

“这儿还有呢。”

土包的不远处还有一个更不起眼的小土包,吴邪学着阿坤的姿势去撬挖,他挑高了眉毛,又欣喜地把松茸捧在手里,多稀罕似的凑上去嗅,泥土湿润的腥味和松茸特有的鲜香都钻进他的鼻腔。

“刚挖出来的是不一样。”

吴邪的开心都写在脸上,他跟阿坤一样都半趴在地,阿坤注视着他的眉眼,看他同样小心地将松茸用苔藓裹好,一并放在了自己的竹兜里。

“不过这算是你找的,我还一个都没找到呢。”

吴邪的语气也不埋怨,他把自己的竹兜拿到阿坤眼前,把里面花花绿绿的野菌子拾出来让阿坤过目。

“这个能吃,其他的都有毒。”

阿坤把一朵鲜红的菌子放回吴邪的兜里,剩下几朵看起来颇为朴实的菌子被他丢到一边。

“真假的,这个看起来最有毒。”

吴邪不敢相信,阿坤的语气也很正经:“真的,你要是喜欢就带回去,但不能吃。”

“算了算了,不能吃我带回去干什么。”

吴邪站起身,他拍干净身上沾的草屑,又说:“我还是跟着你找,不过你要是看到了松茸千万别提醒我,我想自己发现。”

阿坤弯了弯嘴角,他一直觉得比自己年长的吴邪有着理所当然的成熟,虽然不像张起灵那么死板,但也在大人的范畴内,可现在的吴邪有点像小孩儿。

“好。”

说着,阿坤把撬开的泥土重新埋好又压严实,还把拨到一边的松针枯叶盖回去,吴邪差点忘了,他也蹲下来将刚才挖出来的土坑填实,以期望菌丝继续在土里生长。

这座山不高,但却比吴邪想的要广,他和阿坤一直在山腰漫步,这儿的露水最充沛,菌子也最多,唯独松茸不那么好找。吴邪的竹兜里已经有了两朵小小的松茸,都是他自己挖来的,所以也不急于再找到松茸,而是用木棍指着随处可见的野菌杂菌问阿坤,这是什么?这能吃吗?煮熟了没毒,那半生不熟的吃了能见小人儿吗?

也确实术业有专攻,阿坤报起野菌名熟练得就像在介绍亲戚朋友,吴邪被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逗得直笑:“你是说这叫血红菇,那个叫小红菇,我看着没啥区别啊?”

“气味不一样,前一个有毒。”

“啊?”

吴邪把竹兜里的“小红菇”拿出来和左手捏着的“血红菇”作对比,他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区别,又闻了闻,硬要说的话,小红菇有股特殊的鱼腥味。

于是阿坤像教学似的把两种菌菇的相似点和不同点给吴邪分析了一遍,吴邪听得频频点头,又道:“虽然你跟我说了,但真让我区分,我可能还是认不出来。”

阿坤把有毒的蘑菇丢到一边并用木棍戳碎,继续往前走,并回道:“你捡了给我看就行。”

吴邪笑得特爽朗,连说了两个“好”。

又走了一会儿,阿坤发现一丛黄色菌子,小小的、圆溜溜的,挨挨挤挤地生长在一块儿,看着特别喜人,阿坤蹲下来摘,吴邪也帮他采集起来。

“这又是啥?”

“奶浆菌,可以生吃。”

吴邪疑惑地皱起眉头,阿坤拔出腰间的匕首在菌子的伞盖上划了两刀,果然有奶白色的浆液从伤口处渗出来。

“生吃好吃吗?”

“不好吃。”

“那你还叫我吃。”

阿坤的鬓角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脸,但吴邪还是看到他微微扬起弧度的嘴角,合着这小子在逗他,吴邪一下子就没了脾气。

“你认识这么多蘑菇呢,蘑菇专家?”

“砖家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懂的很多。”

阿坤认真思考起来,深思熟虑过后才对吴邪说:“你知道的比我多。”

“哎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听不懂。”

“就是说你有我不会的东西,比如你骑马很厉害,认识这么多菌子,我也有你不会的东西,我可以给马看病,我认识很多字,咱俩都很厉害。”

阿坤似懂非懂地点头,吴邪提到骑马这件事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八月份有赛马节。”

“嗯?”

话题跳跃得太快,吴邪的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来。

“我要去。”

“哦哦赛马节啊,听说过,还没去过,你想我去看你比赛吗?”

“嗯,我想你来。”

阿坤的眼神和话语一样诚恳,吴邪也是看着他的眼睛才意识到竟然真的有人可以把“我想你”这三个字说得这么坦荡,同样的话如果放在别的男女身上,恐怕就会被解读出另一层意思。

突然想到这一层的吴邪怔了片刻,他的脑子像被人为地按下暂停键,也凭空出现一声反问:阿坤是这个意思吗?

吴邪惊醒并回神,阿坤已经低头去捡菌子了,吴邪却有些惊魂未定,他粗放的神经似乎在刚才那一刻意识到了不得了的事情。

直到下山,吴邪的思绪都处在游离状态,他将往日的种种都归拢到一起,企图揪出所有的蛛丝马迹。阿坤对他的依赖会是来源于同性的爱慕吗?吴邪敢肯定,阿坤压根不懂什么叫恋爱,就更别说是同性了。

吴邪自己倒是无意中了解到一些,他在读大学的时候被人以恶作剧的方式点进了一个隐秘的同性交友论坛,里面的人聊着晦涩的黑话,他怀揣着好奇心去解密,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人聊的是性,而且是男人之间的性,于是那些隐晦的暗语变得直白与冲击,他点进一篇帖子,同性的生殖器官与交媾场面如蟑螂般跳入眼帘,吴邪的第一反应是反感,而后逃避似的关掉了网站并把始作俑者臭骂一顿,之后他再也没点开过这个论坛,这件事也如尘烟似的消散在他充实的大学生活里。

如今吴邪又想起这件尘封已久的往事,他并没有感到厌恶,他知道阿坤的情感中绝对不包含这肮脏的一部分。也正是如此,对于这段即将走偏的关系,吴邪无从下手去纠正,阿坤并没有做错什么。

要继续视而不见吗?

阿坤会不会希望他有所回应?

吴邪复杂的心绪在吹了一路的冷风后并未得到化解,阿坤倒是安静地坐在后座,依旧搂着他的腰,平静的目光透过后视镜看向吴邪略显紧绷的脸。

我是不是反应过度了?他会发现发现吗?发现了又会怎样?他会向自己索求什么吗?

吴邪瞥了一眼后视镜中阿坤的眼睛,后者依旧淡然,在这一点上,阿坤简直和张起灵一模一样。

张起灵。

张起灵......

吴邪在心底重复着这个名字。

张起灵也看出来了?他似乎无动于衷。是无视还是默许?张起灵没有阿坤这么“野生”,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

要是换作正常人,应该慌乱才是吧,毕竟自己的亲弟弟喜欢上了男人。但......吴邪又想起达瓦走丢的那个晚上,张起灵对他说的话,这哥俩哪个又是正常人?

吴邪忽然觉得好笑,他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会感受不到。他也真的自嘲地哼笑出声。阿坤的头转向他,毫无波澜的眼睛盛着吴邪的半张脸,被鬓角的头发拂过鼻梁,痒痒的,笑的闷哼长了触须,轻轻地搔。

抵达冬窝子时张起灵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家门口堆了好几个箱子,吴邪这才有了他们即将离开的实感。

要说夏牧场有多远吗?其实也没有很远,顶多是再骑两个小时的路程,然而吴邪比谁都清楚两个小时的路程足以搁置一段情谊。他还在读书的时候,每经历一次升学,就会和曾经的玩伴渐渐疏离,到最后不再联系,而他们不过是读了不同的学校,融入进不同的圈子,即便彼此的住处都隔得不远,但生活没有了交集,感情也就不会再继续维系。

“你们一般在夏牧场待多久来着?”

吴邪帮着搬家具,屋子里渐渐空起来,只剩一个炉子和两张拼在一起的沙发。

张起灵给叠好的毛毯捆扎打结,回道:“四个月,十一月初再迁回来。”

四个月,相当于两个暑期,吴邪觉得又短暂又漫长。

“回来还是住这儿?”

“嗯。”

“夏牧场那边也有房子?”

“没有,要搭帐篷。”

吴邪没见过西藏牧民的帐篷,脑子里浮现出蒙古包的样式,又感觉不太对,就坦白道:“想象不出来。”

张起灵从箱子里扯了一片黑色的牛皮布出来,吴邪凑过去瞧,他才说:“黑帐篷。”

“和野营差不多?”

“算是。”

在一旁静静听着的阿坤终于舍得说话,他问吴邪:“你要来吗?”

这句话像是戳着他说的,吴邪直起腰就说:“来啊,我不早就说了帮你搬家吗?我让胖子明天把车开过来。”

阿坤目不转睛地盯着吴邪,这眼神太直白,吴邪被盯得心虚,就掏出手机给胖子打电话,阿坤移走视线重新走回屋里,说了句:“不一样。”

语气带着呛,仿佛吴邪惹了他似的。吴邪心里一悸,阿坤其实并不好糊弄,他又看了一眼张起灵,找补似的说了句:“小孩儿叛逆期到了。”

张起灵的神情也平淡,他盯着阿坤走进去的背影,说:“他一直这样。”

他一直这样,那你呢?

吴邪干笑两声,在等待胖子接电话的时候他也在拷问自己,他需要做出回应吗?还是等着明天一过,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去化解,四个月的时间足够冷却了。他大可以这么做的,但太狡猾了,吴邪自己都觉得卑鄙。

在第二通电话打过去的时候胖子才接,他说明天一早开车过来,正好他还要去别的地方办事,到时候和吴邪换车就行。

吴邪挂断电话,张起灵也差不多收拾好了,一个进屋,一个骑马到对面山坡上赶牛回来。

阿坤坐在马扎上打理上午采摘的菌子,吴邪也坐到他对面,拾起一把小刀问他:“削掉泥巴就行了?不用洗?”

