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1995 越南 河內 (上)
Summary:
那天他渡過湄公河去西貢
Chapter Text
河內的天氣一直很好。
向晚天晴 ,天色濃郁如燒藍釉彩。張海客在園子裡澆花 ,玻璃噴壺壓手 ,水珠很細 ,灑在芭蕉闊葉上 ,撲簌簌細響 ,像微型太陽雨。長柄壺澆根幹 ,水在花坑裡聚成小窪 ,倒映出倉惶的晚空。海芋遮天蔽日 ,其下是紅掌、鳳梨、馬山茶 ,梔子、藍茉莉、文殊蘭……錯落高低 ,攀繞糾纏。熱帶花木沒春沒秋地生長 ,無聲吵鬧。直到天光垂沉 ,顏色才漸漸收斂 ,各路香氣依然繽紛 ,暗夜裡靜悄悄地挨擠著。
撥開箭竹 ,池塘裡摞著睡蓮 ,缺口葉下探出金魚頭。水面上靜英英的藍的倒影 ,魚浮上來吞掉燈 ,又吐出來。燈如明月 ,吊在昏昏的沉香椽上 ,照得廳堂玻璃空濛濛 ,小孩在廳裡寫信。
小孩一直在寫信 ,紙片紛紛揚揚 ,一沓一沓碼在桌角。沉靜的藍黑墨水 ,解雨臣頓首 ,他寫 ,刀鋒凜然。
小孩是頭朝下栽倒在他家門口的 ,被杏子提著領子拖進來 ,一臉的血 ,不知道是之前有的 ,還是剛在地上磨的。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好地方 ,像剛從雨林裡爬出來 ,經過荊棘毒蟲野獸 ,戶外套裝碎成片段 ,靴子沾滿紅河泥沙。只有領口露出細細一段紅繩 ,綰著一尊菩薩 ,羊脂玉 ,不是東南亞的水頭。張海客在手裡握了握 ,雕工純熟 ,溫潤的寶瓶蓮花 ,大勢至菩薩 ,小孩大約是屬馬 ,今年剛好十七。
血和泥沖淨 ,洗出一張雌雄莫辨的面孔 ,微微一點胡茬 ,看出是男仔。標準華人長相 ,沒一點南洋氣 ,唐山後生 ,寫信回唐山去。張海客好幾年沒回 ,只知道隔山隔海 ,那邊已經天翻地覆。少年人面孔乾淨 ,脊骨挺拔 ,琥珀色瞳仁盯著他 ,不落一點天光。菩薩的蓮花座被擰下來 ,露出鮮紅印章 ,叩在信尾 ,八風不動。
哦 ,原來是世家的寶貝仔 ,怪不得細皮嫩肉 ,眉眼藏鋒。養得倒蠻好 ,氣場還嫩點。剛撿回來時幾乎斷氣 ,吃了兩天阿莫仙 ,總算退了高熱 ,不再嘔吐。杏子管撿不管養 ,張海客只好負責給他喂藥 ,握著後生仔的脖頸 ,把嘴掰開 ,藥片溫水沖化 ,一點點灌下去。好軟一段脖子 ,摸不著骨頭 ,真擔心斷在手裡。練過縮骨 ,他一摸就知道 ,小小年紀 ,張海客莫名歎氣。
小小年紀恢復很快 ,第三天就坐起來 ,神采奕奕 ,面頰凹下去 ,好在吃得不少。眼睛嘰裡咕嚕亂轉 ,廣東話、客家話、越南語都能說兩句 ,張海客用蹩腳國語和他交流。後生仔說話帶笑 ,天生讓人親近的笑眼 ,少察的人便容易當成是真的 ,張海客腹誹 ,真是好料子哦。
他不問少年人從哪來 ,遭遇什麼事。此地一向亂紛紛 ,諸般寶藏 ,八方來豺。為礦、為膠、為鐵路、毒品 ,以及仇殺、倒鬥者比比皆是 ,不然張海客也不會選這裡隱居。後生仔也不問他做乜營生 ,兩個人住好大宅院。養傷便安安生生養 ,有事麻煩時 ,客氣卻不拘禮。他嘴甜話軟 ,手腳勤快 ,輕輕鬆松就哄得張海杏開心。張海客不說 ,卻知道他心裡一萬重盤算 ,不經意便望著芭蕉院子出神 ,好冷一雙眼。
張海客放下花壺進門 ,室內暖融融牛肉粉味。杏子在長桌一頭吃粉 ,小孩粘好最後一封信 ,回頭叫:阿姐 ,粉還有沒有!剛出青春期的嗓子 ,一點不脆 ,澀澀的 ,語氣自然親昵 ,好像真是他家小弟。杏子沒抬頭 ,示意他自己去廚房盛。小孩噠噠進去 ,捧出一隻灰瓷碗來 ,挨著杏子坐下 ,電視轉播《神雕俠侶》 ,滾燙的檸檬薄荷牛肉香氣 ,是拉差醬的辣與甜 ,混合著蒸騰在半空 ,鑽進張海客的鼻子。好吧!他認命地坐在沙發上加入晚餐 ,狡猾的年輕人讓這裡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家庭派溫馨 ,庸俗又詭異。
好吧!他說 ,你預備幾時離開?
海杏去睡了 ,屋子驟然冷靜。小孩洗完碗出來 ,手還沒擦乾 ,驚訝地看他 ,仿佛是原住民被驅逐。
這麼快我已經讓人煩了?
白吃白住還不煩人!張海客點著煙 ,覺得沒必要解釋 。你總要離開的 ,你不可能一直住在這。
等收到回信我就能走了 ,小孩把新寫的信碼好給他 ,又是一摞。地址都寫好了 ,明天幫我寄出去 ,好嗎?
