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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eg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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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ac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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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eries:
Part 1 of 不要相信雨
Stats:
Published:
2025-06-26
Completed:
2025-06-26
Words:
25,550
Chapters:
12/12
Comments:
21
Kudos:
146
Bookmarks:
34
Hits:
1,938

【瓶邪/坤根】不要相信雨

Summary:

When the story is told, and it's getting old, don't trust the rain.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Chapter Text

我有一个秘密。

我曾经有一段离奇的经历,出于种种原因,我没有将它像其他故事一样写成笔记。一方面,我其实没有任何证据能够佐证这段经历的真实性;另一方面,假如这份笔记被人发现,将会极大地影响我所有的布局,而我已经经不起任何变故,无论好坏。

所以,我不打算将它写下来。我将它当作一个幻境,就如同过去的几年内我无数次产生的幻觉。只有难得的平静中,我会允许自己将这个故事在脑海中反刍一遍。

从哪里说起呢?让我想一想,我需要自我介绍一遍。清楚“我”是谁是一个关键,人只有明确自己的定位,才能不迷失在故事之中。

那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关根,一个自由摄影师,爱好极端自然环境摄影。

这是关于我和“他”的故事。

“他”没有名字,人们叫他:阿坤。

Chapter 2: 01

Chapter Text

他出现得很突然。也许这世上有千百种科学的理论能够解释阿坤的出现,但我此刻不想谈及任何一种科学。对我而言,阿坤就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你明知不可能出现的人,突然之间出现在了面前。在他出现之前,我甚至无法确认他的“存在”;他出现以后,我更加费解,毕竟我知道,他唯独不可能“存在”在这里。

有些人,生来就像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们相见的时候,彼此都很狼狈。我正在流鼻血,痛得眼泪混着鼻血一起横流,染红了衬衫的领口。已经干涸的血迹氧化成了铁锈色,板结在衣料上,我一动就簌簌地落下粉尘。我手里拿着一罐雪碧,准备靠碳酸饮料镇痛,刚凑到嘴边,阿坤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这时我还不知道他是阿坤。他比我狼狈更甚,头发不知多长时间没有打理,已经长乱得我一时间辨认不出是人类还是野兽;他身上脏污不堪,我原本以为他衣衫褴褛,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根本是不着寸缕——我以为是衣料的东西,实际上是泥块。他身上满是汗水,黏着泥土和这座废弃建筑里的陈灰,真像是误入人类社会的野人。

我们彼此警惕。我盯着他,死死地盯着,毕竟人很难知道自己面对这样一个生物的胜算有几何;他也透过覆面的长发打量着我,像一个蓄势待发的鬼魅。

不能坐以待毙,我想。然后我把那罐还混着我鼻血的雪碧递给了他,问:“要不要喝?”

这是一个很莫名其妙的举动。世上应该没有人能理解那一刻我在想什么。过往的经历告诉我,在不了解对方底细的时候,最好也不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斤两,至少不能让对方看透。做一些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是最简单的,如果我本人都不能确定自己的动机,他显然也不能。

他就这样看着我,突然伸出手,从我手里接过了那罐雪碧。他的手全是皴裂,拨开头发的瞬间,我注意到他的嘴唇泛着青白色,纹路很深——他应该脱水有一段时间了,难怪他会接下我这样一个陌生人递出去的液体——至少他能确定这可以喝。

那罐雪碧我刚打开不久,还在丰盈地冒着泡。这个野人不知道喝没喝过碳酸饮料,总之,他刚喝下去第一口,就被呛得连连咳嗽。我看着看着,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当你意识到所谓的威胁不过是一个会被碳酸饮料呛住的人类,这种落差是很难不让人发笑的。不过我忘了,我自己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我的喉咙里还有血块,笑着笑着,我就被自己的血呛住了,最后只能和他一起咳嗽二重奏,终于将淤堵的血全咳了出来。

一个人突然在自己面前咳血,这场景应该还是很骇人的。我眼前有些发黑,一阵一阵的眩晕冲击着大脑,耳鸣声让我心烦意乱。突然,有一只手伸到了我面前,手里还握着那罐雪碧。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奇长无比,显得易拉罐在他手里像儿童玩具。我将视线上移,野人平静地看着我,眼里看不出任何和“担忧”相关的情绪。

见我没有反应,他又将易拉罐朝我眼前举了举,说:“喝。”

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居然会说话”,随即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实在很难忍住笑。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喝了我的饮料,现在反倒像是他好心分我一口,语气也生硬得要死……他究竟多久没说过话了?

我朝旁边吐了几口带血的唾沫,把雪碧接回来,喝了一口含在嘴里,感受糖分压过嘴里的腥甜的过程。碳酸在嘴里细细密密地小型爆炸,我歪头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把饮料罐又递过去,他盯着罐口看了一会儿,接过去继续喝了。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分食了半罐掺着我的血的雪碧,最后一口是我喝的,我习惯性想捏扁易拉罐,但不知怎的,今天居然失败了。他从我手里拿走易拉罐,单手就把它捏变了形,然后看着我。我朝他做了一个空气投篮的姿势,他学着,稳稳地扔到了房间角落的垃圾堆里。

这时候我终于放松了下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原本在看角落里易拉罐堆成的山,听到这句话又转过头来看我,眼里竟然有些空茫。许久,他对我道:“其他人叫我‘坤’。”

“哦。”我搓了搓手指,有点想来根烟,“阿坤。”

我现在的状态不适合抽烟,鼻血干了之后,鼻腔里异物感越来越强烈。我捏了捏鼻梁,从躺椅上站起来,开始在屋里找水。我失去意识的时候不知道干了什么,到处都是散落的书和纸,最后我从纸堆里翻出拆了封的整箱矿泉水,从里面拎了两瓶出来,一瓶扔给阿坤,自己走到空地上冲洗鼻子和漱口。做完这一切,我从兜里摸出烟和火机,点上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深吸一口,等焦油和尼古丁在肺里转了一圈才徐徐吐出。我转过身,发现阿坤还在看我。我从烟盒里又抖出一支烟,朝他递过去,他没有接。

我收回手,继续抽烟。他还在看我,我瞥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阿坤问我:“你是谁?”

真是稀罕,他现在想起来问我是谁,我叼着烟想。不过我也没有什么资格评价他,毕竟我也才问过他的名字。我等着烟燃尽了,才将烟蒂扔到地上,用鞋底碾了碾,道:“鄙姓关,关根。六根清净的‘根’。”

这名字听起来应该挺莫名其妙的,也许还有点低俗。但是阿坤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只是看着我,好像在等后文。

“没了。”我说,“你还在等什么?你除了名字,什么也没告诉我。礼尚往来。”

“你只问了我的名字。”他说。

原来怪我?我道:“那阿坤施主,你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家庭婚姻财产情况几何?”

他既不觉得幽默,也不觉得冒犯,只是看着我,说:“不记得了。”

我问:“那你要不要和我走?”

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

“行吧,”我说,“那我们出发吧。先去把自己收拾干净。”

阿坤站了起来,看了看四周的狼藉。

 “这些不用管,不重要了,我已经不需要它们了。重要的东西——”我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都在这里。”

如果换成另一个人,大概会觉得我是个装逼犯,但这是阿坤,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跟了上来。我们爬上锈迹斑斑的梯子,钻出地面。金属摩擦的声音令人不适,回荡在空旷的室内。外面依然是落满了尘土的一间空屋,有一些报废的不知名机器和一些翻倒的桌椅。我带着阿坤,转身从另一个楼梯回到地下,他安静地跟着,没有对这条漫长的扭曲的地道发表任何意见。大概十几分钟后,我们终于走到尽头,我推开头顶的暗门,率先钻了出去,阿坤紧随在后,不需要我搭把手就翻身上来,比我的动作灵巧得多。

我打开衣柜,给阿坤拿了我的一套备用衣服,他和我身形差不多,应该能穿进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只要不是衣不蔽体,在路上也不是很显眼,首先要保证能出门。这个小屋有个单独的卫生间,不过只有蹲厕和洗手台。我把水泼到脸上,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顺便洗掉刚才没弄干净的血迹,余光瞟见阿坤依然站在原地、衣不蔽体。

“不穿?”我问。

他看向我、准确来说是看向洗手台。我明白了,让了出来。他走进洗手间,先用水冲干净了双手,然后关上了卫生间门——还挺讲究。

没过多久他就打开了门,比我想得快,我的烟才抽了一半。条件有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洗的,总之身上大部分的泥垢是没了,脸倒是干干净净的,全然看不出野人的样子了。他没洗头发,大概也是觉得湿头发的泥水更难处理。我看不出他用了什么方法把头发固定在了脑后。他身上还在往下滴水,唯一用来遮盖关键部位的破布被他扔了,我只瞥了一眼就转开了眼睛。我把枕套拆下来递给他擦水,他这时候倒是坦荡,就这样在我面前穿衣服。我盯着天花板,直到他换好衣服才重新看过去。

他的脚也光着,我从床底下找了双人字拖给他,他穿上之后,整套穿搭看起来更加不伦不类,不过他的长相和镇定的神情,大概能迷惑别人,让人以为这是一种时尚。

“行了,继续出发吧。”我说,“咱们不住这。”

这一次推开门,我们终于是在切实的地面上了。阿坤面上不动声色,尽管动作很小,但我能看出来,他在观察周围的环境。我吸了最后一口烟,掐灭了,捏着烟头给他指点道:“咱们在葛岭,这里差不多是个道观,那边是宝石山,咱们过来的地方。对面是孤山路,西泠印社就在那,还有楼外楼,‘山外青山楼外楼’,听说过没?这两个中间……”

我顿了顿,他看向我,我说:“算了,没什么。你要不要去楼外楼吃饭?”

Chapter 3: 02

Chapter Text

问归问,就算他真的要进楼外楼,现在也没有那么容易。今时不同往日,楼外楼生意火爆得很,我刷脸未必管用,何况,关根和楼外楼的大师傅也不熟。退一万步来说,现在我一身鼻血,阿坤蓬头面无垢,实在是有碍观瞻,大部分饭店估计都不会同意我们进去。

而阿坤本人似乎依然没有任何意见。他到目前为止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这样的人是很可怕的,我甚至不能确定,如果一个人连起码的情绪都没有,还算不算是人。但真要论起来,他除了初登场有点惊悚,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行为,也许是我内心太过阴暗,妄自揣度。

“你饿吗?”我问,“先去吃饭,还是先去找个地方把你头发处理了?”

