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晨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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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所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阿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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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的出生比预产期早了两个多月,像一阵猝不及防的山雨,打湿了乌措湖畔的清晨。
当时镇上正好来了大客户,云华阿咪带着她的达布姐妹们去市里谈生意。乌措湖边的镇子本就人稀,留在家的都是些还没成丁的小姑娘和未经人事的大姑娘。于是我这一个唯一一个出国留过学背过急救手册,专业还跟医学沾点边的阿乌,就成了接生的最佳人选。手心里全是汗,听着婵儿压抑的痛呼,窗外的白蔷薇花被风吹得乱晃,直到一声清亮的啼哭撞碎晨雾,我才发觉自己已被冷汗浸透。
杨家在湖边经营着家连锁酒店。等沉香长到六岁,背着书包去镇上小学那天,我和杨婵站在母屋门口看着他的小身影消失在转角,才终于松了口气。我深感自己对酒店的经营能力不足,这一年凭着本科老师的推荐信,申上了利托一所大学的硕博连读。这一走,便是六年。
回来那天正是七月,乌措湖的水蓝得发脆,岸边的波叶海菜花开得泼泼洒洒。我拉着行李箱刚走到码头,就看见杨婵站在船头挥手,身后立着个半大的少年,穿一件苔绿大襟衣,腰间扎着条胭脂红腰带,腰带的流苏垂到膝盖——那是沉香。
他已经快十三岁了,比记忆里高出一个头,短发利落,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微动,见了我,嘴角先绷了绷,才走上前:“阿乌。”声音褪去了童音的软糯,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像女神山脚下的石头。
成丁礼定在正月初一清晨,要去女神山山脚下的经堂。前一晚,我在火塘边帮他理匕首,刀柄缠着墨绿羊毛绳,是我临走前给他搓的。
天还没亮,经堂的铜铃就响了。达布穿着麻布长衫,挥着杜鹃枝绕着他走了三圈,嘴里念着古老的祝词,最后把酥油点在他额头,凝成个小小的圆:“从今往后,你是能护佑阿咪、守住家族的男人了,如牦牛般强壮,护佑火塘不灭。”沉香挺直了背,双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指节因为紧张而泛白,却没像小时候那样怯场。我站在杨婵身边,看他垂眸听着达布的话,忽然想起六年前他抱着我腿哭的模样,那时候他的手还攥不稳我的手指,现在却能稳稳握住一把刀了。
“这刀鞘要贴身带,”我帮他把刀系在腰带上,胭脂红腰带在苔绿衣襟上勒出鲜明的痕,“云华达布说,成丁了,刀就是你的影子。”他低头看着刀鞘,指尖轻轻划过那些图腾,忽然问:“阿乌当年成丁,也戴这样的刀吗?”我笑笑说,“是的。”
“那我以后……也能像阿乌一样,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吗?”
沉香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鞘,像只不安分的小兽。
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他抿了抿唇,抬头看我:“达布说,成丁了就要‘眼里有远方,脚下有根’。阿乌去的地方,是不是比女神山还要远?”
“是远,”我拿起火钳拨了拨塘里的柴,火星噼啪溅起来,“那边的湖没有乌措湖蓝,街上的人说话,叽里呱啦。”
他眼睛暗了些,手指抠着刀鞘上的牦牛纹:“那阿乌会想家吗?想乌措湖的水,想阿咪酿的苏里玛酒?”
“怎么不想?”我笑笑,“有次在图书馆看书,忽然听见彩窗外的风铃响,眼泪差点掉在课本上。”我顿了顿,望着他的眼睛,“但走远了才能更清楚地看见乌措镇有多珍贵。”
沉香低下头,指尖轻轻敲了敲刀鞘:“那我去远方,学了本事,是不是也能像阿乌说的,回来守着这些?”
“当然。”我笑着点头。
仪式结束后,杨婵端来苏里玛酒,粗陶碗碰在一起发出闷闷的响。她抿了口酒,眼里映照着火塘的光,“昨天还跟我学算账,说以后要替我跑镇上的生意。”
沉香走过来,拿起酒壶给我添酒时,腰间的匕首轻轻撞在木桌腿上,发出“当”的一声。“阿乌,尝尝这个,”他把碗推过来,“我跟表哥学了划船,下午带你去湖中心看鸟?”