求人的語氣 ,又沒法拒絕 ,軟裡帶硬 ,搞得張海客發瘋 ,到底是誰家的小孩養得這麼難纏。早晚你知這都有價碼嘅 ,他在心裡說 ,僆仔。
很多天小孩在堂前等 ,並不著急的樣子 ,信嘩啦啦寄出去 ,郵遞員杳無音訊。熱帶晝夜公平 ,時間的水桶成對潑出去 ,落地聲都沒有 ,直到張海客懷疑他已經長了個子 ,才有一封皺癟的牛皮紙悄然落在信箱裡 ,像秋天的第一片黃葉。院裡常綠樹都不落葉 ,張海客這才恍然已經是秋天。小孩正在幫杏子給指甲敷花汁 ,窗戶上掛著八哥 ,哳哳唱花鼓戲 ,把本就不多的兩句南音拋諸腦後。張海客一陣眩暈 ,準備好一鼓作氣把小畜生送出自己的生活。
喏 ,他遞出去那封皺紙 ,一張滾出他家的船票 。再不來我直接開船把你扔進湄公河了。
三 ,二 ,一。張海客蹲在池子邊喂魚 ,聽見腳步聲 ,輕盈的 ,夾著算盤珠子落地的叮咚聲 ,他默數。小孩果然張嘴 ,撈了一把魚食撒在水面上。
南海張 ,新一代的話事人。他說 ,沒想到你這麼年輕。
九門解。張海客把煙灰抖在地上。——你嘴上還一點毛沒有。你到底有何貴幹 ,走的哪一路買賣?
翡翠、鴿血、橄欖石 ,三條礦脈 ,一條鐵路 ,從河內到昆明 ,直接去華北。他屈起兩根手指 ,既然要求人乾脆坦誠到底。我是來打開西南通路的。
他被人陰了 ,礦主和嚮導看他年紀小 ,對當地不瞭解 ,於是和地頭蛇勾結 ,把他整條隊伍陷在雨林泥淖裡 ,季風雨過境 ,沒完沒了下了半個月 ,森林裡四面汪洋 ,暗處有毒蛇猛虎 ,傷口已經開始感染 ,後生仔咬了牙 ,悶頭趟出來 ,一路上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兇險 ,身邊人死的死丟的丟 ,費勁跑到森林邊 ,扒上獵戶的車進城 ,一頭栽倒在人家院子門口。
算你運氣好 ,張海客說 ,杏子心腸軟。
阿哥 ,嘴甜 ,語氣卻不軟 ,幫人幫到底。
我不是你阿哥 ,大你幾百歲。張海客皺眉 ,我是看你小小年紀 ,冇爺冇嫲……
小孩立時駁嘴:我媽還沒死呢!
張海客好話不說第二遍:憑什麼幫你?
小孩子如果明白事 ,應該知道求人要恭謙 ,服軟 ,示弱。而不是把謀算與欲望直白地寫在臉上 ,底細事雖和盤托出 ,兩隻白手卻無所不借。小孩眼裡藏火 ,興奮、癲狂 ,帶著無聲的引誘 ,綠熒熒的光 ,像雨林裡的磷。然而遇到前者他袖手不管 ,後者反而忍不住要插手。磷火悶燃了苔蘚 ,一路升起潮濕的煙。
小孩彎起眼笑 ,薄而暗紅的嘴唇 ,透白的臉皮 ,他恍惚記得南洋也多山精野怪的異聞。小孩捏起兩根骨節細長的手指 ,輕輕一搓。
杏子姐說 ,你年輕時混九龍 ,玩得一手好骰子。要不要賭一把?
押盤下注。解雨臣說 ,贏了 ,你算我的股東。張家要重回大陸 ,解家做第一塊敲門磚。
輸了 ,他停頓了一下 ,你得把我收拾回來 ,還能給你的園子做花肥。
Chapter 2: 1995 越南 河内(下)
Chapter Text
張海客在綠陰陰窗下喝越南咖啡。
滴漏錫壺瀝得很慢 ,一珠一珠落進咖啡杯 ,熱騰騰焙火的醇香。他窩在餐廳角落裡假扮食客 ,廳中有一棵芭蕉盆栽 ,幾乎挨到玻璃房頂。蕉葉後面一張桌子 ,隱綽三個背影 ,桌對面只有一個人 ,露出半張鮮白的臉 ,解雨臣。
解雨臣約了陰殺他的老闆們談判 ,來之前先在家裡練了幾天短距射擊 ,槍就別在襟下 ,以備隨時掏出來頂在對面的太陽穴上。他的衣服在雨林裡都刮爛了 ,特意找老蘇州裁縫訂做的深黑色唐裝 ,修身立領 ,襯托脖頸上鋒利的眉目 ,胸袋搭一塊殷紅方巾 ,豔烈如血。整個人氣氛肅殺得像出席仇家的葬禮。
人靠衣裝 ,加之本來該死的人突然陰慘慘站在面前 ,像討債的厲鬼 ,把幾位地頭蛇都嚇得半死 ,氣勢上已經贏了大半。他又掏出一張政府公函 ,紅章子蓋在紙尾 ,是運貨鐵路的授權合同。一通威逼利誘 ,對方基本軟下來 ,在分成上還想糾纏一番。張海客無聊得要死 ,把一柄銀餐刀反反復復擦得光可鑒人。他起身慢悠悠走過去 ,拂開芭蕉葉 ,把餐刀釘在白瓷盤上 ,瓷盤應聲裂成三塊 ,刀尖沒入墨綠色的綢布裡。
你說多少?他問解雨臣。
五五分。解雨臣眼彎彎笑著回答 ,好像始終彬彬有禮。
張海客扭頭看向那幾個老闆:五五 ,行嗎?
