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01
冬夜的长安肃杀,朔风卷雪,扬起阵阵马靴踏地的声响。
“咚——”
四十九名吐蕃使者的脚步整齐又沉重地落下,转经筒上系着往生铃,发出凛冽声响。里坊的妇人捂住家中小儿的耳朵:“勿听勿听,是扶灵的来了。”
“咚——”
金棺盖雪,每行一步震起白雾如烟尘,又有新雪次第落下。
“赞蒙金城公主——薨——”使者的汉话带浓重吐蕃口音,喊起来却震天动地,响彻长安城。
唐开元二十七年,金城公主李奴奴和亲吐蕃三十年后,溘然离世。至次年天宝元年,四十九名吐蕃使者扶衣冠柩入长安报丧。
这日是腊月二十九,原是家家户户翘首盼除夕的好日子,可辞旧迎新的意头因这支扶灵队伍的到来被打断了。
宵禁令将长安一百零九坊无情地分隔,雪和雪也自有高低贵贱的不同。落在平康坊的雪有丝竹笙歌可闻,飞入胜业坊的雪被高门望族作成闲诗,可曲江池的雪只能抱水消融,至于那延祚坊的雪更是被闾左人家踩成污泥,再唾上一句“冷得晦气”。
也有人不在乎风雪。扶灵队伍沿朱雀大街往皇城前行,衣冠柩虽不入皇城,但也需在天明前于天子脚下遥拜,再由礼部官员领着出城,前往乾陵。
“金吾卫拿贼!前方避让!小心冲撞!”一队披甲骑兵忽从朱雀大街北头出现,气势汹汹地追逐着前方一袭黑衣的蒙面男子。
蒙面男子在雪中左奔右突,却偏偏不拐弯往周边的里坊去——大概因为宵禁,坊门皆落锁,只有朱雀大街畅通无阻。更令人惊讶的是,这队金吾卫的身后很快出现了第二支队伍,若仔细看,一身黄金甲,兜鏊簪红缨,竟是拱卫皇宫的羽林军!
长安城中何时竟有这般人物,能引得南衙金吾卫与北衙羽林军一起追逐?
为首的吐蕃大使尕多眼神中出现一丝警惕,可还没等他出手,那道黑影便已经冲入了扶灵的队伍中。除尕多外的使者要么扶棺,要么持筒,被不速之客这么一撞,阵型顿时七零八落,只听砰的一声,棺身重重落地,镶金嵌银的棺盖儿都斜斜露出一条缝来。
尕多大怒,棺中虽然没有尸身,但依然是吐蕃赞蒙的象征,冲撞灵柩如冲撞他们的脸面一般。他欲向腰间拔刀,又猛然想起入城时早被卫兵搜了个干干净净,愣是一把武器都没能带进来。
他没想到那黑影竟然居然轻笑一声:“大使,冒犯了,抱歉。”
随后忽然拐了个弯儿,飞身跳上安仁坊的墙,又鬼魅似的一跃,消失在墙后。
吐蕃使者们手忙脚乱地重新归置金城公主的衣冠柩,棺盖阖上的一瞬,金吾卫与羽林军皆行至跟前。
“这就是你泱泱大唐待我吐蕃的礼节?”尕多指向为首的金吾卫校尉赵顺子怒骂,“就这样放任贼人冲撞赞蒙金棺?”
赵顺子一闪身,让身后的羽林军中郎将王蔚露出脸来。王蔚是个浓眉大眼的壮汉,下颌有一道深疤,是多年前被胡人砍伤的。
近几年来,南衙十二卫渐弱,皇室亲卫大权皆落在北衙之手。论势力,羽林军大,论官衔儿,王蔚大。因此今夜的糟心事儿自然该由王蔚出面解释。
王蔚翻身下马,摘了兜鏊,冒雪行礼:“大使恕罪!今夜事发突然,有贼人夜闯皇城,入刑部行盗窃之事,此乃百年未见之猖狂行径,甚至危及天家!这是我羽林军职责所在,缉贼途中冲撞了大使,万望见谅。”
说完,王蔚斜瞥了赵顺子一眼,冷冷地补充道:“若不是有些不长眼的东西挡着我羽林军的路,恐怕那贼人早已拿下,也不至于闹到此处了!”
赵顺子轻嗤一声:“您这一身金甲几斤沉呐?追贼?安仁坊的墙您爬得上去?”
尕多无意纠结这两人明里暗里的唇枪舌剑,他只听明白一件事:这贼是从皇城跑出来的,羽林军拿着“拱卫天子”的名头追贼天经地义,谁要不服,那就是不顾天家安危跟羽林军拿乔,这铁帽子扣下来,他尕多担不起。
再想到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尕多只能硬咽了这哑巴亏,伸手往安仁坊一指:“贼人已翻墙跑了,各位军爷也不用在朱雀大街上堵咱的路。三更天一刻都不能晚,礼部侍郎在承天门候着赞蒙的衣冠柩呢。”
王蔚一抬手:“那是自然。”
两队人马开了安仁坊的门,先后往里追去。尕多拂去须发上的白雪,重新扶灵向北。
“咚——”吐蕃汉子的脚步再度踏响长安城。
“赵校尉,”王蔚进入安仁坊门后忽然叫住赵顺子,“真想不到,金吾卫的军纪已经松散至此。”
赵顺子打了个哈欠:“何出此言?”
“除夕前夜可是需要加紧巡防的大日子,更兼公主金棺千里入长安,左金吾卫巡夜轮值却只余八人,拿个贼也只会帮倒忙。”王蔚道,“金吾卫大将军告病尚能理解,可你们那位名满长安的小李将军呢?今夜他在哪里?”
“这问题就多余问。”赵顺子龇了个牙花儿,唾道,“今日陈玄礼大将军的小公子生日宴,小李将军自然在陈府上,喝得三迷五道,宵禁后回不来,就在陈府住下了呗,不然还能在哪里?”
王蔚的眼睛微微眯起,透过风雪看向赵顺子那张状若无赖的脸。
长安城里谁不知道陈玄礼是天子年轻时便重用的左膀右臂?三年前北衙禁军分羽林、龙武两支以后,陈玄礼一人独掌龙武,这些年更是烈火烹油,俨然禁军的最高统领。
羽林军从前势再大,现在也大不过陈玄礼去,可它南衙金吾卫算什么破落东西?一个李姓少年郎,仗着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所谓宗室血统,三年间攀着陈玄礼的肱股,从小小校尉一路升至金吾卫将军,可谓惊人。
王蔚是边军行伍出身,真刀真枪踩着胡人尸身杀出来的中郎将,只认军功不认人。他不服气,更有几分忌惮。
城中众人只知李哪吒是个靠溜须拍马上位的小人,时常暗骂他是陈玄礼的便宜外姓儿子,但王蔚这双眼睛阅人无数,一早看出李哪吒身手不凡,绝不是传言中的酒囊饭袋。
怪就怪在两人对视时,他瞧不见李哪吒眼中的野心——那样的野心在长安城中有很多,把人的胸腔烧得烈烈的,眼角眉梢藏不住。
可王蔚在李哪吒身上找不到那种东西,小李将军一双红瞳散发的是隐秘的冷意,难以捉摸,更无法解读。
今夜皇城异动,王蔚带人追至刑部的时候正好遇到那黑影飞身出门。王蔚从前是朔方军中的神射手,这次拉满长弓射出的一箭却因风雪偏了偏,只射中那人的左肩。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贼,大胆,灵敏,矫健,更是熟悉皇城的一砖一瓦。
因此那个名字不断在他心头回荡,愈发可疑,让他必须向赵顺子询问李哪吒的下落。
赵顺子没耐心和他一问一答,用金吾卫一贯跟羽林军不对付的语气说道:“追还是不追?追的话我就带着兄弟们入安仁坊一户户搜过去,你们自个儿回去,早些歇了吧。”
王蔚冷笑一声:“赵校尉,我何曾说过要你们去追?”
“那就是不追了?好,我们回去睡觉了。”
“我要你们立刻回皇城配合刑部清点遗失物,明日早朝前报至尚书省。皇城窃案乃重案,你们可不能有一丝闪失。”
赵顺子眉头一拧:“明明皇城内是你羽林军的地盘,皇城外才是我金吾卫的地盘,王大人是不是搞反了?”
王蔚拂去肩头雪花:“今日羽林军就算在长安城掘地三尺也会把那狂徒找出来,我王蔚好歹也是四品中郎将,赵校尉,长官军令不得有违!”
“行行行,官大一级压死人。”赵顺子阴阳怪气地行了个礼,“你们爱去就去呗,但别怪我没提醒你,眼看新年到了,别只顾办案不长眼睛,冲撞了坊间哪位贵人。回头贵人怪罪下来,莫提我金吾卫的名字。”
赵顺子说罢便招呼其余金吾卫士兵上马,扭了个头遥遥跟着吐蕃使者的扶灵队伍往皇城方向前进。王蔚冷哼一声,挥手带队深入坊间。
雪地上有几滴已冻凝固的鲜血,他方才用靴子挡着,确定赵顺子走远后才挪开脚。
那人受伤不轻,定是走不远的。
安仁坊径直往东是平康坊,殷红的血淅沥沥一路滴落至平康坊最负盛名的花间楼前,像雪地里一根红线入了莺歌燕舞的花丛,忽然便断了影踪。只有花间楼外一块招摇的藕荷色幡子不知被谁人摘了去。
黑影叠起幡子按住左肩伤口暂时止血,趁羽林军赶来之前果断往西北方向折返。茫茫雪夜,他可去的地方不多,只有颁政坊的方向令他生出一丝妄想。
数不清翻了多少处围墙,在多少处坊中奔跑,他感到血快流干了,身子一阵阵发冷,雪花在眼前几乎变作白茫茫一片墙。
颁政坊的寺庙和书院皆应景地挂出了迎新春的红灯笼,唯有巷子深处一处冷清的宅院,两只白纸皮糊的横骨灯笼在风雪中摇晃。
黑影咚的一声撞上宅门,一双红瞳里的鹅毛大雪与孤高的白灯笼渐渐融在一起。
有人从门内走来,脚步声渐近,踩在前院的雪上,发出吱呀轻响。
风推着雪钻进敞开的门缝,眼前人一袭白袍,披了件白狐大氅,蓝发飞扬,依稀仍有几分少年时的模样。
白衣郎君的目光扫过早已被血染红的藕荷色幡子,喊出口的称呼夹杂了一声叹息:“小李将军。”
“小敖大人。”
这四个字唤出口,心底却涌起一丝苦涩。李哪吒一垂头一松手,血又顺着胳膊滴落在宅院门口。一只清瘦白皙的手忽然伸至眼前,轻抓住他未受伤的右臂,将他往院中领。
院中仍挂着白灯笼,处处缀满缟素。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院落,带着一身风雪踏入北面的书斋中。
“抱歉,小敖大人。”李哪吒将血幡子扔到地上,低头道,“今晚事态紧急,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来向你求助……”
“我孝期未满,虽得了官衔但从未入朝,这声大人当不起。”那人取下大氅,往暖炉中新添几块炭火,“和从前一样,叫我名字就好。”
“是吗?”李哪吒抬眼看他英挺的侧影,忽然苦笑,“敖丙,三年不见……你过得还好吗?”
“是你登上青云不见我,非我不见你。”敖丙绕过书桌,从后方的樟木立柜中取出药粉与白棉布,又踱回他身前,“莫问我过得好不好,你倒是看看你自己,羽林军的半根断箭还插在肩上,拔出来便要你半条命,剩下半条命你准备留给谁?胆子够大,夜闯皇城,大约还招惹了王蔚,是不是?也就是他这些年手松,否则朔方神射手一箭穿心,你这会儿已经被抬出明德门了。找张椅子,自己坐好。”
熟悉的语气。冷冷清清,带着责备与嗔怪,可又字字透着担忧。
李哪吒实在没了力气,坐下后靠着椅背,低声皱眉道:“确实是我行事大意。现在王蔚支走了金吾卫的人,正带着羽林精锐在平康坊一带搜寻,我看这事……很难善终了。今夜大雪,只能劳烦你收留我一夜,宵禁结束之后我立刻走。”
“你这个样子,打算走哪里去?”
敖丙卷起宽袖,往前靠近了一步,站得很近,李哪吒一抬头便能看见低垂的蓝发和那双不染悲喜的眸子。
“咬着,我要拔箭了,别出声。”敖丙抄起桌上一本《五诫》塞进他嘴里,清新的墨香钻进唇齿间。这书也许是刚抄录好的,墨迹都未干透。
锥心的疼痛骤然自肩头传来,李哪吒猛地瞪大双眼,尖锐犬齿几乎快把嘴里的书扎破。他伤口的血喷到敖丙手上,顺着那修长手指滴落满地。
敖丙一言不发,将拔出的半支箭头包起来,又伸手解了他领口银扣,扯开黑色外袍和里头的半臂衫,露出赤裸的左半边胸膛与肩颈。
李哪吒被疼痛折磨得大口大口喘气,眼睫间被汗水、融化的雪水和不知道自何处涌出的一丝泪水模糊,恍惚间冬去春来,长安城已桃红柳绿,他与敖丙重又回到那年曲江池边的明鉴亭,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非要比上一比。
“敖丙,你读了那么多诗,可读过杨令明那句‘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十五岁的李哪吒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反手入鞘,“我想前往西北随张守珪将军或王忠嗣将军征战边疆,建功立业!”
十五岁的敖丙扬起下巴,指向皇城的方向:“书生怎么了?过两年待我应试进士科定能高中,李哪吒,我会是那个比你更早面见天子的人。入朝持笏,为大唐卿相,我也能如老师那般在史书里留名。”
“考都没考呢,就做上宰相梦了。”
“你不也在做将军梦?”
“那以后……我和你,同为天子臣,出将入相,岂不快哉?”
“唔,该醒醒了,一会儿老师要来检查功课了。”
是该醒了。李哪吒睁开眼睛,扭头看敖丙为他上药,待止血后用白布一层一层将他肩头伤口裹紧,又取来浸水的巾子将肌肤上的血污擦拭干净。
曲江池畔出将入相的幼稚愿望已是五年前,而此刻距离他和敖丙分道扬镳又过了三年。若不是今夜这场大雪,也许他们依旧不会相见。
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握住敖丙冰凉的手指,说一说这些年来的心事。可敖丙很快皱起眉头,手探至他腰间,拔出他随身携带的匕首。
“外头来人了。”敖丙将他扶起来,一步步行至书斋屏风后的榻边,“我去处理,你先歇着。”
李哪吒挣扎着要坐起来,他也听到了羽林军的马蹄踏雪。若王蔚找到了这处,他绝对不能让敖丙陷入险境之中。
“小李将军,”敖丙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我说了,我来处理,你老实躺好。”
“可是……”
“三年不入朝,不代表我不知道怎么和王蔚打交道。”敖丙握紧匕首,脱下已经脏污的衣衫,重换了一件白袍,又从书桌角落的笔筒里抓起一块蒙尘的竹笏板插在腰间,随后掩了书斋门,穿过前院。
王蔚始终是循着墙头的血迹追到了颁政坊,这处宅子挂了不合时宜的白灯笼,映得门口那几滴血在雪地里格外显眼。
开门的是个眉目英俊的白衣郎君,干干净净的,手上却染了血。王蔚正要开口进门搜捕,对方却先问道:“王大人,羽林中郎将夜闯民宅,可是奉了谁的旨意?”
王蔚暗自吃惊。颁政坊中书院寺庙林立,居住者多是庶人学子和僧众道徒,他从未放在眼里,怎料这郎君一开口便点破了他的身份,更敢质问他的搜捕行动。
“缉盗。”王蔚说,“你这门口血迹可疑,现在要搜你宅院,切勿挡路。”
“城中缉盗与你羽林军何干?那是金吾卫的事。你说血迹?哦,那是因为我适才在门口给这对灯笼削新骨,不小心伤到手罢了。”
他伸出手,向王蔚展示锐利匕首割破的新伤。血滴入雪,与之前的血融在一起。
王蔚的目光上下游移,忽然扫到他腰间那块不起眼的竹笏板,心中顿时一紧。
开元二十七年,出身明州望族的新科进士敖丙登天子大殿。
君臣对谈彻夜,上大悦,令中书省拟诏赐四品官职,敖丙拒,叩请为恩师张九龄守孝。上怜惜之,另赐御笔竹笏板,题“白衣卿相”四字。
师生情、君臣义,早已传为长安城中佳话,敖丙虽三年未曾入朝为官,但朝中人人皆知天子早为他留了席。这些年间敖丙只在国子监现身,兼一个小小的无衔四门博士,专教授那些寒门庶人,因此皇城内认识他的人并不多。
王蔚蓦地想起赵顺子早些时候说过的那句话——别只顾办案不长眼睛,冲撞了坊间哪位贵人。
拿贼固然重要,平安过个年更重要。王蔚不是背后有靠山的纨绔,他的官职是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也比纨绔更珍惜如今的生活,所以他必须长眼睛。
他摸了摸下巴上的刀疤,拱手道:“多有得罪,敖大人见谅,我们这便撤了。”
敖丙微微一笑:“王大人进来喝一杯?”
“公务在身,不敢叨扰。”
“那便不远送了。”敖丙扭头看向皇城的方向,轻声道,“若没什么要紧后果,想必也没人会怪罪。三更天了,都辛苦。”
敖丙话中有话,倒是提醒了王蔚。他怀着不忿追了一夜,偏偏没去刑部确认过真相——究竟丢没丢东西?丢了什么东西?要紧不要紧?
“告辞。”他转身上马,带着羽林精锐迅速离开。
宅门关上的那一刻,敖丙回头。透过风雪他看见李哪吒扶了书斋的门,虚弱地靠着。
李哪吒肩伤的血自进了宅门到书斋,滴落成一线;敖丙割破自己手掌,血又从书斋到宅门,滴落成另一线。
两条狰狞的血迹在洁白的雪地里交锋,乍一看更如两条分不开的红线。
红线的一头是敖丙,一头是李哪吒,中间隔着上千个不相见的日与夜。
Notes:
一些注释:
长安里坊:普遍认为唐长安共108坊,本文根据玄宗时期《唐六典》记载取110坊一说,后玄宗曾居的兴庆坊改为兴庆宫,故开元天宝年间为109坊。
《五诫》:唐代三朝名相姚崇所著的箴文。
笏板:朝臣上朝时手持的条状物,高阶官员的笏板常由象牙、玉等材质做成。七品以下官员持竹笏板。文中敖丙未领官职,玄宗赐竹笏板的举动一来符合敖丙白丁身份,二来暗含“归朝”的期待。
博士:国子监中的“老师”, 其职能包括讲授经义、考核监生等。太学博士、经学博士等职位只授贵族官家子弟,只有四门博士教授寒门庶人。
Chapter Text
02
明鉴亭起初不叫明鉴亭。
原名究竟是撷花还是弄蝶,已经没人记得了。开元二十一年,中书侍郎张九龄执了相印后便将这亭子和后面的旧院儿改造一新,起“明鉴”二字。太宗皇帝将贤臣魏征比作镜子的典故可流芳百年,他张九龄又何尝不渴望成为当今天子的明鉴?
“相爷。”人人在长安城中遇了张九龄都恭恭敬敬地称呼。
张九龄不怎么喜欢这个称呼。他是诗家,正统文人出身,这莫名的一声“爷”总让他觉得占了不该占的便宜,染了不想染的官场媚俗气。
下了朝的时间里,他更愿意泡在明鉴院,而非同侪们的平康坊花酒局。
说起来,明鉴院算是张九龄的“私塾”。
两眼一闭钻进圣贤书也好,脑袋一提上边疆杀敌也好,这个时代只要肯拼,长安会给你很多机会。可张九龄随天子登楼,看遍长安花,却有了别的想法。
若只抱着书死读,多半成了僵化固执的文腐;若只提着刀胡砍,军功怎么也盖不住空空的脑袋。长安不需要这样的人,张九龄更希望后来者胸怀广阔,能文能武,用周全的臂膀撑起大唐千秋。
明鉴院便是在这样的想法下诞生的。
起初他在国子监挑了几个少年,亲自教授,又延请战功赫赫的名将指点,少年们也争气,学得有模有样。名声传开了,各个世家大族便有了想法,争先恐后将自家后人往明鉴院送。
进了明鉴院,便是当朝宰相的门生,张九龄三个字比金子做的引路石更值钱,说是一只脚已踏入大唐政坛也不为过。
不仅男子们挤破头往明鉴院挤,通善坊里也有样学样,开设了名为拜雁阁的女子学院,一时间美名远扬。
李哪吒进明鉴院时是春天,他刚满十二岁。
引荐人是邠王李守礼——这位也是个传奇,高宗皇帝的亲孙子,和当今天子是堂兄弟。
早在天子还是监国太子时,李守礼就因身份高贵被先帝忌惮,差一点儿让人赶出长安城去。好在天子登基后待兄弟们亲厚有礼,由他留在身边做了个闲散王爷。
李守礼子嗣多,金城公主李奴奴亦是他亲生,只不过为了和亲时的公主名头,出继给他的叔父中宗皇帝做了女儿,公主自此和皇室众人乱了辈分去。
“张公,这少年名唤哪吒,陇西李氏出身,狄道郡李都督之子,乃卫国公李靖直系后人,亦算我李唐宗室!”那一年的李守礼大摇大摆地进了明鉴院,跟在他身后的除了李哪吒,还有他的两个亲生儿子李承仁和李承忠。
李守礼的儿子多如牛毛,成器的却没几个。身后这两个虽已是精挑细选过的,但和高大英武、剑眉星目的李哪吒一比,便瞬间落了下风。
送一个天才,捆两个庸人,能攀附其实也是一种本事。这些小心思张九龄看得懂,不戳破。他心悦李哪吒是个好苗子,也卖邠王一分薄面,当即收了这三个少年入明鉴院。
第一日安排好住宿和庶务,三人前往曲江池畔看柳。
“这柳有什么好看的?”李承仁说,“我和承忠看了十一年,看腻了!”
兄弟两人是皇室的直系后裔,和高祖太宗有一脉相承的鹰钩鼻,很有特点。
“长安好看。”李哪吒诚实地说。
“胡说,长安没意思透了,大人也没个大人样,整天瞎胡闹。”李承忠大声说,“哪吒哥哥,你前几天看到那金仙悬赏了吧?”
李哪吒点头。从某种程度来说,长安确实荒唐,宫里无端端出了个金仙悬赏,只因这几年来总有人声称在午夜见到金光一闪而过。城中百姓日日都议论这事儿,活计都没心思做,净想着去哪儿捕金仙,换一世荣华。
李承忠老成地叹息一声:“哪吒哥哥,你莫要去跟风,我觉得他们甚是蠢笨。”
李哪吒说:“我不信那些我没见过的东西。”
“你自陇西来,说说你们那儿有什么好风景罢?”李承仁问。
这两兄弟和父亲一样,承袭了皇室了不起的血统,但没什么心眼儿,透着一股闲散富贵的傻气,父亲说进了明鉴院全要仰仗哪吒哥哥,于是两人便成天和他贴着,小跟班儿似的。
李哪吒折了根柳在地上画圈:“陇西的风景哪比得上长安?十里黄沙,百里朔风,呼啦啦地吹。如果不是父亲送我来长安求学,我现在还在狄道都督府里吃土呢。”
“哎!哪吒哥哥,柳条不能乱折!”李承仁说。
“啊?抱歉。”李哪吒赶紧扔了手中柳,他来长安不算太久,一直在远房伯父李守礼的府中暂住。天子脚下规矩多他是懂的,也总有些担心自己一个陇西来的黄土小子犯了哪位的忌讳。
没想到李承仁笑嘻嘻地解释道:“哪吒哥哥,你不知道吧,柳字和留同音,所以长安人在跟人送别的时候才会折柳,代表惜别和不舍。你折了曲江柳,是不是想和我们兄弟俩一拍两散呐?”
“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李哪吒挠头道。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真稀奇,我也第一次听说长安折柳的典故。”
三人回头一看,那说话的白衣小郎君正好奇地盯着池畔柳,他眉眼生得温柔俊秀,怀抱着一摞书,最上边的那本是《五诫》,很陌生的书名,三人连听都没听说过。
“小郎君,你也是明鉴院的门生?怎生一头蓝发?真是少见。”李承忠年纪最小,胆子却大,张嘴就问。
“我叫敖丙,自明州来。”小郎君弯着眼睛,大大方方地说,“明州就在东海边,我的头发与海水同色。”
“嗬!漂亮!”李承忠连连点头。
李哪吒听邠王说起过明州敖氏,曾是富甲一方的巨贾,后来使了些法子,脱了商人身份,成了赫赫有名的望族。敖丙能出现在这里,定是拿了明州刺史或更高级别的引荐信。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敖丙是何等的人中龙凤,只觉得这小郎君长得好看,彬彬有礼,与他一样算是孤身闯长安,做朋友应该不错。
于是明鉴院简朴的甲三寝舍中又多出一张床,敖丙来长安的第一天便交到了三个朋友。
张九龄每日下朝后会抽出一个时辰来明鉴院授课,若不得闲,则由国子监的经学博士来上课。驻守边境的将军们回长安时会卖他一个面子,无论裴旻或王忠嗣,都和少年们谈过军情讲过战术。平日里的武功一课则由长安禁军的各位将领轮流担任。
最先找上门的是隔壁的魏少游。
他出身巨鹿魏氏,心气高,看谁都不服气,领着好友刘长卿自认明鉴院的文武双全,却在连续三场月试中败北。刘长卿心悦诚服地变成了敖丙的追随者,魏少游却骂骂咧咧地非要和李哪吒打一架。
两个人双双打进医馆,魏少游抻着脱臼的胳膊,这下是真服了。
来瑱提着食盒笑话他们。他是安西副都护将军来曜的儿子,也是明鉴院年龄最大的学子,作为大哥哥,总是稳重些的。
李哪吒歇了半个月,发现承仁和承忠懒得出了奇,连功课都央着他帮忙做,把他搞烦了便一人赏一脚,拎起木剑绕着曲江池追。
承忠承仁两兄弟两人终是发现找敖丙更有用。明州来的小公子比自家那熊脾气的远房堂兄好说话得多,有时候软软一句话,敖丙便能替两人答了张九龄的卷,做了王忠嗣的功课,就连下次月试要考的擒拿和剑术也会趁夜手把手地教,直到把两个木头教会。
“敖丙,你不能这么惯着他们。”十三岁的李哪吒实在是不能再忍,提出抗议。
“为何?”十三岁的敖丙笑着看他,“我看你这个做哥哥的倒不把他们放在心上。”
李哪吒有些生气:“你别笑!”
敖丙便认真地压了嘴角:“他二人学得辛苦,我没忍心。”
此时已经入夜,承仁承忠早睡得天昏地暗,两人却离了寝舍,坐在明鉴亭中,如两个老成的大人一般严肃对谈。
半轮月亮藏于曲江池的水面,晃悠悠的,是他们唯一的听众。
“总之就是……”李哪吒抓耳挠腮,“你这样下去,他俩一点儿真东西都学不到,就算日后他们仍旧做富贵闲人,也不能太过粗鄙,贻笑大方。何况还顶着明鉴院的名头,多丢人。”
敖丙想了想:“平时我功课完成得早,时间充裕,能教便教一下。”
“那不如教我。”李哪吒说,“你的经学从来都是一等一的成绩,剑术也学得好,闲下来就教我,让我也受老师一次夸。”
“明经一科自然没问题,但武功一科我哪有资格教你?你不从来都是头筹吗?”
“那我也可以教你,反正今晚月色好,看得清楚。”
“好啊!”敖丙站起身来,“去岁裴将军授的剑术你还记得吗?来切磋一场!”
十三岁的少年还没长开,身量未够挺拔修长。两人在曲江池边挥舞木剑,行云流水般的刺、挑、抹、劈,木头撞上木头发出脆响,两个小小的影子已然隐约有了矫健风姿。
忽然远处有人鼓掌,两人回头一看,张九龄披着月光走近,眼中满是赞赏的笑意。
“老师!”他们异口同声地喊。
张九龄将两人一左一右揽进怀里,擦去他们额角的薄汗:“夜深了,怎么不歇息?”
李哪吒抢答道:“我和敖丙谈事情。”
张九龄忍不住笑:“小小年纪,倒是学会这么严肃的说辞了。在谈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敖丙想了想,说:“谈经学、剑术……还有月亮。”
“是吗?”张九龄闻言也抬头望天,“这轮明月确实很美。”
可敖丙摇头:“老师,我更在意水中的月亮。”
“何出此言?”
“日月光明属于天家,而水中倒影只能仰望夜空,脆弱易碎,正如天子治下的神州万民,我们读书习武,都是为了苍生百姓,让世间海清河晏,百姓平安富足,这才是明鉴院学子的正途。”
“对!”李哪吒点头,“老师您曾夸明鉴院学子皆不凡,那我们就该担起更多大义,去守护千千万万的凡人。”
张九龄低头看着两个少年,眼眶忽然有些发红。
“明鉴院有你二人,社稷之幸。”他的目光看向曲江池中半轮晃动不休的月亮,疲惫的眼角终是噙上一丝笑容。
转瞬间,月光忽然灭了。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和张九龄的背影一起被风雪吞没。
颁政坊那冷清的书斋里燃了一盏灯,肩头有伤的李哪吒赤裸着半边身子,坐在书桌一侧,看向对面的敖丙。
向来矜贵的小敖大人家中竟没有精致酒盏,两人面前各放一只土陶海碗,一坛糙口的烈酒杵在文房四宝中间,坛底污泥脏了雪白宣纸,十分滑稽。
李哪吒端碗啜饮一口,皱起眉头:“你平日就喝这个?”
“我从来喝不出酒的好坏,你也知道。”敖丙也饮一口,“它只是够烈,能教人忘了些不愉快的事情,好好睡上一觉。”
李哪吒沉默地将目光移向手中酒碗,嘴唇动了又动,最后仍旧没说话,只仰头一饮而尽。喉头烧得火辣,呛了一口,有酒从唇角要滑落。
敖丙伸出手,轻轻地为他擦去那滴酒。
“小李将军,三年了,还是半句真言都不肯说。”手指收回,敖丙自嘲一笑,“你我从十二岁便相知相识,十五岁同许下雄心壮志,十七岁那年却匆匆分别,自此再无音信。只等到让王蔚追得快没命了,想起我来,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李哪吒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别样心思。自相识那日,他与敖丙便同吃同住,上课在一起,练剑在一起,得了闲去长安城中游玩也一起。起初还有承仁承忠两个跟屁虫,后来那两兄弟功课实在跟不上,时时被张九龄和夫子们拘着在西厅加课,便很少与他们打照面了。
他第一次见名将王忠嗣,激动得浑身发抖,与他一起的人是敖丙。
他第一次看长安傀儡戏,满目惊奇,连连鼓掌,与他一起的人是敖丙。
他第一次去围观金仙悬赏,被人挤来挤去,与他一起的人是敖丙。
他第一次收到家书,父亲告知他驯养多年的狗儿离世,哭得涕泪横流,与他一起的人还是敖丙。
那日敖丙拉了他的手,一路跑到西市,从卷发胡商手里买了个小小的铜铃送给他。敖丙说那是狗儿铃,每当风吹过,铃响了,便是狗儿在思念小主人,汪汪地叫呢。
李哪吒已经快记不清那日的狗儿铃到底是什么声音,只记得敖丙的手一开始有些凉,和自己的手牵在一起奔跑,跑着跑着就有了相同的温热。
自那以后,敖丙出现在他绮丽迷离的梦里。
他清醒着的时候只觉得那定是坏心思,哪怕偶尔想一想都算平白折辱了敖丙一身清贵之气,只敢偷偷藏起来,作一副挚友姿态。
两人十五岁那年,张九龄官至右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鉴院真真儿成了花团锦簇之地,前来求学的人络绎不绝,张九龄却一反常态闭门谢客,整日眉头深锁。
两人十六岁那年,天子发难,张九龄罢相,贬荆州。明鉴院的热闹一夜间烟消云散,三百门生仅余六,除了甲三的四人,便只剩魏少游与刘长卿,来瑱前往安西随父从军,自此音信全无。
两人十七岁那年, 张九龄于归岭南家乡祭拜途中病逝。
噩耗传来时,适逢敖丙在礼部应试,李哪吒接了驿使递来的报丧文书,沉默地点点头。
驿使走出去半条街,忽又扭头跑回来,原是想起还有一封给李哪吒的信没有递送。
信件展开,是张九龄的笔迹。
薄薄半张纸写了自荆州到岭南的沿途风光,念及长安春日,颇为怀念。又与李哪吒约定来年定能在长安重逢,最后语重心长地嘱咐,刀剑无眼,边军苦险,若还愿意认我这个老师,定要留在长安,投身金吾卫乃最优之选,以你资质,定能有所作为。
最后还有没写完的半首诗,字迹越发潦草。
信不长,李哪吒却读懂了信中没有的内容。
张九龄并没料到自己会离世,这才有了来年长安重逢的约定,他虽年纪不轻,但身体素来健康。信的末尾如此潦草,他是遇到了什么人?或是预见了什么危险?这才连诗都没写完便要匆匆去驿站投递?
一股巨大的不安笼罩了李哪吒,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宦海沉浮,一朝升天,掌权谏言,罢相贬谪,直至忽然死亡,一环扣一环,写满命运的蹊跷。
他匆匆把信揣进怀里,看了一眼明鉴院中那蒙尘的日晷,申时已到,敖丙快回来了。
这一刻李哪吒意识到长安城中早已潜伏着一个巨大的漩涡,靠近的人谁也逃不过——但敖丙可以。要将敖丙推得远远的,才能令他光风霁月过完这一生。
所以他逃离了明鉴院。
带着那封信和张九龄的死讯,一路奔跑,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哦,金吾卫,老师说要去金吾卫。
自那以后金吾卫多了个姓李的校尉,又不知为何得了陈玄礼青眼,早已不再是张九龄口中的“有所作为”,而是令人咋舌的“平步青云”。因着出身不错,和皇室宗亲也能扯上血缘关系,再加屡屡建功,短短三年间,李哪吒晋了左金吾卫将军。
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三年他在干什么。
有人接任张九龄晋了右相,天下太平,君臣和睦。长安的繁花开了会谢,谢了又重开,唯有李哪吒始终行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一步步往上爬,一步步往皇城里钻营。
张九龄之死,他定要找出真相。
Notes:
一些注释:
右相:唐代宰辅制度几经变更,至开元年间设两位宰相,一般称中书令为右相,侍中为左相。官衔相当,但由于中书省是行政中枢部门,右相的权势和政治地位更高。
卫国公李靖:隋末唐初的军事家,与高祖李渊同出陇西李氏,骁勇善战,有从龙之功。神话中哪吒的生父李靖形象也是由此李靖演变而来,故文中李哪吒设定为卫国公后人。
狄道、明州:唐代地名,大致为今日甘肃临洮、浙江宁波一带(近东海)。
曲江池:长安城东南的风景园林,水波浩渺,池岸曲折,因此得名。另:文中的部分时间线为服务情节与正史有少许出入,如张九龄罢相去世的时间、金城公主报丧时间等,请勿在意。
Chapter Text
03
第二日是除夕。
李哪吒在书斋侧厅的暖榻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黄昏。昨夜那烈酒烧得他头疼欲裂,只记得敖丙为他脱衫除靴,又说什么要去国子监与众学子度除夕,明日不归。
伤口很深,动一动依旧会渗血。他挣扎着起来穿上外袍,见书桌上放着个竹食盒,里面是几块夹馅儿的毕罗,因冷透了,羊膻味扑鼻,一看便是特意去了西市胡人食肆里买的。
除夕这日长安处处皆有傩戏。宫中有宫中的规矩,明堂唱大傩,天子亲至,与百官共祈福;民间有民间的巧思,傩队在坊间游走,敲敲打打,舞姿夸张,端的是半台锣鼓半台戏。
日斜西山的时候,那支傩队正好行至颁政坊,喧哗的声音从院墙外传来,平日安静的书院和寺庙也跟着热闹。
“呼——天地玄黄,正气昭彰,今值岁除,傩仪开场——”
李哪吒不用看,也知道现在是方相踏着虎豹舞步,披朱衣赤甲,带领侲子和百隶走街串巷,除鬼驱疫。金吾卫年年除夕巡城,这样的傩戏他冷眼看过太多。
少年时的他不相信自己这双眼睛没见过的东西。可如今荒唐的命运明明白白告诉他,长安城里什么都有,有人,有畜,有仙,有鬼。
他拉了把椅子,披上敖丙的白狐大氅,坐在窗边看院中未融的雪,斜阳的金光温柔落在雪上。敖丙的小院中没有太多的植物,只有一棵长安城不常见的青松和几丛矮竹。三年间,这方院子的主人独自过怎样的生活?
就这么看着看着,日头沉了。熟悉的暮鼓声遥遥穿过傩戏的敲打,在他耳畔作响。这是宵禁开始的信号,坊门落锁,敖丙今夜确实不会回来了。
他在心里盘算着赵顺子在刑部有没有被人为难,而他刻意落在平康坊的东西又有没有被发现。王蔚大约是不敢去陈玄礼府上唤李哪吒出来打照面的,何况今夜是除夕,羽林军下了值也该回家喝杯温酒,与家人团圆守岁。
风渐冷,他关了窗,坐回桌前,怔怔地打量敖丙的书斋。
桌椅屏风皆布置得素雅,架子上是从明鉴院带回来的旧书,时间太久,难免泛了黄。白瓷筒中有三两支狼毫和几卷画轴,御赐的竹笏板斜斜插在其中。
未出鞘的剑挂在另一侧的墙上,不知道主人已经多久没有擦拭它。
那些年在明鉴院,除夕是顶热闹的日子,有一年连李承仁和李承忠都没回邠王府,学子们和张九龄一起守岁。
李哪吒点了几个竹筒扔在院中,听它们噼里啪啦爆开,李承忠捂着耳朵嫌吵,往张九龄怀里钻。魏少游摇头晃脑地讲起巨鹿当地的神鬼故事,刘长卿则央了敖丙陪他下棋。
来瑱年纪最长,是明鉴院的大哥哥。他在除夕的小雪中耍起大刀来,漂亮极了,众人击节叫好,来瑱骄傲地仰头,说一开春便要前往安西都护府,随父镇守边疆。
李哪吒的心却在乱飘,他一会儿盯敖丙的棋盘胡乱指点两句,一会又跑回寝舍取来厚毛氅。敖丙和刘长卿专心致志地中盘搏杀,他靠近又退后,怕扰了棋,也怕心思让他人看透,最后讷讷地把毛氅披上自己肩头。
那时的敖丙执黑还是执白?
那时的他心中满是那个背影,所以不太记得了。
颁政坊内响起噼啪破竹声,附近的人们皆阖家团圆,热热闹闹地在贺新年。眼泪难忍地从李哪吒的红瞳里涌出,孤独地顺着脸颊下坠,滴落在腿上。
“吱呀”一声,有人却在这时推开了书斋的门。
来人带着一身寒气,拎了食盒,戴白色兜帽和一张煞是吓人的方相面具,凸眼尖耳獠牙,也不知是从哪个傩戏队伍里要来的。
方相走到桌前,拿走一动未动的旧食盒,把新食盒推到李哪吒面前打开。里头用厚厚的布包了好几层,揭开时竟然热气腾腾。
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饼,一碟甜脆爽口的巨胜奴,滚烫的温度洗去了羊膻味,满室飘香。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不爱吃冷羊肉。”方相摘了兜帽和面具,露出一张清冷如玉的脸,“赶回来的路上遇到颁政坊的刘阿伯推车要回家,便请他现做了汤饼和点心。”
说完这话,敖丙收拾了旧食盒中的毕罗,又道:“趁热吃吧,天凉,汤饼冷得快。”
李哪吒低头举箸,吃东西的时候故意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动。张九龄最不喜这样没规矩的行为,在明鉴院吃饭声音太大可是要挨板子的。
但现在若安静下来,敖丙就会看见他流泪的狼狈模样。
两人昨夜喝了几海碗,因李哪吒的沉默不欢而散。今夜除夕,他们终于又坐在一起,仅隔了一张书桌的距离。
待他吃完,抬手胡乱擦了一把脸,敖丙在书桌的另一端开口:“仍有羽林军在颁政坊附近巡查,所以我戴了兜帽与面具。不过今天是除夕夜,人人归心似箭,没有人注意到我。”
“你不是留在国子监守岁吗?”李哪吒的目光看向桌面。
“想着你多半起晚了,羊肉毕罗一冷便膻,你肯定不愿吃。”敖丙说,“况且伤口也需要再换药。”
“谢谢,我明日就走。”
“这种话倒也不必每天说一次。”
李哪吒扭开脸,目光不知往哪里放,敖丙安静了几秒,忽然笑了笑:“可惜没有准备空竹节,不然可以烧一烧,难得再一起过除夕,也算有点除旧迎新的盼头。这三年来我总想起人最齐的那一夜,你在,承仁承忠在,少游长卿在,来瑱大哥在,老师也在。”
“老师”二字在心底牵起一丝痛,李哪吒“嗯”一声,岔开话题:“明日新岁,天子出祭,羽林军全员戒严,王蔚没工夫找我麻烦。所以我明日一定走。”
“走?你要去哪里?”
“回去办差。”
“小李将军,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敖丙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重复,“你要去哪里?这个问题三年前就该问。那时我去金吾卫等了三日,等来一句‘李校尉无暇见闲人’,等来你结交陈玄礼平步青云,又等三年,等来你这么血淋淋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再问一遍,你要去哪里?你想干什么?谁准许你如此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别问了。”李哪吒的指甲攥进掌心里,“我……”
墙上的长剑忽然出鞘,发出清越鸣音,下一刻冰冷剑尖抵至他颈间。闪闪寒光让李哪吒意识到这把剑的主人从未让它染闲尘,甚至每一天都在擦拭、磨砺、练习。
“你,是不是也收到了老师的信?”
敖丙的声音不大,传进李哪吒耳中,却像震耳欲聋的回响。
尤其那个“也”字,惊心动魄,令他张大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明鉴院的风骨,到了你这里便丢光了,是吗?”敖丙手腕一翻,剑刃拍上李哪吒左脸,“信与义,是老师教过的东西,他更是说过明鉴院代代学子应守望相携。而你……把我置于何地?”
李哪吒伸手就要去抓那剑刃,敖丙却忽的往回一缩,鬼魅剑锋落到李哪吒左肩,抵到渗血的伤口上:“夜闯皇城,盗刑部秘库,你真以为做了个执刀披甲的金吾卫将军便能孤身一人能将这长安城翻了天去?前朝无人助你,遇险无人救你,我下次见你是不是在西市刑场?”
“你……都知道了?”李哪吒红瞳中全是惊讶。
“三年前,我收到老师生前来信。寥寥几句话,半首没写完的诗。”敖丙的语气中染了怒,又带一丝悲,“我知道你一定也会收到他的信,我们是他最心爱的两个学生,你忘了吗?可是你,竟然就这样弃明鉴院而去!”
“敖丙。”李哪吒的声音忽然低下来,“那你该知道,老师的离世大有蹊跷。”
“我当然知道。”
“太凶险。”他垂头看向左肩的伤口,“我……”
他本想说“我不愿你涉险”,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三年过去,他忽然明白,自己隐秘的爱慕和担忧都太渺小,他其实没有资格替敖丙做决定。
敖丙光风霁月的一生不需要用善意的欺骗来换取,敖丙就是光风霁月本身。
况且他走到这一步,也算看清,他确确实实需要敖丙。他至今不知道张九龄阻他从军,却让他进金吾卫究竟为何,但行至现在已是他的极限,更别提在王蔚面前露了半条尾巴,日后的路会愈发艰难。
太多他探不到的秘密藏在前朝,甚至藏在兴庆宫,藏在天子大殿,那是金吾卫难以触及的禁地。
一双红眼睛挣扎了又挣扎,终于鼓起勇气看向敖丙。
“是。”李哪吒哽咽着说,“这三年,正如你所想,我去了长安城的黑夜里。”
紧接着他伸出两指按上剑刃,冰冷刺骨的寒意传入疼痛不已的伤口中:“敖丙,我这条路快走到头了。”
“松手。”敖丙说。
李哪吒松开两指,染了一丝血迹的长剑骤然回到敖丙身侧。
“行路艰难,早该来找我。”敖丙幽蓝眼瞳中有他读不懂的情绪,“我给你两个选择——把关于老师的一切和盘托出,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做没有秘密、生死相托的挚友。或者你现在便从这里离开,此生就当不曾相识过。”
“长安不会夜夜有月。”李哪吒问,“你怕不怕无尽的黑色染你一生?”
“小李将军,你我是明鉴院留至最后的人,这不干不净的尾合该由你我来收。”敖丙朗声道,“从今天开始,拾回明鉴院的规矩,我共你同闯长安夜,如何?”
李哪吒看了他许久,看他挺立如松的身姿和一如少年时的固执眼神,看得痴了,又后知后觉地敛去自己的渴望。敖丙从前是、未来也会是他没有秘密、生死相托的挚友。
“好。”他说,“从今天开始,你共我,同闯长安夜。”
“小李将军,先换药吧。”
他沉默一会儿,忽然笑起来:“明鉴院的第一条规矩是直呼同窗名号,不许抬举。”
“你果然都还记得,李哪吒。”
“不曾忘却半分。”
他记得的不只是明鉴院的每一条规矩和教诲。他更忘不掉的是明鉴院里每个鲜活的人,以及所有和敖丙有关的回忆。
这样自然不对。他明白。
重逢的除夕夜,他告诉自己收了心思,把最坦然的一面交给敖丙。熟悉的冰凉手指解开染血棉布,重新给他上药,指尖触到伤口模糊血肉,这一刻他的心跳声太大,竟盖过了痛。
“你听到了没有?”敖丙忽然问。
李哪吒紧张地答:“你……听到了?”
“是啊,外面又有人烧空竹,噼里啪啦的。”敖丙顿了顿,从袖中掏出钱袋,在里头寻了枚开元通宝塞到李哪吒手里,“拿着,这是近年从宫中流行到市井的风俗,叫压祟钱,保佑你新的一年平安顺遂,至少不用去西市受刑。”
李哪吒摇头苦笑:“我如今这身份,受刑怕是要去独柳树。”
“那我仍去替你捡骨埋了,来生你也做棵不问世事的树,少些思量,便不至太苦。”
可李哪吒不想做一棵树。
敖丙在他眼里才是青松,孤高挺拔,一身才情攀云天。他想做青松边沉默的山石,永生永世不移,万壑松风也只为他而吟。
“守岁吗?”
“守。”
书桌对坐实在乏味,两人搬了椅子围在炉边,敖丙把凉透的羊肉毕罗重新放在炭火上烤,直到羊肉馅儿烤出油来,滋滋作响,递给李哪吒,看他大快朵颐。
“你为何去金吾卫?”敖丙扭头看他,“你从来都与我说想去西北,跟着王忠嗣与张守珪,再不济去安西都护府寻来将军,总要轰轰烈烈和胡人打上几仗。”
“是老师信中的嘱咐。”
现下两人既已把话说开,李哪吒也没再有顾虑,把张九龄的信一字一句背给敖丙听。
敖丙皱眉想了想:“老师让你去金吾卫?但据我所知,他生前和陈玄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况且陈玄礼年纪大了,这些年已经很少在前朝露面。”
“我也不解。人人都说我攀了陈玄礼才一朝得势,实际上……是他府上的人先来找了我。我赴了他的宴,与他本人其实也没聊几句,他不沾酒,打个照面后就回后宅歇息了。”李哪吒说,“但自那以后,晋升便来得很快,一开始我总认为不妥,后来被人议论得多了,又觉出些好处来。”
敖丙拨弄着炭火,接过他话头:“明鉴院的出身对你调查老师一案全然无益,因此陈玄礼倒是个很好的挡箭牌,你虽背了溜须钻营的骂名,但明面上也算和明鉴院撇清了关系,对吧?”
他点头。两人还是有这样互相理解的默契,三年来不曾改变过。去年他因醉倒在陈玄礼府门口一度成了城中笑话,国子监有些牙尖齿利的学者甚至撰印了名为《龙武龟》的话本,字里行间都在嘲讽金吾卫的小将军是龙武军统领豢养的无能乌龟。
大家起哄似的在话本上署名,还嚷着要将它当成请愿书呈圣,挫一挫禁军中溜须拍马的不正之风。
李哪吒亲自带人抄了话本的印坊,又捡起一本翻来覆去地读,直到确认上面没有敖丙的名字,这才满意离去。他想,就算分开许久,敖丙仍是知他懂他的,哪怕整个长安将他当作可笑的无耻小人,颁政坊的方向始终有一人待他如从前。
这三年间他努力地追查,发现两件事。
其一,张九龄罢相前曾频繁离开长安城,每次都是当日来回,至于去了哪儿,无人知道。
其二,张九龄死后,尸身送去了岭南道韶州府,府尹不敢怠慢,依照意外死亡的程序令仵作验了身子,又写了完整卷宗寄往刑部。
可卷宗到了长安就没了音信,李哪吒花了近三年才查到刑部秘库所在。他掐算着吐蕃使者扶灵那日皇城守卫会松懈些,艺高人胆大,真闯了刑部秘库,盗走张九龄的死亡卷宗。只可惜逃跑时遇见王蔚,终究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箭。
敖丙惊讶极了:“卷宗现在何处?”
李哪吒难得有这么放松的时候,于是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不在我身上。”
“我当然知道不在你身上。受这么重的伤,衣裳不都被我脱了去……”
敖丙说到这里顿了顿,扭头去取新碳,继续道:“说吧,藏哪儿了?王蔚知道不知道?”
“我说了,你别惊讶。”李哪吒叹息一声,“……卷宗昨夜被我塞进了金城公主的棺椁中。”
当啷一声,敖丙手中的碳钳掉落在地。
欲言又止的表情在他脸上持续了几乎快半炷香的时间,最后终是弯腰重拾起碳钳来,盯着已经灰白的碳火,嘴角忍不住浮起久违笑意,挑了个他难得一用的粗鄙之词:
“夜行长安,狗胆包天。”
李哪吒扬起嘴角:“公主金棺会在陵外祭台停灵三日。正月初三,会有人助我们一臂之力的。”
他说的不是“我”,是“我们”。敖丙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夜渐深。除夕夜的热闹结束后,长安城便重新变得安静。只有疲惫的更夫踏雪,一声声报着子时已至。两人伸手至炉上取暖,听风拂过青松矮竹,大唐天宝二年的新岁就这样在风中悄然来临。
Notes:
一些注释:
傩戏:起源于商周时期的方相氏驱傩活动,在唐代是除夕的盛大活动之一。方相、侲子和百隶都是傩戏中的角色。
汤饼、毕罗、巨胜奴:唐代的食物。汤饼可理解为面条,毕罗可理解为带馅儿的小饼,巨胜奴则是一种类似麻花的小吃。
兴庆宫:兴庆宫是唐玄宗做藩王时期的府邸,后经大规模扩建为 “南内”,是开元天宝时代的政治中心。
独柳树:根据《资治通鉴》记载,是唐代斩首身份级别较高的重刑犯的地方,位于长安城南,因有一棵大柳树得名。
Chapter 4: 魂飞苦
Chapter Text
04
金吾卫的校尉赵顺子这个新年没过舒坦。
两日前他被王蔚打发去刑部协助,又因为官职不高,挨了一夜白眼。好在他素来有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在刑部大堂徘徊一圈儿,把小李将军曾嘱咐他要好好打听的事情都弄清楚了。
“刑部秘库里丢了份血书和一把要紧的钥匙,这事听说牵扯到右相,让羽林军寻得焦头烂额的,后来有人在平康坊的井口边找到半页血书,王蔚这会子肯定带着人下井刨雪呢!”正月初三这日,赵顺子骑在马上,有气无力地汇报,“人是没拿到,东西不知道他们找不找得回。”
说完,赵顺子忍不住看了李哪吒身边骑白马的那人一眼。好生奇怪,看身姿明明是个翩翩公子,偏要戴一张凶神恶煞的方相面具遮住脸,白斗篷的兜帽也深,连头发丝儿都看不见一根。
今日的任务是巡查乾陵,皆因金吾卫收到秘密线索,说有人欲对公主金棺图谋不轨。赵顺子很是莫名,乾陵自有守陵人,与金吾卫何干?小将军却非说兹事体大,浩浩荡荡点了二十四骑,天未亮就往乾陵来。
“小将军,那日您真在……”赵顺子指的是金棺入城的雪夜。
“喝多了,真在陈将军府上睡过去了。”李哪吒右手握缰绳,左手虚虚垂在一侧。
敖丙在他身侧,斗篷的兜帽和面具挡住了眼睛,不知为何李哪吒觉得敖丙笑了笑。
“我没那么蠢。”他扭头策马靠近敖丙的白马,压低声音,“再不济,从前看你和少卿下棋,如何虚晃一手,如何声东击西,这些还是会的。刑部秘库里藏着千千万万被掩埋的秘密,老师的卷宗是最不起眼的一份,压在一堆故纸堆里。他们更在乎的是最近的新鲜案子,离任管事血书状告当朝右相李林甫开私库,字字泣血,还将复刻的私库钥匙和状纸一并呈了上来。”
敖丙轻声道:“原来如此。刑部是替右相压了这桩案子,结果让你把证物偷出去,王蔚连夜搜城,也是奉了刑部尚书之命。”
“嗯,我故意将血书留在平康坊才转头来找了你。钥匙扔进花间楼后头的枯井里,王蔚掘个三天三夜,应该能寻出来。”李哪吒咧嘴一笑,“私库案的证物找到后,他们便会消停了,不会有人知道其实那夜还丢了一份无人问津的卷宗。”
敖丙抬手扶了扶面具,沉默地点头。
李林甫迁右相已近五年,是当今天子一朝在位最长的宰相。滔天权势不仅盖住了整座长安城,他兴门阀,建私库,善舞长袖还伸向了皇城之中。
身边的小李将军叹息:“其实我原想留着私库案的证物,找机会呈圣,但那夜事态紧急,实在是没更好的法子。这次让王蔚将东西找回,只怕此案再无回转的余地。”
“未必。”敖丙看他一眼,“李哪吒,我若杀了人,将血衣扔给你,叫你替我遮了这事,你如何做?”
“自然将血衣一把火烧了,让谁也找不上你。”
“没错,明明是简单的道理,可刑部尚书怎么不为右相烧血衣?朝堂诡谲,别看右相和尚书一样领正三品的俸禄,地位权势却始终是天壤之别,今日一起趁夜密谋,明日或许就翻脸成了政敌。若有机会,兴庆宫的朝堂上,哪个不想踏青云?他刑部尚书手里握的血衣自然不能烧。”
李哪吒目光深沉地扫过那张方相面具,良久才道:“烧了血衣,便是门下走狗。留着血衣,才能互扼咽喉。刑部秘库中藏着的原是这般心思。”
“所以右相私库案的证物总会有再见天日的时候。”敖丙轻轻拍了拍马背,“而老师的卷宗……又是谁人的血衣?”
“我们一定会查出来的。”李哪吒策马加速,“跟上,前方就是乾陵了。”
他今日未戴兜鏊,一头黑发高高束起,随风飞舞,明光铠加身更显英武,虎头披膊透着不怒自威的霸道。
“将军锐气不减当年!”敖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斜斜回头看一眼白色的身影,大声道:“不及你!”
赵顺子远远缀在后面,听两人没头没尾的喊话,听不明白。金吾卫办差向来不许闲杂人等插手,但这白袍公子看样子来头挺大,让小将军从出发到抵达,眼睛都没挪开过一瞬。
也许面具下是一张丑脸,因此才见不得人。赵顺子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随队伍踏入了乾陵。
此时晨光熹微,所有人奉命下马,跟着李哪吒步行前往停灵台。金吾卫虽权势不及北衙羽林、龙武,但士兵们皆是精挑细选的好手,赵顺子带队埋伏在停灵台附近的矮树丛附近,李哪吒拉了敖丙隐入一棵大槐树后。
守陵人按时巡逻过此处,走后没多久,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了。
待近了看,这人二十七八的年纪,容貌生得不错,长着挺拔的鹰钩鼻,只是面色被冻得有些苍白,青色长袍外罩了一件半旧披袄,靴上满是雪泥。
停灵台收拾得干净,他踩上去便留下一串难看的脚印,但他不甚在意,摸到金棺前,左敲敲,右打打,然后双手按在棺盖边缘,屁股一撅,使劲儿往前推。
衣冠柩并未封实,再加上之前雪夜中出了那么点儿意外,没几下便轰隆隆地让这家伙推开尺余宽的缝隙,他变戏法一般从怀中拽出一个麻布口袋抖开,伸手便向棺中去捞。
李哪吒露出猎鹰捕食的目光,眯着眼,微缩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盯着,直到确认那个贴了陈旧封条的盒子也被捞进了口袋,这才忽的吹一声口哨。
“哗啦——”金吾卫士兵骤然从树影中现身,齐刷刷将那人围在其中。他身子一抖,手里的口袋也拿不稳,咚一声掉落在地。
李哪吒缓缓踱出,抽出腰间佩刀,挑起地上的麻布口袋,语气满是不屑:“六六,是不是又被赌坊追得裤子都没了?正月初三便敢来乾陵,还敢动公主的衣冠柩?”
“呸……”那人看见李哪吒,气得直跺脚,“怎么又是你这臭小子来坏事?”
六六并非他的真名。他叫李承惑,是邠王李守礼的第三十六个儿子,算起来是金城公主的胞弟,也是李承仁李承忠两兄弟的哥哥。
只是这人素来没出息,少年时便染上了斗鸡赌钱的恶习,尽管出身高贵,可长安城中没有哪家愿意嫁女儿给他。
李承惑一直孤身至今,常在青楼、酒肆和赌坊之类的地方跟人闹起来,没少跟金吾卫打交道。时间久了,大家连他名字都懒得叫,只把他的排行拆做六六,他倒也喜欢,毕竟赌徒谁不希望自己掷出最大的点子呢。
“这是你姐姐的棺!”李哪吒收刀,掂了掂那口袋,见敖丙走来,便随手扔到他怀中。
今天又被金吾卫光天化日地拿了现行,承惑脸上挂不住了,梗着脖子喊:“误会!我只是来送她最后一程!”
李哪吒露出嫌弃的表情:“李承惑!你脑子糊涂了?”
好久没听见自己本名的承惑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停灵台上:“小李将军,别喊了!我那些哥哥弟弟们承宏承睿承福承仁,我倒好,承个惑字,合该我这一辈子糊里糊涂,怎么活都活不明白。”
“活到哪一步算活明白?”温润的声音自方相面具后传来,承惑抬头看见个奇怪的白衣公子,又听见他继续说,“六六,人活得明白不是好事,你出身王府,早该明白这一点。”
这副打扮,定是不想暴露身份的。承惑知道问也没用,索性转向李哪吒:“小李将军,咱俩左右算算也是有些血缘在的吧?况且先父还曾任过金吾卫大将军,情谊长存嘛……”
“我自陇西来,高攀不起你的血缘。邠王殿下在金吾卫领职时我尚年幼,这事儿说不到一起去。”
“别这么见外!我虽然糊涂,但至少不瞎——你年纪轻轻就得了陈玄礼提携,再过些时候揽了金吾卫大权,这长安城里岂不是你说了算?嚯,青龙旗子黄金槊,错金仪刀明光铠,且有你威风的日子呢。”
李哪吒伸手,示意承惑起身:“行了,六六,马屁少拍,你就算拍出花来也是掀自己亲姐姐棺材板的现行犯,陛下感念跟你父亲的兄弟之情,不会把你送去大理寺问斩,但你干的破事儿很快就会传遍长安城。我知道你素来不要脸,可这次丢的是天家的脸,你觉得能善终么?”
承惑一听李哪吒真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顿时慌了:“小李将军……李大将军!你可真是来索我命的阎罗!如今这一队金吾卫不是你的心腹吗?此事你若成心盖了,他们肯定也不会泄出去半分吧?这赃物……哦不对,陪葬品,都让你缴了去,咱们原封不动放回去,今天就当没见过我,成不成?”
承惑脑子一向不聪明,今日也不例外。小李将军点的二十四骑除了赵顺子外皆非心腹,甚至还有羽林军一脉安插进来的暗哨,他心知肚明,但并不揭破。
这是敖丙昨夜出的主意。既然早料到李承惑会来窃棺,不如光明正大地带着王蔚的眼线一起来抓,说破天去是邠王的亲儿子、金城公主的亲弟弟动了棺材,小李将军带人来捉赃而已。布袋从敖丙那儿一过手,卷宗就被不知不觉取了出来,彼时二十四双眼睛都盯着李家两位远房兄弟拌嘴,没有一人注意到。
这确实比李哪吒孤身前来取卷宗安全得多。
“兄弟们怎么说?”李哪吒忽然扭头看向其余金吾卫士兵,“我见六六诚心悔改,东西也还了,今日事是否还与他计较啊?”
众人讪笑:“听将军吩咐。”
李承惑犯事儿也不是头一遭,没有哪次是真吃了苦头的。去年李守礼离世,天子以亲王之礼赐陪葬乾陵,之后更是感怀落泪,恩恤了一番他的家人,因此李承惑行事愈发浪荡了。
“喂,六六,事儿能了,但我金吾卫兄弟不能白跑这么一遭。”李哪吒说,“二十四人,每人两千钱,再加上马匹损耗,共计五十两银。”
“你个臭小子是不是瞎?我要有钱,还来干这个?”承惑拽着他的手站起来,怒骂道,“做将军了不起啊,就这样空口白牙讹人?”
李哪吒笑出两只尖尖的虎牙:“那带你去大理寺?”
“先欠着!”承惑骂骂咧咧地说,“给,早晚会给!回长安再说!”
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打开布袋,将袋中的珠宝玉器重又倒回棺中,心疼得吸了好几口凉气。待合了棺,只能一脸丧气地跟在金吾卫身后,往乾陵大门走。
敖丙站了一会儿,忽快步去陵边折了枝柳。正月里柳树还没发芽,枯枝模样,他捧着柳条跪拜于金城公主停灵台前。
“今日的柳条没有春日里那般好看,但想必吐蕃一地是没有的。公主殿下是长安人,三十年来是否也时时思念家乡风物?如今小李将军与我不得已污了公主棺椁,满怀歉意难以言表,只能折乾陵一支枯柳拜别公主,遥盼往生极乐……若您在天有灵,也请庇佑承仁承忠安然归来。”他轻声说。
李奴奴不语,只唤了一阵风儿招摇。
和亲二字对一个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换了名号,换了父亲,换了衣裳,换了一生。稚嫩的肩担起唐蕃两族沉重的和平,死后埋骨异乡,永生永世不入长安。
可李奴奴是长安的女儿啊,定也知道那折柳的风俗。少女时的她是否也曾折了柳儿送给即将出征的心上人?她是否也盼望着有人凯旋归来,骑高头大马娶她过门?她在被命运无情推落悬崖的一刻是否怪责过父王与先皇?
敖丙不得而知,他只剩轻叹,三拜金棺,一身白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边的李承惑还在闹个不停。
“给我匹马!”
“你自己的马呢?”赵顺子问。
“我哪来的马?早牵去典钱了!”承惑不依不饶,“我昨日宵禁前就出了城,徒步走了一夜才到了乾陵,你们难道让我徒步再走回去?”
赵顺子目瞪口呆:“真有你的。”
敖丙快步上前,低声对李哪吒说:“将你的马借他吧,他这模样是走不回长安了。”
李哪吒扭头看他,又听他道:“金吾卫的马都装了鞍座,只能一人骑乘。你可以与我同乘白马回去。”
乾陵的凛冽东北风好像有一瞬的停顿。
一个“好”字从李哪吒嘴里跑出来,脑中想着若两人真同乘一马,他在后面勒了马缰,敖丙在他身前,应该也算虚虚搂着了。明鉴院五年间他们没少训练骑术,但从未试过今日这样。
“走吧。”敖丙说。
他应了一声,右手发力翻身上马,敖丙却拉过缰绳,拍拍他的腰:“你往前些。”
“我为什么要往前……”话没说完,就看到敖丙似笑非笑的目光,还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肩。
箭伤未愈的家伙左手无力,自然没有资格骑在后面驭马。
李哪吒只能不情不愿地往前挪,直到敖丙双臂从他身侧圈住,提着缰绳跟在金吾卫二十四骑后方,往长安驰去。
厚重的铠甲与威武的虎头披膊此时倒成了碍事的东西,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李将军此刻不敢回头,怕滚烫的耳尖被身后人看了去。他只能垂头盯着敖丙环在他腰间的一双手,连呼吸都乱了方寸。
“你伤口还疼不疼?”敖丙的声音响起,马儿撒蹄跑得飞快,为躲避他乱飞的黑发,敖丙几乎是从身后斜着靠在他右耳边说话的,“我瞧着已经见好了,今天最后一次换药便可以。”
这几日他没能留在敖丙的书斋一直叨扰。老狐狸王蔚虽说在平康坊的枯井里头找到了私库案的物证,但也不会那么轻易撤了疑心,他得回去认真扮演那个在陈府赴宴喝到宿醉的小将军。
只有夜深时以亲自巡夜的名头到颁政坊,想办法溜了号,让敖丙为他换药。
“不太疼了。”李哪吒抚弄着马鬃说,“今天……是最后一次?”
“嗯,伤口长得不错。”敖丙说着,忽觉风吹得李哪吒的黑发变了方向,于是也转头靠向他左耳,思索良久道,“你知道老师留给我的信中写了句什么吗?”
“不知道。”
“他说,慎食禄,静观风。我拒官三年,终于渐渐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意思?”
“风向变了。”敖丙轻声说,“李哪吒,你听,长安城里要刮西北风了。”
Chapter 5: 长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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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金吾卫小将军的黑骏马到了府衙前停住,承惑下了马准备拍拍屁股走人,却被李哪吒叫住。
“收到家书了吗?”
承惑知道他问的是三年前远走河西的两个弟弟,无奈道:“没那种东西。再说了,家书自会写给他们的母亲,怎会给我?”
李哪吒深深看他一眼,没再说话。
张九龄离世那年,明鉴院最后六人都有了去处。
李哪吒投身金吾卫,敖丙去了国子监做个白身博士;魏少游在殿试后直言开罪天子,被委了个蜀南的小官,自此迢迢再难相见;刘长卿科举未中,心灰意冷,去了嵩山隐居。
李承仁和李承忠不顾邠王的反对,收拾了行囊便跟着长安的募兵往北去,投入河西节度使盖嘉运麾下。李守礼三天没睡好觉,但他也知道,以他这一脉的血统留在长安永远只能当个富贵闲散人,承仁承忠只有赴边疆才有机会一酬壮志。
兄弟二人驻扎石堡城,起初给敖丙来过信,敖丙回了一封长信,直至去年石堡城战败的消息传来,再没收到过二人消息。有从前线回来的伤兵,敖丙挨个儿去问,个个都摇头,说没见承仁承忠活着逃出去。
李守礼自诩老当益壮,前年却因石堡城战报一夜白了头。
他膝行上殿,要求严惩贪功冒进的盖嘉运。年迈的邠王字字泣血,一众文武都听得落了泪,天子一挥手,治了盖嘉运大罪。
李守礼自那以后便不怎么出门了,偶尔露面除了天家仪典,便是去曲江池畔,静静地看明鉴院旧址。
直至那年腊月,思子成疾的李守礼溘然长逝。
承惑叹了口气:“别多余惦记,要是人活着早该回来了。我听人说过,吐蕃蛮子打起仗来比荒原的狼更狠,连尸体都要砍上几刀,从不留活口……”
说着他又生气道:“所以大姐姐和亲吐蕃这些年,也没带来什么真正的和平啊!成天让女子和亲和亲,有个屁用!她若留在长安,说不定现在已经儿孙绕膝……”
李哪吒皱眉:“六六,你再不管管自己这张嘴,过不了多久就得上独柳树了。”
“活着也没劲。”承惑吐了口唾沫往朱雀大街的方向走,“那五十两银先欠你,等着吧,你承惑哥哥最近可能会发大财了!”
“你随意,别再被我抓到就行。”
“臭小子,自己找个花楼厮混不行吗?别整天找我事。”
他的声音渐行渐远,敖丙忽然一笑:“小李将军,还不下马?”
李哪吒这才反应过来,讪讪地翻身下马,想起正事,便和敖丙约定今夜在颁政坊的小院中相见。现下人多眼杂,他今日带敖丙入乾陵是借用了李家宗室的身份,连赵顺子都以为敖丙是李守礼某个不愿露面的儿子,专去收拾李承惑的。
他目送那戴着方相面具的白衣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又问赵顺子:“前几日我不在,城中有什么大事没有?”
赵顺子想了想,摇头道:“大过年的能有啥事?长安这几日最大的事便是准备上元节花灯,我们严查了火油硫黄这些要紧东西,没有问题。昨日那西域戏班的傀儡戏在西市演了一出,人太多,我们瞅着不对,去疏散了人群。还有啥,我想想……哦,是了,小将军,宫里的金仙悬赏又加码了,现下已经赏到了黄金三百两。”
李哪吒忍不住笑了笑。
长安的金仙传说是在他来长安前些年出现的,据说七月初七的夜里,一道金光划过天际,落入城中,至于具体落在哪儿众说纷纭——总之,金仙下凡来了。
这仙之一字可不得了,书里说了,仙自遥遥九天来,长生不老,法力无边。
生老病死几个字,凡人畏惧四中有三,于是做梦都想着成仙,有不老不灭身,享千秋万代福。起初是民间富绅张贴了悬赏令,寻求仙迹,后来事儿越传越玄乎,最终竟是宫里张了皇榜,公开求仙。
听闻这金光每年落下一次,李哪吒来长安那年正好是第三次,那之后再无动静,也没人寻到真正的金仙。
“荒谬。”他拍了拍赵顺子的肩膀,“今夜你当值?”
“是。”
“早些回家歇息,今夜我替你。”
“哟,小将军,大恩不言谢!”赵顺子喜出望外,“那我今日早些回家陪我夫人了。”
“去吧。”
长安城敲了暮鼓便要落锁,金吾卫的士兵们察言观色,咂摸出小李将军今日有些心事。他说夜里要自己巡西北十二坊,那便只好让他巡去。正好大家可以偷个懒,早早地回去喝酒补眠。
李哪吒踏着夜色步行至颁政坊,却在冷风中远远看见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影自敖丙院中推门而出,随后跑了半条街,灵活地翻进不远处的乐业书院里。
那人作了男子打扮,但金吾卫的眼神不会出错,她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
他心口忽的像被钝刀子割了一下,停在街角呆立许久,直到快被寒风吹透,这才一步一步往小院挪。
院中的积雪已被打扫干净,堆在角落,那日落在雪中的红线也消失无踪。
敖丙正坐在窗边擦拭剑鞘,听见脚步声便放下手中的东西来开了书斋门。李哪吒看向书斋,桌上有两杯茶,椅子斜斜拉开,也许还留着她的一丝温度。
他转身走到榻边,沉默地坐下。
“怎么了?心情不好?”敖丙取来伤药走到他身前,伸手就要为他解甲。
他往旁边一闪身:“我自己来。”
厚重的一身铠甲下面是紫金圆领袍和素白中衣。李哪吒依旧没让敖丙碰,自己垂着头解了扣子,往下斜拉,露出半边赤裸的胸肩和伤口的裹布。
敖丙给他换了最后一次药。指尖难免碰到正在愈合的伤口,李哪吒的视线转向右边,努力不去看。
“谁让你不痛快了?”敖丙拉起他衣衫,见他又在躲闪,忍不住出口询问。
“没。”
敖丙绕过屏风,走回桌边将药瓶放下:“你从前心里不痛快时便是这副模样,如今也没有变。”
两人中间隔了幅屏风,模糊着看不见对方,李哪吒抬头看向那个清隽的影子,心里翻起苦,如儿时第一次吃到莲子心,那说不出的难受卡在喉咙里,良久化作一句话:“没不痛快,就是忽然想到以后的事情。”
“什么事情?”
“你娶妻的时候会请我去吃一杯喜酒吗?”
敖丙的影子僵在屏风另一侧,过了一会儿才说:“怎么莫名问起这个?”
“不请我也对,我混迹金吾卫三年,没个好名声,本就不该跟你这样的清白人有关系。”
“李哪吒,今夜让你来是谈正事,不是为了听你这些胡言乱语。”
“这算胡言乱语?早晚有那么一天,不是吗?”李哪吒看向屏风,上面临了前朝画家展子虔的台阁山水图,有皮有骨,锋芒隐秀,是敖丙的手笔。而此刻敖丙的影子便站在假山与湖泊间,叫他看不清楚。
“过来。”敖丙不回答他,只下达了语气温和的命令。
他站起身来,绕过屏风走向敖丙。
敖丙指着桌面的半杯茶,直直看向他的一双红眼睛:“刚才有人来过。”
“我知道。”
“如果你那些胡言乱语是因为这个,现在我告诉你,那人你也认识。”
李哪吒闻言一愣。
“拜雁阁的薛鹰,你见了竟认不出?”敖丙将茶杯推到一边,“户部侍郎家的小女儿,成天跑明鉴院来想对着李哪吒扔绣球的那个小姑娘,你忘记了?”
“是她?!”李哪吒呆住,“她……她来你这里做什么?”
薛鹰原叫薛莺,虽是权贵家的女儿,但从小一身猴子骨,到处惹是生非,没少让薛侍郎头疼。直到那专收女子的拜雁阁在明鉴院附近开了门,薛侍郎便迫不及待地将她送了进去。
她起初不愿好好读书,总想习武,成天逃了学往明鉴院晃,十二岁那年看上了舞刀弄枪第一流的李家哪吒哥哥,回去便拿自家兄弟的蹴鞠扎成个绣球,趴在明鉴院的围墙上使劲砸。
李哪吒一次也不接,绣球砸来砸去,倒把来瑱的脑袋砸出个包来。
来瑱岁数长几岁,那时便已是高大英武的少年,被砸疼了,捡起绣球看向墙头,露出一对长眉和虎眼,看得薛莺一瞬间便把李哪吒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自那以后,薛莺成了来瑱哥哥的跟屁虫。来瑱性子好,得了空就去曲江池畔教她些功夫,也督促她念书。直到后来朝堂风云突变,来瑱随父前往安西都护府从军,再没回过长安。
没有人知道他与薛莺道别时说了什么,只是薛莺忽然变了性子,再不吵闹地呼朋引伴。她安静地念书习武,又将自己的闺名改成个鹰字。
拜雁阁教授的东西不够深,她便换了男装去长安各个书院和武馆学习,许多人知道她,但看在薛侍郎的面子上不便说破,只得由她去了。
敖丙轻叹道:“来大哥这些年一封信也没寄回过,薛鹰便一直等着,还想多学些本事,如木兰那般从军,亲自前往安西都护府寻他。”
“疯了!”李哪吒惊讶道,“她当募兵时的验明正身是儿戏吗?”
敖丙盯着他的眼睛,忽然话锋一转:“这下心里没有不痛快了?”
“什么……”他的心思被揭穿,只能磕磕巴巴地掩饰道,“这些年也没与她联系过,没想到……能在你家门外见着她。”
“别看她是女儿家,她对长安街巷市井的了解其实比我们都深。”敖丙说着,将桌上半掩着的泛黄纸张铺开,上面赫然是当年韶州府仵作的验尸笔记,“下午我仔细看了卷宗,唯一有价值的线索就是这份验尸笔记,上面提及老师的口鼻处有白沫,嗅之有铜铁气息,尸身温度过高,舌尖咬破,疑似死前惊厥发热。”
“老师身体素来健康,这份笔记也不符合岭南地区瘴气或常见毒虫的描述……”
“对,所以我怀疑是中毒,只不过是某种十分罕见的毒,我翻遍所有相关书籍,竟然找不到任何记载。”敖丙说,“我知道薛鹰这段日子在安业书院,所以才邀她前来一聚,询问她城中是否有精通毒理之人。”
“她怎么说?”
“她认为擅医者最擅毒,但天下顶好的医者都在宫里,我们够不着。”敖丙顿了顿,又道,“但有一人,或能为我们解惑。”
“谁?”
“薛鹰说数年前宫中曾延请过一批女医官,专为后宫的贵人瞧病。其中有一位名褚鹤,医术精湛无匹,太医署众男子皆心悦诚服,也深得惠妃喜爱。惠妃薨逝后三年,天子忽然指了褚鹤去骊山,她在骊山一待便待到现在。”
“惠妃……骊山……”李哪吒默默计算其中的时间。
惠妃是则天女帝的侄孙女,算起来是天子表妹。她生得如花似玉,又擅笼络人心,在后宫盛宠多年。
花儿开得太艳,便生发出对阳光雨露的野心来。欲望仿佛没有尽头的深渊,人人都知道她想当皇后,她确实也把王皇后扳倒了,还借机除了太子。开元二十五年四月,天子钦赐白绫,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兄弟殒命于城东驿,一时间朝野震动,天地无光。
不久后,惠妃却也疯了。
册后的圣谕久久不来,她亲生儿子寿王李琩亦没有等到太子之位,她像一朵在宫中盛开了二十年的花儿,一夜间凋零枯萎。这样疯疯癫癫地过了半年不见好,也没能熬到第二年的春天。
开元二十八年,寿王妃忽然奉诏出家做了女道士。
“我明白了,原来是天子家事。”李哪吒揉了揉眉心道,“寿王妃不就去了骊山的道观里修行吗?算算时间,正是四年前。后宫里最厉害的女医官,自然要去伺候天子最心仪的女子。”
父亲相中了儿子的结发妻,占为己有,这在任何朝代任何地方都是难以启齿的龌龊事情。但天家无丑事,奉命出家做几年女道士,她便和寿王妃这身份再无瓜葛。若一朝回了长安,她会是城中新来的美人,是不谙世事的杨家小女,也将是后宫中另一朵鲜妍盛开的花。
君心既在,花朵自然可以饱受恩泽,长成令世人惊艳的模样。可摘花的人究竟是爱花,还是爱因花而容颜有光的自己?谁也不知道。
“褚鹤就是我们够得着的顶级名医,她定能从这份验尸笔记中看出些东西。”敖丙说,“但我听闻那位寿王妃……不,那位女道长,深居骊山,脾气是世间顶级的古怪。我们若要和褚鹤见面,绕不过她去,只是……她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吗?”
“我来想办法。”金吾卫掌长安城防,也能出入皇城,这几年来李哪吒看到的听到的宫廷密辛不能说多,但也绝不算少,“这几日天子在骊山,因此正月十五之前我们都不能行动,得到了上元节,天子才会回长安临朝。”
“嗯。”敖丙点头,“不过她身份特殊,想来是不便见外男的,还得再想办法,或者委托薛鹰帮忙……”
李哪吒想起宫中的那些传闻,笑了笑:“你放心,她脾气怪得很,时常连天子的脸面都不给。骊山的落梅观一没禁军守卫,二没贴身侍女,只有几个粗使的仆役和你刚才说的女医官,路过的农户都可以随意进去讨口水喝。”
“倒是个有趣的人物。”敖丙评价道。
“总之先等正月十五天子回城。”李哪吒顿了顿,又说,“今年上元灯节,朱雀大街上会安置一盏大鱼龙灯,九尺高,十丈长。民间匠人心思活络,这次扎了各种稀奇玩意儿,还有傀儡戏和胡旋舞,你会去看吗?”
敖丙愣了一下,摇头道:“我已经三年没去上元灯节了,人太多,不习惯。”
李哪吒知道。
上元灯节是金吾卫最忙碌的日子,他每年带队巡城的时候都会频繁地登望楼,目光始终看向颁政坊那个冷清小院。
长安不夜,辉煌琳琅,小院中的一盏暗灯仿佛被围困在金色海洋里的孤鲸。
“敖丙,你没有原谅我,是不是?”他看向一尘不染的桌面,声音很轻很轻。
他们曾一起看了开元二十七年的上元灯会,那一年西市立了只青狮子,东市站了个火麒麟,李哪吒从街头吃到街尾,见到挑担的货郎,想买根剑穗子送给敖丙,却发现钱袋早被人摸走了。两人和货郎约定来年再见,定要再买些新鲜物件,可也是那一年,变故突生,他们双双失了约。
“别想太多,又在胡言乱语了。”敖丙站起来收拾了桌面的茶杯,对他一笑,“你该回去了,小李将军。”
李哪吒抬头看他。这一刻敖丙的唇角扬着,水蓝眸子里却有一汪化不开的愁绪,甚至顾不得明鉴院的规矩,疏离地叫了他一声小李将军。
他又执着地问一遍:“敖丙,你没有原谅我,是不是?”
敖丙走到书斋前推开门,冷风毫不留情地灌进这一方天地:“我说过,我会与你同闯长安夜。多余的话不必再提。”
良久,李哪吒终于起身,取了桌边的铠甲穿戴整齐,跨出书斋门,走出两步忽又回头大喊一句:“上元灯节金吾卫全员上值,但我会在西市等你!”
两人站在屋里屋外对视,过了许久,敖丙提醒他:“夜深了,回去吧。”
他叹息一声,一步步走到院门口,敖丙忽又说:“靖善坊东头新来了位陇西厨子,专做羊肉汤,你下次若路过可以试试,也许合你口味。”
李哪吒背对着他停下脚步,遥遥说道:“你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做什么?”
“随口一说。”
“知道了。”
他抬手按着佩刀,推开院门大步跨进浓重的夜色中,没有回头。
Chapter Text
06
西北风一朝吹进长安城便没有停歇的势头。
右相李林甫上疏,称如今国富民安,汉人多事农桑,不若胡人善战。边军中的将领也是如此,点文臣为将,打起仗来总缺了几分霸道,况且文臣根在长安,难免有结党之忧。藩将就不一样了,个个骁勇,又无党援,应该受到重用。
西北边军中确实有几位将才,无论是契丹人李光弼还是高丽人高仙芝,都是靠自己一刀刀杀出了名声的人物。其中更引人注目的当属安禄山,这位粟特与突厥混血的胡人将领凭着一身钢筋铁骨屡建战功,已升任平卢节度使,雄镇一方。
要知道几年前他还只是张守珪手下一个小小副将,因打了败仗被押至长安受军法处置。天子见他骠勇,免了他死罪,时任宰相张九龄却断言——乱天下者,必此胡也!
七年后,张九龄化了坟茔中一抔土,安禄山却乘了这股西北风,直上青云去。连带着长安城里的胡商也长了脸,个个都说安大将军从前也不过是个混在互市的牙郎,谁说行商就没出息?有出息得很!
于是连上元灯节都有人扎了盏安禄山勇征突厥的花灯,肥胖如山的身躯骑着重甲战马,颈间挂一根骨头链子,怒目挥槊,活灵活现。
只是他这形象实在不美,便让金吾卫吆喝驱赶着从西市的正中一路抬进了金光门边的偏巷子里。
天色渐暗,李哪吒在西市点了卯,金吾卫众士兵各自领命前往自己的巡逻区域,他勒着马等在大槐树下,直到坊间花灯盏盏亮起,身边的游人越来越多。
“将军,还在这儿呢?该去巡察了!”赵顺子巡完第一圈,回来见李哪吒还在原地,眉目中有隐隐愁苦,忍不住提醒道,“还有七个岗哨等着你画卯。”
李哪吒挥挥手:“这就去了。”
赵顺子耸耸肩,带着人走远。李哪吒轻拍他那匹黑骏马,马蹄缓缓踏出优雅的步伐,往南行去。
“你说的那大鱼龙灯在哪里?”熟悉的声音忽从身后传来,有些轻,像雪落青松的温柔,却能穿过吵闹的人群直直钻进他的耳朵。
李哪吒猛地回头,见敖丙不知何时出现在槐树下,依旧戴着狰狞的方相面具,披着白狐大氅,风帽盖住了他的蓝发。
“还没出来。再过一个时辰,这盏大鱼龙灯会从明德门开始沿朱雀大街往皇城方向游走。”李哪吒说,“你现在便赶过去,新丰居和醉仙馆的二层可能还有观灯的座位。若满了,你拿我的令牌,找新丰居的老板卢四平,我帮过他不少忙,这是他欠我的人情。”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敖丙却摇了摇头,问他:“你要去巡察画卯?”
“嗯。”
“要去哪些地方?何时能歇息?”
