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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教授,睡了。
这是敖丙起床后的第一个念头:我完了。
他的喉咙发干,像是被昨晚的酒烧穿了,连吞咽都带着细微的刺痛,床单凌乱,衣服散落了一地,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甜腻和酒精混合的味道钻进了鼻腔,激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昨夜的夜色浓郁得像化不开的墨,敖丙倚在吧台前,毛巾摩挲着玻璃杯的边沿,水珠顺着杯壁滑下。
姑姑今日有要事没办法开店,便逮了他这个免费帮手来看店,所幸他确实有一手十分专业的调酒技艺,转化一下身份做几次小老板也好得很。
今夜的客人不多,店里放着他最爱的爵士乐,慵懒的萨克斯声像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后颈,偶尔有一两句说笑声传来,又很快被音乐吞没。
这样的氛围让他感到安心,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店门被推开,冷风裹挟着雨丝溜进来,敖丙下意识抬眸。
一个高挑的身影立在门口,黑色大衣被雨水浸得微深,肩线笔直得像刀裁,灯光太暗,看不清样貌,只能隐约瞥见男人摘下眼镜时,镜框边缘闪过的一线冷光。
敖丙收回视线,低头继续擦拭手里的杯子,玻璃映出吧台暖黄的灯,和他的半张脸。
后侧走廊传来一阵不安分的声音,像是有人摔了一跤,敖丙放下手里的东西,匆匆就往声源处走去。
哪吒来到吧台角落的位置坐下,皮质座椅微微下陷,他扯开领带,飞来到东海出差的工作繁多,一整天的学术争论和客套寒暄让他的神经像拉紧的弓弦。
雨下得很大,他本不该停下,可看见这家小酒馆时,暖黄的灯光从玻璃门里溢出来,像一块融化的蜂蜜黏稠而温吞地裹住他的脚步。
正好避避雨吧。
可坐下后,他的身体似乎比大脑更顽固,手指已经自动摸出笔记本,屏幕亮起的冷光刺进眼底,设计结构图像一群蚂蚁啃噬着他所剩无几的耐心。
敖丙确认那人只是碰倒了拖把桶,便点头回到吧台,刚站定,打印机就吐出新的订单,一杯教父。
威士忌的醇厚裹着杏仁利口酒的苦甜,再被肉桂的辛辣轻轻一刺,这配方太简单,简单到闭着眼睛都能调好。
玻璃杯在他掌心凝结出水珠,敖丙端着酒走向角落时,皮鞋踩在老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他看见客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正在键盘上敲击,酒杯与木质台面接触的轻响让那人抬起头来。
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倒映着敖丙突然僵住的身影,他的指节无意识地收紧,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吧台播放的爵士乐恰好在此刻切歌,短暂的静默中,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声。
而对面的哪吒瞳孔微微放大,玻璃杯折射的光斑在他脸上晃动,将那一瞬的失态照得无所遁形。
敖丙现在只想感叹一句,世界多大啊,世界又多小啊。
“您的酒。”敖丙垂下睫毛,嘴角提起一个恰到好处的职业性微笑,仿佛面对的是最普通的陌生客人。
他正要转身往回走,温热的掌心已经抓住了他的要撤回的手臂。
“……敖丙?”
哪吒的视线扫过他的腕骨,那里有颗淡褐色的痣,还是和五年前他亲吻过的一模一样。
敖丙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对方现在的表情:眉头会先拧紧再松开,下颚线绷得像是要折断。
哪吒一脸不可置信,这个干脆利落飞去曼哈顿的人,这个让他找遍曼哈顿的人,五年,一千多个日夜,此刻他就穿着简单的衬衫马甲站在眼前,近在咫尺,触手可得。
敖丙调整好微微失控的神态转回身:“原来是李教授,别来无恙。”
他的视线触及到哪吒刚松开他的那只右手,无名指上一圈银戒泛着冷光,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道小小的刀痕,猝不及防割进眼底。
果然。
敖丙的舌尖抵住上颚,尝到一丝铁锈味,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身后,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这个称呼让哪吒的心脏狠狠抽痛,教授,多么生疏又熟悉的称呼,轻描淡写地划清了界限,仿佛他们之间只有最浅薄的师生关系。
哪吒想起最后一次听对方喊自己名字,是论坛后台里那句带着一点骄傲的“哪吒”。
哪吒张了张嘴,喉结滚动,没能立刻说出话来。
五年时光在敖丙身上雕琢出更锋利的轮廓,曾经柔软的蓝发现在利落地梳向脑后扎起来,露出那段曾经被他亲吻过无数次的颈线,那双眼睛依然清亮,像两泊冻住的湖水,倒映着他自己仓皇的影子。
“……你在这里工作?”哪吒最终只挤出这句干涩的问话。