剛應付上厲鬼 ,轉眼又來一個閻王 ,這幾個人是快駭死了。天理昭張 ,報應不爽 ,五五就五五吧 ,幾個老闆哆哆嗦嗦按了手印 ,夾著合同逃出餐館。張海客坐下 ,解雨臣招手喚侍應生把一桌子狼藉收走 ,重新拿了菜單 ,遞給張海客:吃什麼?我請客。
這家是法國人留下的餐館 ,在鬧市裡取靜 ,貴得要死。張海客毫不客氣 ,鴨胸龍蝦三文魚 ,盤子疊盤子。
你能吃得完嗎?解雨臣看著侍應生流水似的上餐 ,淩厲的氣場逐漸收起來 ,又顯出小孩的嫩氣。
打包帶回去給你杏子姐吃啊。他又開始掃視酒單 ,於是兩人對坐而喝龍舌蘭。一直到太陽下山 ,張海客一手拎外賣盒 ,一手拎暈倒的小孩 ,沿著湄公河走到家。
怎麼回事?杏子問。她打開外賣紙盒看到新鮮的樹莓馬卡龍。解雨臣被扔在沙發上 ,面頰上是不正常的緋紅。
酒量很差 ,酒品還行。張海客說。
他還沒成年呢!
張海客發笑。他倆沒成年的時候 ,在東北的雪地裡 ,為了暖和 ,燒刀子也能喝好幾斤。解雨臣在沙發上翻了個身 ,睡得很平靜。他還有意識的時候 ,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多謝你 ,張海客。
接下來一個月解雨臣都不見人影 ,礦區和鐵路兩頭跑。終於得空回一趟家 ,家裡卻沒有人。河內的冬天殊無寒意 ,街上人衣飾華鮮 ,車馬如流。解雨臣沒有鑰匙 ,就蹲在院子外看天 ,懷裡抱著集市上買的年粽。張海客剛和海杏從迎春花市回來 ,買了銀柳、桃枝和盆栽的年桔。解雨臣進了院子 ,發現屋裡屋外已經金紅一片 ,才意識到今天已經是臘月廿六。杏子打開電視看TVB,張海客拿了年粽上鍋去熱 ,滿屋子豬油香氣。
哪天走?張海客問。
明天。解雨臣飛快地說。不去看杏子轉過來的臉。
在晚餐桌上 ,喝完老鴨湯後 ,杏子掏出一隻紅包 ,裡面是兩張五十萬的越南盾 ,紅繩系的一枚順治通寶。解雨臣笑得像親生的乖巧幼弟 ,細聲說謝謝阿姐。海杏用筷子一指張海客:他的錢。
小孩又轉過臉來謝謝阿哥。
張海客哼了一聲。記得你答應我的事。
究竟沒等到過年 ,總怕夜長夢多。解雨臣爬上火車貨廂 ,車聲隆隆 ,慢慢地開起來 ,兩條銀亮的鐵軌被車廂不斷吐出。張海客揮揮手 ,再會 ,僆仔。他深知前路兇險。小孩細瘦的身影一點點變小 ,火車駛進慘烈的夕陽裡 ,逐漸和嘈雜的林子模糊在一起。解雨臣在車頂坐好 ,兩條腿垂在風中 ,他摸了摸懷裡的紅包 ,勃朗寧手槍 ,彈夾和那柄銀餐刀 ,刀把上的鴿血石閃閃發亮。
再見 ,張海客 ,他對著熱帶的風說 ,再會 ,阿哥。
Chapter 3: 1997 中國 北京
Summary:
1997年過去了,我很懷念它
Chapter Text
北京10月的太陽依然濃烈,張海客往後退了半步,讓自己隱藏在樓宇的蔭蔽裡。晴翠的綠玻璃窗,瓦藍的透明的天,撲啦啦盤旋耀眼的白鴿子。新時代好風景。
他回頭睇一眼解雨臣,年輕人陪在領導身後,傾身側目,好像專注於發展大計。張海客早看出他心思不在,神遊有一陣了。十九歲了。似乎沒再長個,骨架展開了些。長身站在金紅的斜日裡,白襯衫衣褶鋒利,分割出淺藍色的陰影。瞳仁一點淺棕,茶玻璃似的。怎麼真像個青年幹部,他覺得好玩,驀然衝他伸出手。
解總,香港來的張生故意講廣東話,青年才俊。
解雨臣把麥當勞的印花可樂杯倒了個手,伸出右手來握他,手指間一層冷凝的水霧,濕淋淋凍冰冰。張先生,他把普通話咬得字正腔圓,久聞大名。
來京的港商一波又一波,委辦局會多,紅旗車匆匆走了,叮囑小解總陪張先生好轉。在王府井大街上兜圈子,李嘉誠上週剛在這裡圈了三公里的地皮。像日光一樣灼熱的年代,解雨臣捏扁紙杯,口乾舌燥,提議請他吃冰淇淋球,八喜還是哈根達斯?張海客爽快選擇前者。去年他搬家到九龍,遍地7-Eleven,哈根達斯雪糕杯買一送一,杏子偏愛夏威夷果仁口味,二手冰箱裡塞滿家庭裝。乳脂冰凍的甜膩,洗髮露暗暗的冷薄荷,杏子濕漉漉逶迤過客廳,磚紅地板上一線水印。六月鳳凰花瘋長,隔著街道伸出恐怖的枝椏,一度點燃他家窄陽台。
電視台轉播回歸儀式,禮樂和煙花聲爭先恐後。北京的長途電話就在這時突然接通。張海客猝不及防,對面無知覺地問了聲“您好”,隨即敏銳地覺察,兩邊都陷入短暫的空曠。北京也瀰漫著爆炸的歡騰,聽筒的塑料殼震得砰砰響。張海客調低電視音量,把聽筒拿遠一些。密集的小圓孔裡傳出笑聲,變聲期結束了,解雨臣的聲音柔順得像一匹柞丝绸。阿哥,他講粵語像話劇演員念白:近鄉情更怯。
張海客懶得理他。我要在北京買幾間商鋪,請你幫我物色。他知道小孩懂他的要求。停頓兩秒又問:十月份到北京,有沒有要帶的東西?