“嗯。”

阿坤削得很仔细,吴邪没干过这么细致的活儿,让他给动物缝针倒是可以,削起菌子来就跟削土豆皮似的,丢头大过能吃的部分。阿坤看不下去,看了他一眼,吴邪讪笑:“我不是故意的,还是你来吧。”

吴邪去淘米烧水,屋子里安静得出奇,吴邪搅动着锅里的生米,在等待热水煮沸的时候问阿坤:“你是不是没搞过对象啊?”

“听不懂。”

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吴邪有点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不问了,就说:“听不懂算了。”

“没有。”

吴邪又想笑,想揉阿坤的脑袋,再掰开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得到了回答,吴邪也不继续往下问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谈这个话题,也许是想验证什么,但到了真相边缘,他又退了回来。

“为什么这么问?”

吴邪背对着阿坤站在灶台边,心里叹气:这小子,不依不挠的劲儿到底像谁,张起灵也不这样啊......但也真不好说,那个寻找达瓦的夜晚,张起灵还真就这样。吴邪对着哥俩也同样没辙。

“就问问,没别的意思。”

吴邪的语气变得随意起来,似乎没放在心上,就只是这么随便一提,并不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阿坤大多数时候喜欢听吴邪这么讲话,很有趣,也很轻松,不严肃,也不死板,但现在不喜欢,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像近在咫尺又被忽视。

阿坤不喜欢被忽视,他想要看得见而且摸得着的关注,就像吴邪一直都在“看见”他一样,他不想这份注视消失。但吴邪的视线到不了那么远的地方,阿坤第一次不想迁徙到夏牧场,牦牛群和马儿都向往着水草丰茂的新家园,只有阿坤还停留在原地,就像野兽第一次意识到离别,而又不得不离开。

两个人陷入无声的对峙,或者说只是阿坤单方面地对峙,吴邪盖上锅盖就出去了,而他要是再不出去,恐怕后背都要被阿坤的视线烫出一个窟窿。

张起灵正好赶着牛群回来,吴邪去迎接小牛,他找到达瓦,牵着它的耳朵走在队伍中间。张起灵从马背上下来,他注意到吴邪的神色,大约猜到些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天刚擦黑,三个人就围坐到一起吃晚饭,野菌子被做出许多花样,作为普通的晚餐实在有些丰盛,张起灵舀了一壶青稞酒出来,这顿晚饭的意义就变成了践行。

只是吴邪喝到一半就感到难捱,他应该把胖子叫过来,这样他就不用一个人面对两个闷葫芦。阿坤不作声,只闷闷地喝酒,饼趴在他的腿边他也没摸,眼睛一直盯着杯子里浑浊的酒液。张起灵偶尔应和几句,平静地夹菜,从容地添酒,吴邪没法,只得一口接一口地喝干,他是最不想冷场的,偏偏又被这尴尬的氛围整得没了说话的兴头。

这两兄弟都是怪人。

吴邪心想。

他把自己灌醉了,懒得再和这两人干瞪眼,只等明天一早醒来再送他们离开。

吴邪晃晃悠悠地躺到床上,意识才慢慢地跟上来,坠回身体里,像是一个人被分成了内外两个部分。他脑袋眩晕地看着屋顶,如同倒进漩涡,以额头中央打圈、坍缩。

离开。

吴邪的脑海兀地跳出这个词,也许是酒精作祟,他的意识触摸到了这个词的实体,质感粗糙,还带了点温热,像掌心的茧子,因为摩挲了太多次,所以微微凸起,而现在,他的意识从指根流淌到指尖,他要松开这只手了。

也是大脑无法精密地运转,吴邪的思绪倒变得坦然,哪有那么复杂,不管是阿坤还是张起灵,他只是不想和他们分开,如果挑明了,他们三个也再难体面地站到一起。吴邪没想过其他可能,他从一开始就这么觉得。

一开始他还觉得这两兄弟不像,其实本质都是相同的,难怪会起同一个名字。

是叫什么来着?

倒不是很拗口的名字,就是不常见,光是回忆吴邪都花了一时半会儿,他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跟咒语似的,话音刚落,拥有相同名字的两个人都出现在吴邪的眼前。

但他叫的是谁呢?

其实也没所谓了,因为吴邪现在根本就分不清他俩的脸,他模糊的视线里两张面孔时而分开时而重叠,他叹息一声,很是无奈的样子,仿佛不经意泄了气,连带着藏了很久的心声都泄露出来,他说:“就别走了吧。”

尽管呼唤的名字只有一个,但这句话是对他们一起说的。

回应他的是粗糙又温热的掌心,像是挽留变成了实体在触摸他,勾勒他的轮廓、抚摸他的发梢,探寻鼻息似的停留在脸颊,吴邪贴着这只手,想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腕,可他的手心又被另一只手扣住。

吴邪被拥在两个人的怀里,他以为至少会有一个吻,也做好了将错就错的准备,但他们什么也没做,如同最寻常不过的夜晚。

翌日清晨,吴邪头疼欲裂地醒来,最可怖的是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在喝醉后说了什么话,也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对于吴邪的挽留,两个人都没有回答,而对于他们的心意,吴邪却轻视了。

张起灵和阿坤依旧神色如常地收拾行囊。本来就是要走的,他这句话显得多余,还让人为难,不过难堪的人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胖子开了皮卡过来,吴邪帮他们把东西搬上车斗,胖子几次找他闲聊他都心不在焉,最后兄弟俩都坐上车后座,胖子催促吴邪快去开车,他站在车门外,鼓足勇气才说:“我酒还没醒,胖子你送他们过去吧。”

他需要一些时间来化解心头那点拧巴。

都已经跨在摩托车上的胖子骂了他两句,还是坐到皮卡上把着方向盘,扭头对后座的哥俩说:“就知道他靠不住,我送你俩过去,妥妥的。”

他俩也没说话,就看到吴邪站在原地,目光却落在别处。

车开走了,吴邪才看过去,他遥想到达瓦丢失的夜晚,阿坤在背后盯着他奔向黑暗的背影,张起灵循着渐远的车灯走回来。

他一直等到胖子又载人回来,夏牧场那边的帐篷扎好了,就等赶着牛群过去,一起回来的有两个,他们没想到吴邪还在。

吴邪接替了胖子的岗位,日头从缓坡上落下去,趁着夕阳的余辉,哥俩骑马上路,牦牛群在他们的驱赶下向着新家迁徙,吴邪开车跟在他们身后,直到夜幕降临,车头灯亮起,队伍稍显迟滞的步伐又快起来。

今晚依旧没有月光,云层太厚,甚至下起了小雨。吴邪呼唤两个人上来避雨,雨点由小转大,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车厢里安静极了,只听得到雨珠砸进草地的声音,雨水在低洼处汇成了海子与河,牛群和两匹马静默地站立在雨中,大雨也打湿了它们厚重的眼睫,汇集成小小的水流淌入土地。

吴邪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的两人,说:“睡会儿吧,雨停了我叫你们。”

于是一人倚靠着一扇车门闭上眼睛小憩,吴邪也抱臂休息,可他睡不着,甚至在想,他要是不开车跟上来,下这么大的雨他们上哪儿躲去,也只有迎着大雨继续走了。

吴邪叹出一声鼻息。

雨直到清晨才停,张起灵和阿坤比吴邪先醒,他们关上车门的动静吵醒了吴邪。吴邪睁开眼睛,张起灵站在车门外,他摇下车窗,就听到张起灵说:“我们下午就能到。”

言外之意就是吴邪不必再送了。

“走吧,说了要送你们过去。”

张起灵的目光停顿片刻,后又说:“吴邪,你没必要做到这个份上。”

突如其来的直白让吴邪也呆了一下,他抓着方向盘的手也紧了紧,张起灵以为他只是在“回报”,而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回报”,他就要转身上马,吴邪却叫住他,马背上的阿坤也看过来。

“先让我试试。”

“试什么?”

一种而缓慢又沉默的情感涨潮似的淹上来,如同累日细雨而蓄积起来的海子,他也想试试看回望。

吴邪却说:“不知道,就试试。”

说得不明就里,两个人都听懂了,大概只是一种牵挂,因为无法退回到最开始的关系,更不舍得就这么切断联系,所以可以进一步试试。

四个月的时间不短也不长,草原的夏季,酝酿一切都刚刚合适。

 

正文完

Chapter 16: 番外1:初尝

Chapter Text

吴邪正式拉着胖子去黑帐篷里作客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那天他开车送哥俩去了夏牧场,看似风平浪静,实在内心波涛汹涌。吴邪一路上都在想自己怎么就说了那番斗志昂扬的话,仿佛前一晚的酒精还在持续发挥作用似的。等吴邪的脑子冷却下来后他越想越荒诞,车都没下,只说自己还要回单位报到,马不停蹄地就逃走了。之后的一个星期,张起灵和阿坤都没主动联系吴邪,也不知道这两人该怎么想他。

我是不是太不地道了?