他又在发呆,过了一会儿才看过来。我又有点想笑,他这幅迟缓的样子,看起来倒是很人畜无害。但这又引发了我的新担忧——他该不会是脱离社会太久、智力受损了吧?他真听懂我说什么了吗?

他看着我,半晌道:“头发。”

真是惜字如金,我腹诽。考虑到他确实脱离社会,就不同他计较了。

我在附近随便找了个理发店,异常简朴,没有某某总监某某技师,只有小黄小王朴素的大头照挂在墙上,洗剪吹29起。等我按着阿坤往那一坐,小黄和小王面面相觑,看了看阿坤,又转过头来看我。

我指着阿坤,张口就道:“我这兄弟自己一个人爬山,联系不上了,我想着能自己找到就别麻烦警察同志,自己去找他。路上我摔了一跤,你看我这一身鼻血。他我就不多说了,一身泥。我就带了一套衣服,可不就只能给他换了?你说倒霉不?”

这套半真半假的谎话应该是把他们哄住了。其中一个纠结半晌,对我道:“老板,这得加钱。这太脏了。”

加钱而已,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这是这几年我我悟出的经验。我点了点头,说:“行,你们看着弄,干净就行。”

他们要带阿坤去洗头,阿坤站在原地不动,看着我。

“洗头啊,站着干什么?”我拍了拍他肩膀。

他这才跟着理发师过去,按对方说的躺在了洗头床上。我拖了个转椅过去,在他旁边坐下。阿坤很明显不习惯让人碰自己的头发,脖子都僵硬着,整个头悬在半空,看着都累。小黄几次尝试无果,忍不住道:“放松啊!”

阿坤又看着我。我心里觉得好笑,这算什么?印随反应吗?我和小黄说:“我兄弟以前练武的,你别见怪。”又和阿坤说:“只是洗头而已。”

他盯着我,脊背慢慢放松下来。小黄如释重负,开了水试了下水温,往阿坤头上浇过去,问:“先生,水温合适吗?”

他没反应。我道:“问你呢。”他才说:“可以。”

“你这兄弟怎么这么木,练武的都这样吗?跟许三多似的。”小黄小声说,“不过他比许三多帅多了,不考虑去当明星吗?”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是够帅,不过他没那意思。”

阿坤只是望着天花板。我们说的话,他应该是能听见的,只是他没有任何反应。他头发上干结的泥块在水流冲击下逐渐松动,很快将水池都染污了。两个理发师一起去拣他头发上的泥,一边试着梳开他的发结,实在梳不开的只能用推子去掉。

“老板,这头发留吗?”小王问,“实在不行,先全剪短了吧,?不过留了这么长,确实有点可惜。”

“你怎么说?”我问阿坤。

他依然没什么反应。我垂眸看着他泡在泥水里的头发,突然心念一动。我抽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去。然后我说:“留着吧。”

这句话说出去连一秒都不用,换来的是四个人在理发店耗了三个多小时。我和阿坤下山的时候还是黄昏,等从理发店出去的时候天都全黑了,甚至周围商铺都要打烊了。中间我给了小王两百块,让他去打包四个盒饭。等我和小王吃完了,小黄吃饭,小王顶上。我问阿坤饿不饿,他很轻微地摇头,但我不信。

开结快到尾声的时候下起了雨,我当然没有伞,但我和阿坤本来也无处可去。他头发上冲下来的泥水险些堵住下水口,两个理发师倒是苦中作乐,说搞不好弄完了雨也停了,他们正好打烊回家。我没说话。雨声太响,盖过了所有。

我感觉手指和鼻咽在这雨声下都开始发痒,点了不知当夜的第几支烟。这一次,阿坤突然睁开眼看着我,伸出手。

“怎么了?”我问。

他点了点我拿烟的那只手腕。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我掐灭了烟,说:“不抽了。”

我站起来,到门口透气。雨势不小,不过风也不大,开着门也没有雨水进来。我盯着沥青路上溅起的水花看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雨声太吵、空气太闷,这天气像是要将我生生闷死在这里,我看着看着,便觉得眼前恍惚起来,耳鸣一阵一阵地刺激大脑,令人烦躁得想要破坏一切。

我将烟蒂握紧在手心里,可惜不够烫,仅剩的火星也彻底熄灭了。

“帅哥,你看你头发留这么长,不好好保养可惜了,这样吧,我们限时搞活动,仅需68,给你再加个护理,你看怎么样?”

我回过头去,看着两个理发师一唱一和地忽悠阿坤加项目。我从来没有留过长头发,自然也就没有过这种体验,此刻看着倒是新鲜。阿坤依旧面无表情,但我能看出来,其实他很茫然,他大概完全没听懂这两个人在说什么,但是他又不能顶着一头没洗干净的泥就走。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他怎么总是看着我?

罢了,我不管他,还有谁能管?

我敲了敲玻璃,用杭州话说:“侬们这儿讲好的29块钱洗剪吹,哪能全是隐形消费啊?吾跟侬们讲,这小赤佬现在身无分文,钞票是吾付的,有啥问题问吾,要吾点头才作数。”

我之前说的普通话,他们大概以为我是外地人,现在发现我会说杭州话,一下收敛了许多,讪笑道:“哪能介样子呢,老板,确实是看到这位帅哥头发受损了才给的建议,勿想做就勿弄了,吾们都是明码标价的。”

我走过去,从水里捞起一缕头发,用手指捻了捻,手感好像是有点涩。

“不用。”阿坤突然说。

大哥,你又想起你有声带了?我心想。

“洗干净就可以了。”我说,“洗头发你说要加钱没问题,别的就不做了。”

即便我们成功拒绝了强买强卖,但时间并没有节省下来。阿坤的头发洗到第三遍,洗发水上去才见泡沫。最后我给他们加了两百,早知道还不如再加个项目。

雨停了。阿坤没动的那份盒饭被我拎在手里。我们出了门,他跟在我旁边,用眼神问我要去哪。

要去哪呢?我不知道。原本我是知道的,但是他来了,于是我不知道。

我突然有种奇怪的冲动。我迈出去一步,阿坤懵懂地跟着我。他刚洗过的头发在风中飘着,廉价的洗发水和护发素的香气、混着雨后潮湿的土腥味一起拂过我的鼻腔,我心中一动,险些伸出手去抓他的头发。

雨停之后,街上的人多了起来。我注意到很多人在看阿坤。他真有一副好皮相,虽然长发披散,却又清晰地是个男人,配上他那淡然自若的神情,看着竟有些仙风道骨。我注意到有人在偷拍,阿坤没什么反应,但我不行,我并不喜欢被人拍照,更不希望有人将照片传播出去。

“不好意思,”我笑着走过去,“可以不要拍照吗?”

我知道这个举动只能拦住有一定道德感的普通人,但做了总比不做管用。科技还是不够发达,要是我看过的那些科幻片能成为现实,我第一个就要设定“非自愿情况下拍照不成像”。

我带着他走街串巷,最后停在了一栋小楼下,周围都是些古建和仿古建筑。阿坤抬头环顾一圈,问我:“西泠印社和楼外楼之间,是什么地方?”

特意带着他绕了几圈,居然一下就认出来了。我苦笑一声,问:“你对这里有印象吗?”

他摇摇头,道:“建筑轮廓很眼熟。”

“你没认错。”我低头翻钥匙开门,“这里是后门。”

“是什么地方?”他又问。

“什么地方也不是。”我说。

Chapter 4: 03

Chapter Text

他一定觉得我莫名其妙吧。但是他没有立场追问,而我也不想说,于是我们就这样诡异地陷入沉默。我已经有些日子没来过这里了,我也很清楚自己不该来这里,更不该带着阿坤来这里。我带着他径直上楼,阿坤却顿了顿,问我:“一楼是什么地方?”

“很重要吗?”我问。

“前面看起来像一个店面。”他说。

我道:“可能是吧。”

他的神情变得戒备起来。这是一种很细微的变化,可惜我擅长和他这种人打交道,瞬间就能辨认出来。我一直盯着他的肩膀,所以当他动手的一刹那,我立刻发力试图带动自己的腰腹闪开——可惜还是不够快,他一把按住我的肩膀,将我抵在了墙上,我还没能从痛觉中缓过神,他的右手已经按在了我的喉咙上。

我就说,哪有人会无条件信任第一次见面的人?

“冷静点,”我道,“你觉得我要害你么?”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

“我能对你做什么呢?你现在动动手指就能掐死我。”我说,“我没有动机去伤害你,没必要这么紧张。”

“我不相信你。”他说。

我举手,做投降状,说:“好吧,那边确实是一个店面。但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是我的事情。你和我第一次见面,你不信任我,我也没道理信任你。我带着你纯属我好人病发作,你要是掐死我,那就是农夫与蛇、东郭先生与狼。当然,你要是真想杀了我,我自认倒霉。”

他的手指动了动,最后放松了。他的手劲很大,但是对力道的掌控很精巧,刚好卡在一个我能正常说话又挣脱不得的位置。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也许明早这里就会有一个手指印。

我看着阿坤,笑了笑:“不打算杀我了?”

他的眼神动了动,最后说:“对不起。”

多新鲜啊。

我领着他上楼。有段时间没有过来,已经落了一层灰,随着我们的脚步震荡起来,在路灯透进来的光线下飞扬着。万幸的是房间内还算干净,也许我不在的时候也有人来打扫。阿坤走到床前,回头看着我,我知道他什么意思——这里只有一张床,也只有一间房。

“你要打地铺吗?”我问,“还是,我们两个互不信任的人,干脆挤在一起好了?”

他没有反应,我道:“开玩笑的。那边有个微波炉,你自己去热一下盒饭。会用吗?”

