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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吴邪一直记得遇到阿坤的那个早晨。
他记得天是青色的,几颗星斜钉在远处的雪山之上,那轮细细的弯月已经挪到他背后了。清晨六七点的光景,天色才这般蒙蒙亮。
吴邪蹿出暖烘烘的宿舍,瞬间感到寒风呼啸,犹如刀割。在此地驻扎数月,他已经渐渐适应了这样并不柔和的气候。青藏高原的风是直白的,太阳也是直白的,至于雨,倒很少下。
他突然怀念起西湖的雨,进而想起父母来。然而这种柔软的思乡情绪仅仅持续了一瞬,他就被这寒风刮醒。文工团的生活按部就班,今天轮到他去牧马。
吴邪裹紧了身上的棉袄,快快下楼奔向马厩。
他本不该承担牧马这项职责的。只是前阵子牧马班有名同志受了伤,人手不够,才叫其他部门的人轮流着顶上,勉强撑一段时日。
牵着马来到草原上时,吴邪突然想唱一支歌。可是唱什么呢?他想起前些天听声乐部的女同志们唱的藏族民谣,又想起自己笔下那首还没写完的高原民歌,打了个哈欠。
马群自觉地寻起水源。于是吴邪慢悠悠地跟着它们穿越一片茂密的芦苇荡,来到河边的浅滩上。然后他开始对着潺潺的流水唱起家乡的烟雨小调来。
反正这里离家这么远,可没人听得懂他的杭州话呢!
吴邪一边唱,一边又想起团里那几个总爱恃强凌弱的王八蛋。那些人仗着比自己资历久,常常明里暗里地贬他。
说他是吴上校的亲侄子啦,生得一副玉面小官人像,从小在江南养着,娇纵惯了,吃不得一点儿苦头。这阵子下到这偏僻地方的文工团,怕不只是来兜兜转转,玩一玩儿,好给自己的升职材料做些文章。不过嘛,毕竟是吴家的孩子,再怎么表现,人家都是富贵的命哟——
吴邪想到这里,狠狠地踹了一脚浅滩上的石头。石子飞出去,落进河里,一旁的马群不紧不慢地喝着水,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的心情立刻沮丧起来。
芦苇荡里突然响起一阵扑簌扑簌的声音,听上去不像风吹,于是吴邪侧头望去,惊讶地发现一双陌生的眼睛。
他吓了一大跳,立刻跳到马后面,警惕地看着那丛茂密的芦苇。
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那人长得高大,没穿鞋,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被猎猎的风掀起半边衣角。他留着一头长发,很乱,在青色的天空下,他掩藏在长发背后的那双眼睛犹如冰锥,直直刺向吴邪。
那个瞬间,吴邪的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万马奔腾的情景。眼前的男人如一匹野马,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清晨,将他麻木的心唤醒。
“你是谁?”吴邪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男人摇摇头,走近。吴邪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在干燥的空气之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我是这附近文工团的同志。”他立刻提高了音量,“你想干什么?”
“阿坤。”男人哑声道。
吴邪愣了一下:“我们队伍里没有这个人。”
男人摇头,回答:“我的名字。”
02
吴邪把这个叫阿坤的青年连同马匹带回部队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场部送去一封急信。
中午,他们那边派人来看阿坤的时候,阿坤已经吃上了热乎的饭。
当然,他没有份例。手里的那个粗粮窝窝,是吴邪从自己那份里分给他的。
他们问阿坤姓甚名谁,家在何处。阿坤答不上来,只说了个地名。吴邪不懂藏语,但听过那个地方。那地方离这里很远很远,不知道他怎么会到这儿来。
他们又问起他的年龄,问他会不会放牛牧马,还让他站起来转一圈,最后说,牧马班刚好缺个人手,你想不想留在这里?
吴邪看着他,阿坤点点头,随后快速地瞥了他一眼。
“小吴同志,你带他去洗个澡,然后把头发剪了吧。”场部的人下完最后一个命令,走掉了。
于是吴邪就领着阿坤去澡堂了。
阿坤是个木讷的人,而且好像从前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吴邪给带进去了,却只呆呆地站着,像根巨大的、干裂的木头。于是吴邪只好领着他一步步做,心说好像带回来一个大麻烦。
“把衣服脱下来。”吴邪说,“然后去拎个桶装点热水,坐在那边的板凳上,我替你搓背。”
阿坤听话地照做了。这个人虽然不说话,但听得懂别人在说什么。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个时间段大家都在吃饭,所以偌大的澡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空旷得连讲话都有回音。四周雾气氤氲,潮湿的热浪自浴池中蒸腾而起,洇红了吴邪薄薄的双颊。
他拎着手中的湿毛巾走向那面宽阔的后背。在晦暗的白炽灯光下,阿坤的背上满是高原阳光留下来的伤痕。吴邪拨开他的发丝,开始用力搓他的皮肤。
“你是藏族人啊?”他开口找了点话题。
阿坤低低地“嗯”了一声,就算回应。吴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汉语讲得不好,所以他才不肯说话,但无论怎么样,他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就好。
突然想起来,他好像还没跟阿坤说自己是谁。
“我叫吴邪。”他道,“是文工团里写歌的,和你一般大。”
阿坤点点头,却突然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把吴邪吓了一跳。
“干……干什么?”吴邪大叫道,“我搓得太疼了?”