李哪吒愣了愣,回答道:“出了西市往南至长寿坊,再从安化门往北,依次过安乐、太平、务本、安德四坊,最后回明德门,我得守着大鱼龙灯顺利燃灯,把它送上朱雀大街,那之后才能暂时休息一刻。”
“那我便沿着这个路线观灯吧。”敖丙说完,转头掏出钱袋在附近货郎手中买了盏小花灯,又提着灯在他面前晃了晃,“发什么呆?不走吗?”
“走……这就走。”
黑骏马戴了威武的金辔头,马镫闪闪发亮,却没有鞍座。
那日从乾陵回来赵顺子就感到莫名——小李将军不知发了什么失心疯,非把马鞍拆了,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可他是将军,他说了算,什么马不舒服马不习惯马不开心之类的托辞讲了一大堆,赵顺子心想,多半是起了跟人同乘的心思罢了。
今日敖丙也看到了这颇为滑稽的一幕,金吾卫将军的大马全身镶金戴玉的,却没有鞍座,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就这么拎着盏小花灯在前面走,李哪吒的黑马在斜后方不远不近地跟着。
西市附近人流如织,街道屋檐上下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映得夜色都亮起来。遥遥看去,万重楼阁顶连着顶,角压着角,错落有致地变作一幅发光的工笔画。
这一刻的长安无论身份、不分贵贱,甚至连性别都不重要,穿长袍的文士和着短打的白丁摩肩接踵,城中女子皆精心打扮,提着巧手自制的灯,在人群中有说有笑,顾盼飞扬。高鼻深目的胡人操着异域口音,却也融入了长安的怀抱中。
面具是顶时髦的东西,在西市不仅能买到西域诸胡的狼王面具和天神面具,还有高丽的、琉球的、东瀛的,模样五花八门。
不少人都贪好玩,戴了花哨面具,因此敖丙在人群中并不显得突兀,反而让李哪吒生出一种他太过素净的错觉来。
每走到一处画卯的岗哨,敖丙会静静站在远处等一会儿,直到李哪吒画完卯,和手下交代了事情,两人又继续沿他的巡察路线往前走。
行至安乐坊,人更多了。长安一年就这么一天不禁夜,观灯的百姓今晚可顾不上你是金吾卫还是银吾卫,只觉这大黑马烦人得很,凭空占大块地方,碍着路了。
李哪吒被拥挤的人流挤到敖丙身边,忍不住大声道:“都别挤了!慢些走,小心踩踏!”
大家哄闹着往朱雀大街去,没人搭理他。
敖丙轻笑:“由他们去吧,到了朱雀大街自有金吾卫维持秩序。一年一度的日子,所有人都应该开怀些。”
李哪吒知道自己喊破嗓子也没用,只好轻轻勒马让它贴着敖丙,挡一挡人群的冲击。他俩在安乐坊掉头往北走,人群则大多南行,这让每一步走得更艰难。
两个举止有些奇怪的人就是在这时进入李哪吒视线的。
是两个身形高大的青年,戴着手雕的木制面具,和他们一样在逆行,随后往西拐进延康坊附近的小巷,和前往朱雀大街的路线截然相反。
不去观灯并不是罪,但李哪吒在意的是这两个怪人的模样。他们分别穿了不同的衣衫,但身高体型甚至连走路的步伐与姿态都一模一样,腰间皆佩了短剑。
一同抬腿,一同落下,一同转身,一同扭头,精准不差半分。
“敖丙,我得去瞧瞧。”他拧着眉头说,“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两个人,就算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也不应该如此相似。”
敖丙点点头,走在前面为他的黑马挤出条道来,免得马失前蹄伤了无辜路人。
这是要和他一起前往的意思。从前两人在明鉴院时便这样,一个要去干些什么,另一个总自觉地跟着,时间久了就成了一种默契。
李哪吒没有再多问,进了巷口便翻下来,将马拴在近旁一棵树上。
离朱雀大街越远,人就越少,偏巷子里没挂几盏花灯,视野不良,他们远远地跟着那两个怪人,直到后者忽然在一处无人的转角停下。
密集的马蹄声混杂车轮碾地的声音传来,没多久,一辆双马拉着的轩车出现在转角。
这样的轩车是官员和宗亲轻装出行时常用的,马头无饰辔,不加伞盖,叫人从外面看了也分不出车中人的身份。因车身轻便朴素,通常单马就能拉行,至于非要用骈车……除了城中最爱铺张享受的那位,还会有谁?
轩车转弯的一瞬,两个怪人忽然拔出腰间短剑,双双跃起,没等车夫反应过来便一左一右扎进两匹马的脖颈。马血喷了车夫一脸,马匹吃痛失控,在嘶鸣声中挣脱衡轭,连带着掀翻了车厢,失控地疯跑开。
车厢重重砸地,车内之人正将帘子掀到一半,随后痛哼倒地。
那车夫也不是等闲之辈,见状立刻抽出身下的横刀挡在身前,生生挡下了两怪人同时袭来的短剑。可他虽有一副好身手,却没见过这种怪异的敌人,那两人无论出剑、格挡还是突袭都完全同步,他只有一柄刀,根本抵挡不住来自两个方向的攻击。
“究竟是何人竟敢……”话音未落,两把短剑忽的双双斜刺入他上腹,鲜血喷涌而出,车夫手中的刀当啷落地。
怪人一步步走到车厢前。
李哪吒忽然飞身而出,金吾卫大刀在手,直直劈向其中一个怪人的后脑。
两怪人同时回头,没有一丝犹豫,还在滴血的短剑直冲他胸口来。
披着白狐大氅的身影从李哪吒背后出现,花灯的拎杆儿在手中换了个方向,看似轻巧地敲上短剑剑身,实则蓄了大力,将短剑从一人手里震落。
“你解决白衣服这个,我来对付黑衣那个。”李哪吒一边闪身躲开攻击,一边说,“车夫的刀……”
敖丙侧身一退:“我使不惯刀。”
说完便又让出半个身位,躲开白衣怪人赤手空拳的一击,灯杆反手刺向白衣怪人后颈。敖丙的动作很快,结结实实地刺中了,寻常人挨这么一下是受不住的,但白衣怪人只是因他的力道而往前趔趄了两步,并没有别的异样。
李哪吒心中却越来越吃惊。就在白衣怪人被敖丙刺中站不稳的时候,黑衣怪人也往前跌跌撞撞栽了两步,白衣怪人回身要扫敖丙,黑衣怪人也在同一瞬抬腿。
他看明白了,这两个怪人并非刻意同步行动,而是只能同步行动!
金吾卫将军的佩刀是一柄错金横刀,刀身厚重极沉,刀柄做了鎏金纹饰和玉环首,用赵顺子的话来说,就是“中看不中用的漂亮赔钱货”,李哪吒也更惯用剑,只是明光铠穿上了就得仪制齐全,错金刀需得随身佩着。
此时这漂亮赔钱货倒是有了用武之地,李哪吒瞅着黑衣怪人的空挡忽然举刀暴起,生生将他压向翻倒的车厢底部,用那又沉又重的错金刀卡着他脖子,让他动弹不得。
敖丙身前的白衣怪人也同步倒地,他手持灯杆向前一步,忽见白衣怪人的腿动了。可怪人不似寻常武夫那样抬膝盖,而是整条小腿诡异地往前翻折,脚尖往大腿方向踢。
他惊讶地喊一声:“小心!”
黑衣怪人同步翻折小腿,脚尖眼看就要踢上李哪吒后脑,敖丙这么一喊,他迅速翻滚躲开,只听“咔”一声,怪人的小腿完全从前方翻折至大腿,紧紧贴在一起。见没有踢到人,怪人的小腿又迅速收回变成正常模样,再同时站起身来。
两人看了对方一眼,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得心惊胆战,一个可怖的想法浮现在心头——
这两个怪物不是人。
被错金刀在脖子上那样压着,站起来却丝毫没有受伤的模样,还能以扭曲的姿态翻折肢体……敖丙没时间想太多,见怪物又靠近,喊道:“攻他下盘!”
李哪吒双手反握错金刀,一个箭步冲上去,自下而上凶猛出刀。开了刃的刀锋狠狠划过黑衣怪物的大腿,衣料被割开,可没有一滴血流出来。坚硬的反弹感传回手中,李哪吒的眼睛瞪大:“木头傀儡?”
这四个字传入敖丙耳中,他不再犹豫,身形一动快速绕到白衣傀儡身后,右手腕轻轻一转。原本反提的花灯又变作正常模样,随后那灯盏在他手中飞舞着砸向傀儡后背,脆弱的外壳破碎,灯芯烛火迅速引燃傀儡的衣袍,烧至肌肤。
熊熊烈火瞬间燃起,两个傀儡忽然停住了一切动作,不挣扎,也不喊痛。
李哪吒趁机一脚踹上黑衣傀儡,将他也踹入火中。
随着火势渐大,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自它们体内传来,两人捂住口鼻退了几步,敖丙提醒道:“别让火把证据烧完,砍下些东西来。”
错金刀砍不动傀儡粗壮的肢干,只能削下半根手指和几片还未燃尽的衣角,敖丙用黑袍角裹起那半根枯木般的手指,递给李哪吒,待两个傀儡化作灰烬,这才指了指一旁翻倒的的轩车:“里面是那位?”
李哪吒点头。
“让我单独见他吧。”敖丙思索了片刻,“你独自摸索了三年,如今我那一步……也该踏出去了。”
说完,他伸手除了风帽,摘下面具挂在腰间。
蓝色是温柔又凛冽的颜色,像敖丙的灵魂那般。那双眸子看向李哪吒时总带着坚定和另一种无法捕捉到的游离情绪,李哪吒每每觉得自己因敖丙一瞥而被卷入海波里漂浮,尽管他出身陇西,久居长安,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海。
两人在明鉴院五年的默契不言而喻,他把黑布裹着的半根傀儡手指揣进怀里,低声问:“还回来观灯吗?”
“回来。”
“我在明德门等你。”李哪吒收刀入鞘,转身往巷子口走去。
敖丙目送他走远,这才踱到翻覆的轩车前,蹲下身掀开车帘钻进去。
那个痛哼一声就被撞得晕过去的贵人约莫六十上下,着一身暗青云纹双层锦袍,缂丝镶边,是整座长安城都罕见的好料子。腰带上镶十三块玉带銙,崭新的六合皮靴一尘未染。
敖丙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将他唤醒。
“你……”那贵人清醒过来,下意识双手撑地往后挪动,“你是谁?阿忠呢?”
“阿忠被两个傀儡死士杀了。”敖丙一手支起帘子,一手指向不远处的车夫尸体,“大人,三年前我们在天子大殿有过一面之缘,您不记得了?”
那双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正在按敖丙的提示搜寻某些回忆。
“你是……那年的新科进士敖丙?刚才是怎么一回事?你救了我?”
“正是在下,右相大人。”
李林甫今日出门的时候,并没料到自己会在观灯的途中遇上刺客。长安城防森严,秩序井然,更何况他自认为今夜自己已经低调得不能再低调了,毕竟只乘了轩车,也未着官服,连金鱼袋都收了起来。
这场观灯局有三位郡王和数名朝中大员参加,但李林甫才是最重要的一个。安仁坊的观灯楼专为他留了正中的位置,车夫阿忠算了算,认为从西市往南横穿延康坊是最通达便捷的路线,却没想到两个傀儡死士竟在等着他。
“傀儡……”李林甫喃喃重复几次,干笑道,“无能的长安金吾卫竟能放任这种不入流的异域把戏前来刺杀本相?”
“与金吾卫无关。”敖丙严肃道,“右相大人,想必您也看过西域戏班的傀儡戏,无非是些等身木偶,后背上了发条机关,缓慢僵硬,只能演些简单的滑稽动作罢了。但这两个家伙不一样,武艺高强,刀枪不入,是专训练来做高级刺客的,若不是我正好拎着盏花灯,恐怕也从他们手里讨不到好。”
敖丙的话外之意已经很明显,这是一场有针对性的刺杀,能训练出这般傀儡的人也不会是等闲之辈。
李林甫坐直身子,看向敖丙:“你倒是看得通透。”
敖丙笑了笑:“大人,今夜不宜在外久留,我带您去巡城的金吾卫处,让他们先护送您回府吧。”
李林甫不回答,绕过敖丙钻出翻覆的轩车,精光闪烁的眼睛扫过阿忠的尸身和地上一堆黑色的灰烬。
“敖丙,我记得你,你是张九龄的门生。”他说,“三年前你登科及第,上殿策论,圣人龙心大悦,当时便指你做太常寺少卿,那可是别人想都想不来的从四品官职!可你却以守孝为名,将圣人拒了。”
“是。”敖丙点头。
“明鉴院的师生情谊倒真是令人感怀。”李林甫的语气平常得听不出任何态度。
“平心而论,若非张公,我可能只是明州一个无名举子。人不可轻易忘本,何况是这样的知遇之恩。”敖丙说,“但我拒官退守,并非全然为此。”
李林甫淡淡地“哦”了一声,语气是上扬的。
“太常寺也好光禄寺也好,九寺五监只是吏治之地,我没有兴趣。与之相比,我更愿意掌百官事,谏天子言,这三年等的无非也是这个机会。”
“掌百官事,谏天子言,你好大的口气。年纪轻轻,却如此野心外放,是怕自己脑袋掉得不够快?”
“大人且再仔细想一想。”敖丙站在他身侧,扭头看向遥远的皇城,“您若把我看作一个工具而不是谁的门生,自会发现一番天广地阔。”
李林甫捻了捻胡须,却问道:“你观灯否?”
“我自有观灯的去处。”
“御史台登高望远,观天下灯,确实是个好去处。”
城中忽的闹起来,明德门方向沸反盈天,连这陋巷都能听得清楚。不用想,那大鱼龙灯定是刚刚点起来了。
李林甫掸去袍上尘土,负手往朱雀大街悠闲地走去,脸上全然没有惧色,仿佛这场刺杀从未发生过。
Notes:
一些注释:
藩镇节度使:这一官职唐朝始设,掌地方军权,后兼掌行政权和财政权,成为地方最高军政长官。
上元灯节:唐长安实行宵禁令,只每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元宵节)不禁夜,城中华灯绽放,所有人可自由来往坊间。
唐刀四制:唐刀有仪刀、横刀、陌刀、障刀四种形制。仪刀为仪仗长刀,常在庆典盛会时由禁军双手所执。横刀是唐代最常见的军队装备,日本现存的唐大刀式样也是从唐横刀演变而来。
带銙、鱼袋:唐代官员的身份象征。带銙是腰带上的片状装饰物,以玉为尊,金、银、铜次之。鱼袋是盛放鲤鱼金银符的袋子,三品以上官员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上官员红袍,佩银鱼袋。
九寺五监:分别是太府寺、司农寺、宗正寺、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卫尉寺、太仆寺和大理寺,国子监、军器监、少府监、将作监和都水监。和中枢行政机构比起来,九寺五监负责更加细致的具体事务,比如接待外宾、诉讼断案、管理车马、安排祭祀、修筑宫殿等。
御史台:御史台是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之外独立的中央监察机构,其职责是纠察弹劾百官过失,肃正朝廷纲纪,是专司弹劾的监察机关。
Chapter Text
07
延祚坊正街吵吵闹闹,明德门的大鱼龙灯就到快点灯时间了,一帮人却围在树下叽里呱啦地说些什么,竟都把观灯一事抛到了脑后。李哪吒勒马,缓缓靠近喧闹的人群。
“我当然没有撒谎!”一个胡商打扮的中年男子双手叉腰,“我和那人差不多同时出生,那夜天降奇光,整个碎叶城都知道!我父亲认为我是天选之子,便给我起名阿斯忒,在突厥语中是‘明星’的意思……”
旁边一人打断道:“闭嘴,没人想听你那些废话。你他娘的混账,我给了你十两白银,叫你把金仙一事保密,你怎的宣扬得半座长安城都知道了?”
说话的正是李承惑,他一条腿踩在石桌前的木凳上,伸手揪着阿斯忒的耳朵,又道:“我就不该信你嘴里什么假金仙,否则你早该自己去揭榜得赏金!”
阿斯忒一边喊痛一边辩解:“这人群里有人给了我二十两,有人许诺我三十两……我只说我知道金仙的模样,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身在何处,皇榜揭了也没用啊!诸位大人还得靠自己的本事去找。”
承惑扬起拳头,却被人一把拉住,他回头一看,发现是李哪吒阴沉着一张俊脸,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后。
披甲持刀的金吾卫将军忽然现身,周围看热闹的顿作鸟兽散,只留下阿斯忒和几个许了银子的当事人,还有个文士模样的青年站在石桌边。
“天杀的怎么又是你?”承惑说,“去去,巡城去,别挡着哥哥发财!”
李哪吒甩开他的手,未出鞘的错金横刀高高扬起,指向阿斯忒的脸:“怎么回事?”
阿斯忒一个混迹西市的小贩哪见过这等阵仗,吓得结结巴巴的,半天抖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刀又指向那青年:“你来说,怎么回事?”
青年倒是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朗声向他说起事情的始末来。
阿斯忒出生于遥远的碎叶城,那夜天降奇光,众人皆以为他受天神眷顾,日后定前途无量,可他长大后是个极平庸的,只能靠贩些小玩意儿勉强混口饭吃。
他三十岁那年偶然在商栈遇到个醉鬼,醉鬼嘀嘀咕咕地和他攀起老乡来,说了半天,原来两人竟是同一个夜晚出生在碎叶城的。阿斯忒一高兴,便又招待醉鬼喝了一坛。第二天他迷糊醒来,醉鬼早没了影踪。
阿斯忒没把此事放在心上,直到进了长安,看见金仙悬赏,忽然意识到一件事——长辈们口中落入碎叶城的那道光,不正和长安金光相差无几吗?
他自认没那本事寻人,便生出了卖消息的心。话从西市放出去,很快就传到了李承惑耳中,李承惑许他十两银子,带他来延祚坊找程啸虎画肖像画,并叮嘱他必须保密。可阿斯忒也是个贪钱的,收了至少三五人的定银,这便有了刚才的闹剧——穷书生程啸虎家门口围了一堆人,个个都要求画专属的秘密画像。
“别不把我李承惑放在眼里,我家将军弟弟可来了!谁不服的,今晚就把你们抓进金吾卫大狱!”待程啸虎说完事情始末,承惑便立刻接过话茬,狐假虎威起来。
阿斯忒长眼神,哆嗦着掏出定银退给那几人。承惑拉着李哪吒往那儿一站,他们自然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接过银子便讪讪离去。
承惑去揪阿斯忒:“这会子可以画了吧?”
阿斯忒:“可以,可以!”
承惑又看向程啸虎:“十两银子买你程秀才一幅画,买定离手。金吾卫将军在此见证,你不可用这幅肖像画去找金仙,否则我让你在长安城吃不了兜着走。”
程啸虎淡淡一笑:“那是自然。”
“行了六六,你真是病得不轻,你要是能寻着金仙,我跟你姓。”李哪吒想起承惑欠他金吾卫的五十两银子,那日是他自掏腰包给手下兄弟们散了这笔钱,也不打算再问承惑要。敖丙说过他是承仁承忠的哥哥,不要太过为难。
“臭小子,你不本来就跟我一个姓?”
“金仙要是这么好找,赏钱也不至于开到黄金三百两了。”
“你哥我合该发这笔财。”李承惑一边盯着阿斯忒一字一句向程啸虎描述那醉汉的模样,一边说,“以你金吾卫俸禄,干多久能有黄金三百两?”
李哪吒懒得和他多说,只警告道:“我要赶去明德门,没工夫跟你算账,以后你再拿我名头胡作非为,六六,我就真让你去金吾卫大狱里蹲一蹲。”
“你敢?”
错金横刀啪一声拍上他肩头:“刚才的话我只说一遍,你最好给我记清楚。”
说罢,李哪吒翻身上马,转身往明德门的燃灯处去。
敖丙和李林甫谈得如何了?他是不是已经去了明德门?李哪吒有些焦急,轻夹马腹提了速。明德门不仅有他想见的人,还有一件事他得抓紧时间确认——三日前他托人探了骊山那边的信儿,算算时间也该有回应了。
“将军,留步。”一个雄浑的声音忽从延祚坊小巷里传来,李哪吒回头一看,来人身材魁梧,身穿曲巴皮袍,腰间垂着长长的红玛瑙链。
是那日护送公主金棺入长安的吐蕃大使者尕多!
“无意路过,听了一场争执,原来你竟是金吾卫将军,真是年轻有为啊!”尕多见礼后露出爽朗笑容,“失敬了!”
李哪吒心中立刻警惕起来。
他未曾在官面上见过吐蕃使者。腊月二十九的雪夜,小李将军“必须”在陈玄礼府上宿醉才对。剩下的交接与接待事宜由礼部与鸿胪寺全权负责,和他更没有一丝关系。
“原来你竟是”五个字让他意识到尕多也许认出了他的声音,将他与那夜冲撞公主金棺的黑衣人联系了起来。
“你可是年前扶灵入长安的吐蕃尊使?”李哪吒下马回礼,一脸坦然道,“城中吐蕃人士不多,更少有你这样魁梧贵气的,因此斗胆猜测一番。”
尕多摆手:“将军客气了。原本我三日前该启程返家,但天子一直没回朝,我这儿还有赞普手书的奏议难以送达,只能耽误了下来。不过这倒是好事,我在逻些城听人说过长安的上元花灯,千盏灯万点光,是人人向往的繁华盛世模样,今日终于能见到了!”
随后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不瞒将军,我今晚是甩开了鸿胪寺的接待自己来城中转悠的,他们非拉我去那风雅酒局,我呆不惯。你们汉人喝酒文绉绉的,还爱行那劳什子酒令,我大老粗一个,坐在那儿也只有现眼的份儿。”
尕多不再提大雪那夜,李哪吒也不多说。
他牵着马往前走,问尕多:“你从鸿胪寺出来,怎么转到延祚坊来了?都快行遍全城了。”
尕多赶紧跟上他:“别提了,我这次出使前哪见过长安这种大城市?从鸿胪寺出来之后怕迷路,只好沿着一个方向一直走,一路走一路询问大鱼龙灯在哪里点,走了好久才走到这附近,结果还是迷了路!”
李哪吒忍俊不禁:“不算迷路,这儿离明德门不远了。跟我走就行,我也去燃灯处。”
“这处破破烂烂的,和我在皇城附近看到的风光大不一样。”尕多感叹道,“虽是盛世,但仍有为温饱挣扎的百姓。朱雀大街专为王公贵族搭起了观灯楼,过了今夜又要大手大脚地拆掉,可你看那程秀才,穿一件打了补丁的旧袍子,鞋也破了。”
李哪吒一言不发,牵马前行。
尕多不是长安人士,口无遮拦倒也正常。若他有机会来长安住个三五年,兴许也会变个样子。
长安就像曲江池的水。
水面上是不败的恣意春色,看那百市兴旺,万国来朝,如镜波光映出大唐帝国的强盛和骄傲。水面下是漆黑如墨的渊薮,藏了阴谋算计与鬼蜮伎俩,还有摆不脱的贫穷、攀不上的门第。
程啸虎给人做些笔墨功夫,挣的微薄银钱要交给收费昂贵的书院和夫子,手头还得留些来打发小人。层层考,层层剥,别看有些老粗目不识丁,哪怕只在贡院看个门,也有一箩筐的办法将赴考书生剐下一层油。
像程啸虎这样的人在长安还有很多。之前那三年,敖丙在国子监做个不挂衔的四门博士,便是为了让寒门学子能不花一个铜板来念书上课,但之后呢?
李哪吒知道,敖丙要离开国子监了。没了光风霁月那棵松,长安水面下那扇原本打开了一丝的大门是否又会轰然阖上?
尕多见他不说话,打趣道:“将军走得这么急,难道赶着去会心上人?我听闻长安的上元夜有情人都会相约观灯,说些甜蜜言语,嘿,将军准备好礼物没有?”
李哪吒没有回答,继续快步往前,忽一抬手指向右侧:“看,燃灯了。”
明德门前,三十个赤膊汉子在寒风中抬起十丈长的鱼灯,每一片鱼鳞上都仔细地绘了彩,鱼身一圈为一截。五彩鱼头飘着长须,鱼尾和鱼鳍部分则用了昂贵的轻纱,风一吹便灵动地飘。
另一群人站在鱼腹下,待领头的一声令下,便同时举起手中烛,从鱼腹的小孔伸进去,点燃里面的灯芯。
遥遥地看去,十丈长的大鱼骤然亮起,随着舞灯人的动作,它成了一条金色的龙。
尕多和明德门的围观百姓一起激动地鼓掌:“我算是明白它为什么叫大鱼龙灯了!”
李哪吒点头:“你快靠近些吧,人越来越多,金吾卫应该马上就封锁朱雀大街了。你跟着灯走,待它走到皇城,你便也到鸿胪寺了。鸿胪寺的接待可能正慌张着,堂堂吐蕃使者丢了,他们交不了差。”
尕多行了个郑重的叉手礼:“谢过将军!”
道了别,这五大三粗的吐蕃汉子就如孩童般兴奋地挤到了鱼龙灯前。
舞灯人齐齐唱诵了一首如意歌,待到歌毕,朱雀大街游灯正式启程。
李林甫此时穿过人群,哼着刚才那首如意歌,往安仁坊的观灯楼走。
这样的观灯楼朱雀大街上有两座,另一座在安仁坊对面的丰乐坊。两座竹楼正好相对而建,分列朱雀大街一东一西。
右相李林甫要去东楼观灯,而西楼的人也快到了。
“龙武大将军出行,速速避让——”
黑色马车停在西楼下,车夫掀起帘子布好踏凳,穿绛紫色长袍的白发男人出现。
他不年轻了,看上去比李林甫还长些岁数,眉目间的气质硬挺,嘴角严肃地下垂。高大身躯没有因为年龄而佝偻半分,而是大步流星地上了西楼,倚在栏杆前往南看向大鱼龙灯。
明德门离他很远很远,人头攒动如蝼蚁,但他依旧看清了正负手前来的右相,以及独自立在明德门前的左金吾卫将军李哪吒。
少年将军不爱戴兜鏊,束起的黑发在风中飘扬,红瞳里藏有不可说的秘密,也因这个秘密接受他的招揽和提携。
西楼上的人并不在乎这秘密是什么,他,陈玄礼,自己便是天大的秘密。
“大将军,兵部尚书和羽林将军也到了。”随从低声通报。
“有请诸位西楼观灯。”陈玄礼转身挥手。
大鱼龙灯欢快地在朱雀大街游动起来。围观的百姓欢呼雀跃,孩童拎着小花灯,绕着舞灯人转圈儿;胡人汉人挤在一处,探头看灯;青年男女羞红着脸,并肩踱步;货郎扯着嗓子叫卖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他们清楚,这可是一年中唯一能赚到钱的夜晚。
戴方相面具的身影一步步走到李哪吒眼前,风帽依旧把一头蓝发遮得严实。
既要查张九龄之死,就得将自己和明鉴院的羁绊一刀两断,他们都懂得这个道理。张九龄最心爱的两个学生若总是被人撞见光明正大行走在一起,难免惹人联想起当年的明鉴院和那场离奇的死亡。
因此就算在长安最美的一夜重赴观灯之约,也只能遥遥地站着,或将面目虚虚掩去。
李哪吒盯着面具看了一会儿:“灯已经走了。”
“嗯,我来时见着了鱼尾,翩翩地在风里舞,很是精巧漂亮。”
“我今晚的任务告一段落。”李哪吒忽的笑起来,“敖丙,你想不想观灯?”
“你不是说灯已经走了吗?”
“还有个绝佳的去处,你跟我来。”他伸手抓住敖丙的手腕,刚刚触及的一刻又想起什么似的,撤回手指,只轻捏住敖丙袖角,然后大步往西跑。
从前他们也是这样奔跑的,看花,看灯,看傀儡戏,看金仙榜,看小小少年眼中每一处稀奇的长安。李哪吒咋咋呼呼地催促敖丙快些,捉了敖丙的手腕一个劲儿往前冲。
敖丙惯了清正自持,常被他拽得踉跄,但李哪吒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从没让敖丙真正跌倒过。
三年后的上元夜,他们又一次在城中奔跑起来。
不远处有一座废弃的旧望楼。由于延祚坊片区脏乱贫穷,望楼失修,金吾卫报了三次,京兆府推给工部,工部又发回京兆府,蹴鞠般踢来踢去,最后谁也不肯修,望楼便彻底荒废了。
毕竟这里不是胜业或平康,没有“要紧的人”,闾左人家的血液大概都是黑的腥的臭的,别死在向北的路上污了贵人的眼睛便是对他们的唯一要求。
李哪吒翻过围栏,撕开封条,一脚把那脏兮兮的门踹开,随后摸黑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往上行。敖丙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走得很认真。
直到登上三丈高的望楼顶,两人眼前终于亮堂起来。
望楼的栏杆已垮了一半,脚下的木板也不那么稳固。但这个角度能看到大鱼龙灯如何优雅地舞动,笔直宽阔的朱雀大街是它的海洋,承载着它一步一步游向最辉煌的终点。
李哪吒伸手摘下敖丙的面具,见到一双亮晶晶的水蓝眸子。那双眸子先是看他,然后转去看灯,看得入迷,像年少时那样。
“上元安康。”李哪吒说。
敖丙扭头:“你也是,上元安康。”
却见李哪吒从怀中掏出根红色的剑穗儿,放在手掌上,珍而重之地递到他面前。
“如今再不会被人摸了钱袋子去了。”李哪吒笑了笑,“除夕夜你给了我压祟钱,我也不知道回赠什么合适,这是今天在西市货郎处顺手买的,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拿着吧。”
敖丙盯着剑穗儿看。
做工很粗糙,打结的方向是反的,流苏长长短短狗啃一般,络子的形状也不对,货郎断不可能卖这样的货色。
“我以为只有女儿家才识得做这些东西。”敖丙从他手中拿起剑穗儿,“不过你做的时候没有找人请教过吗?”
李哪吒耳根子发烫:“我不是……”
他堂堂金吾卫将军,哪能四处找姑娘家询问如何打剑穗儿?日日夜夜地不知道拆了多少个成品,红线糟蹋了好几卷,自认为打出了最好的一个,这才在上元夜随身带着想送给敖丙。不敢说是自己做的,谁知却被敖丙一眼看穿。
“很好看,谢谢。”敖丙将剑穗儿收好,“但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抱歉……”
“不,”李哪吒赶紧摆手,“该道歉的人……是我。”
敖丙没说话,转身去看灯。
李哪吒扶着破旧的望楼栏杆,轻声说:“三年前是我不好,我……不该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离开明鉴院,离开你。敖丙,对不起。”
“都有苦衷的。”敖丙静立在风中,目光随着大鱼龙灯步步游弋,“任谁拿了那封报丧公文和老师的信,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都会慌。你是为了保护我们才离开的,我明白。”
“敖丙,我想保护你。”李哪吒说,“可我那时候什么都想不明白,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只知道我得赶紧走,不能把你也卷进来……”
“我说过,我明白。”敖丙淡淡地说,“我们不是已经谈过这件事并且有结果了吗?我今日已经搭上了李林甫这条线,待去骊山探完究竟,接着便是广运潭盛会。李林甫这些年唯一渗不进去的除了禁军便是御史台,我给了他不可拒绝的理由,他一定会想办法把我推到天子面前……”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李哪吒抓着栏杆的骨节隐隐发白,“从明鉴院相识到现在,敖丙,我和他们有没有不一样?”
“他们是谁?承仁、承忠、少游、长卿?自然是一样的,李哪吒,我们都是一同长大的挚友。”
“不。”向来骄傲的小将军忽然垂下了头,苦笑起来,“敖丙,我和他们不一样。”
敖丙的目光终于从大鱼龙灯上收回,看着李哪吒将头埋进臂弯,瓮声瓮气地继续说:“这些年来,你叫他们承仁承忠少游长卿,却一次没这样叫过我。所以我和他们不一样,哪怕是挚友,我也只是你口中那连名带姓的一个,比起旁人更疏远些,是不是?”
“李哪吒……”
“没事,我不在乎。”他自顾自地倔强地说,“你愿意让我做一个有名有姓的挚友就很好,你能原谅我,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十七岁那年的你,慌张、急切、不知所措,你的想法我明白,也理解。”敖丙伸手轻抚他发尾,“可是李哪吒,我们一起在明鉴院五年,整整五年,不是五天、五个月……你转身离开之时,有没有哪怕一瞬会想到我?想来与我诉说,或想和我并肩战斗?你没有。”
李哪吒猛然抬起头,红瞳里满是慌乱。
“如果你一直是这么想的——敖丙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人、敖丙如白瓷那般脆弱易碎、敖丙不值得全心全意的托付……那么李哪吒,是你辜负了我们共同度过的五年,我确实不能原谅你。我可以与你一起调查复仇,共同闯这长安夜,但我不原谅你。”
敖丙松开手,任由他的黑发在风中飞扬,又说:“何时去骊山,你有了确切信息便告诉我。三日后李林甫在平康坊开酒宴,我也会前往。二月望春楼盛会,天子亲至,我还需要你提供天子登楼的时间和地点。既然要查,就查个明白彻底,我会堂堂正正进入兴庆大殿,成为你在前朝的助力。至于别的,不可多想。”
“是。”李哪吒看向他,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从来便只有我自己多想。”
“我不是在说你。”
敖丙抛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李哪吒站在原地,听见他飞快的脚步声。
出了望楼后敖丙重戴上方相面具,把自己藏进风帽里,往颁政坊的方向快步走去。长安上元夜未央,处处喧闹欢乐,莽撞的孩童拎了方灯笼,拽住敖丙的衣角:“大哥哥,你是读书人罢?给我的灯笼题字可好?”
“要写什么?”敖丙问他。
他挠头:“不知道呀。”
敖丙拿起笔,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在灯笼的一面写下“岁岁光明”,又在另一面写下“长夜无忧”。
Notes:
一些注释:
碎叶城:唐代的边陲重镇,曾与龟兹、疏勒、于阗并称为唐代“安西四镇”,唐开元七年割让给西突厥。
曲巴:传统藏服的称谓。逻些城即拉萨的古称。
鸿胪寺:唐代中央主管民族事务与外事接待活动及凶丧之仪的机关。
京兆府:开元元年始建,唐代京畿地区的核心管理机构,治理长安县、万年县以及京畿地区二十余县。
望春楼盛会:唐天宝二年初春,一条凿进长安的运河正式通航。三百多艘新船标示各郡之名,满载大米和茶叶、铜器、香料、锦缎、瓷器等物资浩浩荡荡驶入望春楼下的潭水(即后来的西安广运潭),天子登楼,万人空巷,这场盛会是开元天宝年间大唐国力的完美展示。
Chapter 8: 歌落梅
Summary:
周末愉快,她登场了。
Chapter Text
新丰居是卢四平的得意之作。
从南边一个小破酒铺子一直做成朱雀大街上最大的酒肆,卢四平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四十来岁的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些,绫罗绸缎一件件往身上堆,手里捏个白玉酒壶把件,脸上总挂着叫人猜不透的笑。
既要在长安城开门做生意,就免不了和金吾卫打交道。李哪吒刚入金吾卫还是个小小校尉,恰逢卢四平差人送来这个月的孝敬礼。
校尉每人每月五百钱,郎将每人每月二两银,中郎将每人每月五两银,这是朱雀大街的店铺雷打不动的规矩。若经营得好,这叫孝敬礼,会免掉许多麻烦;若店铺周转不灵,这钱也不能抹了去,要倒闭便倒闭,无人在意你死活,朱雀大街多得是挤破头想进来的生意人。
至少在李哪吒出现之前,金吾卫收这钱收得理所当然,直到那一日,卢四平的孝敬礼被退回来一份。
他找人打听,搞清了对方是狄道郡都督之子,与皇家沾亲带故的李姓少年,也是明鉴院出身的人才。卢四平知道这样的身份断不可能一辈子做个校尉,不收这五百钱多半只是不想为些蝇头小利污了自己的光明坦途罢了。
况且这少年骨子里刚正,也硬气,遇上事儿了一出手绝不含糊,也不偏私。
第一年,孝敬礼没送进去。有郡王姻亲看中了新丰居的位置,卢四平打死不让,对方雇了帮泼皮无赖去店里闹事,李校尉来了之后二话不说,将郡王的人全拿了下狱,事情闹到京兆府,最后李守礼出面调解才算罢休。
第二年,孝敬礼没送进去。风头正盛的藩将凯旋回城,在新丰居庆功,手下的副将没轻没重,打伤了三个无辜小厮。已是郎将的李哪吒来了依旧一副杀神模样要当街拿人,藩将颜面扫地,最后当着半座长安城的面赔了百两银子的医药费。
第三年,孝敬礼再也送不进去了。神色冷漠的少年郎拿到了左金吾卫的将符,没什么架子,依旧亲自巡城,震慑宵小,遇到什么不平事都会出手帮一把。
卢四平和朱雀大街的店主们过上了不需要交孝敬礼就能安生营业的好日子,卢四平是个爱财的庸人,但在心中对小李将军敬佩有加。
两人在新丰居吃过几次酒,李哪吒执意要付酒钱,卢四平只好由他去了,并拍拍胸脯保证——我这人没什么好名声,忝居小将军身侧,无以为报。不过这新丰居人多口杂,因此我最是知道长安那些暗潮汹涌的动静。小将军若有朝一日能用上我,自然愿效犬马之劳。
李哪吒过了许久,终于用上了这人情。
骊山那位不喜欢日日被盯着的感觉,因此她居住的落梅观没有守卫和侍女。天子不能常去,心里头放不下,又不愿明说,这别扭的感觉旁人瞧不出来,随侍宦官高力士高大人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于是高力士自作主张,每天殷勤地差人往骊山送果子和点心,美其名曰供奉,实则将观中的情况一一探查汇报,免天子担忧。
这些闲话不带名姓,在街头巷尾传得很快,卢四平连落梅观什么时候迎宫中使者都打听得清楚,写在酒笺上给了李哪吒。
卢四平没问为什么,也不想知道为什么。金吾卫的将军、宫中的权宦、天子的新欢……没有一个人他开罪得起。他这一辈子穷过,穷怕了,讲一点义气,但也最懂得闷声发大财的道理。
酒笺折了两折,李哪吒找人送至敖丙手中。
天光未亮的早晨,两人在明德门相见,两日前不欢而散的气氛隐约还未散去,只彼此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传膳的宫人每日未时抵达,应该都是高力士的眼线。若要不被撞见,我们得在午时前就离开。”李哪吒说,“你吃……”
本想问一句你吃过饭了没有,可回忆起上元夜敖丙的话,又闭上嘴,沉默地驱马先行。
他脑子里仍混沌一片,只觉得自己无辜。是他对敖丙起了别样的情愫,所以才有三年前的逃离,敖丙质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说不出口。
长安城里关于爱的故事有很多,有人白头偕老,有人新婚燕尔,有人情衷初诉,也有人在秦楼楚馆春风一度。李哪吒仍懵懂着不太知道爱是什么,他只是会在每个孤独的夜里想念敖丙,想靠近,想触碰,又怕惊着他,伤了他。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并排往骊山方向飞驰,马蹄声夹杂呼啸的风,衬得两人的沉默愈发别扭。
“你这几日没睡好吧?”敖丙忽然大声说,
“上元夜之后便要查傀儡案,已经在衙署待了两天,今日才能歇几个时辰。”李哪吒今日穿了常服,暗金如意纹的黑色双层圆领袍,束着银銙带。与敖丙一袭白氅白袍正好相反,遥看去两人一黑一白,坐骑也两色分明,像棋盘上针锋相对的两颗棋子一般。
敖丙策马加速:“傀儡一案不简单,那日让你留下来的木头手指你可还收着?”
“收着,我得观察一下形势再做考虑。昨日我去了一趟大理寺,刑部裴尚书也在,说右相将此事呈报天子,天子大怒,着大理寺与刑部严查。”他说,“估计明日就要叫你去问话了。”
“明日去不了。”敖丙笑了笑,“右相的平康坊酒宴,不能耽误。”
“大理寺问话,哪能说不去就不去的。”
“若今日叫我,我一介白身,自然只能前往。但明日酒宴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敖丙说,“李哪吒,从前在明鉴院的时候,你不是总爱趴在窗边看那棵松吗?”
“因为它笔直孤高,不摧不折。”
“你错了,再高的松也要因势而折。”敖丙的声音从身侧的风中传来,“今日摧折,是为了明日重又顶天立地,这个道理,小李将军混迹金吾卫三年,自然懂。”
李哪吒哪能不懂。起初拒了卢四平的孝敬礼,遭了同僚不知道多少白眼,升官后禁止金吾卫收受商户贿赂,更是私下让人恨得牙痒,只不过碍着他的姓氏血脉和与陈玄礼的关系,才不敢公开发难。
赵顺子与他交好,忍不住提醒他,金吾卫上护天子,下巡百姓,中间的门道多了去了,但断不是什么清正之师。大家俸禄不高,却掌着某种程度上的权,腐坏的贪欲避无可避。
李哪吒把这话听进去了,也明白在某些时候该摧折一下,让所有人讨个好。
不动普通商户与百姓,但奸商和混球落在金吾卫手里总得掉层皮,李哪吒对这样的事情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遇到李承惑那般赖账的,他直接自掏腰包,酒钱管够,总之不让手下人白忙活一趟。
今日听到敖丙说起摧折的松,他心里却生出一丝暖意来——无论是国子监刊印那混账书本的时候,还是两人准备共同涉险的时候,敖丙都不曾因他向现实无奈低头的动作而厌恶过、嫌弃过。
卯正,两人抵达骊山。
落梅观不高,循山行了半个时辰便到。这是一座前年新建的道观,山门牌楼极尽气派,后面的殿宇更是堂皇,帝王心思不必说穿,天下人都懂。
李哪吒在牌楼远处栓好两匹马,对敖丙说:“你去吧,我在这大树后等你。日后你我与她难免在皇城相见,最好别轻易让她知道我们的关系。”
敖丙嗯了一声,前行两步,又转身解开身上的白狐氅递给他:“雪融时最寒,骊山又比长安更冷几分,你就这么站在树后受不住的。”
李哪吒接过白狐氅,手指触及的地方还带着敖丙一丝残余的体温,他披上大氅,将自己的身影藏在树后,看敖丙前去叩门。
良久,气派的朱红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洒扫婆子探出头来:“你有何事?”
敖丙摘下面具,礼貌道:“我有一疑难病案,想请褚鹤相助。”
“你找鹤官啊?”婆子想了想,“那你等一下,待我问问她去。”
“辛苦了。”
这也是从卢四平那儿打听来的情报。长安城中知道褚鹤的人不多,但只要带着医案真心诚意地去求助,褚鹤通常都会出手。她医术极高,这样的大医仅仅因为“女儿身”三字被拘在落梅观实在是一种蹉跎,因此只要有机会瞧上疑难病症,她极少拒绝。
当然,这些都要得了观中另一位的首肯才行,敖丙认为那位能默许褚鹤这样做,至少心肠应该不坏。
“鹤官说可以,今日有空,每日都有空。”那婆子去了又回,把门大咧咧打开。
敖丙询问:“可需要在此等候?我是男子……”
“落梅观没那男女大防乱七八糟的规矩。”婆子憨厚一笑,“咱们娘子与鹤官从不理会那些,你要是过于在意,反而显得自己低了一等。不过这里近来有些讨厌的阴沟老鼠盯着,为你自己好,提醒你一句,午时之前离开。”
“我明白,多谢。”
婆子领着敖丙进门,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空旷的前院。
一个纤瘦的女子站在玉皇殿前,四十来岁的年纪,梳着样式简单的发髻,穿一身素绿夹袄,两手抄在兔毛袖笼中,含笑看向敖丙。
“鹤官,就是这个俏郎君说有疑难医案要找您!”婆子嚷嚷道。
“知道了,郭姐姐,”褚鹤对敖丙扬了扬下巴,“进去再说,你一个人来骊山不容易,怪冷的吧?”
敖丙正欲自报身份,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忽从高处传来:“鹤官,他骗你哩!什么一个人来骊山,不要脸,外面还有个来头不小的好郎君在寒风里等他呢!”
这声音清脆婉转,如玉泉落潭溅起点点珍珠,敖丙循声看去,一个妙龄女子坐在墙头,正指着李哪吒在牌楼栓马的方向咯咯地笑。
她脸上不施脂粉,云鬓间亦没有任何朱钗环饰,身穿一件靛蓝道袍,脚上一双布鞋,从道袍下摆里伸出来,调皮地晃动着。
一身丰腴风姿,水杏眼,悬胆鼻,朱唇贝齿。只需扬一扬嘴角便盛开了世间春光,墙头数枝红梅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
“快下来。”褚鹤皱眉喊她,“你受了寒不要紧,可让高大人知道了,把话递上去,我们又得挨一顿训。”
她不搭腔,摇头晃脑地对敖丙说:“你把外头那家伙叫进来,我便让鹤官给你们瞧病,大老远来一趟落梅观,哪能让他在外头受冻枯等?”
敖丙看了褚鹤一眼,褚鹤无奈地叫住婆子:“郭姐姐,去把外面那位郎君也请进来吧,要不这小祖宗不肯下来。”
李哪吒被叫进来的时候满心疑惑,直到随婆子走到殿前才看到一脸无奈的敖丙和褚鹤,再顺着两人的目光抬头,见到正攀着墙头往下滑的那位,像只美貌的猴子。
“你们既然知道鹤官,多半也知道我是谁。”她拍了拍手上的污泥,走到两人面前,“我俗姓杨,道号太真,从前的名字……算了,不许叫那个名字。我从前在寿王府见的外人不多,可你俩看起来倒是有些面熟。”
说完,杨太真歪头盯着敖丙想了好一会儿:“你叫敖丙,三年前你登了天子殿,是不是?”
敖丙点头:“是。”
“这三年来我听天子提过你好几次,你怎么的没去做官?”
“为恩师守孝。”
杨太真若有所思:“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你呢,黑衣俏郎君?年纪轻轻挂了金鱼袋,我怎么不知朝廷有你这等大员?”
“左金吾卫将军,李哪吒。”
“是金吾卫啊!”杨太真恍然,“天子说南北两衙都是陈玄礼治下,可我没见过陈玄礼,对禁军也不熟悉,难怪不知道你。”
褚鹤提醒她:“进去再说,冷。”
“我不冷啊。”她瞪圆眼睛。
“我冷!”褚鹤柳眉倒竖,“我今年四十五了,不比你这种身强体壮的小姑娘,我要是冻坏了便只有郭姐姐在此陪你了。”
杨太真一拍脑袋:“哎哟,那赶紧进去。”
玉皇殿的偏殿被改成了一间宽大的书房,架子上堆满医书和诗集,应是褚鹤的东西。两人心里有些没底儿,原本没打算让杨太真知道他们同来,但谁知她竟敢爬墙,把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事可大可小。她不说,谁也不知道,可她日后入了皇城,哪怕无意提起一句“李将军与敖大人曾同来落梅观寻鹤官看过一份仵作笔记”,对两人来说便是灭顶之灾。
他俩有些忐忑地面对着褚鹤坐下,杨太真却是个静不下来的,一会儿要为客人看茶,一会儿要给褚鹤捶背,要不是提前知道她的身份,她倒真像是落梅观的小道士,忙前忙后地干些粗使活儿。
“太真道长,鹤官,这件事……事关紧要,能否为我们保密?”敖丙踌躇片刻,开口询问。
“瞧个病而已,为何保密?”褚鹤不解。
李哪吒叹息一声:“实在抱歉,之前有所隐瞒。今日想请鹤官瞧的不是疑难病案,而是一份仵作笔记。”
褚鹤瞬间黑了脸:“我是医者而非仵作,二位如此瞒骗,与折辱何异?”
杨太真却凑上前来,理直气壮地伸手:“什么仵作笔记全长安都看不了,偏要找到鹤官?定是一桩奇案!给我瞧瞧!”
褚鹤一把拉住她往回拽,冷冷道:“二位还是请回吧,心不诚则身不正,你们打一开始就瞒东瞒西,显然只想利用我和太真而已。今日之事便算了,当我们没见过,我也不会对外提及半句你们二人的关系。”
李哪吒还想解释,敖丙却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随后敖丙正色道:“此事涉及人命,如果我们将真相全盘交托,二位也会被卷入其中。”
褚鹤说:“我十八岁下山,随后入长安行医,后又被选拔入宫,伺候武惠妃足足十年。天家之事波谲云诡,可我什么没见过?”
“说吧,我想听。”杨太真坐在褚鹤身边,双手托腮,“放心,我这人行事荒唐,但嘴巴严得很,你们今天就算要去兴庆宫刺杀天子,我也绝对不会往外吐露半个字。”
敖丙和李哪吒差点儿从椅子上掉下去。
“太真道长……慎言……”敖丙好不容易收起脸上的震惊神色,“这糊涂话不可乱说。”
“你们对我好像有点儿误解。”杨太真粲然一笑,“全天下都等着我日后入了宫做个天子宠妃,你们也一样,是不是?可我这个人么,讲究一个爱字,他若爱我,我便爱他,他不爱我,我也不愿多瞧半分。喂,你们两个,到底能不能把仵作笔记拿出来瞧瞧?我好生着急。”
敖丙从怀中取出一张三折纸,那上面是他誊写的张九龄卷宗,隐去了关键信息,只留了仵作那几行字。李哪吒忽然按住他手背,轻轻摇了摇头。
他会意,收起了誊写纸,重新摸出一份东西——是那张泛黄的原始卷宗页,张九龄的大名和韶州府的官印赫然在列。
“两位在骊山,不知是否听说过前任右相张九龄与他创立的明鉴院?”敖丙说,“我和小李将军皆是明鉴院出身的学子,张九龄是我们的恩师。”
杨太真与褚鹤同时抬头,看向敖丙。
“三年前,老师离奇死在岭南,小李将军调查了三年,拿到了被扣在刑部秘库的卷宗,上面有令人费解的仵作笔记。我出仕也正是为此事——我们希望查出老师的死亡真相,找到真正的幕后黑手,为他复仇。”
“啊。”杨太真忽然起身往外跑,“我去看看茶水热了没有。”
褚鹤静静坐着,似在发呆。良久,她轻点桌面,示意敖丙将卷宗递来。
口鼻处有白沫,嗅之有铜铁气息,尸身温度过高,舌尖咬破,疑似死前惊厥发热。
这几行字已被两人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始终找不出答案。
褚鹤的目光在卷宗上游移,眉头越皱越紧。
“中毒。”她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
“我们也有此怀疑。”敖丙说,“但我翻遍医书,始终没有找到……”
褚鹤打断他的话:“破马胆。”
说完,她起身走到书架前,蹲下去寻觅了一会儿,从角落里找出一本几乎快要脱落残页的旧书来。书摊在桌上,是两人看不懂的文字,褚鹤指着其中一段说:“这是一位突厥游医的著作,里面记载了许多独特的植物,其中就有一种名为破马胆的毒草。”
“鹤官识得突厥文字?”李哪吒问。
褚鹤摇头:“是偶尔得到这本书后请人为我翻译的。”
破马胆是西北荒漠中一种极其罕见的植物,根据记载,它只在腐烂的动物尸体身边出现,因此游医推断它可能以血肉为食。它的叶片发红,鲜艳欲滴,毒性极强,再强壮的骏马误食一口也会在一刻内死亡。
“此毒进入人体便散发出铜铁气息,游走于五脏,引起高热惊厥。”褚鹤说,“无论人还是动物,若中破马胆之毒,死亡后尸身会持续发热,与这份仵作笔记记载的内容完全一致。”
敖丙和李哪吒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十分疑惑。
张九龄去世时在岭南,远离西域十万八千里,怎么会中了这样的毒?
此时杨太真端了热腾腾的茶水来,自己倒是不客气,先拿了一杯一饮而尽,随后揉揉眼睛道:“热气熏着我了。”
一双顾盼美目微微发红。
敖丙沉吟半晌,又问褚鹤:“鹤官,这种毒你曾见人使用吗?”
“从未见过。”褚鹤说,“说起来,长安城和宫中无所不有,我曾为太医署搜罗过各种毒物,但从没找到过这种破马胆。这东西大约只突厥领地才有,并且因为稀缺,知道的人也极少。”
两人点点头,恰逢婆子前来玉皇殿提醒已近午时,于是礼貌地向褚鹤和杨太真道谢,准备离开。
“哎,”刚走出去几步,杨太真忽然叫住他们,“如果那本游医的书中没记错,这东西依着血肉而生,在西北边塞还有个地方也许能寻到。”
“什么地方?”李哪吒问。
“战场。那里尸横遍野,人血把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连石头都腥臭。从白骨腐肉中长出剧毒的花草,不稀奇。”
说这话的时候,太真脸上挂着娇俏笑容,一双微红的杏眼含波,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墙头的红梅遇了一阵山风。
李哪吒沉默着点点头,见风势大起来,便解了白狐氅重新交到敖丙手中。
玉皇殿后忽然传来“砰”的一声,褚鹤和郭婆子快步往后赶去,杨太真举起双手伸展筋骨,又打了个长哈欠,对两人说:“恕不远送了。”
“谢过太真道长。”敖丙行礼,“日后若还需要请教鹤官……”
“随时来!”她笑着转身,挥了挥手,“只不过记住,行事稳重些,别真相没查到脑袋先掉了。你们两个生得如此俊朗,天生一对的模样,早早地死了多可惜哪。死,没有痛快的法子,各有各的苦,你俩受不住。”
什么叫天生一对的模样?李哪吒想反驳,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眼前这绝色女子很是奇怪。
他原以为天子的新欢只是一朵不谙世事的花,娇滴滴地连风都见不得一缕,可今日所见杨太真十分出乎意料,看似娇憨无邪,却又藏了一丝历经沧桑的淡然与冷漠。有些话自她嘴里说出来,比褚鹤还老成许多。
杨太真回头见两人的神色都有些窘迫,又忍不住停住脚步,问李哪吒:“喂,小将军,我是不是你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
李哪吒认真地想了想:“是吧。”
“你呢,敖丙,我是不是你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
敖丙也点头。
“但你俩心里头还各自有个比我更好看的人呢。”她促狭地避开女子二字,眨了眨眼睛,“世间寻常男子见了我,无一不上下打量,毫不掩饰地赤裸凝视,可你俩不一样。”
两人闻言同时愣住。
“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们两人光明坦荡,不似其他男子一样见到美丽女子便生出不可见人的心思,总把女子当作物件似的,那种眼光令人生厌。”她说,“我很喜欢你们,若有空多来落梅观坐坐,待我进了宫,怕是一年也见不上一次了。”
“好。”敖丙说,“太真道长不必担心,日后自然也能见着的。”
杨太真一撇嘴:“快些走吧,若撞上高力士的眼线,恐怕只能独柳树见了。”
骊山的风势渐大,两人辞别太真,策马下山。
“刚才玉皇殿后面,你看见了吗?”行至山脚,李哪吒忽然问。
“嗯,看见了。”
随后两人便又不说话了,这倒和之前的上元夜无关,他们只是感到疑惑——玉皇殿后那响动是某个人跌跌撞撞冲进厢房时发出来的。两个人的眼睛同时捕捉到一抹可疑的灰色身影,那是个男人。
天子为太真修筑的落梅观里,藏了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
Chapter Text
09
为避免与传膳宫人相遇,两人下山后没有走官道,选了条偏僻小路,沿潏河走,准备自东边金光门入长安。
潏水沿山势流淌,河水清澈,岸边荒僻无人。
李哪吒策马在敖丙身侧,率先出声打破沉默:“你从前走过这条小道吗?”
敖丙摇了摇头。
“我三年前走过两次,那时候河畔野间还有村落,住了零星的农户和采药人。”李哪吒感叹道,“可如今已经全都不在了。”
“都去做了募兵吧?”敖丙说,“天下看似繁盛,可这里近长安,赋税高,物价更高,生存不易。寻常农户若遇不上丰年,也没别的路可走。”
李哪吒忽然勒马。
“有动静。”他伸手拦住敖丙的白马,“林子里有……”
话没说完,一支箭矢就从林间飞了出来!
速度不快,箭头不尖。敖丙微微蹙眉,在箭飞近之前便猛地一伸手将它抓住,随后扭头看向林下土坡。
十来个裹了黑头巾的男子现身,一身布衣,手持棍棒刀弓。只是刀非精钢,弓也是自制,所以射出来的箭完全论不上准头。
“潏水流域乃长安近郊,哪里来的大胆山贼竟敢在此劫道?!”李哪吒大喊一声。
今日两人来骊山未佩刀剑,可谁知道堂堂金吾卫将军竟然在回长安的路上让山贼堵了,这让他顿生怒火,抓起马鞭就飞身翻下。
“咻——”又飞来两只箭矢,李哪吒挥鞭打落,黑色的身影快得鬼魅一般,三两步冲到了山贼三尺之距。
那山贼头子手持横刀凌空一劈:“兄弟们围了他!”
李哪吒冷笑一声,马鞭挥出虚影,啪一声扇得第一个冲上来的山贼痛呼倒地。待另一人举刀靠近,他忽又俯身一个扫堂腿将对方踹下土坡去,顺带撞倒了好几个。
可山贼毕竟人多势众,其中一个小贼见眼前杀神来势汹汹,便悄无声息地绕后,手中也没个趁手武器,只一根削过的木头棍子便要往李哪吒背上捅。
“小心!”敖丙手边也没东西,只能摘了面具往小贼砸去。不过这小贼似乎也没打算攻击要害,木棍尖端在敖丙的面具飞来之前不偏不倚地刺中了李哪吒左后肩。
被王蔚一箭贯穿的伤口刚愈合没几日,再度遭殃。
李哪吒痛呼一声,左边胳膊顿时没了劲儿,山贼们见他露了破绽,立刻一拥而上。
有胆子大的还伸出武器挑落他手中马鞭,他闪身向后退了几步,龇牙咧嘴地靠在树干上,肩上的剧痛拉扯着,让他全身冷汗淋淋。
忽然一个白色身影飞跃而来,长腿猛地踹向偷袭李哪吒的小贼,小贼被这一脚踹得狼狈倒地,敖丙一把抄起他脱手的尖头木棍站到李哪吒身前,单手甩了个龙搅水的枪花,生生逼退了离两人最近的几个山贼。
“你们不像取人性命的恶徒,我且饶你们一次,速速退了,今日之事可不入长安。”他冰冷的目光扫向眼前众贼。
与山贼的身份相比,这些人更像失了地的农户和流民。那小贼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和他们入明鉴院时差不多,面容还很青涩,下手也没有山贼窝里带出来的那股子狠辣。
“今天不……不留下买路钱,别想走!”山贼头子试图放狠话,“长安城的公……公子哥了不起吗?你们活得倒有个人样,可我们的血都……都快被吸干了!”
敖丙觉得有些好笑:“诸位是第一次做山贼吗?你们既不打算杀了我俩,放我俩回长安就是最好的选择,我承诺过保密,就绝对不会往外吐露半个字。可今天若非要劫我们的道,回长安之后可就难说了。”
“有什么难说的!”
“你也知道我俩身份不一般,我回城便报京兆府,报金吾卫,敢在天子脚下作乱,后果自然是禁军出动沿潏河剿匪,怕不怕?”
山贼头子一愣,脸色都青了几分。
“要么让我们走,要么今天在这里杀了我们。”敖丙单手握着木棍,抬起指向前方,“但你们恐怕没这个杀人的本事。”
兜帽已脱落一半,一头蓝发露出来,在料峭寒风中飞扬。
“兄弟们,一起上!”山贼头子恨恨道,“今……今天杀了你们!后头那个受了伤,你护不住他!”
“尽管来试试,看我护不护得住他!”
李哪吒靠坐在树下,盯着敖丙英姿飒爽的背影。这群草包山贼如沦为虚虚的影子一般,从他眼中消失了,敖丙的模样定了格,让他想起上元那夜的对话。
“如果你一直是这么想的——敖丙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人、敖丙如白瓷那般脆弱易碎、敖丙不值得全心全意的托付……”
原来从前的想法真的是一种辜负。
他们的关系从来不该是由谁保护谁一生。敖丙并非脆弱的白瓷,碰一下就碎,需要被人束之高阁细心照料。他们在曲江池畔共沐张九龄的光,那束光将他们变成博学、正直、勇敢、胸怀天下的一对双子星。
彼此的羽翼都锋芒毕露,因此定要共生共存,于天际振翅齐飞。
靠在树下捂着肩膀的小李将军终于想明白这一点。他模样有些狼狈,心头却豁然通达,嘴角挂上许久未见的爽朗笑容,连着那对尖尖的虎牙也露出来。
“敖丙!”他喊道,“你说得对,我早该来找你!”
“又在胡说些什么?”敖丙头也不回。
“我是混蛋!”他又喊,“保护你,我凭什么说保护你?明鉴院教会了你我同样的东西,刻在骨头里,甩不开,抛不掉!天塌了也应该同你一起面对,这才能重新将它撑起来,是不是,敖丙?”
“现在才想明白,是不是迟了些,李哪吒?”
“不迟啊!”李哪吒忽然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正鬼鬼祟祟想靠近敖丙的小贼,正中眉心,“你就当我三年前犯傻犯蠢,你原谅我也好,不原谅我也好,我反正是想明白了,所有事情,从头到尾,没你不行。对,是我,我没你不行!小心!”
山贼头子舞着刀冲上来,敖丙灵活地侧身闪躲,再猛然挥出一鞭。清脆响声后,马鞭卷至山贼头子的手腕,他惨叫一声,长刀哐啷脱手。
敖丙长腿一伸,足尖勾起长刀甩至李哪吒面前:“拿着,起来吧。”
右手握刀拄地,金吾卫的少年将军重又借力站了起来。
心头舒畅,肩头的疼痛也消失了不少。他大步跨到敖丙身边,一个利落的劈刀斜斜指地,红瞳里再度燃起怒火与快意。
山贼头子惊慌地看向后方:“你们别愣着,上啊!”
可这群人本就乌合之众,看上去压根就没当过山贼,此时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挤在一起谁也不敢先上前。
李哪吒抬手,刀锋向前:“把武器都扔了,否则今日不见血不罢休。”
山贼们兀自沉默,只有其中一个长相朴实的方脸汉子忽的叹息一声:“别再对峙了,大家听我一句,放这两个郎君回长安吧。”
地上的山贼头子一扭头:“老七,怎……怎么可以?”
“大哥,大家都是苦命人,今天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劫道山贼这事儿,我们干不了,你也干不了。”方脸汉子扔下手中生锈的刀,看向敖丙,“这位郎君,今天的事情是不是真能不计较?”
敖丙遥遥问他:“你们究竟遭遇了何事才流落至此?”
他凄然一笑,指了指潏河附近的一片荒山。
这群人大多来自长安。有人是被主家虐打的奴仆,有人是交不上赋税的杂户,为长安不容,便只能脱了籍逃离这座城,躲进潏河附近的山里靠自己手脚谋生。
前几年种些草药,尚能与黑市客商做做交易,换来米面布帛。可近三个月来,潏河这条荒僻小道忽然多了一支神秘兮兮的车队,黑市客商再也不来了。
领头的老卫一咬牙,决定带着众人落草为寇,蹲守一次神秘车队。车队总由蒙着面的黑衣男子带领,连车夫的模样也遮掩着看不清楚,众人断定牛车运输的肯定是值钱的东西,于是打算着干一票大的,拿到钱财便收手。
这些日子却不知为何,车队没等来,只等来了李哪吒敖丙二人。
听完老七的叙述,李哪吒心下了然。
脱籍意味着彻底成为没有身份的流民,这群人但凡在长安有一星半点儿的活路,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们那种人在城中罕见,户籍管得紧,公验查得严,时间久了,长安中人便真以为天下富庶昌盛得人人吃饱饭,户户庆余年。
只是潏河拥着长安城流淌而过,天子与流民又能离多远?
李哪吒瞪“山贼头子”老卫一眼,把刀扔回他面前,又捡起方相面具仔细地擦拭干净,递给敖丙:“走吧。”
老七却再次出声:“等一下!两位郎君,我虽然不知道你们的身份,但我觉得你们是好人。所以,能不能再帮我们一个忙?”
敖丙接过面具戴上:“你不妨说说看。”
“这孩子……不会说话,叫小哑巴。”老七推了推站在他身边的小贼,认真地说,“他本也是长安人,家中贫困,父母早逝,和他大姐相依为命的。只是八年前他大姐没了,从此就四处当乞丐,后来被卫大哥收留,又跟我们流浪到这里。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强人所难,但小哑巴才十二岁,不该就这么跟着我们。”
“你们之后是怎么打算的?”李哪吒打断了他的话。
老七说:“我听说官府前些日子张贴了布告,西北边军在募兵,像我们这样的流民可以转军籍。我们本来就有这打算——要是干不了这票大的,便只能去边塞打仗,不就是把命卖给朝廷吗?能不能活下来就看谁命硬!可小哑巴年纪小,不够资格,况且我们看着他长大,也不忍心让他上战场。二位,请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回长安?哪怕入郎君府上的奴籍,也总比做个孤魂般的流民、做个战死异乡的兵蛋子强啊!”
小哑巴倔强地拽着老七的衣角,眼睛红透了,那滴眼泪愣是不肯掉下来。
李哪吒叹息一声,敖丙却先发了话:“我们不需要奴仆。”
从前在明鉴院便没有奴仆,学生们一切事情都亲力亲为,无论是世家还是望族的公子,都需要自己完成洗衣做饭等杂务,敖丙自十二岁开始就不需要被人伺候。颁政坊的小院里只有明州派来的管家隔日来照料一番,还时常被敖丙温柔地请出去。
李哪吒更不用说。他二十岁的年纪挂了金鱼袋,自有将军府和一应侍奉的配备,但他几乎不回那座府邸。大部分时间他和当值的金吾卫一同住在衙署,也习惯了以将军之尊亲自夜巡。
将军府的下人让他遣散了大部分,只有管事和烧饭婆子赶不走,往地上一坐就哭闹着控诉小李将军违制,如此寒酸丢了金吾卫的脸,再敢赶人便要告御状,李哪吒这才作罢。
听到敖丙的话,老七垂头,嗯了一声:“那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无论如何,今天多谢两位郎君的宽宏大量。”
敖丙却又说:“我的意思是,不要入奴籍。你们中有人便是逃奴,个中苦楚自然比我清楚。如果你们不嫌弃,我认识一位朋友,他父亲做些木匠活儿,也招学徒。我想把小哑巴托付给他,一来学一门本事,二来做个手艺人,日后可以申请良籍,虽难以大富大贵,但堂堂正正靠自己本事吃饭,远比跪着看人脸色强。”
老七大喜过望:“真的?那……谢谢郎君!如果二位郎君不介意,能不能告知高姓大名?”
敖丙摆摆手:“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随后他又看向小哑巴,问他:“你愿意回长安吗?”
小哑巴摇头,老七拍了拍他后脑勺:“怎么不愿回?那是你家,傻孩子。”
谁都知道,小哑巴早就没有家了。
可人又不是天上的云,能长久漂浮,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于是老七不讲道理地替他做了决定:“你必须回长安。”
敖丙说:“你们等我三天。三天后,还在这个地方,我叫人来接他。”
老卫的神情有些犹疑,这看似温和有礼的蓝发公子明明不久前还在放狠话,要唤禁军来肃清潏河匪患,谁知道他三天后会带来什么呢?
“你们没得选。”李哪吒捕捉到老卫的眼神,冷冷地甩出一句,“想这孩子好,就只能信他。”
老七选择相信,他深深鞠了一躬:“我替他大姐,还有这孩子自己,谢过二位了!”
潏河的水仍安静流淌,他们驱马前行,很快便不见那群山贼的身影。
“你说的朋友是哪位?”绕过一个弯,李哪吒忍不住问。
“我在国子监有个学生叫程啸虎,他父亲是延祚坊有名的木匠。”敖丙说,“说起来还是有些别扭,这三年来大部分学生的年纪都比我大,有人叫我夫子,有人称我老师,我倒觉得受之有愧。”
李哪吒却想起上元夜他也见过那个名为程啸虎的书生,鞋面上破了洞,长袍打着颜色不一的补丁,还让尕多瞧了去,好一番感叹。
“我知道了。”他扭头看敖丙,“你不仅要给小哑巴寻个去处,你还准备贴补程啸虎,是不是?”
敖丙惊讶的眼神藏在面具下。
“延祚坊是长安最贫穷之处,程啸虎的父亲做木匠也赚不了几个钱,支持儿子考科举都艰难,更别提主动招学徒。你断不可能忽然让小哑巴去程家增加负担,我想……你大概准备以送人学艺叨扰的名目给程家送些贴补银钱。”
敖丙笑了笑:“不愧是亲巡长安、踏遍街巷的小李将军。”
“说吧,准备给多少?”
“你月俸多少?”
李哪吒扬眉:“嗬,还打听起金吾卫将军的俸禄了?”
“不说我也知道,万七千钱,金吾卫另有杂用和禄米,不计其中。”
“知道还问。”
“那我每月给程啸虎千七百,合买大米近四石,足够解决程家和小哑巴的口粮,也能支撑他继续读书。”敖丙告诉他,“程啸虎极有才华,心气也高,若我直接给他银钱,他不会接受。现在有了小哑巴这桩事情倒好,一举两得。”
李哪吒想了想:“这事能不能算我一半?”
“不需要……”
他自然知道敖丙想说什么。敖家坐拥东海,富甲明州。自上任家主开始,这个巨富家族又花了不少功夫洗掉了商人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明州的名门望族。
出身如此家族的敖丙不会缺钱,但李哪吒心里冒出些痒丝丝的想法来。
这事儿他要是参与了,便每月欠敖丙八百五十钱。钱不多,但可以月月按时送去,也算能找个由头与敖丙见上一面。
“算我一半吧。”他又重复,“被小哑巴一棍子差点戳穿旧伤口的人可是我啊,这钱算我向他复仇,我希望他每天都被关在程啸虎家中刨木头。”
敖丙没说话,任由马儿悠闲自在地前行,许久之后才问他:“伤口怎么样?”
“不要紧。”话虽这么说,还是忍不住龇牙咧嘴了一下。
“什么话?”
“被人揍得躺在树下时说的话。”
“我何时被人揍得躺在树下了?”
“别犟嘴,再说一遍。”
李哪吒回忆起自己嚷嚷的那堆话,忽的红了耳根子,试图垂头不让敖丙看到,半天才挤出一句:“没你不行。”
敖丙轻抚马鬃,不住地摇头:“不是这句。”
“哪一句?”
“再往前。”
“天塌了也该……”
“再往前。”
“我是混蛋?”
“对,这句。”面具下那张脸笑得开怀,“再说一遍。”
“我是混蛋。”
“没错,李哪吒,你是混蛋,你做了整整三年混蛋。”
“敖丙……”
“我原谅你了。”敖丙忽然说。
轻若鸿毛的一句话,几乎快揉碎在风里,可还是被小李将军灵敏的耳朵一字不漏地听了去。他心里涌起一丝说不出来的甜,嘴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住,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词穷,吐不出囫囵的句子来。
“那最好了……每月八百五十钱,记得找我要。”李哪吒抬头看天,湛蓝湛蓝的,一朵云都没有。明明不久前敖丙说天寒,还让他披了大氅,现下又暖和起来,令他感觉春光不远。
敖丙尚不知他隐秘的心意,或许敖丙永远也不会知他隐秘的心意,但他此时此刻已经满足。扮演一位没有挂碍的挚友,一同笑一同哭,肩并肩地走,能不能一路走到名为永恒的某处?
Notes:
一些注释:
唐代户籍:唐代户籍三年一造,包含人口与田地信息。士农工商等阶级为编户(良籍);倡优、奴婢、杂户、乞者等为非编户(贱籍)。
从军:玄宗时期是大唐府兵制向募兵制转换的时期,由于均田制破产,大量农民失地,自愿征兵不再可行,于是朝廷开始招募丁壮,组织长期雇佣的职业军队,并设立多处节度使,加强边疆防御。
官俸、禄米:玄宗时期的官俸制度较唐前期简明,官员按品级领取月俸,每年再另发粮食。三品金吾卫将军月俸一万七千钱(据《新唐书》记载),按天宝初年的购买力约折合当今人民币月薪税后三万至四万,禄米为四千斗,折合成年终奖约为人民币九万元。(我自己算着玩的,不必当真)
Chapter 10: 酣高楼
Chapter Text
10
过了午时,平康坊热闹起来。
花间楼的罗娘子斜斜倚在二楼阑干旁,玉葱似的一双手藏在袖笼中摩挲鎏金暖炉。别看她体态慵懒,一双凤眼却始终微微眯着,专注瞧向安仁坊方向。
今日花间楼有一场极重要的酒局,不再接待散客,楼下偶有吵吵嚷嚷的公子哥也早被赶走,二楼原用来做歌舞表演的矮台上置了层层云山雾罩的藕荷色轻纱,围成七人酒宴的格局。
第一辆马车驶来,红罗伞盖金辔头。罗娘子立即起身,对身后几名小厮挥了挥手。
随后又有几辆马车陆续出现,拐进花间楼后的隐秘处,不让人瞧见。车夫们沉默又熟练地伺候车上人落地。罗娘子打发人远远地守着,自己则垂首恭顺站在门口。
客人们都默契地选择不进门,和罗娘子挤在一堆。
直到一辆骈车缓缓驶入,车后跟着一匹白马,马上的白衣郎君蓝发蓝眸,风姿俊秀,惹得罗娘子也有些惊讶,她已多年未在长安城中见过这等人物。
骈车停好,车帘掀开,李林甫笑眯眯地探身走出。
门前众人皆行大礼,他却扭头看向敖丙:“你瞧瞧,罗娘子这双阅人无数的眼睛,见了你竟也挪不开。”
罗娘子温婉笑道:“相爷莫拿奴家打趣,奴家出身青楼,眼皮子浅,从没见过这般玉树临风的人,不敢多看,怕折辱了郎君。”
她身边是户部、工部与吏部的几位大员,此时见了敖丙也骤然想起三年前那位登殿的新科进士,纷纷惊叹道:“相爷竟然寻来了当年的小敖大人,实在是一双慧眼识才,我等敬佩不已。”
这些稀松平常的马屁话说归说,但他们心中已然清楚,这场酒局是为李林甫专为敖丙而设。三年前便敢为倒台的张九龄守孝,拒了天子钦赐官职,朝中人人皆知。如今怕是攀了右相的路子,准备复出了。
罗娘子弯腰引路:“相爷,诸位大人,请。蕊娘早已在楼下准备好献艺了。”
花间楼之所以是平康坊最负盛名处,并不全然因为艳绝长安的花魁兰笑蕊。罗娘子善经营,楼中一应铺陈皆是珍品,雕花梁,鎏金柱,连酒盏上都镶着碧玉。她还斥重金购入了各种西域香料,花间楼里时时有不同的香。
春分时有雅致的杏花混了厚重的檀香;溽暑时是清甜的荷花伴着龙脑的冷冽;金秋季节又换作馥郁的桂花配微苦的没药。而这些日子,楼中处处插着清幽腊梅,炉中熏了松香。
妙就妙在全长安的权贵都争抢着为这些虚幻奢靡的享受付费。散客入了花间楼,只能坐一楼边桌,一壶酒三千文起,若不加不续,歌舞之后便要离场。兰笑蕊在二楼的轻纱帐幔后,每日只弹两曲琵琶,唱两支歌。
有权有钱的贵客方有资格上二楼一睹芳容,而能令罗娘子清空整个花间楼、叫兰笑蕊屈居楼下献艺的,身份自然又是另一重。
李林甫热情地招呼敖丙坐在他右下首,其余几人心下明了,一一落座。
敖丙右侧坐着工部尚书许由方,这是个肥胖而老成的中年人,待菜上了一轮,率先举杯向李林甫敬酒,又笑道:“平日公务繁忙,又与罗娘子不熟,来了几次都没能听到蕊娘的琵琶小曲,今日万幸沾了相爷和小敖大人的光啊!”
斜对面的吏部侍郎高平立刻附和道:“许大人说得是,今日真叫下官开了眼界……”
话音未落,李林甫却笑着打断:“今日酒局还差一人。”
“请问相爷,还有何人啊?”许由方道。
罗娘子的笑声和领人上楼的脚步声一同传来:“到了到了!”
众人皆扭头看去,罗娘子身后跟着个高大的年轻人,眉目狭长,穿青色圆领袍,腰间挂着块羊脂蒲纹玉佩。
那玉佩敖丙见过无数次,甚至知道背面刻着“巨鹿传芳”四个字。
“在下巨鹿魏少游,见过右相大人,许大人,高大人,刘大人,欧阳大人……”他微微抬眼,看向敖丙,“还有未来的敖大人。”
留给敖丙思索的时间实在不多。
明鉴院一别已有三年,魏少游前往蜀南任一个小小的七品司仓参军,和敖丙起初尚有书信来往,两人仍如从前那般谈论时局,互相勉励,也提及张九龄。后来剑南驿道重修,又逢南诏作乱,书信传递愈发艰难,算起来,他们已经两年没有通信了。
如今魏少游忽然出现在李林甫的秘密酒局上,显然是受了主人的邀请。但他不着官服,未系蹀躞,究竟是何身份?
敖丙余光瞥到李林甫的目光正看向自己,遥遥行了个礼:“少游,明鉴院一别已三年,万万没想到今日能在右相大人的酒局重逢。”
随后又转向李林甫,笑道:“我记得三年前魏少游去了蜀南做官,不知这次是吹了什么风竟将他吹回了长安?”
李林甫却在魏少游落座后举杯:“今日哪有风?不若开怀畅饮。”
新丰酒甘醇绵长,唇齿留香,是罗娘子专从卢四平酒楼里买的顶级陈酿。可惜敖丙向来分不出酒的好歹,美酒入腹,也感受不到什么愉快。
第一杯酒。
兰笑蕊在楼下弹起了《春莺啭》,轻快灵动,恰如莺儿沐了春风,在枝头鸣叫。
魏少游敬酒一巡,原来他去岁深秋辞了官,以白丁之身重返长安,竟是因为做司仓参军时表现出了过人的天赋。
李林甫拊掌盛赞:“少游管理钱粮之才能,世所罕见!可惜当年气盛,为圣人不喜……如今辞官倒是件好事,与其在蜀南偏远之地蹉跎一生,不如回长安享荣华富贵。”
高平大笑:“我记得了!少游这孩子,当日圣人问他可知长安仓廪实,他却回圣人一句‘长安富,边关穷,黎民仍有万般苦’,哈哈哈哈!圣人当时便怒了,怎么说的……”
许由方叹息道:“圣人说那正好,既然边关穷,黎民苦,你不妨去拯救他们于水火……少游,不是我说你啊,这些话岂能在圣人面前说?你出身好,考卷亦写得好,却因为一句话一辈子屈居边陲,哪能甘心?回来跟着右相做事情,倒也好,不做那劳什子破司仓了。”
魏少游恭敬道:“做相府管事自然极好,少游甘为右相效劳。”
“相府管事”四个字让敖丙眼中闪过一丝细微的惊讶,他想起李哪吒夜闯皇城偷来的私库案证物,前任相府管事至今下落不明,而那几件证物被微妙地锁在了刑部秘库中。
第二杯酒。
兰笑蕊的琵琶声犀利了些,这次弹起了《秦王破阵曲》,慷慨激昂,铮铮有力。
话题转到御史台。三品御史大夫职位空缺,但天子似乎并不属意提拔谁。几位五品御史中丞是御史台三院的实际管理人,铁打似的倔强,从各处接了弹劾右相与在座几位官员的帖子便一个接一个往上递,着实令人烦恼。
“敖丙,圣人钦赐的竹笏板全天下只有一块,足见他对你的期许。”李林甫轻敲酒盏,“你若想掌百官事,谏天子言,便要走这条路,明白吗?”
敖丙笑着应下,又道:“待十日后望春楼开潭盛会,定不负右相期望。”
魏少游投来游离的眼光,两人有一瞬交错。
“说起来,通往城内的运河掘了好些年,终于掘通了。”李林甫看了许由方一眼,“许大人,工部这拖拖拉拉的毛病也不知何时能好利索,你可得保证十日后的望春楼开潭盛会平安无虞,若是中途忽然淤了堵了,船进不了长安,你的乌纱帽我保不住。”
许由方赔笑道:“右相只管放心,我许由方就是亲自跳下去推,也要把船推到望春楼下,令圣人欢心。”
第三杯酒。
琵琶忽铿锵转悲,是由古琴曲改编而来的《胡笳十八拍》,音符哀怨缠绵,令人泪下。
高平提起了明鉴院,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在敖丙和魏少游身上来回游移。
“两位既然投了右相,可不能再成日里想着从前的出身。”高平借着酒劲道,“朝中皆知右相大人曾与张九龄不睦……我说,两位该不会是抱着什么不正经的心思来的吧?右相的安危令我担心呐,就说上元夜的傀儡刺杀案吧,我真怕什么时候又重来一次……”
“哎,高大人,不可妄言,本相这条命还是敖丙救回来的,今天的酒宴也正是为此而设啊,至于明鉴院,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李林甫眼含笑意,看向敖丙和魏少游。
“明鉴院乃我与敖丙少年时求学之地,高大人再不喜,这也是铁一般的事实。”魏少游虽再无官身,说话仍然中气十足,不卑不亢,“长安城里谁家公子哥不曾去明鉴院求过学?如今左金吾卫的小李将军不也是明鉴院出身?高大人不必视其为洪水猛兽,况且张相已去世三年多,哪还有什么党羽可言?一码归一码,傀儡案自然该查,但也不必事事往明鉴院想。”
一番话说得高平灰溜溜地端起杯子不住啜饮。
敖丙饮下杯中酒,小李将军四个字在心头徘徊了几圈,又随琼浆滚落喉头。
被困在那五年的回忆中走不出来的,又岂止李哪吒一个?
但现在的每一步都危险,往前或向后,稍有差池,万箭穿心。
他知道李林甫一手推动了张九龄罢相,残酷的政治斗争在兴庆宫大殿没有一日停歇过。可李林甫有没有参与毒杀张九龄一事?朝廷还有谁牵涉其中?敖丙不清楚,他需得亲自踏入那方殿堂,探个究竟。
第四杯酒,第五杯酒……他早已说不上来喝了几杯。
兰笑蕊的琵琶声起承转合,弹响了苍凉的《甘州曲》。这曲谱是盖嘉运在西域得来献给天子的,数年前一度风靡长安。石堡城战败后盖嘉运丢了官,也连累了这曲子,人人忙着割席避而不及,她倒不介意。
不知是否因此曲想到了李承仁和李承忠,魏少游亦微微红了眼睛。
许由方醉得不轻,满嘴流油,嘟囔着胡话:“小敖大人,你觉着蕊娘美不美?”
敖丙往楼下看了一眼,不置可否。
“可惜啊,你太年轻。蕊娘虽貌美,今年已二十有六,早过了花期,配不上咱们小敖大人。”许由方一脸惋惜,“九年前和蕊娘一并来花间楼的还有个柳南沁,沁娘才是真真儿的长安绝色……罗娘子!罗娘子!”
一直站在楼下的罗娘子匆匆上楼,笑道:“许大人可要续酒?”
“多年前见过沁娘一面,至今难忘……”许由方磕磕巴巴地挥舞着手里象牙箸,“你这花间楼何时再有沁娘那样的女子啊?”
“哎哟,许大人,沁娘去了那么些年了,晦气事情莫再提了。”罗娘子为他和敖丙一起斟满酒,又问,“小敖大人,已是亥时,宵禁了,留宿花间楼可好?若不喜蕊娘,还有别的……”
“不用。”敖丙强撑着昏沉沉的意识摇头。
《甘州曲》的尾音不轻不重地落入藕荷色轻纱中,酒局在一片醉意中落幕。
宵禁令是来自夜色的囚锢——仅限寻常百姓家。对各路朝廷大员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各自的车夫早与守门和巡城的金吾卫眼熟,遇上不长眼的,也能随时掏出执行公务的手令来。
花间楼在这方面自有门路,配了专门夜行的马车,在金吾卫处打点过,可以畅通无阻地将不留宿的客人送回各自府中。
罗娘子见敖丙执意离开,便吩咐人去套车。
车夫进门时李林甫和其他几人已经离开,现在换了魏少游骑马跟在李林甫的骈车后,从今日开始,他是相府的人了。
敖丙站起身,车夫却道:“外头有个官爷牵了小敖大人的马,说要请他去大理寺协助查案……”
罗娘子惊愕道:“大理寺何时兴半夜查案?那官爷你认得吗?”