本意是想客氣一番,說完他才想到以解雨臣的身份想必什麼也不缺。那邊果然安靜了一陣,他抻了抻電話線,正要說沒有就算了。
你認識黎明嗎?
張海客不認識黎明,用他的話說是想認識就可以認識,但是暫時沒必要。搞到簽名海報對他來說不是難事。外加一沓唱片,《甜蜜蜜》光碟,碼在手提箱裡北上。他不情願承認對這塊土地的愁思,他生得太早,走得太遠,最倉皇的一個世紀,難以想象的人事皆非。於他而言90年代的北京和巴黎東京洛杉磯沒什麼區別,同樣的異國他鄉。海外之客,Hong Kong Compatriot,房地產商張先生,吃了一口粉紅色透心涼冰淇淋球,士多啤梨。
解雨臣吃得津津有味。好像家裏大人不讓吃一樣。他們坐在街邊長椅上乘涼,解雨臣把腿伸得筆直。一個新新人類,他打量他,年輕得不可思議,連嫉恨都無從落地。
很快他就體會到了年輕的好處。六個小時後張海客在昆崙飯店十樓的陽台上抽煙,亮馬河像一條漆黑的緞帶,無聲地滑過北三環的夜晚。解雨臣靠在床頭用手機發消息,摩托羅拉的黑色按鍵噠噠響。夜燈下他剛洗完的頭髮掛著晶亮的水珠,柔軟的雪白色鵝絨被泛起橙紅色的波浪。解雨臣啪的一聲合上手機蓋:給我一根。
張海客抽冰藍萬寶路,其實是女士香煙,薄荷爆珠,捏碎時銀瓶乍破,凍得解雨臣牙齒結霜。太涼了,薄荷比煙味更強烈。張海客和萬寶路廣告牌裡的牛仔硬漢截然相反,他是蔚藍色背景上陰涼的瑞典雪山。
你怎麼走?他問。
昆侖飯店常年招待外賓,樓下保衛人員很多,京港洽談期間記者也多。半夜看見他從樓上下來,明天就要傳出大新聞。深夜密會。雖然實情的確如此。
你不留我住一晚?
那你不要凌晨三點到走廊上接電話。
小解總太忙了。他來之前把手機設成了靜音,但是做完張海客去洗澡的時候看到他按亮屏幕,顯示有12個未接來電。
我踩著空調外機跳下去,然後沿著亮馬河游回家。解雨臣笑瞇瞇地說,你鼓勵我一下。張海客最後親吻了他一次,解雨臣聞見剃須水的氣味。他不能再多逗留一刻,否則會被張海客身上複調式的味道徹底迷失心智,那樣古老又年輕,清澈又雋永。
他及時關上了門,低聲道:明早我來接你。
解雨臣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和港商們一起吃自助餐,參觀故宮、頤和園和天安門廣場,出席加每一場座談會和聯誼活動。他要把自己彩寶品牌開進旺角和銅鑼灣的商場,給即將上馬的拍賣行工程拉幾筆融資。同時作為市委領導在商界的“得力助手”,他還擔負著推動港商在北京置地開發的任務,對象主要是和他一見如故的張海客。
張海客第一次來北京的時候紫禁城裡還有皇帝。衰草黃雲白玉石階,似乎沒什麼變化。解雨臣挎著相機站在銅鶴前,這鶴反倒比當年更嶄新。他想起贝托鲁奇的鏡頭裡穿白色針織馬甲的尊龍在太和殿後打網球。解雨臣不知道哪裡和他長得有點相似,或許好看的人長得都差不多。年輕的有些病氣的臉,在亞洲面孔裡出類拔萃,即使是和歐洲人種放在一起也毫不遜色。一個朝代在他身後無聲地死去,尸體佇立至今。他自問不必對此負有責任,但其他人並不作如此想。
那一年還不叫張海客的年輕人暫住在廊房頭條的會館裡。街上有二十多家燈籠鋪,滾獅魚龍,金紅粉翠,入夜彷彿流火燒天。街面上走過旗人,洋人,革命軍。時局火熱,暗湧流深。後來回想起來,他這一支的長輩早已預見了本家無可避免的崩潰。他在北京住了三個月,最後剪了辮子去南洋。臨走前在勸業場打了一雙金戒指,老師傅是造辦處的手藝,能在內圈鏨極細的字。故國金粉,燈火月明,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並未預想到他在海外一個世紀的漂零,天然地刻下一句天涯何處是神州。
世紀的末尾張海客再一次穿過天壇廣場,前門城樓,北海公園的柳蔭下流走鴨子和船,一隊整齊的紅領巾。解雨臣曾經也是少先隊員。想到這裡他又忍不住要笑。現在他完全把這份莫名的鄉愁寄託在眼前的青年身上了,儘管解雨臣對此毫不知情。
我何以慾夢卿時夢不成。恭王府的戲台子剛剛修好,開箱第一場就是和港胞的文藝聯誼。第一出是京韻大鼓,《劍閣聞鈴》,三更梧桐雨,一夜滴到明。解雨臣是曲藝內行,很難不懷疑是他刻意安排的。他把續了水的茉莉白毫推過來,捏起兩根手指,毫不心虛地衝張海客笑道:一點特權。
解雨臣很難形容在床上看到那圈紋身浮出來時的震驚,他聽完張海客的翻譯,心想這人怎麼這麼會裝?還裝得如此不動聲色,恰如其分。
年輕人由衷地讚歎道:牛逼。
張海客聽了三折,輕聲問一邊的工作人員能不能點戲,點一出《游龍戲鳳》。小姑娘去後台問了一句,說李鳳姐的行頭沒有。張海客擺擺手,這位小解總會唱,請他搭一段清唱。成嗎,解總?
