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我们家的惯例,做饭的人不洗碗。早饭后闷油瓶非常识相,把碗摞起来端走了。
胖子大爷似的倚着,我也有样学样瘫在椅子上,闷油瓶顺手把靠枕塞在我腰后,又倒了温水,我很自然地接过水杯。
“天真无邪同志。”胖子说,“胖爷我有一个发现。”
“胖同志。”胖子在粥里放红枣,枣皮粘在牙膛和牙龈上,严丝合缝,非常难舔,“别装大尾巴狼,有屁快放。”
胖子观察闷油瓶的动向,顺便捏根牙线给我。厨房水声哗哗响,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痛心疾首的表情,“我兄弟是gay啊,我两个兄弟都是gay啊!”
我恨不得上去捂他的嘴,死胖子瞎说啥,一百多岁的孩子,不是,瓶子还在呢!
“你我都懒得说了,”胖子往后面一靠,椅背不堪重负地吱呀一声,“咱就说小哥。远的不说,今儿早上你怎么擦的头?”
“我忘了拿毛巾,小哥递我。”终于把枣皮抠下来,我嘴皮子都利索了,喝了口水,隐约能尝到蜂蜜的微甜。
“要换我洗头忘了拿毛巾,你也给拿吗?”
“给啊。”
胖子逼近,表情像容嬷嬷,“我洗澡洗头,你也悄没声在一边看,时刻观察我要什么吗?”
我想象画面,在福建的春夏之交泛起一阵恶寒,“我不是变态。”
胖子不语,只一味看我,大概是想表达“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这放在小哥身上很正常,你懂吗。”我试图把闷油瓶的行为合理化,“职业素养摆在这,观察能力很强,他会注意到家里每个异常情况,你懂吧。”
胖子的表情像便秘:“天真你记不记得,连汪家人都觉得咱去雷城是你俩去度蜜月。骗兄弟可以,别把自己也骗了。”
“汪家人说的话那能叫人话吗?”我避重就轻,但理直气壮。
“别他娘的闲扯,你俩一早晨起来这样就算了,昨儿晚上呢?”
昨天三只狗疯到晚饭时才回来,粘了满腿苍耳,饼腿短,粘了一身。
我认命,先清理了饼,把摘下来的苍耳丢进塑料袋,梳顺了毛,再去抓另外两只腿长的。
搞了将近两个小时才算完,我腰酸背痛,如同轮番带家里三胎的疲惫老父亲。陆地巡洋舰比较稳重,满怀歉意地蹭我的手,如隔三秋早就靠着我脚边睡着了。
敲了敲后腰,我察觉出一点甜蜜的负担。人们追求的承欢膝下不过如是,狗儿子也不算坏选择。毕竟比起寄希望“养儿防老”,或把某些难以实现的使命加诸稚童,狗的思维更简单,在它能力范围之内,付出就有回应。
而且出于各种因素,我也不会和什么人有孩子。秀秀之前开玩笑,说我是“杭州无孩爱狗男”。
饼巡视了一圈回来,见它家哥俩已经把我身边围上了,兴冲冲过来准备撒娇,耳朵扑棱得要起飞,得意忘形狗失前蹄,一脚掀翻小半袋苍耳,甩得哪都是,似乎还有一部分落到了我头上。
反了天了!我飘远的思绪被猛拉回来,父爱非常有限,立刻火冒三丈站起来想打孩子。饼见势不好,将身一扭,倒腾着短腿逃走了。
我破罐破摔,突然听见闷油瓶很轻地笑了一声。
回头发现他在房里,站在窗边。不知道已看了多久,我回头时也没移开目光,表情仍是淡淡的,在黄昏里又显得很柔和。
嘴角大概上升了几度——实时观测的一小步,张学研究的一大步。
跑远的狗,头上的苍耳,被微风吹动的塑料袋,好像一切都飘得很远了。他这样的轻松且外露的情绪太少见,我几乎瞬间明白烽火戏诸侯是什么感觉。千金也难博哑巴张一笑啊,我用半袋苍耳就赚到了。
从长相来说,闷油瓶无疑是非常吸引人的那一类。遗传了藏族血脉,皮肤又非常白,是基因自动取长补短以后,放之四海五十六个民族皆准的客观纯帅——会被地区文旅抓去拍宣传片的那种。
但他太“淡”了。
不是淡漠,只是平淡,就像即使知道昨夜下雪,却很难能说出夜雪究竟什么味道形状和颜色。
因果太重,对能力和承受力预设太高,自我评价和配得感却又太低。多年前他说“要是我消失,没有人会发现”,但实际上如果他不愿意尝试,没有人能和一场无法描摹的雪形成“联系”。
但现在他在这里,有我和胖子,有我们小小的村屋和庭院,他的“联系”落到了实处。他可以因为苔藓消磨几个小时,因狗犯蠢这类小事而发笑,这就足够了。
我还在想东想西,闷油瓶已经走过来,无比自然地帮我摘头上的苍耳。距离非常近,近到我早就坏透了的鼻子也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像植物和远山。
我直愣愣看地上的袋子,他把苍耳都摘去了,手不经意从我耳廓擦过。
我抬头,听见他说,“小狗。”
我还在神游,下意识跟着他的思路走。什么小狗?饼还算小狗吗?饼是腿短,但它也不小了,这是怕我觉得丢脸生饼的气,所以提醒我孩子还小?