车夫为难道:“黑布蒙了面,难认,但腰间佩着银鱼袋。”
“小敖大人……这事儿……”罗娘子为难地看向敖丙。
敖丙一摆手:“无妨,今日本就该去大理寺一趟的。”
说完,他转身下楼,往花间楼后方走。
平康坊的靡靡夜色中,那人穿黑袍,蒙了面,正摘下腰间的银鱼袋在手中甩着玩耍。
敖丙步子有些不稳,走到他面前时忍不住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问道:“又是从哪里搞来的银鱼袋?”
“谁人第一天就能当佩金鱼袋的小李将军?总得有个升官的过程啊。”他笑,“我念旧,从前的东西喜欢留着,城中金鱼袋不多,银鱼袋却比比皆是,他们猜破头也不会猜到是我。”
敖丙定定地看向他的眼睛,不说话。
“你喝多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想着来接你。”李哪吒说,“怕你醉得上不了夜行的马车,就得留宿花间楼了。”
“这些规矩你倒是熟。”
“天地良心,我只在办差时进过这地方。”
“我又没问你。”
“我自己想说,有什么不可以?上马,胜业坊离得近,跟我回将军府,我得回去套了马车再换了铠甲,才方便送你回去。”
敖丙想说这属实是麻烦至极,有那功夫,已足够花间楼的马车跑三四趟。
可他已然不太清醒的脑中又开始无端期待起这样的麻烦,更何况他确实也不想上花间楼的马车。
李哪吒先翻身上马,那白马载过他一次,也不认生,还亲昵地与他打了个响鼻。随后他俯身向敖丙伸手,敖丙静静地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过了一会儿终于伸出自己的手,与他握在一起。
这一刻敖丙感到李哪吒的手冰凉冰凉。
这只冰凉的手将他拽上马,安置在身前,双臂从他腰间虚虚环绕,提起缰绳策马缓行。
敖丙问:“在外头等了多久?”
“没多久。”
自申时至亥时,李哪吒在寒风中足足等了快四个时辰,因此一双手才如此冰冷。敖丙没拆穿,轻叹一声,昏沉沉地垂下头。
他本就对饮酒一事不太擅长,这场酒从下午喝到深夜,坚持到散席上马已耗尽他全力。此时寒风一吹,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话都说不出来。
马蹄越过一处障碍,颠簸一下,身子自然而然地往后倒,轻靠在李哪吒怀中。
“敖丙?”李哪吒轻声叫他,“是不是醉了?不舒服吗?”
没有回应。
他垂头去看,敖丙斜倚在他颈窝,眼睛闭着,风扬起蓝发,挡住半边英俊的脸。
见惯大场面的小李将军忽觉心跳如擂鼓。
“别着凉了。”他双臂用了些力,将敖丙箍在怀中。花间楼冬日用的松香染了敖丙衣袍,此刻丝丝缕缕钻进他鼻腔中,重又唤醒他心头对万壑松风的思慕。
只恨胜业坊太近,将军府若在遥远的城南该多好。
李哪吒勒着马缓行,既怕磕碰,又怕自己胸腔里头传来的动静太猛烈太响亮,吵醒了怀中人。
“还是和从前一样,不胜酒力。家中备着最烈的糙酒,却让右相的新丰陈酿灌醉了,只怕花间楼的娘子都要笑话你。”李哪吒絮絮叨叨,“可我也没资格说你,前年我还醉倒在陈玄礼府门口,让你们国子监好一顿唾骂,但你没骂过我。”
他一个人自顾自地说,也不知道敖丙听没听见。
“胜业坊至平康坊的道路宵禁不落锁,你应该也知道为什么,所以我才可以带你回将军府。长安城白天有白天的规矩,晚上有晚上的门道,也不怪人人都贪恋高门大户。对了,今日傀儡案我想到些新东西……”
敖丙忽然在他怀中微微动了动。
“哪吒,”敖丙低声道,“安静些。”
正策马的李哪吒骤然僵住。
第一次,从敖丙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且仅有这两个字,带着亲昵的语气。
第一次,他唤他,不再连名带姓。
敖丙疲倦地靠在他肩头,沉沉地闭上眼睛。
Chapter 11: 须及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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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将军府的下人极少。
整日闲得发慌的佟管事和烧饭的六婆领着府里的银钱,总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一般。
“我听闻别的三品大员府中光是烧火丫头都有十个,咱们小将军是怎么回事?”六婆常常在无事可做的夜晚这样问佟管事,“我这十天就烧了一顿饭,咋还能领到钱?”
佟管事一边修剪前院快被剪秃的花草一边答:“你问我?我哪明白。我这十天也就见过他一次,他说你做的羊肉没有靖善坊的陇西厨子做得好吃,叫我多给你支些钱,没事就上靖善坊学学。”
六婆又问:“小将军的俸禄多得没处花吗?”
“他有啥花钱的地方?独来独往的,不讲究吃穿,也不结交权贵,哪怕去陈玄礼大将军府上吃酒都不带礼。”佟管事分析道,“不仅不花钱,整日里还有人琢磨着往将军府送礼,真是个麻烦事情。”
六婆看了一眼夜空中的圆月,语重心长:“他还年轻,等日后娶了媳妇生了娃娃,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说起来也不知道长安城里哪家的娘子能嫁入将军府,我可是盼着府里赶紧热闹一些呢。小将军生得英俊,官职又高,我听说外头不少小娘子仰慕他。”
佟管事沉思道:“也不一定要把谁娶进将军府,大胆点儿,万一咱们小将军尚了公主,一步登天,不就成驸马爷了!”
六婆激动得直拍手:“也不知道公主喜欢吃什么,我得提前练练手艺……”
话音未落,府门被推开了。
小将军今夜回来了?
两人好奇地从前院一角往影壁方向张望,见李哪吒正半扶半搂一个蓝发的白衣郎君,小心翼翼地穿过抄手游廊与垂花门,朝正房走去。
那郎君应该是喝多了,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几乎全身都靠在李哪吒身上。
平日里拔刀策马的一双手此时很是克制,左手揽了敖丙的左臂搭在自己肩头,右手轻轻搂着敖丙的腰,一步一步慢慢走。眼神一直低低看向怀中人的脸,挪不开半分,夹杂着担忧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竟把自己的脸弄得微微红。
佟管事嘀咕:“怎么回事?把谁带回来了?”
六婆忽然一把将佟管事拉回来,塞进他自己的房中:“早点儿歇了去吧!不长眼的东西。”
“怎的突然骂我?”
“咱们小将军怕是不会尚公主了。”六婆抛下没头没脑的一句,转身回了房。
佟管事和六婆住在前院的倒座房,无事不会过二门去。月光洒落将军府静谧的后院,把李哪吒与敖丙的身影拉得很长,直到他们走到正房,门被推开,再从里头被合上。
那张宽大的榻很少有人睡,但佟管事心细,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房中暖炉上也一直煨着热茶。李哪吒掀了锦被,将敖丙放下,又替他除了靴,手伸向白色外袍最上头那粒纽子时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缩了回来。
他口干舌燥,只能扯过被子轻轻搭在敖丙身上,转身去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你在慌什么?
耳根发烫的小李将军这样问自己。
若眼前躺在他榻上的是个姑娘家,倒是有慌张的理由。长安民风再如何开放也实在不应不顾男女大防,趁夜将醉酒的女子带回府中,甚至带回了房,躺上了榻。
该慌。
但敖丙偏偏和他一样是男儿身,两人从十二岁开始便生活在一起,一起从懵懂少年长成挺拔青年。是在明鉴院里一同睡过觉、洗过澡的交情,都是男子,有什么奇怪?
不该慌。
他放下茶杯,重坐回榻边,盯着沉睡的敖丙看了好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躺下去。
躺在敖丙身后,鼻尖埋在蓝色长发里,闻到盖过酒气的清幽松香,再伸出手,轻覆在敖丙手背上。这会儿李哪吒的手已经不再冰冷,反而带着压不住的炽热温度,在他身体的每个角落游走。
“敖丙。”他低声喊他的名字。
好美的名字,简单又令人着迷。嘴唇要张开再合上才能发出那两个音,他觉得自己叫敖丙名字的时刻双唇会颤抖,仿佛在亲吻一个清澈透明的灵魂,尽管他从未真正地亲吻过谁。
在明鉴院的那些年,少年们打打闹闹,也分享某些粗砺秘密。
李承忠在魏少游的箱子里翻出过一堆奇怪的话本子,一打开便惊呼出声。话本子里是大家第一次见的春宫图,瞟上一眼,面红耳赤。
魏少游拿着话本子就要抽李承忠屁股:“大惊小怪,谁以后不娶媳妇儿?这是教材!”
“我不娶我不娶!”李承忠想起邠王府中数不清的姬妾,不服气地喊,“娶来做什么?成天吵吵嚷嚷,烦死了!”
李承仁白他一眼,对魏少游说:“臭小子不开窍,不适合看这个。”
顿了顿,又向魏少游伸出手:“今晚借我看看。”
魏少游说:“我要先给三哥看。”
自从双双打进医馆之后,魏少游对李哪吒彻底服气了。他觉得像承仁承忠那样喊“哪吒哥哥”过分亲昵,又觉得敖丙总是一本正经喊“李哪吒”太过疏远,于是按李哪吒在家中的排行喊起了三哥。
来瑱是大哥,李哪吒是三哥,至于二哥的位置,先空缺着。总之无论有什么好事,哥先来。
正逢李哪吒和敖丙一同自外头回来,魏少游挥舞着春宫话本便递了上去,李哪吒不明就里翻了几页,皱起眉来。
“什么啊,三哥你不喜欢看?画得不好?”魏少游立刻转向敖丙,“敖丙,你看不看?这可是我花重金买的好东西啊!”
敖丙瞥见书里头那露骨的画儿,摇了摇头。
“你看吧,魏少游,你就是个腌臜家伙。”李承忠在一旁幸灾乐祸,“整个明鉴院就你和我哥看这种脏东西,我打包票,长卿哥也不看的。”
刘长卿确实不看。魏少游想了想,自觉理亏,讪讪地收起话本子递给李承仁:“那你先看。”
李承仁此时早就换上了一脸正经的表情:“哪吒哥哥和敖丙不看,那我也不看。脏东西。”
“呸!”魏少游气得直跺脚。
那天晚上却有人悄无声息地失了眠。月光洒落整座明鉴院,李哪吒把头埋在毯子里,心猿意马地回忆起自魏少游手上瞥见的那几张图。赤裸的男女抱在一块,摆出各种羞人露骨的姿态,让他脑子里升腾起旖旎幻想。
画中人是李哪吒与谁?
是敖丙。
不对。他掐自己一下,心想得是个女子才合规矩,于是把自己从小到大认识的所有女子往画中塞了一遍,但竟然没有一个让他心动。
赤裸的另一人转过身来,仍是敖丙的脸。
在长安待了些年,他也懂得不少。男子与男子之爱不罕见,但大多是荒淫的公子哥与书童小厮的浪荡故事,人人说起都语带嘲笑。断袖之癖,龙阳之好,说多了就变成一种轻蔑的折辱。
可他喜欢上一棵挺立的青松,青松伴他,知他,懂他,令他甘愿化石。
同为男儿身,跨不过的世俗,他时常感到迷茫,不愿意敖丙受一丁点儿伤害,又总是难以自控。那澎湃的思念像海,卷起波涛拍打礁石,砸得心头刀削斧凿似的作痛。
随后他想起来,他在陇西黄沙中长大,从未见过海。
重逢后的这一刻,李哪吒躺在敖丙身后,把头埋在敖丙散落的蓝发间,轻握他的手。海是什么模样?海应该就是敖丙的模样,能把一颗心掠劫一空的幽蓝色,沉默却不休。
“有一天我们会分开,对吧?”李哪吒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老师说过,人会长大,长大了就各有各的路要走。”
“等我们将老师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为他复了仇,我就走。去朔方,去河西,总之不回长安了。”
“你说我们是生死相托、没有秘密的挚友……可是敖丙,我不想和你只是挚友。我太贪心,会伤到你。我也怕在长安总见着你,你走了另外的路,我再也够不到你。敖丙,十五岁那年许的愿还记得吗?出将入相啊,你一定要记得。”
短短四个字,所有人都迷恋其中的将和相,只李哪吒在这个幽夜里把“出”和“入”咬得很重,这意味着几乎一世的擦肩,永恒的分隔。
“敖丙,将来我若战死在沙场,你能不能带我回去?不回长安,也不回陇西,带我回明州,把我葬在东海边吧,我还没有见过海。”
“你和我不一样,你这一生一定要过得很好很好。”
察觉到自己的手握得紧了些,李哪吒立刻松开,将胳膊收了回来。他有些懊恼自己废话太多,又难过得红了眼睛。
敖丙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躺着。
他再度起身,为敖丙掖好被角,垂头揉了揉眼睛之后走到暖炉边新添了几块碳,随后吹了灯,去另一侧的耳房睡觉。
房门关上的一瞬,敖丙轻轻地睁开眼。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榻上,照向竹枕边一个旧铜铃。敖丙伸手抓起那只铜铃,看它被摩挲得发亮的铃身在月光下熠熠闪耀。
“李哪吒,你不要哭了,这个狗儿铃送给你。”
“什么是狗儿铃?”
“是小狗变的狗儿铃。小狗不会死,它们只是变成了铃铛,风一吹,铃铛响,就是小狗在思念小主人。”
“真的吗,敖丙,你不要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
狗儿铃就这样在小主人的枕边陪伴了他一年又一年,懵懂的少年现在应该早已知道狗儿的寿数不过十载,离世之后也不会藏在风里。
所以这只铜铃为谁而留着?
一滴眼泪自敖丙发红的眼尾滑落至枕上,钻进竹篾的缝隙里,没了踪影。
就这样睁着眼到月上中天,又至东方渐明,直到长安的晨钟响起,他听见李哪吒去了前院,让佟管事送来热水,叫六婆做了清淡的汤饼送来。
再打照面时,换了身衣服的小李将军又是一副大咧咧的豪爽模样了。
“魏少游回长安了。”敖丙简单洗漱一番,揉了揉因宿醉还在头疼的太阳穴,用平淡的语气说。六婆手艺很好,汤饼劲道,热乎乎的一碗吃下去令人全身舒畅。
李哪吒眼中闪过一丝讶色:“他不是在蜀南?”
“他辞了官,投奔李林甫做了相府管事。”敖丙放下碗,“昨日的酒局他便在,晚上本想告诉你的……”
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昨晚有很多机会可以与小李将军“谈正事”,但他不想谈。新丰酒的后劲儿大,一点一滴都熏人醉,在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时刻,他不愿多说话,只想离某个人再近一些。
“私库案……”李哪吒皱眉道,“相府前任管事往刑部递了状子之后至今下落不明,魏少游到底怎么想的?他一介名门之后,又有官身,居然去相府屈尊做个管事?”
“李林甫喜他运筹钱粮的能力,所以他过些日子一定能接触到相府私库。李哪吒,你说……少游是不是怀了些别的目的?”
“最近方便联络他吗?”李哪吒假装没听到敖丙关于自己和魏少游姓名的区别对待。
“得另想办法。”敖丙道,“高平昨日便拿明鉴院做筏子翻来覆去地说,李林甫肯定也存着戒心。表面上看是他大度招揽了我与少游,实际上无论御史台还是私库,对他来说都是顶要紧的事务,他一定会死死盯着。”
“你打算查他吗?”
“查。”敖丙肯定地说,“老师罢相的事情便是他推动的,他为人虚伪善妒,很难说之后的事情与他有没有关联。”
李哪吒心底涌上几分担忧。都说右相笑里藏着刀,谦和温吞的面皮下是荡涤一切的雷霆铁腕,敖丙若轻易去窥探那些深藏的秘密,定是危险重重。
私库案的状子他那晚看过,血书列了清单、交了钥匙,却只字未提私库的具体位置。命都能豁出去,为何不说?答案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管事自己也不知道私库在何处。
长安城里,没有人可以完全地掌握右相大人的秘密。
担忧的情绪写在脸上,落在敖丙眼中,于是他伸手在李哪吒眼前晃了晃,笑道:“你吃过饭没有?”
“没有。”
“要是不嫌弃的话,剩下半碗汤饼给你。”敖丙将木箸和碗一起推到李哪吒面前,“你今日有什么安排?”
“本该在衙署,但全是些案牍工作,不想去。”李哪吒伸手捧住还温热的汤碗,“况且我对傀儡案有些新的想法,今日想去西市看看。”
“什么想法?”
“万变不离宗。那日的傀儡死士无论再如何精细,制造和训练总得从头开始。而长安城的第一具傀儡来自哪里?来自戏班里。”他顿了顿,又道,“虽然戏班的傀儡和我们所见的相差甚远,但我总觉得它们似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今日西市有傀儡戏,我应该去看看。”
敖丙沉思了一会儿,点头赞同道:“对,再精细的死士也一定是从一具毫无生命力的等身木头傀儡开始变化的,说不定真能寻到线索。”
“你和我同去吗?”李哪吒问。
敖丙摇头,见到那双红眼睛里闪过一瞬的失落,便问他:“你闻到我身上的松香气息没有?”
“闻到了。”
“花间楼的香料很是独特,我听许由方闲聊,说罗娘子其实并不精通此道,配香都是东市一个胡商替她完成的。精通香料者识得许多植物,因此我想,那胡商会不会知道些和破马胆有关的事情?”
“你准备去寻他?”
“是,而且越快越好,要是找到线索我想再去和鹤官聊聊。太真道长任何时候都可能被召进宫,到时候再想见鹤官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李哪吒琢磨了一刻,点头道:“好,今日你去东市,我去西市,看看都能查到些什么。那……晚上呢?你回颁政坊么?”
“我自然是回去的。”敖丙看他吃完那半碗汤饼,垂眸道,“昨夜……多谢。”
对面的人迟迟不说话,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唐突,慌里慌张地怕敖丙想起什么来,便起身表示佟管事已经用黑马套好了车,敖丙若不想被人瞧见,可以从后门离开。白马则可以晚些时候再送回颁政坊去。
“改日再见。”敖丙踏出房门时说。
“改日再见。”李哪吒点头。
“你的黑马……你为它起了名字吗?”敖丙忽又问他。
李哪吒嗯一声:“叫乌影。”
敖丙站在院落中看向他,看了许久,说:“我的白马没有名字。”
“为什么不起名字?”
“有了名字,就要把心分一块给它,难免会牵挂。”敖丙对他说,“如果小黄伢没有名字,你也不会流那么多眼泪,是不是?”
李哪吒愣住。
小黄伢是都督府中那条狗儿的名字,是他将刚出生的狗儿搂在怀里亲自起的。小黄伢和小小的李哪吒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到处疯跑。可是人有自己的路要走,狗儿和小主人分开了许久,终是没有见上最后一面,小黄伢死在家书短短的一行字中。
敖丙忽然大步往回走,一直走到李哪吒面前,抬手擦拭他湿漉漉的眼尾。
“小黄伢一直住在狗儿铃里,我没有骗你。”
李哪吒抬起手,轻覆在敖丙手背上。
敖丙没有拨开他的手,这让他的心忽然又如昨夜那样跳得很快。枕边的铜铃被看到了对吗?隐秘的心事终究露出了一些破绽对吗?
“你好傻。”敖丙轻声地说,“从前便傻,如今也没见好。”
“我……”
“宵禁前见上一面吧,查到些什么也说给我听听。”
“你不是说改日再见……”
“今日见,想见便见。”敖丙的手指温柔地从他掌心滑落,“不要和从前那三年一样。”
“好。”
直到敖丙上了马车,驶出胜业坊已经很远,李哪吒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并没有约好在哪里见。
但他不在乎了。
想见便见,是他执拗地想见,还是敖丙也同样想与他相见?他站在将军府的后门许久,时而焦虑,时而不安,可一想到今日晚些时候竟还能见面,又忍不住扬起嘴角。
六婆在前院哼着小曲打扫,扫至柳树下抬头看了一眼。
正月快过去了,枯冻了一冬的柳枝上已经隐约冒出小小的嫩芽。她没听过“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也不懂“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但她知道,当春风悄无声息地来临后,长安的柳便该绿了。
Chapter 12: 各一觞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12
东市的商人和西市是有些不同的。此处靠近平康胜业,顾客都是达官贵人,因此鲜少售卖平价的小东西。
罗娘子爽快地将香料铺的位置告诉了敖丙,只是铺头十分不起眼,敖丙在东市转了几圈,终于看到那“门口极小,挂了串干花,花不值钱,线却是金线”的铺子。
这一带是香料交易的集散处,空气早已被各种各种浓郁的香料霸占,走进这铺子反而舒畅一些,只有淡淡的清幽香气。
老板拔古是个胖乎乎的回纥人,入唐已久,早穿上了圆领袍,一身长安气。敖丙这样的年轻公子他见得多,并不认为是稀罕客人,于是只懒懒地抬了抬眼皮:“贵客自行挑选。”
敖丙走到他跟前:“我读一古书,其中记载了西域一种特殊植物,有铜铁腥气。你这里可有?”
拔古自柜台后面抬起头,一双深邃的圆眼睛看向敖丙:“我这里是香料铺,你怎会觉得有那种东西?”
“你这里可不是普通香料铺。”敖丙笑了笑,摸出钱袋,从中取了个圆溜溜的东西递过去,“这里是全长安最顶级的香料铺,常年给京畿大员的府邸和花间楼供货,外头有的你这里都有,外头没有的你这里应该也有。”
来之前他便与罗娘子确认过。拔古的香料铺之所以屹立不倒,皆因他制香手艺一流,用的都是最上好的植物,更重要的是,他“有常人所没有”的东西。
唐人不熟悉西域植物,说来说去只知龙脑、胡椒、迷迭香那几种。但拔古会在香中加一些稀奇东西,往往能令香料层次丰富,前调后调各不相同,甚至能让人沉醉其中。
至于某些稀奇东西是什么、对人有害无害,罗娘子便笑笑,不再多说。
拔古盯着敖丙的手心,一颗比葡萄还大的紫色珍珠赫然躺在其中。
“这是东海的紫珠,明州来的罕见货色,比贡品珍稀。”敖丙说,“在西域诸国,它应是比百两黄金更值钱的硬货——所以,我们做个交换,用它换你一些信息,并保你安全无虞,如何?”
往香料中掺东西是危险的擦边行为,有些私宅甚至还暗中与店铺保持了长久的地下交易。拔古既然敢这么做,说明他贪财,把钱看得比命重,敖丙断定他抵抗不了这颗紫珠的诱惑。
果然,拔古犹豫了一会儿,对敖丙说:“郎君,你既然问起了,说明你也知道那是什么,对吧?”
“只略知一二,所以才需要你解惑。”
拔古往门口看了看,确认无人之后才低声道:“破马胆这种东西,我是听我父亲说的。自我祖父那辈起,我们就在东市做香料生意。到我父亲接手时,生意愈发不好做,因此他便生出制作合香的想法。不同的合香需要不同的植物调制,难度极大,但他不怕吃苦,去了无数次西北边疆,带回来许多我根本不认得的植物。”
“所以其中就有破马胆?”
“对,破马胆的汁液放在一个白瓷瓶里,锁入柜中。他说有剧毒,从不让我和母亲碰。”
“明知有剧毒,还带回香料铺做什么?”
“郎君,这就是你不懂制香了。”拔古笑起来,“有些东西虽然有毒,变个模样以后又大不一样。就说这破马胆吧,毒性都在草叶汁液中,一滴就能要人命。但若风干磨成粉,腥气和毒性尽消,能完美地调和檀香类的浓重,是制顶级三清合香的绝佳配料。因此……它是我家不外传的秘方,只可惜它数量太少,我这里已经没有存货,今年也没有三清合香能售卖了。”
说完,他向敖丙伸出手。
冰凉光润的紫珠骨碌碌滚到手心里,拔古眉开眼笑,又补充道:“郎君以如此好礼馈赠,我也理应多回赠郎君一些东西。比如……一个不保真的传说。”
“什么传说?”
“你刚才说破马胆有铜铁腥气,其实不对,准确地说,它以血肉为食,那股气息……是血腥味。”拔古说道,“郎君听说过血寄吗?”
血寄二字十分陌生,敖丙摇摇头。
“血肉之躯食用草木,却没想过草木也会反过来吞食血肉。人中了破马胆的毒身亡,尸体不凉反热,不为别的,就因被草木夺了身躯,血液沸腾起来。不要小看草木,其中的门道实在多着呢。”
敖丙听他说完,沉吟一刻,问道:“除了你这里,长安还有哪里能寻到破马胆?”
“不可能有别的。”拔古笃定道,“破马胆的秘密中原人和大部分突厥人根本不知道,只掌握在极少数的巫医手中,就连我父亲当年也是机缘巧合结识了突厥巫医才知道这种植物的,要不是巫医告诉他,他也不会想到用这东西制香,所以我认为不会有人把它带入长安。”
“你手中的破马胆未曾流出过?”敖丙怀疑道。
“没有。”拔古正色道,“那瓶汁液早就和草叶混合,已风干用来制香,我以父亲的名义起誓,破马胆毒液绝对没有流出过。”
敖丙看他一眼,又问:“今天对我说的这些话,还对谁说过没?”
拔古伸手指天:“没人问过,我也没说过。”
“那以后也不可说。收了这颗紫珠,还想高枕无忧的话,就得学会保持沉默,明白吗?”
“明白。”拔古见敖丙转身要走,站起来送客,笑道,“郎君,铺子里其他的香带些回去吗?安息香,龙涎香,还有风月合香……这段日子王公贵族的府邸里都流行这个,至于功效嘛,郎君顾名思义就好。”
“不需要。”敖丙没有回头,拂袖而去。
他走出香料铺,往西边遥遥看了一眼。那家伙现在在干什么?看傀儡戏吗?还是已经找到了一些新的证据?整座长安城里,到底谁有这般滔天的本事和仇恨,豢养出如此恐怖的傀儡来刺杀李林甫?
西市那头比东市更热闹,李哪吒踱进戏楼,在拥挤的戏台下里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落座。
这是个老戏班子了,成员胡汉交杂,有些人他十二岁的时候便见过。从前他与敖丙来看过无数次傀儡戏,今天却不一样,他一双眼睛像猎鹰,在舞台的每个角落逡巡。
木头傀儡和真人等身,背后有不起眼的机关,拧上数圈,就能让傀儡动起来,在舞台上按设定好的动作表演,只是这机关用宽大的戏服遮掩着,寻常观众看不见。
敖丙没说错,傀儡的动作僵硬,身体也粗糙,也正因如此,关节处的嵌合并不真实。李哪吒眯起眼睛看傀儡露出小腿,和那夜的傀儡一样,它能往前翻折直至紧贴大腿。
尽管如此,因这戏班子总能写出些新故事,台上的傀儡演完才子佳人又演妖魔志怪,吸引了诸多观众,生意一直红火。
李哪吒不动声色地往前挪,在老班主身边坐下。
“小李将军?”老班主见他一身常服来了戏楼,诧异地说,“怎的来这里看戏也不提前和我说?我可以安排你爱看的……”
“我很久不看戏了。”李哪吒打断他,“老班主,从我进了金吾卫,也算和你们是老友了。今日找你,是想以朋友的身份打听一件事。”
“将军请讲,能帮上忙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傀儡……至多只有这种水平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一双眼睛随着戏台傀儡不断移动,老班主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会儿,叹道:“用机关操控傀儡的也就一两家戏班,这水平已是整个大唐最高,更多的戏班还只能用提线……”
“不,我不是说戏班。”李哪吒说,“你这一生都在研究傀儡,我想问的是,可有那种形似真人、甚至能杀人的傀儡?”
老班主愣了一下:“怎么可能?”
话说一半他自己又停了,良久,他侧目看向身边的李哪吒:“说起来,这个戏班子里还真出过一件怪事,算一算已是十七年前,我刚当上班主的时候……”
戏台下人多嘈杂,老班主领着李哪吒绕过戏楼,去了后院的亭中,开始回忆十七年前的怪事。
十七年前,父亲新丧,他接手了傀儡戏班,成了新任班主。
只是这行当不好做,原本看戏的人就不多,长安又多了许多竞争对手,甚至不乏有后台者,时间长了排挤得他们的生意寸步难行。
班主一咬牙,决定带着戏班远走西域,去胡人匠师那儿学习更优秀的傀儡技术。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活儿,消息一出大家便作鸟兽散,最终只有两三人随行。
他们先后到了龟兹和疏勒,请教了许多胡人匠师,制造了用机关操控的等身傀儡,班主还将自己编的故事写成傀儡戏,认为这一次定能在长安翻身。戏班共带了四具傀儡回长安,白天安置在马车上,晚上若在驿站,傀儡还有单独的客房。
快到长安的时候赶上中秋,戏班歇息在歧州的驿馆。那晚的月光明亮,班主被尿憋醒,没有掌灯,顺着月光去小解。
回房时,他听见傀儡房传来奇怪的动静。
他担心遭贼,便拎了棍子偷偷跑到傀儡房边,透过破掉的窗纸往里头看。不料这一看,便差点儿吓得他一颗心停跳——
站在墙边的四具傀儡只剩三具,另一具……正在房中起舞!
月光照进房间,尚未雕琢出五官的傀儡舞动得优雅流畅,如真人翩翩,这绝不是胡人匠师的机关能达到的效果。班主吓得浑身发抖,站也站不稳,正想跑,一只血红的眼睛却忽的出现在破窗户纸的另一侧!
他认出来了,那是去年刚入戏班的年轻人赵烁!
这一下他整个人都吓得丢了魂,慌里慌张拔腿就跑,回房后锁上门,将桌子推到门边一动不敢动,呼吸都不敢大声。
就这样熬了不知多久,熬到天明,戏班的于师傅来叫他出发,他哑着嗓子问赵烁在哪里。
老于大声告诉他,赵烁早上便走了,一个人走的,什么都没带。
他又问,那傀儡呢?
老于说四具傀儡都好好的啊,已经装车了。
他便疯了一样大喊,烧了,都烧了!那玩意儿是活的,会跳舞!
老于笑他失心疯,可他说什么都不肯跟傀儡一起走,把昨晚的事情向老于描述了一遍又一遍,听得老于直摇头,说世上哪会有那种傀儡,你怕不是眼花了,昨晚你疯癫颠的定是吓到赵烁了吧,难怪人家一早就走了。
他抽出匕首,说要么我死,要么傀儡死。
老于拗不过他,最后装出一副相信的模样,将那具跳舞傀儡拖出去烧了,又安慰他其他傀儡不会有事,只管放心。
他站在马车后,心有余悸地看着跳舞傀儡被熊熊烈火吞没。
回忆到这里被前边戏楼传来的喝彩声打断,李哪吒沉吟半晌,问老班主:“烧傀儡的时候,有什么异样?”
“一股难闻的腥臭。”老班主告诉他,“老于非说是木头腐了才有那种气味,可我和木头打了半辈子交道,我知道木头不管变成什么样,都不可能在火中发出那种恶臭。小李将军,你打听这个事情,莫不是……”
他不敢再说,那夜的记忆已经被埋葬了十七年,如今再想起,毛骨悚然的感觉依旧还在。
李哪吒也不能多说,只从怀中掏出被黑布裹了又裹的一截木头手指,递给老班主闻,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用眼神看了看皇城方向。
老班主行走江湖多年,自然懂得他的意思,便道:“小李将军,你可能还想问赵烁这人,但我们对他了解不多。我父亲刚去世的时候他加入戏班做傀儡师,手艺很好,操控傀儡活灵活现的。但他很奇怪,不要工钱,只需让他夜夜伴着傀儡就行,时间长了大家都觉得他这人怪异,便渐渐疏远了他。”
“后来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那一夜之后再没见过他。我只知道他和我同岁,长得白净瘦削,一双卧蚕眼,祖籍好像在天水,但说话的口音倒像潞州那边来的。要是他还活着,今年也四十有五了。小李将军,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
“谢谢。”李哪吒起身又嘱咐道,“此事无论如何不可外传,今日我没来过此处。”
“我明白的。”
离开戏楼适逢最后一场《闹海》演完,长安收市的钟鼓快响了,匠师收起一具具笨拙的傀儡,观众也纷纷散去。
四十五岁的赵姓男子。他脑中把长安城中的权贵全过了一遍,却没找到任何能对应上的人物。那么就只剩一种可能,这人以傀儡师的身份被神秘黑手雇用了,为其训练出了恐怖的傀儡死士。
但他仍和老班主一样不明白,一没机关二没提线,傀儡怎么动得起来?
鼕鼕鼓的声音由远处传来,西市的商人开始收拾东西预备关店,李哪吒走出戏楼,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须白发,身姿挺拔。
竟是同穿常服的陈玄礼也自戏楼中走出来,见了李哪吒,微微一笑,随后掀了车帘上车。
马车自李哪吒身边行过,他鞠躬行礼,却听陈玄礼浑厚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小李将军,潇潇儿让我给你带个好。”
李哪吒挤出一句不情不愿的“多谢”,目送陈玄礼的马车驶远,身后却传来敖丙的声音:“谁是潇潇儿?”
他回头见到那张熟悉的方相面具,不知为什么又开始发慌,半天才支支吾吾说道:“是……陈玄礼的孙女陈嘉玉。”
“还没出阁的姑娘,闺名和小名你倒是都知道了。”
“不是这样,”他急得挠头,方相面具遮着脸,让他看不清敖丙的表情,心里更是没底,本不打算对敖丙说的话此刻脱口而出,“是去年陈玄礼着人要了我生辰八字,我起初没明白,后来告诉我是拿去和他孙女合八字……我也是听他府上的人说起来才知道的。”
“哦,八字都合完了,那便是要成婚了。”敖丙的声音淡淡的。
“怎么可能?我都没见过她!”
“想见便见。”
这话上午说出口时还是两人的约定,现下似乎又变了味,李哪吒一把抓住敖丙胳膊:“你别胡说八道,我去见她干什么?”
敖丙甩开他,在暮鼓声中往颁政坊的方向走,李哪吒一步不离地跟着。谁都不说话,直到敖丙开了院门又要关上,李哪吒不讲道理地挤进去,反手推上门。
那四个字搞得他心头不服气:“你说清楚,什么想见便见,我今日从戏楼出来是要去见你,不是别的人。”
“要不是正好撞见,你准备瞒着我到什么时候?”敖丙摘了面具,蓝色眸子里有一丝忧伤和愤怒,还有另一种他读不懂的情绪。
“我……”说到这里李哪吒又觉得自己理亏。这算什么事?莫名其妙被人合了八字,知道陈玄礼想撮合一桩婚姻,但他那天明明字正腔圆地拒了陈府的人,莫非话没带到?
他索性回头闩上门,一屁股坐在门后,抬头看向敖丙。
“你干什么?”敖丙问他。
“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他说,“去年见着陈府的人,我分明已经拒了婚。当时以为这事儿就了了,但他就跟不知道一样,见了我还提他家的潇潇儿……反正我明日给他修书,再拒一次。”
敖丙垂眸看他,说道:“大事小事都不该瞒我。”
心头知道不该瞒,可这事他哪敢说?
他怕说了之后敖丙不高兴,如果真不高兴那倒是好事,是不是意味着敖丙心里头也揣着他?
更怕的是说了之后敖丙没反应,来一句不痛不痒的恭喜,再把他说过的混账话说一遍——你娶妻的时候,请我吃杯喜酒。
这样的画面他无法忍受。
鼕鼕鼓声渐歇,他倔强地挡着门,抬头看敖丙,良久才说:“坊门落锁了。”
敖丙皱起眉头:“坊门落锁与你何干?你是金吾卫小李将军,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我哪里都不想去,我想留在这里。”李哪吒的声音变轻,带着不曾有过的委屈,“是你说的,想见便见,不要再像从前那三年一样。我就是想见你,还有……还有傀儡戏班的事情没和你说。”
他的话如旧年腊月二十九那夜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在敖丙跳动的心头。
“……你起来,这样坐地上简直没规没矩。”敖丙转身就往书斋走,白色袍角斜斜掠过院中青松,进了书斋又远远甩来一句,“你喝什么茶?我去烧水。”
“什么都行!”
小李将军如兔子般蹦起来,那满怀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飞快地跑向已经许久未曾踏足的书斋。
Notes:
一些注释:
回纥:回纥是维吾尔族的祖先,后改名回鹘。天宝三载744年,回纥首领骨力裴罗被大唐册封为怀仁可汗,建立回纥汗国。
突厥:突厥是唐代前中期的重要少数民族,552年建立突厥汗国,583年分为东、西两大势力。657年,唐联合回纥灭西突厥汗国,完全统一西域。后东突厥部众反叛,直至 744年才被唐与回纥等联军平定。
鼕鼕鼓:唐长安城中用来提醒报时的鼓,又名六街鼓,这种制度被后世的京城一直沿用。
Chapter 13: 长相思
Chapter Text
13
麒麟白的茶饼在小炉上烘烤,烤至酥脆,又放入茶碾中细细研磨。过筛后待茶鍑水开,沸腾如鱼目、连珠、鼓浪,再洒一撮细盐,倒一捧茶粉,直至舀出一杯清亮茶汤。
这是张九龄从前最爱的饮茶方式,敖丙学得像模像样,一步不差。
两人各自说起白天的见闻,敖丙将茶递给他:“我在东市寻遍也没寻到,你有没有办法弄到一盒三清合香?按拔古所言,那里头便有破马胆粉末,我想让鹤官再瞧瞧。”
“好。”李哪吒端着杯子啜饮一口,只觉唇齿间都泛起清雅气息,“对了,我看过卷宗后着赵顺子去查了一件事,没跟他交底,说得含糊,但他还真查到了线索。”
“什么线索?”
“他查了老师去世前后岭南道各大关隘批出的所有牒文和过所,认为有个突厥商人十分可疑。那人以看货为名入了韶州,两日后却两手空空地走了,走的那日正是老师去世的日子。但再往后就怎么都查不到这人了,看来他的牒文是伪造的。”
“突厥商人?”敖丙想起拔古的话——破马胆的秘密不也藏在突厥巫医手中?
李哪吒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放下茶杯:“且等我给你寻香,我们目前还不知道毒从何来,也不确定拔古的话有几分真假。”
敖丙点头,问他:“傀儡案你打算如何?想在长安城中寻一个有意掩盖身份的中年男子,实在太困难了。”
李哪吒叹了口气,对敖丙说:“这事儿本与我们无关,查与不查对我来说都一样。但那日我们出手杀了两具傀儡,我担心对方记恨。再说你现在明面上走了李林甫的路子,会不会也被当做目标?所以我就算把长安城挖三尺,也得把老班主口中的那个赵烁找出来。”
“我也去探探李林甫的风,待有了消息会告诉你。”敖丙单手托腮,坐在书桌的另一侧看他,看了一会儿忽又指着案上宣纸:“你不是要给陈玄礼去信吗?”
李哪吒顿时尴尬道:“写……我现在就写。”
敖丙走到他身边,挽了袖子磨墨,又润一支狼毫蘸墨递给他:“需不需要我教你怎么写?”
他讪讪地接过笔:“你说。”
“末将天资愚钝,凡庸不敏,蒙大将军错爱……”
“末将天资愚钝……”李哪吒默默重复着,一字一句在纸上写下来。
敖丙见他低头认真的模样,唇间难忍地漾起一丝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道:“陈氏贵女才貌双绝,慧心博识,乃迢迢皎月也……”
“陈氏贵女才貌双绝……”李哪吒一边写一边嘀咕,“我都没见过她,能这么夸吗?”
“末将惶恐,愿以三媒六聘之礼迎娶……”
话音未落,李哪吒瞪大眼睛,啪一声把笔拍在纸上,抬头却见敖丙脸上的笑意。
“你作弄我!”他愤愤地喊道。
李哪吒的字其实也很好看,遒劲豪放,此时染了墨,一片黑色洇开来,显得这封未完成的信像画儿一般。
敖丙俯身看了看,笑着说:“可惜,错过了小李将军的一幅墨宝。”
他站得近,蓝发从肩头垂下,拂过李哪吒的脸,挠得李哪吒心头变作一团乱麻。目光四处乱扫,却发现敖丙捧的是他的茶杯,喝的也是他喝过的茶。
“从前万般嫌弃我,一口果子都不肯吃,如今倒是变了。”他扭头自言自语。
敖丙闻言一愣,这才注意到自己手头的茶杯,飞快地把杯子放下,却也红了半张脸。
十二岁初到明鉴院的时候,敖丙不习惯长安城中的大部分吃食,每日只吃些点心和果子,来了没多久,瘦了不少。李哪吒和他正相反,整日里去西市闲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往嘴里塞,最爱的就是那一口热腾腾的羊肉。
那日李哪吒在西市买到了一袋水灵灵的玉露香梨,回了明鉴院,见人就分。李承忠咬了一口,含糊道:“真好吃,敖丙哥肯定喜欢吃。”
李哪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拿着最后一个梨往藏书楼跑,敖丙果然在那里看书。
“敖丙,你吃不吃梨?”他尴尬地递过去。
梨是好梨,酥香清甜,可惜这梨被他啃过一口,缺了小小的一块。
敖丙盯着梨看了一会儿,摇头:“不吃。”
“你可以吃这边,我没咬过。”
“……不吃。”
“你嫌弃我!”十二岁的李哪吒不知道哪来的脾气,扭头就跑出去很远,一抬手把梨扔进了曲江池里。
如今长大了,他仍念念不忘当年的梨,见敖丙用他茶杯,心里又开始乱。
抬头的时候能看见敖丙的脸,离他那么近,他只要一伸手就能触到,甚至连亲吻上去的空间也恰到好处。这个疯狂的念头在胸中只存留一瞬便被无情地掐灭,他只是一个刚刚被原谅不久的挚友,也是一个以后注定要远走的挚友。
敖丙却依旧垂眸看着桌上的茶杯,温柔的目光随后扫过李哪吒的手指和身躯,锁住他的双眼。
蓝眼睛,红眼睛。
交织在一起,像大海卷入红绫,无声地汹涌,再化作叹息。
李哪吒几乎就要把盘桓在心头最灼人的那句话说出口了,但他看向那片海,看了很久,终是选择了沉默。
敖丙静静地站一会儿,忽然拍了拍他肩膀:“有人来了。”
是翻墙的动静。
某个人越过了敲门这件在长安的夜里不被允许的事情,直接翻过院墙摸到了书斋前。
“敖丙哥!”薛鹰的声音响起,带着三分哭腔七分焦急,“你在吗,敖丙哥?”
李哪吒起身便往屏风后面走。
待他藏好,敖丙前去开门。薛鹰依旧一副青年书生打扮,脸上泪痕未干,手里握着个皱巴巴的信袋:“敖丙哥,来瑱他……他给我传信了!”
敖丙惊讶地接过她手里的信袋,从里头抽出一张不知被汗还是泪浸湿的纸,纸张粗糙,上面的字迹僵直肮脏,看上去是用什么粗硬东西写就的。
薛鹰,今夜有风,我看见一轮巨大的月亮自湖上升起,想到了老师,想到了明鉴院,也想到你。
你在长安过得可好?有没有好好读书习武?薛侍郎有没有再骂你?我离开太久,几乎快忘记长安的模样。上元夜有什么灯?西市又来了什么稀奇货?还有那金仙找到了吗?
不过你无需回答。
薛鹰,我应该不会回来了,所以这些问题你替我揣着,再好好活下去。你若嫁人,希望他疼你惜你懂你,与你白头偕老。你不嫁人,也定能活出长安女儿的风姿,我相信你。
若遇到事,带着这封信去找我明鉴院的六位同窗,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
祝你此生康健平安。
信纸翻转来,是来瑱手写的诗句——
他生愿为双征鸟,共向苍穹云中行。
在陈旧泛黄的古书里,人们常把鹰隼称为征鸟,征鸟搏击云天,去了便不复还。来瑱写下这样的句子,让它变成一封与薛鹰诀别此生的信。
敖丙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薛鹰哽咽道:“敖丙哥,他这几年到底去了哪里?在做什么?我爹前年调任光禄寺,早就不是工部侍郎,他竟不知;明鉴院六人如今只得你和李哪吒在长安,他也不知……而你看,这封信是用石头蘸了草木灰写的,他连一支毛笔都没有!”
敖丙亦不知来瑱的去处。来瑱离开得比他们几人更早些,张九龄死讯传来的时候他已经远走安西都护府,这三年来西域战事吃紧,副都护来曜镇守天山南路,捷报频传,但从没有来瑱的消息。
“薛鹰。”
一个已经许多年没再听过的声音忽从屏风后响起。她透过泪眼往里看,见一身黑袍的李哪吒绕过屏风现身——她在长安遥见过几次金吾卫巡街,知道小李将军的模样,也认定他背弃了来瑱、张九龄与明鉴院,成了陈玄礼座下鹰犬。
童年时扔过的绣球、开过的玩笑早就随着时间消散无踪,她此刻见到李哪吒,只剩下不解和愠怒。
见她模样,敖丙轻声道:“不打紧,你可以相信他。”
薛鹰震惊地看向敖丙:“你们……”
“他没有背弃过我们。”敖丙说。
换了旁人说这话,薛鹰是不肯轻信的。但敖丙是明鉴院里最坦荡清正的那一个,来瑱曾对她说过敖丙是值得交托所有信赖的人。
李哪吒无视她眼中的情绪:“你问敖丙,敖丙也回答不了你。来大哥这些年传回的第一封信就是你手上这封,我们也和你一样想知道这些年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要去寻他!”薛鹰咬着嘴唇,“不管他是死是活,我一定要找到他,明日我便出发!”
“薛鹰!”李哪吒抬高声音,逼近一步,狠狠地说,“之前听敖丙说起你,如今见了,真是疯癫了。你一个没出过长安的姑娘家,一张嘴就要去边疆寻人,你敢不敢想一想天山南路的战场是什么模样?”
薛鹰被他这么一吼,含着眼泪后退两步。
“你以为在武馆学了几下捉猫打狗的功夫就与别人不一样,就成女中豪杰了是吧?”李哪吒怒道,“那是你想去就去的地方?现在来瑱下落不明,你再去添乱,你爹堂堂光禄寺卿是不是还得跪着去兵部求人?安西军是不是还得拨出人手寻你护你?”
“少说两句。”敖丙从身后拉了他一下。
“是!你了不起,你年纪轻轻便是金吾卫的小李将军,天子脚下,高官厚禄地享着!”薛鹰哭喊道,“当初嚷嚷着要跟来瑱去西北边军的不是你吗?整日里把王忠嗣张守珪挂在嘴边的不是你吗?你说我没见过天山战场,你难道见过?你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指责我?是不是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女子,心头发虚?!”
这话说得李哪吒气极,敖丙忽然跨到两人之间将他们挡住,一只手伸到身后,轻轻握住李哪吒的手腕,示意他不要再说。
“薛鹰,过了。”敖丙的话音如落雪融冰般清冽,“都别说气话,你冷静一下,好好想想。你独自去边境除了送死没有任何意义,来瑱能给你寄来这封信,至少说明他还活着。”
“可是……”
“爱意令人盲目。”敖丙告诉她,“你这些年如此挂念他、担忧他,没办法做出理智的决定。李哪吒说得没错,你要是去了,便是给你父亲和安西军增加天大的麻烦,你明白吗?”
“你确定他是可信的人吗?”薛鹰抹去眼角泪,愤愤地看向李哪吒。
李哪吒又要发作,再次被敖丙按住手腕:“薛鹰,你可以不信他,不信我,甚至不信来瑱,但你信不信张相?”
张九龄的名字如一轮朗月盈天,重又照亮长安的夜。
薛鹰点头:“自然信。”
“我和他在这里,便是因为张相。”
敖丙话说到这,便不再多言。
薛鹰是聪明的姑娘,思索片刻,搞明白了这句话中的深意。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错怪了李哪吒,捏着那封信垂下头:“那好,我……我听你们的。”
李哪吒的目光越过敖丙肩头瞪她一眼:“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
他顿了顿,又道:“你知道望春楼开潭盛会就在不久后吧?”
薛鹰嗯了一声。
“我从兵部打听来的消息,近期战报多捷,好几员边军大将得了圣谕,要回长安述职赴会。高仙芝、安禄山、王忠嗣都会现身,还有……来曜。”
“来伯伯要回京?”薛鹰大惊。
“没错,都护将军镇守安西,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回京。”李哪吒说,“与其在这做些不切实际的梦,还不如等那日去当面问一问来将军——这三年来,他的儿子来瑱在哪里。”
薛鹰怔怔地站在原地,良久才握紧拳头:“好,我知道了。”
“这封信的来处你问过驿使吗?”敖丙问她。
“信不是从驿站来的。”薛鹰低头道,“他应该是给人嘱了钱,专程让信转手了数次,由一个汉话都说不利索的胡商带来的,根本寻不到初寄地。”
说完,她收起信,转身往外走。
“你去哪里?”李哪吒问她。
“回家。”她声音低沉,“来伯伯不是我想见就能见到的人,得从我爹那处想办法。”
李哪吒和敖丙对视一眼,跟着薛鹰出了门。
夜深了,敖丙只能送两人至坊门附近,李哪吒拎着令牌对敖丙叹气:“胜业坊远着呢,我将薛鹰送回去吧。”
“谢谢,小李将军。”倔强的姑娘擦干新涌出的泪,“刚才是我冒犯了,对不起。”
李哪吒走在前头,领着她过了巡夜的岗,踏出坊门:“薛鹰,我刚说的那些话你也别放在心上。边境艰苦,不会因你是女子或男子而有格外的恩待,我没有瞧不上女子的意思。”
“我知道。”
“知道就好。”
“小李将军,你和敖丙哥……”薛鹰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你们是不是早就重新搭上线了?”
既然选择主动现身被她看到,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李哪吒只是有些不满她叫得疏离,又对敖丙那般亲近,于是面无表情地甩出一句:“是。”
“小李将军……”
“行了,你安静点儿吧。”李哪吒说,“走快些,回头叫人看见我半夜跟一个女扮男装的小书生在一起,真是跳进曲江池都洗不清。”
“你听我说。”薛鹰的语气忽然变得坚定,“李哪吒,你认真听我说。”
他回头,看见薛鹰瘦小的身躯立在夜风里,影子却在月光下伟岸得像曾经顶天立地的来瑱那样。
“如果来瑱真的死了,”薛鹰一字一顿,“明鉴院本该由他参与的事情,算我的。”
“胡说什么?”
“我说,若来瑱死了,我就做他的未亡人。我不管你和敖丙哥在筹谋什么,总归和明鉴院有关,所有该来瑱参与的、出力的、甚至卖命的,算在我薛鹰头上,我和你们一起,明鉴院的命运我来替他扛。”
她仍有一张未经风霜的脸,看上去稚嫩且天真,是长安贵女该有的模样。但她的骨气高过了千千万万比她成熟的男子,她不是一朵会腐败的花。
“我本想问你一句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忽然又觉得没必要。”李哪吒留给她一个背影,继续往前,“我就知道,来大哥喜欢的人不会差。”
颁政坊里,敖丙缓缓往回走。
走到转角处忽然冒出个黑影,一身酒气熏天,差点儿和敖丙撞个满怀。
四十来岁的醉鬼生得浓眉大眼,满下巴胡茬,脚下虚浮,站也站不稳,却问敖丙:“小子,你有酒没?”
敖丙不解,颁政坊没有酒肆,况且此时宵禁,这家伙是从哪里喝得醉醺醺再出现的?
“别用金吾卫审人的眼神看我。酒,是在乐业书院喝的……嗝儿……”醉鬼嘟囔道,“没喝舒坦,和里头的夫子吵了一架,把我赶出来了。”
敖丙因他那句“金吾卫审人的眼神”忽觉脸上有些烫,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学着用李哪吒那猎鹰一般的眼神看人了?
醉鬼见他不说话,哀求道:“你行行好,坊门关了我也去不了平康坊……要不这样,我赠你诗,你给我酒,如何?”
“你还会作诗?”敖丙来了兴趣。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嗝儿。”醉鬼说,“喝一杯,我再作一首送你。”
“我只有碗。”
“碗好啊,碗好,开怀痛饮,妙哉!”
敖丙无奈地笑了笑,领着这醉鬼回了小院。醉鬼见了院中那棵松喜欢得紧,也不进屋,一屁股坐在青松下:“拿酒来!”
直到那糙口的烈酒和土陶海碗摆在面前,他喝了一口,觉出不对劲来:“你这小子看上去是风雅富贵之人,怎的就拿这玩意儿招待我?”
敖丙盘腿坐在他身边,坦诚地举起海碗陪了一口酒:“只有这个,我每晚都喝,不觉得糟糕。”
醉鬼嫌弃地再喝一口:“你又不是爱酒之人,连优劣都不辨,为何要夜夜饮酒?”
“喝了才睡得着。”敖丙轻声说,“不然总想着一个人,夜夜辗转难眠。”
醉鬼听了这话,又问他:“这破酒叫什么名字?”
敖丙回忆了许久:“叫什么兔儿烧或猪儿烧……我记不得了。”
“它现在可以有个新名字!”醉鬼拍着大腿道,“叫醉忘君,如何?”
醉忘君,倒是个雅致名字。敖丙扯起嘴角,苦笑一下。
醉鬼端起海碗一饮而尽,咂嘴道:“怪了,我现在知道自己喝的是醉忘君而不是猪儿烧,便品出它的美妙滋味来。浓烈至此,才能叫痴儿忘了痛,颓然睡去。可若在梦中又见到那人,该如何?酒后幻梦如水月镜花,相思之苦似挖心剜骨,你如何能日日承受?”
敖丙没说话,任由醉鬼一字一字剥开自己的心事,竟觉出些痛快来。
他对挚友一词的理解早已变作自己都不认得的模样。是从哪一年开始,见到李哪吒的时候会心跳加速?又是从哪一年开始,见不到李哪吒的时候会忍不住地想?
十三岁?十五岁?十七岁?
不重要了。
后来他将自己困在颁政坊的小院里,怀揣着无人知道的痛和梦,一碗一碗地喝。
喝得七零八落,才能趴在书斋的矮榻上睡去,睡梦中见到自己终有一日如姚崇、宋璟、张九龄那般肩担天下,身边亦有他。
醒时睁眼看月,明白那是梦。
梦比曲江池中的月亮倒影更易碎,世俗与命运一刀一刀,毫不留情地将清醒的人凌迟。
小李将军,这四个字忽近忽远,像一只飞了很高的纸鸢,却总是拖着从前那根粗糙的线,敖丙倔强地将它攥着,任由手心每日每夜磨出血。
他一直等到腊月二十九的夜里落了雪,梦中的人带着伤,跌跌撞撞地回到了他身旁。这怎能不让人重新生出痴心和妄念?
字字交锋,步步逼近,伸出了手,将彼此拉到很近的距离。
李哪吒,你明明说出了口,为何又吝啬地收回?
醉鬼不知眼前白衣郎君心中正如何波澜起伏,他拎起酒坛子将海碗倒满,靠在松树树干上,口中叽里咕噜,念念有词。
“你说什么?”敖丙凑近了一些。
可醉鬼快睡过去了,敖丙只听清了那迷糊的最后一句——
长相思,摧心肝。
Chapter 14: 枉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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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你叫声哥,我便给你。”
李承惑盘腿坐在新丰居雅间正中,把玩着暌违已久的雅间专用银酒盏,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我给了你一百两,咱们是单纯的买卖关系。不需要叫哥。”李哪吒的嘴角微微抽搐,“六六,别得寸进尺。”
承惑指了指自己怀中的两个小盒子:“这是我冒了生命危险从王府偷出来的,我父王去世后,他那房间便没再开过,我不孝,我撬锁。所以叫声哥,以示尊重。”
“这只是两盒香料!”李哪吒啪的一声把错金横刀甩到桌面上,“少给自己脸上贴金,王府谁管你?”
“好好好,不叫就不叫,发什么脾气……”承惑伸出手指把刀推开,“弟弟,你这样下去以后讨不着媳妇的,哪能动不动就把这些东西到处乱甩?”
“长安城里最臭名昭著的光棍倒教训起我来了。”
“打住,打住。拿去吧,我分不清哪个是三清合香,两个都偷了。”承惑无奈地掏出两个小巧的银盒子扔向李哪吒的掌心,不小心牵出半张纸,又慌张地塞回怀中。
李哪吒眼尖,立刻道:“什么东西?是不是金仙画像?给我看一眼。”
他只是好奇。因敖丙夸过程啸虎画技上佳,那胡商阿斯忒又说得有鼻子有眼,他便想看看上元节那天画至深夜的金仙画像到底是什么模样。
承惑扬起下巴:“谁也不能看,我要自己寻,被你这双金吾卫的眼睛看了去,保不准就捷足先登了。”
“我还真对那三百两黄金没兴趣。”李哪吒说。
“跟钱过不去的话大可以把钱都给我。”
“行了,我走了。”李哪吒起身拉开雅间的门,又回头道,“赵校尉这几日会带人重点巡查城中各大赌坊,只要在任何一间赌坊看见你,金吾卫大狱伺候。”
“你有病吧!”承惑喊起来,“那外头偷盗的、狎妓的、讹钱的满街都是,我去个赌坊而已,又没触犯刑律,到底怎么你了?”
“六六,你这辈子最值得感恩的事情就是做了承仁和承忠的哥哥。”李哪吒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要不是你们流着相同的血,我才懒得管你。”
承惑气得说不出话,索性提起酒壶一股脑儿往嘴里灌。好不容易逮了机会喝上新丰陈酿,一滴也不能浪费。
花开堪折直须折,这便是他的人生信条。
李哪吒带着两盒香去了颁政坊的小院。敖丙明日准备亲自去潏河畔接小哑巴回长安,正好可以再赴落梅观,拿三清合香给褚鹤看一看。
开门的时候,敖丙眼下隐隐乌青,身上还有股尚未消散的酒气。
“你昨夜又喝酒了?”李哪吒问,“送我和薛鹰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每晚都喝,我记得曾与你说过的。”
你有心事,对不对?
这句话在李哪吒心头打了个转,没说出口。两人分离的那三年既已过去,他便决意不再轻易提起。虽然也会忍不住悄悄地想是什么令敖丙彻夜难眠,是不是他心底那个答案。
两人进了书斋,李哪吒掏出那两盒香递给他:“六六回了趟王府,从邠王殿下生前的卧房偷出来的。但他只知道房中有三清合香,不确定是哪一盒。”
敖丙拿起青玉嵌象牙浮雕的香盒翻来覆去地端详半晌,找到了藏在盒底的小字:“这里原写着。这一盒便是三清合香。”
李哪吒便翻过另一盒对着小字念念有词:“风月合香……这是什么香?未曾听说过。”
“也是东市胡商弄的稀奇玩意儿,里头掺着些过不了明路的香料,许多权贵私宅里都熏着,听说这种香气可以催……”
说到这里,敖丙忽然停住了。
“催什么?”
“没什么。”
“催眠?”
“不是。”
“那还能催什么?”
敖丙又开始觉得李哪吒话太多,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摆在近在咫尺的两人中间实在难以启齿,偏偏小李将军总带着一股金吾卫审人的毛病,对这种问题就爱一问到底。
“若是真能催眠,你可以熏一熏。”李哪吒认真地说,“王府里头的东西肯定是好的,催眠香也多半是全长安最好,要是它能帮你入睡,便不用每晚都喝酒……”
“我都说了不是催眠……”敖丙伸手揉太阳穴,“你真想知道?”
“想啊。”
“这是催情香。”
书斋里忽然陷入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两人同时看向坐在对面的彼此,两张脸都发红。
“这……这样啊。”李哪吒扭头去看屏风,“我在长安街头巡了这么久,真没听说过。”
“这东西是流行于权贵中的秘密。”敖丙扭头看向另一侧,“不会轻易让人知道的。”
李哪吒开始发愁。这棘手的风月合香他一会儿是带走呢,还是留在敖丙这儿?带走,是不是显得他急吼吼想拿这东西做什么?留下,这种下作的东西怎么配留在敖丙书斋里?
两人又同时转过头,目光嘭的一声撞在一起。
“我明日去一趟落梅观,再把小哑巴接回来。”敖丙岔开话题,“你应该有别的安排吧?”
“是,明日要去皇城。”李哪吒说,“我以金吾卫拿贼的名义申请查看这些年来突厥人士在长安留下的手实和户籍记录,户部司嫌麻烦不愿翻找,叫我们自己去看。这倒也好,我能细细查一番。”
敖丙点了点头。
谈话的气氛有些紧绷。两人说完正事又说闲话,说起昨夜唐突的醉汉,说起薛鹰那一片痴心,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
催情香。这三个字仍在两人胸腔里嗡嗡作响。李哪吒甚至不敢看敖丙一眼,鬼晓得他脑中闪过了怎样的旖旎画面,绯红从脖子染到耳根。
敖丙极其不自在地把玩着手边的毛笔,他从前很少有这样的小动作,可现在他简直控制不了自己——从那晚听到小李将军的真心话之后,他便越来越难控制自己。
李哪吒,要是点上这风月合香,你肯不肯说出口?
这念头一起,他自己都吓一跳,随即咳嗽两下:“你……你该回去了。”
对面那双红眼睛垂下,嗯了一声。
两人在小院的青松下道别,李哪吒走出两步又回头,看见敖丙仍在原地。
敖丙问他:“你有话说?”
“没。”风月合香仍在敖丙书桌上,他本想带走,可又实在开不了口,只能假装忘记此事,“我先走了。”
一丝失落涌上敖丙眼底。
这夜月凉如水,他书桌上堆着大沓写满蝇头小楷的纸,那是他准备留给国子监诸生的教材。
书与典不可随意刊印,于是敖丙在难眠的夜里手抄了一份又一份。
这世间多得是读不起书的程啸虎,千年前有孔圣人掀了公卿贵族的桌,教化天下众生,千年后那道有教无类的光却又一步一步缩进了极狭窄、极高贵的塔尖。
敖丙写至手腕酸痛,叹息一声,放下笔。
酒坛放在身边,他竟不想喝。醉酒只是为了麻痹心底求而不得的空洞,但现在……它能不能以另一种方式愈合?
就这样枯坐到天明,等来晨钟响彻长安,他出发前往落梅观。
快出正月了,风暖了些,他依旧戴着那张方相面具,还佩了剑。
去的时候走官道不打紧,回的时候须得走潏河,谁也说不准潏河畔除了那一窝不成器的山贼还潜藏着什么别的危机。
嵌珍珠和白玉的剑鞘,錾金掐银的剑柄,以及剑首上突兀地挂着一条狗啃似的红色剑穗,在他腰间张扬地晃荡,穗头挽得乱糟糟松垮垮,眼看着便要散架了。
这剑穗就连褚鹤见了都忍不住笑,问他:“怎会系这样的东西在宝剑上?”
一旁正在扫地的郭婆子喊道:“鹤官,你不解风情,这还用想?定是心上人送的!”
褚鹤看了敖丙一眼,笑道:“看来心上人的手可不怎么巧。”
敖丙被说得脸红,只好客套地转移话题:“今日未见太真道长在院中玩耍。”
杨太真不在,院中的红梅都失色了几分,蔫着显出垂头丧气的模样。
褚鹤领着他进入偏殿,轻叹道:“太真自那日见过你和小李将军之后,便把自己关在卧房中,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出门。”
敖丙疑惑道:“那日她送我们离去的时候并无异样。”
“其实她……”褚鹤欲言又止,话锋一转,“你今日来找我,是有别的事情吧?”
敖丙接过郭婆子递来的茶水,道了声谢,从怀中掏出小巧的银盒子推到褚鹤面前:“鹤官,这盒香里头,便有破马胆。”
随后他将自己从拔古处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地告知褚鹤,褚鹤听完之后再度看向盒中香料,思索了许久,忽然道:“拔古说长安城中再无带毒的破马胆……”
“对,拔古非常笃定。”
“不,不对。”褚鹤摇头,指向异香扑鼻的银盒,“敖丙,既然破马胆可以风干碾作粉,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何事?”
“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将无毒的破马胆粉末还原成有毒的汁液呢?”
敖丙惊讶于褚鹤的灵敏思维,他也曾想过同样的问题。粉末无毒,是因为香料不沾水,反而总被烟熏火燎。若重加入水,它能还原成从前的样子吗?
因此敖丙昨夜尝试了许久,但无论加入水还是酒,银盒子中一丝反应都没有。
“说起来我知道破马胆也是因为突厥游医的那本书。等一下,拔古和你提起的血寄传说,来自突厥巫医?”
“他是这么说的。”
“突厥人游牧荒原,信奉天地日月四方神,巫师和医者从来不分家。”褚鹤摩挲着手中泛黄的突厥医书,“所以这本书的作者严格来说不是游医,而是巫医。如果血寄一事是真的……敖丙,你试过用鲜血还原它吗?”
褚鹤的话让敖丙震惊地瞪大眼睛。
她笑了笑,将手指伸到敖丙跟前:“拔剑,我们来试试。”
敖丙握住剑柄抽出半寸剑身,割破了自己的左手食指。
一滴,两滴。
他的指尖血滴入香料盒子,盒中忽地升腾起一阵咕噜声,原本提神醒脑的异香转瞬间被放大了数倍的血腥味替代,一片诡异的黑色在接触到香料的银盒子上渐渐蔓延。
从三清合香中还原剧毒破马胆的办法竟然真的是鲜血!
褚鹤起身取了伤药,一点一点为敖丙涂抹止血:“是剑锋太厉还是你心太狠?如此深的伤口。”
说话间又瞧见敖丙左掌心一道匕首割出的旧伤疤,她并不知道去年腊月二十九的雪夜发生了什么,但那道伤疤曾深可见骨,褚鹤皱眉:“你总是这么不把命当命?”
稀奇,这话敖丙也曾对李哪吒说过。
敖丙收回手,看向桌上已经黑透的香料盒子:“鹤官,如此一来,就算下毒者没有从突厥荒原拿到破马胆,亦能从三清合香中提取出破马胆毒液。能拥有这么一盒香的人非富即贵,这个追查的方向似乎可行。”
“何必这么费劲呢?”
杨太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敖丙扭头,见杨太真今日依旧穿着素净道袍,但不似之前那样娇俏爱笑,眉目间溢着淡淡哀愁,站在偏殿门口,一袭梅蕊落雪的风姿。
“你不也说了,破马胆是突厥巫医的秘密。”她看向褚鹤手中那本医书,“知道血寄这种邪法并能还原毒液的,一定与突厥巫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今日怎么舍得出卧房了?”褚鹤瞪她一眼。
“成日里在房中照镜子,心慌。”杨太真一步一步走到桌前,旁边就是敖丙放置佩剑的矮几。
褚鹤摇头:“照来照去有何用?徒劳。”
敖丙听不明白两人话语中的机锋,杨太真此时却问他:“敖丙,你这丑剑穗儿哪里来的?”
“是……”
“佩金鱼袋那家伙亲手做了给你的,是不是?”她伸出玉葱似的手指撩起剑穗儿轻轻一挑,“好笨的一双手啊,你看,散了。”
那歪七扭八的穗头终是没撑住,红线四散,上元夜作为礼物送出的剑穗儿碎满地。
敖丙立刻弯腰去拾,杨太真却比他更快,从地上捞起最长的那根穗头红线,握在自己手心里。
“能不能还给我?”敖丙认真地问。
杨太真伸手晃了晃:“下次吧,下次你与他同来见我,我便将红线还你二人。”
“与他何干……”
“敖丙,你不该。”杨太真忽道。
敖丙闻言一愣:“太真道长何出此言?”
“爱是人间最难求的奢望。”她垂眸将红线一圈一圈地在尾指上绕着玩,“你若寻到了,便莫要轻慢它。”
这话缓缓地落下来,刺入敖丙胸腔中最隐秘的角落。
是不该奢望爱,还是不该轻慢爱?
他海水般的蓝眸怔愣着,李哪吒的模样在眸底晃动。
孩童,少年,青年。
学子,校尉,将军。
同窗,挚友,以及……痛苦地扯着纸鸢、鲜血淋漓却仍倔强不肯放手的某种关系。
漫长的时间化作纸鸢的线,把他缠绕和割破。从前不敢想的那个字今日却由杨太真口中说出来。
爱怎能生发在步步如履薄冰的暗夜里?
不对啊,敖丙,不对。
春来花开,秋至果熟,雁向南飞,征鸟去了便不归。爱亦是一种本能,向来不需要太多条件和理由,你明明都懂的,敖丙。
他不会再开口了。他又要如纸鸢那般飞走,飞出长安,飞到再难相见的地方,多年后变作黄沙中的寂寞枯骨。
敖丙,勇敢一点,向他伸一伸手。
心中的声音一遍一遍回响,吵得他直想落泪。他甩甩头,沉默地垂眸。
褚鹤叹息:“现下好了,你不痛快,连带把他也说得难过了。”
“我没有不痛快啊。”太真咯咯笑起来,重又回到多日前那天真老成的模样,殿中光影错落照亮她丰盈的面颊,“鹤官,你说得对,照镜子有什么用?都是徒劳。我不再照了。”
“那自然好。”
敖丙仍未明白两人话中的镜子有何深意,杨太真这段时日突然失意,在房中顾影自怜?这没道理,她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好几年,就算是失了圣宠,也不该轻易露出这样的情绪才是。莫非……和上次那个神秘的男子有关?
“敖丙,”太真忽然叫他,眼神中明亮的那部分正以极快的速度消失,沉沉的狠厉盖住顾盼生辉的眸光,“你和李哪吒,要为恩师报仇,是不是?”
“是,此事从初次见面便没有欺瞒二位。”
“那你以明鉴院起誓,定要找出谋害张九龄的凶手。”
“我以明鉴院起誓……”
“我还没说完。”太真打断他。
那美丽的嘴角上扬,眼中却一丝一毫的笑意都没有。她直直看向敖丙,眼神穿过他的身体,像在看某种虚无的空洞,又像在看另一个时空的另一个人那般。
随后她一字一顿地说:“找出谋害张九龄的凶手,然后我们杀了他。”
“太真!”褚鹤怒喝一声,“你够了!”
“怎么会够呢,鹤官?你难道不想吗?”殿外钻进来的风吹散发髻,杨太真一头青丝凌乱披散,在风中轻轻地扬,“找到他,我们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澎湃的恨意呼之欲出,我们要杀了他!
Chapter 15: 秽明珠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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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15
去岁适逢三年时限,全国各地新造了户籍,汗牛充栋的户籍资料册由户部司抄录四份,馆藏一份。由于人手不足,许多户籍册还在馆中乱七八糟地堆着,尚未完全整理完毕。
左金吾卫查户籍一事原本应拒绝的,毕竟小李将军攀的是陈玄礼一脉,与右相心腹、侍郎高平算是“事二主”。但李哪吒写了份公函来,话里话外指着望春楼盛会恐有恶贼觊觎。
明眼人都知道这话没几分真,但明眼人也不敢不应这茬儿。不为别的,就怕撞上那细微概率真出了事,高平长十个脑袋也不够杀。
于是他索性睁只眼闭只眼,任由金吾卫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户籍馆,只淡淡嘱咐一句:“别弄乱了,如有余力,帮着收拾收拾。”
李哪吒的目标明确,吩咐赵顺子带人专找在长安登了籍的突厥人,另比对所有入城的过所记录,重点排查三年前张九龄去世后数日进入长安的可疑人士。
户部司的新籍齐全,诸多文臣武将、世家望族的户籍都能在此寻到,连哥舒翰、史思明等军中名人都在去岁新造了籍,李哪吒看了一眼,记在心里,又督促赵顺子继续找下去。
但从午时找到酉时,这支以眼神毒辣闻名的金吾卫愣是没找到符合条件的突厥人。
有户籍的突厥人大部分都是老实本分的商人,过所顶多只有西行进货。而三年前的入城记录又记载不详,很难看出是否有人浑水摸鱼。
“都在这里了?”李哪吒揪着路过的户部巡官问。
“突厥人造籍不多,都在这里了。”巡官垂首回答。
待巡官走远,赵顺子鬼鬼祟祟摸上来低声说:“小将军,我看侧馆里有几个柜子,里头放了类似册子的东西,但柜上什么都没有写,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你要找的人有关。”
“你们继续找,我去看看。”
李哪吒瞅了个无人注意的空档闪身钻进侧馆,里头的大柜没有标签和类牌,也没上锁,他好奇地拉开柜门,却见里头并非什么突厥名册,而是一摞摞正要送往京兆府和兵部的京畿流民录。
他翻了几页,找到了那帮山贼的名字。
民为天子而生,天子赐民耕地——原该如此。农户们本有百亩地,但层层剥削挤占,大部分人甚至拿不到十亩的土地。只是租调、户税、地税一样不少,仍按百亩征。每年到了征秋税的日子,田边地头便一片哀戚之声。
光鲜亮丽的长安岁岁丰收。可怪得很,越是丰收,流民越多。黎民忙着逃户,流浪天涯也有,落草为寇也有;官员忙着括户,抓回一个便能得一份赏,长安的富庶记他一功。
巡官又来催促了,李哪吒撕下写了老七、老卫等人名字的页面,胡乱塞进怀中。兵部在登记募兵时会对照这份流民名录查证身份,上了名录的人免不了挨一顿打,那帮山贼若要从军,把他们的名字抹了是最好的。
“查不到了。”赵顺子腰酸背痛,“小将军,三年前的那几日其实进长安的人不多,我翻了翻故纸,那段日子适逢安禄山和高仙芝两员大将凯旋回朝,又遇上天子胞妹玉真公主生辰,长安戒严了好长一段时间,想混入城中并不容易。”
“知道了,走吧。”李哪吒挥手,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老赵,你在长安可有本家?”
“本家?有不少呢!”赵顺子一边把户籍册子放回原处,一边回答。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赵烁的男子?今年大约四十五岁,天水或潞州人,白净,一双卧蚕眼,从前是做傀儡师的。”
赵顺子想了一会儿,摇头:“不认识。不过我老家还真是天水的。小将军,我们赵家在天水算当地大族,所有姓赵的多少都沾点亲带点故。赵氏祖祠里头有一本厚厚的族谱,族谱上的名字成千上万,你要是有这个耐心,愿意等,我写信给天水的堂兄,让他帮忙去看看?”
“真的?”李哪吒惊喜地拍上赵顺子肩膀。
“当然,你说的那人若是天水当地出身的,多半能找到。如果是潞州人,我就帮不上啥忙了。”
“多谢了,明日新丰居喝酒吧。”李哪吒想了想又说,“我不一定去,但酒钱算我的,跟卢老板说记我账上。”
赵顺子没敢告诉李哪吒这半年来哥几个喝酒都偷偷记在他账上——小李将军在银钱方面向来是个糊涂的,将军府的佟管事也不怎么管事,卢四平拿了账单去府上兑钱,总是问也不问便爽快兑了。
走出户部官署,李哪吒忽然又伸手:“老赵,我身上没有散钱,给你一两银,你给我八百五十钱。”
“要做什么?”赵顺子掏出钱袋数钱给他,“小将军,你白亏了一百五。”
“不亏。”李哪吒收了这堆铜钱,将它们专门与钱袋里原有的一枚开元通宝分开放好,“跟人合干好事呢,今日是第一次乐捐。”
赵顺子斜瞥一眼,金吾卫的直觉告诉他小将军定是起了些春风拂柳的心思,不由得暗自感叹,但愿小将军莫娶个善于度支的精明夫人回家,否则他们的糊涂酒账可就到头了。但细细思量又不怎么像,谁家怀春儿郎眼里尽是些深深浅浅的惆怅?
一行人今日没骑马,出了皇城继续往衙署方向走,刚到务本坊便见一堆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有人打闹的动静传来。
“让开让开!”赵顺子立刻提刀开路,“金吾卫在此,何人城中喧哗?”
“哟,大人,赶紧瞧瞧,快出人命了!”几个妇人七嘴八舌地说,“也不知道哪个权贵家的走狗,光天化日之下便这么欺负人!”
人堆之中,三个壮汉正围殴一个三十来岁的精瘦男子,男子弓身侧躺,哀号着护住脑袋,身上布衣满是血污,壮汉一脚踹上他肚子:“干你娘的臭牙子,敢送来那种破烂雕像,敢对吉大人不敬……”
“住手。”李哪吒站在赵顺子和其余金吾卫士兵身后,冷冷地说了一声。
壮汉们回头只看见一名金吾卫校尉带着人,不当回事,嗤笑道:“金吾卫今天也管不了这事!”
“同样的话我不喜欢说第二次,长安城里向来只有畜生听不懂人话。”错金横刀挑开士兵们的肩膀,一袭英武暗纹黑袍的李哪吒从人后缓缓踱出,腰间的金鱼袋轻晃,一双红眼睛扫过三人的脸颊,“你们三个,谁家的?”
其中一人认出了李哪吒,戳了戳另两人的胳膊:“小陈将军来了。”
随即三人阴阳怪气地笑起来。
这话是极大的侮辱。关于自己和陈玄礼的关系李哪吒从来没有刻意回避,也懒得多解释,三年来他在金吾卫干出了怎样的成绩有目共睹,许多流言随着金吾卫整肃长安的铁腕也自行消失无踪,今日在务本坊的人群中再提,无异于一巴掌直接扇他脸上。
“吉温家的。”赵顺子在身后低声递了一句。
果然。
吉温是李林甫心腹,为人野心勃勃,行事残忍。若说李林甫得势这些年尚且愿意留给世人一张假惺惺的笑脸,吉温便连面具都懒得戴一下。城中人忌惮右相,自然也忌惮他。
李哪吒笑了笑,问道:“老赵,按大唐律,纵犬伤人如何罚?”
赵顺子大声道:“按大唐律,犬主故意纵犬伤人,按斗杀伤罪论处!若致人死亡,则按杀人罪论处!”
“听到了吗?”李哪吒转向那三人,“你们伤了人,吉大人可要论罪受罚喽。”
“我去你娘……”一个家丁撸起袖子便要挥拳,被另一人一把拉住。
再怎么嚣张,对方可是陈玄礼亲自提拔的三品金吾卫将军,莫给吉大人和右相惹出些多余祸事才对。
那家丁往地上唾了一口,招呼同伴要走。
“我准你走了吗?”李哪吒忽道,“干干净净的务本坊平白染上狗唾沫,碍眼。跪下擦干净,再去京兆府把事情交代清楚。”
“啊……将军,不用……”地上那牙郎费劲地爬起身来,擦去嘴角血痕,“不是什么大事……散了便算了。”
赵顺子皱眉扶起他:“你要紧不要紧?去不去医馆?”
“没事没事。”牙郎咳嗽几声,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地钻出人群跑掉了。
那三个家丁也要跑,李哪吒一把薅住其中一人的头发,硬是在一片鬼哭狼嚎中把人拽了回来,随后一脚踹向他膝窝:“干你该干的事情。”
家丁见他一双红瞳似要迸出火来,不敢再造次,只好跪着拿衣袖使劲擦地。
“谁让你擦的地?”
“小陈……小李将军!”
“听不到。”
“小李将军!是小李将军!”家丁颤巍巍地大喊道。
“记住,李姓是国姓,我乃皇室同宗的陇西李氏、卫国公李靖之后,”李哪吒冷冷地说,“日后若再让我听到这些污言秽语,你家主子定是要被参一本的。”
“是……是。”
“长安有的是做人的机会,你们却不要。”他用刀鞘拍了拍家丁的肩膀,“如此卖力地当走狗,却只敢撕咬更弱者,只会让人瞧你不起。老赵!”
“在。”
“绑了,送京兆府。”
“但那挨打的牙郎已跑了……”
“莫管,就让京兆府把人先留着,吉大人若想要人,需得亲自跑一趟才行。”
赵顺子明白,小将军今天真动怒了,不仅亲自出了手,还必须给吉温上上嘴脸心里才能舒服。
“兄弟们,干活吧。”见李哪吒走远,赵顺子一声口哨,又道,“干完活儿去新丰居喝酒,老规矩,小将军请的。”
“好嘞!”
人群中一个晃悠悠的身影闻言便朝朱雀大街走去。
卢四平正招呼熟客,见来一醉鬼,怪道:“你不是一个时辰前刚喝过?怎的又来了?”
醉鬼嘻嘻一笑:“一个时辰前自己掏钱喝的,这会子有人请我喝。”
“谁请你喝?我这里可不兴赊账的。”
“记左金吾卫将军李哪吒账上。”醉鬼凑近说,“他可是个人物,乃陇西李氏、卫国公李靖之后……”
“你是不是偷听金吾卫聊天?”卢四平白了醉鬼一眼,“人家金吾卫的酒账,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我也算他本家!”醉鬼急了,“这长安城里,谁还不姓李呢?快快快,记账,我要十年陈酿。”
卢四平正要骂他两句,抬眼又看到一个姓李的家伙踏入新丰居。
“十年陈酿!记我弟弟账上!”李承惑大呼小叫。
“你哪个弟弟?”
“左金吾卫将军,李哪吒!”
卢四平嘴角抽搐:“小李将军专和我打过招呼,他没有名为李承惑的兄长,严禁以此记账。”
李承惑哎呀一声准备耍无赖,忽然闻见一阵浓重的酒气自身边飘过,身穿青色圆领袍的醉鬼嘟囔着什么与他擦肩,腰间空荡荡的酒葫芦还撞了他一下。
那张脸,好生眼熟啊。
他伸手想拉住对方仔细瞧,可那醉鬼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
李哪吒匆匆赶到延祚坊的时候,敖丙已经带回了小哑巴。程木匠收了敖丙的银钱,正局促地搓手道谢。
他一个穷木匠是收不起学徒的,就算有那心思也没有多养活一口人的本事。他手艺好,但攀不到城北那些有油水的单子,黑心牙郎收购他的木作多半也会因他的贫苦出身使劲儿压价。
现下敖丙不但真给他带来了学徒,还说定每月给他一千七百钱,他一个老实巴交的手艺人也不会说漂亮话,只能结结巴巴地不断感谢。
“你师傅还有个儿子叫程啸虎,是个了不起的读书人,他这会儿不在,应该在国子监温书。”敖丙揉了揉小哑巴的脑袋,“从今往后你和程家夫子同住,若想读书,可以求教啸虎哥哥,但不可以打扰他备考,明白吗?”
小哑巴点点头。
这几日大概是让老七教明白了,小哑巴渐渐接受了回长安一事。他识得写一些字,但不多,将自己“陶鸿飞”的名字歪歪扭扭写给敖丙看过,敖丙问他旧家在何处,可愿回去看看,他便收了纸笔,不肯再写。
“好好学一门手艺,将来自立门户,重在长安立足。”敖丙出门时对小哑巴挥了挥手。
小哑巴长得虎头虎脑的,有一双乌黑眼睛和圆润的鼻头,程木匠牵着他,一起对敖丙鞠躬。
程家外面那棵大树下,李哪吒安静地等着,等到重戴上面具的敖丙出现,立刻迎上去,递出钱袋里头的八百五十钱。
敖丙本想拒绝,但那只手伸到面前,拒绝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铜钱带着李哪吒的体温,敖丙把这串温热攥在手中,心也跟着扑通地跳快了几分。
两人上次分开明明没多久,但又像隔了经年那般,总有许多话想说。
“之后去骊山可能更不方便了。”敖丙说完褚鹤的推断,又告诉李哪吒,“我下山的时候遇到工匠,原来天子要在骊山新建一座行宫。”
“新行宫?”
“名字都拟好了,叫做华清宫。”
李哪吒扭头看了一眼破烂陈旧的延祚坊民居,没有说话。
“还有一件事,我有些在意。”敖丙顿了顿,继续说,“我接走小哑巴的时候和老七聊了聊,他顺嘴说起了神秘车队。”
“就是他们本想打劫的车队?”
“没错,以你的经验,避开官道的神秘车队一般意欲何为?”
李哪吒说:“从城中窃货运赃的居多,这几年我办过十来桩类似的案子,几乎都是在城中盗窃了富贵人家或稀奇物资,偷偷往外运。”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老七说……那些马车,入城方向辙印深,出城方向反而辙印浅。”
李哪吒一愣:“你的意思是,神秘车队是在往长安城里运东西?”
“应该如此。所以想着告诉你一声,不知道会不会是火油硫黄之类的危险物件,如有必要的话,查一查也稳妥。”
“火油硫黄决计不可能运进城中,只要露出一丁点儿破绽便有不知道多少人要掉脑袋,况且金吾卫还训了细犬专查这些东西,一车一车地运进城难如登天。”李哪吒想了想,又道,“但你说的确实可疑,是该查一查。”
“你呢?在户部司有什么收获?”
