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罗贯中第一次看见小冯的时候,就知道这家伙铁定成不了大器。
十三岁上进了学的人,一晃快十年,居然还是个秀才。
前日放榜,这小子又名落孙山。可气的是这厮似乎完全不在意,成日没心没肺乐呵呵。同窗有人考中,邀他同去酒楼庆功,但凡稍有自尊廉耻都知道这时候应该端出如哀考妣的沉痛神色婉拒。可小冯的脸皮大概是城墙砌的,眉开眼笑地接过请帖,还恬不知耻地问人家,我再带个人行吗,说着把施耐庵推到身前,又扭头问罗贯中,先生也去凑凑热闹?
我可不去丢人。罗贯中没好气地答,转身进屋。身后传来师父的大嗓门,无非是向那来人解释我这徒儿性子就是孤僻云云。
随他说罢。墨魂罗贯中没有小说家罗本的记忆,自然不认为墨魂与小说家本是一人,但他也承认自己寡淡无趣的性格确实与传说中的湖海散人相同。他并不希冀为人理解,毕竟青史中也有那么多孤身一人决然前行的背影。
追逐他们的脚步,本该在两百年前就停滞了。
可偏偏这兔崽子唤醒了罗本遗留在文字间的一道意志。偏偏是这个兔崽子。
朽木不可雕也。三更半夜,站在院子里观星的罗贯中被打门声惊动。看见门前如同两摊烂泥的一人一魂,长叹一声。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应当凝魂于统领某支百万雄兵的主帅的大帐。带刀的死士在营门前逡巡,账内庭燎彻夜长燃,踌躇满志的将军低首观看舆图。而他将成为辅佐他成就大业的谋士,执鞭坠镫效犬马之劳,和他携手为苍生黔首开万世太平。
将两只醉鬼拎上床,罗贯中斟了杯酒,倚窗看月。眼前的现实是他遇上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二百年前战火中的苏州明月是否也如今夜澄明,他毫无印象。也许小说家罗贯中仍是有所求的。他自嘲地笑,无论如何他将自己的意志传送到了两百年后。但前生之梦今世依旧没有实现的可能。凝魂那晚这小畜生就说过墨魂不得干预世事原有的轨道,见他不以为然,又端出一大堆道理,什么文脉千年存续无关世事变更,因此身为诗家留在世间的印记的墨魂不应涉世干政。
而他当时说既然如此,在下便辅佐你做那道济天下之人。
后来无数次,他对那夜的狂言追悔莫及。
小冯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这一点他早在相遇那一晚就看见,又在往后数百个日夜里看清。成大事者不会成日出入花街柳巷、流连秦楼楚馆。成大事者也不会对行令划拳赌博斗戏样样精通,唯独在科举一道上屡战屡败。小冯不喜欢和每日埋头背诵时文的学子来往,倒是和引车买浆之流、贩夫走卒之辈称兄道弟相谈甚欢。兄弟有难,这家伙必然不顾形势倾囊相与。他凑钱帮朋友给青楼的姑娘赎身,把银子借给家徒四壁的卖油少年过冬。纵然有借无还,他也毫不在意。处馆那点束脩十之六七都进了别人口袋,自己箪食瓢饮窘困过日,越性把居所更名“不改乐庵”。
幸而罗贯中是个随遇而安的魂。即使摊上他,一人一魂还能勉强温饱恒无怨言。
直到墨魂施耐庵的出现。
施耐庵见到罗贯中大喜过望,拍着他肩膀直道小冯好样的,连俺徒儿也能带回来。罗贯中原不知罗本和墨魂施耐庵的渊源,但旁听他与小冯交谈,语中意思,似乎施耐庵是凝魂于罗本完成施惠遗著的那一刻。
相处了两天,罗贯中很快明白,小冯挣的那点银子绝不足以支撑墨魂施耐庵的饭钱和酒钱。小冯没放在心上,施耐庵也不在意,可罗贯中要脸。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师父好歹是小说家罗本唤醒的,前生债今世偿,墨魂罗贯中自认有照顾这魂的责任。他找到小冯商量,一人一魂合计,不如开家书铺专卖传奇稗史,一方面开辟钱路,一方面滋养魂力。
小冯凑了银子交给罗贯中,开玩笑一般说,棺材本交到先生手上了。罗贯中翻翻白眼,找好地皮,拉上不要脸蹭饭的师父干活,一面刊刻古今小说,一面装潢店内。开张前一日小冯来瞧,喜得眉开眼笑,连灌三杯酒。施耐庵也喝高了,把小冯推到桌前说你给书铺取个名字呗。小冯转转眼珠,说,杜先生开了个墨痕斋,今个儿我沾沾墨痕斋的福气,书铺就叫墨憨斋罢。
罗贯中听小冯说起过墨痕斋。本来小冯打算带他回去引见,被他拒绝了。下九流的稗官不配同名垂千古的诗仙诗圣起坐一处。何况他那性子只会惹生人的厌,倒不如和师父小冯一块儿自在。师父见他不热心,又听说黄巢不在墨痕斋里,顿时也失了兴趣。
两日后“墨憨斋”的木匾挂上书铺门楣。爆竹炸响,纸灰弹上万里晴空。街边卖炊饼的汉子放下扁担,一面拿搭在脖颈上的白手巾擦脸,一面抻长脖子往这边瞅。对街楼上红裙的少妇倚窗托腮,也凝目瞧着他们将书册一箧箧往屋里搬。
翰墨馨香,惜哉所记不过魑魅魍魉;搜罗古今,堪叹字间不过一枕黄粱。
木匾后篆着小冯的私印,以及他二魂的名号。小冯说,他动用兰台的力量,但凡有名在匾后的稗官墨魂,无论流落何处,都能寻到墨憨斋的大门。以后墨憨斋也能如墨痕斋一般,千秋万载屹立世间。一生颠沛流离的说书客,末了在世上也能有一处容身之所。
罗贯中一哂。什么千秋万载,竖子大言炎炎。覆压三百余里的阿房宫也有灰飞烟灭之日,更何况墨憨斋不过方寸之地,墨魂两只穷秀才一人,玩两盘双陆都不彀。
然后那天晚上,关汉卿揽着小冯一脚踹开墨憨斋的大门。
两天后王实甫和马致远寻迹而来,声称关汉卿在茶楼里欠了他俩赌债未还。
一个月后吴承恩从后院树上跳进后厨并将其洗劫一空。
中秋夜,施耐庵在房梁上抓获弹琵琶扰民的兰陵笑笑生一只。
小冯是什么招灵体质吗?向来处变不惊的罗贯中也不禁咋舌。
书坊生意红火。眼见着师父欠着街口酒店的债一日日还清甚至用上了现钱,罗贯中打算离开了。
倭寇进犯朝鲜,朝廷派兵入朝支援。报房中接连传来前线的消息,每日丑时罗贯中便潜入其中,逐字逐句从差役口中搜集情报,便如边疆军士一般对战况了然于心。但他依然决定,要亲赴前线一趟。
小说家罗本生于乱世,笔锋曳过破碎的山河、黎民的号哭,书页中燃烧着无尽的血和火,和乱世文人的一声叹息。而墨魂罗贯中凝魂于江南佳丽地、富贵温柔乡,对战争的了解不比年方弱冠的小冯多。他总觉得那是灵魂缺失的一角,是他和罗本最本质的差别所在。
墨魂究竟为何而存在。从凝魂那一日起,罗贯中苦苦思索着度过无数不眠之夜。写小说的罗本也许知道,毕竟是他的一道意志让自己降生。那么罗本的执念是什么?即便他对《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每一个字都烂熟于心,也参详不透二百年前那人的心思。
谁家的黄犬在深巷中吠叫,流水无声送走明月。传说罗本也曾到过苏州,可这片土地上并未留下他的一丝痕迹,只有他笔下的故事,仍然在无数茶楼酒肆中生机勃勃地生长。美髯公千里走单骑,诸葛亮安居平五路。
那么到战场上去,看前生司空见惯的纷飞战火,看白刃出鞘短兵相接,看西风呼啸战马悲嘶。前生无由得见的太平盛世此生已经见过,那么我去探寻你的热爱和遗憾所在,让我悟出你未了的心愿和著书的初衷,让我用我永久的生命去讲述你未能说完的话,只要有人愿意倾听。
至于小冯……胸无大志之徒难以与共。
其实小冯并非愚钝之辈,甚至称得上聪明颖悟。只是聪明没用在刀刃上。罗贯中不无惋惜地想,若小冯钻研马吊的心思有一半用在钻研程文上,他早点了翰林了。那晚酒后失言说要辅佐他做济世之人,如今看来真是痴人说梦。
良禽择木而栖。小冯那么喜欢罗本的小说,不会不明白自己离去的缘由。
出发前一晚罗贯中在屋里打点行装。他决定不辞而别。
罗贯中向来不喜送别,无论自己是即将远行者还是送行之人。西出阳关无故人,可天下谁人不识君。更何况他们的生命通向永恒,不必担忧一朝离别死生契阔。
一封草草写就的短信放在师父案上,嘱咐他勿要喝酒闹事。一切停当后他吹熄窗前油灯,却望见对面小冯的屋里还亮着。
自上次落第以来,小冯几乎不着家,夜夜笙歌朝朝秦楼,罗贯中索性眼不见为净,关起门来研究邸报。这家伙居然还知道回家。难不成终于发愤图强,要彻夜温书?