傍晚我坐在花楼的露台上,看他和镇上的少年们扛着桨往回走,苔绿衣襟在暮色里一晃一晃,腰间偶尔露出半截银刀柄。杨婵端来炸好的洋芋,说:“他这半年总问你什么时候回。”
我接过洋芋,指尖触到陶盘的温热。“这孩子心底早有盘算。”我咬了口洋芋,里面混着炭火香气。
一晃就到了十八岁,乌措湖的晨雾还像当年那样漫过石阶时,沉香的行李箱已经立在了火塘边。
“护照放最外层了?”我伸手想替他再检查行李,却被他轻轻按住手——这孩子已经比我高半头,指尖带着薄茧,力道却轻得很。“阿乌,都理好了。”他笑起来,嘴角的梨涡还带着少年气。
杨婵端来刚烤好的糍粑,粗陶盘放在木桌上,热气裹着糯米香漫开。“记得早点回来,别回来连船都不会划了。”她话音里带笑,指尖却悄悄擦了擦眼角。沉香拿起一块糍粑递过来,匕首的鞘尾轻轻磕在栏杆,发出细响:“怎么会忘?等我回来,带阿咪划到湖中心看日出。”
送他去车站那天,湖风卷着芦苇叶沙沙响。车开时,他扒着车窗挥手。我站在原地,看着车影没入晨雾,仿佛听见花楼的风铃声叮铃响。原来成长就是这样,少年带着故乡的湖光和惦念走向远方,而留在原地的人会守着山光水色,等他带着远方的故事回来,把乌措湖的晨光,讲给更辽阔的世界听。
Chapter 2: 见访
Notes:
*沉香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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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利托的第三个月,我坐在社会学阶梯教室后排,听教授用激光笔点着PPT上的“父权制”词条。窗外的雨丝斜斜地扑在花窗上,像乌措湖晨雾里飘着的芦苇絮,可教室里的空气却和家乡截然不同:
在乌措镇外的父权制社会中,他们会将性别预设为不同的行为模式,又对所有性别进行双向规训。他们希望女性“温柔、细腻、善于共情”,又希望男性“坚韧、理性、积极竞争”。这一期望既限制了女性挣脱关系性角色的束缚,又使男性陷入了工具化角色的期许。如果他们想要叛离这种模式下的社会认同,便有可能面临着被贴上缺乏男性特质的标签,或是被指责“不像个女人”的境遇。
教授抛出了一道议题:“现代社会是否仍需要‘男主外女主内’的隐性框架?”话音未落,邻桌经济学系的男生便扬手:“从效率角度看,专业化分工能降低成本。当年我母亲放弃律师工作照顾家庭,就是为了让我父亲能全心投入投行。”
这让我怀念起乌措湖畔的清晨。阿咪斜靠在酒店办公室的沙发上,在平板电脑上划着季度财报,前台系统的订单提示音会和她的笑声一起漫出来:“这周的亲子房又订满了,让张姐再多备些儿童拖鞋。”隔壁的会议厅里,阿乌会对着投影屏和店长们讨论新门店的硬装方案,手里转着的钢笔停在酒店套房的设计图上:“露台可以加个玻璃暖房,让客人能躺着看见乌措湖的星星。”
在乌措镇,没有人会规定女人该守着账本或是男人该跑业务,阿咪能盯着后台数据算清每笔支出,也能带着团队去海外进修。阿乌擅长规划文旅合作项目,却也会在深夜里帮餐饮叠口布折花。族里的成丁礼还是达布姐妹们主持,她们穿着传统百褶裙,手里拿着电子邀请函统计出席人数。镇里不会有人觉得“这该是男人干的”或“那该是女人做的”,因为真正的协作从不是谁该做什么,而是我们一起把什么做好。
“在我们的文化里,分工从不是哪个性别应该做什么,而是谁适合做什么,”我举起手,“像乌措酒店的排班表,母亲擅长数据分析就管运营,舅舅擅长沟通就跑合作,不会有人说这不该是她操心的。”
男生皱眉:“但没有明确层级,分工会乱。”
征得教授同意后,我翻出手机里的员工群截图,通过投影展示出来:“凌晨三点,前台发了条客人突发过敏的紧急消息,十分钟内,学医的表弟远程指导用药,舅舅联系景区医务室,母亲调了员工去确认客房是否有过敏源。”
“这就是我们的分工,像乌措湖的水网,溪流自由汇入,反而比人工堤坝更不容易堵。”教室里的投影仪嗡嗡作响,我记忆中的乌措湖畔,湖湾与山峦正温柔地咬合在一起。
利托的导师制在此时显露出温度。我的导师、研究社会学的卢娜教授,每周都会在学院图书馆的橡木隔间里和我讨论论文。当我提到乌措家庭中阿乌不掌权却掌智的角色时,她推来一本17世纪利托学院章程:“你看,那时的学院管理者里有女学者主持藏书阁,只是后来才被男性必须主导的观念侵蚀。”我看着章程上的“共同体”一词,指出:“这和我们乌措人的理念很像。重要的从不是谁站在顶端,而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支撑彼此的柱石。”她笑着说:“这个比喻很好,比金字塔更有生命力。”
高桌晚宴的烛火映着银质餐具,邻座的历史系教授聊起英国贵族家庭的长子继承制。“你们的财产由女性掌管,会不会引发纷争?”他抿了口雪莉酒,领结上的校徽在烛光里熠熠生辉。我拿起另一支酒杯,为他斟上阿咪寄来的苏里玛酒:“尝尝这个,是用乌措湖的水酿的。财产就像我们的学院基金,由基金会共同管理,为何会有纷争?”