闷油瓶平时就是这么溺爱孩子的?我把他的行为定性为代偿。慈父多败儿啊,无下限溺爱要不得。
“小同志,你能不能,”胖子看我半天不吭声,表情非常微妙,“你能不能争点气呢?”
水声停了,我俩安静如鸡。闷油瓶非常自然地走出厨房,看了我俩一眼,停顿片刻,提起空鱼篓走了。
“你准备啥时候摊牌?”
“摊啥牌?”
“和小哥呗。我操小吴你兜这么大个圈子,不就是为了让他好好活?那不想让他有点更丰富的情感生活?”
话题上强度了,胖子摸兜找烟未果,也没指望我能有,惆怅地靠回去。
“现在这就是让他好好活啊。在这他不是张起灵,不用被任何人影响。他想是谁就是谁,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我看着一片云从我们的头顶缓慢飘过去,“别造谣小哥,他没这个意思。”
胖子定定看了我半天,叹了口气,“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这还大学生呢。”
闷油瓶折回来了,安静得像个大猫,鱼篓是空的。
我调度出个笑脸,问他:“小哥,怎么了?”
“去吗?”他平铺直叙。
胖子抻了个懒腰站起来,“胖爷去打牌喽。人生苦短啊,小吴,别把自己框死了。”
每次这种时候我会很乐意带上饼,但饼昨天的行为让我意识到,得把这崽三天两头脚滑的倾向扼杀在萌芽里。
如果今天我们爷仨出去,饼能干出什么丢人事,我都不敢想。
闷油瓶很快收拾了背包,又去拿钓竿,我提着小折叠椅跟在后面。
他刚没拿钓竿吗?我回忆了一下。
前进速度让人呼吸加速,但按他的步幅,又没对我的呼吸道造成负担,比跑步软件的配速都精准。这甚至给人一种错觉——他比我更了解我的身体状况。
到了地方,他把折叠椅并排放在树荫下,掏出水杯和切好的水果,以及充电宝,随后坐回他的椅子上,淡淡看着我。
嚯,与时俱进。
闷油瓶的钓鱼技能点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产物”,适不适配现在的钓鱼理论。但他这个人一旦做起事来,总有种八风不动胜券在握的意思。阳光斜斜撒在水面上,摇起金色的波纹,他持钓竿,心静如水,安坐如山。
安稳是很难得的。
雷城回来,我的身体维持在非常薛定谔的状态,说人话就是暂时死不了。也许是摇摇欲坠的安稳,但还够我过一天,再多过一天。
闷油瓶和我不一样,他的安稳是恒定的,长久不变的,在斗里或是雨村,都让我在看着他的一瞬心静下来。
我也希望他能够习惯,并学会享受这份安稳。
我看着他,思绪飘远了。
闷油瓶其实是我们三人里紧绷的,虽然他甚至是我“安稳”的来源之一。最明显的表现是在睡觉上。
在斗里,为防备突发情况,他往往假寐,身体下班休息,脑子连轴上岗。有的人睡了,他其实没睡,全程待机,非常伤脑。
回到雨村,特别是从雷城回来,他开始放着自己的房不住,执意要和我一起住。我的睡眠质量很差,但闷油瓶是个好室友,没有打呼噜磨牙的习惯。
他很少执意做什么事,我只得答应。
上周的某个晚上,他把我叫醒,在黑暗里,他声音带着潮气从我上方传来,他叫我。吴邪。
“怎么了?”我迷迷糊糊拍了拍他,不知道是胳膊还是肩膀。难道是闷油瓶做噩梦了?