以后我不在,就更没人督促他读书了。
一念及此,罗贯中临时起意,决定去道个别。毕竟在人家家里住了这么久,往事也不尽是不堪回首。
房门开着,墨香与酒香扑鼻而来。小冯伏在书案上,双颊酡红,鼾声如雷。
没出息的臭小子。罗贯中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要敲他脑袋,却看见小冯身下垫着一本《左传》。
这小子还真是温书来着。罗贯中伸手抽出书册,指间落下一页纸。
“今世人事亦有相反者。达官不忧天下,草莽之士忧之;文官多谈兵,武官却不肯厮杀;有才学人不说文章,无学人偏说;富人不肯使钱,贫人却肯使;僧道茹荤,平人却多持素;闾阎会饮却通文,秀才却粗卤;有司官多裁,势豪乡官却把持郡县;官愈尊则愈言欲退休,官愈不达则愈自述宦绩。”
小冯的书法刚劲峭拔,一笔一划锋芒尽露,全不似平日吊儿郎当为人。
淋漓的墨迹间骤然生出一股不平之气,凝滞胸口,缠绵五内。那不只是小冯的不甘和愤懑,更是前世罗本遥遥相望,远去时落下的一声叹息。
原来小冯也是有所求的。
罗先生。小冯嘟囔,扯住他的袖子。罗贯中低头看他,小冯闭着双眼,口中含混不清。罗先生,我也想做那济世辅国之人。一滴清泪滑落小冯的眼角,可是我怎么就考不上呢?
罗贯中不自然地抽回手,小冯却自己翻了个身,将头埋进臂弯,嘴里嘟嘟哝哝不知所云,只依稀辨得一句“大丈夫抱经世奇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
罗贯中低首看他熟睡的面庞,除下身上鹤氅盖在小冯肩上。
小说家罗本的遗愿,恐怕要晚些时候再去寻觅了。
第二日清晨罗贯中推开小冯书斋大门,却发现施耐庵也在。
小兔崽子正拉着他师父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昨晚玩马吊又赢了多少钱,后者哈哈大笑拍着他肩连称“孺子可教”。
看见他的脸色,一人一魂登时噤若寒蝉。施耐庵当即认怂,打着哈哈逃之夭夭,临去时还不忘重重带上门。
小冯有些讪讪,没话找话问先生昨夜睡得如何。罗贯中却不和他废话,将一摞书册扔在他面前。罗本一生钻研经史所得,均在这几册书中。从今往后,你的举业由我亲自督促。待金榜题名,你致君尧舜,我便去边关寻找稗官罗本未遂之愿。早日功成,我也好抽身去行我的事。
说罢罗贯中径自拖了把椅子放在他桌边,到书架上找了册书,转身见小冯抓着书册,一脸懵懂,愣愣地望着他。
罗贯中一扬眉,还不开始?
小冯回过神来,傻乎乎地冲他笑笑,俯首攻书。
转眼又是三度春秋。枫叶烂漫之时,姑苏城的举子们前去看榜。
罗贯中坐立不安,在斋里踱了三圈步,心神不宁地随便拣了册书看,抓着书页的手骨节用力得泛白,眼前方块字却通通失了意义连不成句。他心烦意乱地抬起头,却见施耐庵正看着他乐。
罗贯中被他笑得如坐针毡,不服气地放下书。你笑甚么?
施耐庵肩头耸动,掩着嘴说,我笑有些魂明明担忧小冯得紧,却在这儿粧满不在乎。
罗贯中气结,忿忿地抬脚往院子里走,正听见门外脚步声响,接着一阵风把门撞开,小冯笑嘻嘻地跑进来,抱着罗贯中的腰说,先生啊对不住,咱们再努力三年罢。
施耐庵在后面追出来,豪气千云地一掌拍在小冯背上,不打紧不打紧,咱们有的是机会。说着又朝罗贯中挤挤眼睛,要我说定是那帮腐儒考官的鬼,放着小冯这般人才不取,若非有眼无珠,便是收了银子。
罗贯中恨铁不成钢地攥着卷成筒的书册,本欲敲小冯脑袋,听师父如此说只好作罢,板着脸训了两句来年不可松懈了事。
结果三年后,小冯又名落孙山。六年后依旧。十二年过去,还是一领青衿。
罗贯中不觉纳罕,小冯的策论文章不算出色,但也称得上别有见识;经学更不在话下,本就是他幼时苦学打下的好基底。为什么三番五次落榜,饶是罗贯中也参详不透。
夜来施罗二魂窗下饮酒。罗贯中说起自己的疑心,施耐庵沉默良久,道,你大概不知道外头人家怎么说小冯罢?
罗贯中错愕摇头。施耐庵看一眼小冯的房门,朝罗贯中勾勾指头,凑近道,人家道他是浮荡子弟,成日不务正业,编唱淫词艳曲败坏吴中风气。随即靠后倚窗长叹,名声狼藉如此,哪个学道点他。
罗贯中抚摩着木桌上油灯灼出的焦痕,饮了一杯。
都是小冯自己造孽。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教他修身立命参悟齐家治国平天下又有何用,连小小举业的坎也跨不过去。
若是写小说的罗本,大概早已抽身离去、再觅明主了罢。大丈夫行事快刀斩乱麻,绝不会如他这般婆婆妈妈。
可他偏偏无法狠心撇下小冯一走了之。
看他明明那么难过还要扯起嘴角强颜欢笑,辞行的话便说不出口。
只得又陪他蹉跎了许多年。早早补了廪生,经书已翻得烂熟,时文也作得老成,可依旧是年复一年的落榜。
小冯意兴阑珊,道入他娘,考了这么多年,房师那点陈芝麻烂谷子都给我背得烂熟。罗先生咱们何不自己编本书注脚经史,不比那狗屁考官靠谱。
罗贯中想想,鬼使神差地答应了。陪着他折腾了几个月,一人一魂使尽浑身解数编成本《麟经指月》。斋中付梓刊刻,恰逢乡试年,购书的学子络绎不绝。墨憨斋很是捞了一笔。
秋闱放榜,购书的学子和小冯的学生倒有不少考中者。学子们笑容可掬,恭敬把盏,送来的谢礼堆了小冯一院子。
小冯把礼品兑了银子,请全墨憨斋墨魂喝酒。
喝到一半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墩,道,后生小子读老子的书中了举,老子偏考不上。这他娘有没有天理了。
罗贯中在一旁沉默不语。
小冯治经的名声更盛,友人遂来邀他去麻城讲学。小冯高高兴兴收拾包袱去了,归来时带了一大包土产和墨魂李贽。众魂一哄围上来,一部分魂抢劫似的乱翻小冯的包袱,一部分魂围着李贽问长问短。至于墨魂施耐庵,那是抢劫嘘寒问暖两不误。
小冯站在他们后边搓着手嘻嘻地笑,说早知道麻城是卓老先生待过的地方呢,没成想真就遇上了。
罗贯中默默捡起施耐庵随手丢下的毛笔,校对着文稿誊写版样。初春傍晚的夕阳落在纸上,桃花细碎的影子轻轻摇晃。
小冯应当弱冠出入庙堂,锦袍玉带,手持笏板给皇帝或太子讲大同之道。可他年届不惑,仍然困于科场,方巾襕衫,一事无成。只不过应人之邀去讲个学,高兴成这副模样。
这兔崽子果然胸无大志。
那天晚上小冯鬼鬼祟祟来敲他的门,说有样东西想给先生看看。罗贯中一头雾水地跟着他摸黑穿过庭院,步入空无一魂的工坊。堆叠得杂乱无章的大小雕版在灯火映照下如同嶙峋的奇峰怪石,一人一魂穿行其中,仿佛听得见寄身字句间的先人的絮语。小冯放下油灯,转身向架上搬下一沓厚厚的书稿放在桌上,邀功似的看着罗贯中。
罗贯中上前揭开一页,见是一篇叙。
“……此《醒世恒言》四十种,所以继《明言》《通言》而刻也。明者,取其可以导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适俗也;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
三部书稿,稗官一百二十种。草字如蚁排衙,即使不知多少光阴耗费于此,也称得上一句鸿篇巨制。
罗贯中转身看小冯,这是你做的?