阿坤回过头去,在浓密的雾气中和他对视片刻,随后轻声道:“吴邪。”
慌乱中,心跳好像停了一拍。吴邪怔怔地瞧着那双安静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于是两个人便在氤氲的热气中对视了片刻,直到吴邪感到自己也出了一层薄汗,忙站起身来,支使阿坤进池子里泡一会儿。
阿坤照做了。吴邪看着那个浴池里朦朦胧胧的影子,感受到刚才被他握过的那寸肌肤如同火烧了一般,短暂地失去了知觉。他对阿坤说,别泡太久,差不多时候了就出来穿衣服,我在外面等你。
阿坤又“嗯”了一声,就算答应。
那天,吴邪拿着剪刀,亲自替阿坤剪去了那头长发。原来阿坤的眉毛很粗,眉眼很深。他的鼻梁很高,嘴唇在高原的风吹日晒下干裂又愈合很多次,留下一道道沟壑般的纹路,摸上去应该很粗糙。
不知道为什么,吴邪想起牧马班为马匹修理马鬃的样子。他们往往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手起刀落,替马儿剪去多余的杂毛。部队的马往往很温顺,不会反抗人类的命令。
吴邪觉得,自己给阿坤剪头发,就像在给一匹野马修理马鬃,钉上马蹄铁。剪完了,他拍拍阿坤的肩膀示意起身。接下来,他该领他去后勤部讨一床被褥和几件衣服了。
阿坤再次握住他的手腕,叫道:“吴邪。”
吴邪看着他:“到底什么事?”
阿坤摇头,回答:“你的名字,好听。”
03
高原的夏天来得太慢。吴邪在刺骨的风里等啊等,终于等到不再下雪落霜的日子,身体也跟融化的冰川一样,拥有了缓慢流动的情绪与力量。
阿坤来了之后,他就不用再和其他同志轮流牧马了。但他还是每天清晨早起,跟着阿坤的马群去荒无人烟的草原上待上一会儿,等天光大亮。
阿坤沉默寡言,却是个牧马好手,牧马班里的人瞧着他把马儿照顾得皮毛又顺又亮,人又长得板正利落,特别乐意和他亲近。不过阿坤不喜欢和人交朋友,他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唯一能和他说上话的,只有吴邪。
吴邪是文工团里专门作曲儿的,每天就是早会、沟通、排练,过得好生枯燥。团里的男人不待见他,说他是小白脸;团里的女人莺莺燕燕,老爱围着他问东问西。
西湖的水和这里的海子有什么区别啦,上海的胭脂是不是特别漂亮啦,你们江南人是不是都长得这么秀气啦……吴邪答不上来,又不好意思冷落各位好心的姐姐,只好给她们写字。
吴邪的字是顶好看的,女人们乐意让他写一些漂亮的祝福。吴邪写好一幅,她们就在旁边鼓掌唱歌,几个年轻的女孩望着他的模样悄悄红了耳朵,吴邪只好装作看不见。
可阿坤的注视很安静。那道目光是极有存在感的,但却不吵闹。吴邪每天清早跟着他去牧马,就找块干燥的草地一屁股躺下,开始对着黎明时刻青灰色的天空发呆。
有时候他会和阿坤说话,发发牢骚,或者说些家里的事情,以此纾解心情。有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就这样默默地跟在阿坤屁股后面,阿坤喝水他就喝水,阿坤拔草玩他就拔草玩,阿坤看他,他也看着阿坤。
“小哥,你会唱歌吗?”有一次,吴邪问阿坤。
那段时日,团里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联欢会。吴邪得去跟彩排,每天更忙了,听听男同志唱的黄河,又听听女同志唱的长江。他的高原民歌没有入选节目单,还在反反复复地修改当中。所以他很好奇,阿坤会唱什么样的歌。
阿坤坐在他旁边,听见他说话了,便低下头去看他。吴邪被他看着,头顶的天越来越亮了,青草的味道若有似无的钻进鼻尖,迷迷糊糊地竟生出了一丝困意。
他以为阿坤会像平时一样不理他。但这次,阿坤却开口了。他开始低声唱一首藏语的歌谣。也许是牧歌,也许是童谣,吴邪不懂藏语,听不出来他在唱什么,但很好听。
吴邪听见他的歌声散进风里,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切,仿佛一匹烈性的野马为他驻足片刻,随后又要离去。
听着听着,吴邪就闭上了眼睛。
于是世界只剩下阿坤的吟唱。
再睁开眼时,天已经完全亮了。阿坤一动不动地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脸。吴邪直直撞上那双眼睛,愣了一下,随后笑道:“好听。你真该去和声乐部那帮子人比拼一下。或者,你想不想登台表演?”