吴邪坐在办公室反思自己,握在手里的圆珠笔被他按着弹簧,笔尖反复地弹出来又收回去,同事被他吵得心烦,说了句:“小吴你要是闲得没事做就去把库存清点了,看有没有要补货的器械和药剂,过两天要交清单上去。”

“哦……”

这同事是本地人,资历比吴邪深点,尽管两人职位一样,但吴邪一般都受他安排。正好吴邪也不想在办公室里闷着,拿上记事用的小本就去了仓库。也不怪他有空多想,最忙碌的时节已经过去,他本来也是半个文员,这下可不就闲下来了吗?更别说前两个月还在草原上待着,无拘无束的滋味太好,现在生活重回正轨,他的骨缝里也透着痒,总想上马颠一颠,到草场上撒欢似的瞎跑。

吴邪搬箱子的动作一顿,突然会想起什么,又拿出手机看日历,已经七月中旬了,阿坤只说八月份有赛马节,却没告诉他具体的时间。吴邪在小本上记录好库存数量,又蹲地上想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有了个不那么生硬的由头。

但在此之前,吴邪先叫上了胖子,后者是最爱凑热闹的,有胖子的加入,吴邪的到访也显得不那么突兀,也正是因为有第四个人在场,他们三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才稍显松弛与自然;或许也只有吴邪一个人在绷着,至少当吴邪从皮卡车上下来时,张起灵看他的眼神与半个月前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吴邪和胖子买了新鲜的肉菜,一人拎着几大口袋走进黑帐篷,张起灵给他们倒酥油茶,胖子坐在马扎上说一些有的没的;吴邪接过茶杯时特心虚地扫了一眼张起灵,他得说点什么,于是随口问:“阿坤呢?”

“山后面。”

“哦哦,一会儿我叫他回来吃饭。”

有胖子在,做饭就轮不到吴邪插手,张起灵和胖子一起下厨,吴邪就坐在凳子上仰头去看篷顶。牦牛毛编织的帐篷并不完全密不透风,因为是由一条条布匹拼接而成,所以在阳光的照射下能看到清晰的连接线,天光就从这一条条的空隙中漏出来。

进来之前吴邪还很好奇地绕着黑帐篷走了一圈,帐篷被固定在一圈石头砌成的围墙上,围墙圈起来的地方就是生活的区域,好几张布匹被木棍、木针和绳索拉扯、绷紧、固定,帐篷里面再由几根交错的粗木棍支撑起篷顶,起到承重柱的作用;这几根承重柱上扯了几根绳子,上面挂着零零碎碎的物件,什么铝锅、编绳、塑料袋、牛角梳,支出来的树杈上吊着一件外套,吴邪看着眼熟,分辨了几眼才认出是自己落在他们家的,衣服跟着哥俩一起迁了过来。

吴邪脸热,悄然收回目光,胖子注意到他那股好奇劲儿,就说:“天真,你没在帐篷里住过吧?”

突然被点到名字吴邪愣了一下,“嗯”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胖子在说什么,回道:“大学和朋友去山里露营,住过那种小帐篷。”

胖子不屑地说:“嗐,就你那屁大点帐篷也好意思说是露营。”

吴邪懒得跟他斗嘴,回了句:“就你能,行了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吴邪的不对劲,胖子有意要挑起他跟自己互相打趣的劲头,不然就剩他一个人和张起灵说话,也太没意思了。

“跟你说你还不信呢,去年夏天我在小哥这儿住过一晚,刚好遇到下大暴雨,这帐篷里愣是一滴雨没漏进来,你就说牛不牛吧?”

“真的假的?”

吴邪还真是不信,他总以为夏季牧场的日子比在冬窝子里要艰苦,若是遇到雨天,这漏光的帐篷指定得漏雨,可胖子说得信誓旦旦,张起灵也没反驳,他就将信将疑起来。

“骗你干啥,你当牧民是吃素的啊?反正这段时间老下雨,你住过一回就知道了。”

吴邪皱起眉头怀疑地打量篷顶,张起灵解释了句:“牛毛防水,雨漏不进来。”

从进帐篷到现在,张起灵还没正经说过几句话,吴邪也没跟他搭腔,现在他这么一开口,吴邪却咂摸出一点别的味道来。

“那我今晚就不回县里了。”

说完吴邪就放下茶杯,帐篷里菜香四溢,他得去找阿坤回来了。张起灵盯着他撩开帷帐出去,也从这句话里读出别的意思。

牛散落在山坡上吃草,阿坤却策马在山谷间奔跑,赛马节将近,他得再练练才行,尽管没有一定要夺得名次的念头,但也不想在一众人马里落得太后。

夏牧场不比冬牧场那般平坦,吴邪走了十几分钟才翻过山脊,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山头,遥遥望见下方快速移动的身影,他招呼了一声,仰卧在缓坡上的饼率先竖起耳朵。

半个月的时间对家犬来说有半年那么久,它的四条腿还没找准重心就朝吴邪奔过来,吴邪被它扑得坐在草地上,好一顿安抚也没止住饼夹在喉咙里的呜呜声。这是在向他撒娇,也是在朝他埋怨。

等吴邪狠狠搓了好一会儿狗脑袋,饼才不叫了,但赖皮地趴在他的腿上,嘴筒子直往他手心里拱。马铃声近了,马蹄声淹没在草丛里,吴邪抬起头,阿坤牵着缰绳走过来,吴邪就问他:“准备赛马节呢?”

阿坤没点头,而是定定地凝视着吴邪,像是要从他的眼睛里找出别的破绽;比如,为什么从那天之后就断了联系?那句话是对他哥还是对他们说的?这么久不来,是反悔了吗?

阿坤想知道的有很多,可说出口的只有一句:“你现在才来。”

比起其他的,他还是最在意这个。

很久吗?

吴邪心想,其实不过半个月而已。之前他觉得西藏的冬季无比漫长,长得省略了春天和秋天,几乎占据了一年中三分之二的时间,可即便如此,冬天还是眨眼间就过去了。

或许半个月的时间对吴邪来说很短暂,但对于阿坤而言已经足够漫长了。

饼还伏在吴邪的腿上,刚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呜呜地叫着,吴邪忽然把它和阿坤联想到一块儿,兀地哼出声,阿坤不明白吴邪在笑什么,但吴邪已经来了,他等待的时间也可以轻轻掠过,既往不咎。

“胖子也来了,走吧,回去吃饭。”

吴邪站起身,阿坤手里挽着缰绳,他俩一同走下山。

“赛马节什么时候?”

快走到山脚了,吴邪问他。

“八月五号。”

吴邪拿出手机翻日历,那天正好是工作日,阿坤斜着眼睛注意到吴邪的神情变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为难:“你来不了?”

“啊,我请假过来,问题不大。”

只是周五而已。

阿坤没说话,但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的手指稍稍蜷缩了下,他低着脑袋看路,避开坡上的野花在走。

“你哥不去吗?”

阿坤摇头:“他那匹马被贡布喂得太胖,跑不动。”

吴邪没忍住笑出声,阿坤盯着他,不明所以,他只是实话实说。

“我和他一起过来看你比赛。”

阿坤也没搞懂吴邪这么做的意图,他邀请吴邪的本意就只是想让他单独过来。

“为什么?”

“多一个观众不好吗?等你比赛的时候我们给你加油。”

阿坤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腼腆,他不排斥这个提议,所以垂着脑袋,被晒成浅褐色的面颊浮出粗糙的红色,山坡上的风吹得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褐红色的脸颊就在发丝里虚晃。吴邪感到稀奇,也觉得可爱,这个感觉太奇特,仿佛自己也成为了阿坤的亲人,或是兄弟姐妹,或是父亲母亲。阿坤是他翅膀下羽翼渐丰的雏鸟,也是流落在外又归顺到他身边的家犬,他好像慢慢抚平了阿坤心头的皱褶。

这没什么不好的。

两人快走到山脚下,帐篷顶上冒出白色炊烟,吴邪闻到了饭菜的香气,正要加快脚步,阿坤突然说:“我想和你亲。”

吴邪迈出去的那条腿踩实,人却呆住,以为自己听错了,就问:“你说亲嘴?”

阿坤诚实地点头,眼睛里纯粹得没有半点其他欲求,他是真的想亲一亲吴邪。吴邪忍俊不禁,对阿坤贸然涌出来的念头起了好奇:“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上哪儿看到的?”

在吴邪消失的半个月里,阿坤参加了他舅舅儿子班觉的婚礼,阿坤走在接亲队伍里,其实他并不想去,但舅妈特意来他们家邀请,还塞给他们兄弟俩每人一个红包,张起灵更懂人情世故一些,便答应下来。

夜晚,新郎新娘牵头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宴席散了之后张起灵便回程了,阿坤独自留下来观察热闹的人群,他还没参加过婚宴,起初的新奇感逐渐消散,没一会儿就觉得无聊。就在这时,班觉在众人的簇拥下和他的新婚妻子接吻,阿坤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动,像有一根神经连接起心脏,在短短的一刹那,他心头涌起冲动,懵懂地触摸到了亲吻与婚姻的含义。

阿坤没向吴邪解释缘由,但可以明确的是,他再次涌现出这股冲动,尽管吴邪还不是他的妻子。

“就是看到了。”

阿坤说得笃定,仿佛笃定了吴邪会给予他一个吻。

“好吧。”

面对阿坤的直接,吴邪肚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他俩相处起来反而自在很多,再说他已经说过会和他们试试,又怎么会吝啬一个吻。

吴邪迈到阿坤面前,站得比他低一些,抬起下巴就吻上去,两双嘴唇稍微沾了一下就分开,蜻蜓点水似的。

这就是吻?尽管很轻,阿坤仍然感觉到了热,被亲过的地方像被蜇了一下,灼热地刺痛,他喜欢这个刺痛的感觉,但很快就散了。

“不是这种。”

他记得班觉和新娘的嘴唇贴了好一会儿,一直吻到两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分不出是火光还是羞涩。

“那是哪种?”

阿坤穷追不舍,吴邪没糊弄过去,心里有点没底了。

“太短了。”

“诶你这小孩儿。”

吴邪似是耍赖,阿坤也没有不满自己被视作小孩,他得寸进尺道:“再亲一下。”

他知道吴邪会妥协,所以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吴邪没招,无奈道:“那你把眼睛闭上。”

“为什么?”

“哪儿那么多为什么,仪式感懂不懂?”