李哪吒无奈地摇头,敖丙听他说完务本坊那桩事情后沉默了一会儿,忽又道:“还有一个时辰才宵禁,你若不忙,我们回曲江池看看吧,正好离得不远。”
“嗯。”
小李将军的心情有些低落。敖丙自然知道,遇到那般恶心人的事情,任谁的心情也好不起来。他轻轻拍了拍李哪吒的肩膀,两人一起往东走。
穿过延祚坊不远便到了拜雁阁的旧址。这原是宫里几位娘娘为了跟明鉴院的风才央着天子嘱咐礼部开设的,张九龄罢相后,拜雁阁自然也无人在意了,现在几经易手,成了一处武馆。
拜雁阁与明鉴院中间隔着大慈恩寺。
皇家寺庙香火至盛,钟鼓遥伴诵经声翻过红墙,传入两人的耳朵。玄奘法师的巨大造像宝相庄严,那双垂下的眼睛悲悯地看向长安的土地。
两人还是少年的时候来过大慈恩寺一次,因李哪吒想爬上雁塔顶端,在至高处看长安。可雁塔内存着珍贵的梵文经书和无数佛舍利,哪能轻易让人进入并攀爬?
两人被巡寺僧人礼貌地请了出去,李哪吒毫不气馁:“敖丙,这大雁塔不让我们爬,荐福寺还有一座小雁塔,咱们改日去爬。”
“傻子,雁塔都不让上的。”敖丙告诉他,“何况这还是皇家寺庙,拜雁阁的名字也正是因为对雁塔有尊崇之意才起的。”
“那怎么办?我想站在很高的地方看看长安。”他想了想又说,“如果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明年上元夜就不用去城中跟人挤来挤去地观灯,咱们两个登高望远,多好呀!”
敖丙歪头思索片刻,认真地说:“咱们两个在城中观灯也很开心。”
多年过去,当天的少年后知后觉地明白,令人开心的不是“城中观灯”,而是“咱们两个”。
他们走过大慈恩寺,走过早已荒废的明鉴院,走到曲江池边。
二月到了,空气中丝丝缕缕有了春的气息,拂过水面的风少了几分凛冽,变得温柔。明鉴亭还在,只是题有名字的牌子摘了。
李哪吒站在亭中看向曲江池,心里仍是说不出的压抑,直到敖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怔怔地看向那张让他总也忍不住思念的脸,忽开口叫他:“敖丙。”
“嗯?怎么了?”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第一次杀人的经历?”
Notes:
一些注释:
括户:这是中国古代官府清查隐漏、逃亡人口并纳入户籍管理的活动,唐代专设有括户使,户籍人口与官员考核政绩紧密相关。唐律:本文中的唐律条款大多参照《唐律疏议》和《唐六典》,前者成书于唐高宗永徽年间,又名《永徽律疏》,后者成书于开元年间,唐玄宗撰,李林甫注,实则为张说、张九龄等人编纂而成。
大慈恩寺:大唐贞观年间太子李治为其母长孙皇后修建的皇家寺庙,是佛教唯识宗的祖庭,并由玄奘法师主持寺务,创建译场。其中著名的大雁塔(慈恩寺塔)由玄奘法师亲自督造,至今仍是西安的标志性景点之一。
Chapter 16: 梦胡蝶
Chapter Text
16
“他凭什么能做校尉?”
李哪吒初踏入金吾卫之时,这句话戳他脊梁骨最多。
时任左金吾卫将军与张九龄是故交,也知道李哪吒的来头和本事。只是这校尉不好做——不久后将军贬谪,底下无人服他,上头无人顾他,他遭的白眼和编排一天比一天多。
他没有放在心上,或者说,张九龄教过他,无需放在心上。
“做人当如何?”张九龄曾经说,“自生而高洁,坚守本心便有芳华,世间任何流言也不能摧折去。正如那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李哪吒手底下上百号人,都当他是个不成器的宗亲纨绔子,只有赵顺子时不时撞见他在未明的晨光中舞刀弄剑,对他生出佩服,因此待他的态度也比其他人宽厚许多。
那一日他带人去巡街,走到延康坊忽然遇到几个路人尖叫着往坊外跑,随后一个满头是血的妇人跟着跑出来,她身上的衣衫已经难以蔽体,脸上、胳膊上、腿上全是新旧交杂的伤口和淤青。
见了金吾卫,妇人扑通一声跪下:“官爷,救救我吧!救救我!”
男子的声音随之响起:“贱妇,跑……还敢跑?!”
身形强壮的醉汉已经喝得神志不清,手里拎着根血淋淋的铁棍,再一棍子下去,妇人恐要脑袋开花。
“你做什么?”李哪吒冲上前去,抬刀挡在醉汉身前。
刚满十八岁的校尉还带了些少年的青涩稚嫩,也没料到酒壮疯人胆,对方一掌将他推得后退了好几步,骂道:“干你娘的狗东西,滚,你爹教训自家婆娘,你管得着个屁!”
“就算是夫妻也不能这般动手!”李哪吒吼道。
“欺负你爹不懂唐律?”醉汉的铁棍在地上拖得当啷作响,“我就算把她打残了,也能减罪两等,无非是牢里蹲两天而已,你猜怎么着,你还得管你爹两天的饭呢!”
“算了。”身后有金吾卫士兵嘟囔,“这家伙也不是第一天动手,好多次了,我们都习惯了,不至于要了性命……”
“今日挨打的若是诸位的母亲、姐妹、女儿,还能说出这等风凉话?”李哪吒愤怒地问,“我怎么不知金吾卫口中的护卫京城百姓还要分一分男女,是女子便不配得到庇护?”
那说话的士兵嗤笑一声:“校尉愿意管就自己出手去管呗。”
李哪吒气得胸口发堵,拔了刀就指向比自己高大强壮不止一圈的醉汉:“把你的东西扔了,跟我回金吾卫衙署。你若不愿安稳过日子,便去京兆府,判你二人义绝。”
“绝?我绝你祖宗!”醉汉呸了一声,铁棍子呼啦一下抡起来,直敲向李哪吒的头,“今日谁……谁拦我,我便一起打死!”
铁棍凶狠砸下,李哪吒猛地侧身闪开,惊出一头冷汗。这醉汉竟真敢和金吾卫动手!
他心中也气,一个马步滑到醉汉身后,反手执刀,用刀背狠狠砸向醉汉的膝窝,醉汉吃痛,右腿失去平衡跪倒在地,那根铁棍猛地自手中往身后扫,差点儿又砸到李哪吒。
李哪吒一脚踹上醉汉握铁棍的手,待棍子脱手后踢开,随后使出全身力气自后面按住醉汉,招呼其他人:“拿绳子来捆了!带回去!”
落难的妇人在路人的帮助下拿一块布止住了额头的血,哭着大喊:“谢谢官爷,谢谢官爷!”
她的声音再度刺激了那醉汉,他不知道从哪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歇斯底里地吼起来,砰的一声将李哪吒从背上甩下去,三两步就要冲向路边的妇人。
李哪吒一骨碌爬起来,想挡在醉汉身前,醉汉却一把扼住他喉咙:“滚!滚啊!挡路的狗!”
他挣扎着往下卸力,醉汉却不依不饶地压上来,把他死死地钉在地面。 从一只手增加到两只手,铁钳似的,他连半口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脸渐渐发青,神智也开始模糊。
他听到赵顺子在喊什么,金吾卫的士兵们终于肯冲上来,试图掰开醉汉的手,但他强壮无匹,又疯得起劲,怎么掰也掰不动。
李哪吒的手胡乱挥舞,触到了掉落在地上的佩刀。
求生的本能让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刀柄,往身上那黑压压一片的某处刺了进去。
那双发疯的瞳孔骤然瞪大。
随后天色变亮了,空气重新钻进他胸腹,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脑中一片空白。
“李校尉,李校尉?”
躺了许久,他听见赵顺子叫他。
“现场收拾利索了,围观的人群也驱逐了,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我叫衙署那边派马车来接你。 ”
李哪吒撑着坐起来,看见自己身上的血,颤抖着回答:“不必。 ”
“你这样怎么回去?”
“我走回去。 ”
他用刀当拐杖将自己撑起来,走出两步又问:“衙署营房哪里可以洗浴?”
“最西头有一口井,平日里大家都是打了水直接冲洗的。 ”
“知道了。 ”李哪吒一步一步往前走,“多谢。 ”
浑身是血的李哪吒在日暮前走回了衙署,丝毫没有注意到路边一辆马车掀起帘子,白发紫袍的男人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衙署人多,但李哪吒出现后便立刻鸦雀无声。
这个血糊糊的十八岁少年今日在闹市一刀斩杀了恃酒行凶的醉汉,手上攒了第一条人命。 他们看向他的眼光里有惊讶,有钦佩,也有同情。
李哪吒一句话也没说,拎着刀径直往营房方向走去,走了很远很远,走到天黑,终于找到赵顺子口中的井。
那晚,他好几次想跳下井去。
连头发丝都潮湿黏糊,沾满醉汉的血,他一桶一桶地打水往身上冲,冰凉刺骨的井水淋到头上却像沸腾了似的,烧得骨头缝都痛。
原来人在刀剑面前是柔软的。
尖刀刺入一个人的腹部,轻而易举,像刺破一匹新织的布或扎入一潭烂泥,没有什么声音,只感觉到抖,自己抖,对方也抖,随后鲜血喷出,溅一头一身。
刀抽回来,也抽走一条性命。 强壮的醉汉忽然不动了,扑通一声压在他腿上。 好多血,一个人为何会有那么多血,怎么流都流不尽。 随后那些血化作纠缠的红线,把他捆起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我杀人了。
浑身湿透的李哪吒颤抖着回到营房。
校尉有自己的房间,可那小房间此时也空得骇人,他赤裸着身子躺在榻上,没多久便发了高热,痛苦地闭上眼睛。
身上洗不干净的红线四处攀爬,忽有一人走到近前,问他:“你怎么了?”
是敖丙的声音。
李哪吒此时顾不上这是梦还是别的什么,他伸手去抓,抓到敖丙微凉的手,随后放到自己额头上,低声道:“敖丙,我…… 我杀人了,我害怕。 ”
敖丙在榻边坐下,垂头看他,蓝色发丝落到他身上,和红线缠在一起:“傻子,不要怕。 别忘了,你十五岁那年便立志要去边疆杀敌,这是必经的路。 ”
“可是,只一刀,一个人便死在我眼前……”
“你若不出刀,死的是你。”敖丙轻抚他滚烫的额头,“你做得没错,哪吒。”
“你叫我什么?”
“哪吒。”
他忽然笑了,随后一滴泪自眼尾滚落:“你从不这样叫我。”
“你想听我这样叫你,不是吗?”敖丙也笑,身子俯得更低,挺拔的鼻尖蹭上他侧脸,“好烫呀,哪吒。”
随后敖丙张开双臂,轻轻地、缓缓地,把他拥入干燥温暖的怀抱里。他闻见清冽的松香,又伸手抓住一缕下垂的蓝发。
“你看,”敖丙抱着他,在他耳边说,“血污已经洗净了,会好起来的。”
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意识正被拽进一个巨大的混沌漩涡,快要不清醒了。
“我想你。”他哽咽着说,“敖丙,我很想你。”
“我在这里。”敖丙说,“今夜不要害怕,我不走,会一直陪着你,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吗?我想要的……什么都可以?”
“当然。”
他松开手中的蓝发,发抖的手一把勾住敖丙后颈,随后闭着眼吻上去。
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对情爱一事懵懂而莽撞,并不知道亲吻应该缱绻还是热烈,他只知道这一夜他杀了人,缩在黑暗中发抖,而敖丙一定是来救他的。
他躺卧着把敖丙拉入怀中,双手扣住敖丙后脑,疯狂地从那微凉的唇间攫取他想要的爱意。敖丙一直笑着看他,双手轻按在他胸膛上,甚至伸出舌尖逗弄他的唇齿,惹得他快发疯。
他手往下滑,焦急地想扯下那一袭白袍上最板正的束带,却听敖丙轻喘着说:“傻子,人生而赤裸,你且仔细瞧瞧,何来外物?”
再定睛一看,敖丙不知何时已和他一般赤条条不着寸缕,一头蓝发披散至腰间,卧在他身边,又伸手抚过他喉结、锁骨、胸膛与绷紧的下腹:“你想要我,是不是?”
“是。”李哪吒不知道自己是否烧糊涂了,欲望太灼人,他难受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想要你。”
“可是哪吒,你我都是男儿身。”敖丙忽然支起身子,俯在他耳畔低语,“你可知道如何与我共登极乐?”
“知道……”他艰难地挤出不成行的句子,“从前便知道的……”
“是吗?看来魏少游那里什么话本子都有。”敖丙的手继续往下,握住他早已滚烫坚硬的茎身,“哪吒,还在等什么?你瞧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隐忍而沉默的火山开始剧烈涌动,身体在寸寸皲裂,天摇地动,震耳欲聋。
于是他翻身压下,用几乎是原始的本能去亲吻敖丙,舌尖咬出血来,敖丙将血渡进他口中,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再害怕这血腥气息了,甚至生出难言的愉悦来。
“你从哪里来?”他粗喘着问敖丙,“这里是金吾卫的衙署内,你如何来的?”
“我自你心头来。”敖丙仰头任由他在自己颈间作乱,“你满心满怀地想我,我便来了。”
一双手游走过敖丙每一寸赤裸的肌肤,两个人的急促呼吸开始在逼仄的床榻间交缠。
“我想你。”李哪吒痛苦地重复,“敖丙,我想你。”
“哪吒,我可以将我的全部赠予你。身体,魂灵,时间。我们就这么缠住彼此,一生一世,或永生永世,我们在一起,这人间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惧怕。”
好奇怪,敖丙怎么知道他在贪婪地妄想什么?
月儿将没入东方,夜色所剩不长。
他不管不顾地用力拥抱敖丙,俯身亲吻和撕咬。他听见敖丙唤他名字,脑子里早没了丁点儿清醒,于是放任欲望闯进那修长的双腿间,蛮横地插入,喘息着抽动,连红眼睛也发热。
眼前朦胧地起了一片雾,由红色变为蓝色,叫他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敖丙的模样,看不清敖丙是否同样欢愉地享受,也看不清敖丙的双眸之中有没有他被欲火烧得神魂颠倒的身影。
“敖丙……”
没有回答。
“敖丙……”
没有回答。
“敖丙!”
依旧没有回答。
李哪吒猛地从榻上坐起来,大口喘息,后背挂满冷汗。再低头一看,赤裸的腿间黏腻一片,昭示着那个可耻的春梦已经无情地结束。
他红着眼看向空无一人的房间,伸手痴痴地按住胸口,那里似乎还留着敖丙的温度,又似乎已经悄然缺了一块,着实很痛。
三年过去,第一次杀人后大病了数天的李校尉长成走路带风的少年将军。
他站在曲江池畔将曾经的怯懦与恐惧和盘托出,连带着今天在务本坊受的委屈,都勇敢地说,只是说到最后红着脸瞒下了春梦的部分,轻轻地冒了句:“那晚我很难受,后来梦到你了,便好了。今天心里也难受,但见到你便好了。”
他没想到敖丙此时问他:“哦?梦到我什么了?”
眼前的敖丙与梦中的敖丙重重叠叠,令他耳热,不敢再看,只能含糊道:“记……记不清了。”
“是吗?没想到我还有这样的功效。”敖丙打趣道,“小李将军,莫将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人常笑蛙目光短浅,却不知自己也生活在幽深井底,看到的只有那一角天。以讹传讹的碎片拼不出一个人真正的全貌,你是什么样的人,无需将自己剖开给他们看,甚至无需给我看。”
李哪吒扭头看他。
“你这个人,可有让自己满意吗?”敖丙问他。
他想说满意,却忆起三年来的缺憾,以及与敖丙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圆满,于是垂下头,更改了措辞:“还行。”
“那就够了,李哪吒,信你自己,你便是全天下最好的人。”敖丙笑了笑,靠在亭子栏杆上,看曲江池的水波荡漾。
李哪吒怔怔地看向敖丙的侧脸。
敖丙才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千般好万般好,说也说不尽。
只是多年以后的敖丙会过怎样的生活?会不会平步青云,登高拜相?会不会光耀门楣,儿孙满堂?他拼命地想象,却在那样的生活里想象不出自己一丝半缕的影子。
于是他便收了念头,继续这么看着。
哪怕得一刻相伴也是好的。都记着,把今日的每一缕风、每一枝柳都记着,把在长安与敖丙一同走过的路记着,日后在远方遇上孤独困苦便不至那么难熬。
看得久了,敖丙察觉到了什么,于是转头问他:“怎么了,有话说吗?”
“没。”
“你这人也是怪,有时候叽里咕噜能说许久,有时候又突然惜字如金。”敖丙盯着他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哪吒总感到敖丙越来越爱直直地盯着自己看,时常看得他耳根发烫,忍不住想东躲西藏。
“我也没有……惜字如金吧。”
“你不说也行。”敖丙温柔一笑,“也许哪日由我来说,未尝不可。”
“什么?”
“没什么。”
敖丙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转向不远处的大慈恩寺,那边似乎来了什么人,数辆马车往寺中行进,喧哗声接连传来。
“望春楼盛会在即,从其他地方回长安的宗亲和文臣武将们都需遵圣谕来大慈恩寺供奉进香。”李哪吒向他解释道,“今日二月初一,供奉人应该是某位将军。”
车队最后压轴的是一辆四乘华盖马车,这是天子规制,世人绝不可逾越半分。
但有一人例外。
马车入了寺门停下,四个等候已久的小宦官一拥而上,掀帘的掀帘,布踏的布踏。一个巨大的肥胖身躯从加宽的马车里头探出来,在宦官的搀扶下重重落地,咚一声巨响,如同一座小山压下来。
褐色眼睛被满脸横肉挤成一条缝,脸上络腮长髯修整得倒是精致,身披绫罗,脚蹬马靴,显得有几分不伦不类。
旁边立了个皱纹横生的老宦官,穿着打扮皆是上品,怀抱一把金丝长香,见来人下车,恭敬一笑。
“怎的有劳高大人亲自跑一趟?”那人声如洪钟。
“圣人御赐的长香,不敢耽误,特意送来的。”高力士看向那双褐色眼睛,“此次重回长安不易,有任何事情尽管吩咐……安禄山大将军。”
安禄山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寺门内新冒出来的桂树叶儿都抖三抖。
“走吧!”他豪爽挥手,“今日供奉什么佛啊?我粗人一个,识不得你们汉家神佛,到时候拜错了,诸位可别放在心上。”
众人皆讪然一笑。
“大将军这边请。”
住持行前,安禄山居中,高力士殿后,其他人远远缀着。
天家的佛自与民间那些泥胎木像不同,披金衣,坐金殿,寻常人磕破了头也拜不到,所以大慈恩寺的神佛不恤苍生。
两个巡寺僧将寺门缓缓阖上,路人探究的目光就这样被关在外头。
Chapter 17: 深万丈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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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二月初二,辰正。
“啪”,一个装着石头的信袋落入国子监最偏僻的求贤堂围墙内,不偏不倚落在敖丙脚下。
今日是在国子监最后一天,他将自己每夜里手抄的书与典仔细装订好,带来四门求贤堂,分发给诸生。
这三年来他做白身四门博士,教过的学生何止上百。 这些人因他的缘故得以在国子监这样的官学就学,若去考科举,也不再需要费劲地从发解试考起,大多人只要通过了国子监的考核,便能直接参加春闱。
程啸虎便是其中之一,今日他和诸生一早前来与敖丙道别,用自己攒的钱买了支紫金羊毫笔,说什么也要让敖丙收下。 春闱在即,这群人都拿到了省试资格,敖丙便早早遣散了他们,遥祝众人金榜题名。
此时求贤堂的院内只有他一人,那信袋显然是专扔给他的。
打开信袋一看,石头下压了张裁得很小的洒金笺,上头写了几个字:平康坊回春阁。
小笺翻至背面,还有“亥正”二字。
字迹太熟悉,皆出自魏少游之手。
敖丙无暇从正门追出,白袍一撩便飞身踏上院中假山,再借力翻上墙头,往信袋扔来的方向张望,可务本坊的街道上人流如织,根本分不出究竟是谁干的。
他无奈地跳下来,拿着小笺看了又看,随后出门牵了马往回走。
回春阁是平康坊最大的医馆,因位置特殊,名医云集,前来求医的人络绎不绝。阁内别馆得了金吾卫准许,夜不闭户,方便医者趁夜出诊。
确实是个长夜密会的绝佳去处。
二月初二,巳正。
魏少游在相府二进院的账房里坐着,活动酸软的腕骨。李林甫排场大,相府管事共有足足五个,每人专司一职,覆盖了吃穿用度行。但说来也怪,李林甫并未让他越过几个账房先生负责府中的具体度支,只给他一把府库钥匙,让他无事便上东西二市转转,遇到什么有趣东西可随意购入。
直到今早,魏少游本想出门去西市,却被另一位朱管事叫住,说自己手伤了,请他帮忙写日用采买单,他欣然应允,坐在账房中认真地按吩咐写。
相府规矩多,采买单也要详细到具体店铺与送货时间,洒金笺他写一张,朱管事便拿走一张,直到写完足足五十张,朱管事才道谢离去。他看了看时间,巳正,东西二市应该正热闹着。
走出相府大门没多久,一个行色匆匆的少年忽撞入他怀里。
“抱歉。”少年穿国子监生徒的外袍,内衬下裳都是粗布衫,看上去是普通读书人模样,一边说话,一边却将一个圆溜溜的小东西塞进他手里。
“老师约您今夜亥正平康坊回春阁相叙。”少年低声说完便跑远了。
魏少游摊手一看,那圆溜溜的是一颗小珍珠,色泽温润,微泛紫光,是明州来的东海特产。
他看着无名少年跑远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收起珍珠。
二月初二,午初。
东市的陶器铺子里头来了个面若冰霜的少女,她穿一袭暗红衫裙搭织锦褙子,褙子上绣有精致如意云纹,搭了彩纱披帛,满头名贵珠钗,步摇上簪六朵金花,一看就非寻常人家的女儿。
“喂,”她一开口却毫无章法和礼数,“你前几日是不是卖了个邢窑的三足三彩樽出去?喏,大概这么大,窄口双耳……”
店主人赔笑点头:“是,右相府上买走的。我这里店里还有些别的精品,娘子可随我进内堂看看……”
她不耐烦地扯了扯总往胳膊滑落的披帛,动作粗鄙像男儿,落在店主人眼中不免有些好笑。
“笑什么笑?”她吼道,“你那三彩樽原是一对儿,你知道吗?”
“知道。”店主人点头道,“无奈我收来的时候只得一个,据说另一个在光禄寺卿薛大人府上珍藏,无缘得见,实在可惜。”
“那你捡到宝了。”
少女转身跑出店铺,过了一会捧着个三彩樽又大大咧咧跑进来,咚的一声扽在店主人面前,吓得他心头发颤。
“收不收?”少女得意地扬起一对柳眉,“只卖你一百两。”
店主人瞪大双眼,仔仔细细捧起那三彩樽看了又看。这确确实实与他前几日卖出去的邢窑三彩樽是如假包换的一对儿,可这少女怎么会……
“这是薛大人送给自家女儿的生辰礼,怎么,不行?”少女掏出一块薛府令牌晃了晃,“我缺现银,你缺搭上相府的门路,咱们各取所需。我得到钱,而你可以将它拿去相府做个人情,那负责采买的魏管事明面上两袖清风的,可你说谁会不爱钱?你只消往三彩樽里头塞上些细碎金银,再偷偷嘱咐他取出来,这路子不就打通了?”
话音刚落,两名轮值的金吾卫走入店中巡查,为首的正是赵顺子。
“这不是薛大人家的千金吗?”赵顺子一脸惊讶,鞠躬行礼,“失礼了。”
薛鹰抬手捂脸:“怎么这也能认出来?”
店主人原本还在犹疑,这边见金吾卫坐实了薛鹰的身份,便忙不迭回到内间取了一盒沉甸甸的现银出来,塞给薛鹰。普通唐人多使铜钱,用金银不多,因此这盒银锭闪亮如新,薛鹰满意地点点头,接过来拎在手里。
“走喽。”她扯着那怎么穿都穿不舒坦的披帛掠过赵顺子身侧,金花步摇不听使唤地乱晃,“下次别在外头跟我相认啊,不够丢人的。”
赵顺子咧嘴一笑。
二月初二,酉正。
“没病硬看,瞎耽误时间。”回春阁须发皆白的老医师拿一小锤使劲儿在李哪吒手背上敲,“小李将军,老夫看你生龙活虎,气血两旺,你若有病,这长安城里怕是没有康健之人了。”
“再仔细瞧瞧。”李哪吒换一只手伸至脉枕上,“总觉得心慌,睡不着,脑子糊涂。”
“那便是害了相思病,无药可治,不若直接上门提亲。”老医师甩开他的手,“行了,你莫在这里误事,老夫得归家休息了。”
“嗯对,相思病,不好治。”李哪吒心不在焉地回答,一双眼睛盯着回春阁大堂的出入口,没放过来往的任何一个人。
敖丙半个时辰前已经入了回春阁,在假山后藏了起来,他这半个时辰便在此胡搅蛮缠地瞧病,直至确认无人跟踪敖丙入内。
“行了行了。”老医师起身提起药箱便要走,朗声道,“小李将军这身份,若心仪谁家姑娘,还有娶不到的?老夫听闻陈玄礼大将军家的……”
“你小点儿声!”李哪吒心虚地看了看大堂后方的假山,“没这种事!别胡说!”
老医师白他一眼,转身离开。
酉时过去,回春阁闭了大门,偌大的庭院便安静下来。
这院子四通八达,往南有一条窄路可以通往别馆。别馆也不小,东西厢房里住了几位可夜间出诊的年轻大夫,厢房外院是师古堂,其中有一尊药王像,里头不燃香火,只供奉各种各样的药材。
暮色中一缕蓝发自假山后探出来:“李哪吒,躲在这里怕是不行吧?那条窄路一会儿会落锁,我们是不是该去别馆?”
“我看也是。”李哪吒说,“但别馆无处躲藏,我们只能去房顶上。”
敖丙点点头。
二月初二,亥初。
两人趴在师古堂顶,躲在屋脊线后,一动不动。
入夜风凉,李哪吒扭头看敖丙一眼,见那双蓝眸依旧盯着别馆朱门,眉头轻蹙,抹也抹不开似的。
他有些后悔今日没披件大氅出来,没来由地又想到当年敖丙与刘长卿下棋的除夕夜,那件带着他体温的厚毛氅犹犹豫豫递了几次,终是没有递出去。
远处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两人立刻将头埋低。
来人是两个黑衣男子。其中较瘦高那人步伐谨慎,先入师古堂搜索一番,这才站在堂前道:“还没来。”
另一个矮胖墩说:“还没到亥正,自然不会来。”
瘦高个又道:“一会儿怎么说?”
矮胖墩说:“一会儿我去师古堂屋顶等候,你就站在堂中阴影处假装等候,不要燃灯。无论谁先来,咱们合力动手擒住他,再等另一个自投罗网。”
瘦高个儿点点头,又问:“擒住之后直接杀?”
“蠢笨!朱管事分明交待了活捉,你脑子坏了?”矮胖墩说,“走吧,先解个手,还得等半个时辰呢。”
两人快步走出别馆,似是寻地方解手去了。
“糟糕。”
李哪吒和敖丙飞身跃下屋顶,互看了一眼,还没等两人商量对策,那瘦高个的声音又传来:“算了你去吧,我不解手,先去堂中等着。你快些回来啊,莫坏了右相大事。”
他还有十步便会重跨入那道朱门,出现在师古堂前。
敖丙来不及多想,拉着李哪吒闪身进入堂中,可里面地方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也没有什么可供躲藏的地方。
夜色中,瘦高个的脚步声渐近。
“这边。”李哪吒反手扣住敖丙手腕,拉着他往药王塑像后面挤。
塑像不够宽,不足以遮挡住两人并排的身影;而它和墙之间的缝隙也很窄,没有足够空间让两人一前一后站着。
李哪吒的手臂忽然揽住敖丙,一把将他拽进怀里紧紧相贴,在瘦高个踏入师古堂的瞬间成功将两人挤进了药王像后头的窄缝中。
瘦高个走到药王像前,吹灭了唯一一盏灯。
黑暗将这方小天地笼罩。药王像后头的两人挤在一处,默契似的朝不同方向微微扭头,谁都不敢动。
李哪吒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胡闹作响,比收市时的鼕鼕鼓更吵人。除了旧日绮梦,这是他与敖丙贴得最近的一次,他微一垂眸便是敖丙的蓝发带着清冽松香抵在他侧脸,温热鼻息在他颈间流动,烫得他头晕目眩,额角冒起微汗,喉结难以抑制地不住滚动。
药王像将他两人卡得死死的,敖丙双手无处放置,只能虚虚环过李哪吒腰间抵住冰冷潮湿的墙壁,试图再将头往外转一转,免得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被发现。
李哪吒的双臂却紧了紧,示意他别乱动。
这里太黑,敖丙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在滚烫的一方怀抱中不断告诫自己保持理智。可黑暗将声音、温度与身体的反应诚实地放大——急促的呼吸声、喉头难耐的滚动吞咽声、似要冲破胸腔的心跳声……分不清究竟来自谁,只知道这些动静快把他的自持和清醒摧毁。
他只需微一抬头,就能亲吻到那只准备再度将自己放逐的纸鸢。
二月初三,子初。
瘦高个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师古堂的暗影中,矮胖墩早已上了房顶,在靠近大门一侧的屋角埋伏着。从亥正到子初,半个时辰过去,两人已经快失去耐心。
忽然间,别馆的朱门被推开,有人拎了个小灯笼往师古堂走。
瘦高个轻咳一声,提醒矮胖墩做好准备。
灯笼的光晃晃悠悠靠近,来人走进师古堂,忽闻背后有人落地的声音,他刚回头,侧面便袭来一双手,快准狠地掐住他后颈,将他按倒在地。
“喂!做什么?!”他不断挣扎,“这里是医馆,你俩是干什么的?”
矮胖墩一把抄起滚落在地的灯笼,凑近了看,却见被瘦高个制住那人既不是敖丙也不是魏少游,而是个披了袄子的年轻大夫。
瘦高个理直气壮地反问:“你他娘的是来干什么的?”
“我今夜要给病人熬药,药房关了,差一味药,想到师古堂这里有供奉便来取一些!”大夫怒道,“你俩不会是来偷药的吧……”
瘦高个用问询的目光看向矮胖墩,做了个手抹脖子的动作,矮胖墩却摇摇头。
“抱歉啊,我们兄弟俩白天在回春阁丢了东西,晚上来寻也没寻到,一时情急冒犯了,实在对不住。”矮胖墩将大夫拉起来,摸出一锭银塞到他手中,“我们这就走了。”
子时已到,他们等待的那两个人应该不会来了。
待两人走远,年轻大夫骂骂咧咧地捡起灯笼,在药王像前的供奉筐里拣选了半天,这才找到合适的药材。
“外头都宵禁了还来寻东西……有毛病。”他自言自语着转身离开,走之前还不忘贴心地将堂中的灯重新点亮。
片刻后,师古堂重归寂静。
一丝昏黄微光重新越过药王像的轮廓照在两人身上,谁也没动。这是值得双双贪恋的时刻,哪怕手臂已经发麻,血液都将停止流动。
良久,敖丙轻声道:“没人了。”
李哪吒松开臂弯,使劲儿往后退了一小步,背脊抵上墙,结结巴巴道:“那……那我们出去,你先走。”
“这样出不去。”敖丙仍被李哪吒的身躯和药王像卡在中间,只好向他解释道,“还得像之前那样……”
他重被拥入李哪吒怀中,贴得太近,近到他能察觉两人的身体起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奇怪动静,再抬眼看,李哪吒同样满脸通红,正死死圈着他往外头挤。
如果这一刻师古堂倾塌,药王像倒下,将他们永远困在这里,是不是一个美好的结局?
二月初三,子正。
相府后门来了个打扮体面的商人,贼眉鼠眼地说给魏管事送来了好东西。
魏少游盯了一晚上账房先生做开支账,正要回房歇息,听说陶器铺子的店主来了,赶紧跑到后门去相迎。
“这另一半三彩樽,哪里寻来的?”他问。
“小人在长安经营数载,这样的门路不在话下。”店主人拍拍胸脯,忽的压低声音,“相爷喜欢,便是千难万难也能寻了连夜送来,这里头可有好东西。如此一来,日后……”
“日后有什么好的采买,自然先找你。”魏少游接过装三彩樽的精致木盒,吩咐人点了银给店主人,又客气地将他送走。
“看到没,这都是咱们右相大人的面子。”他朗声对不远处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厮说,“连宫里都没有的一对儿邢窑三彩樽,相府凑齐了!”
“少游确有本事。 ”朱管事带着笑意的声音远远传来,“时候不早了,入库后早点歇息吧。 ”
“明白,多谢朱管事!”魏少游欢喜地捧着木盒,往府库走去。
库房的门关上,偌大地方只剩魏少游一,他放下盒子,掐了一下发抖的手。
三彩樽是他采买的没错,但他从未要求过店主人为他寻来另一个——因为另一个在光禄寺卿薛向宗府上,他如果以右相名义开口索要,无疑是给两位三品大员平添麻烦,增加一些令人厌恶的人情债。
但另一个三彩樽却在这个惊心动魄的日子里趁夜被送至他手里。
他第一时间便想起薛向宗那个最爱胡闹的女儿薛鹰。
薛鹰与来瑱的关系只有明鉴院几人知道,魏少游离开长安前曾与薛鹰见过一面,彼时她已改了名,跟魏少游喝了几杯,醉醺醺地说她也该入明鉴院才对。
若这是薛鹰想办法送来的三彩樽,里头定有秘密。
他擦去头上不断往外渗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将三彩樽取出来晃了晃,内部传来碎金碎银的声响,往外倒时,还有一张卷起来的小笺一同滚落。
打开之后,敖丙矫若游龙的飘逸笔迹出现在他眼前:
初五巳时,西市糊涂巷,黑旗铺子。
Notes:
一些注释:
唐代科举:唐代的科举制度与后世有别,分为定时广泛选拔的常科与皇帝临时决定的制科。文中的国子监是中央官学,因此国子监生徒可以跳过地方的初步考核(发解试),直接参加礼部主持的常科省试。
唐代没有殿试一说,省试排名就是本年度科举排名。省试通常在每年二月三月进行,因此又称“春闱”。
Chapter 18: 少年行
Chapter Text
18
糊涂巷是西市最脏乱不堪的一处,连金吾卫都甚少踏足。此地三教九流、贱民杂户云集,一切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都能在这条阴暗的巷子里寻见。
巷子中间的某处店铺外头插了面破烂黑旗,魏少游在附近转了两圈,确认身后无人跟踪,这才推门走进去。
店里一个人都没,他正纳闷儿,一处遮挡帘子被人掀开,书生打扮的薛鹰探头吹了声口哨:“魏少游,这边!”
帘后是一个小隔间,薛鹰和敖丙看来已经在此许久,茶杯中不再有腾腾热气。
敖丙站起身来,依旧一袭白袍,腰间挂着木制的方相面具。花间楼那场酒局已过去许久,此刻才更像昔日同窗真正的重逢,魏少游只觉得无数的话哽在心头,还没说出口,薛鹰却道:“哟,下朝了?来得还挺准时!魏少游,你且回头看看。”
李哪吒掀了帘子站在门口,束发佩刀,身姿英挺,一袭明光铠威武。
“魏少游。”他扬起眉毛。
“三哥?”魏少游大步向前,两人伸出拳头碰在一起,爽朗笑容里找回几分从前的少年意气,“三哥……终于见面了!”
敖丙去关了铺门,四个人围坐在小隔间的木桌旁,新煮了一壶茶,似有说不完的话。
“我就说姓朱的忽然叫我写采买单准没好事,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是写过‘平康坊回春阁’的药材单子和其他货物某日亥正时分的送货单子。”魏少游说,“他为了骗我字迹也算煞费苦心,敖丙,你是如何识破的?”
“谁让你从前是个纨绔?”敖丙笑道,“巨鹿富豪魏少游满兜子银钱,从来不会一张洒金笺裁成小条用,况且地点和时间在正反两面,很是奇怪,我瞧了许久,又用水泡,发现原是两张不同的纸条被人仔细粘贴在一起了。”
薛鹰双手托腮,转向魏少游:“你呢,相府那边没有试探你?”
“怎么没有?”魏少游叹息道,“初二那日上午我一出门就撞见个穿国子监生徒外袍的少年,说敖丙约我亥正回春阁相见,还塞给我一颗东海紫珠,紫珠确是明州之物,我几乎就信了,直到我瞧见他身上破绽。”
“什么破绽?”
“他手上深深浅浅都是习武的茧与伤,绝非国子监的读书人。”魏少游叹息,“这世间已经再没有明鉴院能教人习得文武双全,所以我断定他是假货。”
薛鹰点了点头。
初二那日,敖丙先去乐业书院找到了她。
魏少游入京后他们一直无法取得联系,而早上的试探自不用说,定是来自李林甫。敖丙忽然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或许自己能引走那追随的目光,让别的人给魏少游传去讯息。
他没对薛鹰隐瞒,坦荡荡把前因后果都交代了。李哪吒也闻讯赶来,三人回了颁政坊的小院商量对策,薛鹰脑子转得快,想起了那对被拆散的三彩樽,心头有了主意。
中午,她头一次拿出了三品大员家千金的架势,咋咋呼呼地和赵顺子在陶器铺子“无意相遇”,李哪吒最懂那店主人是个溜须拍马的能手,拿到另一个三彩樽以后一定会迫不及待前往相府找魏少游邀功。
下午,李哪吒掩护着敖丙入了回春阁,顶着被诊断为相思病的名头,两人决意闯进这天罗地网反向蹲守,看看对面究竟安了什么心。
晚上,他们在师古堂听到了令人后背发凉的对话。
无论敖丙或魏少游,只要有一人信了假消息,入了这个局,便逃不掉双双被右相铲除的命运。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薛鹰见状放下杯子,敲了敲桌面:“没人关心一下薛大人最心爱的三彩樽被我一百两贱卖的事情吗?”
李哪吒一口茶水喷出来:“多少?你说你卖了多少?”
“一百两啊。 ”薛鹰摸了摸鼻子,又道,“李哪吒,我问过我爹了,来伯伯确实于昨日回了京,而且开潭盛会结束后第二日便走。 只是我爹不知道我和来瑱的事情,我没法直接问…… 不过他应允带我参加后日的盛会,你有没有办法让我亲自见一见来伯伯?”
“你好歹叫声哥,一点儿礼貌都没有。 ”李哪吒嘀咕着,谁让她一口一个敖丙哥,对自己却毫无敬意,他可不愿自己和敖丙在其他人眼中被区别对待。
“行吧,哥,你有没有办法让我亲自见一见来伯伯?”薛鹰敷衍地重复一遍。
“你以女眷身份出席的话,不太可能见到。 ”李哪吒的指节轻敲桌面,“到时候天子在望春楼高处,来曜、安禄山这些大将都要与天子一同登楼,之后便是君臣大宴,你进不去。 ”
“那怎么办?”薛鹰焦急问道。
李哪吒的眼神飞向端坐在对面的敖丙:“除非…… 跟着你敖丙哥混进去。 ”
“啊?”薛鹰不解,“敖丙哥一介白身,君臣大宴与他何干?”
“很快就不是了。 ”李哪吒笑了笑,“敖丙,明州来的船安排好了吗?”
敖丙微微颔首。
李哪吒又说:“薛鹰,后日换作小书童打扮跟在敖丙身边,我保证你能随他见到全天下最尊贵的一群人。 至于你要怎么和来将军说上话还能顶着一颗完整的人头回家,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
“好,我明白了。 ”
魏少游轻叹一声:“你胆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大。 ”
“你们都说我胆子大,”薛鹰顿了顿,垂首道,“只有离别那日,我哭了一个时辰,来瑱说了我一句胆小鬼。 人要敢挺起胸膛面对离别才算勇者,这是他说的,也送给你们——喂,说不定我们几个过几日沟里翻船,会被抓去杀头,你们害怕吗?”
魏少游晃了晃茶杯:“那我想死在西市,轰轰烈烈的,半个长安城都来看我。 ”
薛鹰咯咯地笑,笑出一丝泪光:“我岂不是第一个在长安闹市被斩首的女子?”
李哪吒和敖丙的眼光却同时撞向彼此。
“不要想那一天,不会有那一天。 ”金吾卫的将军语气斩钉截铁,“老师的案子一日未翻,明鉴院的名声一日不复,我们几个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活着。 ”
“薛鹰,少游,无论如何,活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敖丙抬手举起茶杯,仿佛举了一盏浓酽美酒,“勇敢二字不需时时逞着,将它留起来,在命运泰山压顶的那一刻用。 ”
“敬明鉴院。 ”李哪吒说。
“敬明鉴院。 ”四个茶杯轻轻相碰。
敖丙看向魏少游:“现在,到你与我们说一说了。 ”
魏少游瞟他一眼,打趣道:“你既然肯无条件信我,还要我说什么?”
李哪吒如从前那样一脚踹上魏少游小腿,疼得他嗷呜乱叫:“谁不知道你去蜀南鬼混了三年?但我可不觉得你真在那边白白蹉跎,你怎么攀上李林甫这条线的,从实招来。 ”
“三哥,有点子拳脚功夫就往我身上招呼,你怎么不给敖丙一脚?”
“我……”李哪吒挥拳晃了晃,“敖丙比你强千百倍。 ”
薛鹰点头:“没错,敖丙哥就是最好的。 ”
“你怎么又评价上了?”李哪吒瞪她,“你不许说话。”
薛鹰莫名其妙,魏少游皱着鼻子和她使眼色,示意她别和李哪吒一般见识。
“我,魏少游,蜀南传奇。”他摇头晃脑,和多年前在明鉴院讲鬼神故事吓唬李承忠的时候一模一样,“但这个传奇的开端,要从一个逃亡客说起。”
巨鹿魏氏是豪门大族,魏少游更是年轻一代最被看好的一个儿子。只是家族众人想破脑袋也没想到,魏少游去明鉴院浸淫五年的结果便是开罪天子,远走蜀南。
去蜀南赴任之前他回了趟巨鹿,跪在古老祠堂中,在幽幽烛火里给上百个牌位叩头。
父亲恨铁不成钢地举起鞭子:“魏少游!你乃魏家不肖子孙!”
魏少游大声喊:“家训的传芳二字,我做到了!”
皮鞭悬停在半空中,微微发抖。
“人贵重气节,官贵怜黎民!”魏少游的声音在祠堂中回荡,密密麻麻的牌位像一双双眼睛,把他的魂灵钉在膝下的蒲团上,“爹,我做一天官,就要为民尽忠一天。我做一天人,就要将张相之死追查到底。我是魏家子孙,也是明鉴院的学生,苍天在上,让列祖列宗见证我的心意!”
呼啦。
烛火仿佛在回应他,跳动着,闪烁着,欢快地摇曳。
皮鞭当啷一声落地,父亲疲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滚吧,魏少游,带着你的气节滚去那蛮荒之地,死在蜀南也别回来。七品小官,不进族谱,不入祖坟。”
魏少游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要走,父亲又道:“家书要写,免得你母亲时时记挂。”
只是他除了气节那部分被教得很好,规矩二字是断然没有的。当晚他就拎着包袱跑了,临走时还不忘把父亲扣下的玉佩重又顺走,上头刻着“巨鹿传芳”四个字,他很喜欢。
第一封家书:娘,我甚想你。长安有何异动?你让我爹找人查一查张相去世那日岭南的情况。
第二封家书:娘,我甚想你。长安有何异动?我最近在琢磨罢相一事,此事牵扯甚广,但一定有李林甫参与其中。
第三封家书:娘,我甚想你。长安有何异动?我们魏家是不是要完蛋了,怎么啥都查不出来?
母亲忍无可忍,回了一封家书:儿,若非真心想念,不必再浪费笔墨。你唠叨的消息有些眉目了,魏家在长安寻到一个逃亡客,想来与你追查之事有关联,你父亲会将详情送至蜀南。给他去一封信,他嘴上不说,心头也成日想念你。
逃亡客叫周绍,是右相李林甫府上掌度支的前任管事。
魏家眼线是在盯梢吉温的时候偶然遇见他的,他从吉温在长安一处私宅里拼了命地逃出来,躲在延祚坊的废弃烂房子里,十个指甲盖儿早叫人拔了去,指节烂出蛆虫,肚皮上三个血窟窿。
他发着高热,说话断断续续,但魏家人听到了最关键的几句话。
“我明明把私库的证据……递到了刑部啊!”
“吉温!救命啊!我不要看见吉温!”
“他骗我。”
“他承诺护我家里人周全……”
周绍当晚便凄惨地死了,魏家眼线试图寻找他口中的家人,却遍寻长安不得。
接下来的一年,相府掌度支的管事换了足足五个,却没有一个让李林甫满意。
这些消息传到魏少游手里,他便渐渐拼凑出一些东西。
蜀南偏远,想成为传奇需要费些心思。但他天生善于跟银钱打交道,司仓参军的职位让他如鱼得水。
钱粮调配、军费规划、府库度支,没有他魏少游完不成的活儿——真完不成也没关系,他暗地里自掏腰包贴补,转头便找人四处吹嘘这魏参军如何善于经营,真真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大唐掌财第一人。
吹着吹着,名声便吹进了千里之外的长安城。
“原来如此……”听到这里,薛鹰恍然大悟,“魏少游,你筹谋得很深远啊!如今你和敖丙也算打消了李林甫的疑心,接下来你是不是能接触到私库之类的东西了?”
魏少游说:“对,但我得先找到私库的位置在何处。周绍死前的话仍有疑点,你们没发现吗?”
“发现了。”李哪吒放下茶杯,“他家里人不在吉温手上,而且魏家没有寻到任何线索。有第三人插手私库案,提前带走了周绍的家人。”
“对。”魏少游点头,“而且我怀疑周绍背叛李林甫,正是因为第三人拿他家人相胁。”
长安的秘密有很多,许多不能见光的事情要用生命来封印,周绍也许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傀儡,金仙,私库案。
毒药,血寄,突厥人。
杨太真的镜子,落梅观的男子。
陈玄礼的帖子,龙武军的影子。
李哪吒看敖丙一眼,眼中是疑惑也是担忧。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一步步走入曲江池深不见底的水,下方是黑暗的深渊,骤然张开血盆大口。
“这地方目前还算安全,我们三日后同一时间再相见。”敖丙说,“这是明州老管家置办的秘密产业,插黑旗是渔民的古老习俗,奉水为玄色,祭黑旗以求平安。我会嘱咐他多注意周围情况,一旦黑旗撤下,就意味着此处不能再靠近。”
“明白。”魏少游和薛鹰一起点头。
薛鹰先行离开,魏少游起身后忽又回头,问李哪吒和敖丙:“你们两个有点奇怪啊……这几年来在长安,没人找你们说亲?我在蜀南那偏远地方,媒婆都上门十来次了!”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两人双双呆住。
“得多看看话本子。”魏少游评价道,“二十出头的人了,也该学习学习正经事了。”
“赶紧滚吧。”李哪吒作势要踹人。
魏少游哎哟一声跳到门外去。
“三哥,你从前也没少看我的话本子!”
他抛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跑了。
李哪吒一脸窘迫地扭头,见敖丙给他新斟了一杯茶。他讪讪地坐下,隔间里只剩他们两人,霎时便安静下来。
“怪了。”敖丙看向他,“我记得少游曾经把话本子递到你面前,你义正词严地拒了,是我记错了吗?”
那双水蓝眸子里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
“我没看过!”李哪吒端起杯子咕噜咕噜地牛饮。
“真没看过?”
“真没……”杯子一挪开,他却见敖丙忽然凑到他面前,鼻尖几乎杵到他侧脸。一片红云立刻紧张地攀上脸颊和耳根。
“我不信。”敖丙轻声说,唇间气息扫过他滚烫的脸,“李哪吒,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什么秘密?”
“我看过。”
“你看过……”李哪吒猛地瞪大双眼,“你看过什么?魏少游那些难登大雅的话本子?看的哪一本?红浪灼柳还是金簪夜啼?”
“李哪吒,你果然看得不少啊。”
“我……”
威武的小李将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伸出双手捂脸,遮住红得发烫的眼睛,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敖丙重又坐回去,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我看过绛雪记。”
绛雪记,不过是名字起得好听而已。
内里的故事老套极了,海边的少年与海中的龙相遇,刚翻过两页便莫名地互相爱上了,敖丙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那条龙化作人形与少年欢好,他才发现龙竟也是男儿身。
故事流俗,画儿也糟糕,两个赤裸男子的亲密,看不清又分不明。
翻到最后,少年和龙再度莫名地要生离死别,海边降下大雪,白色的雪花渐渐变得血红,将他们埋在汹涌不歇的海浪里。
只是“绛雪记”三个字从他口中一出,无异于一道惊雷劈中李哪吒心头最深藏不露的隐秘。
“你也看过吧。”敖丙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
指缝里偷偷摸摸传来一声“嗯”。
敖丙歪头看他烧得火红的耳朵,觉得有趣,又问他:“看就看了,害羞什么?”
“魏少游这个坏东西。”李哪吒的声音像蚊子一样。
“他可不是坏东西,他了不起。”敖丙瞧着李哪吒那窘迫模样,笑意忍了又忍,换了话题,“后日盛会你在哪里?我在船上能不能瞧见你?”
“我……”李哪吒放下一双手,红着脸低头看桌子,“我会亲自领人在望春楼外围巡逻,船至潭中就能瞧见我。巡逻的除了金吾卫还有羽林龙武的精锐,到时候恐怕又要碰见王蔚这家伙。”
“别叫他再伤了你,也别被他拿捏住什么尾巴。”
“嗯,知道的。”李哪吒顿了顿,又说,“后日……我们也许会相遇的。”
“记住要装作陌路人,小李将军。”敖丙起身,重戴上兜帽与方相面具,离去的时候轻轻抛来含笑的一句。
“我不太擅长这个,小敖大人。”李哪吒按着佩刀靠在门口。
白色衣角飘扬在脏兮兮的糊涂巷,又消失于转角。小李将军的红眼睛里满是惆怅,他不太擅长的事情其实很多,远超敖丙的想象。
“非要装成不熟的模样吗?”他忽然对着街角大喊一声。
他听到了敖丙的回应,只是风吹散了温柔的话语,落在他耳朵里含糊不清。
“你说什么?”他又喊。
敖丙站在遥远的街巷转角处,用他听不到的声调轻轻重复一遍:“傻子,我们从来就不是陌路人。”
Chapter 19: 尽锦衣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19
二月初七,暖风和煦,灞陵柳绿,春光沁人心。
长安东郊的龙首渠两岸一早便被城中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若从高处看去,那叫一个人头攒动,热闹程度甚至不输上元灯节。
几个小宦官在望春楼三楼的观景台边已经逡巡了好几圈,手中拂尘恨不能把阑干红漆都扫落一层,直到身后传来陈玄礼的声音:“做些无用功。”
又听见李林甫笑道:“替圣人做事仔细些,有何不可?”
小宦官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宽阔的观景台上,桌椅面向水域一字排开,诸多宗亲贵族、文武大员一一落座。盛装宫女鱼贯前来,奉上白玉茶碗,那湖州紫笋贡茶透亮柔香,与这春日的气息一般惹人沉醉。
正中的龙头大椅依旧空着,众人垂首看向白玉茶碗。风吹凉茶汤,纷飞的花瓣四处乱落,竟无一人抬手饮茶。
观景台与楼内相连的雕花门忽被人推开,高力士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出现。
呼啦——
所有人齐齐起身。
“哎哟,各位,吓老奴一跳。”高力士说完一闪身,四个小宦官抬着另一张大椅气喘吁吁地出现门口,按他的指示将椅子搬去龙头大椅旁仔细安置好。
“且等一会子。”高力士含笑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龙椅面向望春楼下的龙首渠与那新凿的潭水,两侧分别是陈玄礼与李林甫,一左一右。安禄山是几员大将中坐得离龙椅最近的,他身躯肥胖,一人要占两个位置,之后才是王忠嗣、高仙芝与来曜。六部尚书今日来得也齐,连抱病已久的刑部尚书裴敦复都现身了。
高力士对所有三品大员见礼,垂手立在门边。
工部尚书许由方离得近,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今日可是太子殿下也随行?平白添张椅子。”
皮笑肉不笑的老宦官看了许由方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柳条在风中晃了不知几圈,有脚步声自下而上传来。
有沉稳的。
还有轻快的。
高力士拂尘一甩,朗声唱喏:“圣人驾到——”
拂尘落下,一袭明黄长袍自门内出现,束金玉带,戴乌纱帽。
衣袍、束带、帽翅上都以金线衮了龙形,纵是帝王常服,亦叫人一眼便看到天家威严。
观景台上所有人齐齐下跪。
他缓缓踏出门,雄浑声音响彻观景台:“朕特意准备的湖州紫笋原是如此落魄么?怎的无人肯饮?”
高力士叩首:“圣人不至,众位宗亲大臣坐立难安,心思不宁,如何饮得下?”
“正是如此!”众人齐声道。
“众卿平身吧。”他爽朗一笑,又转头问身后人,“此处是风口,可要加件衣裳?”
“不必。”
众人起身这才看见门口还立着个穿素净蓝色袍子的女道士。宽大的袍子难掩身姿丰腴,那张脸更是花儿似的娇艳,眼波掠过,便如同在平静春水上激荡起层层的涟漪。
“众卿可知道落梅观的太真道长?她一心求道,为国祈福,实乃女子典范。”
在座诸位谁会不知她是谁呢?杨家小女,前寿王妃,天子的儿媳——但这些断不可再提,她如今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女道士,今日到望春楼,不过也是因为修道祈福、功德旺盛而已。
“见过太真道长。”李林甫笑着行礼。
杨太真歪着头将所有人看了又看,忽然抬手指向其中最肥胖那个,咯咯笑起来:“陛下,他便是安禄山大将军,对不对?”
“对。”
穿龙袍的男人今年五十有八,已被岁月磋磨出满头白发。浓眉下的一双眼中看不出多余的情绪,鹰钩鼻昭示着他至高的血统,又衬得侧脸有几分阴郁。
可若杨太真站在身边,他李隆基便觉得名为苍老的杀手正离自己远去。
“吵着闹着要来看开潭盛会,怎么对朕的大将军又生出了兴趣?”他的语气带着自武惠妃去世后便再难见到的宠溺。
杨太真随他一起走到观景处,挨着龙椅坐下,这才道:“安禄山大将军长得十分奇特,早有耳闻,今日见了更觉有趣。”
安禄山闻言举起白玉茶碗:“蒙圣人与道长厚爱,臣惶恐!”
“哎哟。”杨太真笑起来,“茶已凉透了,就莫再喝了,陛下,为大家换新茶可好?”
李隆基挥挥手,高力士立刻退下去招呼奉茶宫女。
“圣人,请看,船来了!”李林甫的声音响起。
浩浩荡荡,上百艘小蓬船正自龙首渠东驶来,船身荡开波浪,唤醒水面和岸边的热闹。为首的蓬船头上站着个粗眉汉子,戴斗笠,穿宽袖衫,脚下蹬一双轻芒鞋。
这汉子实为陕县县尉,精明得很,遥遥见到望春楼观景台上一抹明黄色身影,便放开嗓子唱起来:
“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
歌声悠扬飘到岸边,百名盛装打扮的美人在抽了新芽的柳树下同时翩翩起舞,惹来围观百姓阵阵欢呼。
李哪吒骑在马上,领着人沿潭水巡逻。
县尉的小船驶入阔大潭水,他眯起眼睛看,见船上插了“广陵郡”彩旗,船中满载织锦和铜器,尤其是那广陵特产的铜镜,高高挂着,生怕人看不到似的。
李隆基自龙椅中起身,向前走到朱红阑干旁。
县尉唱得更起劲了:“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
一声三郎喊得李隆基忍不住笑起来:“怪哉,已有多年未听见有人唤朕三郎了。”
“全天下的宝都只为三郎而来。”李林甫恭敬道。
“所言极是!”安禄山伸手一指,直指向懒懒倚在椅中的杨太真,“道长也是三郎之至宝啊!”
杨太真的嘴角微扬,没说话,含波美目依旧看向龙首渠的方向,似在等待什么。
载着各郡特产的小船争先恐后地驶入这方潭水中。船首之人大多按县尉那样打扮成江南水乡汉子,站在郡旗下,献宝那般展示自家船上的特产。
丹阳郡的船载来了大名鼎鼎的丹阳绸缎;会稽郡的船载来了吴绫与绛纱;南海郡的船上有玳瑁与沉香;宣城郡的船上则有顶级的宣纸与狼毫。还有数不清的米粮,白花花的直晃人眼。
开元年间累积起来的富庶在天宝二年终至鼎盛。
全天下至臻的物产被搜罗在一处,绫罗绸缎、笔墨纸砚、奇珍异宝在长安百姓的欢呼中汇集在望春楼下的潭水中,船抵着船,旗连着旗,直教人眼花缭乱。
又一艘船驶入。
船头的英俊青年不再是水乡汉子的打扮,而是穿一袭风雅白袍,袍角共他的蓝发在春风中飘扬。他后头站了个小书童,一直垂头捧着个木盒。
“咦,竟是一艘空船。”杨太真起身走到李隆基一侧,娇俏地伸出胳膊趴在阑干上,“陛下,我听闻明州郡有诸多珍贵特产,譬如东海紫珠、千年砗磲……怎的今日驶了艘空船来?”
李隆基遥望“明州郡”旗下的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笑意。
“太真,他便是明州最珍贵之物。”
李哪吒勒了马,自岸边看去,正好与船上的敖丙遥遥相对。
望春楼下的柳不若曲江池的柳那般青涩,在李哪吒眼里晃荡,喧闹不休。两人隔得很远,但红眼睛和蓝眼睛擦过一瞬,又仿佛牢牢地上了一把锁,无论如何分不开。
你喜欢的是今天这个丰神俊朗、即将平步青云的敖丙,还是从前那个天真善良、永远温柔以待的敖丙?
李哪吒心里有个声音这样问自己。
你喜欢的是今天这个穿明光铠佩金鱼袋的李哪吒,还是从前那个会抱着狗儿铃掉眼泪的李哪吒?
敖丙心里也有个声音这样问自己。
咚,春来的燕掠过水面,荡起圈圈涟漪。
我喜欢你,无论你是什么模样。
“原是他啊。”
杨太真的声音忽在观景台响起,莺啼般灵动。
“太真与敖丙相识?”
“不认识。但陛下莫忘了,您与我提过好几次这位明州来的进士,对他是欢喜得不得了。”杨太真说,“不过他怎么至今还是白身?”
“替他恩师守孝。”李隆基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向正在靠岸的明州郡船。
“哪位恩师竟能让陛下最看重的新科进士守孝三年?”杨太真问。
“前中书令,张九龄。”
话不轻不重地落下,杨太真伸手在风中晃了一圈,似要接住这个名字一般。
“听说过。”她的眼神扫过李隆基侧脸,又向右看了一眼李林甫和更远处的安禄山。
李林甫依旧温和笑着:“圣人可瞧见敖丙身后那书童手中捧着什么?”
“瞧见了,朕的竹笏板。”
“哎哟,我明白了。”杨太真歪头道,“这敖丙是抱着一颗出仕的心乘船而来啊!”
“太真有大智慧。”李隆基伸手要去触她手,忽又想到什么,将手收回,又道,“太真觉得朕该将敖丙安置在何处?”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本事,陛下与我说说?”
李隆基负手而立:“朕上一次见到敖丙,已经是快四年前的事情了。彼时他也是一身白衣登兴庆殿,在人群中风姿出众……正如从前的张九龄那般。”
别的进士立在大殿中,垂头恭敬地聆听天子训话。
敖丙立在那儿,身姿挺拔,气节清正,叫他想起张九龄。一个月前岭南方向报来的死讯传到他耳朵里,他那晚没睡,独自披了衣站在寝殿外看月亮,直到高力士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没曾见过十七岁的张九龄,但见到了十七岁的敖丙。
君臣二人谈论明经和典籍,谈论策论与史书,谈了整整一夜。敖丙喜读姚崇所著《五诫》,他自然知道那也是张九龄日日摆在案头的书籍。
那时的敖丙,要为张九龄守孝三年,不奇怪。
只是今日的敖丙又为何而来?
他眼角余光瞥见身边的李林甫,右相永远挂着一成不变的笑,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如画上去的一般,从不更改。
“哥奴,”他忽然亲昵地叫李林甫的小名,“朕听闻你遭遇傀儡刺杀,是敖丙救了你的命。”
“圣人明察,正是如此。”李林甫回道,“臣斗胆,从前便一直想结交敖丙,只是他为人清白自持,从不与朝中官员交往。要不是那日碰巧被他所救,臣恐怕连请他喝一杯酒的机会都没有。”
话说得迂回,意思却明白:敖丙不结党,哪怕对方是权倾朝野的右相。
“敖丙是个相才。”李隆基淡淡道,“太真不懂朝中事,哥奴却懂,依你看来,敖丙去哪里合适啊?”
李林甫回答得坦荡:“圣人既看重敖丙,让他直接入中书省亦无不可。五品中书舍人,四品中书侍郎,皆能让敖丙大展拳脚。”
“二十岁,中书舍人?哥奴便不怕敖丙有朝一日登堂拜相,越过你去?”
“臣认为,一切以大唐江山社稷为重,若圣人觉得敖丙是相才,臣定当竭力助他一飞冲天。”
一直聆听两人说话的杨太真忽然噗嗤一笑。
李隆基也跟她一起笑。
“若说九寺五监,确实屈了敖丙的才。可中书舍人,这台子太高,他登不了。”李隆基道。
杨太真“哎呀”一声:“真是麻烦,陛下念着敖丙浑身才气舍不得,可既不愿让敖丙入中书省,也不想他远远儿地去九寺五监,那御史台怎么样?成日里都能见着,还能天天听敖丙告那帮老东西的状,多有意思!”
不待李隆基回答,她促狭地眨了眨眼睛:“我听说御史台尽是些铁骨头炮仗,说不定哪天就砰的一声给陛下炸个大的。右相,您怕不怕炸?”
李林甫垂手:“臣自然不怕。”
“大将军,您呢,怕不怕炸?”杨太真绕过好几个人,对安禄山笑。
“臣不怕。”安禄山大声道。
“太真倒是个有主意的,御史台,真是妙极。”李隆基一挥手,“高力士,着人拟制书,宣敖丙登楼。”
高力士应声领旨,离开观景台的时候看了那婀娜的背影一眼。
右相这招以进为退原本高明至极,谁让今上愈发多疑敏感呢,只是这位杨太真是何路数?抢了右相的筹谋,直接开口把敖丙送进了御史台,堵得那老狐狸话都说不出来。
追随皇帝多年的老宦官从不把疑惑和猜测放在脸上,只佝偻着腰专心做事。
他甚至懒得计较为何杨太真从不呼天子为圣人,她是即将成为宠妃的女子,花儿在开得最秾艳的时候总是拥有任性的权利,他比谁都懂。
明州郡的小船靠岸时,高力士已匆匆跑下楼,笑意都藏在抚不平的皱纹里:“宣——开元二十七年进士敖丙,望春楼觐见——”
“还有一事。”
李隆基重坐回龙椅,宫女即刻跪在小桌前为他添了滚烫新茶。
“羽林军大将军一职空缺已久。”他静静看着白玉茶碗中升腾的热气,“朕决定由陈玄礼兼领羽林军,众卿可有什么想说的?”
天子左侧的陈玄礼眼中古井无波,李林甫的面色却变了。
北衙羽林、龙武两支禁军势大,人人皆知。陈玄礼独霸龙武军已久,而羽林军则一直是各方人马暗自争夺的势力范围。天子向来最不喜结党和专权,今日怎么突然要把羽林军交给陈玄礼?
这样一来,整个北衙禁军都落入陈玄礼之手,再加上南衙十二卫也多是陈玄礼提拔的亲信,整座长安城的军队岂不是……
李林甫微微蹙眉,正斟酌词句,却听安禄山的声音自身边不远处响起:
“那自然好!”
“好在哪里?”李隆基扭头看了安禄山一眼。
“能者多劳嘛!”安禄山一双手放在肥胖的肚皮上,“依臣的愚见,厉害的人就该做厉害的官,职多不压身,陈玄礼大将军威名远播,做北衙禁军统领谁敢不服?”
其余众人皆点头,李林甫的眼刀飞过好几个人,扎在工部尚书许由方身上。
“圣人,臣……”许由方支支吾吾,硬着头皮道,“臣认为,长安城防宫禁乃天下至重要之一事,无论南衙北衙、羽林龙武,应分而领之为佳……”
“许大人所言有理。”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想起,李林甫一看,接话的竟然是一直保持沉默的刑部尚书裴敦复。
裴敦复这老贼心思深重,李林甫听吉温回报过,周绍在被吉温抓获之前曾往刑部递了东西,只是裴敦复一直按兵不动,私库案案发近两年,至今刑部那边依旧如石沉大海音信全无。
李隆基端起白玉茶碗在手中轻晃:“裴卿何出此言?”
“恕臣直言,圣人应比臣等更懂禁军的地位轻重。”裴敦复说。
坐在龙椅上的人如何不懂?
唐隆政变中,他联合姑母太平公主诛杀韦皇后,小小亲王李隆基无兵无卒,全靠羽林军万骑营将领陈玄礼策反军士,攻入大明宫;先天政变中,羽林军大部落入太平公主之手,若非高力士棋行险招,假传旨意,监国太子李隆基恐已尸骨无存。
“朕自然懂。”他抬手饮茶一口。
许由方见裴敦复竟也反对,顿时来了劲:“陈大将军在长安的风评欠佳,圣人可有听说?不说别的,光说他招揽那左金吾卫将军李哪吒,小小少年郎三年登天,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国子监甚至还印了书讥讽此事,皆言禁军溜须拍马成风……”
砰!
白玉茶碗被猛地掷到地上,碎成齑粉,清香茶汤化作污水横流。
李隆基闭上眼睛,伸手揉了揉额头。
“裴敦复,三品刑部尚书,朕连下十二道旨意要求严查傀儡案,你刑部联合大理寺查到今日连根毫毛都查不到,废物!许由方,三品工部尚书,此次开凿漕运皆是陕郡韦坚一手促成,你揽了功不说,还议起朕的禁军是非来了,你连废物都不如!”
裴敦复面不改色,只起身下跪,病殃殃的身子在风中晃了又晃。
许由方简直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跪行上前,扑通扑通连磕数个响头。
“混账东西,太宗皇帝若在世,定砍你项上狗头献入凌烟阁祭卫国公。”李隆基重新睁眼,冷冷地俯瞰楼下繁华盛景,半张脸是阴郁,半张脸是厌恶,“记住,朕的左金吾卫将军也姓李,李靖的李。”
Notes:
一些注释:
望春楼与得宝歌:望春楼的具体位置有诸多说法,最常见的有泾水畔或龙首渠-广运潭两种考据,本文引用后者。另据《旧唐书》记载,在天宝二年的广运潭盛会上,陕县县尉崔成甫高唱《得宝歌》,直呼玄宗乳名,赞颂盛会繁华。
唐隆政变:发生于公元710年,当时李隆基还是相王李旦的第三子,无权无势的临淄王,但他果决地联合太平公主,依靠葛福顺、陈玄礼的帮助发动了针对韦后统治集团的宫廷政变,诛杀欲模仿武则天掌权的韦后及安乐公主,李旦得以复辟为唐睿宗,李隆基被立为太子。
先天政变:公元712年,睿宗李旦无视太平公主的意见,禅位于李隆基。第二年,太平公主意图以羽林军发起政变夺权,李隆基在高力士、王毛仲、郭元振等人的帮助下反将一军,斩杀羽林叛将,剿除太平公主集团。这场政变极其惨烈,四名宰相、大量禁军将领和地方大员被诛杀。
凌烟阁:位于长安太极宫,是唐太宗李世民贞观时期为表彰功臣建筑的高阁,里面由名家阎立本绘制了“大唐二十四功臣”的画像,包括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李靖、魏征等人。
Chapter 20: 琥珀光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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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20
薛鹰捧着盛竹笏板的盒子垂头跟在高力士与敖丙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热热闹闹的船队在潭中停泊,望春楼上观景的人已经观得差不多,接下来便要回到楼中宴饮。不仅来曜在场,她父亲薛向宗也在赴宴群臣之列,因此她特意敷了厚厚铅粉,画了浓眉,戴着书童小帽,头也不抬一下。
随扈原本没有登楼觐见的资格,但高力士看一眼那躺在盒中的竹笏板,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便领着敖丙往上走。敖丙伸手到身后对她挥了挥,示意她跟上。
望春楼的二层极为宽阔,里头已经设了一张宴会长桌,桌首不远处是铺设绫罗的小台,两张阔椅摆在小台后。一些未能登上观景台的官员已经在长桌两侧等候,其中就有薛向宗。
敖丙登上二层,适逢那抹明黄身影下楼。
君臣二人时隔快四年得以重见,二楼那帮官员正要下跪,李隆基一挥手:“皆免礼。”
高力士躬身道:“圣人,敖丙带到了。”
“朕的旨意,高力士可告知敖卿了?”李隆基笑问敖丙。
“回陛下,臣领旨,谢天恩。”
“今有开元二十七年进士敖丙,器宇宏嘉,识量高远,秉忠直之性,怀经世之才。朕观其人,堪为肱股。授卿御史台御史中丞一职,望卿举贤任能,斥黜奸佞,尽忠谏言。”
高力士重又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心中那封滚瓜烂熟的制书朗声宣读一遍。他便是李隆基的嘴,话从他口中过一遍,就和那封盖了三门大印、皇帝玉玺的制书本身没有区别。
恭贺之声纷纷响起,杨太真自龙袍后探出半个头,眸光沉沉。
“叩请圣人、太真道长入座!”高力士拂尘一挥,恭敬领着两人往桌首的绫罗小台走。
裴敦复站在李林甫身边,冷冷道:“好一个御史中丞!如今御史台主官大夫空缺,御史中丞几乎就是御史台的实际掌控者,右相此番算得妙啊。”
李林甫两眼看向天子的方向,嘴角微扬:“裴尚书说笑,圣人提拔他心仪的青年臣子,与我何干?我与小敖大人又不熟,进御史台是太真道长的建议,我半个字没提过。”
裴敦复一双精明的眼睛扫过李林甫和远处的杨太真,忽又咳嗽起来。
“裴尚书身子骨弱啊。”李林甫又道,“瞧瞧陈玄礼大将军,年近古稀,依旧生龙活虎,不若向他求教一番如何养生?”
“右相此话不对,人上了年纪,总归要死的。”裴敦复轻拍胸口,“古稀之稀字不正是一座山?我们终将倒在那座山前。”
安禄山站在两人后头,一动不动。
他也是一座山,而且正凶狠、巍峨、年轻。
人上了年纪,总归要死的。安禄山的目光如饥饿的隼,掠过在场所有被苍老二字染指的身影。李林甫,裴敦复,陈玄礼……以及李隆基。
“拿来。”李隆基与杨太真共同落座,指了指敖丙身后的薛鹰,“特意带了它来,是要还给朕的么?”
“是。”敖丙点头。
薛鹰噔噔几步上前,待高力士取走竹笏板,又赶紧退至敖丙身后。薛向宗正和其他人一起往这边张望,她还看到了站在安禄山身侧的来曜,紧张得满手都是汗。
“不再是白衣卿相了,也不可再持竹笏板了。”李隆基拿起竹笏板把玩,“明日起,敖卿将入御史台,朕十分期待。”
“臣定当殚精竭虑,绝不辜负陛下厚望。”敖丙朗声道。
高力士眉头皱了一瞬又立刻自行抚平。该叫圣人。他心里头嘀咕。
李隆基倒不在意,只笑着挥挥手:“不早了,入席吧。”
朝中三品大员皆在席上,只一人除外。
望春楼远离宫廷闹市,诸多不便,宴席上多是点心和凉菜。盛装的宫女端来金乳酥、龙凤糕与巨胜奴,蘸了蜜糖羊乳的巨胜奴与除夕夜那一碟相比要精致许多。
葱醋鸡与八仙盘摆上后,又是汤浴的鸳鸯丸子、造型别致的缠花肉、浓稠的兔肉羹。金盏银盘,象牙箸配琥珀杯,皇家宴饮的气派尽显。
长桌中间空出来一个位置,李哪吒依旧没有现身。
酒是剑南道今岁新贡的春酒,比绵密的新丰酒多了几分凛冽爽快,可落在敖丙口中与他在西市胡乱买的猪儿烧也没什么区别。
敬酒者有试探,有询问,也有语带机锋的奉承与拉拢,一杯下肚,他想起那夜坐在青松下的醉鬼,跟他说将猪儿烧改个名字,叫醉忘君。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渐渐松弛。来曜起身下楼方便,敖丙微一晃头,一直站在楼梯口阴影中的薛鹰随即不声不响地跟上来曜的脚步。
“圣人,今日可是高兴?喝得耳热!”高力士站在李隆基身边笑道。
他从不说“喝太多”或者“这不好”之类的话,他是聪明人,他的皇帝也是聪明人,看见什么便点出什么,聪明人自会领悟。
“刚才便是最后一杯,不喝了。”李隆基顿了顿,又道,“今日亲见漕运入京,百船物华天宝,与朕的年号一般,又见了几位大将军和敖卿,如何不开怀啊?高力士,朕的羯鼓呢?”
“备着呢!老奴这就使人抬上来。”
“何人善舞?”李隆基的眼光扫过席间,最后又收回来,落在杨太真脸上。
她单手支脸,斜斜地看李隆基,嘴里嚼着小块果子,两腮鼓鼓囊囊的:“陛下别忘了我如今可是修行之人,哪有献舞的道理?”
“自然。”李隆基赠她一个笑容。
“羯鼓自然要配异域之舞!臣愿献舞!”一个粗犷的声音自席间传来。
敖丙抬眼看向坐在他正对面的安禄山,那副巨大的身躯站起来,笑嘻嘻地拍胸口。
有人低声嗤笑:“如此肥胖,怎能起舞?”
安禄山不以为意,爽快道:“臣牙郎出身,见识颇多,虽不是全能,但什么东西都会一些。这胡旋舞,臣最擅长,圣人可允许臣应和圣人鼓声舞一曲?”
“大将军还会胡旋舞?”李隆基露出惊喜的表情,“来,将这桌子挪一挪。”
正好此时羯鼓抬了上来,端端正正地摆在鼓架上。小宦官们立刻将长桌往后推,又取来一块圆形的舞筵铺在羯鼓边。
李隆基与安禄山同时走向前方。
杨太真仍自嚼着她的果子,李隆基离席后她才遥遥看了敖丙一眼,眼光掠过敖丙,又落在另一个空荡荡的座位上,淡淡一笑。
咚咚——
李隆基手持鼓槌,敲出急促响亮的起势。
安禄山那肥硕身躯精准踩住鼓点,在小小的舞筵上开始踏步旋转。
咚——咚咚咚——
鼓声渐渐壮大慷慨,如两军阵前热血激荡,敲起一阵铮铮杀气。
安禄山双脚灵活地挪动步伐,如一座小山应和鼓点不断旋转,绛紫色长袍的袍角飞扬起来,真真是纵横腾踏应弦鼓,千匝万转不停歇。
他胸前一根灰白串珠的长链随旋转的动作晃出哗哗声响,直到转成一道圆形弧光。
席间众人从未见过这般激烈流畅的羯鼓配胡旋,击节叫好声响彻整座望春楼。
“换防。你们四个去跟着老赵巡逻。”李哪吒走到望春楼入口处,对镇守的金吾卫士兵挥挥手。这样的换防明显不合规矩,但小将军既然开了口便没有拒绝的道理,四个卫兵点点头,离开望春楼往潭水边走。
“羽林军不久后就会巡到这里,你的时间不多。”李哪吒提醒站在入口附近矮树阴影里的薛鹰,随后走向通往别院的月亮门后,安静地靠着青石墙。
来曜往回走的时候和李哪吒打了个照面,随后敏锐地发现月亮门另一侧望春楼下的金吾卫撤走了。
须发花白的老将军在李哪吒身边停住脚步,没有扭头:“你有话与我说?”
“没有。”李哪吒也直直看向前方,“想说话的另有其人。”
“是我。”
薛鹰摘了帽子,胡乱擦去脸上铅粉,一头青丝垂落。
“我是薛鹰,来伯伯。”她说,“来瑱……他还好吗?”
来曜看着书童打扮的少女一步步走到他身前,胸中忽然涌起阵阵悲苦。
来瑱尚在明鉴院时便与他修书提起过薛侍郎家的小女儿,少年郎兴奋地期待着日后的征战和军功,想站到比父亲更高的地方,迎娶心爱的女子回家。
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命运不由人翻身。来瑱曾站在天山南路的白骨坑边问他:“父亲,您说,小鹰会嫁人吗?”
来曜骑在战马上,垂目看他:“她嫁与不嫁,都与你无关了。”
见惯生死的老将军认为薛鹰只是无数长安花中的普通一朵,学相夫教子,讲德言容功。她嫁谁只取决于薛向宗能爬到哪一步罢了。薛向宗混得差,她落得碌碌一生,薛向宗混得好,她便能攀上高门,说不定还有望嫁入天家。
但现在,薛鹰就这样穿着旧书童衣衫,披头散发地站在他面前,叫他一声来伯伯,问他来瑱是否安好。
他心里某个自认已经坚固无比的角落哗啦一下碎了,一只手紧紧抓住束带,快将上头的青玉带銙握碎。
“是你啊。”他紧咬着牙,深呼吸一口,让语气显得平静一些,“听我一句劝,不必再记挂来瑱了。”
“为什么?”薛鹰问,“来伯伯,请您告诉我来瑱这三年去了哪里?”
“他不是给你写信了吗?”来曜仰头看向湛湛青空,“是诀别信啊,薛鹰,你没收到吗?”
“收到了。但我不相信。”
“来瑱死了。”老将军的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字很清晰,“某次出征时染了怪病,在安西都护府将养了两年,没能治好,最后死在我怀里。我亲手葬了他,就在天山脚下的镜湖边。”
这话说给面前的薛鹰听,也说给立在身侧的李哪吒听。
“忘了来瑱这号人吧,薛大人如今贵为光禄寺卿,也算仕途顺遂,长安城中有无数良配可许,你日后定能过得好。”来曜又说。
薛鹰定定地站在那儿,没什么表情,一双小鹿一样的圆眼睛看着来曜,最后轻声道:“来伯伯,您可以抱我一下吗?”
“成何体统。”
娇小的身躯忽然扑上来,伸出双臂搂住来曜,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伏在来曜胸前:“来伯伯,我此生嫁谁不嫁谁,我说了算,与我父亲无关。我的名字不是黄莺的莺,而是鹰隼的鹰,这名字是来瑱赠我的。他若不在了,此生我做您女儿便是。”
随后她松开手,笑得露出一口贝齿:“来伯伯,羽林军快巡过来了,您赶紧上楼吧,我也得走了。”
来曜一把推开她,快步往望春楼上走。
从这里走到二楼共三十九级阶梯,雄镇一方的老将军需要在推开宴会厅大门的那一刻让眼泪速速流尽,才不会招致席间众人的嘲笑和怀疑。
李哪吒的手在佩刀环首上轻敲,依旧靠在青石墙上。
薛鹰站到月亮门圆形门洞的另一边,两人一左一右如两尊门神,一起抬头望天。
“别哭。”李哪吒说。
“没哭。”薛鹰回答,“多了个爹,挺好。”
“自作多情。”
春日的青空漂浮着无数蓬松的云,随风轻轻游移,它离土地是那么远,触不可及。
“我没跟你说笑。”薛鹰说,“我觉得来瑱还活着。”
“来将军已说了……”话到这里,李哪吒忽然停住,扭头去看薛鹰,薛鹰也转向他,一双小鹿眼睛亮晶晶的。
“来瑱若真在安西都护府养了两年的病,绝不可能不知道长安的变故和讯息,更不可能写下那封信的时候连支毛笔都没有。再说了,你见谁病得要死的时候还能拿硬物搓出那一串雄浑有力的字迹?”
“……他还活着。”
“对,他还活着,来伯伯在骗我。”
薛鹰重又看天,爽朗地笑起来:“李哪吒,我和你打赌,来瑱还活着!虽然不知道他去了何处,但我预感他会回来的,回到长安来见我们。到时候我要将他绑了,拖着他去与我拜堂成亲,再将他衣服扒了……”
“行了行了……”李哪吒抬手打断他,“后面的细节我不想知道。”
敖丙的声音忽然在月亮门外响起:“拜堂成亲的时候,定要请我们喝一杯。”
“敖丙哥!”薛鹰激动地回头,“你听到了是吧?”
“嗯,差不多。”敖丙身上散着剑南烧春的浓烈酒气,问薛鹰,“你还随我上去吗?”
“不去了,这样子上去肯定会被我爹发现。我先走一步,今日之事谢谢你们。”
“赶紧走。”李哪吒扭头张望了一下,“看到潭水边正往这儿来的队伍没?领头的就是羽林军的王蔚,你走的时候别和他打照面。”
薛鹰重将头发束起,往相反的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你也不上去?”敖丙站到薛鹰刚才那位置,将月亮门门神摆成更般配的一对,“你的座位一直空着。”
“我不上去了,遣走了卫兵王蔚定要刨根问底,我得在这应付他。”李哪吒侧头看他,“再说了,我上去还不是要和你装什么陌路人,装不像,露馅儿了怎么办?”
敖丙没回答,只自顾自说起楼上的见闻:“你知道看一个人的心,应该先看哪里吗?”
“眼睛。”李哪吒说。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藏不住的东西。”敖丙感慨道,“天子的眼睛里是阴晴不定,李林甫的眼睛里是精心算计,陈玄礼的眼睛里是毫不在意,安禄山的眼睛里是勃勃野心,而杨太真……”
奇怪,他看不透杨太真的眼睛。
“她今日被带来了?”李哪吒惊讶道,“天子准备宣她进宫了吗?”
敖丙摇头:“她不是被带来的……我看她倒像是叫高力士的眼线通报了,主动要来的。你真的不上去吗?席间有一碟巨胜奴,滋味比除夕那日的更好,酒也是天下难得的好酒。”
“不见得,世间任何酒到了你嘴里不都是一样的?”李哪吒忍不住笑,转身走出月亮门,“你上去吧,宴会差不多也到尾声了,我若这会儿才现身还得当场和天子告罪,麻烦,不如之后直接报一声当值。”
敖丙跟着他走到阶梯处,嗯了一声,又道:“李哪吒。”
“我在,怎么了?”他回头。
于是敖丙静静地看向那双红眼睛,试图从中看到一些他自以为能解读的东西。
可那红色的瞳底干净得只有他的倒影。
他摇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有些高兴。”
“今天确实值得高兴。”
“不,不是因为封官出仕,我替薛鹰高兴。如果来大哥有一日回来了,我们共同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好不好?”
李哪吒愣了一会儿,轻声说好。
“不管要等多久,三年五年,只要他俩成亲,我们就一定去。”敖丙问,“你答应吗?”
“我……”
自觉兑现不了的承诺卡在喉咙里,李哪吒按着佩刀的手指节发白,却不知道该如何对敖丙开口。
“不说就当你答应了。”敖丙越过他往楼上走,“明日朝会,兴庆宫见。”
望春楼的羯鼓和胡旋舞终于止歇,众人叫好之声一片。敖丙回到席间,又收到热烈涌来的恭敬话语和推杯换盏。
御史中丞乃五品,算起来是今日望春楼唯一的微末官职。
可是做官做到能入望春楼的诸位都有一双通透慧眼,御史台独立于三省六部外,且主官空缺,待这位天子亲自提拔的青年才俊上了手,整个御史台便要姓敖了。
杨太真新斟了杯酒,又拍手道:“安禄山大将军真是大唐至宝,之前还听闻有人编排将军,今日得见,都是胡说。”
李隆基放下鼓槌回了龙椅,无视高力士略带担忧的眼神,接过那杯酒喝了:“人孰无过?禄山曾打过败仗,被张守珪押着入了长安,但朕当年便感觉禄山是天生将才,于是免了他死罪。瞧瞧,如今已是镇守一方的节度使,屡战屡胜,大唐北疆有禄山何愁不稳?”