如果再早三年,沒出青春期的解語花正經歷性別認知障礙和倒倉,難免會以什麼狠絕的手段宣告與傳統的割席。再晚三年,花兒爺已經在人情場上如魚得水,擅長四兩撥千斤推掉一切不合時宜的要求。張海客正好趕上了一個對世界勝券在握,尚不捨得收斂鋒芒的解雨臣,甚至對年長者曖昧的挑逗蠢蠢欲動。小子意氣風流,以至於很多年後,張海客還記得他如何站起身來,抽走他胸前的絲巾,走進帷幔裡定身,煙塵中一場古中國的幻夢,胡琴流水似的響。
您都敢聽,我有什麼不敢唱的。
李鳳姐捏著他的絲巾,爱马仕非洲之年春夏系列,金黃的狮子与羚羊,群青色的麗椋鳥。古老的文明,琥珀與絲綢,野性與慾望。月兒彎彎照天下,問聲軍爺你哪裡有家?
張海客爽快簽下了亮馬河邊三塊地皮15年的使用權。實則是解雨臣出的錢,後續經營也由他負責,暗度陳倉享受一把便利政策。直到最後幾天他們才有時間去看挑好的盤口。北京不比其他地區,想要地段緊要,鬧中取靜,還不引人注目,官商兩道的關係都要打通,實在費了解雨臣一番工夫。
最後他們坐在張自忠路一家爵士酒吧裡喝冰啤酒。街對面有一家炸醬麵館,老字號,解雨臣說,做得還湊合,比我家廚子差點兒。營業執照已經辦好了,你的人下個月就可以搬進來。地下室有三層,都打掃乾淨了。不要隨便殺人,尸體會很難處理。北京不比香港,這裡到處是城管和警察。有事可以給我的夥計打電話,但我也不是什麼事都能擺平。我不會再到這裡來,張家再發展新的盤口也和解家沒關係。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了。張海客說,你欠我的人情已經還清了。現在能去你家吃炸醬麵了嗎?
Chapter 4: 1999 柬埔寨 暹粒
Summary:
你有冇打電話畀我
Chapter Text
張海客搖下車窗,導遊站在車頭抽煙,煙霧直接順著風飄到他臉上。他站起來,挪到車的另一邊坐下。靠窗坐著一個穿天藍色條紋襯衫的男生,戴著mp3靜靜聽歌,瞥了他一眼,又把頭轉過去看著窗外,什麼也沒有說。
自己來玩嗎?他閑得無聊,搭訕道。
畢業旅行,男生摘下一隻耳機,慢吞吞地說,我的朋友臨時有事不來了。
為什麼來吳哥窟呢?
男生白皙的臉微微發紅,他打開背包,掏出一隻塑膠資料夾,裡面夾了厚厚一沓剪報,從各種旅遊雜誌、報紙、歷史文化讀物上仔細裁下來的板塊。我比較喜歡神秘主義,佛寺和歷史……他指著剪報上一個面目模糊的雕塑,蘇利耶跋摩二世,太陽神之王,吳哥窟的修建者。銅版紙彩頁嘩啦啦翻過去,他羞澀又興奮地向張海客介紹他精心收集的神秘學異聞。你知道瑪雅人預測的世界末日嗎?我希望能在2012年之前去一次南美……
張海客裝作認真地聽了一會兒,讓年輕男生誤以為和他一見如故,他笑起來有兩個青澀的酒窩,自我介紹道:我姓霍,從新竹來,英文名叫Arthur。一個標準的臺灣男生名字。但是張海客突發奇想想逗他,於是拖著TVB腔調道:
好開心識到你哋,Arthur。
Arthur原本淡粉色的耳廓更粉了一點,玩伴放的鴿子恍然是彌賽亞的信使。他眨眨眼,鼓起勇氣講,等下我們一起觀光吧。
12月的暹粒稍微凉爽一些,天色很浅,云絮绵长。苔藓覆盖一切雕像碑塔,断壁残垣,巨大的头像在他身后安静地微笑。穿过神庙回廊,雾蒙蒙绿色梦境,Arthur在棕榈树下给旅行团里的一对老夫妇拍照。
张海客走到一边凝视墙上的浮雕壁画。
搅拌乳海。
历史学家、宗教学家以及神秘学家Arthur说。听起来很像一款糖水欸,你不觉得吗?