“不懂。”

但还是闭上了,吴邪单手捧住他的脸,嘴唇挨上去贴了好几秒,阿坤近乎虔诚地受着,仿佛在接受新世界的洗礼。

他也确实来到了新的天地,吴邪替他开启的。至于吴邪,他极力在阿坤面前表现得像个成熟的大人,然而在接吻的时候,他的手臂还是紧张地微颤,他真没亲过男人,本以为会排斥,结果并没有。他给予的这个吻更像是在用嘴唇安抚,他在给阿坤顺毛。

阿坤真就乖了下来,吴邪收回吻时,他回味似的盯着脚边的野草出神,吴邪问他:“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直视吴邪的眼睛,说:“我出汗了。”

吴邪注意到他鼻尖上的汗珠,哼笑说:“出汗是正常的,初吻都这样。”

吴邪转过头的时候摸了摸鼻尖,他也出汗了。初吻啊,他居然能对阿坤说出这个词,就跟不会害臊一样,吴邪的耳朵后知后觉地发烫。

吴邪走到帐篷边上才看到蹲在围栏前给小牛耳朵上系红布的张起灵,张起灵抬起头看他,吴邪的心跳骤然快起来,就跟做坏事被人发现了似的。张起灵不动声色,他也没办法问,倒是从身旁走进屋里的阿坤,显得心情很好。

“给达瓦系这个干吗?”

吴邪问。

“放生。”

“啊?要放它回大自然?还太小吧。”

张起灵摇头,牧民口中的“放生”不是这个意思,他解释道:“放生是让它自然老死,大了也不用卖掉。”

“哦……”

吴邪的手指缠住达瓦耳边的红布,目光却落在张起灵的肩头,他走了片刻神,直到胖子叫他们进屋吃饭才拉回意识。

晚上四个人睡一张床,胖子扯呼,吴邪根本睡不着,他被夹在两兄弟中间,心中腾起别样的滋味。他看不见黑暗中的任何动静,但他很明确的是张起灵迟迟没入睡,这人的目光仿佛形成了实质,吴邪感觉他一直盯着自己,莫名就想到下午发生的事,又觉得张起灵应该不会这么在意,不过若真是这样,那就有意思多了。

吴邪侧身面对张起灵,低声说:“你是不是没睡呢?”

“嗯。”

带着温度的呼吸拂到吴邪面上。果然。

吴邪翘起嘴角,他真的觉得张起灵这个样子蛮好玩,就接着逗下去。

“你也想试试?”

没说是什么,但张起灵肯定能会意,就看他会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什么?”

“别装。”

“嗯。”

之前营造出来的距离感荡然无存,仿佛变成需要吴邪去哄的小孩样,但这只是吴邪心里的想法。他觉得张起灵这样也挺好,总比什么都憋在心里强,他都亲了阿坤两次,平衡一下张起灵也是应当的。只是他刚要吻,张起灵就埋首过来,起初只是嘴唇贴着嘴唇,吴邪张了下嘴,湿热的嘴唇便将他吮吸起来,这个吻很快就带上情色的意味。

吴邪心中感慨,这人看着实在云淡风轻,实则都是装的。

张起灵亲得很慢,四瓣嘴唇揉来揉去,他吻得太重,深刻得能印拓出嘴唇上的纹路。津液从唇缝里溢出来,又被吮走,吴邪不敢呼吸得太重,怕吵醒身后的阿坤,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和张起灵接吻的确很舒服,亲自“揭露”张起灵不为人知的这一面使他窃喜,他有些陶醉了。

原本紧张的心绪飘起来浮至头顶,吴邪松开紧绷的呼吸,闷哼了一声,随即他又提心吊胆,想点到为止,但这滋味太好,与阿坤蜻蜓点水的亲吻完全不同,吴邪成了初尝禁果的那方,他不再游刃有余了。

吴邪的侧脸贴着枕头,清晰且沉重的心跳声击打他的耳膜,除此之外还有口腔里唇舌纠缠的滋滋水声,吴邪臊得不行,几番扯开距离,又被张起灵吻回去,一边沉醉一边剥离,暗自祈祷胖子别在这个时候醒,又在心中暗骂这个闷油瓶子藏得太好了。

好在张起灵并非故意捉弄,他也险些克制不住,吴邪将手按在他的胸口时他才清醒,吻的力度也轻下来。吴邪头皮汗湿,他感知到下体微微抬头的趋势,于是彻底和张起灵分开嘴唇,他盯着黑暗中张起灵的眼睛,声音带了些喘:“你有点太……”

吴邪没把话说完,因为他的后颈传来温热的气息。

“我呢?”

阿坤问,吴邪生出一种被抓奸在床的荒诞感,随即他又伸手去够阿坤的脑袋,阿坤自己就把下巴靠在吴邪的肩头,侧头亲了一下他的脸颊,手却捉住吴邪的手腕。

吴邪又无奈又好笑,两碗水的确难以端平,思来想去都没有折中的法子,胖子还在呢,尽管他这人睡得死沉,可吴邪真不敢在这个时候做出格的事情。

“出去吧。”

吴邪豁出去了,哥俩就跟等着他这么开口似的,接连起身下床,吴邪披了件外套,胸腔里跳动的心脏既亢奋又紧张。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和他们是不对等的,他在这段三角关系中既不是上位者,也不是下位者,可一想到自己主动踏入两人的视野中,还是生出即将被攻陷的错觉。

看见张起灵和阿坤在帐篷后面静候自己时,吴邪才注意到今晚的月光很亮,几乎照得整片草原都镀上一层银光。兄弟俩的目光都直射过来,他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这太挑战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认知底线了。

刚才在被窝里他还能意乱情迷地和张起灵接吻,出来被冷风一吹,他的头脑也清醒了几分。吴邪被盯得头皮发麻,可他脑子还在正常运转,甚至在思考应该先从谁开始,他问张起灵:“你不吃醋吧?”

言外之意就是先安抚阿坤,尊老爱幼嘛,吴邪脑海里蹦出这个词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

“有一点。”

阿坤则想,吃醋又是什么意思?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因为吴邪接下来的行为证明了他刚才是在征求张起灵的允许。

“那你让一下。”

吴邪这么说,紧接着就捧起阿坤的半张脸与他接吻,不再是轻轻地一碰,而是伸出舌头,去舔,去吮。阿坤的反应慢了半拍,他在屋里听到的动静就是这样的,黏稠的水声,原来是口舌在交融。

他们吻得这样亲密,也完全将自己排除在外,阿坤心口也烧起来,一半因为舌吻带来的刺激,一半因为头一次尝到了妒忌的滋味,不过这并不是占有欲作祟,他只是不想被排除在外。尽管他和张起灵并没有挑明了说,但他们双方都默认吴邪是他们共有的,而他们也同样属于吴邪。

吴邪哪里知道阿坤默不作声地想了这么多,连舌头都不愿意动一下,他就撤开一点距离,按在下颌上的手指用力了些,说:“学着点。”

阿坤收回心,模仿吴邪接吻的姿态伸出舌头,他含住吴邪的舌头,牛犊吃奶似的往嘴里吮咽,吴邪被吸得舌头发紧发痛,喘息声重起来,接着倒吸一口气,“嗯”地皱起眉头。张起灵从他身后搂过来,一手把着腰,一手覆盖在他的裤裆,平淡地指出他的生理反应:“吴邪,你硬了。”

吴邪脑子轰鸣一下,两边的肩膀往内扣,张起灵的手臂又将他裹得更紧些,隔着裤子往上握住吴邪的那根。吴邪舌根发软,一手撑在石墙上,阿坤被他趔趄的脚步推到墙上靠着,但嘴上的动作一点也没败下阵来。

吴邪受不了上下夹击的弄法,他别开脸,额头抵在阿坤肩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兄弟俩的目光越过吴邪的肩膀撞在一起,一个侧过脸亲吻吴邪的耳畔,一个捧起吴邪的下颌再度和他接吻。

吴邪被张起灵解了裤头,性器从内裤边缘释放出来,硬硬地戳在阿坤的腰腹上,阿坤低头瞥了一眼,他那里也鼓胀得厉害,可他没有自己去解,而是挺起腰往吴邪的腿间顶,他说:“我也硬了,你帮我弄。”

除此之外,又一根硬热的东西戳在他的臀间,吴邪咬着后槽牙,抓在石墙上的手指都扣紧了,他真是着了兄弟俩的道,被前后夹击到快要光屁股了才意识到这两人其实一点也不好糊弄。

吴邪帮阿坤打飞机,他们俩的性器贴在一起蹭动,张起灵那根硬到让他无法忽视,烙铁似的压在他的股缝,随着身体的晃动而上下磨蹭。吴邪前面爽得溢出透明的性液,阿坤的手也覆盖上来,粗糙的掌心擦过铃口,吴邪爽得仰起脖子叹息,阿坤又含住他的喉结,柔韧的舌尖在上面舔舐,犹如舔食骨缝的豹子。

吴邪的裤腰垮了下去,张起灵性器的轮廓越发明显,吴邪暂时还没有献出后门的勇气,他提了提喉咙,语气有些求饶,也带着商量,他说:“别在这儿操我吧?”