“我也曾听闻过当年事,大将军还挨骂来着,是不是?”杨太真道。
“前中书令张九龄曾大放厥词,说禄山会乱我大唐天下。”李隆基看向安禄山,“此言实在差矣,禄山勇猛忠毅,只会安天下,不会乱天下。”
这是今日张九龄的名字第三次被提起,换来的是安禄山豪放的大笑。
“有道理。”杨太真说,“陛下,应给大将军一些奖励啊,他可曾入籍长安?可曾有御赐官邸?”
“如何没有?去岁便入了长安籍,朕赐平卢节度使的留后院四月也将竣工,禄山,到时候可得请在座的同僚们喝一杯才是。”
安禄山行礼道:“臣定再度返京,跪谢天恩!”
“大将军以何血统入籍?”杨太真问。
“粟特。”安禄山道,“臣的父亲便是粟特人。”
“哦?”杨太真伸出纤纤玉指,指向安禄山胸前那串灰白珠子做成的长链,“这串珠古朴别致,是粟特人的饰品吗?”
安禄山眼中闪过精光:“道长好眼力,不过这倒与粟特人无关。”
李隆基放下酒杯,同样饶有兴趣地问:“那是何物?”
“臣的母亲信奉天地神,认定人死后的魂灵依然能寄居在骨血中。”安禄山一字一句道,“因此……这是用她遗骨做成的骨链,臣与母亲永远相伴,永不分离。”
席间安静下来。
“禄山的母亲是……”
“一无名突厥巫医而已。”
细微的碎裂声传来,在所有人都竖起耳朵聆听安禄山说话的间隙。
敖丙捏碎手中的琥珀酒盏,尖利碎片刺入他手中,鲜血顺着掌心淌向手腕。
像杨太真不肯还给他的那根红线。
Notes:
一些注释:
宫廷宴饮:本文中引用的宫廷宴饮菜色参考自唐韦巨源所撰《烧尾宴食单》,这是韦巨源任尚书左仆射时向唐中宗进献的食单,具有很高的历史文化价值。
舞筵:舞蹈时垫在地上的毯或席,在跳胡旋舞时,舞者须站在一块很小的圆形舞筵上不断旋转,对技艺要求极高。
安禄山血统:关于安禄山出身的“杂胡”有多种说法,本文为顺应情节需求引用了陈寅恪先生的考证,即安禄山父族为粟特人,母族为突厥人。另有其他考证认为安禄山是纯种突厥人,也可供参考。
Chapter 21: 悲风生
Chapter Text
21
天还没亮,延祚坊的程木匠就将那件新做的夹袄小心地挂起来,又反复检查书箱里的其他物品。
“这双布鞋有些破旧了。 ”
“去重买一双吧。 ”
“家状有没有放进去?别落下了。 ”
“你再去找找他的纸笔。 ”
程木匠唠唠叨叨,指挥着小哑巴跑前跑后,直到师徒两人确认程啸虎参加春闱的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 程啸虎在国子监温书已经两日未归家,小哑巴便去家门口张望,站得端端正正的,挺起胸膛。
敖丙送来的银钱让这个穷木匠阔气了一把,不用再去寺库质押家当也有余钱做新衣了。
夹袄做了两件,一件给程啸虎,一件给小哑巴。 小哑巴穿着新夹袄刨木头的时候他又心疼,说别弄坏了好衣服,师傅自己都没有呢。
小哑巴不会说话,师傅说什么便是什么,每到那时他就老实地换成旧袄子,然后埋头继续刨木头。
程木匠擅木雕,刨完木头便是一整套复杂的技艺,旋、锼、凿、铲、锉、磨,小哑巴学东西快,一把闪亮的铁凿子在手中舞得虎虎生风,学艺才十日就能雕凿出小猫小狗小狮子,程木匠一看,笑得嘴都合不拢。
他也和敖丙一样问过小哑巴从前的家在何处,小哑巴起初不肯写,后来跟程家父子熟了,才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敦义坊三个字,程啸虎想带他回去看看,他却说什么都不肯走。
长安只有一个家,就是此处。
比小哑巴更精神百倍的是长安城中的官员。天光未明,马车已经快堵了兴庆宫外头的道,官员们至宫门下车步行,谁见了谁都带着笑,夹杂日复一日的寒暄和你来我往的试探。
李哪吒下马也往宫中走,他穿着绛紫色圆领襕袍,金束带箍住修长腰身,金鱼袋随着锋芒毕露的步伐晃动不停。
“小李将军,今日竟来朝会?难得啊。”在身后说话的是兵部侍郎胡浚。胡浚去年从金吾卫调任兵部,两人还算熟络,来曜回京的消息也是从胡浚那儿来的。
李哪吒现身朝会的次数很少——在陈玄礼的默许下,他更愿意亲巡长安。这种熹微时分是捉拿城中盗匪的绝佳时机,也是俯瞰长安、观察三方城门的最佳时刻。
他就这样将自己驯成长安暗夜里最锐利的枭。
“胡大人。”他客套一笑,“昨日我在望春楼下忙活一天,没能见到天子,今日专程来告罪的。”
“嗬,那你错过不少。”胡浚说,“我虽然没资格去望春楼,但天子要将羽林军交给陈玄礼的消息已经传遍长安的大街小巷,小李将军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昨日还封了个新官,御史台来了位小敖大人,你知道吗?”
没等李哪吒回答,胡浚一拍脑袋:“你和他似乎同是明鉴院出身……”
“哦,胡大人说的是敖丙吧。”李哪吒面不改色地和胡浚一同往前走,“求学的时候打过照面,但不熟。”
“不熟就对了。我听说那小敖大人在国子监待过,清高。”胡浚本想说国子监刊印《龙武龟》一事,见李哪吒冷漠的一张脸,又把话收了回去,“御史台主官空缺已久,小敖大人来了便几乎是御史台第一人,也不知道对我们是好是坏。”
“你是好是坏?”李哪吒问他,“你若是个好的,御史台平白找不了你麻烦,反之亦然。”
胡浚忽碰了碰他胳膊:“瞧,那就是你昔日同窗。”
众文武官员此时皆路过南宫墙,李哪吒终于在勤政务本楼下看见了那个昨夜令他辗转难眠的身影。
敖丙束发戴冠,一袭朱红官袍加身,春风拂动额角一缕碎发,他转了个头,与李哪吒的目光遥遥对上。
然后又立刻分开。
我们不熟。
四个字硬生生地在心里塞,李哪吒放慢脚步,待敖丙与他身边忙着奉承的一帮人走在前头,自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他本不喜朝会,为数不多来上朝都只是例行公事。此时却像第一次踏入兴庆宫那般紧张,假意看前方的路,实则盯着敖丙的背影不想挪开。
敖丙穿白衣好看,着红衣也好看,以后还要披紫袍,更加好看。
视线游移往下,却见敖丙右手掌缠着白布,似受了伤。他心里一紧,恨不得立刻冲上去询问究竟,但终于还是被理智劝服,恹恹地跟着胡浚一起踏入兴庆殿。
今日朝中无大事,李林甫奏请了几桩不痛不痒的人事变动,户部报了些括户收税的好消息,高力士替已经启程回驻地的几位边将递了请安折,又特意提到安禄山曾焚香沐浴为营州蝗灾祈祷,而今蝗灾当真安稳结束,营州今年定会迎来大丰收。
李隆基半闭着眼聆听,金镶玉的扳指在龙椅扶手上轻叩。
待正事议完,高力士又捧出一份盖了三门大印和御玺的制书,唤敖丙上前。
敖丙自人群后方往前走,越过一个又一个立在身侧的官员,越过英姿挺立的李哪吒,越过嘴角微扬的李林甫,越过须发皆白的陈玄礼。
“从今日起,”李隆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敖丙领御史中丞,陈玄礼兼领羽林军大将军。”
“吾皇英明!”朝堂中赞颂声响起。
“散了。”李隆基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待众人跪安,高力士弓腰欲开路时,忽又道,“敖丙,你且留下。”
高力士领着人退了去,空荡荡的大殿中只剩君臣二人。
敖丙抬头看向端坐龙椅的天子,昨日宴饮和击鼓似乎花去他太多精力,今日疲态尽显,眼角两道皱纹极深,昭示着不可逆的苍老。
“上元夜,你亲见着傀儡死士了,是不是?那夜的详细情景,你再与朕说说。”
李隆基突然抛出这个话题。
敖丙一愣,他本以为天子留他是要交代御史台的事情或再次试探他与李林甫的关系,没想到有这么一问。
“是。”他诚实回答,随后将遇到傀儡、制伏傀儡的细节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当然,隐去了那夜李哪吒也在场的事实。
李隆基眉头皱着,玉扳指在龙椅扶手上叩得愈发频繁,良久道:“长安城中发生如此诡异之事,朕断不能忍。刑部与大理寺供养猪猡一群,查来查去没有眉目。你如今入了御史台,此事朕打算交给你一同追查。”
御史台、刑部与大理寺本就拥有三司会审之权责,这事儿落在敖丙头上倒是很自然。
“还有,”李隆基又道,“查到任何线索,不必向任何人汇报,直接告知朕。只需对高力士说一声面圣,他自然会领你来。”
“臣领旨。”
敖丙离开大殿,李隆基也起身往殿外走,此时高力士回来了,赶紧小跑上前伸出胳膊让李隆基搭着。
“敖丙今年多大?”他忽问高力士。
“小敖大人今年虚岁二十有一。”
“和李哪吒同岁。”他看着敖丙离去的背影,又说道,“两人都未曾婚配,是不是?”
“是。”高力士低声说,“老奴听闻陈玄礼大将军曾有意撮合小李将军与陈家孙女,只是被小李将军拒了,此事不了了之。”
李隆基轻笑一声:“眼光颇高。”
“都是圣人青睐的青年才俊,他们的眼光自然该高。”
李隆基伸手敲敲高力士的脑袋:“行了,老东西,嘴上不歇着,腿脚倒变慢了。”
“圣人嫌弃老奴是不中用的废物,老奴可要伤心了。”
“谁不会老呢?”李隆基淡淡地抛出一句,“只怕在他人眼中,我也是个迟暮的老东西了。”
他没有自称朕。
“圣人说哪里话?圣人康健如初升朝阳,定要治大唐千秋万代……”
两人走向殿外等候的车辇,你来我往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宫墙下。
敖丙走出宫门,刻意压低的呼唤声却从一辆马车中传来:“上车!”
他扭头一看,在马车车帘掀开的一角看到李哪吒半只红眼睛。
下朝已有些时候,马车左右无人,敖丙走到车前,李哪吒忽从里头伸出一只手,用力抓着他胳膊将他拽了进去。
敖丙跌入他怀里,撞歪了头顶的束冠。
“你哪里搞来的马车?”他挣扎着重新坐好,问李哪吒,“你不是骑马来的吗?”
“兵部侍郎胡浚的马车,我借来用用。”李哪吒说,“把他和车夫都打发走了,下午再给他还回去便是。”
敖丙看他一眼:“若有事可以直接来颁政坊找我……”
李哪吒没听到似的,一把捧起他右手,看向手掌上缠的白布:“怎么回事?谁弄伤你了?”
眼中的焦急和担忧交织着,将敖丙的手轻捧在自己手中,又说:“这只手要握剑要写字,怎么能伤着……伤口深不深?能不能让我瞧瞧?”
敖丙垂眼看他,眼前的小李将军似乎和几年前明鉴院的少年身影渐渐重合,那一年的敖丙跟着李承仁李承忠去爬树,不小心摔了下来,手掌擦过碎石子,血流如注。
他怕其他人担心,自己找了块布将伤口缠了。闻讯赶来的李哪吒抓着他的手非要看伤口,他不让看,李哪吒又急又气,最后拗不过他,将他手一甩:“那你死在外头我也不管了!”
说完就拎着木剑去找那承仁承忠算账,将兄弟俩在曲江池畔追了足足十圈。
到了晚上,敖丙摸到李哪吒床头,想道歉也想解释,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生气,这混蛋怎么口不择言地咒我死在外头?
他气鼓鼓地回去躺下,过了一会儿李哪吒又摸过来,也蹲在敖丙床头,半晌没说话。
敖丙在黑暗中忽然问:“李哪吒,你到底要蹲多久?”
李哪吒一屁股坐地上:“你不睡觉也不出声,吓死个人!”
“你有话要说吗?”
“你给我看伤口吗?”
“不给。”
“那我没话要说!”
这次轮到李哪吒气鼓鼓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见不到敖丙的伤口让他感觉自己像个生疏的外人,仿佛敖丙的事情他没资格参与一般。
多年后又是同一位置受伤,敖丙自从前的回忆中醒过神来,忍不住笑了笑。
他举起右手至唇边,轻轻咬开布头打的结,手掌一圈一圈从白布中绕着退出,然后伸到李哪吒眼前。
沾了一丝血痕的白布自敖丙嘴角落下。
“给你看。”他轻声说,“昨日杯子碎了,只是被划了几处皮外伤,不要紧的。”
李哪吒捧着他手掌端详,看深浅不一的伤口划过敖丙掌心流畅的纹路,又想起什么似的,拉起敖丙另一只手。左手掌的伤痕更深,新长出来的血肉是一条丑陋疤痕,铭刻着腊月二十九那夜匆促的重逢和狼狈的保护。
李哪吒的头埋得更低,挺拔的鼻尖轻轻抵到敖丙掌心。
然后温热的唇蜻蜓点水般触了上去。
敖丙心头骤然一紧,身体僵住,呼吸也失了方寸。
只是身前那人自己乱了阵脚,又红着脸把头扭开,捡起白布重新为他包扎伤口。
“其实……”李哪吒低着头仔细打结,“我在这等你,因为还有件事情得告诉你。老师去世时那个同一时间出入岭南的突厥商人你还有印象吗?”
“有的。”
“这几年一直没查到,我专门塞了钱给韶州府的文书吏,让他们帮忙留意。前段时间韶州府销毁旧户籍和过所,有个精明的主簿还记着我的嘱咐,便重新检查了一遍,还真让他找到了从前遗漏的某些东西。”
“是什么?”敖丙问。
“那人的牒文和身份是伪造的,但三年前韶州府发过所时需要画像,那人的画像被胡乱夹在了一堆同时期的过所里,因此之前没查到。”李哪吒说,“那主簿翻出原始画像之后寄到了我这里,昨夜刚拿到。”
“画像上的你人认识吗?”
“认识。”李哪吒将敖丙的手放下,抬头看他,“我入金吾卫的第二年,有藩将凯旋回京,他有个副将不知天高地厚,在新丰居闹事伤人。我带着人便去拿他,此事闹大了,最后是那藩将出面道了歉赔了钱,事才算完。”
见敖丙听得认真,他又一字一句道:“那副将叫呼延策,与画像中人长得一模一样。而他的主将……是安禄山。”
敖丙水蓝色的眸子瞪大,一把握住李哪吒胳膊:“昨日宴饮上,安禄山亲口承认,他的母亲是突厥巫医!”
“你说望春楼中?”李哪吒不可置信地问,“他自行承认?”
“不。”敖丙皱起一双眉,“是杨太真。她像预知什么似的,一步步巧妙地追问着,这才让安禄山吐露了母族血统的秘密。你之前入户部司查籍,没查到安禄山,皆因他以父族粟特血统入籍。”
“是他!”李哪吒的拳头握紧,“敖丙,是安禄山!”
敖丙垂眸没说话,手也没有离开,一直握着李哪吒胳膊。
那年安禄山兵败被押回长安时,无论张守珪也好,李隆基也好,都没想过真要他的命。
唯有张九龄坚持此人断不可留,日后必祸乱天下。
倔强的宰相最终没能说服天子。李隆基年岁越大,便越是看重边功,越是渴望从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领地。
“为什么……”敖丙的眼尾发红,“老师明明已经在兴庆殿那场看不见的斗争中输得一败涂地,他竟还要赶尽杀绝,何至于此?”
“看来你不知道呼延策当年新丰居闹事的后续。”李哪吒苦笑一声,“那日安禄山赔了钱道了歉,所有人都以为事情结束了。直至过了几日我和老赵去新丰居想喝一杯,却见店门关了,看门小厮说今日不营业。我问他为何,他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告诉我,卢四平家的祖坟让人掘了。”
敖丙惊讶道:“安禄山干的?”
“没错。卢家祖坟迁过好几次,安禄山硬是把替卢家迁坟的风水先生都找了出来,让他领路。七八个亲兵,扛着锄头把坟茔墓碑砸了个稀巴烂,还牵了狗往里头撒尿。”李哪吒叹息一声,“我听闻之后,想管,但卢四平不让我管。我问他为什么,他却说算了,他一介商人,只想安稳赚钱。”
敖丙垂眸不语。如果安禄山真是这般睚眦必报之人,张九龄去世就绝对不是什么意外。
“此事看来已是八九不离十,我们明日在糊涂巷与魏少游和薛鹰通通气,筹谋下一步计划。”李哪吒又问,“春闱快开考了,你是不是要去延祚坊见见程啸虎?”
“嗯,我明日下午过去。今日就先走了。”
话虽这么说,他的手却没放开,人也没动。
从昨日到今日,从怀疑到确定。
却发现仇敌是一座翻不过去的山,甚至已经领了封,受了赏,潇洒地离开长安,重又坐拥一方生杀大权,前途不可限量。
恨意在他心头沸腾着,烧得胸口剧痛。
恨养虎为患,恨世情明暗,恨人不如山。
李哪吒骨节分明的手忽然覆上来,按在他手背上。
两人的手便这样碰在一起,温度从掌心流转到手背,又再传回胳膊。敖丙那滴将落未落的眼泪终究被长睫毛遮了回去,良久,低声道:“老师的仇,定要报的。只是三年已过,当年的证据所剩不多,想扳倒他,难如登天。”
“我们试试。”李哪吒说,“天底下有律法,有规矩,我不相信一个安禄山能翻了天去。”
敖丙抬眼,两人在马车里离得很近,根根分明的睫毛几乎快触到李哪吒鼻尖。
小李将军容貌英俊,红瞳亮如星子,自眉峰到下颌都挺拔。十二岁的他,二十岁的他,模样变了,手心却依旧温暖干燥。
他知道自己生得这般好看吗?敖丙有些怔愣地看他。
可这模样落在李哪吒眼里如火油引信一般,他再次在心头确认这不是错觉,是敖丙直勾勾地、毫不遮掩地在盯着自己看。
“别看了。”他轻声说,“我脸上又没东西。”
“有。 ”敖丙将手从他手下抽出来,指腹碾过他鬓角,擦了两下。
“怎么了?”他浑身不自在地问。
“红得厉害,我还以为蹭到什么了。 ”
这话一出,李哪吒立刻扭过头去,试图把脸遮起来。
敖丙起身要离开马车:“我回颁政坊,你先别下车让人看到。 李林甫只是打消了顾虑,对我谈不上多么信任。 ”
红脸的小将军闷闷地说:“知道了。 ”
敖丙下了马车,去拴马桩牵起白马,没有回头,走得很快。
他胸中被无尽的爱和恨交替着充盈,不断激荡,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这一刻心头的念白比乱糟糟的糊涂巷更糊涂,他不知道该向何处伸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脑中响起杨太真那句“不该”,身侧却传来另一个女子的清亮嗓音。
“小敖大人。 ”
他回头,见花间楼的兰笑蕊正掀起马车帘子一角,与他打起招呼。
这些年间长安没有别的花魁,兰笑蕊虽一日清瘦过一日,姿容算不上绝美,却有独一份的高雅才情,再加上总被罗娘子捧在手心里,自然而然声名远扬。
敖丙也点头致意。
兰笑蕊却道:“新官上任第一天,怎么不和从前那些红袍郎君一样去铁菩萨庙拜拜?可灵得很。 只不过…… 长安的铁菩萨吃人不吐骨头,小敖大人可别露怯了。 ”
“铁菩萨?”
“义宁坊最北头的一间破庙,有一份赠御史台的大礼单。 御史中丞,你敢收不敢收?”
Chapter 22: 卷珠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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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铁菩萨形容诡异,锈迹斑斑,挤在小庙的一角,不似敖丙见过的任何一尊佛道造像。
生铁浇铸的菩萨,没有名号,没有神位,更别提繁盛香火。
兰笑蕊在宫墙外头抛下那句话便放下帘子离开。敖丙踟躇许久,终是上马按她所说前往义宁坊,找到了那间几乎快坍塌的破庙。
庙里破败在他意料之内,但庙中阴影处立了一人,缓缓走出,却是他想不到的模样。
“果然得是蕊娘出马,”那人道,“没有男子能不听她的话。”
“与她无关。若你冲着御史台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敖丙一袭朱红官袍在这破庙中显得刺眼至极。
那人走到他身前,揭了斗笠,露出罗娘子不施粉黛的脸。
皱纹爬上她额头眼角,离了那些绫罗、胭脂、螺钿与珠钗,她也只是个普通的中年妇人。
她抬头看铁菩萨,问敖丙:“识得这菩萨吗?”
“不识。”敖丙诚实回答。
“这是文曲星君的铁造像。”她说,“很多年前,这儿的香火比大慈恩寺更盛,但凡要写文章、求功名、盼高升的士人都会来这里,穿白衫求红衣,着了红衣又盼紫袍。”
敖丙也抬头,见文曲星君的脸早已斑驳锈蚀,眉目都没了模样。
“后来便出了怪事,拜过这文曲星君的官员晋升后接二连三出了事,不是贪墨就是枉法,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还有西市砍头的,咔嚓一下,脑袋混着人血自断头台上往下滚,吓得围观的姑娘们花容失色。渐渐的,大家便嫌弃起文曲星君来,说他吃人不吐骨头,不吉利。香火断了,庙宇无人维护,才沦落成今日这样。”
敖丙笑笑:“这算哪门子怪事?人心如渊深不见底,一朝得势,白花花的诱惑送上门来,有几个人能清醒拒绝?是他们的本心坍塌,而非文曲星君之过。”
“小敖大人,你是这种人吗?”
“我在罗娘子眼中是何种人,我自己说了不算。”
“我在花间楼见过无数官员,你是第一个不愿自我评价的。”她说,“今日叫你来,是赌一把,赌我没有看走眼。”
敖丙没说话,安静地听着。
“许由方那个老色鬼与你提起过名叫沁娘的女子,对吧?”
“对。”
“今日,我给你讲一讲沁娘的故事。”
九年前的正月,文曲星君的庙里香火旺盛。
罗娘子陪几个肥头大耳的官员来还愿,一路上少不了谄媚逢迎,至拜完文曲星回平康坊,她发现耳珰掉了一只。
那是顶级的翠玉耳珰,价值不菲,更要紧的是耳珰为某位高官亲赠,丢了一只可不好交代。
那时已经宵禁,只有花间楼的马车畅行无阻。她叫人套车回了义宁坊,拎了灯盏亲自去寻。
刚踏进去,便发现一只枯瘦苍白的手从供桌的台布下伸出来,颤巍巍地取供盘里的果子。
“小贼!”罗娘子大喊一声,身边的小厮一把掀开帘子,将里头的人拖了出来。
那是个瘦弱得几乎形销骨立的少女,身上穿了件破洞袄子,全是泥灰。可就算这样也掩不住她的容貌——罗娘子这双眼睛阅人无数,在见到她的一瞬间竟也愣了神。
绝顶美人。她在心中暗叹。
柳余就这样被罗娘子带回了花间楼,与刚入楼不久的兰笑蕊同住。
兰笑蕊从前是富商的女儿,早就会作诗写文,也弹得一手好琵琶,只因家道中落,让嗜赌成性的亲兄长卖了五百两。
柳余不一样,她生在长安最贫穷的人家,自小没见过一件完整的衣衫,也没怎么吃过肉。她的名字一是被父亲嫌弃,觉得她多余,二来又含了些期待,希望家中年年有余。
那年冬寒,家中交不起赋税,做了逃户。她和家人失散,没能出城,一路流浪到文曲星君庙,靠偷吃供果活着,直到被罗娘子抓现行。
贫穷和美貌伴生是一件危险的事,罗娘子带她回了花间楼,好吃好喝地供了三天,问她:“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柳余说:“我只是穷,又不傻,这是取悦男人的地方。你要让我和蕊娘一起接客吗?”
话说得直接,倒是把罗娘子噎住了。
“我从不强人所难。”罗娘子说,“蕊娘是我花钱买来的,她有朝一日与花间楼清了债随时能离开。你,我没花钱,你若想走,走便是了,这三天算我请你。”
“罗阿娘,这里能寻到爱吗?”柳余忽然问。
罗娘子差点儿笑出声。花间楼从来只有妓子与恩客,无论一夜风流或数年豢养,皆谈不上爱。
这简单一字说起来容易,可它若要兑现,便需捧出一颗赤裸真心,这东西几人有?
“花间楼只认钱,钱买不到爱,爱在这里不存在。”
柳余见罗娘子那表情也不恼:“罗阿娘,我留下吧。你是好人,蕊娘也是好人,你们给我吃东西,还给我新衣服穿。但我不喜欢外头那些男人,我可以做些粗使活计,不要工钱,你管我吃住就行。”
“对了,你们懂得多,能不能替我改个名字?”她又说,“我不是什么多余的人。”
南沁这名字便是兰笑蕊起的。落魄的富家女不怎么说话,有时候抱着琵琶流泪,于是沁娘便笨拙地抱着她,像摸小猫一样轻拍她修长后颈。
兰笑蕊做清倌人,时常遇到手脚不干净的客人骚扰,沁娘穿着粗布小衫,抓住那些狗爪子便是狠狠一口。
罗娘子左右道歉赔钱,到了白天闲时忍不住抱怨,沁娘左耳进右耳出,手脚麻利地拎来木桶替她泡脚,只因罗娘子每日在花间楼上上下下走动,十分辛苦。可一到晚上又开始闯祸,不是咬了客人的胳膊就是洒了新醮的酒。
“养了个废物女儿似的。”罗娘子边笑边骂。
待罗娘子走了,在一旁调琵琶弦的蕊娘偷偷从衣袖里摸出用帕子包好的彩晶糕塞给沁娘:“这是今晚的客人得到的御赐点心,宫里的东西,你快尝尝。”
沁娘一口便吞了,忘了细细品味其中的甜美滋味。
她就这样在花间楼生活了大半年,直到中秋夜宾客满堂。
醉醺醺的丑陋胖子那时还是个无名藩将,不懂长安城中清倌人的规矩。银锭子给出去却摸不到兰笑蕊半分,这令他恼羞成怒,砸了琵琶便要撕她衣服。
沁娘扑上去护着,反叫他一把捏住脖子,垂涎的目光上下打量。
小厮匆忙去找罗娘子,罗娘子却开不了门。
门边的珠帘轻晃,哗啦。
她跪倒在房中,穿六合靴的脚高傲地踩在她手上:“赏你的一对耳珰,如何丢了一只?”
“都是奴家的错。”罗娘子哭求,“您让奴先下楼好不好,楼下怕要出大事。”
“出事不是早晚的吗?”对方冷冷一笑,“长安何时能让清倌人做了花魁?你们这些卖身于人的低贱货色倒做起清高的梦来,让那杂胡杀杀你花间楼的威风,我看未尝不可。”
沁娘瘦弱的身子被狠狠甩进围观的人群,藩将酒气冲天,高喊道:“她也是个貌美的,大家一起玩玩?”
有人忌惮罗娘子,默默退到人群后头;也有人胆子大,趁乱便上下其手;还有人平日里看不惯蕊娘的清高,嘴里冒着污言秽语,去踩蕊娘的琵琶。
沁娘疯了似的冲上来护着琵琶。
那是兰笑蕊从家中带来的唯一物件,旧了,但时时被精心擦拭保养,她有时候要抱着琵琶才能入睡。柳南沁觉得琵琶是兰笑蕊半条命,需护着才行。
可混乱中有人推搡了沁娘一把,她的头重重摔向通往二楼的阶梯,顿时血流如注。
血染红了她超凡脱俗的容颜、粗布衣衫和怀中已然损坏的琵琶,蕊娘凄惨地尖叫着,从地上挣扎着爬向她。
现在轮到蕊娘将她抱在怀里了,可这只小猫怎么不动了呢?无论怎么唤她,摇她,拍打她的后颈,她都不再抬头了。
罗娘子的叙述戛然而止,一双眼睛看向无相的文曲星君。
“小敖大人,这个无趣的故事就讲到这里。”泪珠轻轻从眼眶滚下,“我自小在花柳巷摸爬滚打,也不曾奢望这辈子能善终。可是柳余她来了,天真,憨直,还叫我一声阿娘。我好想真有那么一个女儿,看她好好长大,送她去真正幸福的地方。你说,明明是花儿一样的人生,怎会那么短?
“你的故事,仅仅是个故事吗?”
罗娘子抬手揉了揉眼角:“这九年来,我和蕊娘没有一日忘记她。直至那日花间楼宴饮,我见到了你。你和他们不一样,就算在那样的场合,你的眼中也不染污糟。”
她自袖中摸出一沓折叠的纸,递到敖丙面前。
敖丙探询的眼光扫过她的脸。
“那天晚上,醉酒闹事的人、推了沁娘的人、将我拘在房中的人……花间楼用了九年时间搜罗他们的罪状,情报不算多,但御史台应该用得上。”罗娘子抬眼看敖丙,“这三人个个平步青云,如今已是平卢节度使、工部尚书……以及当朝右相。”
“罗娘子,”敖丙正色道,“你比我更清楚上月的酒局是谁张罗的,你就不怕我在为右相卖命?”
她伸出两根手指指向自己双眼:“我看人比那老贼更准。小敖大人莫忘了那首甘州曲,那夜只有你和魏少游听红了眼睛。”
敖丙抬手,郑重接过罗娘子的东西。
“这是很危险的事情。”他告诫道,“一步错,万劫不复。”
“我这样的人,不是早就沉沦暗夜中了吗?”罗娘子转身离去,“自十二岁开始,我就再没见过长安的朝阳。”
来自花间楼的情报对敖丙来说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第二日,他将这沓物件一张张摆在黑旗铺子的桌上,四个人皆陷入沉默。
李林甫结党营私、打压忠良。
安禄山滥用军法、紊乱军制。
许由方谎报耗材、贪墨国帑。
“敖丙哥,”薛鹰问他,“你打算以御史台的名义将这东西呈上大殿吗?”
魏少游替敖丙摇起了头:“自然不能。敖丙刚入御史台,决不能这么早暴露于李林甫面前,况且你看李林甫安禄山两人如今颇得圣宠,这样的罪状怕是不能一把将人按死。”
“可我们现在已经能确定安禄山是杀害张相的凶手!”薛鹰一拍桌子,“如何能让他逍遥法外?”
敖丙淡淡道:“没有证据。”
他的仇敌只是碰巧死在了三年前,他的副将只是碰巧在岭南办事,他的母亲只是碰巧做个巫医。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攀咬不到安禄山身上,他们其实都明白。
李哪吒已经将罗娘子递来的东西翻来覆去看了三遍。
“安禄山且放一放,看这里。”他忽然开口道,“罗娘子记录‘李林甫嘱吉温城南之事需倍加用心’……还有这里,‘车队何时再来’……”
敖丙惊讶看他:“车队?”
“是,我怀疑……”李哪吒把那张纸推到魏少游面前,“李林甫这几日有与你提过私库吗?”
魏少游无奈地耸耸肩:“没,倒是给我出了道难题。他前日叫我去府库,意味深长地指着一个金香炉问我,若这香炉是偷来抢来的,该如何摇身一变成为右相府的镇库之宝。”
这话一出其他三人皆皱起眉头。
“偷来抢来……车队……”李哪吒猛地站起来,“魏少游,你快够着了!”
“够着什么了?”
“李林甫想把过不了明路的东西洗成有正当来源的钱财,弄进私库!”他在狭窄的桌边来回踱步,“他招揽你,一定也是想从你那儿找到合适的办法。”
魏少游一拍脑门儿:“原来如此。”
“可你有办法吗?”薛鹰问他,“这听起来很困难啊。”
“银钱相关的事情,包在我身上,我可是这方面的天才啊!”魏少游说,“只要能为他解决这件事,我多半能够着私库的秘密。”
李哪吒单手按在桌子上:“那支神秘车队多半便是李林甫运赃的车队,我和敖丙这几日会去跟这条线索。”
薛鹰高高举起手:“那我呢?我也得有什么任务才对啊!”
“薛鹰,我还真有一事要拜托你。”敖丙开口道,“你是长安通,认识的人比我们多。你能不能去查一下……老师与杨太真的关系?”
薛鹰闻言瞪大双眼:“谁?张相与杨太真?张九龄……与前寿王妃?”
“是。”
敖丙对杨太真的信任正在瓦解。
她藏着太多秘密了,一双眼睛能盛满虚假的娇俏,但掩盖不了真实的恨意。敖丙后知后觉地发现关于安禄山的一切真相都是杨太真一步一步领着他们去探寻的,她看敖丙的时候,那仿佛穿越了时空的眸光明明是在看另一个人。
她在看张九龄。
薛鹰不刨根问底,只点了点头。若论及长安的权贵密辛,确实没几个人比她知道得多,也没几个人比她会打听。
敖丙仔细收起罗娘子和兰笑蕊这九年的心血。
它是轻飘飘的一沓纸,也许现在不够分量,不足以翻天覆地,可早晚有一天纸会化作复仇的利刃,捅破长安的天。
他离开糊涂巷,依旧把自己隐藏在面具下,只遥遥面对铁菩萨庙的方向发呆。
李哪吒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那文曲星君的造像长什么模样?我们在长安八年,竟从来没去过。”
“铁菩萨早已无相。”敖丙回头看他。
万千无相,却生妄念,敖丙惊讶于自己的贪婪——他欲报仇雪恨,他欲登堂拜相,他欲肩挑大唐,他欲功德圆满。在这些以外,他还想完完整整地拥有眼前人。
与李哪吒捧出真心,坦荡相爱。
可是今天的小李将军又傻里傻气地在他面前晃,一会儿说曲江池的柳叶新枝,一会儿说龙首原的桃花骨朵,就是不肯再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
“哎,敖丙,你看,那人是不是六六?”李哪吒伸长脖子,目光越过他肩膀,锁住巷子那头贼眉鼠眼的一人。
不想再听什么柳树桃花什么春日盛景,他们明明应该说些别的,比如爱,那种实在奢侈,却又用钱买不来的东西。
“你总是要这样岔开话题吗?”敖丙问他。
“什么……”
敖丙忽站到他面前,一把扯下脸上的方相面具,蓝色的眸子里燃起冷清的火:“李哪吒,我有话……”
李承惑那破锣嗓子远远响起:“弟弟!你真在西市啊!我可算找到你了!”
他大步跑过来,问李哪吒:“哎,刚才那穿白衣服的人是谁?”
敖丙重戴上面具已经走远。
还在发呆的小李将军伸手按住自己左边胸口,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很快。
身体比脑子更先察觉到刚才的氛围不对劲,他被莫名出现的紧张、期待、甜蜜和一丝酸苦填满,以至于敖丙离开许久,他才注意到李承惑那张不讨喜的脸,心头一沉,抬腿就踹。
“喂!又犯什么病!”承惑灵活地躲开这一脚,“弟弟,我这次真要发达了,真的!”
“你才犯病。”李哪吒冷冷看他一眼。
“我见着金仙了!”承惑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就在一个时辰前,宫门外来了些翰林院的文人要进宫,我正巧给天子请完安出来,结果发现金仙就立在这群人里头!我想上去询问,结果他们便被领着进去了。”
“那你不赶紧把金仙抓起来押送进宫?那可是黄金三百两。”
“错!”李承惑得意道,“就在今日,宫里的金仙悬赏加码到黄金五百两了!所以好弟弟,你帮帮我,我每月只能进宫请安一次,你不一样,你每日都能去朝会,所以快帮我把那人的身份确定,事成之后我分你五十两黄金。”
“没兴趣。”
“那……五十一两?”李承惑谄媚地拉他胳膊,“好弟弟,这长安城中我只信得过你,我向你保证,我拿到赏金之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坚决远离青楼赌坊,做承仁承忠的好大哥!”
他精明,深知这两个名字最能打动李哪吒那颗硬邦邦的心。
果然,李哪吒斜眼看他半晌,伸出手:“画像给我看一眼。”
李承惑自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画像展开,上头绘了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一双凤眼,鼻梁高挺,眼角眉梢流露出醉意。
“他今年四十出头,你照着这个模样找,很容易找到。”李承惑说,“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然后呢?确定了身份,你要伤人还是绑人?”
“开玩笑呢,金仙身份公开后可是要被天子捧着供着的,我只想拔得头筹,安心挣这五百两黄金,你就当我是个贩卖消息的牙郎行不行?”
“行。”李哪吒将画像还给他,“横竖我这几天也要进宫去找陈玄礼述职,就帮你一次,你自己许的承诺别忘了。”
“弟弟,你不要偷偷冒领我的五百两黄金啊,哥这辈子就靠你了。”
“滚蛋。”
李哪吒三两句将他打发了,便回头想去追敖丙,可糊涂巷那么短,西市那么乱,敖丙早就消失在了闹哄哄的人群里。
Chapter 23: 黄金台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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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23
“青州春耕吉祥燕来,向长安报喜。朔方军整肃军容纪要已送抵长安。太原府奏报李光弼部粮饷支出明细,另有剑南节度使上书请求增兵南诏。众翰林待诏昨日入宫,已在花萼相辉楼候命……”
兴庆殿的朝堂上,一轮一轮的上奏和议事不停。
“高力士,传朕的旨意去太原和剑南,”李隆基依旧半闭着眼睛,“其一,地方官员不允许私查边军将领,若再犯从重处罚。其二,如四月前南诏之乱依旧不平,从节度使至主簿,全部提头来见。”
他揉了揉太阳穴,又道:“有事要干的,自行散了。今日有闲暇的,随朕去会会翰林待诏。”
可这种场合谁敢说一句臣今日有闲暇?于是众官员唯唯诺诺地散去,只有李哪吒大咧咧走上前:“陛下,臣愿随驾前往,一睹今年诸位翰林风采。”
“小李将军。”李隆基笑着看向他,“今日吹了什么风?不仅来朝会,还愿跟朕亲近一些了。”
“臣巡长安不能日日来朝,望陛下恕罪。”
“望春楼的酒没吃上,今日便去花萼相辉楼吃一杯吧。”李隆基起身,忽又招手叫住那个正要离去的红袍背影,“敖卿,今日不用再回御史台,你也随朕去。”
兴庆宫南,花萼相辉楼与勤政务本楼遥遥相对,雕梁画栋更为精丽,金红二色点缀楼宇间,充满华丽气派。
高力士托着李隆基的手踏入楼中,原本站着闲聊的各位翰林待诏瞬间跪了一地。
李隆基缓缓坐下,示意免礼。
“朕听闻今年人才济济,尤其是翰林院出了个惊才绝艳的诗待诏,唤李太白。”他懒懒地靠在椅中,“是哪一位?”
青色圆领袍,黑布缠幞头,腰间葫芦还兀自晃着。
今日还算清醒的醉鬼自人群中走出,行了大礼。
敖丙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李白的目光扫过他,有一瞬交汇,又甩出豪爽一笑。
“朕前几日听闻太白的诗作,实在精妙,连贺知章那清高惯了的也甩了张老脸使劲夸,”李隆基扭头对高力士说,“来,再念一遍,让大家都听一听。”
高力士年纪大,腰背佝偻了,记性却好。
从“孤帆远影碧空尽”到“峨眉山月半轮秋”,从“天门中断楚江开”到“桃花流水窅然去”,摇头晃脑地流畅吟诵,如数家珍一般。
李哪吒坐在一侧,环抱双臂,一言不发。
他已认出李白的模样来了,可迷惑依旧萦绕在心头——这位大诗人与十年前的模样相比已沧桑许多,他怎么会是不老不死的金仙呢?
今日上的是芬芳的西域葡萄酒,李隆基与众人饮了两杯,便问李白:“可会作宫廷闺阁之诗?”
“自然会的。”
李隆基闻言舒展了眉头:“改日太白随朕去见一女子,为她作几首诗。”
李白喝酒不怎么讲究,拎起酒盏就是牛饮,和那夜在敖丙院中端海碗的姿势并无二致。
花萼相辉楼中不提政事,气氛愉悦许多,可君臣间还没聊几句闲话,高力士便报太子求入楼面圣。
太子李亨是眉眼最像父亲的一个,只是多了几分恭顺温和,眼里的光总敛着。
他来了便小心翼翼地恭贺天子翰林院又添人才,又呈了自己写的几首诗。李隆基看也不看,叫高力士将诗递给李白,要他点评一番。
李白此刻早已酒劲发作,听高力士叽里咕噜地读了好几遍,露出糊涂又疑惑的表情:“翰林院何时还招了这种庸才?”
大家闻言都低下头去。
只有李隆基的笑声回荡不休:“李亨啊李亨,看看,你怎么年岁越大倒越像个草包?”
李亨羞愧道:“父皇教训得是。”
“瞧这两位,御史中丞,左金吾卫将军,”李隆基伸手指了指左右,“年纪轻轻能文能武,日后必有大成就。李亨,你但凡有他俩一半强,朕也不会日日因你而忧心。不如你去敬他们一杯,朕老了,日后你还得仰仗这两位才是。”
这话一出,原本有说有笑的花萼相辉楼忽然安静了。
天子叫太子给臣下敬酒,闻所未闻。一句“朕老了”更是振聋发聩,李亨哪里听不出他的话外之意,扑通一声跪下:“父皇何曾老了?父皇的江山定会千秋万代……”
李隆基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目光扫过敖丙和李哪吒。
“太子蠢笨,倒叫人怀念起故人来。”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笑,“你们两个今年二十有一了,朕在你们这个年纪上,已有两个儿子。”
皇长子庆王李琮……以及被他赐死的二儿子,废太子李瑛。
席间气氛跌至冰点,就连高力士的额角都渗出一丝冷汗。开元二十五年四月,李隆基一日杀三子,此事人人皆知,但没有一张嘴敢重提。
“诸位怎么回事?僵住了一般。”李隆基拍了拍龙椅扶手,“朕是在提醒两位卿家,年纪不小了,也该考虑成家一事了。高力士,你说是不是?”
“老奴赞成!”高力士悄悄擦了擦额头,露出笑容,“咱们小李将军和小敖大人那叫一个英俊潇洒,前程锦绣,长安城里头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睛盯着。”
“陛下,今天是翰林院的好日子,臣不能抢了诸位才子的风头去。”敖丙遥遥拱手行礼,“臣听闻翰林院有各路待诏,不如让大家展露技艺,也让臣开开眼界。”
喝得七荤八素的李白又变成了那夜的醉鬼。他扑通一声倒在敖丙身边,嚷嚷道:“不错,我是诗待诏,还有那劳什子画待诏,棋待诏……”
然后含糊不清地说:“没什么鸟用,都是些供人玩乐的弄臣,不算正经仕途……”
敖丙一把捂住他的嘴。
“是了。”高力士赶紧道,“老奴听闻今年不仅出了个大诗人,还来了位围棋国手,那一手妙棋天下无双,圣人,他今日也在此呢。”
听到棋字,李隆基放下手中酒盏,问道:“是哪一位?”
“回陛下,是微臣。”
来人一袭浅蓝长袍,自拥挤的众文人后方走出,皮肤白皙,容颜清秀。
“嵩山刘长卿,拜见陛下。”
他的目光直直看着龙椅的方向,可坐在场上的李哪吒与敖丙几乎快按耐不住起身奔过去的冲动,盛满葡萄美酒的杯子在两人手里微微发抖,只得侧过身子掩了去,才不至让高力士看在眼中。
棋盘和桌椅摆上,刘长卿一步步走到龙椅前,与天子对弈。
李亨温顺端坐在另一侧,正好挡住敖丙。
“你小子不简单啊。”醉醺醺的声音从敖丙腿边传来,李白在地上滚了两圈找到个舒服的姿势,又嘀咕道,“还做了御史中丞呢……”
“你注意些。”敖丙忍不住提醒,“这副模样面圣,你的命很硬吗?”
“啊……我不求在这里得到什么,便什么都不怕。”
“你入翰林待诏,不也是为了求见天子,获得赏识?”
“非也,非也。”李白道,“我只是为了找某样东西而来。”
“什么东西?”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他打了个酒嗝儿,“脑子里有些记忆,却理不清,只知道要往长安来,可长安寻遍了也寻不着,想了想,只有宫中我还没来过,这便来看看。呜呼!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少喝些吧。”敖丙担忧地看李白一眼,又扭头去看被李亨挡住一大半的刘长卿。
和魏少游相同,阔别三年,刘长卿也正经长成了出尘的青年模样。
他的身躯一动不动,专注地看向桌面,指尖捻子在棋盘间翻飞,一如当年在明鉴院和敖丙对弈那样。
眼神再挪几寸,却见李哪吒一双红眼睛正盯着他,遥遥用口型向他示意李白和刘长卿两个名字。
两人默契自不必多言,敖丙瞬间明白这是要让李白给刘长卿捎信,他垂头看还在说胡话的李白一眼,一丝犹疑写在脸上。
李哪吒却轻轻地点了下头。那是需要他给予信任的标志。
“醒醒,太白兄。”敖丙轻声道,“你还记得猪儿烧的滋味吗?”
“哦!是醉忘君啊!”
“还想喝吗?”
“自然想。”
“帮我个忙。”敖丙说,“回翰林院后替我给刘长卿带句话。”
“会杀头的那种话?”
“会杀头的那种话。”
“好,你说,我尽量记下来。”李白嘿嘿一笑,“如你所见,我命硬着呢。”
花萼相辉楼这盘棋下了足足一个时辰,刘长卿输半子。
李隆基将掌中几颗棋子扔回棋盒,看了刘长卿一眼。最后一手实在惊险,若没劈断大龙盘活棋眼,他断不可能嬴。那破绽藏得隐秘,他甚至没法确定刘长卿究竟是棋差一着还是故意为之。
散席后敖丙和李哪吒一前一后走到宫门口,不料吏部侍郎高平竟在不远处等着。
待李哪吒若无其事地上马走远,高平才笑起来,与敖丙寒暄。
“许由方不可留。”他作势打完招呼要离开,忽然压低声音,“他太蠢笨,惹了圣人厌烦,留下只会连累右相。小敖大人,御史台该行动起来了。”
敖丙淡淡地嗯了一声。
近日起居郎告病,朝堂实录这活儿兜兜转转落到高力士头上,他一边哭诉自己老眼昏花,一边又颤巍巍拿起笔跪在一旁写,认真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二月十二,御史台上奏弹劾工部,朱雀大街与灞桥大量砖石受损,京兆府报修半年,迟迟无回复。
二月十三,御史台联合将作监上奏弹劾工部,长安望楼多处失修,报往工部的状子如石沉大海,已严重影响长安城防安全。
二月十四,御史台联合陕县水陆转运上奏弹劾工部,自望春楼盛会后漕运无人管理,已多处淤堵,并拖欠大量工匠酬劳。
二月十五大朝会,敖丙再次上奏。
许由方再怎么蠢笨,这三天折腾下来也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他愤恨的目光扫过李林甫的背影,出列下跪,高喊道:“臣任工部尚书,自问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如今却让御史台这帮结党的货色攀咬,圣人,臣冤枉!”
“结党?谁和谁结党?”李隆基垂眼自遥远的龙椅上看他。
“右相与御史中丞……”
“花间楼宴饮嘛,答谢救命之恩,右相早与朕提过此事。”李隆基说,“怎么,那晚你不在吗?”
许由方猛地抬头,冷汗爬了满背。
他不仅已是李林甫的弃子,更是证明李林甫和敖丙未曾结党的最佳工具——人人都知工部尚书与右相走得近,御史中丞若也是右相的人,又怎么会主动弹劾他呢?
“臣冤枉!”
许由方依旧有一丝侥幸,他在工部尚书这位置上捞的油水不少,但来去的路子做得巧妙,御史台奏报的那点儿事情顶多算鸡毛蒜皮,磕几个头,写几封陈情信大概也能蒙混过去。
“陛下。”敖丙站在朝堂中央,轻轻抬起右手。
候在殿外的一位监察御史捧着一摞奏弹文书走来,敖丙小心地拿过其中一份,继续道:“许由方并非只是懒政渎职,他贪墨公帑、草菅人命!骊山华清宫所耗费之工钱远超户部拨款,度支司前后补了六次,这六笔款项总计百万钱,皆以工料采购之名落入了许由方自己的口袋里!”
不对啊。
许由方惊慌地看向敖丙,这是李林甫都不知道的秘密,御史台是怎么查出来的?莫非自己喝多了胡咧咧?也不对,花间楼的嘴巴可比冬日里的老太太还捂得严,怎么想都不可能。
“臣另查到,华清宫所用石料木料皆是次品,正月底还因主殿柱梁崩塌造成七名工匠死亡,工匠家人至今没有得到任何恤银。”敖丙拿起另一份文书,朗声道,“许尚书,这里是七个失去顶梁柱的家庭写下的状子,你要看一眼吗?”
他再拿起第三份文书:“御史台已托大理寺抓捕工部司员外郎并连夜审查,许尚书,为你联络采购的家伙可一字一句都招了。”
“荒唐。”李隆基的声音自上而下飘落。
高力士跪在地上不停地写,将这惊心动魄的对话一字字记录下。
“圣人!臣冤枉!臣惶恐!”许由方疯了般地磕头,脑袋在兴庆殿的地板上撞出大片血污。
“敖卿,三司会审许由方需几日?”
“回陛下,整个流程需至少一个月。”
“那便不审了。”李隆基轻轻一挥手,“你与刑部和大理寺商量个日子,本月之内西市问斩,家产充公,亲眷流放两千里。来人,拖下去,别在这平白污了耳目。”
敖丙静看着许由方。
他有些惋惜,沁娘的名字没能和这些奏弹文书一起登殿鸣冤,但许由方在那个夜晚伸出了肮脏的手,这是他应得的。
失心疯一般哭嚎的许由方被拖走,朝堂再次恢复了安静。
“怎么了,诸位,竟也有一丝兔死狐悲之感吗?”
“臣等不敢!”
李隆基拍拍龙椅扶手,示意高力士接下来的话不用再记录。
“今日原是有些好消息要说的。”他笑道,“庆王游猎时猎到了一头吉祥鹿,献入宫中,改日请众卿品尝鹿宴。邠王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上了表,求着来请安,说有金仙的消息,朕很期待。还有一事……”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看向敖丙,又转向最近不知为何频繁现身朝会的李哪吒。
“朕的姝宁公主已年满十八,娴良淑慧,姿容过人,朕欲为她择一良配。”
这是意料中事。姝宁公主是李隆基最宠爱的小女儿,驸马肯定也得是千挑万选的才俊。只是若在这朝堂上择驸马,未免有些遗憾——自古以来,男子一旦尚了公主,便多半只能领闲散职,哪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李隆基却看似看穿了众人心思一般“哎”了一声:“姝宁的驸马不一样。朕不会让他蹉跎一生,闲散终老,朕要他堂堂正正登明堂,官至万人之上。”
大殿中顿时一片哗然。
连李林甫脸上都出现了一丝难得的波澜。
“众卿这是什么表情?哥奴,是不是也想年轻个三四十年来做朕的驸马?”
李林甫垂首:“臣不敢肖想。”
李隆基扶着高力士的手站起来:“今日散了吧,朕乏了。”
他这么说着,目光却落在敖丙身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大殿里头的诸位都是千年的老狐狸,看到这里岂有不懂之理。众人散了朝会后便将敖丙围了,恭贺的话一句堆一句,直闹得他心烦意乱。
目光从人群中挣扎出来,却见那个穿紫袍的高大身影转身离开。
他的小李将军走得很快,没有回头。
Notes:
一些注释:
翰林待诏:翰林待诏(翰林供奉)是翰林院中通过专业技能为皇室服务的职官,领域涵盖诗歌、绘画、甚至围棋等。最早的形式是面向民间征召,中晚唐以后演变为考核晋升。
太子李亨:即唐肃宗,他做皇子时曾按玄宗的意思数易其名。按正史时间,天宝二年他的名字为李绍,天宝三载(744年)才改名李亨,这里为了方便大家记忆直接用李亨一名。
棋待诏:本文中的棋待诏刘长卿化用了开元天宝年间围棋国手王积薪的形象。
Chapter 24: 月下逢
Chapter Text
24
敖丙又一次从醉意萦绕的梦中醒来。
烛火映着窗边更漏,万物的影子都在轻轻摇曳。
梦中的他见到了李哪吒。小李将军倔强地辞了官,骑着马要去西北边军。他伸出手去抓他,可刚一碰到,那双红眼睛的主人便虚虚地消失。
忽又出现在明鉴院的屋顶,两条腿在屋檐晃荡,变作少年的模样。
“敖丙,”李哪吒在屋顶上俯视他,大声喊道,“敖丙,我要走了!”
“你不许走!”敖丙心急如焚,往上伸出手,“我不同意!”
“不需要你同意呀!”李哪吒对着他笑,笑着笑着脸上又出现泪痕,“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我不能再见到你了,敖丙。”
“你胡说!”
再一晃,李哪吒又出现在金吾卫的衙署外头,冷冷地说:“李校尉与你不熟。”
“可我与李校尉相熟。”敖丙飞奔过去,但金吾卫的衙署诡异地移动着,无论他怎么努力奔跑,李哪吒始终站在很远的地方,一遍一遍地重复:“李校尉与你不熟。”
“敖丙,傻孩子。”
张九龄温柔的声音响起。
敖丙回头,见一身布衣的张九龄坐在薄棺中,脸上是时光留下的伤。
“老师,我要为你报仇……”敖丙的眼泪止不住地落,“可是老师,那之后呢?他又要走,我追不上他。”
“他没有走。他只是没有线的纸鸢,不知要往哪里飞。”张九龄伸出手,“你得拉住他。”
那曾经写出风流文章的一双手竟已成骇人枯骨,咔咔作响,轻抚敖丙后背,又说:“我明鉴院的学子,一生磊落光明,你与他也如此,不应害怕,不必害怕。”
敖丙想回抱张九龄,可一阵风吹来,棺中人骤然化作飞灰。
他惊慌地四处看,看到李哪吒一个人站在张九龄的坟茔前。
“李哪吒!”
红眼睛转过来回看他:“敖丙,我始终是你最生分的那一个。”
“不是!”敖丙喊道,“你是最亲近的那一个!”
“我不信。”
“他们的名字于我而言只是代号,可你不一样,”敖丙急切解释道,“有了亲近的名字,便会忍不住投入感情,就像你和小黄伢那样。我曾对你说过的……”
可转瞬间眼前的一切都不见了,唯余西北战场的黄沙漫天,李哪吒一身伤口躺在死人堆里,手中攥着染血的狗儿铃。
“带我回明州,”他的眼睛渐渐阖上,“敖丙,我想看海。”
“轰隆”,惊涛拍浪,将敖丙从梦中惊醒。烛火摇曳,更漏一滴一滴复一滴。
今日二月十五大朝会,御史台的所有证据已经收集齐整,要将许由方最后一军。
敖丙披着外袍走到小院中,抬头看那一方清冷明月,泪痕犹自未干,这月亮又让他想起梦中的种种。
他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李哪吒,你今日若是有空……”他对着那棵松树说,“便来颁政坊,我有事找你。”
松树不语,敖丙觉得这开场白太过拘谨,于是清了清嗓子,重新道:“李哪吒,我有话要跟你说。”
可这样一来,那傻子多半以为自己要聊几句朝堂风云而已。
于是又换一种说辞:“李哪吒,那天晚上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还是不好,莫名其妙的。
“李哪吒,你不许离开长安。”
绕来绕去,始终像蹩脚的独角戏,敖丙觉得此时的自己还不如戏班那些笨拙的傀儡。
松树沉默得近乎嘲讽,敖丙抬手给了它一下。
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变得有些好,今日他会为御史台交出第一份答卷,也会再次拉住傻里傻气的小李将军,把想说的话都说出口。
只是谁也没想到,天子忽然招起了驸马,成了二月十五这日最大的变数。
敖丙比其他人更晚出宫,回颁政坊换上白衣戴了面具后,去将军府和金吾卫衙署,但都没找到李哪吒。
宵禁将至,敖丙安静地站了一会儿,随后往南大步走去。
走到曲江池,天色已晚,明月高悬。他绕着曲江池走,直到明鉴亭出现在眼前。
沉沉夜色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孤单地站在亭子边。
李哪吒出宫后重新披甲巡了一回城,巡至曲江池将其他人打发走,自己留了下来。不知道在亭边站了多久,从天亮到天黑,只呆呆地站着,看那一池春水。
风把新绿的柳吹到他面前,他伸出手捉住一枝柳条,似折非折。
“不许折。”敖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折了这枝柳,你准备和谁道别?”
李哪吒没有回头:“你管不着。”
“你又不痛快了是不是?”
“没有啊。”李哪吒放下攀折柳条的那只手,向前走到无人的曲江池畔,形单影只,“今日听到小敖大人的好消息,应该恭喜一声的。”
池水因满月而瑟瑟有光,半个影子投射到水面上,随水波轻摇。他盯着自己的倒影,攥紧了拳。
月光变作刀,扎得他全身没有一处不痛。
敖丙问他:“你口中的好消息,是指天子招驸马一事吗?”
李哪吒不说话。
“你告诉我,你真心觉得这是好消息吗?”
不是。
千万呐喊在他心底乱涌。可说出口就变成了微微颤抖的另一番模样:“他许了小敖大人驸马之位,又不限仕途,这是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恩遇,外面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
敖丙走到他右手边,与他一同看向水面:“那你羡慕吗?”
“与我何干?”李哪吒微微向左侧头。
“我问了你三个问题,有两个你避而不答,还有一个你选择撒谎。”敖丙轻声道,“李哪吒,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我没有撒谎。”他身子僵着,不让敖丙看见他的红眼睛。
“那我再问一次,天子招驸马一事,对你来说是好消息吗?”
“敖丙,够了……”他的牙咬得快碎了,胸腔里一股一股的钝痛扑腾到喉头,“那是你的人生大事,我的想法重要吗?我们往后本就各有各路走,不必句句来问我。”
“嗯。”敖丙顿了顿,目光追着水波看向李哪吒的倒影,看他刻意扭开的倔强模样,看他从眉眼到下颌都绷紧,呼吸也比从前急。
“那你往后要走的路是朔方,还是河西?”敖丙弯腰捡了块小石子,投入池中。
石子“扑通”一声搅碎李哪吒的半个影子,也让他惊愕地扭过了头。
“若你非要去边军,我也可与你同行。去朔方军的话,近些年倒还清闲,突厥人已经许久没有异动,不成气候。去河西军便会艰苦些,天子拒了赞普求和,吐蕃人一直虎视眈眈,且有些硬仗要打。”
“你……你说什么……”
“我在说你说过的话啊,李哪吒。你曾在那个幽深的长夜里对我说过一遍,不记得了?”敖丙往左转身,定定地看向他一双红瞳,“你不是说待复仇的事情结束后要离开长安吗?又要如三年前那样,瞒着我,自己偷偷地跑?怎么,驸马成婚的喜酒不吃一杯?”
“敖丙……”李哪吒彻底慌了神,“你……你那晚不是睡过去了吗?”
“不喝家中那烈酒,从来都睡不了。”敖丙忽然往前一大步,两人之间只剩下半掌宽的距离,脸和脸靠得太近,呼吸都快缠在一起,“那些话,你既不肯对我再说一遍,便由我来说。”
“今日下朝之后我没有走,又找高力士再次求见了天子,如小李将军拒陈玄礼那般拒了他招我为驸马的心思。天子问,你为何拒绝,我答,臣早有心仪之人,此情此生不移。”
李哪吒的脑中轰隆一声。
“我们十二岁相识,一直到今天。八年过去,若还扯什么劳什子挚友那便是自己骗自己,我早不当你是挚友,对你有别样心思,你真的不明白?而你呢?你不也存着和我一样的心思吗?”
李哪吒,原来你的心事早就不是隐秘的东西。
他一双手开始止不住地发抖——比他初入金吾卫、亲手杀死那个醉汉的时候抖得更厉害。他日思夜想的人近在咫尺,向他坦诚“别样心思”,这把他推入一片混乱的空白。
“敖丙,不是这样……不该这样的……”脑中的空白令他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你和我……不,你有更好的路要行,是我不该,都是我的错……”
“哪吒。”
敖丙这样喊他,没有醉酒,也不是入梦,就这样亲昵地喊他。
于是他惊慌不安的魂灵被轻柔地捧起来,放在一双看不见的手里反复摩挲,恰到好处的温度化作眼泪,攀上他的眼角。
“若有朝一日战死沙场,还想让我带你去明州,葬在东海边……挚友的关系远不够用。”敖丙又往前凑近了一寸,“哪吒,我只会带心爱的人回家。”
敖丙听到了,他说过的每一个字,敖丙都听到了。
眼泪为何如曲江池的水一般,无穷无尽?李哪吒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触到敖丙的脸庞却弹开,直到敖丙抬手,将他的手重新按在自己侧脸。
“那夜曾对我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好不好?”敖丙抬眼看向他。
平静的蓝眼睛里藏着汹涌的海,而红眼睛终于无处可躲,燃起炽热烈火。
“我……”
李哪吒顿了顿,又鼓足勇气往前靠近。
“我……我喜欢你,从八年前开始。”他一字一顿,眼泪止不住地掉,“每天都想见到你,想与你一起,不管做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只要和你在一起。可是敖丙,书中说喜欢一个人不是一件美好且愉悦的事情吗?为什么我常常感到害怕?我怕误了你,怕伤了你,我甚至从来不曾拥有过你,就开始害怕失去你……”
他的手依旧轻按在敖丙侧脸,敖丙抓着他的手腕,轻声道:“傻子。你是长安城里最了不起的小李将军,不必害怕什……”
今夜小李将军一身明光铠未除,有些厚重,但下定决心的吻又轻得像一阵微风,只能堪堪拂动水波。
微微颤抖的双唇落在敖丙眉间,敖丙听见咚的一声。
是心跳的声音。
是魂灵翩然起飞的声音。
是相思苦果终于落地的声音。
另一只手轻轻环过他肩头,哽咽着问:“我……可以吗?”
“嗯。”
隔着冰凉的铠甲,李哪吒将敖丙拥入怀中。一开始小心地试探着,一如花间楼那夜,虚虚地搂,可再往后心底涌起无尽的冲动,又如师古堂那晚,双臂使足力气,圈住敖丙的身躯。
素锦白袍与明光铠缠在一起,只留下衣角飘扬。
他的头垂在敖丙肩上,任由眼泪流淌。他的忧愁,他的忐忑,他求而不得的恋慕齐齐在今夜终结,应该高兴才是,但他就是有许多眼泪要流。
这一刻的李哪吒不害怕被嘲笑怯懦,因为他拥抱的人是敖丙。伟岸的青松永远不会看低沉默的山石,他懂。
“敖丙,”他轻唤他的名字,“你也抱我一下。”
敖丙在他耳边说:“我若抱了你,你便不能随意乱跑了。”
“嗯。我不跑,以后去哪里都告诉你。”李哪吒说着,又摇头,“不,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别嫌我烦。”
他听见敖丙轻笑,又感到一双手温柔地环住他的腰。他从未有过如此讨厌这身威武铠甲的时候,它将敖丙的温度隔开,令他愈发焦急,更想靠近。
“让我看看。”
敖丙蹭了蹭他耳朵,示意他抬起头。两人脸对着脸,心跳得很大声,不分彼此,咚咚地敲打着春风满盈的长夜。
“小李将军,不哭。”虽带着笑意这样说,敖丙的眼眸中却也有藏不住的水光闪烁。
“不许这么叫。”李哪吒抵上他额头。
“是谁先一口一个小敖大人的?”
“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这些年来总是连名带姓地叫我?”李哪吒的语气听起来委屈,“承仁承忠,长卿少游,偏偏我最生疏。”
敖丙看向他湿漉漉的眼睛:“所以你真不知道,是么?”
“不知道。”
“傻子,因为有人偷偷地喜欢你,所以从来不敢那般亲昵地叫你名字。就像小黄伢,心里一旦有了那个名字就忘不掉。”敖丙轻声道,“这些年来,怕被你看出来,可你离开以后又怎么都放不下,只敢在梦里……”
“所以每晚的酒,是为我喝的吗?”
“……是。”
“以后都不许喝了。”李哪吒红着眼说,“敖丙,我们这辈子都不再分开了。”
“这辈子可能也没多长。”敖丙道,“若有一天事发,我们大概……”
他不打算告诉李哪吒今日在宫中他与李隆基谈了些什么。天子的青眼来得容易,怒火也倾泻得如雷霆万钧,手中书卷砸过敖丙耳畔的时候他侧身躲了,丝毫不惧。
这世间令敖丙感到害怕的人和事从来就不多。
李哪吒看了他一会儿,认真道:“敖丙,与你在一起,哪怕只度过一天,这辈子便已足够长了。”
这句话从小李将军口中说出来带着难以名状的温柔,化开了夜的浓稠。
我们似乎很难白头偕老,但这不重要了。
牵他的手,与他走进黑夜中,两个人合在一起便会有光。这光或许照不见前世来生的因果,但足以照亮脚下的路,那条应该走、必须走的路。
敖丙松开拥抱的手,指尖抬起,拭去李哪吒脸上泪痕:“该走了。”
“不想走。”
“金吾卫巡夜至此,看见自家小将军和御史中丞在曲江池畔搂搂抱抱,成何体统?”敖丙倚在他耳边说,“况且我们两个的关系本就不该在此时暴露。”
“那以后呢?”李哪吒问他,“我是说……若老师的事情了了,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们还能活着的话……”
“你怕被人在背后指点吗?”
“开什么玩笑,你看我何曾怕过?”
“哪吒,要是尘埃落定后我们还能活着,我便牵了你的手,与你去逛东西二市,策马乐游原,赏花曲江池。我们从前没去过的地方,都要去。”
“你说的,到时候可不许反悔,也不许再戴面具。我要整个长安都知道,你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好。”敖丙放下手,十指扣住李哪吒的手,轻声道,“是牵着手便不会放开的一对。”
“那今晚呢?”那双湿漉漉的红眼睛忽然靠近,“敖丙,你牵我的手,带我回颁政坊吧。”
敖丙闻言只觉脸颊发烫,忍不住瞪他一眼:“你比我更知道曲江池离颁政坊有多远。”
“知道的。”李哪吒的鼻尖轻轻蹭他,“骑马回去也行。”
“你……”
“世间有情人,哪有刚牵了手便要分开的道理?”他哀求道,“至少今晚,别赶我走。”
敖丙还想说什么,可耳朵忽然捕捉到静谧的夜晚传来一丝奇怪的动静。
李哪吒也听到了。
两人双双抬头,见一黑影鬼魅般地在不远处的屋顶上往北边奔跑,身形看上去有些僵硬,但自一方屋顶跳上另一方屋顶毫不费力。
“傀儡死士!”两人同时低呼出声。
李哪吒一把握紧腰间佩刀,热腾腾的红眼睛扫过敖丙的脸。
这混账东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出现坏小爷好事,待我一会儿制伏了你,将你烧得灰都不剩……
乱七八糟的想法被敖丙打断:“这一身铠甲没他灵活,你去骑马,我上屋顶,这次一定要追出些线索来!”
小李将军委屈地眨了眨眼:“你刚才说的话自己记着了吗?都要作数的……”
“快去吧。”敖丙轻轻掐了他胳膊一下,“你要是追上他,今夜许你回颁政坊。”
说完他向前奔跑两步,纵身一跃,上了一处低矮屋顶,又在夜色中确认了傀儡死士的方向后,飞快地追去。
白色长袍的残影宛若游龙,足尖踏着檐瓦,发出碎玉般的轻灵声音。
李哪吒三步并作两步翻身上马,手中马鞭高高扬起。
乌影奋蹄破风,载着他往北疾驰。
Chapter 25: 彩云里
Summary:
一朵甜蜜的、绯色的云。
Chapter Text
傀儡死士的速度极快,眨眼的功夫就出了曲江池的范围,踩着屋顶沿敦化坊、立政坊一路往北。
敖丙身姿矫健灵活,紧紧跟在他身后。
李哪吒骑马本应更快,只是各处坊门落锁,他不得不一路举着腰牌遥遥地喊门,是以速度也和敖丙差不太多。
“把你刀借我一用!”三人最接近的那一刻,敖丙忽大喊一声。
李哪吒想也不想,拔出腰间的错金横刀,使足全身力气用力往屋顶上一抛。沉重的横刀转了一圈,刀柄稳稳地落在敖丙手中。
敖丙握刀抬手就是一劈,削下傀儡死士半边衣角。
它不闻不问,甚至连回头的动作都没有,兀自向前奔跑。
敖丙皱眉,上元夜遇到黑白傀儡时,它们会对攻击做出反应,甚至还会凶狠地进攻,这次为何不一样了?
他暗自提了速,离傀儡只有两尺距离时忽然一记自下而上的撩刀,这一刀狠狠斩在傀儡左手肘的关节接缝处,只听嗵一声,傀儡整只左小臂掉落,沿着屋瓦滚落,被眼疾手快的李哪吒一把抓住。
“怎么回事?”李哪吒在下方大声问,“他为何不反击?”
“不知道!”敖丙喊道,“他往西跑了,你去朱雀大街试试能不能拦下他!”
“好!”
傀儡死士未至东市便左转向西跑去,踏靖恭坊、亲仁坊、安仁坊直奔中轴线。李哪吒此时已经转到朱雀大街,乌影一路狂奔,竟超出了傀儡死士好些距离。
傀儡死士毫不在乎,踩着朱雀大街东侧的重檐叠顶不断跳跃,又转向北。
那是皇城的方向!
敖丙再次出刀。有了刚才的经验,他搞明白了傀儡死士除火焰外的第二个弱点——关节连接处没有坚硬的怪木头保护,只要武器足够锋利、力气足够大,便能将它的关节卸下来。
这一刀他瞄准的是右腿后膝,但傀儡死士察觉到什么似的,忽然猛的一蹬,高高跳起,躲开这记刀风,随后瞬间提速,闪出敖丙的攻击范围。
“坏你爷爷好事……”
李哪吒已经骑马跑在前头,他瞅准机会双手按住马背,一发力跃上屋顶,正好撞上迎面奔来的傀儡死士。
他想也不想,抬腿就是一记飞踹,这一脚没收半分力气,又狠又沉,傀儡死士被他踹下屋顶,发出重重的落地声。
敖丙将刀扔回他手中,两人一起从屋顶上探出身子往下看。
“……见鬼了。”
摔得歪七扭八的关节发出咔哒咔哒的动静,傀儡死士在地面上以诡异的姿态扭了几下,竟重新站起来,随后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跑!
这一次的速度比之前更快数倍,待李哪吒和敖丙跃上马时,他已经跑得只剩一道黑色残影。
残影至皇城前稍作停留,再次转方向往西。两人策马追至西市,他又转向南。
“永平坊那个荒废院子,他好像进去之后没动静了。”敖丙在身后提醒李哪吒。
他们下了马,一前一后走到半掩的院门前,里头黑漆漆的,安静得诡异,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李哪吒伸手欲推开院门,又停了动作。
“怎么了?”敖丙小声地问。
他回头,忽然一把揽住敖丙后颈,吻了上去。
敖丙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乱了分寸,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在即将撞上门边一堆废弃农具时又被李哪吒拉入怀中。
是滚烫又生涩的一记亲吻,烙印在第一次相触的唇间,很快便轻盈地分开。
李哪吒的鼻尖抵在敖丙侧脸:“里面可能有危险。”
“我知道。”敖丙红着脸看他,“但你……”
“我们好像总在做危险的事,这条命也许说没就没。”他说,“可在那之前要是没有亲过你,我死都不会瞑目。”
“别总把死字挂嘴边。”敖丙指了指院落中,“进去看看。”
“我走前头。”
李哪吒推开院门踏进去,敖丙在他转身以后伸出修长手指轻轻触碰余温尚在的双唇,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前院空空如也。
他们走了两步,听见后头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动静,立刻加快了步伐。
傀儡死士被墙角一堆破渔网缠住了双腿,他少了只胳膊,想用手脱困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李哪吒飞身上前,拔刀便劈,傀儡抬起完好的右臂,生生用前臂挡住了这一刀。
“劈他关节处!”敖丙一边说,一边冲到傀儡死士身侧,伸手就要去卸他残缺的左边胳膊。
李哪吒的锐利刀锋和敖丙的手同时袭来,怪事也在这一刻发生。
傀儡死士周身再次发出咔哒咔哒的动静,随后四肢竟猛地缩进躯体,这让两人的攻击双双落空,也让缠着腿的渔网散落一地。
“咔咔咔咔”,傀儡死士的躯干转了一圈,消失的四肢突然鬼魅般伸出,右手一掌击中李哪吒上腹,震得他后退两步,同时左腿抬起踹向敖丙,待敖丙闪身躲过时,他已然再度跃上了墙头。
砰,落地,继续跑,至归义坊转向东,再从青龙坊转向北。
李哪吒和敖丙重新上马,一开始还能堪堪跟住那道黑影,可过了青龙坊就被越落越远。傀儡死士不知疲惫,抬腿一跃便翻墙过巷。
他一旦入了里坊,骑着马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的。
诡异的影子终于消失在长安的夜里,精疲力竭的两人坐在路边休息了许久。
乌影停在青龙坊坊门前,不满地打起了响鼻,李哪吒这才想起今日似乎忘了喂马。
“它要闹罢工了。”骑在马上的李哪吒扭头看向敖丙,“你带它回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敖丙歪头看他:“你将军府落魄到喂马的粮草都没了吗?”
“没了!”他说,“你也有马,忍心看它挨饿吗?”
“是它想去还是你想去?”
李哪吒伸手至后方抓住敖丙的手环在自己腰上,耍起无赖来:“眼看着子时了,我回将军府吵着佟管事和六婆休息,不好。”
“我在想一件事。”敖丙伸出另一只手,自身后环抱住他,忽然又问,“你愣着做什么,不是回颁政坊吗?”
“啊!回!”
饿了一整天的乌影撒开四蹄欢快地朝颁政坊方向跑去,它只是一匹马,却不知为何感觉到背上驮着的两人之间洋溢起某种情绪,比掺了蜂糖的豆饼还甜。
“敦化、立政、靖恭……”
“安仁、务本、太平……”
“永平、归义、青龙……”
“你在嘀咕什么?”李哪吒单手策马前行,另一只手始终覆在腰间,盖住敖丙的手背。
“你说那傀儡死士是来做什么的?”敖丙问他,“他好像和上次的刺客不一样,并不打算去杀人,只是在长安城里一直跑。”
“不好说,兴许探路呢。金吾卫拿的那些盗匪,十个有九个作案前都是探过路的。”
“探什么路需要在长安城里胡跑?”
“哪里是胡跑?”李哪吒说,“他转圈儿呢。”
转圈……
转圈!
敖丙双臂蓦然收紧:“没错,他在转圈!而且是按不断收缩的路线在转圈!”
李哪吒痛苦地深吸一口气,之前挨了傀儡死士一掌,腹间隐隐作痛,又被敖丙这么一勒,他两眼发黑,差点儿从马背上跌下去。
“假设他的活动范围是皇城以南,我们在曲江池碰到他,那时候他转的是第一个大圈——长安里坊最外头的一圈。因此他要沿敦化坊往北,再往西转第二圈。第二圈收缩了范围,从西市往南至归义坊,再往东至青龙坊……以此类推,他的第三圈会再次收缩,直至第五圈,转到最后的中心点是朱雀大街……”
敖丙的推理让李哪吒十分惊讶,他脑子里头闪过自己最为熟悉的长安舆图,确认刚才追击的路线确实如敖丙描述的那般。
“这样看来……”李哪吒扭头,“他没有去大安坊,说明在明德门之前他已经跑过了第一圈,明德门并非起点。而我们追他第一圈的时候路过了延兴门,延兴门也不是起点。敖丙,傀儡是从西边金光门进城的!”
“我们现在追过去还来得及吗?”
“放过这一人一马吧。”李哪吒握住他的手,“我们在青龙坊歇了那么久,以他的速度早跑完了,我要是没算错,这会儿都该跑到潏河了,如何追?”
“还有,今晚本就不该被他打断。”李哪吒又道,“小敖大人,你知道吗,今晚有人说他喜欢我……不对,他没说出那两个字来。而我也有很多很多话要和他说,说到天亮也说不完……”
入了坊门,熟悉的小院很快出现在冷清的转角处。
“是吗?”敖丙一用力勒他上腹,“小李将军,我只看出来今晚有人要遭罪了。”
“疼疼疼……”
两人牵着马步入这方院子里,青松与矮竹似乎也不那么冷清了。
“你去后院喂马吧,我沐浴。”敖丙叮嘱道,“我的白马这几日积食,你别给它吃东西。”
他走出几步,忽又转身跑回来,蓝眸里亮晶晶的,一把抓住李哪吒的胳膊,凑到他耳边:“一会儿卸甲沐浴了让我瞧瞧伤势,别一个人死撑着。”
敖丙的身影消失在后院东侧,小李将军脑子里升腾起一片绯色的云。
嗯,要卸甲,然后沐浴。
再然后呢?
他抓着豆饼一块一块往乌影嘴里塞,白马被乌影撒欢儿的动静惊醒了,闻着豆饼香气便凑过来。他记着敖丙的话,任凭它怎么哼哼唧唧都不给。
“吸溜”,白马伸出舌头在李哪吒脸上舔了一下。
“喂!”他怒道,“你很恶心啊!”
想了想,又降低声音:“算了,小畜生,你连名字都没有,我不和你计较。”
白马斜眼看他。
李哪吒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正在被一匹马翻白眼。那朵绯色的云晃晃悠悠的,托着他往天上飞,云朵软而蓬松,还有一丝青松的香气。
卸甲,然后沐浴。卸甲,然后沐浴。
白马凑上来挤开乌影,咬他手中的豆饼,吃完了意犹未尽,“吸溜”,伸舌头舔他手背。
他兀自一个接一个地从饲料袋里往外掏,直到袋子空空如也,他才反应过来眼前这贪吃的畜生明天的积食大概要再度加重了。
袋子一扔,他撒腿就跑。
浴桶重换了水,敖丙还给他备了干净的衣袍。他取下佩刀,卸了一身明光铠,摘掉束冠,踩进冰凉的水里。
二人还是少年时,明鉴院教的规矩就是切莫贪图享受。清理尘垢是每日修行,但不必大费周章生火烧水,更不可用昂贵的澡豆与香料沐浴。
因此水是院中提的井水,水面漂着几枝青松,是敖丙新剪的枝叶。
水没过李哪吒肩颈,松枝清香弥漫在鼻尖,他自水中按住自己左边胸膛,感受那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快要从体内蹦出来。
卸甲,然后沐浴。
再然后呢?
这是个大问题。
他擦干头发,穿着干净衣服重回前院。坐北向南的本该是主屋,可被敖丙改成了书斋,平日里就在屏风后的矮榻上对付着睡觉。原本的西厢房才是正经卧房,但敖丙很少在那边歇息。
两处都点了灯,我该去哪里?
二月十五的月光皎洁如练,照得李哪吒的踌躇无所遁形。他抓耳挠腮,见那棵沉默的松,抬手给了它一下。
“哪吒,你在外头干什么?”敖丙从书斋窗边探出头来,“现在才二月间,泡了冷水又吹风,不怕着凉吗?”
绯色的云叮当一声响了。
李哪吒跑向书斋,推开门,大步走向立在窗边的敖丙,伸出修长双臂将他拥入怀里。
这里不会有人看见,也不会有人打扰,是只属于他们两个的一方天地。
“让我看一眼。”敖丙伸出手,自他胸口往下滑。
“这……这么急?”李哪吒耳朵发烫,“那你还给我拿衣服来,多此一举。”
“你在想什么?”敖丙疑惑地抬眼,又忽然反应过来,瞬间红了脸,“我是说……我看看你的伤……”
李哪吒便毫不客气地牵着他的手走到屏风后面的榻边,自己躺了上去,一把撩起中衣:“那你看。”
敖丙坐在他身侧,垂头仔细检查。
手指一寸寸轻按过他胸腹之间的肌肉:“这里似乎有些发红,疼吗?”
“疼的。”李哪吒说,“还好今晚披了甲,挨打的是我。但没有伤到内腑,你放心。”
敖丙担忧地起身:“我去找些药酒……”
“不要去。”李哪吒一把拉住他的手,将他重新拽回榻边。蓝色长发垂落在李哪吒红瞳前,令他想起自己曾经连回忆都不敢的绮梦。
他的手伸到敖丙后颈,又插进那一头蓝发间,手掌张开,微微使了力。
敖丙被他扣着后脑往下压,直到完全伏在他赤裸的上身,两人鼻尖对着鼻尖,彼此的胸膛都起伏得很快。
“敖丙,你还没有说。”他轻声道。
“说什么?”
“说你也喜欢我。”
敖丙笑起来,和梦中那张脸庞一模一样。
他双手按在李哪吒胸口,微凉的双唇印在李哪吒唇上,动作温柔又绵长,细细密密地自唇峰碾过唇角,又恶作剧般轻咬了一口。
“傻子,我也喜欢你,从十二岁那年开始。”
那一年,从明州来的小小少年原以为长安是一座巨大而孤独的城池。
皇室,宗亲,门阀,世家,京中望族,交织成真正的顶级名利场,他的家族并不在其中。富贵能洗掉被视作耻辱的商人身份,能买来一纸通往明鉴院的荐书,但改不掉上位者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冷漠轻视。
他原本打算安静地待着,不与同窗们有过多交集,可是那一天,三个叽叽喳喳的少年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不远处,为首的那个长得最高,有略带稚气的英俊侧脸,还有一对罕见的红眼睛。
和他一样,那是一双注定从小到大都被当作异类的眼睛。
于是就如天生互相吸引着靠近一般,吃在一起,玩在一起,住在一起,共同学出一身响当当的本领,又各自藏起不能说出口的心事。
“八年来,一直喜欢你。”敖丙说,“每一天都喜欢你。”
小李将军听得眼尾发红。
他今晚决定允许自己贪心一次,于是另一只手捏住敖丙下颌,有些霸道地撬开唇舌间方寸之地,敖丙没有拒绝他。
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的亲吻。
他这样想。
可是接下来要怎么亲吻他没搞明白,看了魏少游无数话本子的小李将军被卡在亲密的第一步,脑中乱七八糟地闪过话本子里那些朱唇贝齿的描述,此刻应该做什么来着?
敖丙微微撑起身子,笑他:“真是个傻子。”
他脸红得要烧起来:“难道你会吗……”
“没试过。”两人鼻尖轻触,敖丙轻声问他,“要试试吗?”
“要。”
那双蓝眼睛闭上,长睫毛颤抖着,送来柔软的舌尖至他齿间。他本能地轻咬,再卷住,又不满足似的反击,一点一点舔过敖丙唇角,伸进去追逐。
小李将军很快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亲吻的本事,唇间满盈青松的香气。
书斋里安静极了,只有一盏如豆灯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还有两人唇舌交缠荡漾起的动静,似两尾鱼在戏水,搅动绿水清波。直至敖丙无意中又按到他伤口,他低低地闷哼一声,没逃过敖丙的耳朵。
“我都说了要上药……”敖丙坐直身子,满脸通红地看他。
“好,上。”李哪吒抓着他的胳膊起身,“我自己去拿药,再给你煮一壶茶,好不好?”
敖丙扬起嘴角:“你从前不是最不喜欢煮茶吗?”