辩论社以“传统与现代”为题的辩论赛也很是激烈。反方举着利托议会女性议员占比不足三成的数据,论证“父权制是文明常态”时,我反驳道:“常态不代表合理,就像你们的牛剑划船赛,赢的关键从不是某支桨特别用力,而是所有桨手节奏一致。我们的‘达布’(当家)是女性,‘阿乌’(舅舅或父亲)能教刺绣,不是颠覆传统,是传统本就该像火塘里的火,怎么旺就怎么烧。”
散场时,格亚西裔辩手奥巴桑乔拍我的肩:“你们的共生理念,好过我们总提的平权抗争。”我想起他曾说过,家乡的女性仍被禁止参与部落议事,此刻他眼里的光,像极了很多年前乌措湖畔第一次看见电灯的老人,在好奇中潜藏着渴望。
暮色漫进学院的回廊时,我正穿过图书馆外的草坪。忽然想起杨戬说他常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看光影在书页上慢慢移动,直到暮色漫过对面学院的屋檐,风穿过哥特式的尖顶,在这时送来图书馆闭馆的钟声。
草坪刚修剪过,清苦的草木香浸透在风里。我忽然在想,十一年前的某个晚间,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晚风,吹起过杨戬额前的碎发?他是否也正走过这条石板路,那些年的他是否也披过同样的暮色,而此刻拂过脸颊的风,是否也曾吻过他年轻时的眉眼。
原来你曾看过的天空是这般模样,原来你曾走过的路晨昏缀着晚星,原来相隔着十一年的月光,站在你曾站在的地方,是这样的感受。
我听见风衣布料摩擦的轻响。与晚归的学生们匆匆而过的急步不同,那是踩在石板上,带着些许停顿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风大了,怎么不回宿舍?”
抬头时,杨戬正站在廊柱下,晚风掀起他的风衣下摆,露出里面的缎面衬衫。他手里拎着的纸袋印着街角那家百年面包房的标志,袋口漏出司康饼的黄油香,混着若有若无的酥油茶气飘过来。
我愣了愣,看见他皮靴边缘沾着的湿草屑。下午刚下过阵雨,这草屑得是在草坪上站久了才能沾上的。“你怎么在这?”