张起灵哪里有那么急色,他都没打算把自己那根拿出来,他怕吴邪吃不消,也怕吴邪畏缩。

“不会。”

张起灵真挺沉得住气的,说了不会就是不会,吴邪快被阿坤弄得站不住了,他还帮人扶着腰,不让吴邪腿软跌下去。这人就跟置身事外一样,吴邪和阿坤交颈,他便把手伸进吴邪的里衣,大手从腰腹游走到胸膛。

吴邪被他摸得蜷腰,使劲憋着才不让自己松懈出叫声,可阿坤揉弄他的顶端,浊液一股一股地冒出来,吴邪实在没忍住,呻吟在喉咙里抖。阿坤见状不仅没松开手,反而重重地上下捋动,吴邪头皮都炸开了,后背刺刺地发麻,像有好多蚂蚁在咬,吴邪喊了一句“别”,阿坤也没把手拿开,吴邪惊喘了一声,自己都被这个声音吓一跳,终于两条腿都站不住便往前倒了过去。

吴邪伏在阿坤身上小幅度地抽搐,张起灵的手臂穿过腋下反扣住吴邪的肩膀,他又倚在阿坤身上,阿坤也抓着他的侧腰,谁都想往自己身前多带一点。吴邪感受到身上微微拉扯的力道,想笑,撑着石墙又站稳了,阿坤那只作祟的手才从他的性器上溜走。

他抬起头对阿坤说:“别弄我的了,你也弄弄自己的,被你俩前后夹着快要热死。”

“想看你爽。”

阿坤说话直白得臊人,吴邪脸本来就热,此刻权当没听见。阿坤瞥着他通红的脸,心口满足得仿佛被熨烫了一遍,服帖又顺从,把性器顶进吴邪的虎口,又把脸凑到吴邪面前,意味再明显不过。他就是被惯的,吴邪亲了他一口,身体往后退了一点,张起灵硬得和烧火棍似的玩意儿还顶在那里,可他分毫未动,甚至还帮吴邪轻轻摩挲起根部,让褪去的快感再慢慢推上来。

真是服务型人格,吴邪心想,然而张起灵一淡定,吴邪就沉不住气,非要扯下他体面的外表看他失控的样子。吴邪一只手往后伸,掌心压在勃起的部位,又虚虚地握住往前一拽,张起灵这才闷哼一声,吴邪被他这一声哼得有了感觉,本就降低的底线又落下去许多,他说:“你插进来吧。”

吴邪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么大的歧义,就连正在享受他抚慰的阿坤都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仿佛被当面叼走了一块肉。

“不是捅我后面啊,我是说我用腿帮你夹,咱们快点完事。”

吴邪越找补越觉得真是万恶淫为首,现在他就能做这种边缘性行为的事,以后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别的事来。尤其是当张起灵真的把性器插到腿缝里时,他心里快别扭死了,张起灵的那根湿得不像样,黏湿地从股缝擦到前面来,吴邪低头看了一眼,涨成紫红色的顶端从腿间冒出头,吴邪心里那股异样感一下就变了味,他的喉结提起来,却未放下,而是暗暗发紧,张起灵竟然忍成这样了。

张起灵的两只手都抓在吴邪的腰两侧,他缓慢地往后抽动,再缓缓地贴着卵蛋顶上来。说不清是皮肤相互摩挲而产生的快感,还是意识到张起灵正在因为自己而情动所以心中饱胀,吴邪被插了几次就干脆趴在阿坤身上,他圈住阿坤性器的手臂被彼此的腰腹夹着无法动弹,而他身体被顶得不断往前耸,性器也随之摩擦。

吴邪拧着眉头,他仅有的一丝力气都用来支撑脖子,他都不分清耳边的喘息声到底是谁的。直到阿坤啃他的下巴,他才睁开眼睛,少年人的眼睛烧得和火炬一样,吴邪当他难捱欲火,就撑出一点空隙,右手握上去帮他手淫。

张起灵狠狠撞了几下,皮肉拍打出啪啪声,吴邪差点又跌回去,抓住性器的手也用力起来,阿坤弓着腰粗喘,乱蓬的长发盖住眼皮,他又隔着发丝死死盯着吴邪那张混沌不堪的脸,在想是张起灵把他弄成这副样子的吗?

只是被这个想法占据了一秒的阿坤,下一秒就按下吴邪的后颈索吻。他的另一只手盖在吴邪的手背上,射精的快感席卷了他,他迟钝得只是将嘴皮贴在吴邪的嘴唇上面,还是吴邪撬动他的舌尖,两个人缠吻了一会儿。张起灵的手臂横箍在吴邪的小腹上,他被勒得几乎嵌在张起灵的怀里,而他腿间的性器也一阵勃动,虬结在上面的筋脉贴着腿根一跳一跳的,他也要射了,吴邪用手挡了一下,才没让喷射出的精液溅到裤子上。

浊液糊了吴邪的两只手,体液特有的腥膻味散出来,他把手张开,仿佛自己做了多坏的事,心情复杂地看着。

张起灵帮他提裤子,阿坤给他拢好外套,然后带他去洗手。

三个人都发泄结束,但神清气爽的只有其中两个人,直到吴邪躺上床,他还忧虑地看着篷顶,月光透过缝隙稀疏地漏下来,在黑色的篷顶上宛如星点一般。

吴邪枕着脑袋,快速回味了一下刚才的荒诞事,只是半个月不见而已,进展快得他都咋舌,是他接受太良好了吗?起初他还以为哥俩对他只是感情上的依赖,现在来他们根本就是荤素不忌,不过他自己不也是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吴邪懒得再想,把手放下来搁在被面上,他刚一闭上眼睛,左右两人都抓住他的胳膊再塞回被窝里去。

翌日清晨,胖子吃过早饭就要回县里,吴邪跟他一块儿走,张起灵和阿坤骑马送了他们一程。等哥俩调头回去,胖子才自顾自地和吴邪聊,而吴邪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没拿。

“嘿跟你说话呢。”

“听着呢,你说吧。”

吴邪暂时没想起来,就跟胖子搭腔,胖子又把刚才那个不正经的话题又重新提了一遍。

“你说他们哥俩会不会娶同一个媳妇儿?”

吴邪听傻眼了:“什么玩意儿?”

“你不知道啊?这儿好多人家都这样,一大家子好几个兄弟,但家里没那么多钱,就只够娶一个老婆,女的嫁过去就好几个老公,嘶——这习俗叫什么来着?唉我记不得了,反正就跟我说的一样。”

“我去,这是你瞎编的吧?”

胖子白他一眼:“你还不信呢,去打听打听,多的是人这样,就你大惊小怪,懒得跟你说。”

胖子插了一盘磁带听歌,吴邪还处在震惊中久久不能回神,只是他突然联想到什么,呆滞的神情变成恍然大悟,喃喃说了句“我靠不是吧”,胖子以为他搭错哪根筋,问他怎么了,吴邪眼神慌乱了一下,就说自己记事用的小本落他们家了,胖子不以为意,让他下次去再拿回来,接着哼着小曲就拐上公路了。

其实吴邪诧异的不是丢东西这件小事,可他没好意思说实话,回了宿舍才给张起灵拨去电话,问他有没有看见一个小本子,翻开是空白页,记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吴邪不想又去数一遍库存,就让张起灵把上面的余量报给自己,还说下次过来来。张起灵问他下次是什么时候,吴邪沉吟片刻,没想好确切的日期。张起灵就道:“后天赶集,我给你送来。”

其实并不是多紧要的东西,吴邪还不想麻烦张起灵专门跑一趟,他又说是顺路,本来也要到集市卖酥油,吴邪就同意了。

后天吴邪还在工位上开处方签,一个同事就走进来把小本子转交给他,就是他落的那本。吴邪有些诧异,以为自己会和张起灵见一面,没准还能一起吃顿饭,谁知道他真的只是顺路来一趟。

吴邪心里怪微妙的,又说不出来是什么。他把本子放到一边,一朵被压得不那么平整的野花从内页滑出来。吴邪又翻开本子,紧挨着笔记的是一张铅笔画出来的人像。

吴邪怔了几秒,小心翼翼地把干花夹回去,又盯着那张铅笔画想:原来我长这样?

坐在吴邪斜对面的同事只看到他用手指盖在嘴唇上,却不知道他其实是在掩着嘴角上扬的弧度。

Chapter 17: 番外 2:知味

Chapter Text

吴邪所在的单位发了两套夏季的工作服,这衣服去年他就领了两套,估计是统计出错,今年又给他发了一遍。虽然单位不大,但给的衣服质量都挺好,只是吴邪一个人穿不了那么多,正想找后勤部的同事退回去,就想到还在草原上的哥俩。

这两人没几件常服,或者对他们而言,藏袍本身就是日常穿的衣服,夏天气温没那么冷,牧民一般就单穿一件衬衣在外头,到了夜里再把外袍披上。吴邪难得见他俩穿常服还是自己把衣服落他们家那次,吴邪去找他们的时候衣服穿在阿坤身上,阿坤头发长,就这么披散在肩头,颇有一股街头歌手的味儿;第二天早上,这件棕色的夹克又跑到张起灵身上,他的肩背周正,挺阔的夹克被他穿得蛮洋气。

于是那件衣服吴邪就没要回来,捡了一件不知道是谁的外袍穿上就回了城里,下次再过去时他俩又把衣服物归原主,但阿坤硬要吴邪把自己的一件外袍穿在身上,吴邪这才想起来原来上次穿走的衣服是张起灵的,他心里乐得不行,对阿坤说:“你俩神戳戳的。”

这个词是吴邪跟单位里的四川同事学的,他觉得语调好玩,就拿来用,显然阿坤没听懂,不过吴邪穿了他的外袍他就不用听懂了。

吴邪把两件T恤叠起来放背包里的时候就想起这段往事,自上次他和那两人有了肉体上的实质性进展后,他又好些天没过去了。胖子为升迁的事忙着写材料,吴邪便不能拐着他的名义开车过去,这下现成的由头递到跟前,吴邪也不再犹豫,直接给张起灵发过去一条短信:下午我过来,有需要我带的东西吗?