小冯赧然,搓着手点点头。
罗贯中不语,只轻轻抚摩着书页,望着灯火出神。
他早该看出这兔崽子心慕罗本的歪门邪道了。那个传神稗史的失意文人大抵也未预料到,百年之后也有个入仕无门的兔崽子妄图以小说之言警世。
这错一半在罗本,一半在小冯自身。
谁教他读罗本的小说。谁教他生就一副歪才,笔下万言无以上达天听,却将那街头巷尾无名无姓的黔首的传奇轶事诉诸黑白。
视线落在手指下方的书页上。那叙的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
小冯注意到他的目光,也许希望他评论两句,笑嘻嘻地说,先生便似伯牙,可这世间的子期不独我一个。
我不是伯牙,你也不是子期。罗贯中干巴巴地说,子期死在伯牙前;我早就死了,你还活着。
小冯撇撇嘴道,先生你真是个寡比。
他从哪里学会的山西话?罗贯中莫名其妙。
小冯五十七岁那年,由故人之子相助,终于被提为岁贡生,授丹徒训导。
任令下达那天众魂凑了银子置了几桌菜,在墨憨斋庭中摆酒庆贺。大家闹哄哄地团团拥着小冯坐下,都笑说趁今夜清闲不醉不归,待到了丹徒可得忙着帮冯训导教小猴子们识字了。小冯忙忙摆手,说不劳各位费心。施耐庵不满地嚷嚷,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小冯你还认不认俺这兄弟?小冯冷笑一声,道只怕施先生教的小猴儿个个都会打家劫舍呢。施耐庵大怒,说你这撮鸟嫌命长不是?跳起来要揍小冯却不慎带翻椅子,摔了个魂仰马翻。满堂哄笑中小冯逃窜到罗贯中椅子背后,立住了脚笑道,大家瞧瞧,施先生可是真急了,当真要打家劫舍了。施耐庵爬起身来还要追赶,被关汉卿按住灌了杯酒。
夜宴的气氛渐渐趋向高潮。一部分魂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另一部分魂拎着酒壶满院乱跑,企图彻底放倒那几只半醉半醒的魂。一刻钟前王守仁还能端坐着劝大家少喝两杯,被李贽捏着鼻子灌了一壶之后只剩下伏在桌边梦呓的份;关汉卿搂着马致远倒在墙根下,扯开嗓子细数后者三十年来双陆棋输给自己的局数;王实甫闭目抚琴,月下望去也确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惜音调呕哑嘲哳实在令人泪湿青衫;吴承恩早就不见踪影,临去时踏落一堆瓦砾四散在院里。
罗贯中一声不吭,闷头吃菜。热闹总是绕着他走,留他一人品尝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俯瞰众生皆碌碌,那一刻的清明和慨然既是天赐也是天罚。眼见着师父提着一坛未开封的陈酿从后厨踉跄走出,迷蒙的醉眼勉力撑开往这边望来,他面不改色地悄悄起身,离席回屋,点起油灯,埋头整理白天从邸报搜集的战报。
四鼓后罗贯中出了书房,打算回席上找点残羹剩饭权作宵夜。
庭中空无一魂,静如一泓月光。尽兴之后大家各回各屋,幸而桌上杯盘狼藉,尚未收拾。罗贯中拣了两碟未遭毒手的酥皮点心,回身却看见小冯一个人静静坐在回廊上。
罗贯中忽然想起自己尚未向他道喜。
于是他走上前去,正巧小冯往这边看过来。
四目交汇,小冯笑出声来,罗先生,我终于走上致君尧舜的正道了。
可惜端坐龙椅君临天下的人并非尧舜,你也不是姜望比干。你无计中流砥柱力挽狂澜,洪水决堤那日你也不过是一介蜉蝣,无力救万民于水火,无力扶持乾坤于日月坠落之时。万幸你人微言轻,即便社稷当真倾颓也绝非你一人之过。
你不过是生不逢时。
罗贯中匆匆垂首,不让小冯读出眼中千万难言之隐。为藏匿胸中万壑不平之丘,他再三平复心绪,说,我要走了。
小冯一愣,抬起头来,去哪儿?
辽东。他答。耳畔又响起战阵万马齐鸣、金戈交错之声,只是这一次分外不真切。想象中这二字念出时伴随的杀伐之气,被江南温柔的曙色荡涤得半分不存。
可终于到践行罗本之约的时候了。
小冯大概也想起前言,于是笑道,愿先生找到一直以来遍寻不得之果。他似乎记起一事,探手向怀中,掏出一册书递给罗贯中。先生看看,这是湖海散人遗稿么?
借着曙色,罗贯中看清书册上题着“三遂平妖传”五字,又有“东原罗贯中编次”。
他摇摇头。记忆朦胧,只知大概,说的是北宋时平王则之乱的事。毕竟小说家与他并非一人,罗本生前事迹他都不甚明了,何况他的文字;更不必说世间多有粗制滥造的本子,也题着他名号拓宽销路。
小冯哦了一声,将书册放回怀中。他拍拍长袍起身,先生同施先生辞行了么?
罗贯中点点头。放在师父案上的,仍是那封三十年前就写好的信。
天边朝霞烂漫,如将士头上红缨,也如风中猎猎作响的战旗。
先生珍重。小冯躬身一揖。
珍重。
酒肆二楼靠窗边的座位,堪堪能望见城头褪色的大橐和兵士闪光的盔沿。街上跑过挑担子卖烧饼的小厮,不知何处有小学童琅琅念书: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北地的高粱黄酒辛辣刺鼻,罗贯中只略一沾唇便放在桌上。
生于中原的罗本定不会预料到,百年后他的墨魂竟然已经饮惯了江南的甜酒。
关外他终于见到罗本司空见惯的狼烟烽火。终日飞扬的尘沙将双眼染上浑浊的黄埃,听到号角声也再不会为之惊起。
他也见到罗本笔下未曾详记的景象。他看见白刃当胸的刹那少年兵士面露的惊愕,一具具躯体在炮火或刀斧之下迸出的灿烂血花;看见硝烟散去后散落在乱草中的森森白骨和嗜血蝇虫,以单调的鸣声奏响孤独挽歌。在黄土堆积成的乱葬岗中间,踽踽独行的罗贯中忽然发觉,汉人和满人化作的骸骨竟是那样相似,无论倒地的姿势与空洞的双眼,茫然问天天不语。
其中又有多少人犹在春闺梦中。
然而使他不忍卒观的景象并不止在沙场。赋税日重,天灾连连,大量百姓失去耕地成为漂泊无定的流民,一步步踏上鬻儿卖女的死路,最终栽倒在无人问津的街巷角落,腌臜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褴褛衣衫染上最后一片尘埃,至此无声无息,算是乱世中蝼蚁的归宿。
死去的大部分人,都不曾有坟冢,青史也不曾记载他们的名姓。
可稗官不曾忘怀,无论罗本、施惠,还是他们的墨魂。罗贯中明白胸口那股汹涌的潮流的由因。
但尤其令他震竦的是,不止一次在异族侵略者的军帐内,在不同将帅的案头枕边,看见绣像本的《三国演义》,与各类兵法韬略的书籍堆放一处。灯下,浓眉下的双目闪烁渴求的光芒。
罗贯中站在帐营的角落,默然无言。
那些披坚执锐文韬武略的将帅,在罗本的书中寻觅的是行军布阵、诱敌惑将之术,幻想着某日能同小说中的名将一同光耀史册、名垂千古,却对著书人开万世太平、保苍生平安的憧憬视而不见。
那些与他梦中肖似的身影,无一人意识到有多少无名士卒百姓为他的一世英名付出生命。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罗贯中想笑,笑罗本天真。他大概以为生年不满百,自己止步于兹后演义会将他的希冀和愿景传递下去,替他到后世辅佐一朝明君;原以为自己奏响了盛世清平乐章的前序,可苍天弄人,清平之音竟化作无数壮士出行前的易水潇潇,化作无数冻死骨的丧钟轰鸣,却悄然无声。
百年过去,对垒双方均非从前面貌,可苍生饮泣、哀鸿遍野的景象,却与罗本昔年所见无二。
千年前是否也是如此?携民渡江的刘玄德,所见是否也如他今日一般?
他原以为获得永生后终将亲见与罗本期望无二的贤明君主,生不逢时的罗本一生种种憾恨将由他去弥补。可在这世上待得越久,罗贯中越不禁怀疑明君和太平盛世是否真正存在,怀疑——若是罗本活到今日,他是否还能对心中那一念矢志不渝?
毕竟苍生已等了千年。
远处角声隐隐。手中的酒杯不知觉已空了,跑堂的小厮来为他斟酒,一手举壶一手握着本翻得卷边的书册,似是读到要紧处,不留神酒洒了一桌子。掌柜的眼尖,大喝一声“不长眼睛”,小厮猛然惊醒,慌慌张张寻来手巾,一面擦拭,一面弯腰不迭。罗贯中摆手以示不妨,指着他怀中书册,问可否借我一看。
小厮局促不安地交出书册,垂首侍立一旁。罗贯中看那封皮上全是油污茶渍,依稀辨认出四字——“新平妖传”。
他记起那是临去时小冯问起的书。信手翻阅,心头却越发疑窦丛生:王则叛乱,却从哪里跑来这几只狐狸精?还有这意乱情迷的道士又是怎么回事?