“刚才……口干舌燥。”他往书斋里头的小暖炉走去,“我手艺不好,你将就喝。”
李哪吒煮茶的手艺确实不行。
他对入口的东西不算特别讲究——冷掉的羊肉除外。从前他在茶台边总坐不住,张九龄那一套繁琐流程之后得到的清亮茶汤在他看来与西市一文钱一杯的西域大叶茶也不差几分。可敖丙学得认真,他也打起精神,跟着敖丙学。
到后来,他便开始日日夜夜地想念敖丙煮出来的麒麟白。
今夜他笨拙地试图唤回从前的记忆,可记忆里满是敖丙的影子晃来晃去,哪还记得那些讲究的精妙步骤,于是只好剪碎茶饼,用滚水泡在杯中,待凉一些给敖丙端去。
待他绕过屏风走回矮榻前,却发现敖丙侧躺在他刚才躺过的位置睡着了。
不用磋磨至三更,不用喝烧喉的烈酒,不用做哀伤的梦。一千多个夜晚过去,敖丙第一次平静地、安稳地睡着了。
李哪吒放下手中茶盏,蹑手蹑脚地爬上榻去,卷起被子斜斜搭在两人身上,自身后将敖丙拥入怀中。
他不知道长安的夜到底有多长,但难熬的相思此刻化作怀中真实的触感,于是他也闭上眼睛,如同抱着那朵绯色的云,又像饥肠辘辘的小马吃到了蜂糖豆饼,温暖,干燥,柔软,甜蜜。
同一时间,遥远的城东驿站响起疾驰的马蹄声。
驿长揉着惺忪睡眼披衣起身,打开驿站大门。
“朝廷的加急文书?”他问正在卸大包信件的驿使。
“没有官邮。”驿使说,“都是民间的付费邮件,有快有慢的,我这不正好一起捎过来,想着早些回去休息。耽误您睡觉了,真对不住。”
驿长帮他将大麻布袋拖进驿站,头疼道:“要我说,驿站寄信这事儿就不该开放给民间,如今是个阿猫阿狗都要来寄信,我雇了四个壮汉分拣送信都忙不过来!”
“哎,打住,我记得上头刚下令开放驿站权限的时候,您可积极了,学别的驿站搞什么‘定时慢寄’服务,什么‘三日必达’服务,什么‘信鸽专送’服务……”
“得了吧,那会子说赚的银钱归驿站所有,我才费心去张罗,结果京兆府抽三成,吏部抽三成,太仆寺抽三成,我们累死累活到手一成,还不够养鸽子的钱呢!”
驿使打了个哈欠,显然这些抱怨他已经听了很多次,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我先回家歇了,圈了朱红的信件是急件,点了花青的信件是各处慢寄到长安的件,都写着时间呢,可别提前送了。”
驿长瞥了一眼堆积成山的信件,有红有绿,寄件地从天水到岭南皆有,不禁再次感慨起来。
“我大唐泱泱疆土,果真辽阔。”
Chapter 26: 白日暮
Chapter Text
26
敖丙醒来是寅时,书斋中熄了灯,天光未亮,矮榻上只他一人。
他猛地坐起来,巨大的空洞与恐慌一把扼住他喉咙。
敖丙,你又做梦了。
这次难得,竟编造了一个甜美又虚假的梦。
醒来之后,你仍一无所有。
他伸手触及床榻的另一半,凉意透过指尖钻进心头。
可就在这时外头院落传来有人落地的动静,他匆匆起身,披了白袍快步走出书斋。
小李将军已经整齐披甲,腰间挂着佩刀,正站在墙角,低头拍打双手的泥土,随后又抬头盯着不算高的墙头,纵身一跃。
双手紧紧攀住,左腿用力一蹬,小猴儿般蹿上墙头蹲着。
“你干什么?”敖丙的声音自书斋门口响起。
李哪吒一紧张,差点儿摔下来。好容易稳住了身子,他扭头看向敖丙:“你怎么起这么早?今日旬休,不用上朝。”
“下来。”敖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墙壁,对他伸出手,“总干些奇怪事情。”
“我在练习翻墙呢。”李哪吒嘟囔道,“既然不能正大光明来叩你的院门,那黑夜里翻墙总可以吧?薛鹰都能来去自如,我也要。”
说完他咚一声跳到院子外头,身上铠甲哗啦作响,没一会儿又探出半个头,身手敏捷地翻进院中。
“如何?我翻墙的本事可比薛鹰厉害,瞧这一身明光铠多沉啊,但根本影响不了我半……”
话没说完,敖丙忽然伸出双臂将他搂住,披散的蓝发埋在他肩头。
“原来不是做梦。”敖丙的声音很轻,“你真的在。”
“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不会反悔的。”李哪吒用力地圈住他,下巴抵着他耳侧来回摩挲,“你要是不放心,找根线把我捆着,让我哪里都去不了。”
敖丙轻笑了笑。
手中没有实感,但他终于握住那根看不见的线,唤回了他飞远的纸鸢。
“醒来的时候身边空着,以为昨晚的一切是梦。”敖丙说,“你下次起床的时候动静大点儿,最好把我也叫醒。”
“要真是做梦倒好了。”李哪吒嘀咕着冒出一句。
“为什么?”敖丙抬头看他。
“我也曾梦到你,梦里头的你……”他耳朵一红,低声道,“是另一副叫人脸红的模样。”
敖丙一把推开他:“你和其他人讲话也这么孟浪吗?”
李哪吒不服气道:“我还没说我梦到了什么,怎么就孟浪了?”
“你还能梦些什么……”
无非是我也曾不止一次梦过的那种事情罢了。
后半句话敖丙没说出口,只隔着铠甲轻拍了一下他上腹:“不疼了吗?”
“没事了。”李哪吒咧嘴笑,“既然醒了,换衣服出发吧,老七之前说过走潏河那条道的神秘车队差不多每隔七日会入城,今日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能蹲到。”
车队常在卯时出现,留给两人的时间不多。
白马显然积食严重,恹恹地趴在马厩里一动不动。敖丙疑惑道:“我专门询问了养马人,都说饿它一天便好了,怎么回事?”
“可能得再饿一天。”李哪吒说话的语气心虚,“总之……别管这没用的家伙,你与我同乘。”
乌影踏出颁政坊的小院院门。此时天光未明,长安街道处处空旷,它如一道黑色闪电载着两人前往金光门,疾驰而出。
潏河沿岸地势开阔,河岸的林子里也新添了几分春绿。两人藏在一处山坡的石头后,这里既能遥遥看见金光门,又能将人和马都藏得利落。
“有车来了。”敖丙说。
李哪吒探出头看了一阵,摇头:“不,这是京官家眷的马车,多半是接亲人回长安探亲的。”
过了一会儿,又来几辆。
“这次是吗?”敖丙问他。
他依旧摇头:“这是往皇城运药材的车,车夫旁边坐着那人是太医署新来的杂役。”
“好一个小李将军。”敖丙忽然伸手捏了捏他耳朵,“事无巨细,目光如炬,你果真是为金吾卫而生的。”
他在熹微晨光中看见敖丙亮闪闪的眸子,里面写满爱意与钦佩,这眼神看得他心中舒畅,像被小暖炉烘着似的。
小敖大人在御史台写的折子桩桩件件都要把罪臣钉在柱子上剐出血来,可是与他说话时又那么温柔,他终于在一字一句的细节中逐渐确认,自己对敖丙来说,是特别的那一个。
“你离我别那么远。”李哪吒坐在石头后面,固执地计较着。
敖丙看他一会儿,索性挪过去轻靠在他肩头:“这样还远吗?”
他还没来得及伸手,敖丙又坐直了:“你这虎头披膊硌人。”
这是小李将军从昨日以来第无数次想脱了这身碍事的铠甲,但现在不是和铠甲计较的时候。
长安的晨钟遥遥响起,一支三辆黑色马车组成的车队在潏河的岸边出现了。
马车上没有任何纹饰和伞盖,车夫戴着宽大斗笠遮住面庞,马是随处可见的枣红马,看不出任何门道。
李哪吒低声道:“车里的东西不轻。”
车辙吃土的深度远超之前路过的普通马车,马匹的速度也慢了许多,尽管车夫已经将马鞭舞得呼呼作响。这些都没有逃过金吾卫将军的眼睛。
谨慎起见,两人将乌影暂时留在原地,飞快地从林子里往金光门方向跑去。
“我倒要看看马车里头装了些什么东西,守备城门的金吾卫竟一次也没查出过问题。”李哪吒皱眉道。
“马车重量如此之大,莫非装了金银?”敖丙说,“但私运金银可是杀头的重罪。”
两人走到林子边缘,李哪吒不能再往前,他一身铠甲太过显眼。敖丙戴上面具和兜帽,快速混入等待进城的人群里。
金光门今日守备的金吾卫士兵是一批新人,神情严肃,检验认真。三辆马车依次掀起帘子,敖丙见到车内堆着满满当当的大麻布袋。
“黍子,面粉。”车夫出示了入城的过所,“请各位军爷查验。”
一个士兵怪道:“粮食用牛车拉不就行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用这种马车运粮。”
车夫笑道:“是给城中贵人府上的厨房专供的上等货色,用牛拉进城车贵人们可不愿意。”
士兵想了想:“按照规矩,所有货物都要打开检查。”
车夫闻言摆手:“那不行,这袋口都扎好了密封结,要分送入各路大员、宗亲贵族的府中,如何开得?脏污受潮了怎么办?”
年轻的士兵拧起眉毛:“金吾卫的规矩……”
“哎,王五啊,我们金吾卫没那么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城门口响起,敖丙立刻缩回身子,藏回人群中。
赵顺子笑眯眯地拔出随身匕首:“一袋一袋打开检查,得耽误到什么时候?外头排队的人还进城不进城了?我来教你怎么干活儿。”
车夫恭敬地让赵校尉登了马车。
赵顺子在一个麻袋侧面扎了个不显眼的小口,捻出一小把黍子递到王五手中,又换了个口袋,以同样的办法捻出一把面粉:“瞧瞧,没问题吧?”
“可是校尉……”
“行了。”赵顺子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放三辆马车进城,又对新兵王五说,“这车队是和上头打过招呼的,抽查一下得了,太过计较谁也讨不到好。做我们这种兵卒最怕什么?怕一个不长眼得罪了不该得罪的贵人。在长安,死比活着容易太多,明白吗?”
他说完便上马走了,留下王五和其他几个新兵有些迷茫地站在原地。
敖丙趁机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子,指尖扫起落在地上的黍子和面粉。
黍是粗糙的陈黍,发黄的面粉里更是连麦壳都没筛干净。
他的目光透过方相面具看向已经前后入城的神秘车队,城门口似乎有一群人专等着似的,待车队进城在一旁停稳后,这群人便吆喝着开始卸货。
一袋又一袋黍子和面粉被他们扛在肩头,然后往不同的方向分散,很快就消失在长安的街头巷尾。
赵顺子回了衙署营房歇息,正巧有驿使送来一封信。
他还没来得及拆便听到砰一声巨响,转头一看,李哪吒踹开了他的房门,一双红瞳燃着他从未见过的怒火,大步走上前来。
“你在干什么?”李哪吒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狠狠把他甩向墙边,“老赵,我问你,你到底在干什么?!”
“咳……”赵顺子用尽全身力气痛苦地掰开他两根指节,“小李将军,何事……”
“金光门由你镇守,你竟然敢擅自做主将来路不明的车队和不知内容的货物放入城中?”李哪吒怒吼道,“那用来糊弄的劣等粮食你会看不出来吗?说!你为什么这么做?”
赵顺子掰开剩余的铁钳般的指节,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不就是……不就是运点儿东西吗?咳咳……”他佝偻着身子,抬眼看李哪吒,“小李将军,长安城中谁家没有秘密?既然运的不是火油硫黄之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如何?”
“你收了谁的钱?多少钱?”李哪吒冷冷地看他。
赵顺子揉着发红的脖子,知道此事败露,再揭不过了,索性直接道:“每次两千钱,每月大概四次,有八千钱。钱是有人提前一天扔我家院子里头,我从来没见过对方。”
他月俸不过五千,没什么后台,晋升也艰难。家里头有体弱的夫人、两个孩子和一对年迈的父母,八千钱对他来说确实是无比丰厚的一笔收入。
李哪吒入了金吾卫之后,商户们的“孝敬钱”便断了,大家怨声载道,但他挺喜欢小将军,因此从头到尾一句是非也没议论过。
只是今日自己的下作行径被当场揭破,他自觉羞愧,可那颗脑袋垂得久了又不服气,于是愤懑地说:“小将军来金吾卫三年,这守备长安的军队是如何运作,你最清楚不过。你身份高贵,不需要走偏门捞油水也能活得滋润,可我不一样!”
李哪吒咬牙盯着他,没有问他如何不一样。
是听了又听的老生常谈,他此时倒是想起敖丙早上与他说过的一件事——
程啸虎春闱那日,程木匠领着小哑巴去送考,敖丙也去了。
师生相见免不了说些鼓励的话,敖丙问程啸虎:“若真一举得中,可有想去的地方?”
程啸虎点头:“想去国子监,如老师一样做四门博士,也想为寒门学子发声。”
敖丙很欣喜,以程啸虎的才华,写出痛陈当今科举弊端的文章绝对不在话下,说不定得了天子青睐,真能开启一条扫除门阀、肃清派系的清正之路。
“你觉得现下的科举最该改革哪一处?是根深蒂固的学究门阀还是……”
话没说完,程啸虎却道:“老师,纸太贵了。”
敖丙一愣。
程啸虎垂头看自己打了补丁的鞋面,认真地说:“老师,若问我现下科举最大的弊端,我很难高谈阔论,于我而言……便是纸太贵了。”
笔可以洗了又洗,墨可以自己动手做。
唯独纸,写上了字便不再能用。一刀宣城熟纸数百钱,对勤奋备考的穷书生来说是天价,可偏偏还用不了几天,就会被密密麻麻的小楷占满,成为废纸。
要搏仕途,便不能用便宜的灰浆纸或者废旧的黄纸磨炼字迹,墨在上头洇成难看的形状,难登大雅之堂。
常常买不起纸的程啸虎终于还是走到了春闱的考场,从未想过纸价问题的敖丙却震惊地站在原地,发呆许久。
朝堂里勾心斗角,玩弄的是凌驾于金钱之上的东西。
可花萼相辉楼里一盏新贡的葡萄酒或一颗象牙棋子,能买几刀纸?
这个故事今日重被讲给小李将军听,小李将军看着赵顺子那双不甘的眼睛,收回了握拳的手。
“没错,长安城中什么都贵,谁不知道?”他叹息一声,“但是老赵,有些钱能赚,有些钱你不一定有命赚,自己掂量清楚。自明日起,你调离金光门。”
说完,他推开赵顺子,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
出了衙署,小李将军心头堵得慌,却没处可去。敖丙去御史台补折子,要申时才能回来,那也是几人约好在黑旗铺子重见的时间,若李白成功把话递到了刘长卿那儿,下午的见面便会多一人。
在那之前,他依旧形单影只,行至将军府附近的一处望楼,便登上去,郁郁地俯瞰着视野中的胜地。
敦化、立政、靖恭。
安仁、务本、太平。
永平、归义、青龙。
所有里坊在他眼中变作一个个小方块,在名为长安的舆图上整齐排列。前夜追逐傀儡死士时绕过的圈子逐渐清晰。
熬丙说得没错,傀儡死士在跑圈。
自外而内一圈圈收缩,但又会避开深夜仍然繁华的平康与胜业,应是操控者刻意为之。傀儡不伤人,只跑,为什么?
显然,他在观察。
奔跑的轨迹覆盖全城,傀儡就是某个人的眼睛,在观察长安夜里的城防,观察金吾卫的行进路线、岗哨分布、巡次疏密,直至探出一条安全的夜行路径。
李哪吒拧着眉头下了望楼。
关于傀儡的线索他们往上隐瞒了许多,前夜的遭遇该不该上报陈玄礼、裴敦复、李林甫甚至天子?
不。
他必须先与敖丙搞清楚这件事,否则多扯进一人就意味着更大的风险,这种事他李哪吒向来不做。
回将军府换了身衣服后他依旧不愿回衙署和赵顺子打照面,只百无聊赖地在院中舞了一轮剑,又坐在柳树下看天。
六婆现在掌厨的银钱充足,也不生火做饭了,开门雇了个跑腿小厮去靖善坊拎回一锅热腾腾的羊肉。
三个人本就没什么主仆之分,索性一起坐在院中吃羊肉锅,李哪吒端着碗,又开始走神。
佟管事碰碰六婆的胳膊:“不对劲啊,痴痴傻傻的模样。我听闻天子发了话,要尚公主的另有其人,咱们小将军落选了,唉。”
六婆道:“你这双眼睛长在脸上大约只有填窟窿的作用,这痴傻模样和之前大有不同,你看不出?”
“看不出。”
“相思害人呐。”六婆压低声音,“你瞧你瞧,刚盯着柳条儿又傻笑,估计心头挂念得紧呢。”
佟管事回过味来:“莫不是那天晚上一同回府那位……”
李哪吒放下碗,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没聋,说我闲话倒也不必在同一张饭桌上。”
佟管事尴尬地咳嗽两声。
“他爱吃什么?我来做些,你给人带去。”六婆笑吟吟地说,“瞧我们小将军心不在焉的模样,盼着下午相见呢是不是?”
李哪吒被六婆精准地戳破心事,脸呼啦一下红了。
“他从前喜欢吃甜口的点心,刚来长安的时候饭也不吃,就吃那些东西。”他说,“六婆,要是不麻烦的话给我做一些红枣蒸糕和百花酪可以吗?”
“没问题!”六婆把碗一放便蹦起来,“本老太婆空有个掌厨的头衔,却已经许久没好好下过厨房了,小将军,且等着啊,未时之前便能做出来!”
食盒提至黑旗铺子的时候,红枣蒸糕的热气还未散去,下头那层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百花酪,牛乳凝成的酪皮光滑,六婆专摘了些桃花骨朵放在上头点缀。
魏少游闻着味儿便扑上来:“三哥,怎么还带这种好东西来,多见外呐!”
李哪吒一把推开他:“一边儿去。”
敖丙依旧坐在老位置,食盒放在桌子正中,李哪吒趁魏少游不注意,将它往敖丙面前推了推。敖丙轻笑:“等人齐吧。”
“奇怪了,薛鹰向来准时,今日怎么还没现身?”魏少游前往门口张望,却差点儿和一个戴斗笠的青年撞了满怀,那人确认此处挂着黑旗后,掀起斗笠,露出与魏少游阔别快四年的脸。
“刘长卿!”
退隐嵩山的少年从来就没有烦闷孤苦地将自己囚于一隅,他日日在山中跟其他隐居客与山民下棋,逐渐从棋盘里头摸索出天广地阔的兴味来。
某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嵩山才子刘长卿没有同任何人道别,背着棋盘,牵了头花毛驴,独自周游天下去了。
从黔中到岭南,从幽州到河西,他几乎走遍大唐疆土,一路与人下棋,从出其不意的野路子至精妙老辣的高手,他都对弈过。遇见的人多了,闲话也变多,比如谁升了金吾卫将军,谁从蜀南辞了官,谁又现身花间楼酒局。
顶级棋手只需听一耳朵,便琢磨出迷雾中的棋局。
“为老师复仇这件事,怎能不算我一个呢?”刘长卿说,“百川奔流终至海,我们无论如何也会汇在一起。”
“你这翰林院说进就进,羡煞多少人……”魏少游感叹道。
“长卿的棋艺天下无双,他到了长安亮一手,该是翰林院求着他进。”敖丙说。
新的消息不多,他们与刘长卿简述了之前的种种线索,李哪吒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皇城的位置:“安禄山如今正得势,皇恩庇护下想扳倒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手头只有花间楼提供的少量情报,远远不够。”
“很快就够了。”刘长卿忽然说。
李哪吒抬眼:“什么意思?”
刘长卿也蘸了茶水,在木桌上绘制出棋盘一角,再点水成棋:“我回长安之前在燕州游历,曾亲眼见到安禄山的部队战斗,也观察过前线形势。看,北边是契丹领地,这颗棋子是契丹酋长陀弥。”
“陀弥为人心机深重,但近段时间却放任手下散骑频频骚扰营燕二州边境,安禄山难堪挑衅,已开始点兵。”刘长卿画下数枚代表大唐卢龙军的棋子。
敖丙不解:“如果这是陀弥故意诱敌,是否太明显了些?”
“安禄山自然知道,但他不怕。”刘长卿又道,“他手下的卢龙军骁勇善战,而契丹人兵力少、装备差,在他眼中根本不足为惧。我在离开营州前曾匿名写过数封信警告他不要出兵,但全都石沉大海,没有回应。我明白,以安禄山的性格,这一仗他一定会打。”
“必胜之战?”李哪吒问。
刘长卿摇头指向桌面上代表安禄山的水滴棋子:“他最大的问题便是忘形,尤其忘了自己是藩将这件事。卢龙军中最精锐的骑兵是奚骑,而非汉骑。奚人与契丹同源同宗,三千精锐骑兵埋在卢龙军中,果真能将忠诚二字贯彻如一吗?”
随后,他轻扫桌面,拂去一半大唐军棋。
“陀弥是个出色的猎人,更是个后招连连的好棋手。我在棋盘上推演过无数次,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一朝出兵……”刘长卿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说,“安禄山,此战必败。”
常胜将军自然能得天子偏宠。若有朝一日吃了惨烈败仗,赫赫军功灰飞烟灭,新罪旧罪一并罗织下来,你安禄山又当如何?
“只是……”刘长卿长叹一声,“他一意孤行,为他陪葬的又会是多少条大唐将士的命?”
铺子外头,西市依旧热闹着,长安依旧热闹着。
春意浓酽,城中客几乎忘了边疆的征夫早已远隔万重山。可是历朝历代,百年千年,从来都是十人戍边三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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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看情况开一车吧憋死我了
你们二位也该开荤了!
Chapter 27: 两相欢
Summary:
温柔美好的first night
Chapter Text
27
至道别时,薛鹰仍未出现。
魏少游终是绕过李哪吒的严防死守,一把掀开食盒抓出两个温热的红枣蒸糕。六婆手艺好,这蒸糕一口咬下去又香又甜,他大方地递了一个给刘长卿:“哎,快尝尝,这个真好吃!”
李哪吒见状立刻也抓起一个,不由分说塞进敖丙嘴里:“快吃,再不吃让他霍霍完了。”
敖丙差点儿被这突如其来的蒸糕噎着,好不容易撕扯下一口,第二个蒸糕又塞进来,他两腮鼓鼓的,一脸无奈地瞪了李哪吒一眼。
蒸糕的盘子就这样你一下我一下地被清空,魏少游狐疑地盯着食盒看:“是不是还有一层啊,三哥?”
“没了。”李哪吒拎起食盒放在地上,“天快黑了,你没事就滚回相府去研究你那劳什子计划……”
“有眉目了。”魏少游得意道,“你们等我好消息。”
“对了……今天早上我和敖丙蹲到了那支车队。城中有神秘人贿赂了金吾卫,用粮食作幌子,按时运送不明物品进城。”李哪吒告诉魏少游。
敖丙终于把嘴里的蒸糕都吞了下去,补充道:“城门口有一帮人专门接应,东西一进城就被分散取走,跟都跟不住。少游,你试试能不能从相府内部打探到什么,哪吒也会再继续调查这帮人。”
“好。”魏少游点头,和刘长卿一前一后地出门。
“许久未见长安的雨了。”刘长卿自斗笠下伸出手,探进这场久违的春雨。
魏少游冒雨往糊涂巷外走,越走越觉得有些疑惑。
那两个家伙……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吗?刚才敖丙说的那番话里到底哪儿透着一股不对劲?
算了,想不明白。
“喂,刘长卿,”他伸手戳了戳前头那人的斗笠,“下次带着棋来,好久没和你厮杀过了。”
“好啊,臭棋篓子。”刘长卿没有回头,笑着说,“我倒要看看你这几年东算西算,算不算得出我的棋路。”
两人离开糊涂巷,倚在门边的小李将军伸手在细雨中捞了一把,手心中落下缠绵潮湿的温柔。
“下雨了。”他回头对敖丙说,“现在走吗?还是等雨停了再走?”
“现在走,再晚一会儿宵禁了,回去会很麻烦。”敖丙起身收拾了茶盏,走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摸了摸他侧脸,“你……和我一起吗?”
李哪吒原本心头还在忐忑地盘算自己今晚到底要不要没脸没皮地翻墙入院,此时敖丙却主动问他,他眉眼间的笑意像小蝴蝶一样翩翩飞起来,藏也藏不住:“当然和你一起。”
“天还没黑呢。”敖丙说,“要委屈委屈我们小李将军,待坊门落锁,周遭无人……”
“嗯?”
“再自己翻一翻墙。”
“我要是翻墙就不方便带这个了。”李哪吒转身走到隔间的木桌边,从地上拎起食盒递给敖丙,“要委屈委屈我们小敖大人,自己将它拎回去。”
“还有一层?”
“对,你回去再打开。”李哪吒认真道,“专为你准备的。”
今春长安的第一场雨连绵许久,直至天黑都没有止歇,反而更大了些。
敖丙撑伞站在院墙边,有些懊悔让李哪吒自行翻墙入院。向来大大咧咧的小李将军总是懒得带伞,若在颁政坊等待天黑,恐怕浑身都淋透。
有人从墙边探出了头,然后灵活地跳了下来,稳稳落地。
“你在外面等了多久?淋没淋着雨?快去换身……”
“啊?敖丙哥,在说我吗?”女子的声音响起。
敖丙吓得往后退了几步,终于看清趁夜冒雨翻进来的人不是李哪吒,而是薛鹰。
她今日簪钗裹裙,女儿装束,但因为翻墙的缘故,鹅黄罗裙上全是潮湿污泥。
“你……”敖丙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下午不现身,这会儿跑来做什么?”
“当然是有急事。”薛鹰挤到敖丙的伞下,“进去说,我快冻死了。”
她在书斋还没撤下的暖炉边坐了,烤了烤手,又道:“你之前让我查的事情,我打听到了一些……”
话说一半,她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犹疑,见敖丙神色无异,便继续说:“我认为,自杨太真入落梅观那时候开始,张相便与她相识了。”
敖丙的瞳孔微微放大。
“你们之前查到张相开始频繁出入长安,当天往返,是哪一年?”
敖丙想了想:“是我十五岁那年。那一年落梅观建好了,杨太真奉诏出家。那年也是老师罢相前一年。”
“这就对了。”薛鹰说,“我一开始想顺着这方向去查,但金吾卫都查不出的东西我铁定也查不出啊,所以换了个思路。你看,我这几日到处参加京中贵女们的春日宴,不仅我爹高兴坏了,我还打听到了许多消息。”
那一年张九龄以右相身份秘密召见了太医令,太医令原以为他有什么隐疾,结果右相与他秉烛夜谈的却是一本翻译来的古怪医书,一遍遍修改润色,直到变得通俗易读——这是太医令的二夫人在自家女儿招亲的宴会上对薛鹰说的。
那一年张九龄三入拜雁阁,起初拜雁阁的夫子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忌讳,吓得脸都白了,张九龄却诚恳地问他们要了一套适合女子初学典籍的书,后面又几次来探讨增补更加精辟深入的内容——这是礼部侍郎的夫人参加成王郡主回门宴的时候对薛鹰说的。
那一年张九龄骑马从潏河经过,走的那条道便是骊山与长安间最隐秘的路。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新婚夫君与外头的女人在潏河边的林子里偷情,我捉奸时正好和张相擦肩而过。哦对了,我与那狗男人闹上了京兆府,判了我俩义绝,他已不是我夫君了——这是国公爷家美貌又嚣张的小女儿对薛鹰说的。
薛鹰冰雪聪明,一条条线索拼起来,很快描出了事情的轮廓。
张九龄还在右相之位时,频繁出入长安的目的地正是骊山,他早在六年前就与杨太真相识!
“若杨太真从未提起过这些,”薛鹰说,“你们定要向她问个清楚。”
敖丙沉默地垂眸看着将熄的炉火。
其实早在望春楼时他便有准备,隐约觉得张九龄与杨太真或许有些渊源,但两人竟然已经相识这么久?迁右相时烈火烹油,遭贬谪时一落千丈,在张九龄最后三年的人生中,杨太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我先走了。”薛鹰起身。
“我送你吧,夜深了,外头雨又大。”敖丙拎了伞随她走进小院的雨幕中。
薛鹰却摆手:“这会儿已经不方便回家了,我今晚在乐业书院住,转个弯便到了,不远。”
说完便往墙边跑,敖丙无奈拉住她,指了指大门:“外头没人,走门。还有……以后别动不动翻墙进来。”
“翻墙很省事儿啊!”
“墙角我打算种……种花。”敖丙有些不熟练地撒谎,“翻墙会压到花的。”
“没关系,我换东边墙翻。”
“东边也不行。”
“南边?”
“不行。”敖丙说,“总之,翻墙一事有诸多不便之处。”
“我没有不便之处啊。”薛鹰一头雾水,忽然又意识到什么,想起书斋里头从未见过的精巧食盒,“哦!敖丙哥,原来是你有不便之处!”
“我不……”
“我懂,我懂。”薛鹰打了个响指,“我保证以后绝对不突然翻墙,实在憋不住的话……我直接敲门!”
忽又凑上来:“谁家娘子啊?什么时候与我们见见?我爹说你胆大包天,拒做驸马,原来是有心上人了。”
“行了,此事以后再说。”敖丙连人带伞一起推出门,“下次不许翻墙了,记得。”
“知道了!”
待薛鹰走远,敖丙关上院门,快步穿过雨幕,走到书斋侧面的山墙下,伸出手。
李哪吒靠坐在墙角阴影中已经许久,敖丙忽然出现倒让他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薛鹰刚进书斋你就翻进来了。”敖丙将他拽起来,“我听得清清楚楚。”
“腿麻了。”李哪吒有些站不稳,起身后斜靠在墙边,毛茸茸的脑袋搁在敖丙肩头,“她说的那些话我也听得清清楚楚。”
“明日同去落梅观见杨太真一面,如何?”敖丙问他。
“明日……”李哪吒叹息一声,“我正想与你说,我来的路上收到了消息,六六下狱了。”
“为何?”敖丙惊讶至极。
“他今早带着金仙画像进宫请安,那画像我与你说过,是李太白的模样。”李哪吒说,“我原以为金仙悬赏只是天子一时兴起的念头,可今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六六下午就被押入了大理寺的囚牢。敖丙……”
敖丙知道他要说什么。
李承惑是宗亲身份,定罪也好,判刑也好,要三司会审才作数。说白了,这件事御史台比金吾卫更方便插手。
“放心,我明日便去见六六。”敖丙侧过头对他说,“他是承仁承忠的家人,也是你有血缘关系的兄长,这件事我会管到底的。”
“那我明日上落梅观。”李哪吒站直身子看向敖丙,“我去向她问个清楚。”
“万事要小心。”敖丙说。
“明白。”
红眼睛里装满了心事,又盛放着一层一层的相思。
两人在山墙边站了一会儿,敖丙忍不住笑着去牵他的手:“倒也不用这么严肃,六六有邠王殿下这块护身符在,丢不了命。至于杨太真,她也许不站在我们这一边,但更不可能站在安禄山那一边。要扳倒安禄山,说不定她还能帮一手——就像之前在望春楼那样。”
这番话让小李将军乌云密布的一颗心爽朗了许多。
“一切难受的事情……见到你就好了。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他没意识到自己在说动人的情话,只诚恳地想把一颗心掏出来给敖丙看,“以后这院子只许我一个人翻墙,其他人都不行。”
“你以为谁没事爱翻这个墙……”
“薛鹰啊!”李哪吒说完想起薛鹰今夜已经被永久剥夺了翻墙权,又忍不住得意起来,嘴角咧出漂亮的弧线。
“行了,你少管薛鹰。关于安禄山一事我还有个想法。”敖丙牵他的手往书斋里头走,“如果长卿的棋局没推演错,过不了多久安禄山兵败,但御史台仍不能直接上奏。”
“为何?”
“安禄山走到今天的位置,你真的认为他在朝中全无助力吗?”敖丙难得一见地露出了疑惑表情,“但据我观察,李林甫倒真没刻意笼络他。虽然之前重用藩将一事确由李林甫提出,但他的私心是借此打压京官汉臣,严防结党,对安禄山那般出身的藩将仍是瞧不上眼的。”
李哪吒转身关上书斋门,已然明白了敖丙接下来的打算:“你要在军情送抵长安前先探探朝中风向?”
“没错,提前探出好歹,才能做好万全对策。”敖丙微微抬头看他,水蓝色双眸映出他的影子,“具体的法子我还在琢磨,到时候可能要请小李将军出手帮一把才行。”
那双眼睛令人难以抵挡,李哪吒见敖丙认真的模样,忽起了一丝捉弄的心思。
“小李将军很忙的。”他低头凑近,“巡不完的长安,点不完的卯,写不完的公文,还有翻不完的墙。哦,对,去年你御史台的同侪杨慎矜参我一本,这梁子结了挺久。现在想让我帮一把,小敖大人得拿点儿诚意出来才行。”
“去年的御史台与我何干?”敖丙说,“你去年越过国子监,带人查抄印坊,身为朝廷命官还辱骂坊主,于情于理都不合,杨大人参你参得倒是没错。”
“那坊主都印书骂我了,我还不能骂回去吗?”
敖丙忍不住笑,这家伙是个记仇的,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变过。
他伸手在李哪吒侧脸戳了戳,轻声道:“你莫跟杨大人计较,他是个硬骨头的清官,李林甫就是在他那儿碰了一鼻子灰才会转来招揽我的。”
“我自然不管杨慎矜,我要跟你计较。”
“那……请你吃好东西。”敖丙拉着他走到书桌边坐下,把食盒下层打开,那碗百花酪仍摆在其中,一口没动过。
牛乳酪皮的边缘有些微化,混了桃花骨朵中一抹粉红,半碗酪都被浅浅染了色。
白瓷勺子从正中间挖起圆溜溜的一团,递到李哪吒嘴边。
他下意识地张开嘴,混着牛乳香气和桃花馥郁的凝酪触到舌尖,无需咀嚼便自行化开,顺滑地滚落喉头。
“这是专给你做的!”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怎么还没吃?”
“本就打算等你一起吃。”敖丙捧着碗站在他身前,又递来一勺。
李哪吒忽一把拥住敖丙,把他拉到腿上坐着,吞下勺中凝酪后摇头道:“不对,这是我送给你的东西,你倒拿它来给我做人情当作假诚意,哪有这样的道理?”
敖丙将碗放下,伸手揽住他脖子,双颊微红:“你想要……什么样的诚意?”
李哪吒怔怔地看着眼前人,喉头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他左手揽着敖丙,右手拿过白瓷勺子,在碗中挖出一个浑圆的凝酪小球,递到敖丙唇边,待敖丙张嘴吃下,他忽然亲吻上去。
舌尖在急切地追逐那个柔软的小球,只需轻触一下,它便颤抖着融在两人重叠的温度里,化作丝绸一样的汁液。
桃花混着牛乳的香在唇齿间弥漫,李哪吒手中的白瓷勺子当啷落地,他一手圈住敖丙腰身,一手按在敖丙蓝发间,亲吻的时候胸膛起伏得厉害,动作也不再温柔。
呼吸快失去节奏的时候敖丙在他舌尖咬了一下,两人终于等来一个短暂的间隙,他轻喘着捧起敖丙半张脸:“真狠心,咬我的时候也不肯收收力。”
那双水蓝色眸子里荡漾着晃动的光,敖丙轻轻唤他名字:“哪吒。”
“嗯。”他的胳膊圈得更紧,“怎么了?”
“没怎么。”敖丙靠在他肩头,“就是想这样喊你。”
不算平静的鼻息喷在他侧颈,火一般燎着他。他垂眸时见敖丙也在看他,唇上是桃花的颜色。
他再次难以自控地吻上去,身体里涌起灼热的焦渴,那双桃花唇瓣是他的清泉,他的解药,他的金丹。
敖丙一只手轻按在他胸腹间,似乎还想试探昨夜的伤势是否无碍。李哪吒却钳住那只手,带着它往下走。
这一刻他决定不再把欲望当作需要遮掩的事情,在敖丙面前。
“摸到了吗?”他在唇齿厮磨间含糊地吐出几个字,“拜你所赐。”
敖丙耳根骤然飞上一片红霞。
这家伙怎么敢说自己不孟浪?此时他掌心触到那坚硬东西难不成还能是别的正经物件?
但敖丙又真切感受到了异样的、隐秘的兴奋。
他心爱的人因他有了这般直接的反应,这让他呼吸心跳一重一重不断变快。每个少年都在懵懂的光景里摸索过如何取悦自己,他也不例外,此时用在李哪吒身上,却引燃了更炽烈的一把火。
敖丙轻轻咬住李哪吒唇角,任由那只手带着,隔了厚重的锦袍来回摩挲他腿间坚硬的一处,直到李哪吒忘记两人还在亲吻,难耐地仰起头。
敖丙忽然收回手,一颗心怦怦乱跳,目光也无处安放。刚才如何会昏了头,做出那样的大胆举动?
“哪能停在这里……”李哪吒雾气弥漫的红瞳凑近,语气委屈,“敖丙,你别折磨我。”
“我没有折磨你……”敖丙侧过头去不看他,说话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明明是你自己……”
“因为你才会变成这样。”李哪吒问他,“你难道不是吗?”
说着便伸手往敖丙下腹探去,敖丙轻呼一声,躲闪不及,被他发现了自己同样已经动情的证据。李哪吒似乎总擅长把孟浪的话说得理直气壮又委委屈屈:“小敖大人明明也很享受,偏不让我舒服。”
敖丙瞪他一眼,可早已被情欲熏染的眼波流转看起来倒更像一种邀请。
“敖丙,你想不想……试一试?”李哪吒抵住他的额头,小声地说,“在梦里,我和你……亲密过好多好多次,可是每次醒来都是一场空。敖丙,我想……我想真正地,和你在一起。”
敖丙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努力把一丝哽咽藏在带笑的声音里:“好。”
那样的梦他何尝没有做过许多,梦里的无上欢愉总会化作醒后的痛苦失落,但现在终于一步一步走出幻梦,走到拥有真实温度的彼此身边。
他圈住李哪吒肩颈,被那幅滚烫身躯抱着,绕进屏风后。
淅沥雨声中烛火摇曳,将屏风上敖丙临的台阁山水画晃出影子,仿佛真有一阵风吹入画里,叨扰无尽的繁花,搅动满池春光。
斜斜靠上床榻,那双红眼睛的主人极尽温柔地圈住敖丙,从眉间吻至唇边。敖丙抬手摘了他束冠,桀骜的黑发垂落,与蓝色发丝缠在一起。
这一吻不再是点到即止的温柔,它是某种凶狠情欲燃起的前奏。李哪吒离了敖丙双唇,吻过他侧脸和耳垂,又再往下咬住他脖颈,微微使力。
像一头躁动难安的饥饿小兽急于觅食,喘息着想咬破这处血管,再将他吃干抹净一般。
轻微的疼痛夹杂着难言的刺激涌入敖丙心头,他身躯绷紧,欲望像东海的浪,把他从岸边往海中卷。
锦袍圆领处的象牙纽子只有两颗,腰间的带扣也不复杂,可小敖大人挥斥方遒的一双手解起别人的衣物来无论如何都很笨拙,李哪吒任由他胡乱摸索了一会儿,松开在他颈间逡巡的虎牙,轻握住他手,低声笑道:“我自己来吧。”
“你不许笑。”敖丙满脸飞红,侧过头去,没一会儿又扭过来看他,发现外袍和中衣都已褪去,斜斜挂在腰间,“……你怎么那么快?”
“我八年前脱衣服就很快啊。”李哪吒一本正经地回答,“你又不是第一天跟我睡觉。”
说完他又拉过敖丙的手覆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下方:“我知道你惦记着这里的伤,看,没事的。”
昨夜的红痕到现在只剩一抹淡淡淤青,敖丙低头瞧了一会儿,这才轻轻嗯了一声,重新抬头去亲吻他侧脸,又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带扣上,轻声道:“小李将军,既然擅长这个,不如……不如一并解了吧。”
李哪吒呼吸一窒,他没有预料到这样的话会从敖丙口中说出来,话里是亲密无间的缠绵,恍惚间又见到曾经的绮梦,令他心如擂鼓。
一双手着魔似的褪了敖丙衣衫,直到怀中人不着寸缕,靠在他肩头。
他的目光从敖丙白皙光滑的脖颈看向起伏的胸膛、殷红的两粒乳尖,又往下扫过劲瘦的腰腹和早已硬挺的性器,忍不住伸手握住,惹得敖丙难耐地轻哼一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
李哪吒被漫长相思困扰的这些年,所有的难堪、痛苦和求不得,因这一丝肩头传来的疼痛而开始渐渐消散。
他另一只手解了腰间系带,半褪下中裤,侧头咬住敖丙耳垂:“看它一眼。”
敖丙只低头一瞥便匆匆收回目光,只觉得全身都发烫。
李哪吒手上的动作停住,从坚硬的柱身再往下滑。他的指腹因常年舞刀弄剑而生了一层薄茧,此时揉过囊袋,再往后探。
少年对爱的理解很生涩,爱不是夫子和将军们传授的必修课。
对亲密的渴求出于不可抑制的本能,只好依照着话本子里的模样一点一点摸索。魏少游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不少,能堪称指导的却只有《绛雪记》——唯有在这个故事里,少年和龙真心相爱,爱抚彼此时都那么热烈,又那么温柔。
手指探到隐秘的穴口,他感受到怀中的身躯动了一下。
“不舒服吗?”李哪吒问。
敖丙埋在他肩上,轻喘着摇头,修长的指节顺着李哪吒胸腹肌肉滑下,探入那片丛林,握住他青筋凸起的粗硬性器,轻轻地套弄起来。
汹涌快感如雷劈一般击中李哪吒的胸口,他咬着后牙尽量让自己别太快失去理智,另外两根手指再度进入那紧窄湿润的地方。
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生疏,却炽热得令人发抖。
“停一下……”李哪吒忽然说,“敖丙,停一下。”
敖丙停下手中动作,抬眸看他,水蓝眸子已快被染成粉红,像那盏化掉的凝酪上一抹桃花的颜色。
威武的小李将军当然不能承认刚才差点儿没忍住,他凑上去索要激烈的亲吻,又抽出手指,翻身将敖丙压在身下,抬起那修长的两条腿。
“哪吒——”
波光荡漾的蓝眸骤然睁大。
粗大的冠首堪堪挤入一半,太紧,太窄,两人都皱起了眉头。
“等一下……我……我先出去……”李哪吒鼻尖抵在敖丙耳边,粗喘着说。
敖丙却侧头去亲吻他。
咬住他的舌尖,激烈地与他纠缠,渡来含糊缠绵的话语:“别停。”
那双蓝眼睛也说,别停。
李哪吒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不清楚自己在落泪还是被汗水湿了眼睛。但他决定听从身体的指挥,他已经不能再忍。
他说不出口的爱意在心里徘徊了八年之久,可现在他们在一起,真正地在一起了。哪怕明天就死去,他这辈子似乎也有了一个不会遗憾的结局。
“我爱你。”他后腰一沉,猛地刺入敖丙身体中,声音哽咽,“敖丙,我爱你。”
我在进入你,占据你,真正地拥有你。
请你也要爱我,像我这样掏出一颗心。
敖丙伸手搂住他脖子,被他撞得仰起头,蓝发散乱落在枕间。
比疼痛更强烈的是被心爱的人填满的快感,是终极的亲密无间,是忍不住发出羞耻而愉快的声音,是被他生涩但凶狠的抽插送上高处。
“哪吒,”他叫他的名字,以最亲昵的方式,断断续续挤出两个字,“是海……”
“什么?”
敖丙看见了暌违八年的海。
他回到明州的岸边,东海张开怀抱将他拥入欢腾的水中,舔舐他,包围他,裹着他在浪尖上玩耍。渐渐的,浪头变得汹涌,他身体里有一处隐秘的地方被冲刷着,越来越兴奋,越来越刺激。
“哪吒……”他已说不出别的话,只能搂着心爱的人,无意识地喘息、呻吟、呢喃,在他肩膀后背划出血痕。
李哪吒低着头,抽插已经变成他无意识的动作,酥麻的快意从被秘穴紧紧包裹的冠首开始向上蔓延,他看见敖丙雾气弥漫的眼睛,听见他唤自己名字,便俯下身子去,加大了抽送的幅度。
“哪吒,我……”
声音戛然而止,随着他大力挺送的动作,敖丙忽然浑身颤抖,指甲都要嵌进他背脊里。
他依旧不停,一只手探向敖丙下腹,白浊精液喷至他指尖,让他兴奋得不能自已。
冠首又涨大一圈,他开始亲吻敖丙,身下动作越来越快。
“哪吒,”敖丙紧紧拥着他,说完了刚才被高潮打断的话,“我爱你……”
轰隆一声,他脑中一道光炸开。
无法抵御的快意袭击了他,终究是没有忍住,大口大口地粗喘着,迎接高潮来临,在敖丙身体里射了出来。
两人的汗水、喘息和欲望交缠在一起,他没有动,就这样痴痴看着敖丙。
直到蓝眼睛里的那片海渐渐恢复风平浪静,勾住他脖子,轻声地埋怨道:“沐浴去。”
李哪吒凑上去亲吻敖丙,低声道:“怎么还跳过了一步?”
“跳过什么?”
“总得……”他说这话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就是抓心挠肝地想问,“御史台成日里给官员写一堆考核评定,那我呢?今晚小敖大人总得给我评个高低优劣吧?”
敖丙抬手遮住眼睛,扭过头道:“评不了。”
“如何评不了?”
“我又不曾和其他人……”敖丙说,“无从比较,怎么评?”
“谁说我要和其他人比?”李哪吒想了想,认真道,“那今夜算第一次,以后每一次就比着今夜,都要评一评。”
“你……”敖丙红着脸推开他,两人汗湿赤裸的身体这才堪堪分开,“这么爱被人评,明日去找杨大人自首种种罪行,让他写你的奏弹文书,十页八页都写不完。”
“明日不行,明日有正事。”李哪吒坐起来,将敖丙捞进怀里,又伸手去取他衣袍,“沐浴去,还走得动吗?走不动我抱着你。”
敖丙趴在他肩头轻笑:“你当我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家伙吗?”
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我现在不想走,你抱我去。”
李哪吒侧头看他,心底那朵绯色的云不断地膨胀,最后充盈整个胸腔。
敖丙那是轻快的、或许还带着一丝撒娇意味的语气。
他们终于可以向彼此袒露一丝不挂的身躯、真诚炽烈的心意和最不设防的自己。
窗户斜斜支着,淅沥声依旧未停。那缠绵的雨湿了云,云又再化作雨,翩然洒落漫长的春夜里。
Chapter 28: 遗尘境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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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28
落梅观的红梅遇见连绵的春雨后,终是敌不过命运,不情不愿地凋落在墙头。
李哪吒一大早和敖丙以一个温柔的拥抱道别,骑马上了骊山。
自半山腰的山门牌楼再往上张望,可以遥遥看见华清宫正如火如荼地修建着,一个月前刚刚安了柱础,一个月后朱红檐瓦都快铺完,他想起城南那些几年都修不好的望楼,摇了摇头。
开门的依旧是郭婆子,她没了之前笑眯眯的热情,只问了一句:“你一人来吗?”
“我一人来。”
“嗯,进去吧。”郭婆子将他让进院中,又拿起扫帚专心地打扫满地残梅。
他穿过空荡荡的宽阔院落,推开玉皇殿门。
三丈玉皇造像高大巍峨,身披九章法服,头戴珠玉冕旒,神态不怒自威。
杨太真依旧一身素净道袍,盘腿端坐于神像脚下的蒲团,双目微微闭着。
“太真道长。”李哪吒今日未披甲,但佩了刀。
他没与杨太真行礼,左手按在刀柄上,在离她十步之遥的地方站住。
“小李将军,终于来了啊。”
那双顾盼美目睁开,里头没有娇俏的光彩,只余下寒霜般的温度。
“道长既专门在此候着,我就不再多说废话了,想必道长应该知道我是查到了些东西才来的。”李哪吒的目光锁住她的脸,“你与我恩师张九龄,究竟是何关系?”
“你的小敖大人呢?”杨太真不回答他的问题,却反问道,“望春楼盛会,是我抢在李林甫前头将他推进御史台,免了天子对他二人关系起疑。这样的大恩大德,他为何不来当面感谢我?”
“他今日有别的事。道长不用与我岔开话题,敖丙为何要重返朝堂你我都清楚,你将我与敖丙当作复仇的工具,这不要紧,但既然准备上同一条船,该交代的事总不能一直瞒着。”
杨太真淡淡地抬眸看他:“我有什么必要向你们两个废物交代?”
李哪吒握在刀柄上的指节骤然绷紧。
“怎么,说你俩是废物,不服气吗?”杨太真冷笑一声,“自二月初七望春楼揭了安禄山的底,一直到今天,你们除了让安禄山穿功戴爵地离开长安,做了什么?成日里左一个恩师,右一个张相,你们两个对得起他什么?!”
“杨太真,你别太过分。”李哪吒说道,“若不是要为老师复仇,我早就离了长安!你以为扳倒如今的安禄山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情?我们自有筹谋,你那些不三不四的指摘大可不必。”
“扳倒?筹谋?”
杨太真伸直双腿,自蒲团上撑着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李哪吒面前。
她比薛鹰高一些,但在李哪吒身前仍需要努力仰起头才能看清对方的脸。李哪吒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她却伸出一只手,猛地扼住他的喉咙。
“没用的东西!”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李哪吒推至玉皇殿的门边,他的后背砰的一声撞上木门,扬起阵阵微尘。
“杀了他!我要你们杀了他!”杨太真愤怒地大喊,“那样的血仇站在面前,你们竟还幻想着朝堂上的筹谋,幻想着天子降罪将他扳倒?你告诉我,张九龄为什么会养出你们两个如此天真的废物?!”
“放开……”李哪吒双手反扣住杨太真小臂,以他的力道将这条柔软手臂捏碎只在一念之间。
外头有人匆匆跑进来,是褚鹤。
褚鹤捉住杨太真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一根根掰开,又使劲儿将她往后拉,直到将她拖至自己身后。
杨太真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哪吒。
褚鹤一把推回将李哪吒已出鞘了一半的佩刀:“小李将军,不要冲动。”
又拉起杨太真手腕:“你与他置气做什么?你们明明该是盟友。”
“我不需要这样的盟友,从今以后,我们与你落梅观再无瓜葛。”李哪吒冷冷地抛出一句,转身便踏出玉皇殿,朝院外走。
杨太真忽然笑起来,娇俏笑意中几分疯癫,又因痛苦而多出沙哑声。
“是,我与张九龄相识已久。”她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你若真想知道,我一件一件告诉你。”
褚鹤伸手想去拦她,犹豫了一会儿,又将手收回。
“我来落梅观的第一年,便遇到了张九龄。”
这座宏伟道观刚建成时,第一个住客并非杨太真,而是褚鹤。自武惠妃去世后她便自请离宫,深居骊山,那年张九龄上山请她帮忙,两人刚见面,宣褚鹤入落梅观待命的圣旨就到了。
又过了些日子,杨太真孑然一身出现在两人面前。
“我知道你,张九龄,你是朗月一般的右相大人,你做的事情定是对的,想做便去做。”这是杨太真在落梅观见到张九龄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张九龄笑着看这个面容娇美的小姑娘,问她:“那你可有想做的事情?”
“多了去了。”杨太真想了想,说道,“不过最想做的,是像男子那样读书、写诗、作文章。”
“哦?”张九龄扬起眉毛,“我倒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女子。”
“女子男子不该有别。”杨太真道,“张相,你觉得我美貌吗?”
她的提问率真无邪,不带一丝别的情绪。
张九龄认真地回答:“美貌。”
“奇怪的是,容颜只对女子是一生的枷锁。”杨太真抬头看向玉皇殿的造像,“男子无论高矮胖瘦,俊俏或丑陋,人们总能透过皮囊看到他们的才情、能耐与品格,再真情实感对他们献上一颗心。可世上女子大多只能凭借容颜获得矫造的、虚假的爱。”
张九龄闻言愣住。
“美貌并非恒久之物,无论多美的脸终会有衰老丑陋的时候,这样的爱要如何才能长久?”
张九龄从前没见过她,只听说前寿王妃年轻貌美、性情恭顺,却不成想两人刚相遇,就被抛出这样的问题。
杨太真见他怔愣,咯咯笑起来:“别当真,这其实算不得一个问题。张相,你之后常来吗?”
这是逾矩的问话,得到了张九龄同样逾矩的回答:“道长若真想像男子那样学读书写诗作文章,我便抽时间来。”
杨太真自知有一张倾国倾城脸,却不曾有半刻恃美而骄。
许是这与身份和容貌远远不符的老成打动了张九龄,自那之后,张九龄去拜雁阁为她取来了女子官学的书籍,时不时前往骊山。
杨太真比寻常男子聪明,学得快,浅显的书籍很快不够教了,张九龄便重写了一本。里头的内容杂,经天纬地,上山下海,杨太真坐在玉皇造像脚下斜靠着,一读便是一下午。
有时候也没规没矩地说家常,杨太真笑话张九龄生了白发,比自己父亲还沧桑些,张九龄不恼,告诉她寻常人间便是这样,风花雪月年复一年地循环,人却只能一天天走向苍老,需把这仅有的一次活好。
褚鹤为他们煮茶,在一旁问张相家国天下。
张相却说今夜恐怕有风,你们窗户记得关严实,被角掖好。
在后来的漫长时光中,杨太真时常一个人站在玉皇造像下方,看向偏殿。
她曾在那儿读书写字,学许多“男子才能学的东西”,学会了作诗,学会了写文章,那个夸她“考个发解试或也轻松”的人却不在了。
她转身跑出去,爬上墙头坐着,遥遥地望,但张九龄再也没来过,所以也不会再温柔地斥责她。
他离开长安前,曾说会回来的,原是在骗人。
“起初,我也同其他人一样,以为他在岭南病逝。”杨太真看着李哪吒的背影,淡淡地说,“直到你和敖丙来寻鹤官瞧仵作笔记,我这才知道,他是被人害死的。”
李哪吒的呼吸沉重了几分,转过头来,看向杨太真苍白的脸。
“你们在查,我也在查,我比你们更先琢磨透安禄山的可疑之处。可我被困在这里,被一文不值的美貌困在这副躯体里,复仇一事远不如你们够得着。”她的声调变低,竟带了一丝哀求,“安禄山一日不倒,我便一日难安。”
李哪吒叹息一声:“请你给我们一些时间,安禄山迟早会……”
“不!他不会!”杨太真不住地摇头,“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太真,不可以!”褚鹤察觉到杨太真的意图,惊讶地想阻止,却被她推开。
“小李将军,我今日就让你看看真相。”
李哪吒被杨太真扣住手腕,拉入落梅观的后院。她开了自己房门,让他去矮桌边坐下。
“这是什么?”
“镜子。”
桌上有一面非金非铜的手持镜,背面朝上,没有繁复精致的雕花。
“你现在可以选择离开,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杨太真将镜子轻推到他面前,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小李将军,真相就在这镜子里。你一旦将它翻过来,见了里面的东西,便会和我一样,再难回头。”
大理寺的囚牢较京兆府和禁军的条件还是好上一些。李承惑靠坐在墙边,抱着膝盖望向高高的气窗孔,外头是长安的喧嚣,现在已经不属于他。
敖丙下朝后匆匆赶来,隔着囚栏与他打了个照面。
李承惑自然知道眼前这位这是新晋御史中丞,他瞥了敖丙一眼,狐疑道:“小敖大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别说这些没用的。”敖丙指了指正往外走的狱卒,“大理寺通知刑部和御史台要加急审你,你要是想从这里出去,最好一五一十地把所有事情告诉我。”
李承惑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大理寺唱完黑脸,你来唱红脸的?”
敖丙笑了笑:“六六,大理寺只给我留了一炷香的时间来问话,你再分不清好歹的话,只怕你那做金吾卫将军的弟弟要来给你收尸了。”
李承惑砰一声撞上来,握着囚栏两眼放光:“你是好弟弟的朋友?”
“……算是吧。”
“早说嘛!”李承惑立刻委屈起来,“小敖大人……啊,不是,好弟弟的朋友,我估摸着他们就是不想给我五百两黄金,给我做局了!真是小气。”
他和李白一样,信口雌黄时有一种自己命很硬的错觉。
见敖丙皱眉,他挠挠头,努力回忆起昨日发生的事情来。
高力士着人通知他,昨日旬休,正好又是庆王李琮生辰,宗亲们皆可入大明宫请安吃酒,生辰宴后便可面圣。
于是他把那张和李白长得一模一样的金仙像做了精美装裱,卷成画轴,大摇大摆地去了。
宫中的贡酒自然比新丰居的更妙,能喝到的机会不多,李承惑一杯接一杯,根本停不下来。
喝到醉醺醺了,又听见堂兄弟们笑问他靠金仙赚来的五百两黄金准备怎么花,他豪气地掏出画轴说自然要先去囤上几桶好酒。
说完,又真诚地面向天子寝殿方向行大礼,高呼一声万万岁。
庆生宴散了后,他果然收到了面圣的旨意。
李隆基坐在太液池畔的帐缦后赏桃花,高力士双手捧着金仙像的卷轴奉上。
刷的一声,卷轴展开。
上头画的哪里是浓眉大眼的李白,而是美艳的杨太真!画中的她穿轻纱罗裙和披帛,透出白玉似的肩头,唇角含春,眼波勾人。
李隆基的脸色立刻变了,高力士斜斜瞥一眼画轴,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拉下去!”天子的怒意回荡在整个太液池,没有给李承惑任何辩驳的机会。
敖丙听完李承惑的叙述,问他:“你在生辰宴上喝了多少?”
“七八壶吧。”
“糊涂。”敖丙又问,“所以就算有人靠近你,掉包你的画轴,你也不知道,是不是?”
“我哪能想到还有这么一出等着我呢?”承惑使劲儿挠头,“现在搞得好像是我肖想天子的女人一样,可我甚至都没见过她!怎么办啊,好朋友,他不会真把我斩了吧?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啊?”
“好弟弟的朋友”这个称谓实在太长,承惑将它缩略了一下。
“生辰宴上都有谁?”敖丙再问。
“那可多了,长安城里和皇室有血缘的、姓李的人几乎都在,哦,除了你的好朋友,他昨天没去,也不知道上哪处花楼鬼混了。”
承惑是个靶子,让人瞄了。
可是他向来是最不成器的那个,也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威胁,谁会在暗地里觊觎他?
不对。敖丙想,被觊觎的不是承惑,而是那一卷嚣张的画轴,里面藏着金仙的秘密。
“怎么办怎么办?”承惑伸出手去拉敖丙衣袖,“我还没成亲呢,我不想死!”
“你莫急,事情还有转圜余地。”敖丙脑子浮现出一个尚不完善的计划,凑上前低声对承惑说,“外面发生什么你别管,我去处理,但我现在教给你的话,你必须记住了,然后一字不漏地向大理寺上一封陈情信,明白吗?”
“明白,好朋友!”李承惑站直了身子。
敖丙出了囚牢,和大理寺少卿打了个招呼,示意自己没问出什么东西,里头那家伙只一味哭冤。
大理寺却也觉棘手。非要摆在明面上三司会审,罗织怎样的罪名才合适?图谋不轨?欺君罔上?
天子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抹去了前寿王妃的名头,现下杨太真既不是皇室宗亲也不是后宫妃嫔。一幅画像而已,大唐律里也没说过不许给女道士画像啊!
“不用着急,慢慢耗他。”敖丙状若不经意地提醒道,“或许过几日,天子自有别的想法。”
出了大理寺他往靖善坊走去。
他的小李将军早上饭也没吃一口,饿着肚子上了骊山,这会子应该快回来了吧。
雨后的天气有些冷,适合一锅冒着热气的羊肉。只要看着他大快朵颐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就会感到非常幸福。
一朵残梅落在窗棂。
杨太真的镜中映出几个虚虚的人像,却并非持镜的李哪吒。
他惊讶地瞪大了红瞳,可无论怎么翻转、摇晃,镜中的人像都不受影响,兀自动着。
虚影渐渐变实,他见到镜中的銮驾在一条荒凉小道上前行,比如今更苍老数倍的李隆基斜靠着椅背,面色苍白。
高力士扶着銮驾迈开小步跑,边跑边抬手擦去额角汗珠。这位大唐最权势滔天的内侍向来讲究,可现在身上那件织锦袍子已经脏了,还被划破了好几处。
前方遥遥传来一个声音:“且停一停。”
身穿金甲、帽簪红缨的大将军按着刀走到銮驾前半跪:“陛下,禁军将士不肯再前行。”
“陈玄礼!”李隆基愤怒地喊道,“朕将整个北衙禁军交给你,你就是如此回报朕的?”
陈玄礼摘了兜鏊,白发在风中飘:“此次随陛下入蜀的禁军共一千二百余人,每一位都写了血书,要求陛下杀了祸国殃民的杨氏女。”
“你们如何敢……”
“臣恳求陛下,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唐安宁,请陛下割恩正法,诛杀妖妃!”陈玄礼抬起头,声如洪钟。
他的声音传得极远,麾下禁军一呼百应,持刀震地。
“割恩正法!”
“割恩正法!”
“诛杀妖妃!”
“诛杀妖妃!”
銮驾后方挂了颗几乎腐烂的人头,是杨国忠的。
他前两日便被陈玄礼割了脑袋,专挂在那地方,一双凸起的灰色眼珠随时随地都直勾勾看向后方马车上的杨妃。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人问她是否害怕。
她遥遥地看着陈玄礼,又越过他高大身躯,看振臂高呼的禁军。
然后笑起来。
“爱妃,爱妃,”李隆基自銮驾落地,扶了高力士的手,跌跌撞撞地奔向她,一滴浊泪滚落到满是皱纹的脸庞,“朕离不得你!”
“陛下。”陈玄礼的声音渐冷,“若再不做决断,将士不从,臣等无状……”
“陈玄礼,你敢拿造反威胁朕?”
“臣不敢。但臣亦不能保证这千二将士所思所想!”
她扬着嘴角,轻轻抬起手来:“够了,大将军。”
再看了杨国忠的人头一眼,叹息一声,便踏下马车,一个人往马嵬坡的佛堂里走。
李隆基捂住眼睛,颤抖着指向佛堂:“高力士,去吧。”
佝偻身子的老宦官看了看李隆基,又看了看陈玄礼。陈玄礼面无表情,自怀中掏出三尺白绫递到高力士手里。
她款款前行,到了那阴森佛堂门口,重又过回头,眼中有光,但不是泪。
“赐安禄山三镇节度使、许他十五万精兵的人,非我;逼迫哥舒翰仓皇出战,导致潼关失守、长安沦陷的人,非我;将无能的弄臣杨国忠一路提拔至大唐权相的人,非我。”
“祸国殃民者,非我——”
马嵬坡的风吹散了她的话语,与她遥遥相对的男人们似乎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或许也不想听她说什么。
高力士捧着白绫疾行到她身后:“娘娘啊,人生轻薄,你奈命运何?请上路吧。”
“当啷”一声。
镜子落地,李哪吒垂头看向自己不断发抖的一双手,震惊、怀疑、以及铺天盖地的恐惧将他死死钉住,动弹不得。
“这……这到底是什么妖物?”他指着镜子问杨太真。
“哪来的妖物?这是我的镜子呀,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唤作万古镜。”杨太真见他模样,露出一抹悲戚的笑,“自打我得到它,便能从里头看到自己的未来。一开始万古镜中的景象并非如此,我的命运是一世的宠妃,天子驾崩后又做了闲散太妃,在宫里头花儿般的活了一辈子。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变了,变作你看见的这些。”
“怎么会……”
“怎么不会?”她掐着指头算了算,“今日离这场浩劫还有十二年,你怕是不怕?如今让你瞧见了这骇人的秘密,你怕是不怕?”
李哪吒血红的双瞳里涌上痛苦和犹疑。
镜中的一切太真实了,不像幻境,不像巫术,他甚至能感到马嵬坡阴冷的风吹过他面门,肃杀的寒气裹住他全身。
杨太真拾起万古镜,重新反扣在桌上。
“所以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她的声音重新变冷,“在朝堂上扳倒安禄山?痴人说梦。未来十年,他将步步高升,坐揽河东、平卢、范阳三镇军政节度使大权,麾下十五万精兵有朝一日会杀进潼关,一把火烧了你心爱的长安城!烧了整个大唐江山!”
李哪吒抬眼看向她。
“要为张九龄复仇,只能杀了他,必须杀了他。”杨太真起身推开房门向外走,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那一瞬间李哪吒仿佛看见马嵬坡前的佛堂,镜中的她也是这样回头,却没来由地叫人难受。
“李哪吒,你和敖丙的复仇不能变作一场空。人生虽轻薄,却不可无端端服输,向命运低了头颅。”
落梅观的雨停了。
杨太真回了玉皇殿,与褚鹤沉默对坐着,一人捧一本书。
李哪吒兀自发呆许久,这才穿过后院离开,手仍有些抖。
就在这时,附近某间厢房中忽传来男子痛苦的咳嗽。
他的脚步顿住,红瞳转向紧闭的房门,左手按上佩刀。
咳嗽声停了。
杨太真的话便是全部吗?李哪吒想。
关于最初同张九龄的相逢她潦草带过,关于万古镜的来历她也只字不提,后院厢房里身份不明的男人更让李哪吒觉得危险和诡异,是他努力告诫自己不能去碰的秘密。
他收回按刀的手,扭头向外走去。
Notes:
安史之乱和马嵬坡之变这两个历史事件太过有名,我就不再注释赘述一遍了。这里想说的是《刺仙》这篇文的主旨——幻梦与爱,万古镜的出现是第二条主线,一些关于未来和命运的东西也许会在我们小李将军和小敖大人手里改变。我在summary里说过这篇文的历史虚无主义很严重,因此后半部分会有大量与史实不符的内容出现,但我都来写同人文了就别在意那些有的没的了,第一实现脑洞爽到自己,第二快乐开车爽到大家,这就够了。
Chapter 29: 失烟霞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29
疾驰下山的马蹄声忽然生生停住。
乌影受了惊吓似的奋起前蹄,差点儿将马背上的李哪吒甩下来。金吾卫三年锻炼出的警觉令他几乎下意识地低伏身躯,勒紧缰绳。
一个黑影出现在山路前头——左边断了半只胳膊。
他心中一紧。
那夜在长安城里充当某人眼睛的傀儡死士此刻充满了凶狠的进攻欲望,右手握着寒光闪闪的短剑冲上来,目标是马腿和马腹。
李哪吒眉头一拧,飞身下马,错金横刀出鞘,“哐当”一声抵住短剑,两把兵器擦出狠厉的火花。
“谁家的糟烂货色……”他嘴上不饶人,“胳膊断了两日都接不上的东西,不要也罢。”
又沉又猛的一刀骤然劈向傀儡右肩,傀儡侧身闪躲,短剑往李哪吒脸上刺,却被他反手使刀柄一把震开。
手腕一转,第二记刀风自后方斩落,直奔傀儡右腿,可这东西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原地高高跃起躲开,与那夜躲了敖丙的刀一模一样。
他正欲劈出第三刀,身后忽然传来不祥的风声和乌影的惨叫。
回头一看,数支密集的铜头箭矢正飞向他后背,有两支扎中了乌影的后腿,这匹强壮的大黑马痛苦地嘶鸣着,可对主人的忠诚压制了动物本能的恐惧,它没有跑。
李哪吒立刻弯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直到箭雨纷纷落地,这才看到另一个黑影蒙着面,手持一把精工连弩,正再次瞄准他。
又来?!
他来不及多想,趁第二人瞄准的间隙飞身翻上乌影背脊,缰绳一拉,乌影扭头就往两个傀儡之间唯一的一条狭窄山路奔去。
那是向上的路,陡峭难行,但乌影极通灵性,忍着后腿的疼痛撒蹄狂奔,李哪吒一手拉着缰绳,单手握刀,不断挥落自背后袭来的弩箭。
弩不像刀剑那般,它因强大的杀伤力一直被唐律列为民间禁物,更何况箭头锋利无匹,强壮马腿挨一下深可见骨,人若被射中,只怕直接就被钉个对穿。
箭总有射完的一刻,他必须撑到那个时候才有反杀的机会。
乌影忽然停下脚步。
李哪吒抬眼一看,前方是一处断崖,崖壁下方山瀑奔涌,哪里还有路可行。
断臂傀儡飞速赶来,自后方逼近,持弩傀儡走得慢,一步一步都透着诡异。
乌影的身躯在发抖,这令李哪吒想起都督府的小黄伢。
敖丙说有了名字,就有了爱,不再是可以轻易舍弃的东西。乌影这个名字和小黄伢一样,也是他亲自起的,是他在金吾卫漫长孤单的日子里唯一的陪伴。
他伏在乌影脖子上:“去找敖丙。”
乌影打了个不安的响鼻。
李哪吒翻身下马,踩上悬崖边一块巨石,忽然用刀背拍向乌影后颈,大声重复道:“好孩子,去找敖丙!”
他的黑色骏马嘶鸣一声,扭头就冲向下山的路。
那两个傀儡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眼中只有李哪吒一人。
连弩再度瞄准他,这次是没有任何防护的正面,他没有披甲。
小李将军的红瞳扫向两个傀儡,断臂傀儡有一张干巴巴的脸,双目无神,看过就忘。可那持弩傀儡不一样,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夺命的杀气。
那不是傀儡应有的眼睛。
“你是谁?!”他大喝一声。
“人都要死了,问这些做什么?”持弩人的声音冷冷的。
他虽蒙着下半张脸,但也能看出生得白净瘦削,眼下有卧蚕,年轻时应该也是个英俊后生。
前往西域的戏班,深夜的舞蹈傀儡,离奇消失的同伴……李哪吒的红瞳睁大,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赵烁!”
对方的身躯骤然僵了一瞬,眼中只剩骇人的寒意。
连弩上膛,飞矢和断臂傀儡的剑气一起袭来。李哪吒猛地挥刀扫落箭矢,断臂傀儡挥剑跳上巨石,李哪吒立刻闪身至他失了半条胳膊的左侧,准备抓个机会反击。
“咔哒”。
一条崭新的小臂就在此刻自衣袖中生出,握着另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
刺向李哪吒胸口。
他惊得连连后退,向下弯腰想躲,可那块巨石边缘湿滑,已是无路可退。
连弩中最后一支箭矢裹着刺耳的风声飞来,在李哪吒侧身与断臂傀儡搏斗的一瞬扎进他左边胸膛。
同一时刻,他的脚下一空,身躯往悬崖下的瀑布跌落。
遥遥的,忽然出现另一个沙哑的声音,似在喊着什么。
李哪吒的后脑重重撞上崖壁凸起的石头,随后,咚的一声,所有意识坠入虚空。
落完了春雨便是暖风熏人的好时节,东市正热闹着,一家装潢一新的店铺门前人流如织,白色幡旗上用金线绣了个大大的“当”字,魏少游站在门口笑脸迎客。
“这是什么店铺?”有书生好奇地问。
魏少游朗声解释道:“此乃‘典当行’,专为大家解银钱方面的燃眉之急。”
“典当行?何解啊?”书生问。
“大家可有去质库质押东西的经历?其实是一样的。”魏少游说,“长安的质库多由寺院掌握,各位去质押家中价值万钱的宝贝,他们会压价至五千钱,赎物的时候却要收万五,一来一回,与空手套白狼何异?相信各位苦寺库已久!”
“确实!”人群中几个妇人喊道,“说是出家人慈悲为怀,赚黑心钱的时候可一点儿不手软。”
“所以说嘛,咱们的典当行虽也是同样形式,但又与吃人的质库大不相同。首先,本典当行保证绝不压价;其次,我对天承诺,典钱和赎钱至多只差一成,我只图赚个辛苦钱。”
书生大声问:“什么意思?我价值万钱的东西你真给我一万钱?赎回的时候只需一万一?”
“兄台不愧是读书人啊,脑子转得就是快。”魏少游竖起大拇指。
“良心,这是真良心!”人群中议论纷纷。
一个武夫模样的汉子质疑道:“你这么年轻,真有这样的本事?若东西典给你,你却跑了,该如何?”
“哟,此言差矣。”一个中年人掀了铺头后方的帘子走出来,笑着说,“这小郎君与我合伙做生意,他跑了我跑不了,尽可放心。”
武夫惊讶道:“这不是新丰居的卢老板吗?”
人群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原是他啊!”
“新丰居日进斗金,卢老板定是不差钱的。”
“有他坐镇,放心多了。”
魏少游靠在门边抱臂微笑。
书生、妇人、武夫和这里起码一半的人都是他花钱雇来的,但这钱花得值,效果非常不错。
他是东市的生面孔,知道他入了相府的人没几个,况且日后经营店铺也不由他出面,所以今日的好戏令他心痒痒,决定亲自来演。
李林甫的考题是“如何洗白一只金香炉”,聪明的魏少游不怎么费力就找到了答案。
任何来路不明的东西想变身并不难,只要为它找到出处就好。他给右相的第一个方案是古董铺,做华丽装潢,找行家背书,何愁吹不出一只金香炉?
李林甫坐在堂中,深深地看了他几眼,随后笑道,若金香炉不是金香炉,而是实实在在的钱财布帛呢?
把见不得光的钱,变成正大光明的钱。
魏少游几乎没有思考,他一伸手指向城中几处佛寺,大声道,右相大人,最好的法子就藏在那里。
他天生对钱财一事敏感,早就发现质押典当是一门绝妙的生意,可长安城中的这门生意却一直被和尚们把持着,低进高出,吃人剐骨,最后被层层盘剥的仍是普通百姓。
既然李林甫有来路不明的赃钱要洗,不如就抢了和尚们的生意来洗,也算顺手做做善事。说破天去这家铺子算黑吃黑,但他身后的势力神秘幽深,至少那帮秃驴不敢明面上乱来。
可新开的典当行需要名人坐镇才能迅速揽来客源,魏少游把长安城中掉进钱眼的人仔细想了一遍,最终锁定了新丰居的老板卢四平。
魏少游承诺,卢四平不需出资,只负责露脸,时时宣传与背书,便能获得典当行盈利的三成。
“你的盈利太少,我要七成。”卢四平伸出一只手晃了晃。
“真够贪的。”魏少游唾了一口,“成交。”
卢四平笑眯眯地看他:“怪了,外头那些贪财和尚个个佛口蛇心,我看少游你才像慈悲为怀的真和尚,这样的典赎方案,这样的盈利分成,你能赚几个钱?是与寺院有深仇大恨,还是背后另有高人呐?”
质库的生意不是没有其他人觊觎过,但长安佛门势力极大,僧众极多,在观望清楚之前谁也不愿意踏出第一步去招惹这帮深不可测的和尚。
可魏少游敢。
“卢老板就甭替我操心了,你为了这七成盈利,不也什么都敢做吗?”
卢四平哈哈大笑:“得了,少游,今晚来新丰居喝一杯吧,给你算最好的折扣。”
魏少游瞥他一眼。
很少有人免费喝过卢四平最好的酒,除了李哪吒。这个爱钱如命的中年男人和李林甫一样总是满脸笑容,但他有时候靠在新丰居二楼的栏杆边又会看着皇城的方向整夜整夜地发呆。
东市的热闹喧嚣还在持续着,典当行的新掌柜接待了第一位顾客,给怎么看都不值四千钱的玉佩开出了四千五的典价,还当场承诺赎价只要四千八,人群阵阵惊呼,掌柜啪的一声,朱红印鉴大方盖上。
一个戴方相面具的白衣身影出现在人群后方,对魏少游轻轻地招手,示意他往东市无人的小巷走。
“你怎么来了?”魏少游进了巷子有些惊讶,“不去御史台吗?我记得今日你原打算在朝中放风试探试探安禄山的同党。”
敖丙说:“那事自然也有人做,但现在需要你帮个忙。少游,以你造谣的速度……多长时间能在城中掀起一阵新的风波?”
造谣两个字魏少游觉得不中听,但仔细一想敖丙说得也没错,于是拍了拍胸口:“任何谣言,只需五七日,我让长安城翻个天。”
“再快些。三日。”敖丙塞给他一幅卷得很紧的画像,“是时候让全长安的百姓都见一见天仙下凡的太真道长了。”
魏少游接了画卷,担忧地问:“如果是造这种级别的谣……”
“放心,是好话,我都写在画卷上了,不会招来杀身之祸,但风波一定要大,让此事成为街头巷尾的热闻,能以最快的速度传入宫中。”
“明白。”魏少游见敖丙转身要走,顺口问道,“去哪儿呢?”
“靖善坊。原本就要去的,路上听闻东市来了个魏郎君,这才赶过来,否则还要另想办法和你见面。”
“你去靖善坊做什么?”
“买些羊肉。”
魏少游狐疑地眯起眼睛。从前在明鉴院时,敖丙何曾爱吃过那东西?
久居长安,这位昔日同窗还真是变了不少啊。
敖丙往西走到朱雀大街,再左转前往靖善坊,前方忽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十来个慌张的路人到处乱跑,听他们言语间似有一匹疯马冲入城门,上了朱雀大街,金吾卫的士兵正在后头穷追不舍。
一眨眼的功夫,那匹黑马出现在敖丙视线中,它发了狂似的往西北奔,那是颁政坊所在的方向。
“乌影?”敖丙愣了一瞬,又惊讶地发现乌影两条后腿都被弩箭扎中,鲜血顺着它来时路滴落成一线。
不祥的预感顿时如一把利刃刺入敖丙胸膛。
“乌影,过来!”
听到敖丙声音的乌影立刻回头,飞快地跑来,哀哀嘶鸣声不绝,扬起前蹄指向遥远的骊山方向。
“哪吒呢?他在哪里?”敖丙没时间多想,翻身上马,“若骊山出了什么事情,你速速带我去!”
乌影载着他回头,见身后追来的一整队金吾卫士兵。
敖丙一咬牙,勒缰转了方向:“乌影,今日我们冲出延庆门,走官道!”
延庆门今日守将是赵顺子——自打出了金光门那事儿之后,他调换了地方,刚刚上任第一日便见眼熟的白衣郎君戴着从前那兜帽和怪面具,骑着小李将军的马遥遥奔来,看那架势是要往城门外头冲。
身后士兵提着长矛和拒马桩要去拦。
“都住手!”赵顺子喝道。
他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对,尤其是看到乌影身后不断滴落的血迹时。
敖丙骑马与他擦身而过,黑白两色残影冲出城门疾驰向骊山,地上马血犹未干,赵顺子掏了自己手帕,弯腰将那一串骇人的红抹去。
在他看来,金吾卫至今还未烂透到根里,小李将军功不可没。
他赵顺子像没脸没皮的臭虫,趴在金吾卫这棵大树上疯狂吸食不属于他的汁液,而小李将军是宽阔如云的树冠,遮蔽了他的光,可也护佑了他的命。
在或许出了大事的一刻,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通往骊山的官道人多眼杂,但敖丙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他心急如焚,握着缰绳的一双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乌影是李哪吒心爱的坐骑,不到绝境他绝对不会赶它回来求助,况且马腿上的弩箭凶狠锋利,昭示着持驽人绝非善类。
“好乌影,再忍一忍。”敖丙俯低身子趴在黑色马鬃上,“我知道你也痛,但是再忍一忍,带我找到哪吒。”
乌影不会说话,只沉默地忍受疼痛,沉默地加速奔跑。
疾驰的骏马卷起周遭烈风,吹落敖丙的兜帽,一头蓝发在风中飞舞。上了山道后他便看到乌影下山时的血迹,有些已经被雨后的污泥染作漆黑。
乌影载着他向一条陌生的小径狂奔,可那是一条绝路。路的尽头只有湿滑的巨石,掉落满地的箭矢,和悬崖下方传来的激烈水声。
“哪吒!”敖丙大喊一声。
山谷荡起层叠的回声,他听见了焦急又慌乱的自己。驱马行到悬崖边,只见如练瀑布奔涌而下,最下方是宽阔的河流,瀑布汇入其中。
就在河岸的碎石滩上,李哪吒仰面横躺着,一根弩箭没入左边胸膛。
“走!”敖丙强忍住心中恐惧,轻拍乌影,通灵性的骏马立刻会意,调转方向往山下的河岸冲。
骊山地势复杂,一人一马绕了许久终于探到河滩所在位置。乌影停住,敖丙飞身下马,跪在李哪吒身侧,一袭白袍尽染脏污。
“哪吒,哪吒!”他红着眼急急唤了两声,却没有回应。目光移向李哪吒插着弩箭的胸口,敖丙颤抖的手轻触过去。
因李哪吒今日穿了暗纹刺金的黑色圆领袍,敖丙刚才没看清,现在才发现那根弩箭插得不深,外袍被刺破的地方没有见红。
他拔出弩箭,确认断掉的箭头不沾血迹,又小心地李哪吒胸口按了按,然后探进斜斜敞开的衣领。
一个小巧的钱袋子妥帖地放在小李将军胸前,敖丙将它取出来。
钱袋子的一面破了,他把里面的东西倒进手心。那是一枚擦拭如新的开元通宝,弩箭锋锐的箭尖嵌在“开”字正中,生生折断了去。
——“拿着,这是近年从宫中流行到市井的风俗,叫压祟钱,保佑你新的一年,平安顺遂。”
Notes:
注释:
质库:古代以收取动产作抵押进行放款收息的金融机构,最早的质库出现在南北朝时期,由佛教寺院经营并一直把持。唐代以后,质库经营者才扩展到贵族官僚和富商,长安出现了第一家专营抵押放款的商铺。(说不准就是我们少游开的呢!)
Chapter 30: 度迷川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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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城东驿站今日门可罗雀,驿长昨日便收到官道封路的通知,正感叹能好好歇息一日,外头却响起踢踏的马蹄声。
他走出门,见一匹后腿受伤的黑骏马载着两个年轻郎君,黑衣服那个昏死在白袍郎君怀里,煞是吓人。
“这是怎么了?”他一边询问,一边搭手帮敖丙将人从马背上卸下来,送入驿站里头的空客房。
敖丙未摘面具,只摸出自己沉甸甸的钱袋塞进驿长手里,声音虽有些颤抖,但语速极快:“拜托您一件事,花多少钱都不打紧。请您这里的驿使立刻快马上骊山落梅观送一封急件,再将收信人带到此处。”
见多识广的驿长恍然:“要请那个隐居骊山的女大夫来救人?”
敖丙不置可否。
驿长却摆手:“郎君,这条路今日可行不通,您还是尽快想办法带伤者入长安城吧。”
“为何行不通?”
驿长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喏,你自己看。”
一队羽林军正在开道,就在敖丙进入驿站后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官道已被封了个严实。
“天子今日突然要上骊山视察华清宫,我也是昨日才接到通知。”驿长叹息道,“就算我为你派信鸽捎信去,落梅观那位也是出不来的。”
敖丙攥紧拳头,盯着官道看了一会儿,又问驿长:“宵禁前快马送信入长安总是可以的吧?你的驿使过所牒文可齐全?”
“若是加钱选了快马,肯定没问题,郎君送到哪里?”
敖丙转身往驿站大厅的书桌走,坐在桌前提笔飞快地开始写信。
“第一封信给平康坊左金吾卫将军府,信要递到一位姓佟的管事手里;第二封信给光禄寺卿府,信必须交给薛大人的千金薛鹰。第三封信送到御史台,交给御史中丞杨慎矜。”
驿长有些为难:“前两封好说,御史台……皇城地盘,只有朝廷文书才能送进去。”
“不要紧,我再加钱,你让驿使蹲守在外头,蹲不到杨慎矜便蹲另一个浓眉长耳的三旬男子,他每日申时离开御史台,绝不多待片刻,比城中的鼕鼕鼓还准时。”
敖丙刷刷写完三封信,分别封好塞给驿长。
驿长正在算费用,敖丙烦躁地说:“钱袋里头所有东西都是我支付的费用,您一定要快。多出来的钱请快些找人来看看我的马,它后腿受了伤。”
“好,好,我这就着人安排。”驿长晃了一眼钱袋里的铜钱和碎金银,心中暗暗惊呼。
三名驿使同时快马出发向长安,驿长亲自拿了伤药去料理乌影,敖丙这才快步跑回客房,坐在床榻边。
李哪吒依旧意识全无,双目紧闭,呼吸的节奏很乱。他身上有一些坠崖时的擦伤,但都不算严重,敖丙沉思片刻,修长的手指探入他黑发间,一寸一寸地轻轻抚摸。
果然,后脑处有肿胀。
“哪吒,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敖丙俯身轻声唤他名字,手掌捧着他的脸,声音颤抖着,“坚持一下,佟管事很快就来带你回长安,薛鹰也会请大夫去将军府候着。”
没有回应。
敖丙便抓起他的手,垂着头与他一根一根手指相握,又低低地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佟管事的马车在酉时到达,天色已经擦黑。
平日里插科打诨的汉子倒也是个靠得住的,敖丙摘了面具,与他见礼,他回礼后没多问半句,扛起他家小将军上了马车。
见敖丙站着未动,佟管事道:“小敖大人,为何不上车?”