吴邪按下“发送”键,手机上的信封标志显示正在发送,还没等“发送成功”这四个字跳出来,他又觉得只给张起灵发不太好,便给阿坤也编辑了一条短信:我等会儿过来,你想吃啥,我给你带。

两条短信都发送成功,吴邪才安心下来,他自作主张地开了一张处方签,又到药房拿了两盒乳酸菌一类促消化的药,夏季草叶茂盛,牛们都敞开胃口去吃,一天到晚都把头埋在山坡上,被赶回去才肯开始反刍。那日吴邪就发现有好几头年岁不大的小牛肚子鼓鼓的,怕又是胃胀气,就提前拿好药送去,免得之后胀得难受,只能从肚子上开个口子放气。

恰逢胖子即将升职,他索性连车也换了一辆更拉风的,不过这车只能用来装逼,真要装个几箱医用器械或者药水药片,后座压根就放不下。吴邪虽说从医,可骨子里仍旧保留了江浙人做生意的鬼精头脑,他在酒桌上把胖子捧得跟什么似的,最后以一个连二手摩托车都收不到的价格把胖子那辆二手吉普车买了过来。

到底是正儿八经过户到自己名下的车,再破吴邪都开得潇洒自在,他一手搭在车窗框上,又把胖子落在中控台上的蛤蟆墨镜拾来戴上,心里别提多美;他又顺手插进去一盘磁带,光听前奏吴邪就皱起眉头,半句低俗的歌词还没唱完,吴邪就把磁带拔出来扔回扶手箱里。他低头在一众云南山歌磁带盘里扒拉,硬是没找到一个能听的,就连上次被阿坤挑中的那盘藏歌磁带也不知道被扔到了哪儿去。

吴邪正想到阿坤,阿坤就和他的想一同到来,恰好得就像他的出现仿佛是吴邪联想出来的结果。吴邪的视野和听觉一齐捕捉到马和马蹄,他摘下墨镜对阿坤扬了扬下巴,后者甩动缰绳,胯下的马匹得令,三两步就奔腾过来,阿坤驾驭着马匹洒脱的样子轻松得毫不费力。

吴邪瞬间就想到等阿坤下次到城里要带他去玩些什么,租碟片、选磁带,再教他使用自己闲置出来的那台DVD机,阿坤家里去年冬天就装了太阳能板,尽管一天下来也蓄不了太多电,但在黑漆漆的夜里总归有了可以长久明亮的灯光。日子到了夏天就变得丰盛且余裕,储存的电量足以支撑家里使用新的电器,吴邪考虑得比兄弟俩周到,他一件件地搬来新家电,就像是在给自己的生活做装点。

胖子都侃他不像是牧医,像是来支援藏区的扶贫干部,吴邪明面上骂他肤浅,关照自己的朋友哪里用得着大惊小怪,说得多无私公正,其实心里却想着再多照顾一点这哥俩。吴邪总感觉自己这心态就跟救助了流浪动物似的,因为有了早先的对比,就不愿意他们再过回原来的日子。之前还能说是恻隐之心作祟,可现在如果再用“同情”来概括,就显得单一了。

吴邪和阿坤到帐篷的时候张起灵还在山头放牛,阿坤说近些日子总远远地看见雪豹的身影,离得也不近,和牛群隔个两三百米,那豹子就趴在岩山上望着,倒不用担心大牦牛被捕,就怕小牦牛落单,于是张起灵总骑马在牛群里守着。

“不是还有饼吗?我记得豹子体型也没多大,有的藏獒长得比雪豹还大。”

“饼也不能被咬。”

“诶我说,你简直把我想得太坏了,又没说要让饼去冲锋陷阵,我是说有饼看着,豹子不敢怎么样吧?”

吴邪是开玩笑的说法,阿坤对饼的爱护不比他少,当初送饼给他们是有看家护院的目的,可真正相处下来,饼的日子过得比小牛犊还滋润;张起灵时不时喂它吃肉骨头,阿坤把它玩伴似的逗,既不要它看守屋子,也不要它撵走狼群,就跟亲生的一样。

阿坤则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饼是你送来的,我不想让它受到伤害,我也不觉得你很坏。”

看阿坤严肃的样子,吴邪才意识到自己调侃过了头,阿坤太容易对他说的玩笑话认真,往往搞得他不知道该如何轻松地相处。

“哎呀我说着玩的,我以后不跟你开玩笑了,你老当真搞得我怪那个的。”

吴邪赶紧给自己找补,他拉开包链把T恤拿出来,刚想转移话题,就听到阿坤继续问:“哪个?”

“……就是怪不好意思!像是我在捉弄你一样!”

阿坤有点呆地盯着吴邪,其实他没搞懂其中的关联,吴邪的思维比他跳跃,说的好多话他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不过看样子吴邪不是真的觉得自己在说他坏,就点点头:“你别不好意思,你和我不是外人。”

吴邪正拎着T恤的肩膀两头在阿坤身上比画,后者说话向来不知轻重,随口就说了句让人害臊的话,本人却毫无自觉,还低着头打量自己身前的衣服,殊不知吴邪臊得耳根子热起来,忙别开脸咳了一声,才说:“你跟你哥一人一件,我从单位上拿回来的,大小应该正合适。”

“哦,谢谢。”

“不是说不是外人吗?那你还跟我说谢?”

阿坤正解衬衣纽扣呢,听吴邪这么一说就又回他:“那不用谢。”

吴邪嗤地笑出声,阿坤早已习惯吴邪被自己不经意的话语逗笑,自己脱了衬衣就把吴邪给的T恤换上,一个冬天过去,阿坤蓄了不少肌肉,但他和吴邪差不多高,除了肩膀那儿有点紧绷外,其他地方穿着都正正好。

阿坤试探地看向吴邪,两条胳膊拘谨地垂到身体两侧,眼神既试探又期待。吴邪伸手过去帮阿坤把后领子翻出来,看他这副拘束的模样就又笑,特别是配上胸口的单位标志,生出一股违和的亲切感。

“挺合适的,你别拘着,走两步我看看。”

阿坤听话地走出去两步,又方方正正地走回吴邪跟前,和军训走方步似的。吴邪越看越想笑,估计还是得让阿坤适应一会儿,老盯着他指不定要走顺拐了。

“我看着还行,你喜欢吗?”

阿坤点点头,指着胸口的牦牛标志,那是吴邪他们单位特意设计的图标,下面还印了一排单位名称的藏文,阿坤说:“喜欢这个。”

“喜欢就行,要是冬天又发我一套新的防寒服,也给你拿来。”

吴邪喝了半茶缸水解完渴就和阿坤一起开车去附近的山涧打水,只是两人刚把两桶水扛进车斗,阿坤又兀自走回溪流旁边,吴邪以为他要洗洗手什么的,就先坐进驾驶座等他,可等了几分钟也不见阿坤回来。吴邪只好又下车去寻人,阿坤正好冲干净头发上的泡沫,弓着腰将水珠拧干,甩了几下脑袋后又猛地挺腰站直,回头就看见走上坡来的吴邪。

阿坤的头发还是湿的,没一会儿就把肩头的布料洇湿,吴邪一边转方向盘一边说他:“你拿冷水洗头也不怕落下病根,就算是夏天,但草原上也没多热吧,更别说你们家还没吹风机,傍晚一降温你不得感冒了?”

冰凉的水珠沿着发梢滴到大腿和座椅上,阿坤悄无声息地抹掉皮面上的水滴,又把车窗摇下来,让吹进来的风尽快将湿漉漉的头发吹干。

吴邪看他还敢降车窗,立刻就给按回去,从自己腰后面扯出一件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车里的格子衫,扔到阿坤腿上,说:“你快拿这个擦擦头发,别一会儿真着凉了。”

阿坤抓起衣服不往头上擦,而是先闻闻,偏这个举动又被吴邪瞥到,他无奈到好笑地说:“嫌有味儿就还给我。”

阿坤没这意思,把格子衫盖脑袋上才说:“没嫌。”

他就是下意识地嗅嗅,就跟动物打招呼时会闻一闻对方身上的气味一样,他也习惯性地确认一下这件衣服上有没有吴邪的味道。

吴邪哪晓得他这些小心思,回去之后就生火做饭了,为防夜里降温还特意烧了一盆炭火出来。阿坤坐在火炉旁边,他把吴邪给他的格子衫用手支起来和头发一起烤干,吴邪煮上米饭就朝门口走去,路过阿坤身后顺手摸了一把他的脑袋,感觉差不多干了又要他换一件厚点的衣服,于是阿坤不舍地把T恤脱下来,换回了自己的衬衣再披上藏袍。

也是听到牛群从山坡上走下来的铃铛声,吴邪出来迎一下,顺带拿了几块风干的肉块。张起灵看到吴邪站在帐篷外的身影,原本落在牛群后面的步伐也加快了几分,吴邪等他走过来,削了一片风干肉丢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对他说:“你要的东西都给你带了,快进屋吃饭。”

张起灵把牛赶到圈里在外面用接的雨水洗了手再进来,吴邪刚把肉干削进锅里,一盖上高压锅锅盖就拿起另一件T恤对他说:“单位发的衣服,你试试。”

阿坤本来烘着外套,见张起灵换上了吴邪同款T恤也站起来,陈述的语气又带着一点炫耀,说:“我也有。”

张起灵瞧他一眼,没搭茬,又把脱下去的外袍重新裹上,对吴邪道:“挺合适的。”

吴邪被阿坤的幼稚劲逗得憋不住笑,从后面搡了他一下:“行了你,把外套穿上,感冒了没人管你啊。”

吃完晚饭三个人分工明确,张起灵和吴邪去给牛们喂药,阿坤收拾吃剩的碗筷外加烧洗漱用的水。等吴邪从屋外走进来,看见重新拼到一起的两张沙发,恍然醒悟,他怎么就顺其自然地留宿了?吴邪右脚迈进帐篷,左脚还没抬进来就想到今晚会发生的事。三个人搞在一起的确挺荒唐的,但突破了那一道心理防线似乎也没什么是不能够做的,吴邪心猿意马地洗脸刷牙,他不想表现得太过期待,可等阿坤平静地睡在他的身旁时,吴邪还是望了一眼走向门口的张起灵的背影。

月光稀疏地从帐篷顶之间的缝隙孔洞中过滤下来,帐篷里充盈着雾蒙蒙的光线,像山间蒸腾起来的雾霭,张起灵又撩开幕帘,月光在他肩上披了一层薄光,吴邪喊了他一声,他才转过头来。

“要守多久啊?”