他翻回卷首一看:东吴龙子犹增补。
他娘的这个兔崽子。
由这七字托举起江南的陌上垂柳、溪水潺潺,月色迷蒙中橹声轻响,墨憨斋坐落于花影之间,明黄的灯烛将师父和小冯的身影映在窗上。
罗贯中不禁怀疑这是小冯故意下的套。
在他辗转于风沙中、双眼被尘埃蒙蔽得再看不清前路的刹那,跳出来大吼一声“罗先生在下等你久矣”。点醒四海为家的湖海散人,他居然也有个类似于“家乡”的所在。
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将饭钱与书册一同付与小厮,罗贯中面向南方,踏上了回姑苏的路。
夕阳将他的身影拖得那么长,似乎是挽留,又如同送别,却将他身前的黄沙浸染得烁烁闪光,仿佛通往黄泉地府的狭道。
墨憨斋与小冯比他早几日回到苏州。罗贯中归来的日子,大家正聚在不改乐庵里清除陈年的积灰和蛛网。
小冯做了三年训导后升任知县,又勤勤恳恳干了三年,如今正好任满归田。面容上看不出岁月流逝的痕迹,精神头比少年人更胜一筹,见罗贯中出现在门口,手里的东西掉了满地,咋咋呼呼卷起袖子往膳房跑说要给他接风洗尘。罗贯中不习惯地招呼着,背后传来施耐庵的一巴掌,粗粝又温暖的触感让他鼻子一酸。
接风宴上众魂轮番告诉他这些年的大事小事。关汉卿夸耀自家棋艺的精进,摩拳擦掌道要同他再战三百回合;吴承恩兴致高扬地给大家展示从山上捡到的猴儿;新来的墨魂汤显祖将自己亲手缝制的诸葛亮布袋戏偶送与他做见面礼,尽管其他魂都说长得更像张翼德。
大家很识趣,没有魂或者人率先提问他的遭遇。他所来之地的境况,即便是最不问世事者都略知一二,更何况墨憨斋从来不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其中的墨魂又都乐于瞎搅合看热闹。
那天夜里人散后,油灯下只余他一人一魂时,罗贯中以兴师问罪的口气问起那本《新平妖传》。小冯嘻嘻一笑,说原本是在天一阁里寻到的。世人都说是罗先生所撰,可惜只有残卷存世。小子不自量力,斗胆提笔增补,先生勿怪。
罗贯中没提自己如何被那本书引起乡思怎样踏着黄沙千里归来,却教训小冯说,你这习惯何时能改改?方才席上听那汤义仍说,你也涂抹了他的戏本子。若是遇上难以相与之魂,你……
改不了啦。白玉微瑕,匠人见之也难抑修饰之意,何况于我哉?小冯瞎扯,眼睛不安分地往他身上瞟着。几年不见,先生瘦了许多。这几日斋里加餐好好补补。
为老不尊。胡子一大把的人还与那流氓无赖一般声口。罗贯中不与他辩,举目环顾。
七乐斋还是往日模样。大大小小的书卷杂乱无章地四处堆放,古董清玩错落期间。可与他离开时不同,面前的后辈已经成长为著作等身的小说名家,享誉四海与前人比肩,却还那样恭敬地唤他罗先生。
现在四境之内大抵流传的都是你的本子了罢。——或许千年以后,那天一阁的残卷,会是罗本的《三遂平妖传》最后的藏本。
荧烛之光,岂敢与日月争辉?小冯笑着摇摇头,目光越过身前的灯盏落在窗外。百年以前先生肩头的明月,今夜仍然照我;可这盏灯燃尽一茎灯草,也就熄了。
罗贯中本想分辩,却忽然明白他口中的“先生”并非自己。
于是他说,但人们不会忘记秦重、施润泽,苏东坡和王荆公的谑语,正如他们也不曾忘记关云长、张翼德,和诸葛武侯星落秋风。
但愿。小冯背着身,声音带上一丝笑意。
月已西沉,罗贯中起身回房。
临去时他以手扶门问小冯,为何只做满一任知县便回来。
小冯垂眸,罕见地沉默。
罗贯中掩上门,没再追问。
施耐庵最近不太对劲。罗贯中一面往雕版上涂着墨漆,一面思量。
他抬腕,右手在桌沿连叩三下,又伸掌在桌下轻轻一拍。
施耐庵一惊,抬头看他,双眼闪过一丝茫然,继之以回忆的渺远与今朝的久违。
那是师父与他约定的摸鱼暗号。当年他们常常靠此到膳房偷鸡摸狗——确切些说,是施耐庵作案,罗贯中放哨。不知为何,一直未被小冯发觉。虽然他也曾抱怨,多少只猫儿都治不好斋里的鼠患。
墨憨斋工坊后是大片的芦苇,芦荡的尽头是河。粼粼的波光和游弋的水鸟被一望无际的青绿遮去,却挡不住淙淙的水声悠悠传来。几柱炊烟,从对岸遥遥升起,模糊了一带青黑的屋瓦。
有船驶过,乌篷在苇草顶端出没,渔人的吴歌缓缓,在薄暮苍白的天空下徘徊。
罗贯中背靠泥墙,施耐庵盘膝坐在他脚边。晚风轻柔,二魂都不愿先开口。
罗贯中想起当年来看这块地时,施耐庵一眼相中这片芦苇。说在芦中搭个小小窝棚,守一杆钓钩、一只乌蓬,遇上被缉拿的失路好汉便渡他过去,也强似那“惯看秋月春风”的白发渔樵。后来小冯听了笑道,那我便夜夜到河边去,“芦中人,芦中人”,教施先生夜夜不安眠。
一人一魂都是说过便忘。多年过去小窝棚影子都没有,唯独这片芦苇日益旺盛。本来只占据河边一小片土地,如今已经延伸到工坊后墙五步以内。
于是他旧事重提,问施耐庵那小窝棚何时动工。施耐庵听了搔搔脑袋,道,有甚闲工夫搭这个。成日价忙刻书,夜来喝酒的时辰都不彀。
然后探身前去,撅了根芦杆,在空中比画一阵,似是勾勒那未开工的窝棚的轮廓。又似乎不满意,将那草杆折做两截,衔在嘴上,吹得嘟嘟响。
罗贯中一眼看穿他的故作姿态,却不知如何引他开口。嘟嘟声吹完一支渔歌,他才决定单刀直入。
师父你有事情瞒着我。
嘟嘟声一滞,又勉强吹了两声,连不下去。施耐庵一把拔下草杆,道,昨日酒肆里是那泼皮先挑事——
罗贯中盯住他双目,你明知我所指并非此事。
施耐庵摊开双手。再无其他。这一月以来我安分守己,不信你问小冯。
罗贯中语塞。小冯哪里会知道。邸报一日危急似一日,苏州府的缙绅士子无有不惶急者。结社的结社,集会的集会。小冯也忘了自己年近古稀,四处奔走呼号,初致仕那几年喝酒唱曲、编书观史的清闲日子一去不还。便是偶尔在斋中露面,也是行色匆匆,脚不沾地,简单闲话几句了事。你问他昨日吃的甚都不记得,哪里有工夫关心旁人的心事。
罗贯中又道,这数日来你一直心不在焉,昨日在门首唤你数声都不应;每晚你趁我睡熟便独自出去,拂晓方归,日里又做没事人一般;莫提你今日午膳居然缺席,汉卿说酒楼也不见你……
施耐庵转转眼珠,扳着手指道,昨日我在门首算酒账哩;夜里街头小儿呼我去河里捣螺,没捞着,我对你说甚?
罗贯中方欲反驳,却听见芦荡里呼啦一声,惊起一只硕大的雁,失群一般茫然无措,急叫盘旋。倏忽又拨转头面北而去,震落一地凄楚哀鸣,身影渐渐不见,似是飞进元遗山的曲子词里。
罗贯中一惊,嘴边话都作了春水东流。施耐庵却道,徒儿,你猜为师今日午膳时去了何处?
罗贯中转头看他。施耐庵一笑,却将话锋拨转,你可知城东有个唱经堂,一个姓金的秀才,早些年在这一带扶乩的,批点的《水浒传》天下皆知。今日李卓吾拉我去他家走了一遭,见这小子有些不识好歹,显灵整治了他一番。方才听说他家约着几个弟子,豫备明日祈福禳灾。恰巧我明日有个兄弟生辰,不得空儿,要么徒儿你和卓吾去走一趟,给他下下马威?