阿坤摇摇头,拒绝了。
“这么好听的歌,只有我一个人听见,太可惜了。”吴邪又说。
但嘴上这么讲,他心里却想象不出来阿坤登台演唱的样子。他会和其他人一样戴大红花吗?那些女孩瞧着他模样俊俏,指不定会给他扑点白粉涂点腮红呢。吴邪在脑海里肆意描摹着阿坤那副滑稽样,不住地偷笑。
阿坤却顿了很久,望着他回答:“只有你能听。”
04
联欢会那天,团里上上下下都特别热闹。
早会开完,大家就开始布置今晚的表演场地。吴邪心情好,左跑右跑来回忙活,帮了许多忙。他前一天特意跟阿坤说,一定要来看联欢会,不然他一个人坐着,会很无聊。
阿坤就问他,有你的节目吗?
吴邪摇摇头,接着给他唱了一段自己写的歌,最后说,我节目没过。
阿坤点头,表示知道了。吴邪看着他的样子,又强调:“你一定一定要来!大家都来看呢!你不准当例外!”
阿坤又点点头,说,好。
那天,阿坤中午吃完饭就来找吴邪了。吴邪当时在点大红花的数量,见着阿坤来了,笑得特别开心,忙让他来帮忙。点着点着,他又把一朵大红花套到阿坤的胸前,笑得更欢了。
牧马班的人平时是不到这地方来的,阿坤是个生面孔,又和吴邪亲近,所以很快被女孩们拉了去,让他教藏语。
吴邪清点完大红花,拿着个笔记本去点奖品了。搪瓷杯、搪瓷碗、搪瓷盆,每个白花花的器具上都刷着一句通红的标语。阿坤在旁边被女孩们围着,没法儿给他帮忙了,吴邪也不说他,就这样默默地低头自己干。
他听见女孩夸阿坤长得周正,听见她们让阿坤用藏语念自己的名字,又听见她们像黄鹂鸟一样学着阿坤叫自己的名字。吴邪悄悄侧目看了阿坤一眼,却发现对方的目光正紧紧盯着自己,于是他立刻转移视线,心里却像被灌了苏打水似的,冒起了酸溜溜的泡泡。
她们还让阿坤唱歌,叽叽喳喳地谈论起几首好听的藏民牧歌,说自己在学的时候不识藏文,只能用汉语标了谐音一个一个字地念。
吴邪终于忍不住了,闷闷地开口道:“别让他唱了,他唱歌不好听。”
女孩们就把目光投向旁边的小吴同志,道:“你听过呀?”
吴邪挺了挺胸,终于有了些底气:“我听过呀!他唱得不好听,你们别为难人家生面孔啦!”
一个年纪稍长的调侃他,说:“那你是不是瞧着姐妹几个不找你聊天了,冷落你了,心里不舒坦呀?”
吴邪的脸马上红了,反驳道:“我哪有!你们平时闹闹就完了,别在这儿瞎胡说!”