敖丙不会愚蠢到向这个人透露半分信息,他只是将酒杯轻轻推过去:“这杯我请了。”
他不着痕迹地避开可能的触碰:“就不多打扰李教授了。”
他没有说更多,他只是轻轻抽身,像一片被风吹散的落叶,不着痕迹地从哪吒的指间滑走。
远处有客人举杯示意,敖丙应声而去,背影挺得笔直,步伐却比平时快了几分。
可哪吒的视线死死咬住他。
目光是有重量的,敖丙能感觉到那道视线烙在脊背上,灼热、固执,像一只不肯松开利爪的鹰。
酒吧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敖丙忙碌地穿梭在吧台间,调酒的动作娴熟得不像新手,他始终没再看哪吒一眼,即使递酒时也刻意避开视线接触。
敖丙有条不紊地开始Shake一杯玛格丽特,龙舌兰和君度倒入雪克杯,冰块碰撞的声响清脆得像碎玻璃。
他一边摇晃着调酒器,一边偏头与熟客说笑,眼尾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银色的器皿在他指间翻飞,在灯光下划出流畅的弧线,是一场赏心悦目的表演。
他看起来那么自然又游刃有余,喉结随着笑声轻轻震动,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的小臂线条舒展,连摇晃调酒器的节奏都带着漫不经心的优雅。
他表现得那样从容。
仿佛吧台角落那道灼人的视线根本不存在,仿佛五年前的纠缠只是一场无关痛痒的旧梦,仿佛这一场重逢无关紧要,仿佛哪吒这个人真的只是一个不太熟悉的陌生人。
哪吒收回视线,杯沿凝结的水顺着指尖滑落,像一滴眼泪,在这场感情里,或许只有他还在久久不能忘怀,敖丙早就把它们扫进了记忆的角落,连灰尘都不曾扬起。
调酒器里的冰块渐渐融化,发出的声响越来越沉闷,远处传来敖丙压低的笑声,轻快得像是从未受过伤。
夜色渐深,最后一桌客人推门离去,带走了酒吧里最后一丝喧闹,店里的另一位伙计开始收拾桌上的酒杯狼藉,而哪吒那尊大佛却还固执地坐在那里。
伙计擦着桌子,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在哪吒起身去听电话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凑过来:“敖总,你们认识啊?”
敖丙头也不抬,方才哪吒的眼神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种震惊、困惑和受伤混合的表情,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着他的神经。
水流冲过他手中的雪克杯,溅起细小的水珠,他嘴角扯出一个模糊的笑,算是默认。
玻璃器皿在架子上沥水的声响格外清脆,伙计又折返回来,手里端着一杯分毫未动的酒:“敖总,这杯……那两位客人没碰过。”
“什么?”敖丙皱眉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接过,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像凝固的蜂蜜,樱桃沉在杯底,像一颗淤血的心。
恰好是一杯漂亮的,名叫曼哈顿的鸡尾酒。
敖丙隐约记得那桌的一男一女,刚开始还有说有笑气氛融洽,后来不知怎么,女方突然起身离开,恨不得把酒吧的门都摔了。
一口没动,是不是出品质量出了什么问题?
敖丙的眉间拧出一道细痕,他抽了根干净的搅拌棒在酒液中轻轻一蘸,琥珀色的液体顺着金属表面滑落,在他手背上凝成一颗圆润的珠。
他低头,舌尖轻巧地卷走那滴酒。
芬馥浓郁,黑麦威士忌的烟熏感率先在味蕾炸开,随后是甜苦交织的味美思,最后留下一缕安格斯特拉苦精的草本余韵,每一层风味都精准至极。
没有问题。
他又沾了一点,这次直接含进唇间,酒液在舌尖化开,甘甜醇厚,樱桃的果香混着冰融化后的水汽,像夏夜潮湿的吻。
于是他端起来抿了两口。
酒体圆润,酸甜平衡,味道分毫不差,多半是那对情侣闹了矛盾。
敖丙看了看杯底仅剩的三四口酒,照单全收进了自己的胃里。
又过去半小时,哪吒这位贵客还没出来,敖丙便不让伙计陪着他干等了。
冲洗哪吒用过的威士忌杯时,他的指尖感到一阵刺痛,像是被静电击中,一股莫名的燥热顺着脊背攀爬,后颈很快覆上一层细密的汗珠,连衬衫领口都变得潮乎乎的。
他用力擦拭着早已干净的吧台,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快得离谱,血液在耳膜里咚咚作响,像有人在他颅骨里敲爵士鼓。
曼哈顿的酒精度他再清楚不过,绝不至于让人浑身发烫到这种地步。
领口突然变得很紧,敖丙扯开两颗纽扣,锁骨暴露在冷气里却感受不到丝毫凉意,意识和视线开始模糊。
他撑着台面试图站稳,掌心却打滑了,整个手掌都在不正常地出汗。
他混沌的大脑终于拼凑出真相:那杯没动过的曼哈顿,匆匆离去的女客人,他妈的,那混球是想给女伴下药结果被人家识破了!
意识崩离之际,哪吒的身影在余光里分裂成重影,又缓慢融合成一个。
他正朝自己走来。
敖丙本能地想后退,膝盖却发软,他一把撑住吧台,金属冰桶被撞翻,冰块哗啦洒了一地,冷气顺着裤管爬上小腿,浇不灭体内翻涌的热浪。
恍惚间,他闻到莲花混着威士忌的气息。
哪吒已经站在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