将军府的管事虽然无事可管,但并不意味着懵然不懂。长安城中的沉沉浮浮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何况这位早在某个深夜里打过照面的郎君,与小将军关系匪浅的郎君。
“我不便在将军府现身。”敖丙回答。
佟管事却笑了笑:“您若想陪着他,便随我回去吧。我一个人来的,要驾车,马车里头也总得有个人看着他才好。您放心,有我和六婆在,将军府一定是长安城中最安全的地方。”
敖丙心头划过一丝带着苦楚的暖意,最终点了点头。
乌影的伤口包扎好了,佟管事将它一同套着,缓缓驱车往长安去。
马车轿厢里铺了厚厚褥子,敖丙依旧觉得不够,他小心地抱着李哪吒让他沉睡在自己腿上,指尖轻抚过清晨刚与他吻别过的冰冷唇瓣,心中涌上担忧、愤怒和无穷的恐惧。
驿长送走马车后回房清点钱袋中的东西。
这是大有所获的一天,他心念一转,三月初三上巳节快到了,这笔丰厚收入除了可以补贴信鸽和驿使,说不定还能在上巳节请来有名的道士在驿站办一场驱邪仪式。
毕竟城东驿站每年三月闹鬼的传闻已经有好些年,他作为此处的掌管者,自然不喜欢这样的谣言。
另一处宅院里,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坐在书房里发呆,浓黑的眉毛拧作一团。
妻子推门给他送来茶水,看了一眼他面前的白纸,揶揄道:“哟,这位监察御史日日浑水摸鱼,一到申时便准时跑路回家,今夜是怎么回事?”
“哎呀!”他拿着毛笔在手中转圈,“夫人,我跟你说,这次是真有奔头了。”
“什么奔头?左不过又是谁要给你送礼,让你对那些不要脸的玩意儿网开一面或装聋作哑呗。我可警告你啊,颜真卿,咱家不缺钱,你要是干出那些丢人现眼的事情,我马上鸣锣三日,去京兆府与你和离!”
“你太小瞧我了!我岂是那种人?”颜真卿涨红了脸,辩驳道,“是因为御史台新来那位中丞,小敖大人!他今日下朝后与我和杨大人推心置腹地谈了一场,下午又来了信,这次我们准备干票大的!”
“是刚刚上任就扳倒了许由方那老东西的御史中丞?”
“是,那日的奏弹文书还是我亲手送进兴庆殿的!”颜真卿感叹道,“小敖大人年纪虽轻,但能言善辩,才情高绝,一身矜贵风骨,我虽然年纪比他大,却自愧不如啊!”
“这次你们御史台准备……”
“夫人,我说了你可别吓一跳啊,这一次我们的目标是安禄山!”
“噗,你们做梦吧。”她斜瞥了颜真卿一眼,“全长安谁不知道安禄山是风头正盛的宠臣啊!”
“更多的细节我不能透给你。”颜真卿笑着举起眼前一字未写的纸,“你知道吗,有时候在上头密密麻麻写满字,还不如一张白纸能吓唬人。行了不多说了,我今晚申请去新丰居吃一顿酒。”
“想得美。”
“公务,是公务。”颜真卿举手保证,“就吃一顿酒,早去早回。”
巨大无边的长安城有她自己的眼睛。
花楼、赌坊、酒肆,没有任何秘密能在这些地方藏起身形。新丰居的酒价格不菲,秘密自然也高贵些。在这里很少有人谈论谁家丢了狗、谁人蚀了钱,大家更喜欢酒酣耳热时一个接一个的哑谜,暗潮在谜面上涌动,寥寥几字背后或许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第一桌酒客窃窃私语。
“你听说了吗?那落梅观的太真道长慈悲有大爱,庇佑了骊山百姓,大家都奉她若神明。”
“我也是下午听到的,还有些人自发为她画像,叫她天仙活菩萨,感觉过几日就要流传开了。”
“若传到天子耳中,他定会高兴不已,他可最爱这些神啊仙啊的传奇。”
“嘘,这话是能说的?小声些。”
第二桌酒客豪爽,大口吃羊肉,饮的是店里烈酒。
“听闻前几日营州大点兵了!可惜我去岁断了腿,不然还能重返战场,杀穿那帮契丹人!”
“弥陀此人狡诈,只怕不能冒进啊!”
“全天下都知他狡诈,但在绝对的兵力碾压面前,心眼儿是最没用的东西。”
第三桌的酒客只颜真卿一人。
他醉得眼神涣散,听旁桌说起营州点兵,便磕磕巴巴道:“那位……那位违法乱纪的事可没少干,马上要参……参他……一本,有好多……铁证……”
旁桌那几人定定地看向颜真卿。
“哎哟,我……我在说什么呢……”颜真卿捂住嘴起身,因醉得厉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又满不在乎地嚷嚷起来,“谁能送……送我回去!”
这个时刻还能在新丰居喝酒的,都不是普通人。
监察御史颜真卿的醉话是今晚出现的最大秘密,这秘密如长了脚,立刻奔跑进长安的暗夜,传入一双双竖起的耳朵里。
天子上骊山,休朝三日。
但敖丙第二日依旧准时出现在御史台,与丝毫没有宿醉模样的颜真卿点头见礼。
只是眼中的红血丝和眼下淡淡的黑青有些损了他清朗英俊的容颜,倒生出几分苍白憔悴来。
颜真卿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小敖大人何故整夜未眠?”
“无事,许是茶喝得太酽。”
两人没再说多余的话,一个在堂中坐了,另一个去门口候着,似乎在等人。
巳时,第一位不速之客踏进御史台的大门。
吉温生得丑陋,稀稀拉拉的眉毛和一双下垂的三角眼,瞧人的眼神总带着针扎似的锋利。
他毫不客气地指了指御史台内堂的偏房,示意敖丙与他进去私聊。
“右相大人有话要与小敖大人说一说。”吉温的眼神滴溜溜在敖丙脸上转了一圈,“如今御史台有两位御史中丞——你和杨慎矜,而主官御史大夫之职空缺已久,右相认为天子很快便要提拔一人升任。”
“嗯。”敖丙淡淡地应了一声。
“杨慎矜这老东西不如你会转圜,你若想拿到御史大夫一职,便要设法除了杨慎矜。”吉温说,“小敖大人,大可拿他出身做文章,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
敖丙看向吉温,没说话。
这不是他今日想听到的事情,颜真卿昨夜在新丰居放出去的风到了该有收获的时候,他如垂钓叟那般坐在江畔,手握着无形的鱼竿。
沉默在偏房里弥漫,吉温握着茶杯的手紧了又松,轻咳一声:“还有一件事。”
似乎有鱼上钩了。
“御史台可是掌握了安禄山的什么事情?”吉温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该与右相通一声气的。”
吉温在敖丙看来不够老辣,补的那一句比起之前要整杨慎矜那句显然失了一份李林甫给的底气,这更让敖丙笃定安禄山在朝中的助力绝非李林甫。
“吉大人倒是将御史台关心得紧。”敖丙笑了笑,“安大将军在边疆有些行事粗犷,虽不影响大局,总归还是落人口实,御史台收到了检举,也不能放任不管,吉大人认为呢?”
吉温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喝了口茶水:“有这功夫倒不如想想怎么除了杨慎矜,安禄山如今什么势头你也知道,犯不着去开罪。”
说完他放下杯子往外走,腰间蹀躞带挂着的羊脂白玉佩在敖丙眼中一晃而过。
西域天山脚下的羊脂玉,粟特商队的顶级货色。
送走吉温后敖丙仍坐在堂中等着,午时过去,第二位不速之客现身。
来人手持金鱼袋,却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连颜真卿都看不见宽檐大帽下面那张脸。
敖丙依旧不多问,带他进了偏房,端上一杯茶。
“御史台为何要参安禄山?”
帽子和面纱摘下,露出满是皱纹的脸,高力士若不在李隆基身边,眼神便冷得如冰川。
敖丙端坐在对面,一言不发。
若说心中没有震惊是假的,他将兴庆殿的朝堂算了又算,从陈玄礼算到裴敦复,竟没想到今日钓上来的大鱼是高力士。
他想起首次入兴庆殿那日,状若不经意提及安禄山营州功勋的人便是高力士,原来这两人竟早有瓜葛,还瞒过了老狐狸们的眼睛。
“自然是有重罪才要参。”敖丙换上与面对吉温时全然不同的说辞,“高大人此时不是应该随天子在骊山吗?怎么关心起御史台的事务来了?”
“怎么我便不能抽空回一趟长安?”高力士话锋一转,“究竟是何等重罪?”
“御史台机密,不便透露。”
“敖丙,你是天子寄予厚望的新臣,该走的是青云路,切莫踏偏。”高力士斜眼看他,“我也是个惜才之人,好心提醒你一句,顺天而行。”
话外之音很明显,天子喜欢,安禄山你动不得。
敖丙却向高力士探出身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高大人,这道理我自然懂。或许,您帮我个忙,我也卖您个大面子,今日之前收到的所有检举,哪怕滔天大罪,我就权当没看见。”
高力士下垂的嘴角动了动:“倒与我讲起条件来。”
“非也。”敖丙恭敬道,“过几日的朝堂上,高大人替我御史台扬一扬威,我替高大人将安大将军之前的事情了了。”
“只要如此?”
“只要如此。”
高力士站起身来,深深地剜了敖丙一眼,重戴上帽子,围了面纱,快步离开御史台。
到了申时,敖丙推开西边房门,见颜真卿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写字。
“小敖大人!”颜真卿见了他一屁股蹦起来,“钓到鱼了?”
“钓到了。”
敖丙关了门,与颜真卿说:“安禄山不与右相相熟,但与右相心腹吉温倒是往来颇深。还有,他在朝中最大的靠山是高力士,等兵败的消息传来后需得想个法子应对这两人可能的发难。对了,杨大人被右相盯上了,我准备借高力士来搭救杨大人。杨大人今日又在外头查案,你一会儿去找找他,嘱咐他万般小心。”
他语速罕见地快,颜真卿听得心惊胆战,连连点头,又问道:“只是……安禄山真的会兵败吗?他麾下的卢龙军可是以战力强悍闻名啊。”
敖丙想起刘长卿的棋局,认真道:“我预计这次安禄山点兵五千,不出三日,定会大败而归。”
颜真卿对这位年轻的上峰佩服不已,敖丙无论说什么,都似乎染了一种令人无条件信任的魔力。
“雄浑端庄,蚕头燕尾,是天下至臻之书法。改日若得闲,还请颜大人赐一幅墨宝。”
这话飘过来的时候敖丙已经走出了御史台,颜真卿听得开怀,忍不住笑起来。
申时到了,他今日却不着急回家。浑浑噩噩摸鱼了这么些年,御史台终于能干一票大的了,一想到这里,他便提起笔,开始认真地写五问节度使兵败的奏弹文书。
入夜后,敖丙自后门进入将军府。
这几日都这么做,白天里强打精神去御史台处理公务,与颜真卿和杨慎矜商议对策,晚上则提着已经冷掉的小锅羊肉,看样子是收市前特意去买的,又不知在何处安静地等到天黑,这才敲了门。
六婆第三次从他手中接过羊肉,有些难过,想与他说一句“小将军还没醒来”,怕伤了他的心,便勉强挤出个笑容:“要不我去热一热,小敖大人也吃一些吧。”
敖丙听了这话,神色又暗淡几分,垂头道:“我去看看他。”
曾给小李将军瞧出相思病的那位老大夫被薛鹰在出事当夜请来过将军府,探了鼻息摸了脉搏,检查了全身,最后在后脑发现了狰狞的撞伤。
“这没什么好法子。”老大夫叹息,“撞了头,醒不过来是常有的事情,但小李将军体格向来健壮,且这伤口没有裂开,头骨未碎,待消肿后也许就有转机。”
于是白天里佟管事和六婆轮流看着,每两个时辰换一次药;敖丙晚上来了便坚持亲自照料。
李哪吒不能平躺着,会压住伤口,也不能俯身趴着,怕窒息,于是敖丙坐上床去,抱着沉睡的李哪吒侧卧在自己腿上,每到换药时翻一次身。
他又像从前一样失去了睡意,只能一宿一宿地睁着眼睛,拥抱腿上那具沉沉的身躯。李哪吒那么高大英武一个人,怎么总如翩翩的纸鸢那样,轻易地便能飞去离他很远的地方?
去骊山的道路要封足三日,他根本无法探知半分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用颤抖的手轻抚着李哪吒披散的黑发,不断地轻唤他名字。
直到被无穷无尽的疲倦袭击,靠在床头,沉默地听自己胸腔里一颗心被看不见的手揪紧,然后痛苦地跳动至天明。
Notes:
不是刀别怕。车都快开出来了所以没有刀!
p.s.这篇文更新到16w字,由于我的章纲详细度不够,所以常常会在写的过程中搞出一些小bug,比如有细心的读者朋友发现的开元天宝年号bug,还有各位没发现的城门bug和某些重要时间节点bug(我将瞒着你们偷偷修一下),也欢迎大家随时帮我捉捉虫。
另外几位重要人物去世时间、历史人物的官职和生平等我一般是根据剧情作了些修改(比如本章里面颜真卿担任监察御史的时间、杨慎矜担任御史中丞的时间,可能都与正史有些出入,请多担待)。
Chapter 31: 犯龙鳞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前朝遗民,肥得流油。”
长安城中的百姓时常这样议论御史中丞杨慎矜。
杨慎矜的杨字较其他的杨字更高贵也更危险——他是前朝炀帝杨广的玄孙。
父亲杨崇礼在户部尚书任上干到了九十多岁才告老,深得天子信任,为天家掌管钱财一事便自然落到他杨慎矜手里。
哪怕已在御史台出任御史中丞,杨慎矜依旧兼任太府出纳使。赋税、贡品、国库、皇家內库……统统要过他的手。
他并未有过“肥得流油”的时候,相反是个清廉、执拗且刚正的小老头,偏偏对敖丙的到来很是欢迎。大抵因为见多了长安城里的妖魔鬼怪,杨慎矜有一双穿过皮囊看透魂灵的眼睛。
一晃三日过去,今日兴庆殿复朝。
李林甫下了马车后走得很快,越过敖丙时看了他一眼。敖丙这几日清瘦了一大圈,满脸的疲惫藏也藏不住,李林甫没与他搭话,倒是吉温过了一会儿凑上来:“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按照李林甫的意思,今日御史台便该弹劾自家的御史中丞杨慎矜,扒了他一层皮。
李隆基今日心情不错,端坐龙椅,目光扫过朝堂:“这三日,朕的长安可有事发生?”
老狐狸们拣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叽叽喳喳说了一通,左右没有什么大事,犯不着在此时搅了天子兴致。
他们听闻许由方垮台后华清宫修得又快又好,眼见着主殿也要封顶了,此刻奉上些吉利话自然是最好的。
礼部尚书奏报:“近日长安风传骊山太真道长为国祈福,品性高洁无双,众百姓赞她如天仙下凡,对她尊崇有加,名为《入凡尘》的画像也在城中流行。圣人,此乃大唐之福啊!”
李隆基扶在龙椅上的手动了一动,目光转向大理寺卿。
大理寺立刻奏报:“前日审结邠王之子李承惑,其泣涕上陈情书一封,称自己在城中听闻百姓赞太真道长如仙子,便信以为真,着人要了一幅画像想进宫呈圣,实属无心之失。”
“可真如此?”李隆基看向京兆尹所在的方向。
京兆尹辖长安事,和高高在上的三品大员比起来,街头巷尾的细枝末节需得向他求证。
“圣人,确有此事。”京兆尹恭敬回复。
李隆基哈哈一笑:“高力士,原是朕错怪了侄儿。”
朝堂中,吉温看了敖丙一眼。
敖丙带着文书,缓步出列。
高力士却忽然抢过话头:“圣人,不打紧,老奴一会儿亲自去大理寺接他,他若知道您和太真道长的恩典,感激涕零都来不及。”
“你个老货倒会做些贴心事。”李隆基笑骂道。
高力士又说:“还有更贴心的好消息呢!老奴要恭喜圣人,御史台出了两位一等一的好中丞,小敖大人刚上任就除了许由方这蛀虫,杨大人更是不遑多让,上任一年检举弹劾二十六位贪官污吏,其中不乏穷凶极恶、鱼肉百姓者。老奴听曾出宫的小宦官们说,地方百姓都传颂杨大人的功绩,更有甚者说起来都要掉眼泪!”
敖丙看向李林甫微微僵硬的身子。
“高大人谬赞。”杨慎矜遥遥地行礼。
李隆基饶有兴味地盯着杨慎矜没什么表情的脸,称赞道:“有乃父之风。”
说完,又对敖丙招了招手:“你既带文书出列了,是否有事要奏啊?说来听听。”
敖丙捧着文书,一步一步往前。
吉温大惊,这一刻风向已变,如何参得杨慎矜?有高力士和言之凿凿的“百姓言论”作保,杨慎矜今日就是兴庆殿上挨也挨不得的琉璃佛,敖丙是聪明人,为何选择在此时触霉头?
李林甫垂头看向地面,一言不发。
高力士的拂尘也抖了一抖。
他已按照承诺完成了敖丙的要求,在朝堂上为杨慎矜抬了大轿,今日就算玉皇大帝来了也休想将杨慎矜拉下马去。可敖丙手中那封文书是怎么回事?
莫非这狡猾的新任御史中丞竟敢当场食言,选择弹劾安禄山?
敖丙缓缓展开文书。
朝堂上安静得听得见每个人的呼吸声,有些人平缓,有些人急促,还有些人的汗珠从额头滴落,重重地砸在兴庆殿的地板上。
“御史台今日弹劾……”
高力士佝偻的腰立直,李林甫始终没有抬头。
“弹劾刑部尚书,裴敦复!”敖丙举起文书,一字一顿地说,“经御史台探查,刑部有一秘密仓库,在裴敦复授意下扣押并私藏大量要案卷宗,此乃违背大唐律法之行径,裴尚书,你可承认?”
裴敦复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自官员行列中走出来,随后捋捋白胡子:“小敖大人,我刑部秘密仓库里都藏了些什么卷宗呐?”
“若能轻易叫人看去,怕也不能叫秘密仓库了。”敖丙回答。
这话让所有人都暗暗舒了一口气,李林甫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
李隆基单手支着脑袋:“裴敦复,你有没有这么一处仓库?”
“启禀圣人,有的。”裴敦复不紧不慢地回答,“峪王游猎案,羽林龙武械斗案,玉真公主金簪案,琅琊世子误杀案……这些卷宗都在其中。”
这只老狐狸抛出的一连串压根算不上案子,皆是宗亲贵族的丑事,李隆基亦有所耳闻。话落在大殿之上没人敢接,敖丙笑了笑:“这些竟还未办结?”
裴敦复看了李隆基一眼。
李隆基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悦的表情:“这像什么话?若朕没记错,游猎案和误杀案都已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无论宗亲还是世家,案子到了刑部你裴敦复不仅不办,还敢私藏起来?”
没等裴敦复说话,敖丙淡淡道:“恐怕因为裴尚书擅自揣测圣心,认为将这些事情藏起来是为天家颜面着想。”
“混账!”李隆基一拍龙椅扶手,“裴敦复,朕的大唐律颁出来是给猪狗看的么?它是天下通行的法典,无论何人触犯唐律皆当论罪!”
裴敦复便又像从前一样颤巍巍跪下,残烛般的身躯左晃右晃,偏生不肯倒。
敖丙傲立如松,身后的杨慎矜忍不住回头往殿外张望着。
“咚咚咚”,他们等待的急报鼓声终于响起。
“报——”面如土色的信使手握脏兮兮的信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推开羽林守卫,冲进了兴庆殿。
“报!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兵败!”
朝堂一片哗然,李隆基猛地站起来。
“你说什么?!”
信使声音凄惨得要喊出血来:“陛下!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出兵讨伐契丹首领弥陀王庭,于吐护真水兵败!呼延策部两万大唐卢龙军……全军覆没!”
两万卢龙军,全军覆没。
敖丙无比震惊地回过头,与所有人一起看向信使。
这是刘长卿的棋指向的结局,却又不完全是。他万万想不到安禄山贪功冒进至此,至多五千人的作战规模,安禄山竟敢点兵两万!
李隆基摇摇欲倒,高力士眼疾手快地一把自身后扶住。
杨慎矜却一步一步走向前。
“大唐律是天下通行的法典,无论何人触犯唐律皆当论罪。”
头发花白的御史中丞将李隆基的话一字不改地重复了一遍。
今日敖丙没有再去靖善坊。
做羊肉的陇西厨子夫妇四十来岁,有个独生子。去年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吵着闹着要去从军,夫妇两人琢磨了许久,安西军和河西军连年征战,很是危险,若是去营州入安禄山的卢龙军,倒还不错——毕竟安将军是出了名的常胜将军,营州边境的战斗也不算多。
他们花了好几万钱,四处求了人,才将孩子送入了炙手可热的卢龙军。
有时候与前来光顾的客人闲聊,夫妇俩便会自豪地说:“孩子在安禄山将军麾下当兵,以后大有前途的!”
吐护真水是草原上一条奔涌不息的河流,它将那些再也无法回到长安的魂灵尽数吞没。
天色沉下来之后,敖丙换了衣服戴了面具在平康坊现身,行至将军府后门却发现门扇虚掩着,六婆也没有站在后门处等他。
他心中咯噔一下揪紧,快步穿过长廊往主屋方向去。
推开房门往左走,房中竟没有点灯,他差点儿让床边掉落在地的药箱绊倒,再一看,宽大的床榻上只剩凌乱被褥,哪还有李哪吒的影子。
敖丙一把按住自己又开始颤抖的手,只觉得几乎快站不稳。
他摘了面具转身往外跑,一只脚刚踏出房门,胳膊却被人使劲拉住。
“莫跑了,这三日清减许多,看了叫人心疼。”
李哪吒的声音自门后的阴影中传来。
敖丙呼吸猛然顿住,他试图看清黑暗中站立的那人,又试图说服自己这不是在做梦。
一双臂膀将他揽入怀中,箍得很紧,有沐浴后的松枝清香。熟悉的声音低低在耳边响起:“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哪吒,你……”敖丙怔怔地抬起头,看向李哪吒,“你何时醒来的?”
“也没多久。”李哪吒轻抵着他额头,“当时大夫和佟管事在,我坐起来倒把他俩吓坏了。检查过了,没有大碍,六婆非让我沐浴,说去去晦气。”
“他们人呢?”
“他们说你晚上会来,早就散了,让我在这里等着你。”
敖丙没再说话,只伸手环抱李哪吒,垂头靠在他肩上。两人在黑暗中安静地相拥,直到那双鹰隼般的红眼睛看到蓝发的微微起伏。
虽沉默无声,可他知道敖丙在哭。
在李哪吒的记忆中从未见过敖丙这样失态。
十二岁的时候,敖丙是落落大方的明州小郎君,读书习武都顶呱呱,偶尔想家了,会盯着东海的方向发呆,李哪吒会“哇”一声吓他一跳,再从背后掏出个糖瓜或者打了霜的小柿子递给他。那一年哭得厉害是反而是李哪吒自己,狗儿铃一响,他的眼泪就像开了闸一样。
过了一年半载,真刀真枪地上武术课,各位武将与学子们过招的时候从不手软,被揍得鼻青脸肿是常有的事儿,敖丙最狼狈的时候曾被王忠嗣将军一脚踹进了曲江池,李哪吒把湿透的他捞起来,说你想哭便哭吧,敖丙却说王忠嗣的身法灵活,很是值得学习。
再长些岁数,两个人有了各自隐秘的心事,眼泪更是不能被对方看到的东西,哪怕在那个明月和爱意满溢的夜里,流了眼泪的人也不是敖丙。
原来敖丙在哭的时候也那么安静轻盈,他埋在李哪吒肩头,不愿被看见,可是眼泪湿润滚烫,浸透小李将军松垮垮披在身上的襕袍,烧得他很痛。
他伸手笨拙地抚摸敖丙的蓝色长发,轻声道:“你看,我活蹦乱跳地站在这里呢。”
敖丙忽将一个冰冷的小东西往他手里塞。
他低头一看,是一枚崭新的开元通宝,于是想起佟管事说的话来——多亏了放在胸口的那枚通宝折断了箭头,否则被弩箭射中的一瞬已经没命了。
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他不知道敖丙从哪儿摸出来这么多零零碎碎的铜钱,敖丙垂头一根一根掰开他手指,直到将他手心塞满,轻声说:“这是自相识到现在每一年的压祟钱,你收好。”
“那明日我用丝线穿起来,依旧放在胸前。”
“嗯。”敖丙握着他手指,声音温柔但哽咽,“你答应我,我们都好好活下去,做白头到老的一对,好不好?”
在刀尖行走的人不曾期望过生命的长度,直到死亡和分离的恐惧席卷过境。
“我答应你。”李哪吒扬了扬嘴角,补充道,“争取活过杨慎矜他爹,你看行不行?”
他拉了敖丙的手去点灯,房中亮堂起来之后又轻轻为敖丙拂去眼尾的泪痕。
三日前骊山发生的离奇事情实在多,他搂着敖丙在榻边坐了,讲了许久,从张九龄六年前如何上山讲到万古镜中的未来,从厢房里奇怪的咳嗽声讲到赵烁现身,最后想了想,决定不对敖丙隐瞒骇人的细节:“我掉下去的时候以为自己完了,那时候满脑子都是你,可能……可能也掉了眼泪吧,但在撞到后脑的时候又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很沙哑,不是赵烁。”
“之后呢?”敖丙问,“乌影带我去看过,你坠崖处的正下方是河面,但是……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在远端的河滩上。”
李哪吒疑惑地扬眉。
“而且除了衣角和发尾,身上没有湿。”敖丙不解,“如果你是从巨石上掉下去的,无论如何都应该跌进河里的。”
“我没有印象了。”李哪吒指了指脑袋,“被撞那一下天旋地转,然后似乎碰到了什么,但具体是什么……真是想不起来。”
敖丙伸手轻抚过他后脑已经消肿的伤口:“那便不想了,你今日刚醒,该好好休息的。”
李哪吒急切地说:“杨太真说的话你如何看?镜中的安禄山是扳不倒的一座山,我们是不是……”
“哪吒,”敖丙双手捧起他的脸,“这三日里,御史台的计划一步步在实现。”
“计划?”
“今日杨大人与我不仅借高力士之手挫败了李林甫的阴谋,还利用裴敦复将天子架了起来,让他在战报传来前说出‘皆当论罪’的话。安禄山兵败吐护真水,两万卢龙军全军覆没,天子今日摔了玉玺,亲口下了旨。”
李哪吒一双红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看向他。
敖丙认真地把圣旨里的每一个字咬得清楚:“将罪臣安禄山押返长安,军法处置,七日后西市问斩!”
“当真?”李哪吒惊讶道,“若真折损了两万精锐卢龙军,安禄山此生绝不可能再翻身,更无可能十二年后手握三镇节度使大权!”
“是。”敖丙说,“既然杨太真说镜中的未来改变过一次,那么它就可能改变第二次。谁说那座山翻不过?大唐律前万物平等,他安禄山在点兵的时候便该想一想,那可是两万条大唐将士的性命……”
两万,沉重的数字让跳跃的烛火暗淡了一瞬。
天家武功,边庭血海。
敖丙见那双红眼睛里涌起浓重的哀愁——曾几何时,小李将军的梦想也是加入边军,杀敌建功。可残酷的战争从不会因雄心壮志而额外垂怜谁,战争是一把砍掉头颅的刀,一支插入胸膛的箭,一场焚烧尸身的火,甚至只是一句错误的决策,便能葬送两万将士的一生。
他重新拥抱李哪吒,轻声说:“结束了,都结束了。那份五问节度使兵败的文书甚至都不需要派上用场,许多筹谋也不必再继续。哪吒,七日后,我们去西市观刑。”
“好。”
如果这就是安禄山的结局,那么他们该感到痛快并为之振奋起来。近四年的等待终于不是一场空,可是每每想起所失去的,又感到太沉重。
他们看向彼此,看到一身的伤,看到满心的疲惫。
“你为我熬了三天,是不是?”李哪吒伸手去抚摸敖丙清减几分的轮廓,从鼻梁到嘴唇,再滑过下颌,“瘦了许多。”
“哪有三天就能瘦许多的,”敖丙握住他的手,笑起来,“何况瘦一些也没什么不好。”
“不许瘦,再长十斤我也抱得动的。”
敖丙耳根一红:“你又在瞎想些什么,今日才苏醒,一会儿服了药便老实休息。”
李哪吒揉了揉眉心。他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哪里还睡得着半分,但敖丙憔悴疲惫的模样落在他眼里,他很清楚此刻更需要休息的人是谁。
于是他自觉克制地索要了一个吻。
咬上敖丙唇角时闻到了青松的芬芳,两个人身上现在有同样的气息——六婆说沐浴得用柚叶,他偏不,他早在前些日子就从颁政坊的小院里头偷走了好几枝青松带回将军府。
敖丙在他唇齿间含糊道:“果然是你干的……”
“嗯,把我扭送金吾卫吧。”李哪吒不讲道理地回答,“罪名是偷折御史中丞家的松,你看谁搭理你。”
说完又搂紧怀中的敖丙,不客气地去追逐他的舌尖,潮湿黏腻地纠缠在一起,荡得呼吸都失去节奏,又在身躯开始发热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今夜不能越界,只好停下动作,松开手。
“该休息了。”他转身去整理床褥,“我陪着你,今天一定要好好睡一觉。”
敖丙却轻轻勾住他的脖子,让他回头。
余温犹在的双唇靠近他,重新亲吻上来,他一颗心跳得飞快,几乎是下意识般再次揽住敖丙后腰,这一次失了几分温柔,两个人都有些不管不顾地在彼此唇齿间交缠撕咬,呼吸声渐重。
“你三天没睡觉了……”李哪吒勉强挤出半句话。
他看得见那双疲惫得几乎失神的眼睛,多嘴的佟管事和六婆在他醒来后唠叨了敖丙两句闲话,说什么三天三夜不睡觉只怕会猝死,人就是一盏油灯,若不休息定会油尽灯枯。
小李将军假装没听到,心里却怕得要命。
他伸手覆上敖丙双眼,指尖的温度从眼尾浸入心头。
掌心有些湿润,又那般温柔,敖丙的长睫毛轻扇两下,挠起一阵晃悠悠的波浪。
“很舒服。”敖丙将整个前额靠在他宽大的手掌中。
懵懂婴孩来到世间之前,便被母体包裹在润湿又温柔的庇护所。三天三夜绷紧的弦在此刻被告知可以松解,敖丙的意识终于如一朵遇见阳光的积雨云那般翩然化开。
天地间的一切仿佛正在倒退,一切激荡的家国情仇都逐渐与他无关,他回到了还未出生的时候,独自蜷缩在只属于他的庇护所中,安心沉眠。
Notes:
一些注释:
太府:太府寺是九寺五监之一,也是唐代重要的财务管理机构,负责国家财务收支、各项赋税物资管理以及各种贡物的保管,可以理解为朝廷会计。杨慎矜德才兼备,同时兼任御史台和太府的职务在正史中确有记载。
卢龙军:天宝二年置军,镇守幽燕一带。文中就安禄山吐护真水兵败的时间线进行了一些修改。
Chapter 32: 共忘机
Summary:
甜美轻快的32章和涩涩的32.5章,想了想没必要分开发了,整合在一起,万字长更奉上。
祝大家阅读愉快!
Chapter Text
32
骊山自冬日中苏醒,漫山遍野重新入春,远远看去如青翠绣岭。
左金吾卫将军亲自点了两队人马上山,带了十二条精心喂养的细犬。
第一队分散搜山,人手一张赵烁的画像;第二队敲开了落梅观的门,李哪吒望着门前的郭婆子和不远处正在晾晒药材的褚鹤,右手一挥:“搜!”
“你做什么?!”褚鹤丢下手中的东西跑上前来,惊怒交加,“落梅观是什么地方你不清楚?怎么敢带着金吾卫来撒野?”
李哪吒往前一步,压低声音:“鹤官,有些事我忍了很久,是你们不肯给我留退路。”
褚鹤怒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四日前,后院厢房中藏着的男人意识到自己被我发现了吧。”李哪吒的声音变冷,“我离开落梅观之后便遭遇了夹击,一具傀儡,还有操控傀儡的人……那日我坠崖昏迷,几乎就把命留在骊山了。今日你们愿意也好,拒绝也罢,我定要在骊山和落梅观掘地三尺,把他找出来。就算搬出天子来吓唬我也没用,这观里没几件事是能磊落见人的,今日一切我相信你们传不出去半分。”
褚鹤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纸。
金吾卫士兵得令,列队穿过玉皇殿,进了后院。
褚鹤和杨太真的房中无人,剩余房门一间间被推开,士兵们很快找到一处似乎有居住痕迹的厢房,床榻上有厚被褥,柜中有男子的衣衫和皮靴,桌上还有半碗早已凉透的汤药。
“小将军,没找到人。”士兵回报。
李哪吒抬起手:“放狗!”
细犬是金吾卫专门驯养的追踪犬,体形瘦长,活力十足,对人身上的气味尤其敏感。六条细犬在厢房中左闻右嗅,随后被解开绳索,在落梅观中四处奔跑搜寻。
可就这么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细犬在观中却一无所获。
李哪吒皱起眉头。
今早的搜寻是一场突袭,落梅观绝不可能提前收到风送走厢房中的男人。可细犬几乎寻遍了观中每一寸地方,竟然找不到人。
褚鹤长叹一口气:“小李将军,还要怎么样?”
此时第一队金吾卫来人回报,细犬在他坠崖处嗅闻之后,掉头往山下追踪了一段,到了山麓的河流边也失去了线索。
李哪吒掏出一张画像塞给褚鹤,冷笑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安禄山垮台之前杀我,对你们可没好处。”
说完他带队大步向外走,褚鹤展开画像,上头的男人四十来岁,容貌俊秀,眼下有卧蚕,这让她瞳孔中闪过一缕疑惑。
杨太真从头到尾坐在墙头,没有往下看过一眼。春风吹散了云髻,她也懒得伸手整理,任由发丝缭乱,一对横波目痴痴望着很远很远的东南方。
乌影腿伤未愈,今日李哪吒乘了将军府的马车来。下山后他挥手遣散了两队人马,掀开帘子钻进去,敖丙坐在一侧,一双重获神采的蓝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佟管事驱马前行,忍不住要笑:“果然是年轻人啊!够腻歪的。”
他指的是今晨小李将军非要上骊山来寻人,而小敖大人担心前几日的事情非要和他同行,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许久,最后还是一个没能犟过另一个。
反正今日又休朝,敖丙佩了李哪吒旧时的剑,在马车上等着,金吾卫上山后透过帘子往山路上瞧,眼睛都不眨一下。
“佟管事,你千万别得罪他。”李哪吒的刀鞘自车中伸出,恶作剧般戳了戳佟管事的屁股,“他们御史台的人小气得很,但凡开罪一下,就被写进文书送到兴庆殿见,真叫人头疼。”
“你怎么还惦记着杨大人参你的事情?”敖丙伸手去扯他耳朵,“我看你才是小气鬼。”
李哪吒反手扣住他的手,歪头道:“我不小气啊,我敢把这颗心掏出来给全天下看,你敢不敢?敖丙,有本事别放手,一会儿到了西市也让魏少游他们瞧一瞧。”
敖丙瞪他一眼,扭头去看不断被风掀起的车帘。
骊山的景致在疾驰的马车外飞逝,高耸城墙出现在视野中。
天子被营州军情气得再次休朝,两万卢龙军折戟的消息今日也已飞遍街头巷尾。
长安哀声即将再起。
营州有许多从长安去的募兵。大家曾将加入卢龙军、随安禄山常胜征战看做一种建功立业的捷径——契丹人早在太宗皇帝那会儿就被打散了,最不成气候,无非一群草原游勇,比虎视眈眈的吐蕃和高句丽好打许多啊!
胜利来得太轻易,就常常忘了那位新首领名叫弥陀,不到一年的时间靠智谋整合了契丹残部,建立了新的王庭。也许草原上不仅仅有狂放的鹰和狼,还有阴狠的毒蛇。
安禄山点兵共计两万四,其中四千精锐骑兵皆为奚人。他没料到弥陀早已从边境渗透了卢龙奚骑,带着同宗同源的奚人部落图腾与他们立下血约,誓要复国。
弥陀和新契丹部落是李隆基这一年来的心腹大患,安禄山极会揣摩圣意,此次决心将不肯臣服的契丹人全数铲除。
前锋呼延策率大军深入草原,追踪至吐护真水畔,异变突生。
四千重装奚骑骤然吹响反叛的部落号角,自大军前方勒马回头。披甲的战马载着三千长枪骑兵冲杀入尚未来得及反应的“同僚”阵中,另有一千骑射手用火油点燃箭头,夺命的火焰流星对准后方士兵从天而降,将大军龙尾烧作一片火海。
奚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骑兵战斗力彪悍勇猛,冲杀起来更是如嗜血一般以一当十。
埋伏在草原深处的契丹军队也在此刻敲响战鼓,四名契丹大将率四支骑兵将卢龙军围在其中。
茫茫草原上没有任何掩体,进不得亦退不走,呼延策和他率领的两万唐军就这样生生被原地坑杀。
鲜血流入沉默的河,吐护真水变作一条殷红的绸缎,在无垠的草原蔓延盘旋。
敖丙透过飘舞的车帘怔怔地看向依旧热闹的长安。有些人已经知道了噩耗,有些人还没有,这一刻的闲适与愉悦也许在下一刻就变作撕心裂肺的痛,活下来的人会用余生埋怨自己,折磨自己,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在那天早上露出的笑容。
“到了。”李哪吒的声音将他唤回来,指尖轻轻掠过他侧脸,“敖丙,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不要想太多,你的肩膀不够担起这些因果。”
“我知道,”他推了推李哪吒胳膊,“你先下去,我一会儿再来,魏少游是个多嘴多舌的,省得他想多了又开始胡说。”
“也不能算胡说吧……”李哪吒跳下马车,叮嘱佟管事,“多转一圈,确认没人之后再把小敖大人放在此处。”
黑旗铺子里,魏少游、刘长卿和薛鹰已经在等候。桌上摆着棋盘,魏少游一方的黑棋已经被吃干抹净,果然还是当年那个臭棋篓子。
李哪吒坐下喝了杯茶,装模作样地抱怨了一句敖丙怎么还没来,又在那个清隽的白衣身影出现后往左挪了挪,让出个离自己不远不近的位置。
魏少游正在眉飞色舞地讲他的典当铺。
“真是个无本万利的行当,我只收一成微利,三日来都赚得盆满钵满,那群和尚五进十五出,难怪好几处寺院的佛像都镀上了金箔!”
敖丙笑着打断他:“你清醒些,别真把这东西当作自家生意了。”
魏少游挠挠鼻头,低声道:“其实我正想说,当铺的本钱是从相府里端出来的现钱,但并没有走相府的账。自从你和三哥在城门口发现了奇怪的车队之后,我便认真看了看那批银钱,结果……”
“结果如何?你别说一半停下啊!”薛鹰着急地催促。
“我在铜钱和铜钱的缝隙里发现了麦壳和黍碎。”
几人都惊讶地看向他。
李林甫要求魏少游“洗净”的钱竟然来自那支神秘车队。被夹带在粮食袋子里偷运进长安城的东西,不是硫黄火油,而是一串一串沉甸甸的铜钱!
“他怎么如此贪婪?!”薛鹰瞪大双眼,“这么多年来官运亨通,在长安有数不清的房屋地产,现下还要变着法子从外面将钱运进长安,再重新洗白?”
这也是魏少游最为不解之处。这些年右相权倾天下,富可敌国,难道人真如话本子里面那些张牙舞爪的反派一般,永远贪心不足?
“我在查。”他告诉薛鹰,“我巨鹿魏家还没有完蛋呢,在长安仍有人可以使唤。”
“得了吧,你爹知道你辞官入相府吗?我要是他,估计是被气得快完蛋了。”
“那倒没有,在我们魏家,做七品小官便和死了没区别,族谱都不能入的。”魏少游仰天长叹,“真希望一切快快结束啊。各位,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西市观刑,带上酒,也算重新送老师最后一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笑起来:“今日就应该捎些果子和下酒菜来这里喝一杯的,敖丙,你前几日说要去靖善坊买羊肉,是不是有手艺特别好的厨子啊?我记得你从来不爱吃羊肉的。”
“随口一说。”敖丙垂头去端茶杯。
李哪吒尴尬地咳嗽一声,藏在桌下的左手晃晃悠悠想去捞敖丙的手,却发现自己坐得远了些,怎么都够不着。
刘长卿托腮看向几人:“我今日有个好消息,有个坏消息,你们先听哪个?”
“说好消息。”李哪吒收回手,在桌面上搓来揉去。
“我游历河西的时候结识了几位朋友,其中一人的表亲参加过当年的石堡城战役——就是盖嘉运兵败,承仁承忠两兄弟失踪的那一次。”刘长卿捻起一枚棋子在手中把玩,“昨日我收到了他的信,他说与表亲重见,表亲告诉他石堡城失守后,吐蕃人并没有将所有唐军屠杀殆尽,而是抓了一批俘虏拉走了。”
李哪吒猛地站起来,几乎掀翻桌上的茶盏:“承仁承忠在里面吗?”
“不确定。”刘长卿说,“但后来有人死里逃生回了长安,你们都一一问过,对吧?”
敖丙点头:“没错,他们都说没见过李家兄弟的尸身。”
刘长卿抛起一粒棋子,看它稳稳落入棋盒,愉快地说:“那我觉得……他们还活着,和薛鹰的来瑱大哥一样,都还活着。”
“刘长卿!”薛鹰一把拉住他胳膊,“你那么会算,又懂那么多,你快告诉我来瑱现在在何处?”
“拜托,他只是个下棋的,又不是算命的。”魏少游出来解围,“既然来曜将军有心瞒着,说明这事另有隐情,可只要人活着,早晚有一天会回长安来与你相见的。到时候我们就能见到全长安最不害臊的新娘子了,薛鹰,你爹也要被你气得完蛋。”
李哪吒来回踱步:“那我明日再去找兵部侍郎胡浚帮忙,让河西军的兄弟搭把手打听一下,他们久在前线,最是熟悉吐蕃人,也有暗探和斥候,说不定真有人见过承仁承忠。”
“还有坏消息呢?长卿,坏消息是什么?”敖丙转头问刘长卿。
刘长卿原本舒展的眉头拧起来,眼中升腾起愁云惨雾。
“李太白从翰林院失踪了。”
几人闻言一愣。
“失踪是什么意思?翰林院在皇城里头,怎么会丢了个大活人?”李哪吒问。
“四日前……就是官员旬休、庆王生辰那日,翰林待诏也聚在一起宴饮,吃到一半时有内侍来叫走了太白兄,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回来过。”
薛鹰说:“许是被天子叫去作诗了,留在了宫中。”
敖丙想了想:“他张嘴就是一副嫌自己命长的模样,也可能开罪了天子,被赶出去了。”
刘长卿摇头:“我们专门去问过,那日天子只见了李承惑一人便回了寝殿,压根儿没召见过他,皇城也没有他离开的记录。我对宫中内侍不熟,所以不能确定到底是谁叫走了他,只能确定……他在皇城中消失了。此事上报给了高力士,他也着人来来回回寻找了许久,就是遍寻不着。”
“难道李太白真是金仙?”魏少游咂摸了半晌,“不然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在皇城里活活消失呢?”
李哪吒不这么觉得。
他清楚地记得金仙的传说是怎么来的——他来长安之前,连续三年七月初七有金光落入城中,他入明鉴院那年是最后一次,之后便再无声息。
按胡商阿斯勒的说法,李白出生时天边的光芒已是四十余年前,根本对不上号。
“或许是喝多了,到处乱跑,被困在偌大皇城的某一处。”他对刘长卿说,“明日若再没消息,我去寻一寻。”
“好,辛苦了,三哥。”
“你怎么也喊三哥,你不许喊,只有我才能喊!”魏少游不依不饶地嚷嚷起来。
刘长卿的棋子咚一声砸在他脑门儿上:“你管得真宽啊,臭棋篓子,我就喊。”
薛鹰也凑到魏少游眼前:“三哥是我们所有人的,我们爱喊就喊,气死你!”
三人吵吵闹闹的混乱中,李哪吒却扭头看敖丙,眼中是促狭笑意,声音压得很低:“你怎么不喊?”
敖丙似笑非笑地轻拧眉头:“他们胡闹,你还当真了。”
“你说我把什么当真了?”李哪吒凑近,“敖丙,从前你果然是一点儿也没念着我。”
敖丙有些心慌,轻轻把他推开:“该走了。”
“那你得快些,马车在巷子口,不想让这三个家伙发现的话,就随我跑过去。”
在那三人还吵作一团的时候,他扯着敖丙衣袖出了门。两人脚步轻快,确认四周无人以后猫腰上了马车,只有薛鹰莫名往外看了一眼,看到一黑一白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
“啊……”
她似乎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失去翻墙权,以及敖丙哥没有明说的不便之处。
马车悠悠驶入延祚坊,佟管事翻身下马:“小将军,那我可回去了啊!”
“嗯,过会儿就宵禁了,你早些回去休息。”李哪吒说,“我们晚上再回。”
嗐,“我们”两个字从小将军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自然而然呢。佟管事这人在不太关键的时候总是嘴痒,于是忍不住问:“你俩会不会驾车?一会儿谁驾车啊?”
敖丙忽然从李哪吒身后探出个脑袋:“我来!”
“小敖大人还会这个?”佟管事挠头。
“不会,但我想试试。”敖丙笑得开怀,“能骑马就能驾车,有什么难的?”
佟管事也笑。
小敖大人终于不再是前几日疲惫痛苦的模样了,他一个大老粗说不出什么华丽辞藻,只在心里暗暗地想,真好啊,深爱彼此的一对儿,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合该白头偕老的。
他不知道两人在长夜里扛着如何沉重的使命,那份使命又是如何即将行至有曙光之处,当然,程家父子也不知道。
程木匠只是非常开心小哑巴的两位救命恩人来访,家中餐食简朴,他掏出铜钱叫小哑巴在宵禁前赶紧去买一刀肉。
小哑巴蹦蹦跳跳地出了门,程木匠献宝似的向两人展示这位爱徒是如何进步神速。一把凿刀在小哑巴手里已经能舞得猎猎生风,从起初的小猫小狗到现在雕凿麒麟和狮子,统统不在话下。
程啸虎端来清茶,和两人一起在桌边坐下。
“你考得如何?哪一日放榜?”李哪吒想起程啸虎上月考了春闱,但他最近忙得忘了看礼部发来的公文,对放榜时间丝毫记不分明。
“三月初三,上巳节那日。”程啸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倒是答完了卷,只不知道能不能入众位考官的眼。”
敖丙敲了敲李哪吒的手背:“程啸虎是国子监今年最优秀的学生,他定能考个不错的成绩。对了,关于小哑巴的身世……”
“我打听到了一些,”程啸虎说,“他这些年吃得差,看起来个子小,其实今年已经十四了。十年前他和嫁不出去的姐姐陶阿丑居住在敦义坊,那时候你们还没到长安,可能不太了解敦义坊的往事……”
“敦义坊十年前发生过什么?”敖丙问。
“一场恶疫。”程啸虎叹息,“谁也不知道那场疫病是怎么来的,但第一个感染者出现在敦义坊,染疫后会渐发高热,指甲和面色绀紫,最后窒息而亡。疫病消息传出后,敦义坊和邻近的大通、永安两坊皆被封锁,每日只许症状较轻者前往坊门处领取食物和汤药,总之是严防死守,金吾卫都不够用,还有些外来暂驻长安的将领和士兵也参与了这场封锁。”
李哪吒十分惊讶,此事他还真没有听说过。
“听敦义坊的老人说,小哑巴也染病了,病得很重,他姐姐阿丑为了救他,抱着他来坊门处求大夫多给一碗汤药,被一旁蒙了面的军爷看到了,军爷咒骂她丑人多作怪,想害死外头的人,抬腿便踢。”程啸虎的声音渐低,“又尖又沉的马靴给了她肚子一脚,她受了伤,仍坚持讨到了汤药。三日后,小哑巴渐渐好转,她却因内伤太重,去了。”
三言两语的故事让屋里气氛骤然沉重,敖丙默然许久,又问:“小哑巴叫鸿飞,很美好的名字,怎么姐姐却叫阿丑?”
“原有个好听的大名叫陶燕鸣,后来脸上生疮没钱医治,留了满脸红褐疤痕,让人嫌弃,周遭街坊便都喊她阿丑。”
阿丑,好轻贱的一个名字。
少女阿丑没有染疫,却死在十年前那场被封锁的疫病中。
“行啦。”程木匠在一旁揉了揉眼睛,指向大门,“孩子回来了,少说两句,大家团团圆圆地吃顿饭吧。”
这一晚的桌上有小米粥、烤饼和蒸春笋,还多出一大碗盐炙肉。小哑巴吃得满脸都是油,程啸虎笑着掏出自己的手帕为他擦嘴,温馨的烛火在屋里摇曳。
吃完饭后敖丙将三月的钱交给程木匠,程啸虎跑回书桌前,抱来一卷纸和他的笔墨。
“老师,小将军,我给二位画张像吧。”
敖丙看了一眼,见那是程啸虎桌上唯一一张宣城熟纸,心里有些不忍,程啸虎却看出他心思似的,宽慰道:“不碍事,我要是考中了,得了一官半职,也有俸银可以买些好纸的。”
于是小敖大人和小李将军在简陋的堂屋里端正地坐着,隔了一张旧窄几。程啸虎又点了几盏灯照亮昏暗处,一笔一画都很认真。
一个挺拔英武,一个玉树临风。
栩栩如生的画像把这一刻的时光凝在长安的春夜中,绘出一对璧人,千般万般好。
“它怎么不听使唤?”
敖丙戴了面具坐在车前,努力模仿佟管事的模样拉起缰绳,试图控制马儿往南转向。那马儿却丝毫不听他指挥,自顾自地往北走。
“傻子。”
终于轮到李哪吒掀开车帘叫他一声傻子了。
“这马脖子上的轭套都没套好,辔头也是歪的,你拉它也没用。”李哪吒跳下车绕到前头,把轭套与辔头重新装好,再把缰绳递给敖丙,“现在试试。”
如同瞬间长了耳朵一般,马儿轻快地顺着缰绳扭头,往曲江池方向行走。
“骑马和驾马车可不是一回事。”李哪吒坐到敖丙身边,“原来才情高绝的小敖大人也有不会的东西啊。”
敖丙笑着看他:“我不会的事情还有很多,小李将军指教指教。”
“比如?”
“我不知道怎么让自己脸皮变厚。”
李哪吒皱眉思索片刻:“敢情是在骂我。”
“哎,我什么都没说。”
李哪吒伸手去掐他腰,敖丙只能不停地左右闪躲,两人笑闹在一处。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相处的时光,直到绷紧的弦随着吹进长安的悲风终于松了松。
就这样,两个车夫傻乎乎地驱马拉着一辆空车,行至曲江池前。
城中早已宵禁,池畔空无一人,明鉴亭的檐角掉了朱漆,后方的明鉴院在夜色中沉默着。
敖丙侧头盯着紧锁的蒙尘大门,眼中满是怀念。
李哪吒伸出温热的手将他拉下车:“我想进去看看,你去吗?”
“去。”敖丙点头。
两人凑到门前捣鼓了一阵,发现这大铁锁实在难以解决。李哪吒跑到墙边,噔噔后退几步,飞身一跃,手脚并用地攀上墙头。
“看到没,我在颁政坊没白练……”
话没说完,敖丙也踏墙而上,一袭白袍正好轻盈落在他身侧:“这东西还需要练么?”
“你作弊。”李哪吒抗议道,“你这几日瘦太多,翻墙自然比我轻松。”
敖丙哭笑不得,只好拽着他衣袖往下跳:“话真多。”
明鉴院里的格局丝毫未变,大院子,藏书楼,主厅偏厅,以及加建了不少的东西厢房。
只是人都散了,房子也破败了。
“我们曾在这里练剑,老师和王将军都夸奖过。”敖丙小跑到院子中间,忽然回头看向李哪吒,“再来比试一场吗?”
他今日佩了李哪吒的剑,小李将军则自有一柄错金横刀。
“长居御史台伏案,只怕你生疏。”李哪吒拔刀出鞘,反手一舞,利落的起手式划过美妙弧线,“御史中丞大人,请赐教。”
剑锋自夜色中闪过,两人第一招便不约而同踏步向前,一记撩刀,一记刺剑,锋刃相交时几乎擦出火花,剧烈金属碰撞声之后双双分开,一刻不停,第二记凶狠的攻击又至。
敖丙侧身挽剑,挑向李哪吒不设防的腰部,李哪吒轻笑一声,忽变作双手持刀,手腕一横,完美无瑕地格挡掉这次攻击,随后再变一记斜劈,直攻敖丙下盘。
“看来这些年来真是使惯刀了。”敖丙连退两步,轻轻一跃,足尖轻巧点在刀刃上,借力凌空,剑势变作出水银龙翻卷而来,眼看要袭至李哪吒肩头,他却微微一动,鬼魅般闪开。
当然,还不忘委屈地喊一声:“我怎么感觉你真在下死手啊!”
“胡说。”敖丙收了剑,认真地说,“要下死手,第一剑就刺你胸口了。”
“你舍得?”李哪吒又从身侧幽幽凑近,“今日没披甲,一剑刺进去怎么办?”
“我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当年在这里练剑比武,你逮到机会哪次不是把我往死里揍?”
“我没有!”敖丙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你嬴的那十二次怎么不说?当年木剑都横我脖子上了,要换作真剑,你是不是要把我抹了?”
“十二次?这你都记得?”
“当然记得。”
“敖丙啊敖丙,”李哪吒眯起眼睛,“我就说你当年心里一点儿没我,心思都用来记仇了。”
“谁说的?”敖丙握了剑转身往藏书楼走,小声道,“若心里没你,我在颁政坊等什么?”
李哪吒飞快地跟上,非要牵手,又嫌那柄剑碍事,索性一把缴了。
藏书楼里已经空无一物,明鉴院关闭后礼部来了些官员将此处书籍都带走,有些入了礼部的大库,有些送至国子监,有些去了弘文馆。
敖丙站在这里,想起十二岁的自己怎么踮脚也够不着想看的书,张九龄出现在他身后,笑呵呵地伸手取下,又蹲下来将书郑重地递给他,叮嘱他好生吃饭,长高长大。
李哪吒更像是藏书楼的皮猴子,曾经自以为是地爬到书架顶端,低头一瞅,原来这么高,吓得不敢往下。张九龄闻讯赶来,对他张开双臂,说李家小猴儿,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两人站在空旷的藏书楼,心头升起同一轮明月,于是牵了对方的手,相视一笑。
“我们原来的寝舍也还在,门前还留着承忠种的柳树。”他们离了藏书楼,继续往前走,敖丙看见那棵生机勃勃的柳,说道,“他们两个和来大哥一定会回长安的。”
寝舍那四张简朴的床仍旧保持当年的模样,李哪吒睡东头,敖丙睡西头,中间两张床分属李承仁李承忠两兄弟。
这里不算脏,只是积尘太厚,敖丙打开柜子,找出干净的旧褥子,轻手轻脚地铺在自己那张床上,然后除了靴,满意地盘腿坐上去。
“挪一下,让我也坐坐。”不甘寂寞的小李将军理直气壮地也坐上来。
“从前觉得这床还算宽,怎么你一来就显得这么挤?”敖丙疑惑地皱眉。
“你当年一次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吗?”李哪吒凑到他面前,鼻尖对着鼻尖,低声说,“敖丙,我可是想过很多很多次。”
“你想过什么……”话说一半敖丙自己停住了,耳朵发烫。
他盯着眼前那双红瞳。今夜只有一枚弯弯弦月,寝舍里光线暗淡,但那双红瞳好亮,瞳孔中的光芒几乎快灼伤他,又疯狂地吸引着他。
李哪吒伸手揽住他肩膀,吻了上来。
他总是这样,一开始的时候温柔得像拂过水面的春风,渐渐地又生出难耐的意味,露出凶狠的虎牙,不容反抗地将敖丙缠住。
“唔……”敖丙侧头与他相拥,“从前在这里,会想我吗?”
“你说呢?”李哪吒的虎牙掠过他唇角舌尖,在节奏不明的呼吸声中说,“除了想你,还做别的事情,想知道么?”
敖丙不回答,激烈地与他亲吻,身下坚硬滚烫的一处隔着长袍蹭在他下腹,他如何感受不到,一把捏住敖丙下颌,看向那双已经被无垠情欲占据的蓝眼睛。
“想知道么?”李哪吒咬着牙又问一遍。
“想……”敖丙轻喘着吐出一个字。其实答案他早已了然,但当他意识到心爱的人要做什么之后,心中被羞耻隐秘的疯狂放了一把火,烧得他全身骨头都烫,于是暂停片刻,轻轻擦去唇角湿润的津液,胸膛起伏,“你要做给我看吗?”
李哪吒扬起嘴角,解了腰间銙带,忽又一把抓起敖丙双手举高,用那镶金嵌玉的銙带将他两只白皙手腕和床头的窗框捆在一处。
敖丙双手被捆,只能斜靠在床头,看着李哪吒跪在身前解开衣衫束带。黑色襕袍堆在腰后,衬出他一身流畅强壮的肌肉线条,以及胯间凶狠的昂扬之物。
“从前便是这样想你的。”
李哪吒往前靠近,让敖丙看得更清楚些,又伸手握住自己胯间性器,开始快速套弄。
这淫靡露骨的一幕在夜色中也很分明,落在敖丙眼底,荡起他沉重的呼吸。
“不记得哪一年开始了……”李哪吒的声音喘得厉害,沾染了沙哑昏晦的欲望,“睁开眼睛看见你,闭上眼睛还是你,只能这样……只能在夜里偷偷地、一遍一遍地想你。”
他手上的动作不停,红瞳却直直看着敖丙的眼睛:“做这种事情,全是因为你,也必须想着你……”
敖丙听到自己疯了似的心跳,全身血液呼啸着要沸腾,可是双手被牢牢捆住动弹不得,只能看着李哪吒着魔一般在他身前自渎,听他诉说从前被偷藏起来的火热欲望。
“放开我……”敖丙抬脚踩在李哪吒大腿上,说话间早已失了平日里的温柔,夹杂喘息连连,“混蛋,快些解开。”
李哪吒欺身上前,骑在他腰间,低头咬住他耳尖:“可以,但是小敖大人,解开之后要来帮帮我。”
禁锢手腕的銙带终于松开,敖丙努力坐直了身子,左手伸向李哪吒胯间。
他的左手掌心有深深的一道伤疤,旧年腊月二十九留下的。
李哪吒疼惜又迷恋那道伤疤,总将这只手捧起来反复亲吻,敖丙知道他喜欢什么,一把握住他滚烫硬挺的性器,让凹凸不平的掌心疤痕与渴望纾解的欲根来回摩擦。
果然,难以自控的粗喘声再起,敖丙听见沙哑的声音喊他名字,裹挟着欢愉,痛苦,难耐。
“你可曾在这里想过我?”李哪吒抵着他额头,伸手去解他衣衫。
敖丙看着那双燃了火的红眼睛,忽然裸露的皮肤被微凉的空气激得微微颤抖,他咬住李哪吒垂落的一缕黑发,眼中水色荡漾:“想听吗?”
“说。”李哪吒俯下身子,分开敖丙修长双腿,昂扬的冠首找到了能令自己攀登极乐的穴口却偏生不肯入,任由涌出的透明前精将敖丙身下蹭得一塌糊涂,“快说。”
“现在这一幕……就是我的梦……”敖丙伸手揽住他,李哪吒已经忍无可忍,抓住他膝窝再抬高些,喘息着插入,敖丙忍不住轻吟一声,眉头拧起又展开,眼尾出现被情欲奖赏与折磨的一抹红。
“曾梦到我吗?”
“当然……”凶猛的抽插带来灭顶的刺激,让敖丙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有断断续续的字词从唇边溢出,“梦到其他人都在外头练武……你和我却躲在这里,就在这张床上,脱了衣服……”
“然后呢?”长腿主动勾缠上李哪吒的腰,令他可以腾出双手去拥抱敖丙,青松一般的爱人此刻在他身下淫词浪语不断,他只觉自己兴奋得快入魔,“敖丙,然后呢?”
“然后是……是……”敖丙喘息道,“我被你抱着,这般凶狠地弄,还……还换了不同姿势……”
李哪吒停住动作,低头道:“喜欢什么姿势,告诉我。”
他看见凌乱蓝发和那张令他日思夜想的脸庞,敖丙伸手覆住自己的眼睛,不肯再说。
“那就一个一个试。”他笑起来,胯下抽插丝毫不停,敖丙几乎被他每一下都撞得发抖,他却不忘温柔伸手护住敖丙的头,“今夜可以不回将军府,我们就在这里一个一个试。”
他们荒唐地滚过旧时床榻,探索彼此最隐秘的欲望开关,凌乱衣衫从床上再落到地面,染一身尘。
“真好看……”
敖丙双手扶在窗棂两侧,低低趴着,李哪吒自后头掐住他清瘦的腰,粗大性器在他身躯里似要贯穿般地顶弄抽送。蓝发自肩头滑落,露出两片傲立的蝴蝶骨,覆一层薄汗,挺拔弧线美不胜收。
难耐的喘息和低吟传了很远,敖丙颤抖的身躯被李哪吒火热的胸膛裹在其中,高潮来临时他已分不清是真还是梦。
于是他如梦里那般喊了一声从没有喊出口的三哥。
李哪吒浑身一震,一口咬上他后颈:“再喊一遍。”
“三哥……”
“继续喊,敖丙,别停。”
敖丙的声音在发抖,灭顶的快感已经临幸了他,不用低头看也知道身前已经泄了一片狼藉,可李哪吒不肯放过,一遍一遍缠着他索要一声亲昵的三哥,直到理智全无,如发情的凶兽一般撞得更狠,粗喘着把所有爱欲都献出。
最后那一刻,他忽然抽出来,一把按低敖丙背脊。
白浊滚烫的精液射在那优美的蝴蝶骨上,又沿着骨骼与肌肤高高拱起的曲线往下流淌,与敖丙后背的汗水混在一起,化作一条谁也跨不出去的爱河。
Chapter 33: 山河异
Summary:
Captain Kitty已经在物理意义上飞抵长安,此时真的在临潼区骊山山麓下给大家更文。
祝各位中秋国庆长假愉快,人月两团圆。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33
“小敖大人,我写的那份五问节度使兵败文书怎的找不着了?”
颜真卿趴在案前东翻西翻。
自安禄山兵败的消息传来已有六日,因圣旨已下,御史台后续的弹劾似乎无需继续,颜真卿想着将文书归档,却怎么都找不到。
敖丙轻拍额头,想起前日李哪吒领着李承惑大摇大摆地去三司销案,进入御史台后从他桌上捞走了一卷什么东西。
他曾对小李将军夸过颜真卿的墨宝是全天下一等一的好,没想到那家伙当真了,还专盯着字最多的奏弹文书拿。
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对颜真卿说:“找不到也无妨,反正也用不上了,干脆当作……”
话音未落,大门被人推开,杨慎矜严肃的面容出现在门口:“敖丙,速速随我去兴庆殿。”
“杨大人,是发生了什么吗?”敖丙不解。
“安禄山……今日已至长安了!”
敖丙惊讶地看向杨慎矜。
直到与文武百官一起重新踏入兴庆殿的朝堂,敖丙才明白杨慎矜为何要用“至”这个字。
兵部侍郎胡浚正面如死灰地跪在地上,附近的薛向宗忍不住多了句嘴,悄悄告诉敖丙兵部本应负责押送安禄山回长安,但安禄山在上囚车前忽然暴起杀死了四个看守士兵,跑得无影无踪。
“逃了?”
“没逃。”
薛向宗顿了顿,又说:“安禄山今日……自行回长安了。”
所以才是“至”,而非“被抓”“被捕”“被押回”。
李哪吒此时也赶到兴庆殿,行色匆匆,连明光铠都未卸。他看了敖丙一眼,脸上同样是说不出的疑惑和惊讶。
李隆基背靠龙椅,仰着头,没有睁眼,只淡淡问道:“谁将他放入长安的?”
“圣人,是老奴斗胆。”
高力士拂尘一甩,跪倒在龙椅前:“圣人大可发落老奴,只是也应给安禄山一个机会——他已经从兵部的囚车跑出去了,分明可以自行逃亡,可偏生要回长安,老奴恳请圣人听听大将军面陈军情再做定夺。”
李隆基冷笑一声:“高力士,这龙椅你来坐,可好?”
“老奴不敢!”高力士咚的一声磕下去,爬满皱纹的额头鲜血如注。
宫门鼓声响起,大约是得了高力士的叮嘱,羽林卫竟然拦也不拦,任由那个肥胖如山的身躯一步一步进了宫门,穿过花萼相辉楼、勤政务本楼,缓缓地朝兴庆殿走。
安禄山一身威武战甲已经只剩半片护肩斜斜缀在身上,脖子上的骨链晃荡,露在外面的没一处好肉,全身狰狞的伤口有些结了痂,有些还在冒血,散发一股不祥的恶臭。
他腰间挂着个黑色大布袋,鼓鼓囊囊的,走到兴庆殿门前似乎已耗尽全身力气,但只晃了一晃,重又站好。
春日的明媚阳光照进殿堂,所有人震惊地看向他。
一支羽箭扎入他左眼,箭尾早就断了。他左边的眼眶已是一个烂肉横生的血窟窿,不断淌着黑血。
他丝毫不觉痛一般,嘴角张狂地咧着,走进兴庆殿,行至高力士后方停住。
“罪臣安禄山——”
声音嘶哑扭曲。
“向圣人献礼!”
黑色布袋解开,一个带着腥臭、糊满血迹的球形物体落地,骨碌碌地从高力士身边滚过,滚到龙椅前。
李隆基猛地握紧扶手。
那是弥陀的头颅。
他死前不知遭遇了何等的痛苦,颅骨尽碎,绝望的双目迸出,舌头歪歪扭扭挂着。
“臣安禄山,自知罪孽深重,故以命相搏!”安禄山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兴庆殿,“臣单骑入契丹王庭,诛杀契丹大将一十七人,王族三十二人,手刃弥陀,取了这狗贼首级,献与圣人。契丹残部至此彻底消亡,愿我大唐……”
“千秋万代,江山永固!”
高力士擦去额上鲜血,跟着安禄山大声喊道:“大唐千秋万代,江山永固!”
龙椅上的人站起来,伸出高贵的足尖,金丝线绣了龙纹的靴面轻轻一动,踢开那颗沾满污血的头颅,露出满意的笑容。
随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高力士,传太医署。”
这句话让李哪吒一双红瞳似要燃起火焰来,拳头攥得太紧,指甲掐破掌心,无边无际的痛苦涌入喉头。他甚至不能与敖丙对视,只怕看到同样的震惊和怒火,以及藏在眼睛里的深深绝望。
高力士匆匆要走,又被李隆基叫住。
“痛是不痛?”他弯腰用明黄龙袍的衣袖拂去佝偻老宦官额头的血,眼神虽没有看安禄山片刻,可这句话究竟是在对谁说,已经不言而喻。
“又要变天了。”百官自兴庆殿散了之后,不知是谁轻声感慨了一句。
天子允诺了一句会在三月初三对营州军情正式下旨,只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之前摔了玉玺怒吼的西市斩首,恐怕已经不再作数。
即将三月,春日里的雨水变多。长安城里有许多人家着了缟素,心碎的父母不敢在白日里哭,雨落在他们苍老的脸上变成无声的眼泪,滴滴落入苦海中。
李哪吒木然地掀开帘子上了马车,还没坐稳,一袭红衣身影便越过佟管事的惊呼,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
“把颜真卿的文书还给御史台。”敖丙一把握住他手腕,眼中既有悲戚也有愤怒,“营州兵败,折损两万条人命,我决不能让安禄山就这样轻易脱了身去!”
“敖丙……”他低声唤眼前人的名字。
“文书是不是放在将军府了?现在就回去,我亲自去取……”
“敖丙。”他又喊一声。
“你快告诉我,文书放在何处……”
“敖丙,你还没看明白吗?!”李哪吒反手扣住他胳膊,“他赢回来了!他打了翻身仗!”
敖丙没有亲见过杨太真的万古镜,他李哪吒却见过。
镜中的一切真实得就像要把他吸入其中的漩涡,可他那时竟然抱了一丝幻想,认为营州兵败一事能将安禄山扳倒,扭转十二年后三镇节度使谋反的镜中影像。
“还没有……”敖丙指向车帘外的长安街景,指向一户户神情哀戚的人家,“两万卢龙军中,长安少年占八千,哪吒,是八千!仅在长安一城中就有八千个母亲失去了孩子啊!这些哭声,兴庆宫里听不到吗?!”
李哪吒欲言又止。他脑中是摇晃的銮驾,陈玄礼的白发,杨太真走向佛堂的最后背影。
“我信三月初三的那道圣旨,无论如何会还枉死的卢龙军将士一个公道。”敖丙一字一顿地说。
李哪吒伸手轻抚敖丙脸颊,红瞳流转,说不出话。
他的小敖大人依旧天真赤诚,信奉明君忠臣的路数,想以一己之躯挑起清明朝堂。他该带他再上骊山的,带他去看看镜子,吹一吹马嵬坡的阴风。
感受一下那股风如何变成刀子,变成黑雾,变成怪物,吃人不吐骨头。
他心中有些坚定的东西正在崩塌,可敖丙还没有。
于是他将敖丙拥入怀中,努力让自己说话的语气变得平静无波:“那就等到三月初三,也没两天了。颜真卿的文书被我藏在将军府东耳房的书桌下,你随我回去拿。”
外面忽有金吾卫士兵拦停马车,确认李哪吒在车里之后奏报道:“城东驿站驿长来信,说是想请小将军帮个忙。”
李哪吒伸出手接过驿长书信打开。
驿长情真意切地关怀了一番小李将军的伤势——他这样的人每日迎来送往,说认不出来李哪吒未免太过虚假——随后又提及上巳节将至,关于驿站闹鬼的传闻愈演愈烈,令他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今年花钱请了玄都观的道长来驱邪,希望小将军三月初三子时赏光出席,以金吾卫威武形象镇压歪风邪气。
“去不了。”李哪吒烦躁地将信扔到一边,掀了帘子一角对传信的士兵说,“去通知赵校尉,这种事情让他去。”
赵顺子调去延庆门之后,他们再没打过照面。李哪吒图个眼不见心不烦,甚至都不在衙署现身,一应案牍公文皆由佟管事取回将军府处理。
他知道赵顺子有些苦衷,也选择不追究,但始终不想再和他多说半句。尤其他曾将赵顺子视为值得托付的心腹,金光门的闹剧头一次令他感到了被背叛的无力感。
敖丙微凉的手指按过他拧成一团的眉心,轻轻靠在他肩头。
长安城东西数十里,人口百万众,他们却孤单得只剩下对方。
茫茫。
赵顺子三月初二的夜里抵达城东驿,心头没丝毫怨气,只带笑和驿长见礼,解释了一番小将军是如何公务繁忙,未能亲自前来。
驿长人精一个,自然收放自如。
这几日赵顺子多出一些任务,比如想办法去皇城里找一个名叫李太白的翰林待诏,又或者半夜出城去驿站观礼。
事情不难,而且他能获得衙署额外的贴补酬劳。
是小将军没有明言的体恤。
因此他也认真起来,李太白没寻到已令他很是懊恼,不能再在城东驿给金吾卫丢人。
玄都观的老道人排场很大,带了一车祭器,十二童子。
子时刚到,驿站中的五六人就和赵顺子一起站在门口,看老道人使桃木剑缠七圈柳枝,在城东驿建筑四角插柳入地,作辟邪之用。
十二童子手捧金钵,内里盛满无根水,口中唱着赵顺子没听过的仙人歌。
老道人用一束兰草点了金钵水,洒在驿站的每个角落。
仙人歌的尾音落下,一阵焦煳气息钻进众人鼻子,赵顺子抬头一看,见驿站后院方向冒出黑烟,还带着隐隐火光。
“不好。”金吾卫的敏感令他脸色一变,顾不得前头还在作法,拔腿就冲进驿站,穿过建筑往后院跑。
他刚推开那扇通往后院的门,便被漫天飞舞的焦黑燃烧物糊了一脸。
后院中不知何时生了个火盆,熊熊烈火正吞噬盆中厚厚一沓纸钱,黄纸被烧作黑色的碎片,在火焰卷起的热浪中翻飞,又落在后院每一处,如一场诡异的黑雪。
匆匆跟来的驿长脸色大变:“又……又来了!”
“什么叫又来了?”赵顺子问。
“城东驿每年三月初三闹鬼便是如此!”驿长往赵顺子身边靠了靠,咽了口唾沫,“每年都会出现燃烧的纸钱,夜里还会有奇怪的动静——有时候只能看见一个影子,有时候却能看见……”
说到这里,驿长忽然停住了。
赵顺子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驿站后院的墙头上出现一个人影。
这个穿着火红色石榴裙的人影在墙上翩翩起舞,但动作有些怪异和坚硬。
随后这人影转过头来。
后院的火光明明暗暗地映出一张脸,那张木头般的脸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啊——鬼啊——”驿长一屁股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驿站里面钻。
赵顺子也吓得不轻,背上倏地升起一层冷汗,但他仍记得自己今晚不能给金吾卫丢人,只能咬牙拔出佩刀大喊道:“何人在城东驿作乱?”
舞人不回答,它没有嘴巴。
就这样一直跳,踩在狭窄的墙头踏步、旋转、展臂、下腰。
老道人领着十二童子赶来。玄都观乃长安第一观,备受尊敬,他自恃道法高强,手中的桃木剑挽了个辟邪的剑势便向墙头飞去,可还没触到那舞人,便被明晃晃的箭头“哐当”一声从空中劈落。
赵顺子警觉地转头,这才发现一个蒙面男人坐在后院大槐树浓密的树冠中,手持一把精工重弩。
弩缓缓转向老道人,赵顺子暗道不妙,眼疾手快地将老道人拉入门后,随后一脚将门踢上。只听嗖的一声,闪光的箭头狠狠钉入木门中。
“狗杂碎,哪儿弄来的违禁武器……”赵顺子掏出示警的口哨使劲吹,今夜还有十二骑金吾卫随行,只因驿站院子站不开,他们才远远地候着。
哨声划破漆黑夜空,金吾卫的马蹄声响起,十二名披甲士兵冲进驿站待命,赵顺子身先士卒,侧身站在门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道门。
槐树新叶在风里沙沙作响。
院中只剩一地烧残的纸钱,舞人和树上的男子早已消失在了夜色中。
驿长心有余悸地拉着赵顺子的胳膊:“校尉,这……这算什么?是闹鬼,对吧?”
“鬼个屁。”赵顺子心里盘算着此事该如何递到李哪吒那里。
他并不知道小李将军前几日在骊山遭遇的事情,但那把重弩看得他胆战心惊,做金吾卫这么多年,他不曾在平民手中见过那样具有威胁的违禁武器。
还有槐树上那男人的眉眼,和金吾卫前几日从骊山带回来的画像,好像有几分相似。
他匆匆上马,招呼手下速回长安。
老道人和驿长的对话东一句西一句地零散飘过他耳畔。
“你这驿站……可是从七年前……开元二十五年开始闹鬼的?”
“不清楚,我开元二十七年才来这里啊!道长,开元二十五年有什么说法吗?”
老道人面色苍白,招呼十二童子上车离去。
“当我没有来过罢。”老道人不敢再回答,只说,“莫再浪费钱财做法了,将玄都观搬来这里都没用。日后若怕,每年三月初三将城东驿关闭。”
三月间的日头变长,曲江池早早地迎来了第一抹朝阳。
天子亲至曲江池,太子李亨、庆王李琮等宗亲贵族与文武百官分列其后。巨大的祭台搭在池畔,旁边排开的长桌上堆满精致点心和美酒,宫女们捧着小巧的水钵,里头泡了新剪的兰草。
这是上巳节的祓禊仪式,自前朝便在民间流行,至开元年间大盛。
天子每年三月初三在曲江池畔与宗亲众臣宴饮,又以兰草驱邪除秽替代民间习俗——天家高贵,自是不可像寻常百姓那样褪了衣衫扑通一声跳入水中,不甚体面。
天子落座前,众人分列两边,待捧钵的宫女走近来,便依次将手伸进去盥洗,宫女又以兰草点水,轻洒在每个参加祓禊的官员头上。
轮到李哪吒时,他担忧地看了一眼遥遥站在对面的敖丙。
今日一早两人是一前一后从将军府离开的。他先走,走的时候敖丙仍站在东耳房的书桌边犹豫,颜真卿那份五问节度使兵败的文书放在桌上,修长的手指伸出去触碰,又几次收回。
幽香的兰汤洒至小李将军黑发间,顺着额头滴落,与从敖丙身上缠来的青松气息混在一处。
待宫女们捧着水钵退下,祭台上焚起吉祥之火,高力士举了圣旨现身。
“朕闻幽燕边陲不宁,契丹弥陀部屡犯疆土,今有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勇猛无双,披坚执锐,深入王庭斩敌酋首级,瓦解契丹残部,扫除我大唐边患。安禄山威震幽燕,功盖寰宇,赐黄金千两,食邑万户,以昭彰战功。”
曲江池畔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高力士继续。
“钦此。”
高力士朗声喊出最后两个字。
敖丙清瘦的身躯似乎晃了晃,可李哪吒再定睛一看,御史中丞又分明如松挺立,风雨不倒。
“今日不用殿前议事,众卿家若有事奏报,便在此处一并说了罢。”李隆基端起眼前的金镶玉酒盏,啜饮一口,又笑道,“只是要赶紧些,今日还有件大事——礼部揭春闱榜,朕还等着看榜呢。”
祓禊所在之处是旧明鉴院与曲江池之间的一片空地。
李隆基身后燃着祭火,祭火后不远处是明鉴院尘封的大门。
所有人都举杯恭敬地看向天子,李哪吒和敖丙除外。他们的目光越过李隆基,看着火焰带起风中热浪,将明鉴院投射在他们眼底,变成扭曲的模样。
高力士笑道:“圣人果真惦记着春闱呢,礼部官员一大早就去揭榜喽!”
“揭榜,揭榜!”人群吵吵闹闹的声音同时在务本坊响起。
礼部官员被围在中间,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
他今日犯了个弥天大错。
拿到新科三甲的名字后,他顺利找到了榜眼探花,可那姓程的状元名儿不熟,他想了想,素有才名又参加了本次春闱的无非是鸿胪寺卿程大人或中书舍人程大人这两家的公子。然而差请的人去了一圈却回报两位都不是。
春闱金榜揭开,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程啸虎?程啸虎是谁?”
礼部官员也硬着头皮四处问:“程啸虎是谁?这位郎君是程啸虎吗?”
“不是。”
“这位郎君呢?你可是程啸虎?”
“我要是程啸虎就好了!”
“张榜没张到新科状元,这……这还是头一遭。”官员心虚地挠了挠鼻子,又对人群道,“诸位,有没有识得国子监生徒程啸虎的?速带本官去!”
“程状元家住延祚坊,我知道在何处!”
他点点头,赶紧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锣鼓,跨上马背,卖力敲打起来。
“走,三月三,迎状元郎喽!”
春闱的至高荣誉终于从世家大族的指缝中滑落,落在了贫穷的延祚坊中。看热闹的人群也觉得这是一件颇为了不起的事情,他们跟在礼部官员的大马后面往南行,一片欢天喜地。
Notes:
一些注释:
上巳节是魏晋以后兴起的传统节日,时间是每年的三月初三(著名的《兰亭集序》描述的就是上巳节祓禊宴饮)。这个日子曾被视作黄帝的生辰,有“三月三,生轩辕”的说法,后来演变为水边宴饮、兰汤沐浴,尤其是皇室参与的祓禊(读作福戏)祈福活动,在杜甫《丽人行》诗歌中就曾经出现过唐代曲江祓禊的描述。
Chapter 34: 入青冥
Chapter Text
34
“莫睡了,醒醒。”
怀中人没有反应。
“莫睡了,醒醒。”
怀中人依旧没有反应。
程木匠用肮脏的手擦去糊了眼角的血迹。一定是血迹让他看不分明,所以才会觉得程啸虎长睡不醒。
李哪吒带人赶到的时候,延祚坊的那处简陋小院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礼部官员愁眉不展地坐在大树下,见了李哪吒便蹦起来:“小李将军!小李将军!这可如何是好啊!”
“速将闲杂人等遣散。”李哪吒回头嘱咐手下,又低声告诉一名士兵,“你立刻驾车去颁政坊请御史中丞敖丙来,要快,别让人看到。”
随后他进了院子,反手掩上门。
程木匠脑袋上一道极深的伤痕,污血从头顶流淌到下巴,被他胡乱擦得满脸都是。程啸虎今日穿了一身素绿袍子。衣裳是前年裁的,但平日里很少见到,也许是为了等春闱揭榜才专从箱底拿出来。
原本不染尘的袍子上全是肮脏脚印,程啸虎亦没有和从前那样与李哪吒见礼,谢过那八百五十钱的情意。
这位新科状元郎躺在老父亲的怀里,一动不动,胸膛没有起伏,脉搏也不再跳动,眼睛闭着就不再睁开了。他有一张刚毅英气的脸,今日本该着红袍骑大马,让礼部官员领着荣登高台,叩谢天恩的。
程木匠的哭声如同平日里锯木头的动静,嘶哑却刺耳。李哪吒走向院子一角,用身躯挡住缩在角落发抖的小哑巴和好心的邻家妇人。
彼此沉默了许久,妇人终于伸手抓住明光铠的裙甲一角,声音颤抖:“军爷,您是来主持公道的吗?”
李哪吒听见院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那声音他很熟悉。
是敖丙来了。
“发生了何事,你说一说。”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在公事公办。
妇人想了想,伸手捂住小哑巴的耳朵。
今日很早的时候,程家三口人便准备出发去看揭榜。程啸虎穿了他最喜欢的衣裳,小哑巴也得了丰厚的零花钱,和啸虎哥哥约定好——若能高中,这笔钱便去买肉用来宴请延祚坊的邻里,若没有中也不打紧,这笔钱拿去西市买糖,爷仨回家关起门来甜一甜,明年再接着考。
可刚踏出门几步,几个壮汉就将他们堵了。
“喂,程木匠原来住在这么寒酸的地方,找得爷爷我好苦。”
“真臭啊,这鬼地方。”另一个壮汉捂着鼻子。
“你们是谁?”程木匠惊疑地问道。
“我们是谁?”几人对视一眼,张狂地笑起来,“程木匠,得罪了什么人自己不知道?牙郎挨了几顿打可都招了,说那尊断头仙人像出自你手!胆子可真大,断头像也敢往外售?”
程木匠拉着小哑巴护到身后:“我正月里是做过一尊沉香木的仙君雕像,可我交给牙郎的时候检查过,绝无任何瑕疵纰漏……”
然而话没说完,恶狠狠的拳脚就招呼下来。
这几人是练家子,出手狠辣,其中一人将程木匠踹倒在地,头撞至地上,撞出深深一道血痕。程啸虎一介读书人,从未与人动过手,可是老父亲让人这般欺负,他断不能忍,便冲了上去试图将三人推开。
三人打得眼红,见程啸虎来拦,立马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硕大拳头砸在后脑,尖头长靴踢上肚子。
邻家妇人见状不妙,拉着小哑巴往程家院子里跑,又喊道:“你们爷俩躲进来!”
可程啸虎依旧护着受了伤的父亲,他跑不了,也不能跑,直到那些令人疼痛的东西渐渐消失不见。
他意识模糊地闭上眼睛。
“程木匠就这样把他拖进来。”妇人说到这里已经泪如雨下,“他老了,抱不动儿子了,只能拖进院子来,然后就将他搂在怀里,一直唤他醒醒。”
李哪吒“嗯”了一声,问她:“这几日小哑巴能否暂时托付给您?”
“没问题的。”她抬袖拭泪,却又将之前的话重复一次,“军爷,您是来主持公道的吗?”