须弥山的众神为了获得长生不死的甘露,搅拌盛滿牛奶的海洋,最后为了争夺甘露大打出手。
我第一次讀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在想,原來神仙也要靠甘露來獲得長生不死啊。
長生不死好啊。張海客說。活過世界末日,活到下一個千禧年。
上一個千年時,這些石雕和廟宇都還只是一片荒草。張海客攬住年輕人的肩頭,走咯,我哋去食油炸水蟑螂。
民宿的走廊也瀰漫著煙味。燈光昏暗,地毯髒得看不出花色。張海客敲了三下,門從裡面打開了。
Arthur站在門後,驚訝地看著他。
小客哥?你也來找導遊嗎?
張海客點頭:我的護照出了一點問題,想請他幫我聯繫警察局解決。
進來坐吧。
Arthur獲救似的看著他。
他答應把我朋友的團費退給我,讓我在這裡等他。
床上扔了很多衣服。張海客挑了一塊乾淨點的地方坐下。
房間裡的煙味很重,人應該剛出去不久。
你的護照怎麼了?我能看看嗎?
張海客從善如流地遞給他一本濕噠噠皺卷的護照。
不小心掉進池塘裡了。散步的時候路過一片睡蓮,蹲下看時忘記護照插在胸袋裡。撈起來已經泡了,不知道晶片有沒有受損。
Arthur把護照舉起來,希望透過燈光找到晶片的位置。他有些興奮地講:原來現在香港的護照長這樣子,我第一次見。
嗯。張海客應道,97年剛換的。他一邊說話,一邊突然伸出右手,在Arthur後頸上快速地捏了一下。
Arthur瞬間倒了下去,張海客一把把人撈起來,平放在沙發上。他從地上撿起那本濕護照,塞進外套口袋。他開始在屋子裡快速地檢查,剛才聊天的工夫他已經大致觀察了一遍,鎖定幾個值得注意的細節。最後他趴下來,把耳朵貼在地毯上聽了一陣,然後掀開這塊尼泊爾風格的化纖織毯,輕輕一撬,一片木地板被撐起來,露出一道暗門。
他反鎖住房間門,沿著暗門裡的梯子爬下去。空氣裡有燃燒的氣味。他屏住呼吸等待了一會兒,打開了手電筒。
面前是一條走廊,往前又走了大約20米,下一段臺階,前面出現了一個地下室。牆上有開關,他打開燈,看到牆角蜷縮著一個人。
光線昏暗,白熾燈斷續地閃。牆角的人衣衫破敝,身上氣味難聞,應該已經在這裡待了很久。張海客蹲下,扳住他的肩頭,用無法抵抗的力度把他的臉從牆那面慢慢轉過來,撥開雜亂的長髮,露出一張油污的面孔。
那是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
另一個張海客目光渙散,渾身發抖,不住地絮語,往牆角裡蜷縮。像是受到很大刺激出現了精神失常。
張海客突然站起來,繞著屋子走了一圈,然後在房間另一邊的鐵絲床前蹲下,從床下拖出一個人來。
導遊的手腳被綁得很結實,嘴裡塞著東西,人處於昏迷狀態。一個沒有行為能力的瘋子,一個被綁住的暈倒的人——這裡曾經還有過第三個人。
張海客歎了口氣。慢慢站了起來。
身後的人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站在這裡的,聲音幽幽的。
小客哥,你捏得我好疼。
張海客攤了攤手:要逮捕我嗎,阿sir?……小解警官。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張海客笑了:就是現在。
他們兩個人一起蹲在地上端詳另一個張海客。你很熱門呢。解雨臣說,是人皮面具嗎?
是。
你說他是真瘋還是裝瘋?
不重要。
張海客伸出兩根手指,他的手指比正常人要長很多。他扭頭問解雨臣:你要回避一下嗎?
解雨臣立刻反應過來他要做什麼。他沒想到張海客這麼直接。
不用審嗎?
沒必要了。
他手指搭在咽喉處,解雨臣聽見清脆的咔吧一聲。假張海客仰起頭,臉色脹紫,嗬嗬地喘氣,表情極其痛苦。張海客同時捏碎了他的喉骨和氣管。掙扎的動作漸漸減弱,最終停止,解雨臣看到他頸側動脈處的皮膚下洇開一片淤青。
這個人在張海客的名單上待了好幾個月。前段時間他突然在柬埔寨失蹤,最後一通電話就是打給那個導遊。
張海客撕開一塊酒精濕巾,細細擦掉他脖子上可能留下的指紋,又塞回口袋裡。
我的事處理完了。張海客拖了張椅子坐下,蹺起二郎腿。
也許打擾你旅遊的雅興了,很抱歉。
解雨臣聽出他語氣裡的揶揄。他當然也不是來旅遊的。
他從兩年前開始整理家裡留下的一些解九爺時期的檔案。有很多建國之前的舊材料,以及六七十年代的機密文件,居然完整地保存在他們家的倉庫裡。
其中許多檔案都是用加密文本寫成的,或者非常簡略,語焉不詳。可以推斷出來的是在解九爺去世之前解家曾經深度參與到一些政治事務中,程度和複雜性難以想像。隨著上兩代的死亡,一些關係自然地斷裂了。這些事他沒有讓解雨臣接手,可以視為有計劃地對解家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洗白。但是解雨臣在逐漸掌握整個解家之後,慢慢發現有什麼東西始終隱匿在時間的水面之下,難以捉摸,又千絲萬縷地纏繞在他生活的四周。
在紛繁的檔案中,有一件事吸引了解雨臣的注意。他查到解九爺曾經秘密培養過一批人,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金錢。沒有人知道這批人後來被派去做什麼了,解雨臣用檔案裡的照片進行比對搜尋,沒有發現任何一個人後續的任何痕跡,他們好像消失在了這個世界的縫隙裡。
直到今年三月,他偶然在網路上刷到一篇東南亞旅遊的帖子,其中有一張照片的角落裡露出四分之三張臉。能直觀地辨認並非本地人。解雨臣對人的骨相有一種天然的敏銳,一眼看出這個人和檔案中的某個人有一定的關係。他通過一些手段鎖定了這個導遊,找到了他的證件照,請專家比對,被告知他的猜想有70%的概率是正確的。
為了不打草驚蛇,解雨臣做了一個臺灣人的身份,親自到柬埔寨來驗證,結果和張海客在這個千禧夢幻新年祈福旅行團中不期而遇。
現在能得出的結論是:當年那批人之所以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是因為他們完全在以另外的身份行動。這是解九爺某項計畫的一部分,解雨臣還沒弄清楚具體是什麼。他只知道他們在一次任務中遭遇了重大事故,很可能是身份暴露後進入了另一方勢力的陷阱。這個人——在事故中僥倖逃脫,但他不願意再回解家,徹底叛逃了。
那個導遊五官的分佈有些古怪,應該是進行過長期的易容,解除後也沒辦法恢復到最初的樣貌。
我查到他們參與的第一個項目,是去一片家族墓葬考古。至少名義是考古。這個家族,姓張。
解雨臣正在吃草莓甜筒,冰淇淋因為天氣炎熱化得很快,他只好更快地吃掉以免奶油流得滿手都是。說完這句話他就因為冰凍牙齒閉上了嘴。張海客伸手擦掉了他嘴角一點奶油。
你怎麼不臉紅了阿sir?