这等无赖,我不去。罗贯中转身往里走。施耐庵扯住他袖子,嬉皮笑脸道,反正明日你休沐,便去看看也无妨。再道若你不去,卓吾闹出乱子可怎生?得有个魂看着他才好。
罗贯中无奈应允,让喜笑颜开的施耐庵先去饭厅,自己更衣就来。转身却去了栩栩园。
攀满牵牛的柴扉虚掩,正厅的大门更是洞开,临窗的书案上纸笔零乱,一把银质酒壶倾在一边。
罗贯中拎起酒壶晃晃,侧耳一听,仍然放回原处。转身将带来的一坛陈酿放在小几上,躬身作揖。兰陵先生,不请自来,多有叨扰,特具薄礼敬上。
室内无人应声,却见坛上红封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揭去,顷刻间又封回;桌上一管湖笔忽然飞起,在满桌翻腾的雪浪中陡然落下两个斗方大字:“好酒”。
罗贯中明白主人在家,上前一步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作为斋中唯一姓字不详的墨魂,兰陵笑笑生几年前因魂力不继,不得不隐没身形以游魂之体存在,连交谈都只能依赖纸笔进行。但众魂总会记得在栩栩园中的桌上放一壶酒。
罗贯中掏出一黑一白两个锦囊放在案上。明日我将和卓吾出去一趟。烦请你看着点师父,若他并未离斋,请你依照黑色锦囊之计行事;若他离斋外出,则拆看白色锦囊。事关重大,请兰陵先生勿要推辞。
白纸上出现一个龙飞凤舞的“诺”字。夕阳穿过雕花木窗,在纸上绘下桂影斑驳,虚虚实实,勾勒满纸肃杀之气,山雨欲来风满楼。
姓金的秀才果然狂气得很。年纪轻轻,不思考如何科举入仕,却成日做着君主降尊纡贵三顾茅庐请才子出山的美梦。
偏偏又对戏曲小说那么着迷。这等年轻人若再执迷不悟,定是个诛九族的好苗子。
经过商议,罗贯中和李贽决定趁夜色行动。一本经书无端碎为千万片,一支红烛自行倒下,一间临时搭起的草屋夷为平地。留下烂摊子给年轻人自去收拾,星月之下,罪魁祸首若无其事地并肩离开金宅。李贽意犹未尽,道下回这小子再装神弄鬼扶乩降魂,我定要叫他看看,为甚子不语怪力乱神。
罗贯中口中敷衍,心不在焉,拉着李贽拐到僻静之处,便运起魂力直接回到墨憨斋门首。已近黎明,广厦一带已是黑灯瞎火,唯独聚义厅的灯火依稀,人影晃动。
罗贯中顾不得李贽,一路狂奔至聚义厅门口,扶着廊柱喘气,被汗水模糊的双眼却看得清楚,大厅正中站立的不是主人的身影。
而是小冯。
施先生企图自戕,被兰陵先生发现,及时救下了。如今阳明先生说带他去斋外散心,临去时也未说何时回来。小冯背对着他,声音模糊,似乎恍惚不知所云。
罗贯中不知道说什么好。交给兰陵笑笑生的两个锦囊,无论黑白,统统未提及假如小冯发现该如何应对。
罗先生。小冯忽然回身唤他,施先生的事,大概未出乎你意料之外罢?
别无选择,罗贯中只好默认。
流民肆虐,强梁四起,其中不乏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者,甚至依样葫芦给自己起一个梁山好汉的名号,却做着抢掠百姓、奸淫妇女的勾当,有甚者屠城放火,踩着千万无辜者的尸体称王称霸。
墨魂与现实紧密相连。施耐庵不会不知那面亲手树立的旗帜成为了多少宵小为自己暴行辩护的口号。
这让他回想起自己在清军大帐中,目睹将帅夜读《三国演义》的那一幕。小说的命运何其相似。小说做成之日,著书人便已死去,心血凝成的著作将不再属于自己而成为读者的囊中之物。不论怎样声明、怎样辩解,逃不过铺天盖地而来的各种议论揣测,继而是百般误解歪曲。终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遗留世间的珍宝成为贻害后人的蛊毒。
也许小冯说得对,他们都是抱琴立于江头的伯牙,只惜世间子期太少,江面浩渺无人。明月升起,寂然无声。
只不过他选择仍然苟活下去寻求一个答案,而师父则选择摔琴绝弦,终身不复鼓。
他能猜到师父的抉择,不是因为他对师父的了解比小冯透彻,而是由于他在清军大帐中的亲身经历。
这些他都从未对小冯说起。可后者却似乎已经了然。
小冯背过身去。低声道,我恨自己无能为力。
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那天傍晚,邸报传来了皇帝自缢的消息。
二载流离,如今似乎已是末路穷途。
两年前,小冯将墨痕斋托付给斋主杜甫,自己带着匿于醒木中的墨憨斋踏上漂泊之路。弘历帝、鲁王、唐王,即便始终不得用,即便始终是“草莽臣”,他依然奔走呼告,孜孜不倦。
可终于到了一切希望都断绝的时候了。
听闻唐王已经殉国,鲁王不知下落。臣子或仍在垂死挣扎,但更多人已经倒向了新政权。
得知噩耗后,墨憨斋并未停止漂泊。由福建回到已被战火洗劫的江苏,并未停留,而是一路向北,进入山东。
遇上大雨,前路泥泞难行。墨憨斋停驻在海边的一座山崖上,已有一天一夜。
不少魂猜测着小冯不回故乡的原因。也许是为了再看京师一眼,那是先帝自缢之所;也许是已然了无牵挂,欲云游四方,踏遍已属他人的山川,一一拾取盛世的回忆。
罗贯中独自在房中,将自己埋进前人的记叙中。议论并未避开他,纷纷的言说令他心神不宁。天生的直觉,使他隐隐预感有大事将至。沿途已无法买到好酒,桌上的高粱酒气味刺鼻。屋内的气氛剑拔弩张,几乎令他坐立不安。
忽而有人叩门。罗贯中望一眼更漏,已是三更时分。
院子里秋雨淅沥,梧桐不语,芭蕉却点滴缠绵,一夜到明。小冯跺去鞋里的水,在檐下除去斗笠。屋内的灯光映亮他一头白发,似背负冰雪前行良久之人。
屈指一算,他们相识竟已有堪堪五十载光阴。中间虚度了多少岁月呢,罗贯中恍惚地想,思绪仿佛琥珀中的虫豸,在浓稠的灯光下寸步难行。或许因为小冯天真烂漫吊儿郎当,过去他的面容从未这样真切地使罗贯中意识到流年暗中偷换。
如今已是换了人间。明亡后小冯似乎也如他笔下的子胥一夜白头。
罗先生。相貌比他年长两辈的人依然这样称呼他,与过去五十年无异。我要走了。
去哪儿?罗贯中一愣。
龙王老儿盖了座新宫殿,邀我去耍子一趟。
罗贯中好半天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荒谬。
你可想好了,当真要为一个未曾礼遇你的王朝殉葬?
与礼遇无关。小冯摇摇头。罗先生观世事如弈棋,不在局中久矣。可我是河前卒子,无论成败,身前身后只余千丈玄阴。
社稷归于他手,并非你一人之罪。罗贯中不以为然。
小冯凄然一笑,先生看那些死去的人,他们难道都是有罪之身?
罗贯中已知再劝也无益,终于无话。
诀别这日终究来临。他本应预料到的。明亡后小冯的种种行径都昭示着他会亲手堵死自己的生路,但他偏偏视而不见,不加规劝,甚至也对其他墨魂讳莫如深。这是小冯的人生。潜意识里,他告诫自己不可插手。可山穷水尽那一日他才发现,自己从未准备好与他告别。
其实他早该明白。凝魂那日小冯就说过,墨魂永生不灭,与山川共存,与日月同庚。从此与天地同为看客,世事浮沉无关。他原以为自己已是旁观者清,却连生死别离一关也未曾勘破。原以为走马人间观花一场,谁料春去也匆匆,无计挽留落红流水去。
原来小冯才是人间观花客。永生者留守尘世,空余无尽回想与离思。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
即便跳出生死的墨魂也无计逃过。
半晌,他问,你走后,墨憨斋怎么办?
小说戏曲乃万世之业,哪怕此时不为人所承认……终有一日,仰慕此道之人会叩门来访。小冯眸中又燃起火光。届时我不在,墨憨斋中需要有人燃灯相候。
先生是否愿意护墨憨斋周全,直至那日?
静默横亘在墨魂与老者之间,窗外雨声兀自不绝。
良久罗贯中生硬地开口,你要我独自守这万世基业?