阿坤看了我一眼,我猜他觉得我小瞧了他。几秒种后他走了回来,想来已经见识过科技的日新月异;我接过盒饭,三两下启动,便和他招呼了一声,从衣柜拿了睡衣、钻进了卫生间。

雨又下了起来,我站在花洒下,分不清水声和雨声。浴室的架子里有一把老式的剃刀,我拿着它对着掌心比划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割下去,只是把镜子的水雾擦了擦,挤上剃须泡沫开始刮脸。

我吹好头发出去的时候,阿坤已经吃完了盒饭,正对着天花板发呆。我重新打开衣柜,找了套干净的睡衣递给他。他没接,我就拿回来嗅了嗅——并没有发霉,只是有点樟脑丸的气味——然后重新递给他:“干净的。”

然后我想起来了,他没有内裤。但是他已经挂空裆这么久了,再捱一晚应该也不是问题。

“你穿我的内裤应该就不太合适了吧?”我道,“要不你先忍忍,明天再去买呢?”

阿坤这才接过去。我心想这人真是穷讲究,野人裸奔(其实还是遮住了关键部位)的生活都能适应,回归城市文明倒是挑三拣四。

他去洗澡,我坐在房间里抽烟。这个房间已经清空很久了,除了基本的电器和衣物,什么都没有留下;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书籍,我能做的只有盯着墙上的斑点发呆。看着看着,那些污迹开始扭曲、活动、爬行,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墙上发霉了,太久了。

阿坤很快出来了,毕竟不用洗头。打理长发想来会要很久,可惜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识。我这当然没有任何他能用来绑头发的东西,我出神半晌,意识到他是用了一把牙刷别住了头发。

我有几把牙刷来着?记不清了。

“你刷牙了吗?”我问,“抽屉里可能有新的。”

他转身回去,拉开浴室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

啊,我忘记了,都清空了。

我指了指他的头发,问:“这个能用吗?”

“我不知道,”他说,“这是你的地方。”

我自己有没有刷牙来着?

我意识到我在发抖,阿坤凑了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腕,掐灭了我手里的烟,把烟蒂丢进吃空的打包盒里。我愣愣地看着他把窗户打开,回头对我道:“你的嗅觉有问题。”

我问他怎么发现的,他打开衣柜,指着里面一大包拆封的樟脑丸给我看。不知道是谁打扫的这里,这个防蛀手段也太简单粗暴了,比起虫子,人可能会先一步被熏死吧?除了我这种嗅觉几近消失的残废。

雨声太大了,我忍不住发抖。有雨丝飘进来,我对阿坤道:“有点冷,你透完气就关窗户吧。”

他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关上窗。我发着抖,去橱柜里拿被子和枕头,抖开被子的瞬间就被灰尘呛得搭了个喷嚏,然后一股热流涌了出来,我慌忙用手去接。

我听见阿坤“啧”了一声。他走过来,一把捏住我的鼻梁,把我拖回卫生间,用冷水冲洗我的鼻子。而我脑子里居然在想,幸好没有沾在衣服上。鼻血止住了,他抓着我的手去冲洗,我头晕目眩,感觉水龙头里不断涌出铁锈一样的红色,而我的手——沾满了血腥的——洗不干净的——

“关根,呼吸。”阿坤在我耳旁说。

“我头有点晕。”我说。

“你在发烧。”他说,“嘴唇发绀,像中毒反应。你接触过什么?”

我一下清醒过来。

“没有中毒,”我说,“我觉得是灰尘过敏,以及失血过多。”

他明显不信。

“我想睡一觉。”我说,“但是我不想睡,也不想醒……我——”

后颈一阵剧痛,我不敢置信地盯着阿坤,失去了意识。

 

 

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大亮。我浑身酸痛,头疼欲裂,鼻梁更是像被人敲断过又拼接起来。我试着活动身体,随即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大惊之下,我挣扎起来,被人一把按住。

“别乱动。”阿坤说。

我立刻停止了挣扎。我沉默片刻,道:“你还在?”

“我没地方能去。”他说。

我低头看了看。这个动作非常费力,因为此刻我的活动空间极其有限。我和阿坤正挤在房间里唯一一张单人床上,并且他用手臂和腿将我整个人锁住了。明明刚睡醒,我又有种晕厥的冲动。我试探着挪动身体,问:“这是唱哪出?”

“你昨天产生了惊厥和类似谵妄的症状,有攻击性,我只能这样控制你。”阿坤说。

身后和耳边都有热源的感觉实在太过古怪,我强忍着,道:“需不需要我提醒一下你,是你把我打晕的?”

“你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在梦呓。”他说。

我忍无可忍:“不是医生就少给我看病!”

他不说话了,手臂却还是没有打开。我道:“我已经退烧了,神志清醒,需要我给你背个绕口令吗?”

“手麻了,等一会儿。”他说。

“那我自便了。”我道。

结果我一动,就感觉到了不妙。我身后明显有什么东西,同为男人,我也很熟悉这是什么。我一下就僵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没有内裤,阿坤那话儿顶在我后腰上的感觉尤其明显。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昨天冒雨去给他买内裤,管他什么尺码,买五条总能用得上一条。

我僵硬得太明显,他显然也意识到了怎么回事。太尴尬了,我真的感觉头脑发晕,也许我没有退烧,这只是我昏迷期间又做了个诡异的梦。突然,我听见阿坤问:“你把我带回来,有这个原因吗?”

我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

“什么原因?”我强装镇定。

“性。”他说。

我从前以为,作为一个现代人,这个词无可避讳,但此刻我就是天底下第一酸腐。

我深吸一口气,道:“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回来?”他问。

我吐了一口气:“我当时疯了。我现在极其后悔。你怎么不说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没有选择。”他说。

哈,好一个“没有选择”。我越来越烦躁,有股怒意控制不住地往头脑里烧。我重新尝试把阿坤的手挪开,这一次他没有阻拦,我抓住他的手臂,然后——

我看见他手背上新鲜的血痕。

我突然意识到,虽然我闻不出什么气味,但嘴里有一股可疑的咸味。

我仅剩的理智在那一刻彻底荡然无存。几乎是瞬间,我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我猛地翻身,揪着阿坤的衣领,坐在他胸口上——我知道这个姿势任谁都一时间难以挣脱,阿坤被我突然的发难撞得咳嗽一声,我没有心软,因为我知道、但凡我犹豫半秒,他就能成功反击。

我用膝盖压住他的肩膀,尖叫道:“谁他妈让你喂血给我的?!谁让你这么做了?!谁求你了?谁要你的慈悲?!你是什么圣人吗?!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这样做?!”

阿坤原本想把我掀下去。实际上,在我吼完那些话之后,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他大概只要一根手指就能击溃我。我脱力地倒向一边,被他扶了一把才没从床上栽下去。他坐起身,我知道他在看我,而我紧闭双眼。

许久,他轻声问:“你是不是认识我?”

热流不断冲击我的眼睛,我捂住脸,哽咽道:“不,我不认识你。”

“我不认识你。”

Chapter 5: 04

Chapter Text

我靠在墙边发呆。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把我手里的易拉罐拎了出去。

我抬头看,阿坤手里拿着我的雪碧,接着喝了起来。

“想喝自己开一罐。”我说。

“你很喜欢吗?”他问,“喝多了不好。”

我有点想笑,说:“做我们这行的,搞不好根本活不到被碳酸饮料害得骨质疏松的时候。今朝有酒今朝醉,喝点雪碧怎么了?”

他看了我一眼,放在别人身上,也许是“瞪了我一眼”。我心道怎么了,难道这人还能指责我说话不吉利么?

“关根,”他突然道,“你为什么要做极端环境摄影?”

为什么呢?我玩着口袋里的打火机,不停地让它在兜里打转。阿坤很耐心地等我回话,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最后我说:“你不觉得,去看人间奇景、去结识世界上最神奇的伙伴、去峭壁高歌、去雪山诵经、去戈壁对酒、去海上赏月……很美吗?”

阿坤淡淡地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看到他这幅神情,我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扯了扯嘴角,说:“如果你想不出这有什么美好的,也不明白这些有什么意义,那这个话题对我们来说,为时尚早。”

他明白么?他不明白吧?世界上竟会有我这样的人,追逐了这么多年,最终竟然不是一切太晚,而是为时尚早。

几天前他就知道了我的职业。那个令人难堪的清晨,以我再次陷入昏迷告终。在那期间,我的手机响了,阿坤接通了电话,去西泠印社取回了一个包裹。他打开,里面是出版社寄来的,作者关根的摄影集样刊。

我醒来的时候,阿坤就坐在我床边翻着摄影集。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看什么。我问他从哪拿到的,凭什么替我拆开。他说这个包裹很重,他不知道寄件人是谁,担心有问题就拆开了。

当然重了,铜版纸就是很重的。我倒回床上,嘴里发苦,头晕目眩。阿坤拉开窗帘,我被中午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捂着眼睛不想动弹。

“我去拿包裹的时候看见了,这里是吴山居。”他说。

我应了一声。

“你是摄影师?”他问。

“不然呢?”我反问,“封皮上不都写着‘关根作品’了吗?你要不翻到‘作者简介’看一眼?”

“你昨天为什么会在那?”

我不想回话,他把窗帘拉得更开了,我有理由相信这是简易版的刑讯逼供。强光刺激得我心烦意乱,我更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了:“看在我昨天给了你半罐雪碧没让你渴死,还引狼入室让你在我家把我打晕的份上,能不能别再问些没营养的了?”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所以这里是你家。”

我等着他继续发问,比如吴山居是干什么的,比如为什么我家几乎没有生活痕迹,比如我到底认不认识他。但他就这样突兀地陷入了沉默。最后我自己躺不下去,指挥他从我的钱包里拿了两百块,让他给给自己买条内裤,再顺便买点饭回来。

阿坤拿着钱走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他就此消失。

但是一个小时以后他回来了,带着两条内裤、两份盒饭、两瓶水,还有一盒布洛芬。

“吃饭。”他把筷子塞到我手里,“吃完饭吃药。”

我搞不懂他。

那天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变得微妙起来。他从来不关心我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希望一回到吴山居就能看见他、还是希望再也看不见他。但我回去的时候,他总坐在唯一的桌子那儿看书,头发散乱地扎在脑后。

这一年的雨季格外长,长到足够让我习惯雨声,从烦躁变得平静。

他的问题没有减少。我忘了,像这样长期脱离社会的人,总会有大量的问题要问,以帮助他们自己重新社会化。阿坤在这方面意外地直接,遇见不明白的就会问。我总是要集中精神应付他的提问,因为他非常擅长在我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抛出与我相关的问题。于是我便知道,他并没有真的完全信任我。

“关根,”他又在问,“你的摄影集的标题——《应见未见》——是什么意思?”