公道二字若那么简单,这世间便不会有那么多恨和怨。
吉温家的三个家仆,曾在务本坊嚣张地和李哪吒打过照面的。当时因为一尊木雕损坏而挨打的便是从城南低价收物再往城北高价转手的牙郎,许是被打得多了,忍不住供出了程木匠,非说是木匠手艺糟烂,弄坏了仙人像。
可是延祚坊谁没有见识过程木匠的手艺呢?他的木雕技艺超凡,世间罕有,绝对不可能断头。
李哪吒没再说话,回头看了一眼早已站在他身后的敖丙。
蓝眼睛喜怒无波,只直直地看向程啸虎的尸首。
“谢谢您,让我有进入国子监的机会。”
“这支紫金狼毫笔是我一份不足道的心意,愿您平步青云。”
“我给二位画张像吧。”
“老师,纸太贵了。”
长安又开始落雨。
细密的雨珠子挂在敖丙的长睫毛上,让他眼中程家父子的影像变得有些模糊。他知道自己没有流泪,因他的眼泪只为李哪吒落过。
人到了伤心却不流泪的时候便会陷入无边无际的麻木。
“你有头绪吗?”他就这样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身前的李哪吒。
“务本坊的旧事,我和你说过的。”
“原来是吉温啊。”敖丙淡淡地说。
“不止吉温牵涉其中。”李哪吒转身,“那日之后我打听过,吉温寻木仙人雕像是因为安禄山曾在天子面前大放厥词,说长安遍地的金玉造像不配神仙,他认为神仙要如草木一般蓬勃有生机,夸下海口,说定寻一尊好东西来面圣。”
“嗯。”敖丙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知道吗,程家爹爹虽做了一辈子木匠,却从没打过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棺材。”
雨势渐渐变大,直到日落宵禁,再整夜不停。
敖丙将程木匠铁钳般的胳膊掰开,从他怀里抢出程啸虎来。他擦去程木匠脸上的血迹,告诉他不要哭,也不要睡,什么都别想,去打一口棺材。
打一口有精美纹样的厚重棺材,棺身要细细雕出蟾宫笑折桂与状元占鳌头。
李哪吒背着程啸虎最后一次回了他那称得上是陋室的小屋,将他平放在床上。
一袭红袍缓缓飘落,盖住程啸虎脏污脸庞,那是敖丙从礼部官员手中要来的状元衣衫。
“我找东西给他擦一擦。”李哪吒说。
“不用。”敖丙却扭头往外走,“那是程家爹爹的事,轮不到我们做。”
他冒雨走出院子,独自站上黑暗而湿润的青石板路。深夜的延祚坊一砖一瓦都在滴水,像幽幽的怨鬼躲在看不见的地方哭。
李哪吒撑了伞,一步步走到他身边。
明州来的小郎君锦衣玉食地长大,后来十二岁入长安,学的是经世济国、文韬武艺。关于高与低、贵与贱、富与贫……做四门博士前,他只在书中读过。
张九龄的教诲让敖丙心中存在一个伟岸宏大的理想国,教化天下,人人饱暖,年年有余。
可盛大的年景好像只属于那缥缈的长安城,皇城中连一砖一瓦都丰饶富庶,城外的人命却轻如浮萍草芥,无论是八千长安少年还是春闱新科状元,被碾过去,连哭声都听不清。
敖丙抬头看向无月的黑夜,天地以壮阔雨幕相连,他是其中突兀的例外。
“哪吒,”他轻声道,“若程啸虎是鸿胪寺卿程大人或中书舍人程大人家的公子,今日种种定不会发生吧。”
金吾卫最是见惯城中惨剧,李哪吒不打算在这种问题上再与敖丙粉饰太平,只将伞又挪过去几分,遮住敖丙另一侧肩头:“若如你所说,他此时早已风光骑马游遍长安,平康坊席开十八桌,手边堆满名帖。”
“今日之事如何算?”
“不如何算。”他抬眼看向遥远的城北,“直接伤人者按律论罪,而纵容家奴伤人之主……若没背景,与奴同罪;若有背景,受几句训斥,最重不过罚俸贬官罢了。”
敖丙推开伞,任由急促雨滴落在他仰起的脸庞,自饱满的额头和挺立的鼻梁滑落至耳畔。
李哪吒静静看着,延祚坊分明只剩下雨声和程木匠在雨中刨木头的动静,但他还听到了一些别的。
有某些东西开始坍塌、碎裂、化尘——在敖丙心里。
李哪吒如下定了某种决心,今夜他有血淋淋的真心话要对敖丙说。
命归岭南,八千少年,新科状元,马嵬魂断。
长安城中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悲剧,都明晃晃指向安禄山三个字。
安禄山这些年来军功赫赫,圣眷正浓,平卢节度使只是他的起点。明眼人都不难看出来天子对他寄予何等厚望。
而金吾卫是天子脚下的执法者,自当更守规矩。小李将军这三年来公正清明,执金吾,护长安,未曾有丝毫懈怠。只是眼中的脏污来了又去,他清楚地看见被奉为圭臬的大唐律护不住穷苦人,更曾入过万古镜,亲历了十二年后的惨烈。
有个疯狂的念头开始在他胸中叫嚣。
杨太真没骗他,安禄山确实扳不倒。可既然逾越了法典和规矩,那就谁也不要再两袖清风地编织些金科玉律。
自古以来,最朴实的道理永远只有以命偿命。
他往前一步,伸手将敖丙揽入怀中,沙哑着嗓子在敖丙耳边说:“你不觉得……有人欠我们太多了吗?”
那双水蓝色的瞳孔微微放大,又开始收缩,两人的心跳在雨中互相打着错落节拍,直到一滴沁凉雨水叮咚一声,落在敖丙眉间。
“吉温,和安禄山……”
敖丙张嘴喊出这两个名字。
“都得死。”
“死”字轻轻落地,敖丙心中已是地动山摇。他的循规蹈矩,他的清正自持,他对“公道”二字的信任与渴望,在这一刻已经彻底破碎。
李哪吒苦笑起来,宽大手掌摩挲他被淋湿的蓝发。
“都得死。”小李将军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力,“我以明鉴院起誓,绝不会让安禄山活着见到十二年后的长安。”
程啸虎七日后发丧。
这事变作了长安奇谈,新科状元在春闱揭榜那日让人活活打死可谓闻所未闻。喜事变丧事,延祚坊本就惨淡的街道又添新的缟素幡子和白灯笼,被淋湿后有气无力地耷拉在雨中。
“陛下没有龙颜大怒?”
“这可是他的新科状元啊!”
“听说涉及安将军、右相和吉大人,我也想知道此事该如何收场。”
三月初十依旧在下雨,吉温拖着三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进了大理寺三司会审的公堂,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四处流淌,所有人都嫌恶地捂住鼻子,除了御史中丞敖丙和前来堂听的金吾卫将军李哪吒。
敖丙高坐堂上,淡淡地询问吉温:“这便是害死新科状元程啸虎的恶徒么?”
吉温拭去额角水珠:“正是。此三人上月已被我烧了奴籍,赶出府去,有家中亲眷和百余奴仆为证。但我实在想不到他们竟胆大包天杀害了状元郎,于是便做主将三人拿住,先行用了刑!”
“吉大人用刑的手段了得,”李哪吒说,“不仅我金吾卫,刑部和大理寺也自愧不如。”
三人的颅骨尽碎,手脚筋络全让利器挑断,舌头被反复割了许多次,撬开的口中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肉。每人腹中一个斗大的血窟窿,肠肚都不剩下半寸。
吉温咧嘴笑了笑。
大理寺卿看看左边的刑部侍郎,再看看右边的御史中丞,满头冷汗。
此事天子没说严查,也没说不查,总之……他觉得在天子眼中,这案子还不如二月的傀儡案来得严重。傀儡案久无进展,他大理寺和刑部可是每日都被天子唾骂好几遍的。
但程啸虎毕竟是新科状元,又是小敖大人在国子监时的学生,他若按右相的意思轻判,只怕这新晋御史中丞要与他不依不饶啊!
正挠着头,唯恐天下不乱的刑部侍郎发问:“诸位,如何判呐?”
大理寺卿磕磕巴巴道:“此案乃……乃斗殴杀伤之罪,当判三恶徒流刑或斩刑,只是……只是现在三人都死透了,倒也不必再判一次。至于吉……吉大人……这三人算不算吉大人的家奴,还请两位大人定夺……”
刑部侍郎立刻端起茶水一顿牛饮,佯装没听到似的。
敖丙轻笑一声:“吉大人早将烧毁三人奴籍,将他们赶出了府,有百人可证,自然不算吉大人的家奴。”
大理寺卿向敖丙投去不可思议的目光。
刑部侍郎咳嗽一声,问李哪吒:“小将军……或有什么建议吗?”
李哪吒嫉恶如仇的火爆性子在城中也是出名的,今日他既来了,判案便绕不过他去。
没想到李哪吒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虎头披膊上的落尘:“既与吉大人无关,恶徒也已伏法,案子趁早审结也好,状元郎的家人还等着将棺木下葬。”
“那是自然的,”大理寺卿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审结,审结,立刻审结。”
棺材在雨中停了半日,棺盖上的雕花已淋湿了。
小哑巴牵着程木匠的手,等二人拿来大理寺的文书。
程木匠眉开眼笑:“是小敖大人和小李将军来了!”
随后又趴在棺材上大声地喊:“吾儿啸虎,今年二十有八,是天宝二年新科状元!”
小哑巴使劲儿把他拉走。
被雨水浸湿的泥土渐渐盖住棺身,李哪吒撑伞点了个火盆,撕碎手中的文书,洒进火中。
敖丙抱着几刀最顶级的宣城熟纸,蹲在火盆边,一张一张地揭了烧。这实在很浪费,他知道,但程啸虎文章作得好,又擅画画,不管他去了哪里,敖丙都不愿纸再变成对他来说很贵的东西。
除了几个老街坊,再没有前来送别的人。
寒门状元离世,皇城中连一纸悼文都不曾发。明眼人看懂了这不痛不痒的意思,状元年年有,这一位住在延祚坊,所以并不太重要。
“吾儿啸虎,今年二十有八,是天宝二年新科状元!”
程木匠没找到棺材,便抱着新插在泥土里的墓碑,摩挲着上头的名字,开心地笑,一遍一遍地重复,直到声音变得嘶哑:
“吾儿啸虎,今年二十有八,是天宝二年新科状元!”
雨水顺着崭新的石碑往下淌,从“程”字温柔的一撇流入,从“虎”字刚毅的弯钩流出。
托人送走程木匠和小哑巴后,两人携了手在雨中行走。
“藩镇重臣,平卢节度使,天子最器重的边将。”李哪吒扭头看敖丙的侧脸,“你怕不怕?”
“明鉴院没教过我如何去怕。”
敖丙的目光和他相撞,穿过风雨,眸光缠在一起。
李哪吒的手收紧:“那得开始计划了。下月平卢节度留后院竣工,安禄山将主持仪式,到时候有御赐大宴,城中名流贵族皆至,会是最热闹也最混乱的一晚。”
“还有多久留给我们筹谋?”
“二十二日。”
“够了。”敖丙说,“明日就通知少游长卿和薛鹰开始准备,四月初二夜,我们动手。”
“如此……”李哪吒想了想,认真地问,“这样凶险壮浪的计划,是不是该有个名字?”
“四月初二,明鉴院故人刺杀安禄山。”
敖丙一字一顿地说。
“因此,这个计划,名为刺山。”
Chapter 35: 攀玉树
Summary:
中秋团圆夜,人月两相欢,不知道为什么脚就踩下油门上了高速,事已至此藕饼99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35
薛鹰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黑旗铺子时,其余四人已经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她接过刘长卿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从怀中掏出一卷纸,上面的墨迹蹭得很花,是她匆匆抄录时不小心留下的痕迹。
“这是四月初二节度使留后院御赐大宴的流程和所有的细节,我都抄下来了。”她将纸卷展开,对胜业坊的方向拜了一拜,“感谢我爹升任光禄寺卿后还算兢兢业业,遇到这种赶时间的大事情愿意将公文带回家处理。”
三月廿三,黑旗铺子的木桌上终于摆齐了长安舆图、留后院地形图、宾客名单与御宴流程。
薛鹰本还去程啸虎坟前摘了一朵小花儿,此时正想拿出来给几人看,却发现席间气氛有些不对。李哪吒捏着茶杯看向窗外,一言不发,敖丙垂头盯着桌面,眉头蹙得很紧。
刘长卿和魏少游挤在一起,谁也没敢先说话。
“怎么了,吵架了?”薛鹰绕过李哪吒,挤到魏少游身边,小声地问。
魏少游伸手挡着,凑到她耳边说:“很难说,感觉两人都不想活的样子。”
“啊?”薛鹰瞪大眼睛。
安禄山回长安后一直留在宫中养伤,听说太医署去了十二个太医,日日夜夜地盯着,比伺候宫里的娘娘们还上心。又听说天子还拟了新的封赏,有意嘱安禄山兼领河东节度使之职。
在宫中行刺困难重重,放他回了边境,再想自万军之中取他首级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几人都心知肚明,四月初二的大宴之夜是唯一的机会。
敖丙与刘长卿在宾客名单上,魏少游那晚也会随李林甫同往,李哪吒接了帖子,但他尚未回复。
如何制造混乱?如何接近目标?如何刺杀安禄山?之后的逃跑路线如何?谁来策应?谁来清理现场?
所有事情都尚未讨论清楚,李哪吒和敖丙却因“谁来动手”争红了脸。
“自然是我来。”敖丙说,“你那晚巡城,我从留后院往南逃离,你到时候接应我就可以。”
“接应?”李哪吒握紧拳头,“不可能,安禄山必须死在我手里。你们在前面拖延些时间,我自能脱身。”
魏少游本想劝两人先拟出周密计划再做决定,可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声音越来越大,空气中火药味弥漫开来。
“那般危险的事情,还和从前在明鉴院一样,争着抢着做。”魏少游对薛鹰叹息,“是不是两人都不想活了?”
薛鹰却想起那日两人缠在一起的衣角与停在巷口的马车。此事若发生在来瑱与她之间,又当如何?来瑱一定拉着她不许赴险,她也会甘心以命换来瑱一命。
于是她摇摇头:“不是不想活,只是不想对方死。”
魏少游和刘长卿听得茫然,她忽然猛地一拍桌子:“喂!”
红眼睛和蓝眼睛从无法明言的纠缠和愠怒中回过神来,同时看向她。
薛鹰咧嘴一笑:“闹什么脾气?诸位好好看看这大宴流程,我研究了一夜,发现我家薛大人愣是将整个流程搞得天衣无缝,从迎宾到散场,当晚甚至还有一队羽林军来接安禄山回宫。你们争个什么劲儿?从头到尾,谁能在无人之处靠近安禄山半分?”
半城官员名流齐聚,宴会由光禄寺承办,定是无比风光热闹。
“所以才需要制造混乱。”魏少游拿起薛鹰抄录的流程仔细看一遍,指着其中几处,“比如这里,花间楼伶人入场……还有这里……御赐瑰宝展示……以及这里,安禄山换衫作胡旋舞……”
刘长卿点破他心思:“在禁军环伺的留后院里作乱,有些困难。”
敖丙接过那张纸看了又看,问薛鹰:“宫里赏赐了什么东西?”
“具体的内容我没找着,那不属于光禄寺的职责。”薛鹰道,“不过我爹提过一嘴,南熏阁里不少好东西都赏了,有大食来的金玉兽首酒壶、南海进贡的随侯珠,还有什么越窑的秘色瓷。”
敖丙沉吟半晌:“随侯珠我曾听过的,在暗夜里能发出幽光,如掌中一枚圆月。诸位,我们的机会也许就在那一刻。”
刘长卿悟到了敖丙的意思:“你是说……”
“若要观珠,厅中须得灯火尽熄,是当夜最好的机会。”敖丙扭头看向李哪吒,“如果到时候留后院乱作一团,身在现场的我们便是执行刺杀任务的最佳人选。哪吒,我们需要你按这份流程上的时间在那一刻支开坊间巡逻的金吾卫,再想办法瞒过羽林军的眼睛,于平康坊南接应。”
薛鹰见李哪吒依旧不言语,只好劝道:“三哥,这确实是目前看来最好的法子了。”
李哪吒起身拿起佩刀就往外走,升腾的怒意似有了形,一身明光铠因他步子太大哗哗作响,英姿飒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糊涂巷的另一端。
敖丙垂眸看着桌面,良久,轻声道:“都散了吧。”
夜渐渐深沉,亥时,将军府的院墙处传来动静。
修长清隽的白色身影越过墙头翩然落地,正好落在后院中的一丛花间,激起花与叶一阵摇晃。
房中原本亮着的油灯却在同一时间熄灭。
敖丙拂去袍角尘土,推门进去,走到里间榻前。他在昏暗夜色中见油灯的灯芯还冒着一缕青烟,李哪吒背对他躺着,动也不动。
他坐在榻边,伸手触了触枕间的黑发,轻声道:“哪有你这样披甲睡觉的?”
李哪吒不说话。
他又问:“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李哪吒还是不说话。
“有些话白天里不能明言,我现在与你说,好不好?”敖丙的声音比夜空中时隐时现的月色更温柔,“除了之前提及的理由,还有一件事。哪吒,这几年里边境动荡,张守珪和裴旻告老,王忠嗣和盖嘉运被贬,高仙芝、李光弼与哥舒翰虽有战功,但资质始终差了一些,况且三人都是藩将。一眼看去,除了镇守天山的来曜,朝廷已是将才凋敝,谁能为大唐守住国门?”
“可是哪吒,你能。你难道甘愿一生困在长安城里汲汲营营?所以我不能让你因刺杀安禄山一事涉险太多,你可有想过,安禄山一旦死在我们手里,朝野将会动荡成什么模样?”
“到了那日,长安城中必将迎来最严苛的大搜捕与大清洗,我担心你被牵连其中。要知道,契丹残部虽亡,却仍有靺鞨人与奚人如狼似虎环伺,平卢兵马谁来接手?幽州燕州营州,那一方百姓的安宁谁来庇护?只有你。”
“你生来就是要策马长驱、绍土护疆的那一颗星。”
李哪吒依旧沉默。
敖丙轻拍他右臂的虎头披膊,笑道:“我没有金吾卫的手令文书,知道我今晚从颁政坊前来你这里费了多少工夫吗?甚至还去花间楼佯装喝了一顿,搭了他们的马车才进了胜业坊。只怕不出三日,御史中丞独自喝花酒的事就要传遍长安了。”
因此白袍上染了杏花混檀香的气息,花间楼一年四季皆有雅意。
“所以你还不想理我吗?倔脾气怎么和从前一样,一点儿都不改。”敖丙俯下身去,蓝发从李哪吒耳边拂过,“不过……我今夜带了那盒香来。你要是不喜欢花间楼的气味,点了香就能盖过去。”
“我在东耳房等你,等到你愿意与我说话为止。”
啪,香盒打开,香炉燃起,敖丙起身走远。
躺在黑暗中的李哪吒终于忍不住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这明光铠真要命,穿着装睡一会儿如同挨了顿毒打似的,浑身都硌得疼。
今日之事令他心里难过,憋了一肚子火回将军府。
他反复回想,发现自己无论如何说服不了固执的敖丙,也记得两人曾说过的话,敖丙不是脆弱的、需要被他保护的白瓷。
可刺杀安禄山是何等凶险的事情,让他袖手站在深夜的街头,只能远远地接应,他做不到。如果明鉴院必须有一个人的手要沾满血,那应该是他才对。
奇异的幽香在床榻前升腾,袅袅一缕白烟散开,游荡至他鼻尖。
是不太熟悉的草木清幽,但他知道这是什么香。
心跳瞬间变得很快,血液也情难自禁地沸腾起来。
敖丙坐在东耳房外间的书桌前,点上灯后发现桌上有堆叠整齐的一摞东西,还没来得及细看,脚步声匆匆响起,房门被猛地推开。
李哪吒出现在灯火的阴影中,一身铠甲穿戴整齐,甚至佩刀都未解——也许从回房开始便枯坐在床边,直到深夜。
敖丙起身:“你终于肯……”
话没有说完,门口的李哪吒忽然大踏步往前,伸手扣住他胳膊,将他从桌边拽离。砰的一声,敖丙后背撞上门边一堵墙,李哪吒的身躯遮住了本就不太明亮的光线,不容反抗的亲吻落下来。
尖锐虎牙咬破了敖丙唇角,血腥气息不知为何令李哪吒更兴奋了,伸手按在敖丙身侧将他圈在其中,继续不讲理地撬开那柔软的唇齿。
急促呼吸声响起的时候他做好了被敖丙推开或者被踹一脚的准备,可蓝眼睛中的光芒从微微惊愕到涌起水波不过瞬息之间,敖丙没说话,双手捧起他英挺的侧脸,予他绵长的回吻。
他喘息着攫取敖丙口中每一丝一缕令他沉迷的气息,直到身体里燃起炽烈的热度。
敖丙抬眼看他,看到红眼睛里的爱火、泪光和一丝委屈。
微凉的指尖划过李哪吒眼尾:“我刚才说的话都听到了吗?别与我生气了。”
“我没有……”
今夜第一句话说出口,沙哑中带着哽咽。
敖丙擦去唇角一抹血,静静地看他。
从十二岁那年开始,他就站在遥远的地方这样看李哪吒,看他奔跑,看他笑闹,看他和自己一起,一岁一岁地长高长大。哪怕天地间万物都消亡,他也希望自己能永远这样看着他。
寻常的一对爱侣拌嘴,多得是鸡毛蒜皮的理由。而他们在今夜之前试图争夺的,却是一种比对方更易赴死的可能性。
李哪吒紧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回到书桌旁。
桌上的东西摆放得整齐,是小李将军用了不知道多久一样一样摞起来的。
“这是将军府的两处门钥匙和库房钥匙。”李哪吒指着最上头的锦盒说,“然后是佟管事和六婆的奴契,他俩不肯走,但人不能一直为奴,总有一天应该自由的。”
“下方压的是账本,我的俸禄赏银和府上开支都写着,佟管事还自作主张替我添置了长安城郊的田地和宅子,房契地契都在其中了。”
“红绸里包了都督府的一些小东西,有父母给的玉牌、两个哥哥赠的平安符、出生时戴过的长命锁。信袋里有金吾卫的鱼符,还有老师留给我的书信。”
“最下面的木盒里装着狗儿铃。”
他疲惫地垂头,靠在敖丙肩上:“敖丙,我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这些是从三月初十那日开始整理的,本想今日都给你。”
敖丙听懂了他的话外之意,眼眶一酸,正想说句傻子,可小李将军又抢先一步掉了眼泪,哽咽着说:“你别去,我怕你有事。”
“哪吒……”
“你让我去,求你了。”
敖丙伸手轻抚他黑发,终究还是没忍住:“傻子。”
“嗯。”
“我刚才与你说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啊。”
“听到了。”李哪吒说,“可是敖丙,你有没有想过,更需要骠勇边将的人……是百姓,还是天子?”
敖丙怔愣了一瞬。
“你成日抱着姚崇的书,你定然明白姚相三十年前对天子说了什么。”
“天子许诺姚相,数十年不求边功。”敖丙回答。
“无论你今日答不答应,你都记住,若你有事,我绝不独活。”李哪吒的声音里夹杂着沙哑的颤抖,“你不许替我筹谋这般那般的未来,在边军建功立业无非是踩着他人的骨血,为天子的江山筑高台,那样的风景究竟有什么好看?”
这一刻敖丙忽觉得眼前的小李将军有些陌生。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再相信边境战事能有真正的凯旋,幼稚的梦想在某些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悄然凋落。
英俊的眉目间有了成熟的模样,原来真正的长大只在一瞬间。
但他们从来不曾真的陌生过,敖丙原以为自己是想得更多的那一个,总要守护那个出将入相的诺言,可是那些关于长安的美好幻想分明已不声不响地裂开,是李哪吒毫不留情地率先点破。
他揽住李哪吒垂在他肩上的脑袋,轻轻地笑起来。
“不会有事。”他问,“哪吒,你信不信我?”
“嗯。”
“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其实……”话没说完,他感受到侧颈处火热混乱的呼吸,这让他的心跳也乱了一拍。
“你又想说什么?”李哪吒闷闷地问他。
“小李将军,这身铠甲穿了整天,累是不累?”敖丙忽然抓住他铠甲束带,将他拉得更近,凑到他耳边,“我来为你解甲。”
李哪吒目光一滞。
厚重的明光铠层层剥落,直到裙甲与披膊也落地,露出里头的黑色襕袍,敖丙抬手覆上他颈间铜扣,白皙手指来回捻动,只是那铜扣如同和敖丙有仇一般,来来去去都解不开。
李哪吒眼尾通红地看着眼前人:“在这件事上总是这么笨。”
“……你自己来。”敖丙红着脸扭头。
“笨就多练。”李哪吒按住他的手,“练到会为止。”
“我去哪里练?”
“找我练。”他顿了顿,又强调道,“而且只能找我练。”
被铜扣看管得严实的襕袍不知在两人手中来回推拉了多久,终于松垮垮落了地。两人交缠着亲吻,李哪吒抱起敖丙放至书桌上,扯开那一身染了香的白袍。
欲望的火焰烧热了这里原本宁静的空气,李哪吒闻见满室的异香,盖过敖丙颈间的青松气息,钻进他心底深处,点燃了他。
他去捉敖丙双腿,那双修长的腿却灵蛇一般分开,再缠上他赤裸的腰,招揽着他再靠近些。敖丙仰着头,一手斜斜撑在桌面上,一手环住李哪吒后颈,喘息声随着李哪吒自上往下的舔舐动作渐渐变重。
白袍与蓝发就这么一半挂在肩头,一半垂在身后,无穷无尽的痒意钻进心头,他也被欲望敲打得理智全无,只低声断续唤李哪吒的名字,任由舌尖拂过耳垂、锁骨、乳尖,再往下滑到更隐秘的地方。他腿间早被李哪吒抚弄得无比敏感,只是磨蹭两下,便忍不住浑身颤抖。
“哪吒,”他急促喘息着发出邀请,双腿缠得更紧,“……快些进来。”
“进哪里来?”李哪吒抬起头,一口咬住他耳垂,“你们御史台说话总是这么弯弯绕绕,叫人听不明白。”
敖丙侧头看向那双红眼睛,咬着嘴唇道:“你装什么听不懂?”
“请小敖大人明示。”李哪吒将他搂紧几分,粗大硬挺的性器抵到他腿间,在囊袋处蹭了又蹭,说话也哑着嗓子,“今晚有人翻墙入我将军府,脱我甲胄,你说,要不要将这狂徒扭送金吾卫大狱?”
敖丙看了他一阵子,忽压低声音:“自然要的,最好由小李将军剥了那狂徒衣衫,亲自审问。若寻常手段都不行……我的小李将军还有别的武器。”
说话间,左手探到李哪吒身前,轻按了按昂扬冠首,清亮液体顺着手指流到掌心的伤疤上。
“小李将军,今夜在此上刑,可好?”
李哪吒再说不出半句话来,他早被这把火折磨得快疯了,甚至不再有耐心温柔而缓慢地探索。敖丙身子微微后倾,他便用力地顶入,顶出一声夹杂了无上欢愉的缠绵呻吟,这声音比空气中的异香更令他难以自持,腰胯间的动作愈发大了。
敖丙一只手已在桌面上撑不住,只能双臂环抱着他,任由他野蛮地顶弄抽插,搅出淫靡水色,和一声一声黏腻的“小李将军”混在一起。
“如此上刑,用处不大啊……”李哪吒一手掐住敖丙的腿,掐出鲜艳红痕,“这狂徒全身上下都硬着,看来是打算吃上一整夜的苦了。”
“胡说……”敖丙断断续续地回应,“哪来的一整夜……”
李哪吒笑:“以往是疼惜我家小敖大人,不忍折磨太久。今夜既是不知来历的狂徒,便别想在天亮前好端端走出将军府去。”
他一把揽住敖丙后腰,用尽全身力气一顶。这一次顶到了身体最深处,敖丙的水蓝色瞳孔骤然放大,眼见要颤抖着往后倒,李哪吒将他捞在怀里:“不许跑,缠紧些。”
敖丙双腿挂缠在他腰间,他伸了双臂抱起敖丙离开书桌,往门外走。
“你做什么?!”敖丙惊讶地低声呼喊。要知道,将军府可不止住了他李哪吒一人。
“你都敢翻墙,还敢给我点香,现在怕什么?”李哪吒抱紧怀中人,白袍交缠在两人身躯之中。他还插在敖丙身体里,每走一步都是极致的深入和绞弄,令他头晕目眩。
“什么香……”敖丙挂在他赤裸腰身上,体内灭顶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他努力攀着李哪吒肩膀,蓝发胡乱垂落,“哪吒别这样……太深……太深了……”
将军府的后院有一方造景的小池子,池中清澈,遍布游鱼水草。
“看。”
李哪吒将敖丙放在池边柔软的青草上,让他趴跪着背对自己,看向池塘的水面。
滚烫欲根再次从后面没入。
时隐时现的月光映出水面上两张被欲火烧透的脸,敖丙看见沉溺在爱中的自己是怎么不知羞地扭动着腰身迎合,又是怎么被一次次撞得失神,蓝发丝丝缕缕落入水中。
“哪吒……”他对水面伸出手。
“今夜该叫什么?”李哪吒跪在身后,掐着他的腰。
“小李将军……”指尖触到水面,搅碎自己羞红的脸,敖丙重又生出了隐秘的兴奋感,喘息道,“入得太深了,小李将军……若明日进了衙署,在众人面前也要这般折磨我吗?”
这画面在李哪吒脑中炸开,他开始疯狂地顶弄:“御史台的各位究竟知不知道他们两袖清风的小敖大人背地里如此不知羞……下次与我野合时,我让人击鼓,叫整个御史台都来看看,如何?”
“李哪吒,你混账……”
可是这混账确实最懂如何逗弄与掌控他的身体,他们的交合早已没有初次的青涩,两个人都渐渐摸索明白对方每一寸敏感之处,于是在澎湃爱意中抽插、顶撞、抚弄、迎合。
放荡的浪花把命运的终点推远又卷近,子时更声响起,离四月初二又近了一日。
那一天,谁会死,谁能活?
高潮汹涌而至时,李哪吒垂头埋在敖丙背后,不受控制的眼泪骤然滚落。
“敖丙。”他呢喃着这个名字。
“我在……”
“都是你的。”他哽咽着说,“书桌上的一切,还有我,都是你的。敖丙,把这一切都拿走吧。”
“嗯。”敖丙伸手至身后,轻轻抓住他的手。
“你快宣布,你拥有我。”李哪吒急切地说。他已经忍不了多久,身下阵阵涌起的快意令他不太清醒地沉沦,可他一定要听到敖丙说出口。
“你是我的。”敖丙夹杂喘息的声音传来,“我拥有你的全部,李哪吒。”
他哭出声音来。
如同得到了诸天神佛的怜爱或赦免,这一刻他放任自己从时刻紧绷的复仇中解脱,繁复诡异的人间只余下他和敖丙,他们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相爱。
许久之后,敖丙转过身来,擦去他的泪痕,轻声说:“小李将军,出去……”
“不。”他重将敖丙压在身下,“我说过,这一夜没那么快结束。”
直到天边渐渐露出一丝鱼肚白,旖旎长夜才走向尾声。
敖丙在他怀中泄过两次,疲惫地揽住他,靠在他肩头。他却不知疲倦一般践行着自己要同狂徒上刑的诺言,从池边到花丛,又重回书桌,再到榻上,直到狂徒红着眼尾求饶,水色潋滟的蓝眸写满他拒绝不了的温柔。
“还敢点香吗?”他躺在敖丙身后,将敖丙紧紧搂着,“我总惦记着风月合香这种脏东西不能一直放在你书斋里,你倒好,直接给我点了。”
敖丙一骨碌坐起来,扭头看他:“你在胡说什么?”
“小敖大人,别敢做不敢认啊。”
“我……”敖丙气得去掐他的耳朵,“我何曾给你点过风月合香?”
“那边燃着的不是风月合香是什么?”
“是三清合香!”敖丙隔着锦被踹他一脚,“我今夜来,就是想和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刺杀安禄山不一定要双手染血。”敖丙说,“我想了很久,想到了这个——三清合香能炼出破马胆,安禄山用它毒杀了老师,我们又为何不能还治其人之身?”
“你准备以牙还牙,毒杀安禄山?”李哪吒惊讶道,马上又红了耳朵,“你说……你点了香来着……”
“我今夜带三清合香来就是和你商量这个,怕你不喜欢花间楼的气息,想着三清合香我们还有一些存货,这才点了香,想盖过那杏花味儿。”敖丙偎在他怀中笑起来,“原来有人以为自己中了催情香啊?难怪今夜这般勇猛。”
“哪有……”
“而且还哭了。”
“没有。”
敖丙忽然温柔地与他十指交握:“哪吒,我们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再也回不了头。这一次如果成功,你在平康坊的暗夜里接住我,我们再去骊山看一看万古镜中新的未来。如果失败,你会后悔与我在长安相遇、相识……相爱过吗?”
李哪吒一动不动,坚定地回看敖丙,
“你拥有我的全部。”他说,“从头到尾,我一刻也未曾后悔过。”
Notes:
一些注释:
十事疏:唐玄宗开元初年,名相姚崇提出十条施政原则,包括限制宦官参政、禁止外戚干政、停止边功扩张、废除苛捐杂税等具体政策 。唐玄宗全盘采纳,自此开启了之后的开元盛世。三十年后的天宝年间,朝堂上已几乎见不到姚崇十事疏的影子。
Chapter 36: 天狼灭(上)
Summary:
超长章节,分了上下,复工复学愉快!
Chapter Text
36
平卢节度使留后院修筑在靖善坊最中心的位置,一墙之隔便是赫赫有名的大兴善寺。佛号庄严,香火缭绕,可惜结出的因果翻不过墙去。
李哪吒带队刚巡至留后院侧门,便撞见王蔚和他的羽林军,足足二百人,愣是将个硕大的留后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阵仗不小啊。”李哪吒沉沉看向王蔚,“也不知今夜这里究竟是在宴饮还是在打仗。”
王蔚面无表情地回答:“奉旨护卫。”
留后院的正门处已有许多官员名流在等待。为保护安禄山,王蔚设置了岗哨,羽林军士正拎着一个个篮子,要求所有赴宴者将身上所携带武器、饰品及一应被视作“不合适”的东西暂存篮中。
和另几位翰林待诏一同前来的刘长卿笑着问道:“连我这香囊也得取下么?”
“抱歉,必须取下,暂存此处。”披甲的士兵将篮子举到他面前,递过一块刻了数字的木牌,“宴会结束后凭牌取物。对了,大人,请抬起双臂,我们需得搜查一番。腰带、束冠与靴子也要查看。”
李哪吒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对王蔚皱眉道:“何至于此?今夜连右相都来,难道你羽林军真敢一个个搜过去?王蔚,得罪人的事情少做。”
王蔚依旧面无表情:“我是不喜欢得罪人,但今夜的一切并非我说了算。”
他自怀中摸出一卷明黄帛书在李哪吒面前晃了晃:“用尽一切手段护安禄山周全,此乃圣旨。就算是右相来了,也要被搜上一搜的。”
李哪吒嗯了一声,带队继续往前巡。
不太妙。
他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有些突突地跳。
敖丙出现在门前,交出了腰间玉佩和袖中半盒药丸——那是提前提炼好的破马胆,只是没想到今夜羽林军拦路,任何可疑的东西都带不进去。
两人目光交汇一瞬,李哪吒担忧地看去,敖丙微微颔首,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魏少游在一旁替李林甫叫骂:“搜右相大人的身?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
“哎,少游无碍。”李林甫大方地抬起手,“城中势力盘根错节,圣人担心有人在大将军养伤时对他不利,是极有道理的。”
待羽林军搜完李林甫,魏少游跟在他后头就往里走,却被一把拉住:“请抬起双臂。”
他的一柄短剑和挂在腰间的小小金算盘落入篮中,只能骂骂咧咧地往前追了几步,再次追到李林甫身后。
李哪吒目送三人消失在留后院的门口,扭头驭马继续前行。乌影的腿伤已经痊愈,方才遥遥地见了敖丙便亲昵地想冲上去,要不是他使劲儿勒缰,只怕两人的关系当场就要暴露。
“别乱撒欢儿。”他轻拍乌影脖颈,“今夜会比想象中更艰难。”
留后院的主厅极尽气派,比花萼相辉楼还大些。一张可坐数十人的长桌摆在正中,权贵和有品级的官员依次入座,其余人等则在两侧的数张小方桌旁坐下。
刘长卿挑了个离主桌最近的位置,看向不远处的敖丙。敖丙眼神波澜不惊地掠过他,扫了一眼主桌首座两侧的香炉。
被羽林军收走的仅仅是备用物,他们真正的计划早已布置在厅中。
这些日子薛鹰一反常态地每天看望她那忙得晕头转向的老父亲,获得了一些指手画脚的权利。光禄寺平日里行事有严格的流程供执行,但留后院的御宴赏得模糊,薛向宗一时间连个参考都找不着。
平日里家都懒得回的女儿此刻提出了贴心的建议:“主桌旁燃的龙涎紫檀香是宫里的御用物品,留后院再怎么圣眷浓宠也不该用这等皇家焚香,爹,你这是逾矩,御史台那帮家伙可盯着你呢。待雷厉风行的小敖大人参你一本,陛下怒了,将你贬谪岭南,怕不怕?”
薛向宗摸一把冷汗:“乖乖,那你说如何?”
“三清合香就很好。”薛鹰道,“是民间的顶级制香,数量极其稀少,有清幽贵气,而且它是胡香,里头参了突厥和粟特的香料,大将军肯定喜爱啊!”
于是留后院里燃上了薛向宗好不容易寻来的三清合香,两个鎏金高香炉离安禄山那张特意加宽过的座椅很近,一左一右,如守护神一般。
待到所有赴宴者入内,值守的羽林军士兵揉了揉疲惫的眼睛,对同伴抱怨道:“累煞人也!今夜也不知道里头喝到什么时候,还要在此处干等到深夜……”
同伴笑道:“倒也无碍,你看不远处的新丰居还开着,听闻卢老板体恤我们值守辛苦,许诺羽林军今日换值时去新丰居吃饭不掏一文钱,头儿也准许了,只要不喝酒耽误公事就行。”
“还有这等好事?”
“咱们可是羽林军啊,谁都想巴结一番的。”
说话间一个矮小的身影在两人眼角余光中一晃而过,他们同时扭头看了看,没见到人,倒也不在意,心想也许只是谁家的顽童来凑热闹而已。
酉正,御宴开始。
两个侍女搀扶着安禄山肥胖的身躯出现在主厅。营州战事过去月余,安禄山身上的伤口已愈合得七七八八,只是左眼变作一个巨大的黑洞,阴森森地似要把每一个好奇张望的人都吸进去。
但他没有任何要遮掩的意思。
单骑杀穿契丹王庭——他已向这天下证明谁才是草原上真正的狼王,黑洞下方狰狞的箭痕如太阳鸟的尾羽,失去的眼睛会重新在东方的地平线升起。
天子虽未亲至,但御宴规格与宫中大宴一致。光禄寺巧妙地安排好了一切,御赐酒坛早早地堆在偏厅,宫里赏来的点心和冷盘点缀在席间,皆用名窑白瓷碗碟盛放,辉煌夺目。
李林甫起身祝酒:“恭喜大将军。”
“恭喜大将军!”所有宾客同时举起酒盏。
至于究竟在恭喜什么,人人心中有自己的算盘。
魏少游和刘长卿坐在不同的方向,他那张方桌离安禄山最远,在长桌的桌尾。
旁边是一个铺了缎面的木架,迟些时候展示御赐宝贝用的。
李林甫昨日差他去宫里给安禄山送礼,碰了一鼻子灰。这是彻彻底底的发迹,从安禄山拎着弥陀的人头重回兴庆殿的那一刻起,狼王就已乘云登天,不再需要攀附长安的大树。
因此右相这杯酒敬得不情不愿,保持最后一点笑容已算老狐狸的体面。
典当铺的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魏少游在暗处盯着,摸清了整个私库运作的关键人物乃是吉温。若李林甫一直信任吉温,他就休想再靠近真相一步。
和敖丙说的一样,吉温也非死不可。
机智的魏少游没有放过任何一丝暗藏在几人之间的嫌隙,此时有人与他闲聊,他回应了几句便继续扭头看向敖丙和刘长卿的方向。
他们两个的座位离得近,香炉中的三清合香已经燃起。
还有什么下手的法子?
砰的一声,刘长卿不小心将桌上一个白瓷碟子拂落在地,碎片零散飞溅了很远,其中一片碎瓷崩在敖丙脚边。
几个在后方待命的宫人匆匆跑过来收拾,敖丙岿然不动,白袍衣角轻轻盖住脚边碎瓷。
宫人将地上的碎片扫做一堆,为首的宦官跪在地上,开始一片片地拼。
“这是做什么?”刘长卿疑惑道。
小宦官赔笑道:“得了圣旨,任何可能伤害大将军的器物都要检查仔细,像这样锋利的东西需得找全了碎片方能收走。”
刘长卿的眉头拧起。
瓷碟被拼回缺了一块的原样,敖丙在不远处笑了笑:“还有块碎片在这里。”
小宦官感激不尽:“多谢御史中丞大人。”
宴会风平浪静地继续。
花间楼的伶人们来了。敖丙见到十来个舞姬,她们簇拥着抱琵琶的兰笑蕊款款入场,舞姬在厅外铺了牡丹花毯的院中起舞,兰笑蕊则一路走到厅中的长桌之首。
安禄山伸手去拉她的玉手:“大名鼎鼎的兰美人来了啊!”
“难为大将军还惦记着,可还记得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兰笑蕊在他怀中娇笑。
“记得个屁,你那花间楼我就没去过几次,破规矩多得很,惹人烦。”
“今时不同往日。”兰笑蕊趴在他耳边说,“您已登了天,再不用守什么规矩。”
珍馐玉馔流水似的端上桌,院内的宫人和院外的羽林军仍寸步不离地守着,每道菜肴和每壶酒都得由宦官先试过毒方可饮食,兰笑蕊咯咯地笑:“看,大将军,您就是这里的规矩。”
墙头忽然掠过一个小小黑影,两名羽林军立刻冲进前院,目光警惕。
“哎,怕什么?是隔壁大兴善寺的猫。”安禄山伸展一边胳膊,靠在沉香木大椅上,懒懒地说,“那帮老和尚平日里就爱喂些野猫,寺中斋菜油荤不沾,如何将猫儿喂得肥啊?”
“那自然,用不了多久,只怕猫儿都要往大将军的留后院来了!”人群中有人奉承。
安禄山仰天大笑。
“哎哟,不好了。”一个宫人匆匆跑进来,神情为难,“也不知道是不是野猫作怪,盛御酒的大酒缸破了一个,里头的酒都流地上了!”
宫里一共赐了三个酒缸,若破了一个就意味着今夜的酒铁定不够喝了。
安禄山揽住兰笑蕊纤腰,笑问道:“美人,这该如何是好?”
“对面不就是新丰居吗?”兰笑蕊嗔怪道,“卢四平的新丰陈酿虽比不上御赐贡酒,也是长安城里一等一的货色了。花间楼的好酒便一直都是新丰居供的。”
“美人高见,新丰居!”安禄山一拍大腿,招呼小宦官,“去,速去新丰居沽酒,要卢四平的顶级陈酿。”
小宦官为难道:“御宴不应外食。”
“酒缸漏了,把你扔进去堵上?”安禄山不悦道,“再敢顶嘴,明日让高大人发落你。”
小宦官识趣地闭了嘴,转身飞快地往新丰居跑。
半炷香的功夫,羽林精锐抬着新丰居的酒缸送进了偏厅。
与酒缸一起来的还有卢四平特意准备的冰块。他在朱雀大街经营十余年,早已是长安巨富,因此新丰居有自己的藏冰窖。
冰块比酒盏略小一圈,由专门的匠人精心雕琢成十二种生肖兽头的形状,每个冰块里头还冻了一枚莹白饱满的荔枝果肉,看得人啧啧称奇。
人群中传来私语:“新丰居卢老板为了巴结大将军,下了血本啊。”
小宦官不敢怠慢,验过缸中酒后又开始验冰块。
几个宫人随机挑了几块冰,咯吱咯吱地嚼碎,只觉得在这个微微有些燥热的暮春夜里忽然被剔透冰块和清香荔枝沁脾,忍不住都露出了陶醉神情。
安禄山一挥手:“分酒!”
小宦官拿着长柄瓷勺在兽头冰块里扒拉着,又一次露出为难的神情。
有不少龙头冰块。
卢四平是外郭城的商人,不懂规矩倒也罢了,他是宫里来的掌事宦官,对僭越一事极为敏感,这象征皇家的龙头冰块哪敢轻易分给席间众人?
安禄山斜斜往冰钵里看了一眼,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酒盏。
“入我杯中。”他狂妄地说。
“是。”
“哐当”,冰块落入酒盏,溅起新丰酒阵阵醇香,飘扬入夜。
敖丙看向手中杯,他分到的冰块是一个精雕细琢的小狗头,眼神坚毅地看着远方,这让他没来由想起此时不知巡到了何处的李哪吒。
他的小李将军不爱吃荔枝,嫌甜,但加了冰块的新丰酒可以豪气地灌下好几壶。
这一夜变数太多,宴席上的三人熬到现在连个放血的工具都寻不着。
但不要紧,今夜安禄山必将死在他们手里。
天地间忽然响起一阵沉闷的轰隆动静,安禄山皱眉:“雷声起了,可是要下雨?”
“今夜的风燥得很,不会下雨。”李林甫饮下杯中酒,淡淡道,“大将军久居边塞,不熟悉长安天气,只不过旱地春雷罢了。”
酒盏在安禄山手中转了一圈,递到兰笑蕊嘴边。
“兰美人知不知,圣人担忧我受人谋害,今夜专派了宫人和羽林军前来照拂。这杯酒试过了,无毒,美人饮一口。”
兰笑蕊的红唇染了牡丹艳色,虽不似从前那般娇俏丰腴,但年纪大了些,反而愈发有仙肌玉骨之姿。
她接过酒盏啜饮半杯,复递给安禄山,眼中波光潋滟。
安禄山噙住她留下的口脂唇印,满意地一饮而尽,冰块顺喉头滑入腹中,带着难言的清凉美妙。
“大将军,听曲儿吗?”兰笑蕊问他。
“美人今夜想弹唱什么曲儿?”
“秦王破阵曲。”
兰笑蕊起身,抱起她的琵琶,一步一步往厅外走去。
长安城里从没有人单单用一把琵琶就能弹奏《秦王破阵曲》,无鼓无角,也没有武夫呼喝起舞。
可兰笑蕊偏偏能奏出犀利的声音来。
曲颈琵琶模样美艳,弹弦却铮铮昂扬,与暗夜里的风雷声一拍即合。
一抹一挑,秦王李世民驱马上阵;一拢一捻,十万天策军踏地震天。
敖丙看着杯中冰块晃动,琵琶声在风里回荡,令他想起与李哪吒的对话。
大唐的天下是在马背上打出来的。李家皇族血脉中对拓土开疆的渴望是一个姚崇、一个张九龄就能劝服得住的吗?
门外忽传来羽林军的低声惊呼,众人皆好奇回头向门口看去,却见两个膀大腰圆的藩将提了个大铁笼前来。
笼中一头白狼愤怒呲牙,双眼燃着磷火般的绿光。
来了。
敖丙、刘长卿与魏少游齐齐坐直了身子。
“咦,怎么回事?”安禄山遥遥问道。
“回大将军,这是光禄寺的委托。”那藩将豪气地拍了拍胸脯,“薛大人说得很对,汉人有汉人庆功的法子,我们突厥人当然也得像真正的突厥人那般庆贺!这头狼是游荡在白鹿原的狼王,我们在金吾卫小李将军的帮助下蹲守了三天三夜,这才将它捉了来!”
安禄山站起身,满意地眯起右眼。
突厥的草原上从来只有一头狼王。狼王为了保住领地,要将其他公狼的脖子全部咬断,啖肉饮血,再得到万狼臣服。
因此突厥人打了胜仗归来,总是离不了那一碗狼血酒。
他们在月夜围猎草原上的狼王,将它带回大帐,一刀割了尾巴,再一刀划开脖颈,滚烫腥臭的狼血分作数碗酒,送到突厥壮士手中。
安禄山轻抚颈间的骨链。
他原先的突厥名字叫阿荤山,母亲起的,在突厥语中是战神的意思。
今夜,这如山不塌的战神终于登顶长安。
“杀狼!”
安禄山大喝一声,声音雄浑,盖过阵阵春雷,响彻云天。
“御赐瑰宝——随侯珠——到——”
同一时刻,小宦官尖尖的声音自角落传来。
宫人们走到灯火前,等待一声令下,熄灯观珠。
敖丙看向刘长卿,用嘴型轻轻说出一串难解的文字:
“下中腹,天元,左上,三三。”
Chapter 37: 天狼灭(下)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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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明鉴院的夏天来得比长安任何地方都早一些。
温柔的曲江池水最懂时节,待桃花谢了,杏花落了,倾国倾城的牡丹踩着春天的尾巴绽放出初夏的明艳。
敖丙与刘长卿坐在牡丹花丛中对弈,黑白棋子先是在棋盘中腹争斗,再转至四角三三位你追我赶,最后回到天元位厮杀不休。
李哪吒嘴痒,没有观棋不语的气度,动不动就是一句“笨蛋,不能走这边,要被吃掉啦”。敖丙瞪他,总也没用,只能在下棋时单独为他寻来果子蜜饯,将李哪吒嘴里塞满,好少说些话。
后来刘长卿在武功一课上受挫颇多,敖丙与愁眉苦脸的他坐在亭子里头,琢磨了一下午,想出个机敏的法子来。
“你将对手视作棋子,比武的场地就是个大棋盘,他进你退,他退你追。”敖丙伸手比画出一个大大的方形,“天地四方。比武的第一步,找到你的最佳天元位,进可攻,退可守。第二步,观察对手的方位,用最快速度、最短路线发起进攻。”
“说的什么东西啊,这能有用?”李哪吒不知道从哪里探出个头,蜜饯还在嘴里嚼个不休。
他不太爱吃蜜饯,但若是敖丙给的,他能从天亮嚼到天黑。
敖丙想了想:“李哪吒,你与长卿试试。”
于是两人站到院中,敖丙在身后指挥刘长卿:
“左中腹,天元!”
这是提醒刘长卿,要按照左中腹到天元的路线移动,才是首选站位。
“右下,三三。”
这是告诉刘长卿,自天元位直攻右下角三三位,便是最优路线。
刘长卿的身形变得快而敏捷,李哪吒躲闪不及,差点儿被撞了个大马趴,他怒道:“敖丙,怎么指挥外人打自己人?”
刘长卿回头看他,满脸不解:“我怎么就是外人了?你又怎么和敖丙算自己人?”
三个人中有两个突然因这话悄悄地红了耳朵。
时隔多年,因棋盘而生的暗语再度出现。刘长卿趁众人都扭头看杀狼的间隙,伸手入酒杯,将兽首冰块捏碎,捞出一小块和围棋棋子差不多大小的冰。
两把长刀扎入铁笼,割断白狼尾巴,划开白狼脖颈。它最后的哀号被埋在秦王破阵曲里,听也听不分明。
兰笑蕊专心致志地弹着琵琶,在短暂间奏时蹙眉抬袖,拂过自己红艳的唇珠。
狼血汩汩涌出,藩将按照突厥人的习俗用大酒桶接住,然后一步步提到安禄山面前。
猩红浓稠的液体还带着温度,藩将举酒桶过头,如杂耍艺人般将狼血注入安禄山的酒盏中。
“好!好!”安禄山拊掌大笑,“速速熄灯,我今日举狼血酒,敬随侯珠!”
呼——十二名宫人吹熄十二盏散叶连枝烛灯,上百支明亮的火烛次第熄灭。
嘭——小宦官站在长桌尾,摸索着打开八角锦盒,随侯珠如盒中一轮袖珍明月,散发出皎洁幽光。
众人皆起身,惊叹出声。
只是灯灭后、盒开前,有那么一弹指或一须臾的间隙。
刘长卿三步从下中腹踏至天元位,重归他的天地棋盘中。棋子大小的冰块就在那一刻从他指尖飞向左上角三三位,不偏不倚击中安禄山左侧的香炉,带起炉中香料散成飘扬的粉末。
三清合香如落尘,悠悠飞入狼血酒杯中。
“敬随侯珠。”敖丙率先端起酒杯,温润如玉的面庞没有别的表情,对安禄山的方向颔首,“愿大将军不动如山,热血永伴。”
这是句新鲜的祝词,落在其他人耳中都忍不住击节叫好。
安禄山的名字也好,体型也好,功勋也好,真真儿就是一座谁也撬不动的大山,横亘在兴庆殿上,挡住了一切。而他体内流淌的滚烫狼血,更是烧红了宽阔的野心和欲念,如一望无垠的草原。
“愿大将军不动如山,热血永伴!”留后院的主厅内响起阵阵呼声。
安禄山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狼血的腥臭开始在席间弥漫。
魏少游低着头往桌尾挤,小宦官站在锦盒边,正笑吟吟地欣赏那明月般的随侯珠,忽觉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哎哟”一声,踉跄两步,整个身子失去平衡,倒在放锦盒的架子上。
随侯珠落地,骨碌碌滚到厅外的牡丹花丛里,让盛放的花朵掩去了光芒。
四月初二夜,无月。平卢节度使留后院瞬间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人群中响起骚乱声,小宦官一边喊着“诸位别慌,在原位莫动”,一边连滚带爬地跪在花丛前,伸手去掏随侯珠。
刘长卿悄然混入人群,回到原位。
砰。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到了椅子上。
李林甫离得最近,闻声惊讶扭头,却因身处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
轰隆。
刺眼的闪电撕破夜空,春雷骤起,所有人都被之前的声音吸引,随后看到了此生难忘的画面——
安禄山瘫倒在椅中,右眼中满是血丝,嘴角处有白沫。
一个瘦弱的少年举着一把木工凿刀,锋利刀刃割断了安禄山从不离身的骨链,划破了他肥胖的喉咙。鲜血沾了少年满手,他依旧痴痴举着那把凿刀,身子不住地发抖。
敖丙惊讶得大脑几乎瞬间空白。
小哑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人群乱了套,尖叫声和呼唤羽林军的声音此起彼伏,可闪电落下后厅中再次陷入漆黑,魏少游跑到花丛前一脚踢开随侯珠,小宦官欲哭无泪:“谁啊!谁啊!其他人速速点灯!听到了没?”
敖丙来不及多想,按记忆中的方位迅速往前,一把揽住小哑巴的腰,踢开主厅的西窗,几乎是横拎着小哑巴往外跑。
随后他飞身踏上南面围墙,带小哑巴落入大兴善寺。按照原计划,大兴善寺是羽林军无法踏足的佛门清净地,也是唯一的脱身路线,小李将军会在天王殿后面接应他。
寺里的群猫蹲在墙头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奔跑,宝石般的猫瞳在暗夜里闪闪发亮。
“哪吒!这边!”
李哪吒回过头来却见敖丙拎着满手是血的小哑巴,心头一惊,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敖丙将小哑巴塞给他:“计划有变,速速带他逃离。”
“你们呢?”
“我们无事。”敖丙转身往回跑,“只要在亮灯前回到留后院,我们就安然无恙。”
“好,一切交给我。”
小李将军接力般拎起小哑巴飞奔出寺门,将他扔下站好,问他:“能不能跑?”
缓过神来的小哑巴点头,依旧紧握着凿刀。
“羽林军马上就到。记住,从现在开始,我追,你跑。”李哪吒一巴掌拍上他圆溜溜的脑袋,“至于怎么跑,仔细听我的话。”
小哑巴撒开双腿开始飞奔。
李哪吒不紧不慢地上了马,在后头追。没一会儿,百余羽林军出现,安静的街道上响起铁蹄阵阵。
“东街半里,见槐树右转。”李哪吒追得很近,用只有他和小哑巴能听见的声音说。
“往南继续,跑到关门的药铺后头钻小巷。”
“兰陵坊西头矮墙,翻过去。”
“再向西,今夜保宁坊门开着,穿朱雀大街,往昌明坊去。”
金吾卫的小将军,从校尉开始,一步一步用自己的双脚丈量长安城。他知道舆图中每一个未曾被记录的角落,也知道街巷里藏匿的每一个能突破宵禁的秘密。他还有本事安排好一条恰恰能绕开所有巡逻的路线,又不远不近地吊着羽林军,给足晃眼的烟。
像锐利的鹰隼,专为这场逃亡而生。
延祚,安乐,昌明。
名字磅礴大气的南三坊早已破破烂烂,小哑巴自昌明坊掉头往东南,周遭街景渐渐熟悉,延祚坊出现在眼前。
“啊……”他张开嘴,在夜风中跑,握着他血淋淋的凿刀。
“陶……”他努力地喊,“陶鸿飞……”
发音很怪异,像锯木头的动静。
“陶……燕鸣……程……程啸虎……”
他又喊另外两个名字,然后开怀地笑起来。
十年前,四岁的陶鸿飞染了疫病,本该死在敦义坊的破屋子里。可他的丑姐姐不认命,抱着他就往外跑。
“给我弟弟一碗汤药!”陶燕鸣大声地喊。
“丑东西。”其他人对姐弟俩避之不及。
燕鸣不搭理,只跪在地上求汤药。人群里乱哄哄,有个好心的蒙面女大夫偷偷递来一碗,叮嘱道:“他看上去病得不算重,带他回去,莫再着凉。”
燕鸣自然不认识女大夫是名满宫廷的褚鹤,只磕头谢过,将汤药咕噜咕噜灌进弟弟喉咙里。
一旁的军士忽然走上来给了燕鸣一脚,重重踹伤她的腹部,再粗鲁地推开褚鹤:“坏了规矩!”
那军士长得肥胖如山,满脸横肉,颈间挂着一串泛白的骨链。说是随主将回长安述职,被征调来敦义坊帮忙的。
直到程啸虎去世,陶鸿飞偷偷躲在灵堂里,听敖丙与李哪吒谈及仙人像、吉温与安禄山,才终于弄明白这么多年来频繁出现在他噩梦中的人是谁。
程木匠早已变得疯疯癫癫的,成日里喊着吾儿啸虎是天宝二年新科状元。于是四月初二下午,陶鸿飞拿出程啸虎给他的所有零花钱,去割了一斤羊肉,给程木匠做了一顿不算好吃的饭。
然后揣好凿刀,与程木匠磕头拜别。
“所有人在原位站好!”
留后院的烛火重新亮起,映出王蔚惊怒至极的一张脸,显得他下巴的刀疤更加可怕。
羽林军拿出名单一一核对,发现无一人离场。
医师匆匆赶来时,安禄山的手指还在发抖。
弯曲指节爬过自己的胸膛,伸向冒血的咽喉,却不去按住。他摸索了许久,摸到那根被凿刀割断的绳索,又顺着绳索触到四散的遗骨。
“母亲啊。”
安禄山的独眼看向夜空,想起十余年前刚刚从军的自己。
母亲,待我飞黄腾达,做人上人,在长安购置一处……不,上百处大宅子,将你接去享福!
阿荤山,突厥人生来就是草原的狼,长安啊,去不得。
母亲没去过长安,哪里懂长安的好?
长安有什么好?我猜,长安的夜空总是漆黑,看不见水晶一样的星星,也看不见飞扬的云。
星星和云?不重要。母亲,我要做狼王,我将是照耀草原的太阳。
阿荤山,阿荤山,你痛不痛?
安禄山听见一阵阵温柔的呼唤,大约是母亲来接他了,他握紧手中的一片遗骨,喉咙伤口处发出吭哧吭哧的响动。
他今夜还没跳胡旋舞,舞筵已在眼前展开了,精美刺绣五彩缤纷,大唐的皇帝亲自为他敲击羯鼓,他大步向前,欢快地旋转起来。
母亲,孩儿的舞姿如何?
手指终于松开,遗骨轻轻掉落在血泊中。
敖丙站在围观的人群后,魏少游和刘长卿立在他左右,三人垂眸看着一切。
野心勃勃的那座山此刻真的化作石,再也不能兴风作浪。而中了破马胆的毒,血在死后也沸腾着,尸身一刻都不得安宁。
愿大将军不动如山,热血长伴。
安禄山的尸身被抬走,斥候回报凶手疑似被金吾卫追进了南三坊的区域,王蔚恶狠狠地看了院中众人一眼,下了放人的命令,随后带剩余的羽林军追出去。
南三坊的百姓被马蹄声惊扰,羽林军蛮不讲理地敲开每一户的大门,将所有人聚在延祚坊门口。
“今有恶贼行刺朝廷要员,已躲入南三坊。”王蔚骑在马上,冷冷地俯视众人,“有知情者速报,既往不咎,若有包庇者,只怕诛九族都不能翻过这罪名去!”
贫苦的百姓们窃窃私语,有人低声问:“谁被刺杀了啊,是安禄山吗?”
王蔚不语。
大家也不说话了,人群就这样和羽林军僵持着。
“那就别怪我一户一户搜过去了。”王蔚拔出腰间佩刀。
又一道惊雷在闪电后响起,照亮黑夜中心思各异的脸,也照亮南三坊好些人家门口的白灯笼,白日里这种灯笼是不被允许的,他们只敢在宵禁后偷偷地挂。
灯笼随夜风轻摇,上头写着“奠”字。
“军爷,我知道你要找的恶贼是谁!”人群中忽然有个瘦弱的妇人喊道。
王蔚手中横刀立刻指向她:“速速交代!”
“他叫杨吉,是我儿子,今年十六。”
“杨吉人在何处?”王蔚问。
妇人迎向王蔚的刀尖,用颤抖的声音说:“杨吉在营州卢龙军中服役,上月跟着大将军打契丹人去了!”
另一耄耋老人举起手:“军爷莫听她胡说,您要找的那人不是杨吉,他叫许安平,我的大孙子!”
王蔚皱眉看向他。
“许安平是三街五坊里最能打的小子,这会儿应该在卢龙军中跟着大将军英勇杀敌呢!”
“不对!”又一人道,“明明是我儿子钱愿本!要抓就抓钱愿本啊!”
“是我弟弟章德襄!抓他!”
“不对,是我表兄彭子愈!”
“羽林军那么大本事,去将他们抓起来啊!”
原被羽林军围住的人群,发出了嘈杂的、悲愤的声音,从呜咽渐变作怒吼,在长安的春雷中连成一片,反将王蔚淹没其中。
“杨吉。”
“许安平。”
“钱愿本。”
“章德襄。”
“彭子愈。”
八千少年亡魂,个个有名有姓。
王蔚骑在马上,握紧手中刀,可是心头忍不住发颤。
他也是从朔方军打了败仗后的尸堆里捡回的命,下巴上那条伤疤时刻都在提醒他,王蔚,好好活下去。
可午夜梦回,王蔚一次次重返腐烂恶臭的尸堆里,浑身血窟窿的战友忽然爬起来,拍拍身上破烂的甲胄,说走啊,我们的朔方神射手,回长安喝酒喽。
梦醒时,他们变作战报里的一个数字、墓碑上的几笔刻痕。
“头儿……还搜吗?”身后的校尉小声地问。
另一队人马分开人群,从延祚坊门内出现。
李哪吒骑着他招摇的大黑骏马,带了二十四骑金吾卫远远地看向王蔚。
“中郎将!”李哪吒大喊道,“知道为何今夜旱地春雷,不见一滴雨吗?”
王蔚没说话。
李哪吒伸手往上一指:“因为这长安城早让眼泪浇透了,天也怜惜!”
如雷贯耳的一句话扎进所有人心头,南三坊的百姓穿草履,着素衣,平日里见了朱红绛紫的官员,话都不敢说一句。
但今夜不一样。
小哑巴带着程木匠的凿刀跑啊跑,跑回这贫穷之地。他手上沾满安禄山的血,带起的阵阵腥风竟然令所有人感觉痛快至极。
他们要保护小哑巴,他们要歌颂小哑巴。
无言的小哑巴,漂泊的小哑巴,可他分明是今夜的惊雷,劈开了南三坊的天啊。
王蔚眼前恍惚出现朔方战场的模样。
他曾经很喜欢王摩诘的诗,因为他确实亲眼见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致,可是那年凉州战败,却没人写一写惨烈的战场,唐军的头颅是如何被一颗颗割下,秃鹫是如何盘旋在高高的尸堆里啃食。
走啊,我们的朔方神射手,回长安喝酒喽。
他收刀回鞘,抬起左手一挥:“撤。”
“头儿,不搜了?”
“小李将军亲自带队,想必金吾卫已搜过延祚坊了。贼人既不在此处,何必浪费时间。”
王蔚勒马转身,领羽林军踢踏着夜色而去。
同一时刻,春雷惊醒骊山的梦中人。
一个黑影推开后院厢房的门,披了外袍立在院中,遥望天际。瘦弱的身躯轻晃着,一阵风吹过,便开始藏也藏不住的咳嗽。
杨太真在后院另一头的房中熟睡,漆黑一片的空间忽然亮起光。
光来自她放在桌上的万古镜。
一开始尚微弱,后来渐炽烈,远远看去,竟如一团熊熊烈火在燃烧。
Notes:
有读者朋友询问是否快完结,事实上还没有。
仙字拆开来,只倒了一半,藏在长安城中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有很多。
(btw,有没有人为我们失踪了一个月的李白发声!)
Chapter 38: 白玉盘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38
刑部尚书裴敦复又跪在兴庆殿的朝堂上,苍老的身躯左晃右晃,偏偏不倒。眼角的皱纹把神情都收敛,叫人看不清楚他的目光。
他身后还整整齐齐跪了一长条,从大理寺卿到京兆尹,从金吾卫将军到羽林军中郎将。
李哪吒斜眼看跪在身边的王蔚,王蔚垂头看向地板,动也不动。
龙椅的扶手上传来扳指敲击的声音,一下一下,很慢,和遥遥敲响的丧钟同频,撞进每个人的耳中。
“听见了吗?是朕的安禄山大将军,化作了棺中尸骨,法事直到今日才做完,足足十三日,今夜方能下葬。”
四月十五的李隆基比十几日前苍老了许多,愤怒和悲苦隐隐藏在那半张阴郁脸庞中。待丧钟敲完,他才再次开口:“裴敦复,你知道唐军打契丹人,打了多少年吗?”
“臣糊涂,请圣人明示。”
李隆基缓缓站起来。
“一百年。从太宗皇帝便开始打,至天宝二年,已经打了一百年。是安禄山彻底终结了契丹血脉,他是大唐开国以来最了不起的镇北大将军。”李隆基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而你们……十三日过去了,竟然依旧找不出杀他的凶手?”
“回圣人的话,大理寺的仵作与太医令都瞧过了,情况颇为复杂。”裴敦复如念经一般把刑部卷宗上的内容重复了一次,“大将军并非死于割喉,以寻常人的身手也很难在那种场合近他的身。臣根据卷宗推测,大将军在遇袭前已经中毒,因此才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仵作在安禄山尸身内发现了两种常见的毒药,西市随处可买,很难查到源头。还有第三种从未有人见过的毒,尸身维持高热许久,血腥味极重。
见多识广的太医令研究了好几天,依旧没找到什么头绪,只能讪讪地在卷宗上写下自己的推论,认为那无名毒才是致死的关键。
李隆基重坐回龙椅,已不想听裴敦复再说半句车轱辘话。
安禄山提着弥陀人头出现在兴庆殿那日,他感到周身血液都开始沸腾,仿佛自己又年轻了三十岁,骑马冲杀入敌阵,非要与对手不死不休。而安禄山还年轻,还能继续忠诚勇猛地为他守护江山。
因此,他都可以给安禄山——更高的荣誉、更多的藩镇、更大的前途,一切都可以给。他甚至担忧有人因嫉恨而谋害安禄山,这才专嘱了王蔚带羽林军前往。
可他想不到,就在御赐大宴的金光下,就在羽林军的眼皮底下,有至少四个狗胆包天的恶贼对安禄山动了手!
那把刀割断了安禄山的喉咙,又何尝没有割开他幻梦的一角?
李隆基最后一次见到姑母时,她骄矜地立在风雨飘摇的山寺外面。先天政变在那日落下帷幕,太平公主及其党羽全部伏诛。
“三郎,这一次你赢了。但你别得意得太早,有朝一日,你也会像姑母一样被岁月蹉跎老去,你也会死,被装进再也打不开的棺材,长眠地下。那日到来的时候,你怎么办呢,三郎?”
后来,李隆基的头上渐渐有了白发,衰老的种种症状开始造访。
每到那时,他就想起姑母。姑母从来都优渥跋扈,不曾像他的前半生那样卑微隐忍过,哪怕死在四十八岁那年,依旧满头青丝,眼角一丝皱纹都没有。
这让他好生羡慕。
思绪又飘回这些年,他想起杨太真和安禄山的脸,想起李哪吒和敖丙的脸。
那些让他感觉变得年轻的脸。
这些脸汇集到一处,恍恍惚惚变了形,最后张九龄的模样出现。
张九龄出长安的那个清晨有雾,他重抄了一份《千秋金镜录》送入宫里,随后骑马踏着薄雾离开,再也没回来。
谁也不知道此刻朝堂上的天子在想什么,只有高力士清楚地看见,那阴郁的眼睛里蓄起一滴泪,却没有垂落。
朱雀大街依旧热闹,只有靖善坊口的新丰居今日歇业。
卢四平坐在典当铺的高柜后面点钱,魏少游在一旁盯着瞧。
“卢老板,”魏少游笑嘻嘻的,心情看起来很好,“这长安城里就数你最爱钱,挣那么多,花不花得了啊?”
卢四平头也没抬:“钱这东西没人嫌多。”
魏少游又问:“点好了吧?没什么问题吧?”
他心眼总是很多。支付给卢四平的现钱原本应该是从长安百姓手里洗过一遍的赎钱,他今日却专拿了相府送来的一箱钱交付。
果然如他所料,卢四平皱了皱眉,捻起几枚铜钱:“你这典当铺开得真是天南地北。”
“啊?卢老板何出此言?”
“这两枚是益州府铸的钱,铜色发红。这一枚是定州府铸的钱,而且有些年岁了。至于这一枚,不好说是扬州还是越州铸的,但看工艺肯定是江南铸币,绝非出自长安本地。”
魏少游不动声色地将这些记在心里,笑道:“长安百市兴旺,出现地方铸币有什么怪的?”
“怪就怪在这一箱钱里头一枚长安铸币都没有。”卢四平顿了顿,又露出无所谓的神情,将钱箱合上,“只要钱是真的就够了,我对它们的来历没兴趣。”
他拎着钱箱走出典当铺上了马车。马车没有回新丰居,而是去了朱雀门。
朱雀门在朱雀大街的北头,将皇城与外郭城无情地隔开。商人轻贱,进不了朱雀门,卢四平便轻掀开帘子一角,静静地看。
典当铺的掌柜和魏少游闲聊:“管事,你说这卢老板到底是爱钱还是不爱钱?抽取铺子盈利的时候一点儿不手软,但新丰居又如看心情营业那般,说关就关。月初留后院夜宴,我听说他光是备那些荔枝冰块就花了二十万钱,卢老板与安禄山明明有仇,怎么为他花起钱来不手软?”
魏少游正在帮忙整理一套兽首铜像,发现里头缺了一只龙首,便问掌柜:“这套铜像缺一,怎么还贴了个全字注笺?”
“哦,少个龙头嘛。”掌柜说,“管事有所不知,长安寻常人家一般不私藏龙形物,怕犯了天家忌讳。做这样的交易默认缺龙,很正常。”
魏少游一怔,想起夜宴时端上来的荔枝冰块。
宫人试毒的时候,下意识地避开了龙。
宾客分冰的时候,依旧下意识地避开了龙。
只有狂妄的安禄山大手一挥:“入我杯中!”
魏少游扔下手中东西,大步追出铺子,见卢四平的马车正往那进不去的朱雀门缓缓行驶。
“哟,卢老板是心心念念想进皇城啊?”掌柜伸头看了半天,忍不住评价道。
魏少游没说话。
安禄山掘过卢四平的祖坟,这事儿长安城里不少人知道,但很少有人知道被掘走的尸骨是谁。
开元四年,左相卢怀慎卒。
他一生廉洁守礼,清贫刚正,死后无钱下葬,是相伴多年的老奴去西市卖了身,才换来一口薄棺,让三品宰相不至于被草席卷了入土。
那年的卢四平七岁,刚刚入蒙。
祖父离世,家中亦没钱财,他被赶出了书院。家人离开长安那日,他不管不顾地偷溜回城。卢四平站在朱雀门的外头,努力把眼泪咽回肚子里,他知道,那道门大概再也进不去了。
“祖父,不能再受穷了!”瘦小的孩子对着紧闭的皇城大门喊道。
至于卢四平这一路走来吃了多少苦,从没穷过的魏少游自然不会知道。他站在街边一直看卢四平的马车,随后笑了笑,对掌柜说:“回去吧,卢老板进不了皇城……”
“……也不想进皇城了。”
另一辆马车停在将军府附近,佟管事早就自行回府了,只有车中两人静静坐着,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噗。”
敖丙没忍住,先笑出声。
“你笑什么!”李哪吒气得鼻子都皱起来。
敖丙摆头:“我替你揉揉吧。”
他伸手在李哪吒膝头轻轻地揉了两圈,动作很温柔,又问:“还疼吗?”
“就你们御史台特殊,人人都跪,唯御史不跪。”李哪吒抱怨了一句又认真道,“还好你没跪,兴庆殿的地板是真硬啊,我从没跪过那么久。”
“裴尚书古稀之年尚且跪在前头,你想想他,是不是好受许多?”
“他爱跪不跪,与我没关系。你没遭罪就够了。”说话间,李哪吒忽然靠近,两人的脸贴在一起,肌肤间升腾起热意,“你在马车上已经磨蹭了一炷香的时间,还不肯和我下车啊?”
“天还亮着呢。”敖丙指了指外头。
“天亮着怎么了?你不记得自己在曲江池畔说过的话了吗?”
“我说什么……”
李哪吒清了清嗓子,如从前背书那般高声道:“……若尘埃落定后我们还活着,我便牵了你的手,与你去逛东西二市,策马乐游原,赏花曲江池。我们从前没去过的地方,都要去。”
敖丙耳根一红,伸手就要去捂他的嘴:“你……你小声些!”
“敖丙,你原是骗我的吗?”李哪吒从座位上溜下来,蹲在敖丙面前,又趴他腿上,抬头看那双蓝眼睛,“那今夜祭奠老师的时候我可要告状的。”
敖丙往左看,他往左扭,敖丙往右看,他也跟着往右扭。
“你不许和老师说那种事情。”敖丙无奈,伸手轻拧他耳朵,“这些年来老师在长安连衣冠冢都没有一处,好不容易等到了今日,要与他好生说说话。”
“嗯,”那双红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敖丙,“都听你的。你要是嫌天太亮,我去驾车,宵禁前我们去城里转转。”
又一辆散发着杏花与檀香香气的马车和他们擦肩而过,向平康坊走。
车帘半卷着,兰笑蕊抱了琵琶坐在其中。厚厚的面纱遮住她下半张脸,十三日过去,唇上的腐烂伤口已经结痂,只是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的容颜。
“这口脂万钱一盒,你个鬼东西还怪会替我花钱的。”四月初二夜,罗娘子一边为她涂抹殷红的口脂,一边笑骂她,和从前骂沁娘时一样。
骂着骂着自己又掉下眼泪来:“要不别去了吧?”
掺了毒的口脂烧得蕊娘双唇剧痛,她在抱琵琶之前先抱了罗娘子,笑着说:“阿娘,我不是笨蛋柳余,我会平安回来的。”
四月十五,适逢今年的小满,长安的夏天已经悄悄来临。
三辆马车就这样毫无交集地离开彼此,重回自己的命运轨道,穿梭在城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直到夜幕笼罩,月上中天。
将军府后院中燃起一个火盆,写有“故恩师九龄千古”的冥封在烈焰中燃起。里面包的不是纸钱,是明鉴院众人手写的祭文,只是夜里多有不便,魏少游、刘长卿和薛鹰都没能到场。
李哪吒与敖丙站在一处,轻握着手,一起听皇城方向传来最后的丧钟。
佟管事忽然匆匆跑来:“小将军,赵校尉来了,说有急事非得现在见你。”
“这么晚,他来做什么?”李哪吒拧起眉头。
两人已许久未有交流,赵顺子想必明白他的心思,但这种时候跑来求见定是有什么紧急的原因。
他随佟管事出门,赵顺子见了他,连行礼都顾不上,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小将军,之前你一直让我在岭南查的那条线……又查出些怪事来!”
“岭南?”
李哪吒接过那封急信打开,里头是赵顺子派往韶州府的密探来信。
谨呈校尉急报。
当年安禄山副将呼延策前往韶州的原因盖已查清——呼延策以突厥胡商身份入韶州后,曾四处寻访已经衰落的岭南豪族冯氏后人,又出巨资为冯氏修缮祠堂、重建祖坟。经查,冯氏几乎灭族后,有一名为冯元一的后人流落在外,后改姓高,即当今宫中的高力士大人。
另,呼延策回长安的过所牒文原本久无着落,后有人交代前韶州府尹,为呼延策大行方便。经查,此人即为前右相张九龄。
前府尹告知,张九龄彼时身体康健,还曾用突厥语与呼延策交谈。
“敖丙……敖丙!”
李哪吒第一次感到天旋地转是如此真实,甚至顾不上赵顺子还在场,他猛地按上门框,站立不稳,直到敖丙急匆匆跑来扶了他一把。
赵顺子低下头,不去看两人。
那封信被递到敖丙手里,稳重的御史中丞读了一遍又一遍,修长指节忍不住地抖。
“可属实?”敖丙问赵顺子。
“皆属实。”
“不会的……”敖丙声音发颤,“老师怎么会骗我,怎么会骗哪吒呢……”
到底哪里不对,到底哪里不对?!
赵顺子又摸出一封信,是他天水老家寄到长安的,原本调离金光门那日便送到了,只是小李将军与他起了龃龉,因此信一直没能递上去。
“还有这个,是小将军让我找老家族兄调查的赵烁的线索……”
李哪吒把信胡乱塞进怀里:“现在先顾不上这个。”
随后又对赵顺子道:“你回去吧,此事辛苦了。”
他声音和敖丙一样在发颤。赵顺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此事涉及安禄山、高力士与张九龄,定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不敢多问,行了礼转身就走。
“哪吒……”敖丙忽然从身后抓住他胳膊,“你……你是不是也和我有一样的想法……”
“我……”他不敢回答,只咬着牙,“老师会突厥语,你知道此事吗?”
“不知。”
突厥巫医的书记载了破马胆的秘密,交到褚鹤手里的时候却已是完善的译本。
谁译的?
薛鹰在京城贵女的宴会上打听来的小道消息此时再次在两人心头炸响——
“那一年张九龄以右相身份秘密召见了太医令,太医令原以为他有什么隐疾,结果右相与他秉烛夜谈的却是一本翻译来的古怪医书,一遍遍修改润色,直到变得通俗易读。”
这个消息一直被他们忽略,也许就连杨太真和褚鹤也不曾知道。
“老师。”敖丙牵了李哪吒的手抬起头,看向夜空中一轮朗月,眼泪止不住地落下,“老师……”
月光溶溶,穿越漫长时空,重新拥抱曲江池畔的两个少年。
“莫担忧。”那月光凝成张九龄,坟中枯骨重变成全长安最风度翩翩的那一人,温柔地说,“你们做到了,都做到了啊。”
那年罢相后,张九龄在落梅观又见杨太真。几年来的相处很是美妙,张九龄于杨太真亦师亦友,如父如兄。
可那日杨太真的眼泪掉了又掉,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告诉了张九龄万古镜中关于未来的秘密。
他翻转镜面,看到了连天战火,看到了长安陷落,看到了他的君主是如何仓皇辞宫,看到了他视作珍宝的杨太真走进马嵬坡的佛堂。
可是那个未来里面没有他。
镜中的李隆基对高力士说:“若张九龄还在……怎能让安禄山乱了朕的天下?”
镜中的高力士回答:“圣人,莫想了,他已走了近十六年了啊!”
他恍然大悟。
命运注定他活不到那个时候,他在不久后就要离世了。
那日,张九龄坐在玉皇殿的蒲团上,疲惫地依着玉皇像的底座,思考了许久。夕阳西斜时,金光镀在他身上,他反倒更像一尊丰神俊朗的造像。
杀了安禄山,如何?
杀了那个野心勃勃的藩将,杀了未来倾覆长安的隐患,杀了他从第一眼看到就产生强烈厌恶和不安的那头狼。
救下杨太真,救下长安,救下大唐。
然而他已经没多久可活了,他如今一介谪官,又如何对远在边境的安禄山下手?
杨太真担忧地来看了他好几次,他却一言不发。一个计划随着那一晚的圆月升起在胸中渐渐成型——何不以我身换狼亡?
轻快的笑容重又出现在他脸上。
他找出自己曾译过的突厥医书,寻到了破马胆这种东西。他知道,书交给褚鹤以后,早晚会有人来找她解惑。然后他开始寻人盯住安禄山,果然让他发现了呼延策准备前往韶州重建冯氏宗祠的动向,安禄山准备以此拉拢高力士,那他张九龄便先行一步,在更远的未来等着他们。
临走时,杨太真在茫茫白雾中问他:你还会不会回长安?
他想了想:太真,你搞懂什么是爱了吗?
没有。
其实我也没有。不过太真,我会回长安的。
韶州是张九龄遥远的故乡,他入岭南之后又跋涉了数百里,终于看见久违的海。
海浪拍岸的声音令他感到安心,一轮巨大的明月自海平线升起,他在月光下给李哪吒和敖丙写信。
留在暗处蛰伏朝堂,入金吾卫踏上长安。有朝一日,你们的谨慎、细致和对这片土地的熟悉会变成武器,守护大唐的命运。
他最喜欢的两个学生,也是他最了不起的两个学生。不需要任何理由,张九龄天然地相信哪怕只是一份矫造的仇恨,李哪吒与敖丙也会毫不犹豫地为他挺身而出。
他只是有些遗憾,清明一生,到了最后却要去欺骗一对少年的赤诚。
写完那两封信,他看向手中最后两张信笺,温柔地提起笔。
几日后,四封信自岭南发往长安的城东驿,那位新任驿长以丰富多样的寄送服务闻名,张九龄也曾听说过的。
待目送驿使走远后,他摸出一个小铁盒,破马胆的毒液就在其中。
死亡并不值得惧怕,他想,何况有些死亡可以由他来抵挡,他化作坚实的盾牌,也算上过了刀刀见血的战场。
月光好亮,灼人心肠。
城东驿的驿长骑马上了落梅观。遥远皇城中的丧钟敲打不停,敲得他胆战心惊,但他这人诚实守信,何况这是城东驿这几年来酬金最高的一次送信。
他看了一眼信袋上“此件慢寄——安禄山死后第一个月圆夜送至骊山落梅观”的字样,咽了口唾沫。
杨太真仍坐在墙头,沉醉地听着丧钟声声敲响,直到一双杏眼瞧见了敲门的驿长。
“喂,什么东西,扔上来!”
驿长这样的人精如何不知墙头的女子是谁,看也不敢看她一眼,将信袋胡乱一扔,转身就骑马跑远了。
那信袋在城东驿放置了近四年,已经泛黄变旧,杨太真拆开信袋,里头只有一张小笺。
四月十五月正圆,一轮朗朗明月从骊山起伏的峰峦中升起,从长安恢弘的殿宇间升起,也从遥远的蓝色波光里升起。
陈旧小笺上只留了短短十个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太真,我回长安了。
Notes:
注释:
《千秋金镜录》是张九龄在唐玄宗寿辰时进献的治国理政论著,书中还包含了预言安禄山叛乱的内容。有史家认为正是这部书彻底触怒了玄宗,导致君臣关系彻底破裂,也有史家认为此书为伪,已不可考。
卢怀慎的清廉之名于《旧唐书》等正史亦有记载,不过死后无钱下葬需老仆卖身的事迹则多为民间流传,不可全信。
“海上生明月”诗句出自张九龄千古名篇《望月怀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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