女孩们就笑。阿坤还在盯着他。吴邪耳根子都要烧起来了,点完数量,啪一下合上本子头也不回就跑了。心里郁闷得很,舞台边是待不下去了,于是他就一溜烟躲回宿舍里,抱着铁架床对着窄窗外的蓝天发呆。
高原的天蓝得真干净啊,他的神思遨游着,顺着眼前这片蓝天飘啊飘,飘过雪山,飘过草地,飘过寺庙,最后飘到一个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阿坤说,他来自那里。
宿舍外响起一阵清脆的敲门声。阿坤推开腐朽的木门,出现在吴邪面前。
“不给她们唱歌了?”吴邪放开铁架床,双手抱胸,气呼呼地看着阿坤坐到自己旁边。
阿坤摇摇头,看着他,道:“只有你能听。”
吴邪不理他,假装没听到,低下头拿手指揪自己衣服上的线头。阿坤盯了他一会儿,突然上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引得吴邪抬头看他。
吴邪望着阿坤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见过什么?经幡在他的眼底飞扬,猎鹰犹如他的第二双眼睛。阿坤的身体里住着一匹野马,吴邪每次与他对视,都会想起高原的狂风,还有古老大地的哀鸣。
阿坤的嘴唇动了动,还没听见声音,就有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这方空间的宁静。
“吴邪!开饭啦!快去吃饭!吃完饭咱去占个好位置看演出呐!”门外的,是他的室友。
吴邪应了一声,不敢让室友知道还有人在房里,又敷衍了几句,直到室友哒哒哒的脚步声消失了,才站起身来,挣开阿坤的手。
“吃饭。”吴邪嘟哝了两句,“走。”他说话的时候,甚至不敢去看阿坤。
阿坤没说话,吴邪就当他答应了,可推开宿舍门的时候,他好像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05
又到了采风的时候。吴邪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这个名额落到自己身上。
采风意味着不必日日坐在音乐室里和其他同志对着稿纸和乐符绞尽脑汁,而是拿着记录本深入到藏村里,去听那些流转于隐秘的角落里的原始旋律。
吴邪去找阿坤,让阿坤陪自己去。于是两个人除去晚上睡觉的时间,开始日日待在一起。
藏村人口稀疏,留在这片荒原的藏民多为老人,说话含糊不清,却能断断续续唱出许多古老的调子,吴邪一边听一边记,竟收集到了非常丰富的资料。
阿坤在这之中,勉强充当一个翻译。吴邪终于发现,阿坤不说话,不是因为他的汉语或藏语说得不好,而是仅仅因为他不喜欢说话。
但他喜欢阿坤说藏话的声音。
那种古老的语调,配合他低沉的嗓音,一度让吴邪非常着迷。所以他经常让阿坤给自己唱歌,仿佛听着听着,他就能捕捉到宝贵的灵感,将这一刻记录下来。
村子附近有一块河滩,没有人。每天访谈结束后,两个人就会到河滩边坐着,整理笔记。
吴邪特别爱在河滩里找漂亮的鹅卵石。流水生生不息,用千百年的时间将这些粗糙的石头打造成一件件独一无二的珍品,也让捡石头这种小事变成了一场探险。吴邪每天干完活儿,就开始一颗一颗地找石头。
这块石头的纹路是波浪形的,那块则是直线形的,它们是如何被冲到这块浅滩上来的呢?也许一万年前,它们曾是雪山岩石的一部分,随着冰川缓慢地移动,最后来到他的面前。吴邪一边捡,一边想,石头不会说话,但它们和人类一样,是有生命的。
他会把一天中捡到的最喜欢的石头送给阿坤。而阿坤则会送他一枚草戒。这是他在吴邪捡石头时,用拔下来的草编成的小小指环。没有什么意义,但他就是想送给吴邪。
吴邪不知道阿坤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指围的,明明两个人也没牵过手。想到这里,总是忍不住脸热。收到阿坤的礼物之后,他也不好意思戴,而是将它们一枚一枚收进抽屉里。时间长了,竟放满了一个铁皮盒子。
有一回,吴邪跟阿坤说起自己的家人。方才拜访完的那户老人家让他想起了爷爷,于是顺着这个话题,他就开始聊起远在天边的爹娘。
他讲啊讲,讲得嘴皮子都软了,停下来才发现,自己特别想家。
两个人坐在干燥的河滩上,耳边是潺潺的水声,斜阳的光线柔和,将不远处的芦苇荡晒得金黄,宛如一片麦田。阿坤静静地听他说完,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阿坤,你的家是什么样的?”吴邪问他。
那藏族青年想了想,最后回答:“我没有家。”
吴邪便去摸他的脸,眼里满是心疼。
阿坤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他的名字不是藏名,他不记得他的父亲母亲。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雪山是他和大地相连的脐带,他一个人在这片荒原上走了很久很久,不断向漫天的经幡和寺庙的神像祷告,希望能找到一点他与世间的联系。
于是一个叫吴邪的人出现。
吴邪抚摸着他满是伤痕的脸,想象着他是如何从那个遥远的地方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到他的身边。他的指尖轻轻掠过那两瓣干涸的嘴唇,却被阿坤微微张口含住。
他的嘴唇犹如龟裂的大地,他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吴邪望着阿坤的眼睛,身体在颤抖,心也在颤抖。片刻之后,阿坤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倾身上前,轻轻点了一下他的唇瓣。