臉紅很累的。張海客確信解雨臣在墨鏡後面大翻白眼,把蛋筒咬得咔咔響。
他們花了一晚上把假張海客的尸體處理掉。解雨臣沒能從導遊嘴裡撬出更多的信息,他花了一筆錢擺平旅行社,直接把人運回北京去慢慢研究。
現在他們換了一家星級酒店繼續度假。熱帶陽光明媚,張海客戴著一頂寬沿遮陽草帽,坐在沙灘椅上喝冰鎮冬瓜茶。兩個人心照不宣地沒有提起為什麼假張海客會出現在導遊的地下室裡。
時間過得很慢,一個星期像一個世紀。時間又過得很快,一千年也無非是石頭上一片茸濕的青苔。
他們像真的來旅遊一樣,拍了很多照片。在雨林的湖上,寺廟空曠的廣場,水稻田裡,法國建築前,世紀之交的焰火下。他們在迷情中跨過這道時間之門。至少鐘聲敲響的時候,解雨臣還在他身體裡面。2000年的太陽升起時,張海客困倦地睜開了眼。
解雨臣站在窗前抽煙。
地下室裡那個瘋掉的人,其實還能聽懂一部分話。
我發現他對普通話反應最大,對閩南話和英語也有回應,但是粵語他幾乎沒有反應。他居然不懂粵語。
有兩種可能。要麼,他是一個非常拙劣的假冒者。
要麼,他假冒的不是你。
屋子裡變得很安靜。很安靜。只能聽見空調的嗡鳴聲,昨晚這東西也一直在頭上響,只不過誰都沒空去管它。窗外好像有幾聲鳥叫。
解雨臣講了一句乾巴巴的笑話:
你們是要競爭上崗嗎?
張海客坐起來,才發現自己幾乎什麼都沒穿,被子從他上半身滑下去。他確信解雨臣早就想明白了這件事,卻裝了一周的傻,在新千年的第一天早晨向他攤牌。為了追求分手的儀式感嗎。
我們本來也沒有在談。
解雨臣低頭看著他。
張海客,我怎麼確定我是在和你談?
他本來有一套解釋預案,但是那天他沒有開口。
窗簾開著。新世紀天光大亮。
Chapter 5: 2003 廣西 巴乃
Chapter Text
死亡其實司空見慣。
這有點不像新時代會發生的事,但是解雨臣從小就見證他的親長一個個死去。祖父,叔伯,堂兄弟,死到幾乎沒人可死了,他只好孤獨地坐在家主的椅子上,詛咒像沼澤裡的蛇一樣纏著椅子腿往上爬,家族的長輩們選他出來做抵擋滔天洪水的那一個。
但是現在他也要死了。不幸的是,他甚至沒活到家族平均年齡。
從他跌進山的縫隙到現在過去了大概15個小時,救援隊還沒有來,可能不會有救援隊了。手機被他留在途中示警吳邪,只剩下一塊太阳能戶外手表,按照現在的電量,在他死後還能再走一年半到兩年,肯定能堅持到尸體被發現。東經107°49′,北緯21°83′,海拔472米,26歲1個月零7天,有零有整,死是比活著更具體的事。
那些在岩石中行走的怪物,把他逼到角落裡的兩個,他砍掉了其中一個長滿黑毛的頭,另一個迫於最後一枚燃燒彈的威脅,轉頭退回山裡,不知道多久後還會回來。空曠的風吹過十萬大山,沒有生命,沒有時間。他懷疑自己已經在這裡待了15億年。因為山體是流動的,起初他只是一隻腳踝陷在岩縫裡,慢慢整條左腿都被包裹住,再後來,半個身子淹沒在玉石質地的山體裡。解雨臣覺得自己像一塊三葉蟲化石。世界突然滄海桑田。經歷漫長的地質變化之後他還沒死,腹部的傷口甚至因為岩石的擠壓停止了出血,山體緩慢地流動,他伸得更遠的那隻腳突然曬到了太陽。
下面是走馬燈時間。解雨臣把他的人生倒帶回最初一幀,開始在腦子裡慢放,然後發現他的記性其實沒有想象中那樣好,只能稀稀落落想起一些最要緊的東西。學的第一出戲,《春草闖堂》,我小姐聞報心難放,小春草奉命闖公堂,唱念容易,做打難學。學看的第一冊賬本,老長沙盘口的分銷流水,明面上是開在潮宗街西的中藥堂,記賬用蘇州碼子,冥器寫作湘蓮子,常吳萸,平江白朮,靖州茯苓。生父死後在師父家過的第一個年,堂上抽水煙的大人,院子裡扔摔炮的小孩。吳邪。吳邪的臉赫然出現在他腦子裡,佔據畫面的三分之二。
後面還有一大半的內容沒播。他第一次下斗,第一次殺人,第一次做愛,統統跳過。膠捲直接自動轉到上個月,新月飯店門口,下午四點,他剛下車,左腳邁上大理石地面,夥計迎上來招呼他。眼睛從手機上挪開,一抬頭。
天塌地陷。
吳邪人模狗樣地站在那,身邊跟著胖瘦頭陀倆保鏢,正出示請柬。一轉頭也看見了他。解雨臣罕見地汗毛倒豎,拔腿就想走。他強行忍住了,勉力維持一個疏離的微笑,即使他的靈魂已經快要從頭上冒出來。