小冯淡淡一笑,罗先生,昨日之人,便放他死在黎明之前罢。
罗贯中望进他双眼,将他瞳仁深处跳动的烛焰连同他不再挺直的腰肩与两鬓的风霜深深烙进心中。他知道此后他将无数次提醒自己记起今夜,即使记忆会磨损会染尘,小冯躬身为墨憨斋、为万世稗官请愿的身影也永恒明晰,一如昨日。
我答允你。
小冯露出释然而疲倦的笑容。他从袖中取出那块醒木,摩挲两下,轻轻放在桌上。
“先生,珍重。”
珍重。声音被卡在嗓中,罗贯中默然背转身子,看烛火觳觫着将醒木的影子投在案上,恍如边境落日下孤城的剪影。沙沙的斗笠声渐渐远去,柴门吱嘎一声,小冯走向他为自己书写的故事的结局。
多少年后罗贯中依然后悔,那日未能叫住他,说这是个糟糕至极的煞尾。
罗贯中不太记得自己的意识觉醒于何处。记忆的源头是扑朔迷离的天光云影,色彩破碎而不连贯。唤醒他的或许是某条巷弄中说书先生手中的话本,或许是某次酒过三巡时醉者的一句快论,或许是某人在滔滔江畔徘徊时静默的怀想。不连贯的画面如同梦境,梦中自己也说不清身在何方。
如一阵秋风,如一夜凉月,他行走或驻足。任由眼前的风景变幻,不知身向何处。
那时候他不是墨魂,也不是罗贯中。他是一叶无桨的舟,无悲无喜,任意东西。
直至那一天他停在某人的案头。
长夜沉沉,一灯如豆。空中明月倒映酒中,酝酿满室陈香。穷书生一身粗布麻衣,把盏对卷,拍案叫好的刹那将一双醉眼看他,一怔后递过酒盅,笑问,先生也来一杯?
罗贯中走上山崖。眼前海波泛起万点银光,雾霭沉沉,潮涌入云,一时他竟然分不清是否身在人间。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此去乌桓也不甚远,可偏偏就成了他们的白帝城。
鹅头。罗贯中的声音消散在潮声里。他突然想起从未告诉小冯,自己其实会说吴语。与生俱来,和他故乡的方言一样,写小说的罗本为他埋下的又一个无意义的伏笔。小冯著书时全用官话,他们也从来只用官话交谈。
海风中恍惚传来小冯的笑声。先生你真是个寡比。
明月高悬,千山静默。罗贯中恍然记起,五十年前他们相遇的那个夜晚,满月澄澈也似今宵,清平盛世,万姓安宁。
他举杯,将一盅陈月尽数倾入海中。
故事如同大江,惊涛骇浪后仍然不舍昼夜滚滚东流。更何况小冯的死太过微不足道,半点涟漪也不曾惊起。
但大明王朝终究是覆灭了。陪葬的是不计其数的百姓,数以万计的兵官士卒,和某个人笔下的盛世江南。剪发令下来,汉人失去的不只有江山,还有炎黄子孙的尊严。
无数遗民含泪北望。盛大的哀悼和追思中,墨憨斋藏身一叶乌篷,由罗贯中的魂力护着,驶入曲曲折折的水道,缓缓南下。经宿迁,过淮安,最终停在葑门外。
罗贯中释篙登岸。舱内,关汉卿问他,要不我也一同去?罗贯中摇头,不消。撑开一把竹纸伞,在雪中走过劫后空无一人的长街,回到不改乐庵门前。
门前没有灵幡。小冯的妻儿兄弟都已经先他而去,侄儿失散于乱离之中,看来尚未得到丧报。罗贯中推门进屋,径直走向后院。时候已是腊月,那人临去时手植的梅树不知主人辞世,兀自收藏了满园的芬芳。
罗贯中拿起屋后的笤帚,在树下扫出一块空地,摆上香炉,又从怀中掏出一沓纸钱。没有灵位,他也懒得留什么记认。这场雪过后,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算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纪念。
巷中遥遥传来笙箫锣鼓的回响。谁家请了伶人扮演,唱着那么熟悉的曲子:
“……待时运通达,我一笑安天下……”
罗贯中起身从后门出去。雪霁天晴,冬阳下的苏州城静谧古老,仿佛未经战火浩劫。寂寞的足音在深巷中回荡,落下一路铿然。
他与小冯都未能等到时运通达那日。
南山的枫叶第三次铺满山道的时候,王守仁和施耐庵回到了墨憨斋中。
罗贯中正在七乐斋里看书。这间小书斋中的陈设布置都与小冯在苏州的书斋一般无二,晴夜里窗外明月的方位也分毫不差。他虽将床榻设在和师父合住的聚义厅内,白日却绝少在自己房里,总是待在七乐斋中消磨时光。
墨憨斋隐居后书铺停业,经济来源一时中断。于是他们过上“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生活。即使草盛豆苗稀,养活几只墨魂却不成问题。几只母鸡在后院里昂首阔步,山脚下的溪水里白鸭麻鸭尽情嬉戏。山泉甘洌,烹茶正好留香。屋后一大片竹林,竹笋欣欣向荣。留守斋中的墨魂学会了锄地放鸭拌米糠,大家的心思都活络起来。吴承恩异想天开地想种果树,遣与自家相熟的猴儿到对面山头摘来野果,核儿东一颗西一颗地埋在后院里。罗贯中不加理会,任由他折腾。几番暴雨倾盆后,院子的角落里居然真的生出一株小苗来。只是叶黄枝细,弱不禁风,令大家担忧它能否活过冬天。
春来冰雪消融,树苗开了满头粉白的花儿。大家这才认出是株桃树。于是种树的魂将它移到七乐斋窗下,说“与成日板着一张脸的罗先生做个伴儿”。
罗贯中拂去桌上落花,在窗下置了盅酒,拿着书坐在平日坐惯了的藤椅上,心思却并不在书页里。
后院里传来嬉笑声,罗贯中站起身,眯眼往后院里瞧,果见吴承恩躺在藤椅上,敞开衣襟,将斗笠儿盖着头打盹,锄头丢在一旁。与他友善的几只猴儿围过来,叽叽叫着,争夺着他丢在地上的道袍。
罗贯中推开窗子,正欲严词责令这泼猴起来干活儿,却听见身后脚步声响。
这盅酒是为我备下的么?施耐庵笑着问他。
罗贯中手扶窗棂,本想否认,但末了还是点了点头。
施耐庵却放下酒盅,近前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按着他肩膀道,徒儿,想煞为师也。
罗贯中凝目看他眼眸,如漆的瞳孔中已无当日离别时的迷惘和落寞,代之以岁月沉淀的超然和宁定。他放下心来,却又暗自钦羡:师父定已了然他自己身为墨魂的使命,只有他仍在彷徨之中。
那姓王的书生还真有一套。
施耐庵目光移向窗外桃树,顺溪水流向草甸,又投向平芜尽处的重重春山,及春山之外如瓷的青空。沉默半晌他说,小冯走了。
罗贯中攥紧了手中书册,目光不知往何处安放。这屋里的每一册善本古籍、每一件古董清玩,都保留着小冯离去时的模样,似乎只要如此逝去的人便仍然留驻其中。因此当他离去的现实赤裸裸地暴露,这一切便都如泰山倾颓,使自欺欺人者透不过气来。
他是自己走的。施耐庵背身朝他,手指抚过桌上的木纹。
桌上晕开一滴小小水渍。
我看见了,亲眼看见的。施耐庵仿佛在对他说话,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那天晚上,西天有一颗星辰落到了海里。王阳明那小子还不信呢,说什么不过是自然天象,与世人无关。
施耐庵说着拉开桌前木椅,坐下来拍拍桌沿,对那个不在了的人说,小冯啊,我回来啦,再不走啦。你这小兔崽子,居然不等我,不够兄弟,真的不够兄弟。
罗贯中在他身边坐下,师徒俩把未尽之语留给逝者,沉默中时间随滴漏缓缓流去。窗外日头渐渐西移,偷懒的魂不见了踪影,前院里传来故友重逢的寒暄与笑闹声。
罗贯中忽然道,窖里还有好酒。
就像先前小冯在时他们共度的无数夜晚,那夜他们在七乐斋中痛饮彻宵,醒来后彼此心照不宣。
他们谁也没再提起那天傍晚芦荡里惊起的雁。只那日的夕阳依旧明亮着,倒映在记忆的巷尾永恒无波的秋水中。
你应当到现世走一趟。
罗贯中正在窗下同自己对弈,听到脚步声微微抬眉,扫了一眼缓缓走近的不速之客。
来者一袭白衣,隔着棋桌施施然在他对面落座,拿起一颗弃置的炮把玩着。目光如同白鸟在窗外逡巡,态度漫不经心,仿佛没在同他说话。
自我与耐庵归来后,墨憨斋再无墨魂驻留现世。后学以为,需至少一位墨魂留在现世观察世态变化,也为新凝魂的后来者指引归斋的道路。
红棋,士六进五。
伯安的意思是要我去?罗贯中抬眸望他一眼。
虽然耐庵反对,但我的意思是贯中最合适。
有比我更合适的人。我性子孤僻,不善与人交际,不堪当联络者之任。罗贯中淡淡道。
黑棋,象三进五。
子犹说过,罗先生办事滴水不漏,从不因贪玩而误事。这样的责任交给罗先生,他才放心。
红棋,兵六平五。
罗贯中没答腔。
去现世逛逛也好。王守仁伸手接下一瓣被风卷入窗内的花瓣。成日在斋中闷坐,都长蘑菇了,——汝忠说他在你椅子底下拾到过。战火已经平息,百姓安居乐业,苏杭又是人间天堂的模样了。
改变不了什么。徒染一身尘埃罢了。罗贯中垂眸看着棋局。
黑棋,将五平四。
贯中,王守仁放下棋子,双目一凝,你可曾想过,若小说家罗本知晓“墨魂”的存在,他会希望你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
罗贯中一愣。
不是作为“罗本”生命的延续,而是作为“墨魂”本身,他会希望你怎样活下去?