我手一抖,烟灰落到了手指上。

“‘本应得见,却又未见’……就这个意思。”我说。

“是谁?”他问。

他是不是有点太敏锐了?

阿坤今天的问题都是我不想回答的。我并不是给不了他一个答案,只是我有点累了,没有力气去给一个不出错的答案。既然如此,那不如不去回答。

我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感激手机铃声的响起。我拿起手机,朝外走去,几乎是落荒而逃。我走到阳台附近,躲在走廊的阴影里接通了电话。电话另一端的人道:“老板,仓库里开出了一个东西。”

我盯着雨丝,突然冷静了下来。我吸掉最后一口烟,说:“我知道了。”

“白沙那边的工程快结束了,你要去看吗?”

“再说吧,不急。”我道,“放长线。”

“对了,我听说吴山居那边,最近有人活动,”对方说,“可能又是另一个——”

“不是,”我打断道,“是我本人。我这几天临时有事,回来落脚。”

对方“啊?”了一声,又道:“听说还有一个人,长得很像那位。”

“我知道,我会处理,你们暂时不用管。”我说,“再联络。”

我挂断电话,阿坤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我扯了扯嘴角,问:“都偷听见什么了?”

他摇了摇头,又问:“出什么事了么?”

“没有。”我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说,“都快结束了。不过,我确实要出门一趟。”

“去哪?”

“知道了又怎么样?”我问。

阿坤愣在原地。对于他来说,世界上未知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看见一个疑似和他产生过关联的人,就要抓着去问。但世上本就没有一种道理,能让他的疑问必然有解答。

我往卧室的方向走了几步,眼前突然一阵闪光,过了一会儿,雷声轰鸣。我回头,看见阿坤依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头发散落下来垂在颊边。不知怎的,也许是因为下雨天,晦暗不明的天色下,他看起来有点可怜。

我叹了口气。

“别在那傻站着了,过来。”我道,“装深沉也没必要在阳台,下雨了。”

大概是因为下雨天,所以我才产生了错觉,以为他看向我的眼睛里,有一种痛苦。

这不对,他知道什么呢?他有什么可痛苦的呢?还是恰恰因为一无所知,所以痛苦呢?

我又点上一支烟,从烟盒里多甩出一支,递给阿坤,他懵懂地接了。我点上烟,把打火机朝阿坤嘴里含着的烟凑过去。火光映照下,他的表情变得清晰许多。明明是在抽烟,神情却异常的干净。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想刚才果然是错觉。

明明是下午,天色却被乌云笼罩得像是夜晚。我开了灯,翻着那本摄影集。我需要检查一些排版和印刷调色的问题,给编辑回复。这件事已经拖了有一段时间了。阿坤的到来让我乱了阵脚,他擅自翻动摄影集的事情,又让我刻意逃避这些工作。我之前担心他会在我校勘的时候提问,现在他已经问过了我最不想回答的问题,我也没有给出回答,那么就无所谓了。

唯一一个烟灰缸在我手边。我这几年抽烟比较凶,三五下就能抽完一支。我按灭了烟蒂,想起阿坤,把烟灰缸朝他那推了推,转头一看他那支才抽了三分之一。他抽烟像是浅尝辄止,我突然好奇,他这样的人究竟会不会香烟成瘾。

我又翻过一页,眼前突然出现两根颀长的手指。阿坤指着我正在看的这一页,说:“这个地方,有点眼熟。”

我瞥了一眼,说:“是南迦巴瓦。”

“这里呢?”

“冈仁波齐。”

他又翻过一页,问:“这里,也在藏区吗?”

“不是。”我说,“这是长白山。”

他皱了皱眉。

烟抽完了,我摸了个空,意识到阿坤手里就是最后一支。我从他指间取出那半支烟,塞进了自己嘴里。他看过来,我道:“你刚才喝了我的雪碧,抽你的烟怎么了?而且这本来就是我的烟。”

他没有说话,应该是接受了我的理论。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喜欢雪山吗?”

“不喜欢。”我说。

“为什么?”他问。

“太冷了。”

“……那为什么要去拍?”

“好看。”我说,“我喜欢雪。”

阿坤不说话了。他继续往后翻,突然,书页反光的色调变了,连带着他的脸上,都笼罩上了一层金色的光。

他迟疑了片刻,问:“为什么突然变成沙漠?”

我珍惜地抽着仅剩的烟,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雪是白色的沙,沙是黄色的雪’。”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笑了,说:“没听过就对了,因为这话是我刚编的。”

他愣了一下,露出了十天来第一个笑容,尽管很浅。我只是看了一眼,就不由得扭开脸。

从窗户能瞧见雨幕,天地一线,闭上眼的时候,雨声其实和流沙坠落的声音是极其相似的。再节省,烟终究是要燃尽的。我熄灭了烟,看着烟灰缸里堆积的烟蒂,乱葬岗一般,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念头是很可怕的,像火苗,只要一点可燃物就能烧着。

但是火苗,还是暴雨终于冲溃了堤坝,谁也说不清。

就当是因为下雨吧,下雨天最易犯困,犯困便不清醒,不清醒就会冲动,也许会犯错。

我问阿坤:“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沙漠?”他问。

我摇了摇头。

“不,”我说,“去一个,雨下一千年也不会停的地方。”

Chapter 6: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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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跟我们。”阿坤说。

我瞥了一眼后视镜,说:“我知道。”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会有人跟踪。事到如今,他要是真的相信我只是一个摄影师,那才令人费解。他没有问,我也懒得解释。说谎是一件浪费脑力的事情,现如今,非必要情况下,我一般选择沉默。

距离我们从孤山路出发已经过了五个小时。我的一时冲动换来我们的即刻行动;我只带了钱包和相机,阿坤除了自己什么都没带。我知道自己最近已经亢奋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但我暂时不打算去管。精神病和坐以待毙,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阿坤想不起自己会不会开车了。就算他会,没有驾照我也绝不可能让他坐在驾驶座上。他问我为什么不坐火车,我说坐火车需要身份证,他很困惑地看着我。他总不至于连身份证都不知道吧?

“我没有这方面的认知。”阿坤说。

“时代在变。”我说。

“我记得常识性的东西,”他说,“但这个我毫无印象。”

我发动引擎,道:“记忆是靠不住的。”

这话对他来说也许有点伤人。他的记忆本就残缺不全,现在连仅剩的内容也被否定了。

过了一会儿,他问:“是记忆靠不住,还是‘我’的记忆靠不住?”

我说:“是记忆。”

也许他会以为这是一个粗劣的安慰。然而这真是这些天来我对他说过最真诚的话。

“还有一半的路。”我看了一眼导航,“下一个服务区,咱们休息一会儿。”

阿坤没有异议。除了认识第一天差点掐死我,他简直顺从到了一个令人费解的地步。

到了服务区,我把车开去加油。阿坤下了车,站在一边。我借口说手机没电,去加油站里借充电器和电话。阿坤站在外面,没有跟进来。大概是因为我每次打电话都要避开他,他已经形成了自觉。

我拿起座机,拨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我的编辑,她接电话的声音略显迟疑:“喂?”

“是我,关根。”我说,“不好意思,最近忙着旅游,没及时给你回话。”

“关老师!”编辑说,“我看号码显示是江西那块儿,还想了半天。”

“哈哈,我在三清山呢。”我说。

“这次又要拍什么?”编辑问,“三清山没什么极端环境吧?不像您呀?”

“最近对道教感兴趣。”我说,“我之前去西藏不是也拍了些藏传佛教的内容吗?”

“那倒是,您就喜欢这些。”

我摩挲了一下手指,道:“样刊我收到了,挺好的,就这么发吧。就是对我的人物介绍太文艺了,看着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嗐,现在人就吃这套。”编辑说,“那还有什么事儿吗?我这回头还有个作者要对接呢。”

“你忙你的吧。”

我们又寒暄了几句,挂断了电话。我和工作人员道了声谢,把充电线拔了,把手机放回兜里就准备往外走。一抬头,阿坤不见了。

我顿了顿,继续朝外走。

外面依然没有阿坤,我深呼吸了两下,摸出烟来抽。打火机没油了,我挠了挠头,走去垃圾桶边,把手机和打火机一起扔进了垃圾桶,就往服务站走。用现金重新买了打火机之后,我站在吸烟处抽烟,双眼放空,心想我究竟要不要买服务区的天价盒饭吃。

突然,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我的手都已经探到了袖子里,一转头发现,是阿坤。

“你去哪了?”我问。

“买东西。”他说。

他两手空空,我心想你东西买到哪里去了,然后就听见快餐窗口叫号,阿坤从兜里摸出一个橘红色的号码牌,就往那边走去。见我还在原地,他还疑惑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你饿了?”我问。

“该吃饭了。”他说。

我一头雾水地跟着他走。江西听说全是辣菜,我虽然算是浙江人里能吃辣的,但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应付得来。结果等我坐下,阿坤端着两碗馄饨和一盘像是炒肉的东西过来了,看着倒像是我也能吃的辣度。

我闻不出味道,就问他:“这什么?”

他分别指了指,说:“清汤,木薯炒肉。”

“江西的馄饨叫清汤吗?”我问。

“好像是。”他说。

兜里响了一下,我掏出手机,看见未知号码发来一条短信,告诉我刚才加油站的店员开车往三清山去了。我正准备锁屏,又看见一条新消息,说在偏僻处看见几个昏迷的人。

我看了一眼阿坤。

阿坤咽下去一口馄饨,对我说:“别看手机,吃饭。”

真是稀奇,平时都是我买好了饭叫他吃饭的。

我们吃饭都比较快。阿坤的吃相很斯文,但是食物像是自动消失了一样。那盘木薯炒肉挺好吃的,连我都忍不住多夹了几筷子。吃完饭我们去了一趟洗手间,我把外套翻了个面穿,戴上墨镜,然后把阿坤的外套扒了,系在他腰间。他看了看我,把头发放了下来,甩动头发的时候看着有点令人心痒。

我没有带着他再往停车场走,而是拐到了服务站后面,那里停了辆越野车。我的相机已经被放在了后座。阿坤对我们临时换了一辆车依然没有任何疑问。我开车的时候忍不住用指尖敲了敲方向盘,心想这人的好奇心简直比他本人还要神出鬼没。

途中没有再起什么波澜,除了我中间下过一次高速、又重新兜上来。济广高速风景不错,我把相机放到阿坤手里,让他看着拍。阿坤看了看相机,还真拍了几张。不过他除了按快门什么都不会,我们上厦蓉高速到古田服务区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阿坤拍的照片可以说要多扭曲有多扭曲。

到龙岩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又亮。皮质醇和肾上腺素让我异常亢奋,我几乎一直没有犯困,就这样一路开到了龙岩边界的一个镇上。我还想继续开下去,阿坤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胳膊,我问:“怎么了?”