僅僅花了十五分鐘解雨臣就能確定,這個從頭到腳和張海客沒有絲毫區別的二世祖愣頭青就是真正的本尊。這是張海客花了十年假扮的人。他趴在欄桿上看著上躥下跳打砸搶摔的三個人——如果吳邪也是一個模仿者,那這個世界已經徹底完蛋了。
他曾經有機會想起來張海客的臉為什麼讓他熟悉又親切,但他沒有想。他選擇和張海客打賭做交易,學習近身搏斗,然後上床,而且不止一次。如果他能記得吳邪長什麼樣,他絕不會去招惹張海客。這背後到底他媽的是一堆什麼樣的破事?為什麼最後他會跟著吳邪到這個他祖父曾經涉足過的張姓墓葬,莫名其妙地死在這裡。
解雨臣絕望地睜開眼,手錶顯示只過去了35分鐘。他終於承認自己其實有點恨吳邪。也恨張海客。恨讓他活了下來。
天花板是淺藍色的,儀器在床頭滴滴滴響。解雨臣睜開眼,陽光穿過白紗窗簾,柔和又朦朧。張海客坐在床頭剝荔枝吃。
解雨臣靜靜地看著他。
醫生沒有說過解雨臣的大腦也受到了損傷。兩分鐘過去了。他忍不住說:我是張海客。
我看未必。解雨臣說。
張海客無語地按鈴叫來護士。
護士麻利地檢查了一遍解雨臣的情況,宣佈他再觀察兩天就可以轉院回去療養了。解雨臣摘掉霧化面罩坐起來,看張海客把一桌子荔枝殼掃進垃圾桶。
你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你全麻的時候會唱山歌。
他還補充道:我錄下來了,你想聽嗎?
沒想到解雨臣點頭:想聽。
這純粹是張海客編的。解雨臣受過專業的大腦封閉訓練,在睡夢中和麻醉狀態都不會說話。張海客笑嘻嘻糊弄道,我給你剝個山竹吃。
護士不允許解雨臣吃山竹。張海客自己吃了。房間裡很安靜。一個人在看簡報,一個人在吃水果。但是他們都在想另一個人,吳邪。
吳邪也許還在湖邊,也許另一間病房,也許已經回到杭州,他們不知道吳邪在哪,吳邪無處不在。解雨臣看見張海客的臉就看到了吳邪,而張海客看到解雨臣,也很難不想起吳邪。
那天在山裡吳邪對他說,我絕對信任小花。
他知道吳邪識破他後故意這樣說。但吳邪和解雨臣之間確實快速培養起來一種驚人的默契,不容小覷。
張海客思來想去咬牙切齒。冷不丁說:
吳邪好像非常信任你。
吳邪那傢伙對誰都這樣。解雨臣想。但他說的是:
你怎麼不非常信任我?
2000年秋天他到香港談生意,只見了杏子一面。張海杏在中環一家職業戶外機構做私人登山教練。他們約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廳。下午三點店裡坐滿了黑白灰套裝的白領,張海杏的紫色緊身衣格外顯眼。出獄後她把頭髮削得很短,露出空蕩蕩的脖頸和流暢的下頜線,發尾整齊得有些決然。杏子姐還是一張不屑一顧傾倒眾生的臉。她怎麼不去淺水灣拍電影,解雨臣想,香港哪裏有山可登。
杏子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自顧自喝冰美式,只覺得小孩長得好快。她右耳垂釘著一枚方切沃頓綠,是解雨臣的彩寶品牌在香港開業那年送給她的耶誕禮物,一轉頭明晃晃地招人,但亮不過更艷辣的一雙眼。他企圖從她臉上推演出張海客可能的長相。這裏再硬挺一些,那裏再寬展幾寸。但或許他們長得並不像呢。或許張海杏的臉也不是原本的呢?
吵架啦?
也不算。解雨臣搖頭,最終沒說什麼。
其實他早就不再生氣。解雨臣對人際關係的期待很低。從小到大他習慣人是因為利益才產生關係。他不容忍背叛與出賣,除此之外願意尊重各人有苦衷的欺騙或隱瞞。只要不損害利益,說到底關他什麼事。張海客遠在紅線之上,甚至還有許多好處。但他還是充滿憂慮。迷戀和依賴對他來說本身就是危險的、不可控的情感,現在他分不清感情指向的是張海客本人還是他的模仿對象。這種混亂才是他不能忍受的。
我要回北京了。解雨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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