罗贯中微微一震。对方却再不看他,探身向前下了一步。
罗贯中低头一看,红棋炮五平六,得胜。
想不到阳明还颇精于棋道。
王守仁笑吟吟地抚掌,这一步你早在心里下好了,我不过替你走完。
你不在的时日,我会处理好墨憨斋的一应大小事务,无需费心。声音中蕴满笑意,即便背过身去也听得清清楚楚。
罗贯中也无话,走到墙边取下斗笠,微一躬身道,有劳。
琴剑书箱,长衫步履,他的行装与普通书生无异,只是隐去身形,像漂泊在昨日的梦里。
王阳明没有骗他,江南果真又是天上人间的模样了。或许正因神仙妒羡,才再三降祸于这片极乐之地。凡人如蜉蝣一般不晓得何为沧海桑田,赤手空拳造出的盛景只留与山川日月歆享。水道中行船往来不绝,茶楼酒肆里宾朋满座。浣衣的妇人挽了裤脚下水踏步去汲水,贩糕点的小厮一声悠长的“烧饼油条——嘞”从冬唤到夏。
一路潜听,并无类似墨魂现世的消息。
罗贯中自凝魂以来还未有如此漫无目的地逛过。离了目的和计画,脚下的路线不再受前方终点的束缚,便如江河流经平原,步伐变得恣意而散漫。起先还犹疑,后来便听之任之,从善如流矣。初春自蜀地出发,经湘入赣,也走落了一季的残红。
市镇中耳目众多,他不便现形,便常常往郊外去。拣那人迹罕至的僻静山路走,也曾与山贼狭路相逢,被他一顿忽悠,竟认他作神仙,长跪不起请神仙开路,临了还赠了不少财帛。走出五里地,他嘴边的笑意兀自不退——这段公案值得对师父一说。
小冯若在天有灵,估计会笑得打滚。
荒郊野岭没有住店,他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悬星为灯,枕石入眠。有一夜倾盆大雨,居然不曾浇醒他。晨起时天光大亮,身畔每一株野草的叶尖都挂着晶亮的露珠,他身上衣衫反不曾湿,并衣内钱帛财物皆完好无损,一旁的包袱倒是能拧出水来。墨魂心相皆由心生,不染凡世泥埃,只是起身时看身上滚落的长串水珠包裹着小小的彩虹没入草丛,罗贯中从心底生出一丝不舍与遗憾。
孟夏草木长。大雨唤醒了沉睡于泥土中的生命,漫山遍野都是新生的绿意。
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
罗贯中拾起行囊,迎朝霞而去。
行到浙江地面,已是秋末季节。一日在市井间,罗贯中偶然看见一家书肆被现场查封。身着公服的差役跑进跑出,封条如灵幡飞扬,宣告一本本著作的消亡。
四周看客议论纷纷,窃窃私语道新朝查禁书籍未免过严了些。有耳灵的差役虎目瞪来,人潮顿时噤若寒蝉,渐渐散去。
罗贯中隐身其中,看在眼里。不消说,曾举旗抗清的小冯定然在被查禁之列。小冯的书稿平日只放在七乐斋内,不曾收入墨痕斋的天一阁,多年的漂泊和战火之后,幸存不过十之一二。墨憨斋久隐于世,消息不通,未必知道查禁书籍的事。罗贯中决定赶在朝廷之前,先将小冯的书籍搜集齐毕,带回墨憨斋妥善保存。
毕竟“传之而可久”是他的心愿。
战火后当年熟识的书坊大都不存。罗贯中只得拣向来文教昌盛、人才辈出的县镇,偷听士子的谈论,依言寻觅有口皆碑的书坊。伺月黑风高夜,逾窗盗书,在原位留下几块碎银。《智囊》《山歌》《东周列国志》《情史》《新平妖传》……罗贯中的背囊已是满满当当,不得不在某家书坊又顺了件藤箱一并携着。
那《情史》本是已被差役搜刮了去的,幸得那县官偷偷留下一本给自己,给他觑个空儿潜入府中袖走。
这次他没留下银子。
只有那“三言”至今不见踪影。一路找寻,不知不觉竟回到长洲县。兜兜转转来到原本墨憨斋的所在,一座崭新的书坊立在地里,来往客人络绎不绝。放眼去,一条街做的具是书籍买卖。
这也算是缘分。借人潮掩护,罗贯中挤进坊中逐本搜寻。耳听得身畔士子议论,这书铺在整个苏州府也算是赫赫有名,在这里还寻不着的书都已在皇宫内苑里头了。罗贯中翻遍架上书册,几乎将那书铺地下三尺都翻过来筛了一遍,一无所获。
看来是官府先人一步了。
罗贯中不死心,夜来凝了个仙风道骨的心相到书铺老板家里,凭虚御风地对那老板道,自家是天上文曲星,奉玉帝老爷谕旨搜集稗官,你可还私藏有“三言”的刻本?那白发老翁吓得不住叩首,听他要求又犯难道,那禁书一早被县老爷下令销毁了,如今不知哪里去寻哩。罗贯中默然不语,黯然退出。白日又隐身到那街上去寻。数日过去,仍是一场空。
他晕头脑胀走出街尾那家书铺时,正是午后时分,街上人声嘈杂,天光云影都有触不可及的不真实感。巷中隐隐传来醒木的脆响:
“浪说曾分鲍叔金,谁人辨得伯牙琴?
至今交道奸似鬼,湖海空悬——”
一片心。
“今日听在下说一桩俞伯牙的故事。列位看官们,要听者,洗耳而听;不要听者,各随尊便。正是,‘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不与谈’……”
罗贯中循声望去,见是一株大柳树下站着一个说书先生,身前一张小方桌,桌上一方醒木、一把纸扇。跟前坐了一二十人,有肩扛手挑的小贩,有袒露上身的屠户,有披蓑戴笠的渔夫,有垂髫小童,有妙龄少妇,有策杖老者。罗贯中移步站在后面,坐下听着,听他讲伯牙子期,讲柳七官人,讲苏小妹,讲杜十娘,讲玉堂春,讲李莺莺,讲王娇鸾,讲白娘子,讲沈小霞,讲施润泽,直讲的满天星斗粲然晶莹,众人散去,醒木铿然一声,且听下回分说。
罗贯中明白自己无需再寻,也终于明白为何无数帝王将相求仙访道欲得长生却只落得个为天下笑,而不入九流舞文弄墨的小说家却能凝成墨魂永驻世间。
——因为文墨不朽,真情不灭。伯牙鼓琴,钟期得遇。
千秋之下仍有知音。
罗贯中回到墨憨斋时正是三更时分。亥时早过,子时未至。天色浓墨一般伸手不见五指,却飘着蜀地不曾见的鹅毛大雪,直下得那矮篱一律白了头。
门首悬着一盏小小灯笼,似是特意为他而留。
罗贯中取下灯笼,跨入门栏,借着白雪的银光张望。斋中布局与他离开前并无二致,只西北角新栽一片竹林,背后想必是广厦,已是黑漆漆一片不见光亮。东边七乐斋的方向却灯影绰绰。
这王阳明好不晓事。一夜灯油值好几钱呢。
罗贯中挟着藤箱,踏着白雪往七乐斋去。寒风呼啸,他却微有汗意。放下藤箱,他伸手去推门。吱呀一声,熟悉的陈设映入双眸。
雪适时停了。
长夜沉沉,一灯如豆。空中明月倒映杯中,酝酿满室陈香。那人一身粗布麻衣,把盏对卷,拍案叫好的刹那将一双醉眼看他,一怔后递过酒盅,笑问,先生也来一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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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若雨坐在丙申秋日的小舟上。非烟香攀上寒意于袖中进出,将衣襟染上方外气息。他微闭双目,听雨点落在湖面,细密零碎的声响竟铺满一整个天地。窗子底下透入晦暗的天光,身前一盏油灯明灭,照不清书上文字。香炉水汽袅袅,蒸腾而上,窗前的小佛像合了眼趺坐,却似打瞌睡一般。湖上有风,涟漪穿过船底。人生的第二十七个年头便是如此晃晃悠悠,无有尽头。
他打个寒颤,将外袍拢紧了些。细心的童子便伸钳子添炭,又要起身闭了窗子,他忙抬手阻止。听雨声渐稀,便吩咐敞开舱门,只余下一道竹帘遮风,果见雨势小了,对岸山峦林木历历分明。山下泊了一只小舟,雨幕里上下浮沉。他看那山上枫叶火红,吩咐篙人移舟靠岸。不想舟甫系缆,听得雨声又密起来,落在船顶如倒豆一般。童子揭开帘子往外望望,问他,相公,还是待一待罢?他颔首,又拾起经卷来观。
天色更暗。烛火晃得眼内干涩,他便往窗外看。邻舟似也被困于雨中,隐隐见舟中昏黄亮光。船尾无人,竹篙打横搁在甲板上。船头一盏褪色灯笼,风中旋过,却见上书“墨憨斋”三字。董若雨心中一动,便唤童子取了蓑衣披上,打伞出去,扶着跨过甲板。见那舱门敞开,内中一个长衫青年正坐着观书。
那青年相貌清癯,神色端肃。董若雨不觉暗道此人身形竟神似一块嶙峋山石。童子喊了一声,青年放下书册,起身相迎。董若雨自报家门,说是邻舟避雨无聊,欲寻人相谈解闷。青年见说如此,便邀他入舱中叙话。舱内陈设古朴,箱笼书册却俯拾即是。分主客坐下,也无茶水,董若雨便攀问,先生可是作书商生意?青年道个是字。他又问先生贵姓?青年道免贵,姓罗。可是从姑苏来?那人迟疑,良久方道,算是。便无后话,只是拘束地坐着,显然是不善言辞。董若雨心知与此人无法闲聊,正欲告辞,那青年却抬眼看着他面庞,道,公子可是姓董,南浔人氏?