他走近几步,把纸袋递过来,带着户外的微凉:“来利托开个会,顺道买你爱吃的。”
这“顺道”未免顺得太巧。
我咬开司康饼,酥油茶装在印着乌措湖的保温杯里,温度刚好能入口,瓶口散发着阿咪的味道,他定是让家里做好特意托运过来的。“刚开完辩论会,”我含着饼含糊道。
他接过辩论赛演讲稿,忽然笑道:“你阿咪昨天跟我打视频,说你总把酥油茶冲得太浓,盯着我冲好了再给你带过来。”话语间,他伸手替我理了理衣领,手指不经意间划过我的耳垂,轻得像我转瞬即逝的无数个碎念。
晚风卷着远处学生的笑闹声掠过草坪,月下我们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他没有说“我特意来陪你”,也不提跨洋没倒过来的时差,只借着晚风和钟声,把所有刻意与惦念都放进了那句顺道过来的借口里。
杨戬在维林市待了半个月,说是来开会,我却怀疑他记下了我的课表。每次早课,他总会出现在去学院教室的必经之路上,手里拎着个保温杯,有时是阿咪寄来的牦牛奶,有时是他照着食谱煮的燕麦粥,里面还放着从家乡带来的青稞糁。“听你舍友说赶早九课总不吃早饭。”他把杯子塞进我手里,又顺手替我拢了拢被风吹开的围巾。
他住的地方离学院不远,步行五分钟就能到。有天课后,我拐去他住的地方取周末落在那里的笔记,推开门就闻到苏里玛酒炖肉的香气。他系着印着哮天的围裙,正对着灶台摆弄高压锅,旁边摊着的食谱上,牦牛肉炖萝卜一页有道折痕,旁边是阿咪的批注:“少放辣椒!”餐桌上摆着两个粗陶碗,都是从家里带来的。
“下午没课?”他盛出肉,蒸汽模糊了视线,“刚跟你阿咪视频,说镇上的新码头修好了,让你放假回去试试。”
我扒着米饭,听他讲和新上任酒店经理聊天的趣事。对方听说乌措酒店的员工能参与决策,瞪着眼说“这不符合管理学”,他笑着回答对方“乌措酒店的管理在于尊重个体价值和个人成就,我们是商人,而不会局限于仅当个商人”。
利托的周末总飘着雨。我们常撑着伞去图书馆,他靠在橡木书架旁翻旅行杂志,我趴在长桌上写论文。
他没提开会的事,我也没再问。直到某天在学院的高桌晚宴上,碰见他正和我的导师卢娜教授相谈甚欢,才知道他口中的所谓会议,是托教授帮忙找了些关于跨文化管理的资料。“你舅舅担心你选的课题太冷门,找不到案例。”卢娜教授笑着拍我肩,“他很清楚你的研究方向。”我回头望过去,杨戬正端着酒杯朝我笑。
离别的前一晚,我们沿着维林河散步,晚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像乌措湖的夜雾一样轻轻柔。岸边的街灯倒映在水里,碎成一片片摇晃的金鳞。
“你的论文我给教授看过,她说选题很有新意。”宿舍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有同学抱着书从楼里出来,看见我们时笑着打招呼。杨戬又替我理了理吹乱的围巾,最后看了眼河对岸的利托:“回去吧,明早的飞机我自己走就行,别耽误上课。”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融入夜色。维林河的水还在哗啦啦地淌,街灯的金鳞仍在水里游荡。我却突然明白了所谓离别并不是终点,如同这异乡的河水终究汇入大海,他带着家乡的风和走过的路,早已在我脚下铺好了温暖的根系,让我无论走多远都能踩着这份牵挂,找回家的方向。
大学四年的时光如同维林河的水悄悄漫过石桥。杨戬常常到访,从不在计划内,却总在我最需要的时刻。就像大一我为冷门学科的结课论文查资料焦头烂额时他会“顺道”来利托开会一般,大二辩论社决赛前夜,他在宿舍楼旁的梧桐树下陪我练稿,风衣里揣着阿咪烤的青稞饼。大三我带队去湖区做田野调查,他竟能“刚好”在附近出差,开着车来接我们,后备箱里塞满了暖宝宝和抗寒的酥油茶。
他从未说“我特意来”,却记得我所有的重要日子。大四开题答辩那天,我站在讲台上讲“乌措共生理念对现代酒店管理的启示”,余光瞥见后排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熟悉的身影。答辩结束后,卢娜教授笑着拍我肩:“你舅舅怎么比你还紧张,刚还在走廊反复问我PPT里的案例够不够丰富。”我回头时,他正把保温杯往我手里塞。
毕业季的利托被绣球花淹没,我站在剧院的礼堂里,穿着学士服等待授位。杨戬就坐在观众席第一排,手里举着相机,镜头在我和台上的卢娜导师之间反复切换。轮到我上台时,听见他比谁都用力的掌声。