其实晚饭席间张起灵就说明了情况,那只觊觎牛群的雪豹胆子愈发大了,有时会趁着夜色偷偷溜过来,张起灵放心不下,所以借了把猎枪准备给这头豹子一点威慑。

像是知道吴邪要说什么,张起灵特意补充了一句:“不会伤他,只让它听见枪响。”

吴邪这才放心下来,不过在看到张起灵大半夜也要出去守的时候还是有点担心,要是枪响也没威慑力怎么办?岂不是真要打死才肯罢休?不过他随即又想到张起灵不是那种人,只是夜夜都这么苦熬,身体也会吃不消吧,雪豹有什么天敌吗?还是说要去偷另一只雪豹的尿洒在牛圈周围当领地标记,这只雪豹才不敢再过来?

就在吴邪胡思乱想的时候张起灵已经放下幕帘出去了,吴邪顶着篷顶发呆的眼睛眨了眨回过神来,他低头一瞧,发现阿坤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你们这儿是不是经常猎杀雪豹?”

吴邪问。

“听别人杀过。”

吴邪一想,也是,遂叹了一口气。

阿坤观察吴邪有些低落的神色,又说:“一般很少遇到雪豹,雪豹也不怎么接近牛圈,人一靠近,它们就会跑开。”

吴邪哦哦两声,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阿坤这是在开解自己,所以不自觉地翘起嘴角笑了笑。

“要是雪豹不怕人,你肯定想上去摸它。”

吴邪一只手枕在后脑勺底下,侧脸笑着对阿坤这么说。

阿坤却绷着一张严肃的脸:“不会,它是野生的,不是牦牛。”

吴邪怔住,阿坤的眼睛里折射出微弱的月辉,他被这丁点银色的光芒闪烁了一下。

吴邪故意打趣他:“牦牛不也有野生的。”

阿坤语塞,想了好半天都找不到话来反驳,吴邪就笑:“你跟你哥比也像是野生的。”

“什么意思?听不懂。”

“就是……唉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感觉,一种感觉。”

阿坤沉默片刻,他在脑中将野生这个词和雪豹关联在一起,而吴邪又以这个词来形容他,所以他的心脏也跟着悬浮雀跃起来。

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就是一只野生的豹子,而潜藏在他体内的不受约束的因子也争先跳跃出来,他想象自己的四肢变成厚实锋利的爪,脊背延展匍匐,如山脉一样流畅地展开。他不再需要站立,而是和豹子一样极力拉长足与足之间的距离在原野上奔跑,茂盛的草丛将他拥抱,草叶轻轻抽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弄得他痒痒的,忍不住想要在草丛里打滚。新鲜的泥土气息将他包裹,露珠沾湿了他的毛发,他只需要用带有倒刺的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舐,就能将自身清洁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阿坤呼出一口气,他短暂地在脑中梦游了一番,他喜欢野生这个词。吴邪选择包容他这部分秉性,就像草原一言不发地容纳了所有长于此地的生物那样。

“我要亲你。”

吴邪已有应对阿坤贸然提出亲密需求的经验,此刻也相对淡定。

“又这么突然?我哪句话让你这么想了?”

吴邪是真想笑,他也的确笑了,语气带着笑意,身体也朝阿坤侧过去一些。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阿坤琢磨不出来答案,他只知道自己在想象成为一只雪豹徜徉在原野上时,一只手搁在了他的头顶,于是他又变回了人,而想亲吴邪的念头也跟泡泡似的冒了出来。

吴邪也不为难他,他挨过去,鼻息如轻柔的夜风拂在阿坤的鼻尖。

“下次你可以直接亲我,不用说出来。”

阿坤没有回答,他已经吻了上去。

吴邪被阿坤轻车熟路地解开裤带摸进裤裆时还分神想了一下张起灵,他竟然诡异地生出一点心虚来,这算是偷情吗?很快他又因为自己联想到“偷情”这两个字而感到更大的惊悚。

不过兄弟俩都挺好安抚的,既然现在将张起灵落下了,那之后再补偿回去就行了。吴邪也放纵自己沉浸在和阿坤的亲密接触中,他被摸得都懒得动手了,就这么侧躺在被窝里让阿坤将自己那根也并过来贴在一起。

阿坤见吴邪懒懒的,但含在嘴里的舌头还是愿意动两下,他也不再过度索求,甚至一门心思地想要吴邪更舒服,于是直接翻身跪坐到吴邪的双腿之间。吴邪一下睁开眼睛,自己的裤子被阿坤快速剥离,他以为自己要被走后门了,惊得合拢腿说:“现在吗?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阿坤不明就里,问:“什么准备?”

吴邪低头看见阿坤拢起的裤裆,以及他握在自己老二上的手,恍然醒悟,自己会错意了。他干笑两声,结果把心里话吐了出来:“没什么,我以为你现在就要操我。”

阿坤也怔住,露出茫然的神色,他只是社会化程度低,但并不代表他不谙性事,即便没看过真人做那档子事,他也看过不少牦牛交配。在他的认知里,交配这种事只能和雌性做,吴邪和他一样都是男人,可相互抚慰也能舒服,他也就不那么较真,可突然被吴邪这么一点化,他的固有认知也被打破了。

“我们也能做?用哪儿?”

吴邪在心底无声大叫,措辞良久才决定如实道出:“其实可以做……但是不太雅观,呃……因为要操的地方比较……”

吴邪说得面部神经都要抽搐了,阿坤还特别求知若渴地盯着他,勃起的部位沉甸甸地压在大腿根,每一次弹动都在提醒着吴邪,再继续说下去,被走后门的概率将大大提升。

“我知道了,是这里吗?”

阿坤支起吴邪的膝弯,勃发的老二抵进股缝,吴邪心脏提到嗓子眼,心道阿坤这个时候倒开窍了。

“对……很怪吧,但……嗯……男的和男的做爱就是这样。”

“要是进去里面,你会舒服吗?”

阿坤诚恳地看向吴邪的腿根,他心中没有半点厌恶,反而充满了吸收到新知识的好奇。

吴邪也是个刚入门的男同性恋,他哪里知道这些,要怪就怪当初自己误入同性恋论坛的时候没有一探究竟,不然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露怯。

“不好说吧,有的人会舒服,有的人可能没感觉,但被捅后面肯定会痛,我猜的……”

阿坤听到“会痛”就没说话了,吴邪的小腿放下来点,虽然还穿着内裤,但这么被人举着膝弯还是有点不自在。他问阿坤:“……你想捅我?”

“不想,怕你痛。”

其实吴邪还想说做好润滑和扩张应该会好很多,但他现在也没有要做全套的打算,还是等水到渠成的时候再说吧。

“能用腿帮我夹吗?像上次你给我哥做的那样。”

挺平淡的一句话,说得吴邪脖子都涨红了。这太羞耻,偏偏阿坤还说得如此坦然,仿佛他给张起灵腿交不过是多分了一碗茶那么简单的小事,可也就是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阿坤还就一直记挂在心上,找准了机会要讨回来。

吴邪喉咙发紧,努力保持年长者的平静:“行啊,我转过去?”

“就这样,我想抱着你。”

吴邪实在装不下去了,他拿手抹了一下脸,顺带擦走鼻尖上的汗。阿坤褪下裤腰,硬挺的那根从裤子里跳出来,吴邪看着心惊,不禁联想到自己未来的某天被同性的东西贯穿的画面。他实在紧张,大腿不自觉夹紧,阿坤本想掰开腿根再插进去,可他的手指沿着腿缝挤进去都费点力气,大腿肉像往里吸附的蚌肉似的,滑腻腻地挤压着他的手指。阿坤头皮发热,一时间心跳都放慢了,他不禁想象插入到吴邪的后面会是怎样的感受,会比这更热更拥挤吗?

阿坤看着自己的龟头压在两腿之间那道细细的肉缝里,偏白的肉色被压出更深的阴影,往里凹陷的肉窝慢慢将他的阴茎含了进去。阿坤呼出满足的喟叹,他的嗓子哑得厉害,一股火从胸腔腾起,烧得他喉咙发干,喘息都带着火星似的。

吴邪的腿肉受到滚烫筋络的挤压,好似自己的更深处给层层碾开似的,本能地想要分开腿躲避,可阿坤抱紧了他的双腿,他沉溺于被紧致的肌肉拥住的窒息感,刚插进去没多久,就砰砰地摆胯撞起吴邪的腿臀。

肉体拍打声不绝于耳,吴邪被阿坤撞得抓紧身下的床褥,以免自己被顶下床,阿坤的额头、脸都贴着吴邪的小腿,他一点也不克制自己的喘息,还一手裹住吴邪前面那根飞快地捋起来。吴邪被这又快又重的弄法搞得挺起腰,上半身宛如紧绷的弓弦似的拉开,只剩肩膀和后脑勺撑着。

阿坤头脑昏沉地射了第一回,连回味的余地都不给,便直接俯下身,将吴邪的两条腿侧压在床上,他按着吴邪的膝盖,重新将阴茎挤入紧闭的腿缝。再次插到底时,吴邪都能看见自己的腿间冒出的大半根阴茎,怒胀的龟头吐着黏液,吴邪的大腿缝被插得黏湿滚烫,要不是前面的快感分走了摩擦产生的疼痛,他早就难以忍受了。

阿坤一只手撑在床上,他向吴邪索吻,同时下身缓而重地向前顶。吴邪在刚才和他一起高潮了,敏感的龟头现在又被掌心搓揉,他抖着大腿往上抬,以此来抵开阿坤一直搁在他老二上的手。阿坤发现他在抖,却没松手,他撇开嘴唇,吴邪骂了声“我靠”,就跟被掐住命脉似的,声音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去捉阿坤的手,想拿开,阿坤以为他想自己再快点,便握得更紧,摆动的腰胯都停了,专心地为吴邪手淫。

吴邪一下仰起脖子,喉结的那块软骨就跟要破出来似的,阿坤含住它,汲乳般地吮吸,吴邪全身都痉挛了。他嘶哑地呻吟,眼皮眉心皱起,毫无挣扎余地被阿坤把控在掌心,颤颤巍巍地射了第二次。

吴邪陷入很长的空白期,阿坤在他腿间又一次射精都没感觉,他被含着唇舌慢慢地吻,直到一声枪响响彻云霄,吴邪才拉回神智从虚空中掀开眼皮。

即便清醒了些许,吴邪还是很迟钝,等他察觉身旁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时,张起灵已经拿过湿帕子帮吴邪擦着被汗水和精液涂满的小腹和腿间。吴邪忙坐起身,说:“我自己擦。”

张起灵就静坐在一旁,阿坤却直接蹬掉挂在小腿上的裤子,他也盘腿坐起来,目光落在吴邪身上。

吴邪问张起灵:“豹子被吓跑了?”