“我困了。”他说。

我愣了一下,看了看路边,终于找到一个招待所。老板娘招呼我们开进停车位,我问她这里收不收费,她说车位是她家的,收不收钱她说了算。这种地方就没规矩得多,住客登记只要签个字就行。我大笔一挥,签下“关根”,看了一眼阿坤,又签下“关坤”。

房间还算干净,朝向很一般,光线不算太好。我把行李放好,突然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像一只被拧好了发条的钟被强行停下,分针在原地不停地跳。我顿了顿,打开房间门准备出去,阿坤拉住我的手,问:“你要去哪?”

我说:“下去检查一下车锁好了没。”

“锁上了。”他说。

“我不放心,就去确认一下。”我道。

但他没有松手。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干脆站在原地盯着他。他和我对视,突然发力,强行拖着我往床边走。

“干什么?”

他把我按在床上,说:“睡觉。”

我一头雾水:“你困了为什么我也要睡?”

“睡觉。”他又重复了一遍,“你需要休息。”

我瞪着他,他毫不避让,最终我放弃了,说:“行。”

阿坤的手从我肩膀上松开了,我叹了口气,突然发觉他的手没有移开,而是继续往下……摸到了我衣袖里的刀柄。

我猛地攥住他的手。

“睡觉不用带着这个。”他说,“睡吧,我在。”

我盯着他,终于,我放开了他的手,任由自己陷进床里,任由他解开我衬衫的袖子、把刀抽了出去。我以为我会睡不着,但几乎是下一秒,我就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的时候,阿坤靠在窗户边上。见我醒了,他对我道:“下雨了。”

怎么又在下雨。我捂住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我睡了多久?”

“两个小时。”他说。

“雨大吗?”我问。

“还好。”他说。

我坐起身,开始穿鞋:“那出发吧。”

确实不算大雨,和杭州的雨比起来,甚至都可以不用撑伞。可惜这个念头刚刚出现,雨就密了起来。我叹了口气,趁雨势尚小,带着阿坤跑上了车。

这条路越开越荒,到后面全是土路,下雨了就是泥坑。幸好这是辆越野车。等我开到目的地,天居然又放晴了。这种地方很少有大车,小孩子听见发动机的声音,都出来看。过了一会儿,村主任也出来了,他一见到我,立刻堆笑道:“吴老板!”

我看了一眼阿坤,他正被一群小孩围着。小孩子都指着他没来得及扎回去的长头发,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小鸭子。

“又过来看房?”村主任问,“还带了朋友来?”

“我让他帮我定个主意。”我说,“有点饿了,带我去买几个雨籽参米果呗。我朋友没吃过,带他尝尝。”

村主任立刻带路。我不知道我要在这买房到底给他建立了什么印象,也许他以为我是什么搞旅游开发的人傻钱多的土财主。我招呼了一声阿坤,他还被小孩子围着,已经有胆大的试图跳起来去抓他的头发了。见我叫他,他立刻转身,直接朝我走过来。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笑了起来,等他走到面前,嘴角依然翘着。我问:“这么耐心?你喜欢小孩吗?”

他摇了摇头。我笑得更大声了。

Chapter 7: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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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不大,我们跟着村主任走了十分钟左右,就走到了一个摊位。这个点村里很多人都在睡午觉,有营业的摊位其实是比较罕见的。摊主是个老太太,眼睛很浑浊,打包倒是很有条理。我让她帮我装成两袋,付了钱,递给阿坤一袋。他看了看米果,又看看我,我说:“雨籽参做的点心,吃了长点心。”

这么失败的冷笑话,他完全没有反应,显得更失败了。

我让村主任带我去看那个小院子。房东已经搬走很久了,院子也闲置了。但是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很喜欢。当时院子里的杂草都有两尺高,配合没有修缮的屋顶和发霉脱落的墙皮,怎么看怎么像山野鬼屋。我找到村委会问能不能买房的时候,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惊异,等发现我不是在开玩笑,就变成了敬意。

这一次过来,院子里的草居然没了,墙皮也铲掉重做了,房顶似乎也补过。我问村主任,他说:“有人要买,那肯定也要做到位一点嘛。修过了看着是不是挺好?……老板,你不会就喜欢之前那样吧?”

“怎么可能?”我说,“我又没疯。”

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在说,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是挺好的。”我眯起眼睛,看歪掉的屋檐上透过的天光,“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觉得,它会是这个样子。”

我捅了捅阿坤,问:“你觉得怎么样?”

他看着我,眨了眨眼,看来刚才又在神游天外。

“我要买房呢,”我道,“不给我点建议?这地方我只带了你来。”

他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顿了顿,认真观察起来。

我耐心地等着,等到他的眼神再一次回到我这里的时候,我问:“怎么样?”

“挺好的,”他说,“很适合你。”

什么叫房子“很适合我”?我不由失笑,又问道:“那你呢?你喜不喜欢这里?”

阿坤又移开了目光,他看向院子里的树,又看了看房顶,最后说:“感觉很好。”

这算什么?我轻笑一声,从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点上,抽了一口,对村主任说:“上次来的时候和房主拟的那份合同还在吗?”

“在在在!”村主任大喜,“这是打算定了?”

“定呗。”我敲了敲烟灰,看着灰烬落到地面上,“我跟你说,我这朋友心气儿高,寻常的看不上,他都说好那一定好。今天赶巧了,缘分到了,那就签合同吧。到时候你让房东也签了。我最近有点事儿,回头再过来办过户,估计得过一两个月。但你放心,这房子我肯定要。”

村主任说合同寄存在村委会办公室里,我和阿坤慢慢跟着他往村口走。路线和来时不太一样,能经过一些田地。这个季节水稻刚抽芽,水田里波光粼粼,看得人心也静下来。我和阿坤并肩走着,我问:“是不是很好?”

他认真地观察着,说:“很好。”

合同在村干部们的公证下签了。我决定带着阿坤再去山里转转。距离上一次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我记得大致方向,但是南方小村子道路太曲折,难免走弯路。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急的了,我索性带着他慢慢走。

空气很湿润,和杭州又是不一样的湿润。上山砍柴的人不会走到这么深,这一片山里的植被相当原始,几乎没什么人迹。越往深处走,天色越晦暗。太安静了,连虫鸣声都没有,其实怪阴森的。我看向阿坤,他还是老神在在的样子,真好奇他会不会有大惊失色的时候。

“有个问题。”我说,“今天天色太阴,看不着太阳,我迷路了。”

阿坤看着我,我露出无辜的神色。

“你要去什么地方?”他问。

“本来还想给你个惊喜的。”我道,“好吧,我想带你去看瀑布。是一个瀑布群,水声应该会非常大。”

他看向远方。我知道他应该是在听,放轻了呼吸。过了一会儿,他动了,很自然地招手让我跟上。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谱要摆,但我又不得不照做。

阿坤在前面开路,手里拿着我的刀,我这才想起他没有还给我。那是一把库尔喀刀,尼泊尔人发明的,我的经过改装,俗称“大白狗腿”。反曲刀一向适合野外生存,阿坤拿刀的样子一看就是老手,刀在他手里,简直是肢体延伸的一部分。

走着走着,我发现周遭逐渐眼熟起来。这一片除了树还有大量的竹子,看着像是苦竹。我意识到迷路并非完全是我的责任,这一带多雨,竹笋见雨就长,雨天上山的人少,竹子直接泛滥到掩盖了原本的小路。

竹叶太密,天色更难辨认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听见瀑布的轰鸣声。我完全忘记了疲惫,三步并作两步,赶在阿坤之前探了出去。六条大小不一、高低错落的瀑布就这样闯入眼帘。每一次见到这六条瀑布,我总错觉自己和晋朝的武陵人无甚区别。

身后枝叶翕动,阿坤也钻了出来。我朝旁边挪了挪,将最佳视角让给了他,道:“十五个小时,是不是很值得?”

他沉默地凝视着瀑布,眼中有种异样的光彩。我有种错觉,好像飞瀑流湍,最终落入了他的眼睛。他站在瀑布下,水流冲击在石块上,卷起千堆雪。

我下意识地掏出了相机,按下快门的瞬间,他看向我。

我的心脏过于尽职尽责,以至于血液全部被泵到了脸上。心跳声震耳欲聋,血液在尖叫着奔涌,耳鸣席卷大脑。我强作镇定,走过去,给他看照片,说:“专业的事果然还是要专业的人来做。”

他看着,点了点头。

我不敢看他了,只能又去看瀑布。

“这个村子,叫雨村。”我轻声说,“我第一来这,是因为听本地人传说,有一个村子,雨下一千年也不会停。等我到了这里,我才明白,所谓的千年雨,其实是瀑布。”

究竟是喜欢下雨,还是讨厌下雨,我早就分不清了。其实应该是喜欢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小时候,我爸妈带着我坐船游西湖,那时候脚踏船还多,我闹着要坐,但是蹬了几下就没力气。印象最深的一次,中间下起了雨,天色阴沉,我吓得缩在我妈怀里。雨打在船篷上的声音像倒豆子,最后,我就这样趴在我妈腿上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我爸背着我,我妈打着伞,我们三个紧紧地贴在一起。

我看着阿坤,问:“你听,像不像雨声?”

他的眼神太幽深,我发起抖,又忘了逃跑,等到终于能动的时候,我踩中了青苔,脚下一滑。我慌忙把相机抛给阿坤,深吸一口气做好了落水的准备,谁知道这个败家玩意儿直接把相机往旁边一扔,跟着就跳了下来。我两眼一黑(主要是被气的),刚准备开骂就落进水里,只好狼狈地把嘴闭上。

阿坤一把夹住我,不让我再往下落,箍着我就向上游。我俩刚冒出水面,我正准备继续骂他糟蹋东西,他突然捧住我的脸,吻了上来。

我拼命挣扎,我用拳头去打他,用膝盖去顶他的肚子,我击中了,但他不为所动。我愤恨地撕咬他的嘴唇,他用舌头撬开我的牙冠,更深地吻进来。我们像两个疯子,在瀑布下的水潭里唇舌纠缠,千年雨笼罩在我们上方,我四肢冷得发僵,血液却在灼烧,像是要烧干五脏六腑。

分开的时候我明显尝到了血味。我再也受不了了,嘶吼道:“张起灵,你他妈疯了?!”