授位结束后,他问我有没有想好去哪儿,我望着远处渐浓的暮色,从背包里掏出一份策划案,是给乌措酒店做的,“我记得阿咪说镇上的游客越来越喜欢传统文化,我想回去把这些落地。”
我们沿着维林河往回走,毕业生们穿着学士服在桥上抛帽,笑声惊起一群水鸟。晚风掀起我的学士服衣摆时,我意识到这四年间他悄悄来过的每一次,不只是为了替我遮风挡雨,更是想让我在闯荡时知道,在我身后永远有片温暖的湖光,支持我更放心地去看遍这世界。
“回去吧。”他停下脚步,又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远处的钟声漫过石桥,和维林河的水声、记忆中乌措湖的浪声,在暮色里轻轻合在了一起。
Chapter 3: 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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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漫过码头时,沉香正蹲在船板上检查新换的渔网。匕首的银鞘在乌措湖的清晨里泛着光,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撞在船舷上,发出细碎的响。
“阿咪说你再蹲下去,早饭要凉透了。”杨戬的声音从石阶上传来。他刚陪镇上的工匠看完新客房的木雕,袖口还沾着点木屑。
沉香直起身,晨光在杨戬眼尾的笑纹里停留。
夜色漫进花楼时,沉香和杨戬并肩坐在露台上,看乌措湖的星星一颗颗亮起来。腰间的匕首偶尔撞在栏杆上,发出“当”的轻响。
这阵子镇上的阿姐们总笑着问他:“沉香的花楼该挂起经幡啦,相中哪家的姑娘了?”他每次都推拒,目光却不自觉飘向码头——杨戬正躺在船板上晒太阳。
夜里收工,沉香刚把桨靠在船屋,就被杨戬拉住手腕,替他理了理袖缘:“袖口磨破了,明早我叫康叔给你缝一缝。”沉香低头,心头忽然像被湖浪拍了下,闷闷的。“不用,”他挣开手,却又悄悄蜷了蜷,“我自己会。”杨戬望着他没再说话,只把刚炸好的洋芋塞给他。
沉香早过了走婚年纪,这阵子镇上的风言风语快把门槛踏破了。阿姐们聚在火塘唠嗑时总念叨:“沉香书读得好,人也长得俊,该找个姑娘了。”连卖苏里玛酒的阿婆见了他都笑:“你阿乌当年可是镇上最俏的阿夏,多少姑娘排着队跟他跳甲搓舞,你怎得半点不急?”
沉香猛然放下手里的酒店报表,火塘边的气氛僵了僵。见此场景,杨婵赶忙把刚绣好的荷包往他手里塞,金线绣的宝莲纹晃得他眼晕:“听阿婆的没错,你看你阿乌……”
“看他什么?”沉香猛地提高了声音,攥着荷包急声道,“看他三十好几了,镇上姑娘的爱慕能填满一船,他却连个走婚的阿夏都没有?”他转头看向刚进门的杨戬,对方手里还拎着只大鹅,吊儿郎当地跨进里屋,冷白的脸上沾了点湖泥,反倒衬得眉眼愈发清隽——那是镇上人常说的“比湖里的波叶海菜花还俊”的模样。
“阿姐们天天说阿乌是乌措湖的月光,连湖里的波叶海菜花都要逊色三分,”沉香的声音带着些许不服气的颤抖,像被湖浪拍急了的船板,“怎么就没人催他?我才刚回来半年,就被你们从早念到晚,凭什么?”
杨婵被他堵得一愣,随即笑骂道:“没大没小!你阿乌是为了帮衬家里……”
“我也是为了家里!”沉香打断她,目光却没离开杨戬,“酒店的事才刚理顺,现在催我走婚,难道要我把心思分给别人,不管家里的事了?就像阿乌当年,为了守着码头的店,推拒了多少姑娘的好意,怎么到我这儿就成耽误了?”
火塘里的柴“噼啪”爆了声火星,映得杨戬冷白的侧脸泛起暖光。他放下鹅,没看沉香,低头给杨婵添茶,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镇上人说笑罢了,别往心里去。”
沉香别过脸,把荷包往桌上一扔,金铃撞在木桌上叮当响:“反正我不送!要送你们送,谁觉得我该走婚,自己把荷包送他家门槛去!”话虽冲,耳根却红得能滴出血,余光瞥见杨戬正偷偷看他,眼神里透着无奈。
夜里阿姐来敲门,塞给他块刚烤的青稞饼,她把荷包塞进沉香手里,摸了摸他头顶:“别跟阿咪置气,阿姐们也是盼你好。你看这乌措湖的水,流着流着总要有归处,你也该找个能一起过日子的姑娘了。”沉香咬着饼没说话,心里却翻江倒海。他比谁都清楚该是时候了,可他心底那份由仰慕变成的,就连乌措的规矩都拦不住的惦念却怎能说得清楚?