董若雨纳罕道,在下不记得在何处见过先生……青年微微一笑,道,做书商生意,都不免识得公子。只是我这船中载的多是近世付梓的稗官野史,公子应瞧不上眼。董若雨笑了两声道,先生说笑了,在下不才,幼时也曾沉迷此道,并发愿要辑录野史杂说,甚至还颇不自量力,曾自作小说一部哩。青年似乎颇感兴趣,问道可有书稿,恳请借来一观。董若雨便唤童子回船取来。转眼取到,见是刻本十六卷,青年便取下一卷来观。董若雨见他喜欢,便道,此书便付与先生雅正,何如?虽非原稿,鼎革后书肆中也不多见了。原付梓的书坊已经倒闭,若先生有意帮衬刊刻出版,在下感激不尽。青年并不客气,道谢收下。董若雨看他起身将书卷收入箱笼里,又想起船头灯笼,不禁发问,先生可是与……姑苏冯犹龙先生相识?
他看出那青年身形顿时僵住,旋即慢慢回转身来,面色倒是风平浪静,道,是故友。
那么冯先生是将书坊交予先生了?见青年狐疑地看着自己,他忙解释,家父与冯先生交好,晚生也曾幸与先生有过几面之缘。
心下却不免疑惑,面上端笑,眼中却打量着这青年,见他年纪似乎比自己还小上几岁。冯先生若是年初离世,算来也是古稀年纪,天年以终。如何将偌大有名书坊,送与这非亲非故的忘年小友?
那青年回桌前坐下,只答个是字,此后再无言语,只是低头看着桌面。董若雨不知哪一句说错了,见话不投机,也有些不自在。又闷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出乎意料,那青年竟出言挽留。说是既蒙公子青眼,赠送书稿,也无让公子空手回去的道理;请公子少待。言罢便往后舱去了,想是有家眷在内,门依旧关上。董若雨一个人站在舱内,有些傻眼:从未见过如此不易相与之人。
他自己便算是亲朋中第一个难相处之人。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喜品评古今人物,弄得许多人就此不来往,后来也自觉没意思,性子也放得平易了些;饶是如此,仍听得许多嚼舌根。他本是自视孤高,自此更是与世俗断了来往。最近心头也颇盘算着皈依云门之事。人间可哀,他又心无挂碍,称得上无事放不下。可总是犹犹豫豫,不知为何徘徊良久。
鼎革之后,许多知交故友天涯零落,至今方慢慢听得一些音讯。许多人遁入空门,一些人自戕,还有人已是做了新朝的大官了。今日听得冯先生下落,死去的人名簿上又添一笔。
说来他与这冯先生相交也不深。在父亲相与的众多奇人当中,冯先生也是相当难以忘记的一个。父亲一生未仕,尚能在缙绅与文士间游刃有余地交际。那冯先生最后倒是做了几年官的,却总与官场名流格格不入,似是偏爱与奇人、怪人、落魄之人厮混一处。父亲小他十余岁,不知为何颇得他青眼。年少时两人常常一同游戏烟花,至夜方归,又在房里聊到鸡唱。他自小惯于早起,见父亲房里亮光,便进去问安。冯先生往往也在里面,这人没一点长辈架子,总抱他到膝上说话。父亲的朋友多有气宇轩昂、行事乖张者,那些人见了他要么作没看见,要么转身向父亲夸几句“芝兰玉树”之类的套话。于是心里便对那冯先生平添几分好感。后来那冯先生不到烟花巷去了,夜来却还常常拉着父亲聊天。他也长高一点儿,就侍立一旁,听他们聊得天南海北,无所不至。记得有一回说到梦。冯先生说:梦者,魂之游也。父亲抚掌叫好。冯先生呷一口茶,又说,世间乌有之事物,梦能造之;世间无有之情理,梦能导之。人不能知我之梦,而我自知之;我不能自见魂魄,而人或见之。父亲道:自此看来,身即如客寓,魂梦栖之。坡仙所云“人生如逆旅”,即如此。冯先生笑道,然也。又道,至人无梦,其情忘,其魂寂;常人多梦,其情杂,其魂荡。他在一边听着,觉得有趣,便插一句,我也常常做梦来着,梦里什么怪东西都有。冯先生哈哈大笑,说小董是遗世独立的仙人啊,畸人异梦,其情专,其魂清。我们小董,原是魂魄清净的仙人来世间游玩的。说着便亲热地搂一搂他瘦弱的肩。他的脸颊为冯先生的体温染上彤红,没来由地想起那许多怪梦中的一个。梦里他站在极寒的冰川之巅,身畔不知怎地站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热量透过层层缤纷的羽毛源源不断地传来,仿佛一双手温柔地捧起僵硬的心脏。许多年后这梦也依然清晰如昨,冯先生的言语也犹在耳畔。哪怕父亲与冯先生都已作古,江山也已是换了人来坐了。
沉思间,青年掀起门帘出将来,手上拿着一轴纸卷,双手呈与他。董若雨忙起身道谢,接在手里,便展卷来观。一看之下不禁哑然:竟是一幅笔力拙劣的小孩儿画,将丰神俊朗的三藏画得滑稽无比,倒是毛脸雷公嘴的猢狲一行,称得上形神兼备。顶上歪着盖了个蝌蚪文的红印,不知所云。青年在边上说道,这画乃是华阳洞天主人兴之所至,亲笔绘就,虽不成章法,却也难得。请公子收下,权作纪念罢。董若雨哭笑不得,碍于青年神情认真,也不便拂他美意,只好收在袖中。唤起童子,告辞离去。
那青年也不送,就在舱门前揖别。董若雨回到自家船头,回身望望那只小船,舱门已合上,仍在水中呼吸一般上下浮沉。雨幕薄了,夕阳落在水面。童子在身后说,相公你衣裳湿了,且进船里暖和暖和。
真是个怪人,董若雨想。
喂,你就这么把我的画儿一声不吭送人了?
拿了人家东西,来而不往非礼也。
你这魂,借花献佛还这么理直气壮。吴承恩摇头,一抬腿坐上桌,歪头翻看那部书稿。静啸斋?那不是……小冯……
是他故人之子。
原来如此。……嘿,还真有点儿意思。若天地不过是鲭鱼变化一梦,倒也荒唐可玩。那小冯不也说过么?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
不然。罗贯中望着江面,此人定是要焚却万念、梦尽归空的。
……年纪轻轻的,怎个动了这般念头。可叹,可叹。咦,哪里来的歌声?
四座且无喧,听我歌人间。
人间未及言,泪下何翩翩。
(完)
Notes:
1.董说记忆中冯梦龙的话出自《情史·情幻类》情史氏评。
2.结尾诗出自董说《丰草庵诗集·人间可哀曲》。
Coco (Guest) on Chapter 1 Sat 02 Aug 2025 06:29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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