他贴着我,轻声道:“吴邪。”

多悲哀啊,有那么一瞬间,我真要以为他是我认识的那个张起灵了。

我放弃了,任由他把我拖回了岸上。我们浑身湿透了,阿坤的长发全黏在脸上和身上,像摄人心魄的水鬼。我抱着膝盖坐在岸边,阿坤抿着嘴,把相机递给我。我根本没有心思检查,问:“你怎么知道我真名的?”

“在服务区的时候,我偷听到跟踪的人说的。”

我想抽烟,又意识到烟肯定也湿透了,更烦躁了。

“我们认识。”他说,“但是,你认识的不是我,至少不是现在的我,对吗?”

我紧闭着嘴。

“吴邪,”他又叫我名字,“天授不会抹去人对世界的基本认知的。而且我有见到你之前的记忆,我知道在我的时间里,是2001年。”

我在发抖,我捂住了耳朵,我不想听。

“我知道这里是2013年。”他说,“天授会留下有必要的信息,以我的经验,我不可能在12年里一无所获。”

我不想听。

“这是一个错误,”他说,“你认识后来的我。发生什么事了?‘我’现在在哪里?”

别说了。

我不说,他似乎也有了答案。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问题?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怎么知道呢?张起灵自顾自地说我是他和世界的唯一联系,自顾自替我做完选择进了青铜门,徒留我变成一个疯子、一个神棍,焚膏继晷地想要将一个人拉入凡尘,又呕心沥血地将他塑造成独属于我的神。

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我说,“恭喜你,你刚夺走了我的初吻。”

阿坤显然没料到这个回答。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比起爱,我现在可能更恨你,我不知道,你别和精神病计较。”我说,“我有时候都分不清你们两个,但说到底,你们终究是同一个人,对吧?那劳驾,你替未来的自己先还一笔债。”

他看着我。

“初吻都拿了,初夜也拿走吧。”我说。

Chapter 8: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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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事情,就没有办法记在笔记里了。我把它存在了自己的脑子里,当做一个抚慰自己的精神补剂。就算是我,偶尔也可以尝点甜头,对吧?

我已经崩溃了,我必须要一点甜头,才能让自己撑下去。

我不记得我们怎么回的招待所了。回村找车是阿坤带的路,路上没有碰见什么人。我们身上的水把座椅都濡湿了,这车不是我的,但当时我也没有心思再管,总之能够赔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万幸的是回镇上的时候又下雨了,至少给我们俩这副鬼样子提供了一个借口。

招待所好像没有提供套子,不过就他们这个利润,会提供才比较奇怪。我让阿坤等在小超市门口,自己去收银台直接拿了最大号的保险套和一瓶润滑剂,然后又加了一包烟和打火机。结账的时候,老板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我没管,把塑料袋扎紧了,直接就走进了雨幕里。

我们两个水鬼一前一后出现在招待所门口时,本来在柜台后面玩斗地主的老板娘吓得手机都差点掉了。看见是我们两个,她才拍着胸脯顺气,让我们赶紧上去。

我原本以为我是更急色的那个,结果刚进门,我还没来得及把房卡插进槽里,阿坤的舌头就已经舔上了我的耳朵。他的动作毫无章法,其实只是在乱摸,但是我也神志不清,由着他把我带进了浴室。

嗯?浴室?

“处男开荤就在浴室吗?”我一紧张就爱胡言乱语的毛病犯了,“野啊。”

“先洗澡。”他说,“你会发烧。”

“哦是吗,其实也很会发骚。”我说。

阿坤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担忧地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本来想骂他,又生怕自己的伶牙俐齿再冒出点什么破坏气氛的话,那就真的可以不用做了。于是我安静地闭嘴,安静地让他帮我洗澡,安静地感受他的手摩挲过我全身的皮肤,安静地勃起了。

我们站在花洒下,我靠在他怀里,我看了看自己的下半身,又看了看他的下半身。

“哟。”我说。

他堵住了我的嘴。

不论是哪个时候的闷油瓶,果然自控力都是惊人的。事到如今,他居然还能坚持到把我们俩都洗干净、用毛巾擦干水并吹头。我其实想说回头做完可能还要再洗一遍,但是阿坤根本不给我张嘴的机会。我一开口他就吻上来,吻技进步飞快。

要全身心交给他吗?我不该这么做的,可他是张起灵,我怎么拒绝张起灵?

我张开双臂,搂上他的脖子。阿坤顿了一下,他抓住我的腰,把我整个人短暂地抛了起来,我立刻用腿把自己固定在了他身上。他就这样托着我往床边走,我抽空看了一眼,幸好窗帘是拉着的,只是留了一点缝隙,应该看不到床。

他的纹身烧了起来,我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副情景了。我用额头贴着他的锁骨,嘴唇一点一点地从他的肩膀向上啄,最终落在他颈侧。我能感觉到他勃起的阴茎在我的臀缝擦过。

阿坤把我放在床上,我依旧搂着他的脖子,不让他退开。于是他停下,俯身在我上方,披散的长发像牢笼般笼罩着我,又像是榕树生根。我捧着他的脸,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他吻下来,我用脚后跟勾住他的腰往下带,他的舌头停住了,我轻轻咬了一下,问:“怎么了?”

“吴邪,”他问,“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我没有反悔的机会了,从我认识你我就没有机会了。”我说,“其实只有你有反悔的机会,在你的未来,只要你不遇见我——”

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那么真切的痛苦。

“如果现在我不后悔,那以后的我也不会后悔。”他说,“如果只需要这十天,现在的我就会爱上你,那未来……吴邪,你要相信。”

“我看起来那么不自信么?”我喃喃道。

“我怕你不相信我。”他说,“吴邪,你要相信我。”

怎么会有这么狡猾的人。他那么聪明,一定能看穿,他明知道他说什么我都会信的。

润滑剂和避孕套都摆在床头。我们俩手忙脚乱地撕塑封。阿坤不小心用力过猛,润滑剂直接掉了一大坨在我身上,冰得我一个激灵。他道了声歉,用手指去抹,我第一次知道我小腹那么敏感,他手指触及的地方,我控制不住地颤抖。等他终于摸到我后面,我已经出了一身汗,呼吸都不稳了:“你到底什么时候进入正题?”

他抿了抿嘴,终于把手指探入了我后面。异物感还是很强烈的,起初除了酸胀没什么感觉,甚至隐隐有点反胃,我只能苦中作乐地想幸好今天除了几块雨籽参做的糕点都没吃什么东西。见我慢慢适应,他又加了一根手指,我开始喘息起来,倒还不是因为舒服,主要是在强迫自己放松。

我知道他的发丘指比常人的手指要粗很多,但我确实没有意料到这两根手指在我体内存在感能这么强烈。他试图加入无名指扩张的时候,我已经难受得都半软了。阿坤盯着我的下体思考了片刻,开始双管齐下,左手帮我撸管,右手试图在我后面扩张出一个他的驴玩意儿能进来的管。

也许他真是天赋异禀,突然间,他摸到了一个地方,几乎是瞬间,我差点用膝盖给了他一下。我短促地从喉咙里喊了一声,但刚出声就被我自己压制住了。阿坤问我怎么了,我抱着他,缓了半天,告诉他:“就刚才那个地方。”

扩张一下就顺利了很多。我不得不喊停,因为我实在是没做好被阿坤用手直接日射了的准备。我靠着他的锁骨喘气,道:“给我滚进来,快点。”

阿坤真是从善如流,我话音刚落,他就插了进来。这人真是没轻没重,我直接眼前发白,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射了他一手。我和他似乎都有点懵,他盯着自己的左手看了一会儿,居然舔了一口。

“我操?”我吓得简直想给他一耳光,“别什么都吃!”

他凑过来亲我,我就这样被迫知道了自己射出来的东西有多难吃,又咸又腥。接吻的时候我朝下瞥了一眼,发现他居然没完全进来,起码还有一寸在外面。到底是他太大了还是我容纳能力有限?

“你要不要全进来?”我问。

“没事。”他亲了亲我,“这样刚好可以碰到。”

碰到啥?我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不由又冒出一句:“我操!”

“别说脏话。”他说,“而且是我在操你。”

果然男人终究会学会说荤话的,我想,真是太让人兴奋了。

然后我猛地挺身,抓住张起灵的肩膀,把他掼在床上,完全坐在了他身上。重力让他露出的那一截性器也彻底埋进了我的后庭,我用双腿夹着他的腰,腰腹用力,骑马一样地在他身上颠。

不应期还没完全过去,但是恰好能满足我清醒地去做。我抹了一把汗湿的刘海,一下吞到最深,趴在阿坤身上去够床头的烟和打火机,我点上烟,抽了一口,笑着问道:“果然,全进来比较爽,对吧?”