“你呼吸暂停了。”他说。
呼吸暂停的人一般晚上会打呼噜,坏了,不会是呼噜把他吵醒了吧。
我有点不好意思,分出点清醒又拍了拍他,“对不住小哥,你睡吧。”
他静默了很久,久到我几乎又要睡着。一阵轻微窸窣,他垂下头,把脸埋在我颈侧。
我后知后觉,他可能是在担心我会死,毕竟我是他的“联系”。我想安慰他,比如真的在睡梦中死去,比起受疾病折磨死在医院里,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但无边的困意涌了上来。
我回过神,察觉视线的越界,于是转而对着水面发起了呆。阳光好,风也温软,牵起一阵柔和的水波,水面肥润地荡漾着,有几分像西湖。
孤山路追着他的脚步时,我从未想过还能有并肩钓鱼的一天。
又看了会,我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身上披着他的外套。
鱼篓里面已有两条鱼,个头不算小。我抻懒腰,太阳把人晒得暖融融的,闷油瓶见我醒了,收杆起身。
“小哥,这是你想要的吗?”我看着鱼,鱼看着我,可能是胖子的话影响了我,我还是问出了口。以我对他的了解,这类没头没尾的问话他都不一定会回答。
但过了片刻,他反问我,“吴邪,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没设想过太多未来,在薛定谔的状态下,我所能做的一切都是基于此时此刻。
整理笔记,给狗梳毛,修建庭院,给爸妈和朋友们寄土特产,观察胖子什么时候该去焗油。
以及看他一眼,再多看他一眼。
“我想要当下。”我说。
等到胖子打牌回来,晚饭用鱼已经处理好了。
“军情如何?”胖子挤进厨房,把窗户关上。
“四境平安,清蒸吧。”
胖子显然对我的避而不谈不太满意,嘟嘟囔囔地系围裙,“收拾完鱼了出去吧,得会油烟起来你又要难受。”
鱼端上来,卖相非常棒。
据我观察,闷油瓶似乎很偏爱食物的本味,不如说,他一直是直面事物本真的人。但我稀烂的嗅觉连带拐跑了味觉,很难再尝出这类清淡的味道。
鱼肉口感很好,只是味如嚼蜡。我把挑鱼刺的环节放缓,以此掩饰难以下咽的事实。瞎子说我的嗅觉可能会缓慢恢复一些,不过很显然,现在还没有。
胖子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显然注意到了,一边嘟囔“非得做清蒸”一边用小勺子撇油舀料汁给我。
闷油瓶把一整块鱼肉挑好放在我碗里,看了我一眼,笃定地说,“你不喜欢,吴邪。”
“没有不喜欢。”我把鱼肉放在嘴里,他非常不赞同地盯着我看。
等我洗完澡出来,闷油瓶已经在卧室了。往日他会直接躺下,今天却正襟危坐在床边。
雨村局部地区气压较低,我认命担任气象观测员,“怎么不睡,小哥。”
他的反应有点慢,半天才抬头,淡淡看了我一眼,“等你。”
等我?我在他身边坐下,试图等他开口——往日这是徒劳无功的等待,老闷头儿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但这次过了很久,他开口轻声问我:“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愣了一下,这语气背后的意味难以捉摸,甚至像在问我遗愿。
卧槽,我身体这是坏到什么程度了,雷城费了一大圈事,才回来多长时间,就走到让闷油瓶给我做临终关怀这一步了?