“嗯。”

吴邪擦干净皮肤,张起灵就又将帕子接回去淘洗两遍后再挂到衣架上晾起来,他站在床边脱外衣外裤,表情毫无波澜的样子,吴邪却有点心虚。等张起灵坐到他身边掀起被子要躺下睡觉,吴邪挠着鬓角问:“要一起做吗?正好我也不困了。”

张起灵看他一眼,说了句“好”。

吴邪还以为他们仨能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再做,可张起灵直接跪坐到他身侧,搂着他的腰就抚慰起他的老二来,吴邪偏过头和他接吻,另一侧的脖子就被阿坤吮吸起来,阿坤从后面揽过来的手要抬得高一些,手指沿着肋骨摩挲到腋下,吴邪忍不住夹起手臂,阿坤的手又往前伸了伸,半个手掌把住他的胸膛,吴邪胸前那一层薄薄的肌肉从指缝中溢出来一点。

吴邪被吻得情动,腰胯忍不住往前挺,张起灵的手扶到他的胯骨上,手臂微微发力将他拉到自己这边,阿坤按在胸膛上的手也在暗中较劲,吴邪被他掐得肉痛,在接吻的间隙“啊”了一声,正好张起灵的指腹搓揉到冠状沟,吴邪哆嗦着大腿,差点跪下去。

阿坤发现了这一点,索性低下头去含吴邪的乳尖,一声“唔”被堵在张起灵的唇舌间,他也加快了手淫的速度。吴邪夹在兄弟俩间又要跪不住了,只能一只手扶在阿坤的肩膀上,阿坤抬起眼皮看了眼吴邪紧绷的下颌,他闭着眼和张起灵接吻,涎水把嘴皮染得水亮。阿坤又垂下眼睛,吸得更加卖力,吴邪彻底承受不住,他脱开张起灵的唇舌,身形剧烈地晃动了好几下,张起灵都没怎么捋动,他就射了出来,精液喷在阿坤的胸口和小腹上,阿坤感到身前的皮肤微凉,低头瞧见湿乎乎的一片,精液已经不如头两次那么浓稠了,稀薄得和水差不多,阿坤用手抹开,又放到嘴边舔了一口拇指。

吴邪射得脑袋发晕,碰巧看见这一画面,头皮一下炸开:“你吃这个干嘛!?不脏啊!?”

阿坤倒没所谓,随口说:“不脏。”

接着埋下头帮吴邪把溅到小腹上的精液全都舔干净。

吴邪还要说点什么来制止,张起灵就按着他的下颌迫使他侧过脸,吴邪当他又要亲嘴,抬起下巴就迎上去,张起灵却说:“我还没射。”

吴邪心感愧疚,刚才光顾着自己爽了,一点没给张起灵弄,他说得抱歉又后怕:“我给你打,你别弄我的了,再射要虚了。”

张起灵也笑了笑,尽管只有那么一点弧度,吴邪还是将下一个吻印在他的嘴角。张起灵的吻不会像阿坤那么野蛮,但吻得很深很重,吴邪总是会生出一种会逐渐淹没的错觉,直到胸腔的氧气快要耗竭,他才不得不撤开喘口气。

偏偏给张起灵摸的时候,吴邪被他若有若无的闷哼搞得心里痒痒的,阿坤还趴在他的胸口又亲又舔的,吴邪不争气地又硬起来,只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摸。张起灵还问他:“一起吗?”

吴邪脸通红,义正词严道:“别搞,一会儿尿床上你收拾啊?”

张起灵也只是嘴上逗他,阿坤却好奇得很,他侧躺在吴邪身前,盯着吴邪射过三轮之后硬得稍显疲软的老二,想都没想就低头含进嘴里。吴邪倒吸冷气,腰腿忙往后退,张起灵却把住他的腰,吴邪没受过那种刺激,差点就要坐到自己小腿上,还是张起灵提溜着他的腋下,硬是把人往上提才不至于松懈。

吴邪想把阿坤的脑袋推开,可张起灵就跟故意似的,提醒地喊了一声“吴邪”,吴邪被耳边湿热的气息吹得瑟缩脖子,有所停顿的手腕又重新上下撸动。

吴邪实在控制不住地想要往后缩腰,阿坤偏就一口含到底,吴邪的屁股都开始发抖了,心道自己要是再射一回恐怕指不定得射出什么东西来,于是抖着喉咙说:“停停停——真受不了这个……”

吴邪还把手按在阿坤的额头上,不想额发被撩开后阿坤看得更清楚,他清晰地看见吴邪胸口的绯红跟云霞似的,从锁骨一直烧到小腹,而他的侧腰印着几个掌印,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留的,哪个又是张起灵留下的。

阿坤还是很听吴邪的话,吴邪很明显是受不了了,制止的声音都带了鼻音,他便乖乖挪开,拿手背擦了擦嘴角再跪到吴邪身边。张起灵的手搭在吴邪的腰上往前带了一把,说:“转过来。”

吴邪想着面对面好发力便转了过去,结果张起灵把两人的东西拢进掌心,不等吴邪推拒就上下捋起来。吴邪惊喘一声,硬是倒在张起灵身上,后者也接住他,一手揽着背来回抚摸,下巴也靠在吴邪的肩头。阿坤一直没软下去,张起灵瞥他一眼,他就自觉扶着吴邪的腰将老二重新插回腿缝里,吴邪被这哥俩的里应外合搞得没了脾气,张起灵也就是看着老实,其实一肚子坏水,他都说了几次射不出来,还要继续弄他。

吴邪被搞得后腰一阵阵发酸,好几次要被推上高潮,由于精囊射空只能虚虚地挺腰,腰眼也酸得发痛。张起灵吮吸他的侧颈,阿坤也含着他另一侧耳垂,吴邪抱着张起灵像抱着浮木,他知道只有等对方射了才算完,于是被迫在煎熬和快感中接纳着兄弟二人。

等到张起灵重重地咬了吴邪一口,滚烫的阴茎脱手撞到他的小腹上,而腿里那根也直挺挺地焊在股缝间抽动,一股股黏稠的精液溅到胸口和腿根,吴邪紧绷腰背才彻底放松、瘫软。

他趴在张起灵身上,随着对方一起躺倒在床上喘息,等待平息。

吴邪把张起灵的胸膛当枕头,一时间也不愿意起来,阿坤没被他压着,所以伸出一只手来,手指从吴邪的掌心穿到指缝,硬要手拉着手才肯闭上眼睛一同歇息。

吴邪被阿坤这幼稚的举措逗笑,想着挪下去躺平,张起灵却拉着他另一只手臂,又抬手抚摸着他的发丛,吴邪抬头看他一眼,感受到穿梭在发间的手指后又叹出鼻息,再度把脸枕回去,疲倦而惬意地闭上了眼。

第二天晌午,吴邪迷迷瞪瞪地醒来,两条腿刚踩到地上,就看到一个穿着T恤的人影坐在马扎上,吴邪没仔细分辨,就问:“你哥呢?”结果转过头来的是张起灵。

吴邪连忙“哦哦哦”,揉了揉眼睛,嘟囔道:“小哥啊,阿坤呢?”

“在后山放牛。”

吴邪点点头,从张起灵手里接过一杯热奶茶就走出帐篷,他靠在石头砌的围墙上醒神,没过多久就听到滋滋的水声。吴邪偏头一看,一个人影背对着他在给母牛挤奶,吴邪脑子没转过弯来,又走上去拍人的肩膀,说:“你哥不是说你放牛去了吗?”

结果人转过头来,还是张起灵。

“还没睡醒?”

张起灵淡淡道,吴邪捧着肚子大笑,缓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头发什么时候长这么长了,我都没注意。”

“要剪吗?”

“嗯......也不用吧,这样也挺帅的,不过我看你们这儿的人留长发都要编辫子,你怎么不给自己整一个?”

“太麻烦。”

“不麻烦啊,我去找几根绳子。”

吴邪一口气喝干热奶茶又跑回帐篷,翻了好久才从几匹布上裁了几根藏青、枣红、姜黄的布条出来,张起灵收回手搭在大腿上,背也挺直,吴邪的手指梳理起他的头发,一缕一缕的发丝从指缝间穿梭、流淌,张起灵回想起白玛还在的时候也是这么给他梳头、编发。

“事先说好啊,我不太会编。”

“没事。”

吴邪只会编最简单的三股辫,可即便只有三缕发丝,也编得他手忙脚乱,更别说他还要把布条给编进去,他赶集的时候看到的那些藏民也是这么编的,不过比他鼓捣得要好看得多。

“嗯——”

吴邪费好大劲才编完两根小辫子,左边一根,右边一根,他摸着下巴对着张起灵的后脑勺沉吟许久,才说:“我还是给你解了吧。”

张起灵猜到会是什么样子,用手摸了摸,这里也没别人,就让两根小辫儿留在自己头上。吴邪帮他干活的时候全程都挪不开视线,要不就别开脸偷笑,张起灵倒无所谓,该干嘛就干嘛。

直到阿坤下午回来吃饭,张起灵特意路过他眼前去取柴火,没过多久,阿坤就走到正在摆碗筷的吴邪面前,特别认真地说:“你也给我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