他的眼神变了,有点像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他抓住我的腰,很用力,我猜明天就会留下淤青。我咬着烟,被他顶得气都喘不匀,但他越是不从容,我越高兴。我抖了抖烟灰,也无所谓会落在哪了,反正赔钱就是。快感不断攀升,他的纹身都烧到了脖子,麒麟在他身上盘桓着,一双眼睛凝视着我。

我摸了摸他握在我腰上的手,道:“轻点,回头又要留下印子了。上次你掐我脖子,好久才散。”

他青筋都出来了。我抽完烟,随手按灭在烟灰缸里,干脆双手撑在他小腹上,配合着他的动作起落。他很低地喘了一声,一个用力把我掀了下去。我趴在床上,他的阴茎滑了出去,不等我反应,又插了回来。这个姿势进得很深,我没忍住叫了出来。

还要在乎声音吗?这个床垫一直在响,希望隔壁没有人。

我整张脸都埋在枕头里,感觉有点透不过气了,挣扎着乱挥双手。阿坤一把把我捞起来,我的后背紧贴着他同样汗涔涔的胸口,强健的心跳从他的肋骨间传来,我第一次知道做爱是这么令人心痛的一件事。

“不行,转过来!”我说,“老子要看着你的脸。”

他停了一下,把我翻回去,托着我的屁股又插回来。我几乎被他卷了起来,都快能看见他怎么在我后穴进出了。这个画面还是太刺激了些,我扯了一下他的头发,他皱了皱眉,我道:“接吻。”

他眉头又放松了,俯身下来吻我。

最后我们一起倒在床上,我筋疲力尽,翻身的时候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后面流,我摸了一把,发现不只是润滑剂,还有精液。我伸手给阿坤看,说:“恭喜你啊,第一次开荤就是无套内射。”

他看了看床头原封不动的安全套,又看了看我的手,坐起身拨开我的膝盖去看我后面。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我看见他疑似又要抬头。

但他没有再进来,他抱起我,回浴室去清理。我趴在他怀里,环着他,从他背后玩他的头发。

重新躺下的时候,天色已经深了。雨还在下,但我已经不记得我们做爱的时候,我有没有听见雨声。我们第一次面对面躺下,他看着我,手指抚摸过我的脸庞,我们情不自禁地接吻。

“你欠我很多个吻。”我说,“你以后一定要还,知不知道,张起灵?”

“好。”他说。

Chapter 9: 07

Chapter Text

半夜,我起身,走到招待所监控的死角去接了一个电话。

“老板,”王盟说,“沙漠那边,说是找到了一个新的建筑物,在地面以下三十米左右。和之前的比,位置要浅一些,我不知道……”

我吐出一口烟,说:“我这几天去看看。”

“需要安排人吗?”他问。

我看着走廊的另一边,阿坤正静静地站着。我顿了顿,道:“让他们迟几天出发,坐标你先发给我,有问题我会发信号。”

电话挂断了,我对阿坤道:“怎么起来了?”

他从我手里拿走烟,自己抽了一口,问:“你要去哪里?”

“巴丹吉林。”我说,“你跟我去?”

他点了点头,又道:“现在?”

“睡醒了再说。”我道,“从南到北,我又不是铁打的,你也不是。烟还我。”

他没动,我“啧”了一声,直接凑过去咬燃烧的烟蒂。他愣了一下,我用舌头勾住烟嘴,转到了自己嘴里。我吸了一口,把烟吐到他脸上。阿坤下意识皱了皱眉,我叼着烟,朝他挑了挑眉,说:“就叫你给我了。”

阿坤朝我伸出手,我把烟递过去,他接了,两下就抽完,抽得很凶,然后对我道:“回去睡觉。”

早上起来,阿坤已经在收拾行李。我看见床头柜上摆着的润滑剂和安全套,顺手朝他扔过去。他下意识接住了,看清楚是什么之后明显一顿。我说:“就算不上床,也有别的用途,带着。”

他把这两样东西也放进了背包里,但是藏得挺妥帖,大有我藏备用金和备用手机的架势。也不知道他是害羞了还是怎么着。我看着看着,忍不住就想,万一有小偷或者汪家人费尽心思偷夹层里的东西,最后掏出一盒没拆封的套和一瓶用过的润滑剂,场面该有多么尴尬。

这几年我长进不少,就算脑子里胡思乱想,表面也没什么异样。我看着他收拾了一会儿,搓搓脸起来洗漱。

吃过早饭后我们正式出发。在龙岩市区,我和阿坤去了一趟超市,补充必要的食物,又带了两条烟和两箱矿泉水上车。和杭州到雨村的车程相比,现在才是真正的长途。带烟是很有必要的,阿坤开不了车,我得多提神。

中间略去不提。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观光,而是赴一个巨大的棋局。我已经懒得猜测汪家人有没有跟在后面,倒不如说我根本无所谓。如果我费尽心思在巴丹吉林搭了一个戏台,结果主角不肯上台,那我唱独角戏也是很没意思的。

除了补充食水,我们几乎不停。这样最终也开了将近三天。

这台越野车有些岁数了,内饰破旧,新风系统也不怎么好用,胜在耐造。车里空气发闷,开着开着,有时我会陷入错觉。仔细想想,我和闷油瓶总是在路上,火车、越野、三轮,甚至是牛车。他总是沉默,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要么就是安静地睡着。我总偷看他,可惜那时候又年轻又蠢,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也看不透那个人背负了多么沉重的命途。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觉得自己聪明。我的后知后觉已经害了不计其数的人,而这世上居然有人愿意舍命、倾家荡产做我这桩赔本买卖,这样的人甚至不止一个。我没有时间问自己何德何能,只能不去思考任何多余的问题,咬牙往前走。事已至此,我接受不了失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只能赢。

阿坤的出现是一个变数。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许他真是天赐的一个奇迹,又或许是我终于癔症产生的幻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我无法验证的幻影奔波至此,也许等我醒来,我依然在宝石山的变电站里,或者我已经在巴丹吉林。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他来巴丹吉林,但心底又有种预感,这场变故会在沙海中结束。舍或不舍,终须割舍,我的计划已经定下了,我不可能为了阿坤去改变这个计划。

窗外的景色接连变化,绿色逐渐消隐,取而代之的是黄土,最终是沙尘弥漫的隔壁。我想起我曾经和闷油瓶去过的另一个戈壁滩,那时我们挤在同一辆吉普车里,他明明让我上了车,又对我的追问无动于衷;我想起篝火下,他说他是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

我瞥了一眼阿坤,心想,他的过去不就在这里么?

阿坤察觉到我的目光,偏过头看我,我移开眼,目视前方。

春季是沙尘天气。越是北上,空气中的沙尘越明显。国道像一条潜行在荒沙中的巨蟒,路面也被一层细沙覆盖,轮胎碾过时发出低沉的沙沙声。我闻不出气味,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混进新风的沙子呛得咳嗽。阿坤找到一条三角巾,我们临时靠边停下,把三角巾蒙在脸上。

“风大了。”阿坤说,“能见度太低,等这一阵过去。”

这一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阿坤不知为什么始终沉默。我拧了一下车载广播,没有信号,破碎的电流声像蛇吐信,听得心烦。我关上广播,于是只剩下风裹着沙子撞在车玻璃上的声音。

风小了,我们换了宽胎、装上防滑链,继续前行。但离开国道之后,能行车的地方已经非常有限了。车胎随时都有陷入沙里的可能。又开了一个小时,沙丘已经清晰可见。我估算了一下方位,对阿坤道:“得下车了。”

我们找了一块地方停车。这附近是牧民走的小路,地面相对比较坚实。我们下了车,我打开后备箱,检查帐篷、钉子、登山绳、登山杖和睡袋,把水袋和水壶全部灌满。阿坤坚持要帮我背帐篷,我想说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得背,他不管。

在沙漠里徒步是一件及其消耗体力的事情。距离我们进沙漠已经过了五个小时,但日头依然高悬。天晴之后,沙漠热得像烙铁,汗水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蒸发了。阿坤的纹身已经爬到了脖子,我猜我们的衣服都能看见白色的盐渍。我时不时盯着指北针,当针尖开始乱转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已经在工事的正上方了。

我朝阿坤做了个手势,让他把水壶拿出来,他递给我,我立刻拧开,往沙子里倒。他静静地看着,对我的行为没有任何疑问。倒水也需要时间,我问他:“你对这里有没有印象?”

他摇了摇头。

水壶和水袋都倒空了,我趴下去听下面的动静,然后掏包,递给阿坤一包白色的粉末,道:“往身上扑,快。”等他把粉末撒了我们两个满头满脸,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在原地做高抬腿。

阿坤看着我,眼中有一丝疑问,也许他在评估自己需不要加入这个行动,或者吴邪真的是个神经病。突然,他神色一凛。我咧开嘴,朝他笑了一下。下一秒,一只干枯的手钻出了沙子,拽住了我的脚踝,阿坤想要抓住我,但来不及了,我立刻消失在了他面前。

我屏住呼吸、放松自己的身体、护住头脸,任由自己被往下拽。等我终于落地前,我抓了一把粉末,狠狠朝枯手撒去,它立刻松开我,我调整了一下姿势,在地上打了个滚卸力,站了起来。地下的空气太阴冷,我咳嗽了一下,从包里掏出烟点上,把狼牙手电握在了手里,等阿坤下来。过了一会儿,阿坤从上面落下,不过着陆姿势比我帅得多。

“哟,帅哥。”我和他打招呼,朝他身上补了一把石粉。

他拧开手电,看了我一眼,确认我没有受伤之后,看向了旁边——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树,枝桠像极了干枯的手。

“九头蛇柏,”我道,“不知道和九头蛇有没有关系,主要是长得丑。这是它的一个分支,不过长得够大,看起来已经像一棵成体了。”

“主干在哪?”阿坤问。

“另一头。”我道。

他抬起手电,朝远处照了照,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我抽着烟,道:“你以为会看见什么?蒙古古墓吗?”

这是一个巨大的混凝土建筑,沙子已经侵袭了这里,天花板(假如有的话)不停地簌簌落下细沙和粉尘。我们继续往前走,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钢门,同样有了锈蚀的痕迹。阿坤上前,猛地发力,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动,不断有细沙滚落。最终,他挪开了一人宽的一道口子,纹身颜色深了许多。

走廊布满了裂缝,墙面漆已经剥落,只能勉强看出曾经是灰绿色的。灯管早已报废,两侧对称地分布着一些房间,有些开着门。我们进去看了看,所有东西都落了一层灰。有一些像是玻璃管的东西散落在地上。某个房间的桌上放着一本像是笔记的东西,阿坤让我离远些,他抖掉笔记上的灰尘,和我说:“像是一些数据。”

我指了指那些玻璃管,说:“这是一种原始计算机。我说的是电脑那种计算机。这个地方,曾经有很多人聚集在这里,测算什么。”

阿坤若有所思。我没有再多说什么。我们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空地,摆了大量的桌子、不知名的仪器。这个区域似乎连接着大量的走廊。文件和笔记在这个区域简直到了泛滥的程度,但是摆放有一定规律。令人惊讶的是,这个房间的电机似乎还在尝试工作,头顶的灯管断断续续地闪烁,最终只是炸出了一小串火花。

我喃喃道:“他们在这里一起测算。”

我们并不知道这个工事是做什么的,但无疑和当年的一些工程有关。阿坤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他们是突然消失的。”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如果是单纯的项目结束人员撤离,一定会把这些数据销毁。但现在这些文件都放在这里,这不合理。

“有什么想法吗?”我问。

阿坤摇摇头。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举起手电绕着这个巨大的房间开始探索。

我太累了,坐在原地,不想动弹。

突然,我听见他道:“吴邪,来这边。”

我叹了口气,看见他站在另一个走廊口,用手电照着什么。我走过去,他正盯着那个符号,神色冷峻,又有些茫然。我见过这副表情,闷油瓶在塔木陀失忆之后,每次遇见记忆和现状冲突的情境,都会露出这种神情。

“不对,这里不是这样的。”他说,“这个符号不对,这不是我留下的。”

他猛地看向我。

我正在抽第三支烟,看见他的眼神,举手投降:“是我干的。”

“为什么?”