他蹙眉看我,显然意识到让我误会了什么,于是又说:“你可以先问我。”
大事件,闷油瓶竟然连着说了三句没有实际意义的话!我在震惊之余,下意识顺着他的思路,“那,小哥你还有什么想要…”
“我有。”
非常急迫,他打断了我。
太稀奇了,除了斗里有紧急情况,他很少说话这么干脆。我莫名产生一种接近老父亲的心态。我家瓶仔会抢答了喔。
闷油瓶的动作跟了上来——没有丝毫犹豫,起身半跪在我面前,径直握住了我的右手,把指背贴到了他的脸颊上。
他的动作谈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却又在握紧的瞬间,指腹的力道微妙地放缓,变成一种近乎珍惜的摩挲。
我一窒,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贴着他皮肤的中节指骨开始发烫。我不敢挣动,像维持着某种即将倾倒的临界,轻轻一碰就会打破过去十多年的平衡,或者推翻薛定谔式的这点“安稳”。
闷油瓶的咬肌绷紧又放松,没说话,甚至没有看我,只是在微微转头时,用脸颊轻轻蹭过我的指关节。他的呼吸很轻,把一个吻落在我的指节上。
“吴邪。”他叫我的名字。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奇怪的呜咽。他捧着我的手微微侧了几分,又顺着我手腕的刀痕依次吻过去。
蛰伏数年的情绪破土而出,在胸腔里抽枝。当他终于抬起眼帘仰视着我,我看见自己的倒影,在他漆黑的瞳孔里。
闷油瓶不愧是道上一哥,隐退数年也恐怖如斯,顺理成章地把我们之间的窗户纸和柜门一起踹出八里地,捡都捡不回来。
老天作证,此酷脸男不讲武德,竟用上目线看人。这脸蛋加上这个眼神,不用说别的,只轻轻一叫我名字,我就恨不得洗干净躺平任操。
毕竟我承认,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我对他远远超过了好兄弟的范畴。就比如,关根想对张起灵做的,关羽对张飞肯定是做不出来。
我想要什么?我想过的,我无数次想过的。在幻境里,在失血后的空虚中,在重逢后望向他的无数个时分,我都想过的。
而他现在告诉我,他想要的是我。
于是我想要的,也在吻和凝望里落在他掌心。
我睁开眼,发现已经九点过,昨晚我枕在闷油瓶胳膊上睡去。
往日这个时间他都晨练回来了,我醒来时总是面对空荡的半张床。但今天他就躺在我身边,侧身面对着我。晨光勾勒着他深邃的轮廓,呼吸悠长而均匀,呈现出一种我极少见到、近乎松懈的柔软。
心痒难耐,我小心地用手指虚勾他的眉眼,最后隔空点在他嘴唇上。
犹豫了片刻,我鼓起十分勇气,做了昨天我们都不敢做的事——我凑过去吻他。
双唇一瞬即分,但就在我后退的瞬间,原本搭在我腰侧的手臂收紧了。没有犹豫,没有惊愕,他轻轻一带,我便重新落回熟悉的怀抱里。他的手臂环住我,将我稳稳地圈住,动作流畅自然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我抬眼,他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完全没有刚睡醒的惺忪,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嘴角甚至没有明显的上扬弧度。但那双眼睛太亮了,只剩下毫不设防的柔软和沉甸甸的、无声的确认。
我们像两块终于找到彼此缺口的拼图,在清晨阳光里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共享着心跳的频率。
他在我额头上亲了亲。
“早。”我说。
早饭是豆浆,胖子背对着门口,正跟一口冒着细泡的油锅较劲。他满头是汗,用筷子扒拉那个在油里艰难膨胀的面饼,旁边的不锈钢盘里已经躺了好几个牺牲品——形状各异,有的漏了红糖馅,无声诉说着复刻战役的惨烈。
豆浆机嗡嗡声里,我踩着门框看热闹,又被胖子往外轰,“你赶紧出去,等会又咳嗽。黑窑厂也不知道怎么做的,我操,我这真炸不起来。”
“没事,这油烟又不大。”我看着胖子被汗浸湿的后颈,以尽量平静的语气宣告,“我就想告诉你,我和小哥在一起了。”
胖子没立刻回头。他保持着弯腰看锅的姿势,大约过了两三秒,才慢悠悠地直起身,一手叉腰,一手还拿着筷子。他转向我,眉毛高高地挑起,上下打量我。
“早在15年你俩就该说开,咋突然想通了,你俩谁让雷劈了?昨儿也没下雨啊。”
他的调侃一如既往地直白,带着胖子特有的、能把任何温情场面搅和得接地气的力量。但这调侃里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有一种“我说什么来着”的笃定。
我的脸有点热,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窗外。
闷油瓶正背对着我们,弯腰给鸡崽撒谷子。他似有所感,动作极其自然地停顿,缓缓转过身,精准地捕捉到厨房门口我的目光。
隔着几米的距离,他的眼神投过来,沉静依旧,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
我立刻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用口型地说:“没事。”
闷油瓶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重新转回去,继续喂他的鸡,阳光落在他身上,画面宁静安稳。
胖子那句“15年就该说开”,对我而言有着沉甸甸的分量。在无数生死边缘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的试探,我花费了太多时间在犹豫上。
我转回头,迎上胖子那双写满了“我就知道”的眼睛,学着胖子惯常的语气:“人生苦短,活在当下。”
胖子乐呵呵要拍我的肩,我只得提醒他,“糖油饼糊了。”
End.
haidanjiang5285 Thu 04 Sep 2025 11:24AM UTC
Comment Ac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