窗外的月光漫进房间,落在桌上的荷包上。沉香渐渐想明白了,刚才那番激烈的反驳,哪里是真的气旁人催婚,不过是借着怒火,把那些不敢说的在意、不甘,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醋意,借着乌措湖的晚风发泄出了些许罢了。
沉香捏着荷包上的莲花纹,夜里躺在床上,听着花楼的风铃叮当作响,眼前萦绕着杨戬的影子。
走婚夜的月色格外亮,亮得能数清花楼廊下的每根木柱。沉香揣着荷包,脚步没向阿姐们说的方向去,而是顺着湖滩往回绕——那里是他和杨戬的花楼,爬满了白蔷薇,夜里会飘出淡淡的甜香。
他走得快,心里却七上八下:要是在路上就被阿乌发现怎么办?可脚像被湖底的海菜花花茎缠住,怎么都拐不到别处去。刚绕过一蓬白蔷薇丛,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响,是有人跟着。沉香屏住呼吸,加快脚步往花楼后的竹林钻,月光透过竹叶筛下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身后的影子长而瘦,步幅很像杨戬。
他忽然笑了,故意往相反的方向绕,穿过小巷,又拐回码头,看那影子果然亦步亦趋。沉香心头软了软,脚步更为轻快,像小时候到了该回家的时候和阿乌玩捉迷藏,明知对方在找,却偏要多藏一会儿,等着阿乌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漫过整条街巷。
最后他绕回那栋白蔷薇爬满的花楼前,轻轻推开门。廊下的风铃叮铃响了声,像在替他打招呼。他刚踏上楼梯,就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杨戬带着点急的低唤:“沉香?”
沉香没应声,闪身躲进二楼的房间,靠在门板上听着楼下的动静。脚步声在楼梯口顿了顿,接着是渐行渐远的声响——杨戬大概以为他跑去别处了。他松了口气,转身要去点灯,却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杨戬身上沾着竹子和白蔷薇的香气,呼吸有点乱,显然是刚从外面折转回来。他刚要问“怎么转回来了”,目光就像被钉在了沉香手里的荷包上:金线绣的莲花纹在月色下泛着光,那是阿咪专为走婚绣的物件,此刻被沉香攥得变了形,显然没送向任何姑娘的花楼。
“你……”他的声音猛地卡住,瞳孔骤缩,长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方才还带着些寻人急意的眼神瞬间僵住,微红的脸色“唰”地褪尽了血色,连唇线都抿得发白。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的闷响又叫他猛地回神。
房间里静得可怕,彼此的呼吸声显得格外突兀,乌措湖骤起的风浪拍打着船身。杨戬看着沉香泛红的耳尖,看着他攥紧荷包不肯松开的样子,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那不是少年人的玩笑,是他从未想过的、逾越了所有界限的意图。
“这荷包……”他的声音发紧,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锐利地扣紧沉香,“你没送给该送的人,却带到我这里来?”话问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心脏像被女神山顶的冰碴刺了下,喉结滚动着,艰涩地补充,“沉香,你知道我是谁吗?”
沉香闷闷的声音传过来:“阿乌,你是怕我来这儿吗?”
这句话像记重锤砸在杨戬心上,他猛地提高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我怕的是你糊涂!”他上前一步,想去抢夺那荷包,动作却在看清沉香眼底的执拗时顿住,语气急得发颤,“我是你阿乌!是看着你长大的长辈!乌措的规矩你都忘干净了?”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亮他紧绷的下颌线,也照亮他眼底的震惊与痛惜。白蔷薇的香气此刻显得格外刺鼻,缠在两人之间,像道无形的屏障,想要隔开所有不该有的念头。他看着沉香泛红的眼眶,忽然别开脸,声音低哑得像在风沙里磨砺过:“把荷包收起来,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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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的第一场雪落时,杨婵在火塘边算完账,把账本推给他们:“这个月的利润。”她看着并肩凑过来的两人,目光在他们交叠的手背上顿了顿——那是刚才核对报表时,不知何时搭在一起的。沉香的手指紧紧扣着杨戬的指缝,像握着什么珍宝。
“阿咪,”沉香深吸一口气,话语间微微发颤,“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杨戬反手握紧他的手,冷白的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声音虽轻却清晰:“是我们想告诉你。”
END
meiweidetang Mon 18 Aug 2025 07:13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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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onymous Creator Mon 18 Aug 2025 11:08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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