吴邪还是呆呆地看着他。很久之后,脸才迟钝地红起来,接着,他上前回吻阿坤。
两个人最后交缠着倒在茂密的芦苇荡里,吴邪舔去阿坤唇上的每一道沟壑,阿坤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像是要将他的温度融进骨血里。
两个人没有说话,可两颗心却贴得如此紧密。
06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吴邪收到了一封来自长沙的信。
是三叔寄来的,叫他过完年,到长沙去。相应的调职申请已经在审批,吴邪终于要离开这片荒原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短暂的夏天过去,这片大地又覆上白霜。狂风彻夜敲打着窗,吴邪在一场又一场的雪里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西湖边,有人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好高好高。吴邪抬头去看,却见阿坤站在自己身边,牵住他的手。
阿坤也做梦,但梦里是什么,他没有跟吴邪说。
两个人还是照常清晨去牧马。天亮得越来越晚,黎明时分的气温也越来越低,没办法生火,吴邪和阿坤就靠着风灯,紧紧依偎在一起取暖。
吴邪的手总是冰冰的,阿坤就把它们放在自己的手掌心里攥了又攥,又把它们揣进怀里。吴邪趁机去挠他的腹肌,阿坤不怕痒也不怕臊,只按住他,直到吴邪的手暖和起来。
部队里没人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每天一起度过天亮前的时分,如何在铁灰色的天空下分享自己的心事,再交换一个湿润的吻。
临近年关,团里的氛围越来越热闹了。除夕联欢会和元宵晚会的节目一场接一场,吴邪写的歌终于被选上了,可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家书一封又一封地从杭州来,从长沙来,提醒着他的归期。每个清晨,吴邪长久地注视着阿坤的侧脸,心底里满是不舍得。
除夕那晚,两个人早早吃了饺子,又趁所有人不注意,逃了晚会,溜回到宿舍里。本来只是想一起说说小话,却叫阿坤瞥见了桌上的家书。
吴邪终于鼓起勇气,向他坦白了自己即将离去。阿坤没有任何惊讶的反应,也许在那些清晨里,他已经察觉到了吴邪的不对劲。
吴邪见他不说话,便以为他生气了,急得眼泪都要出来。阿坤却抬手扶住他的脖子,随后两人额头相抵。吴邪凑上前去亲他,两个人纠缠在一起。
屋里的暖炉太旺,身体很快热起来,吴邪便伸手去剥阿坤的衣服。很快,两个人就坦诚相见。阿坤抱住他的时候,吴邪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他们的距离从未如此近,但吴邪只感到心里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悲伤,彻底掩盖了情潮带来的欢愉。
带我走吧,吴邪在心里默念。阿坤每吻他一下,他的心就痛一下。带我走吧,他一直默念着,透过朦胧的泪眼去寻阿坤的眼睛。
阿坤这时候在想什么呢?吴邪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元宵过后,调职的审批终于通过。场部的人拿来一纸文件,帮他走了流程,看着他收拾好行李,给了他一张车票。
去离这里最近的车站要走十几里的路。吴邪的行李不多,和几个要好的姐姐妹妹告别之后,一个人踏上了归家的路。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孤独地走下去。可没曾想,走出去一会儿,就发现背后跟了个人。
于是吴邪回头看,看到阿坤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望着他。
别送了。吴邪忍着眼泪挥挥手,叫他回去。
可阿坤不走。吴邪往前走两步,他就往前走两步。吴邪停下,他也停下。直到吴邪走累了,想坐下喘会儿气,阿坤就三步作两步跑上来,一把抱住他。
别送了。吴邪挣扎着推开他,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下来。你回去吧,他低声对阿坤道。
阿坤的身体里住着一匹野马,他就应该生活在这般广袤的大地上。
可阿坤紧紧地抱住他,怎么都不肯放手。吴邪被箍得喘不过气,而阿坤在他耳边喃喃道:“带我走,带我走。”
吴邪看着他,眼里满是震惊。“你说什么?”他只感到不可置信。
可阿坤还是重复:“带我走,带我走。”
高原的狂风卷起冰霜和沙砾,扑打在这两具单薄的躯体上,犹如刀割。走过这十几里,以后还有很多很多路在等着两个年轻人。
阿坤望着他,吴邪透过他的眼睛,看见无数座雪山,然后是自己的倒影。他抹干眼泪,牵起阿坤的手,两个人一起向前走去。不管了,先走,剩下的再说吧,他心道。
在这样一个普通的雪天,一个雪山的孤儿剪掉了他与这片大地的脐带。而西湖边,一架漂亮的风筝正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断了线,风筝飞啊飞,最后消失在了遥远的天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