我垂头想了想,对他说:“因为我恨你?”

“你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我追着你跑了这么多年,最后我发现,其实我根本不了解你,我不知道你的身世、不知道你的符号、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结束、不知道这一切怎样结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我说,“其实我最恨的始终是我自己,因为我无知、无能,最后连‘吴邪’这个名字也对不起。”

“迁怒你是有点不公平,因为你不认识我,你也不知道我和张起灵经历了什么。”我说,“但是,我自认为我还是有愤怒的权利的。”

“这是一个障眼法,不过能骗你这么久,我猜它是个合格的西贝货。”我笑了笑,“灵感还是从你们老张家学的。你有个亲戚叫张海客,他还有个内奸妹妹叫张海杏,他们把我骗去墨脱,真是骗得我好惨啊。”

“我给你看这些,只是为了让你知道,这一切快结束了,这一切会结束的。”我说,“张起灵,未来的你曾经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你出现在我面前,至少证明了他有过去,而我也会证明,你会有未来的。”

“你信不信?”我问。

张起灵静静地看着我,过了片刻,他凑过来,吻了吻我的嘴角。

“对不起。”他轻声说,“谢谢你。”

Chapter 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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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到地上的时候已经是夜里,阳光依然普照,西北的太阳落下总是格外的晚。我们下去的时候应该又起过风,沙丘的形状变了。阳光在沙面上烧出刺眼的金光,附近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海子,被风吹皱成破碎的镜子。尽管来过很多次,我还是不免感叹这里移动的海子的神奇。

阿坤站在不远处,风卷起他没能挽起的碎发,像沙漠里唯一的精灵。他蹲下,抓起一把沙,细细的沙粒从指缝漏下,他盯着自己的手,收紧掌心又松开,任由风带走了最后一点砂砾。

他的眼睛里多了一些东西,我知道这场沙漠之旅终究让他恢复了部分记忆。我叼着烟,没有点燃,在心里嗤笑自己,最后还是没有忍住,不舍得他多走一点弯路。

我们只带了一顶帐篷,理所当然地睡在一起。沙漠半夜会急剧降温,我被冷气激得咳嗽,身边突然多了个热源。我睁开眼,阿坤把我们的睡袋拉链拉开了,拼成了一个。我挪到他怀里,他搂住我。不知为何,我有种预感,这就是最后了;我还有一个预感,阿坤也知道。

起风了,帐篷是阿坤弄的,固定得很好,我不担心。风挟着沙子不断冲击着篷顶,最终竟然有些像下雨。我福至心灵,明白了自己带阿坤来的原因——我还是想同他听雨,哪怕是沙子落下的声音。

天亮了,风沙声依旧不绝。我迷迷糊糊地睁眼,突然意识到那不再是风沙,而是真切的雨声,大颗的雨滴打在帐篷顶,我惊坐起,阿坤不在,我掀开帐篷门帘,发现他站在雨中,目光空茫。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看见了一片……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并不准确,那是浮在虚空中的森林,像是热带雨林。它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雨幕中,没有边际。我们并肩看了一会儿,阿坤对我道:“吴邪,我要走了。”

我点点头。

“我不想忘记你。”他说,“我知道我会遇见你,但是……我不想忘。”

我张开双臂,把他抱在怀里。他回抱我,浑身颤抖着,像是要把我活活嵌进自己的骨血里。要是可以实现,其实未尝不可。我不是没有幻想过回到过去,可惜人间本就大多不如意,一无所知的阿坤太早面临这些痛苦,而我拼尽全力,强求来为时尚早。

“2003年2月1日,大年初一,我在吴三省楼下第一次遇见你。”我说,“不会太久的。你要是能记住,记得多坦诚,不要把我蒙在鼓里。对我稍微好点,一直追着你跑,我也会累。”

“其实没关系,”我又说,“我会一直跑下去。所以,去吧,小哥。”

去吧,将来你会遇见一个横冲直撞的愚蠢的年轻人,一个不着调的满嘴京腔跑火车的胖子。这两个人愿意为你上刀山下火海,哪怕地狱也会把你拽回来。

我松开手,他也慢慢地退开。我亲了亲他的额头、鼻尖,最后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他牵起我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然后他松手,转身。

我看见他的衣服逐渐消失,泥污和血迹重新爬上他赤裸的躯体,他的长发变得干枯、板结。属于2013年的一切都被带走。他每前进一步,雨林就模糊一分。

在虚影彻底消失之前,我朝他喊道:“我后悔了!忘掉吧,小哥!也不用对我好,我这人小气,会嫉妒。”

他猛地回头,幻影彻底消失了。

我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转身朝帐篷走去,开始收拾东西。我把所有有用的东西归置到一个包里,帐篷和阿坤的空包被我留在了原地。我辨认了一下阳光,朝停车的位置走去。王盟已经带人来了,我接通了卫星电话,准备与他们会合。

我走得很快,然后越走越快,一次也没有回头。

不要回头,我对自己说,回头了,就会软弱。

几个星期后,我整理蛇矿信息的时候,从背包底部发现了一台用防水布裹着的相机。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启动,屏幕是黑的,我把电源线找出来,给相机充电。五分钟后,我不得不承认,相机似乎是坏了。插卡的部分也变形了,我找了把镊子,努力了半天,终于把数据卡拔了出来,插进电脑。

卡也坏了。

我盯着电脑放空了一会儿。其实我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什么结果。作为计划外的一部分,有关阿坤的记忆其实已经模糊了。

我点了支烟,看向窗外。雨季已经过去了。

他在雨中来,又在雨中离去,随着雨季的结束,他也终于磨灭了最后一丝痕迹。

像是沙海腔隙里的一场雨。

Chapter 11: Q.E.D.

Chapter Text

2003年2月1日,杭州,张起灵从吴三省手中,买下了一把原本就属于张家的黑金古刀。

他在居民楼下,与一个大呼小叫的年轻人擦肩而过。

突然,他停下脚步,回过头。

你要好好看一看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

Chapter 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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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长沙和杭州的事宜,我终于能带着闷油瓶前往雨村。在王盟将功赎罪、把闷油瓶的身份证办下来之前,这人注定是摸不了方向盘的。我没问过他会不会开车,总觉得无论答案是哪一个,我都不会惊讶。

年近四十开十个小时长途,对我来说也是考验。坎肩倒是自告奋勇想要帮我,我心说我金盆洗手隐居的地方,带你去开荒算怎么回事,就拒绝了。虽然一路上我后悔了好几次,但是能够带着闷油瓶归隐田园的兴奋还是让我振作了起来。

闷油瓶还是像个大爷似的,一路望着窗外看风景。也不知道他看进去了没有。我开始考虑要不要放慢脚步,干脆带闷油瓶公路旅行一下。仔细想想别说闷油瓶了,我自己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放松,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睡大觉比较爽,遂作罢。

开到湛卢服务区的时候,我属实有点开不动了,就对闷油瓶说:“五个小时了,咱们去服务区休整一下吧。”他点了点头。

我的钱基本都拿去填两亿六的负债了,一下就变得抠搜起来,看什么都嫌贵。但是方便面也吃到吐了,这么一想,还是咬咬牙,点了两个菜和闷油瓶坐下来吃饭。我注意到他一直心不在焉,问:“怎么了?”

“这边有卖馄饨的吗?”他问。

“没注意,怎么,你想吃?”我问。

难得闷油瓶有想吃的东西,我摩拳擦掌,结果他摇了摇头。

我们在服务区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停车,开着空调睡了一会儿。醒了之后我开车去加油,顺便买了两瓶咖啡。闷油瓶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他:“怎么了?”

他还是摇头。

我们继续往前开的时候,他突然问:“这是什么路?”

我心想,他是觉得回归普通人生活要开始认路了吗?我随口回答道:“长深高速啊。”

“济广高速能到福建吗?”他问。

我很疑惑,说:“那兜圈子到哪了?起码晚一个小时啊。怎么,你想去看风景吗?”

他又不说话了。

总之,经过将近十个小时的车程,我们终于到了雨村。我和这里的村主任很熟,之前买房让他作为中间人帮忙跑了很多程序。我们一来,他就出来迎接,过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变得奇怪了起来。

我见不得有人满脸欲言又止,这一路上已经受够了,就叫他:“有话就说。”

“吴老板,你以前的车呢?”村主任问。

SUV变成破金杯,也难怪他要问一句。我想了想,说:“哦,做生意赔钱了,卖了抵债了。”

村长的表情如丧考妣。这厮之前一直做梦,以为我是什么来乡下投资的大老板,现在发现大老板变成大穷鬼,见我就像见鬼。

“你先让让,”我说,“给我叔腾个地儿。”

“啊?”

我打开后备箱,小满哥跳了下来,用眼神骂了我一通,等着我带他巡视新领地。西藏獚在车后座直挠门,我把车门打开,它又怂得不敢往下跳,最后被闷油瓶捏着后颈皮放到了小满哥背上。小满哥看了一眼,发现是闷油瓶,又把头摆了回去。

村主任看着我们两人两狗的奇妙组合,最后憋出一句“没事我先走了”,落荒而逃。

我和闷油瓶分工,我给狗装围栏,闷油瓶负责洒扫擦桌子柜子凳子收拾行李,真是累死我们俩了。

小满哥一下就从我搭好的围栏里跳了出来,一巴掌拍在我膝盖上。我掀了掀眼皮,认命地找出胸背带和狗绳,对闷油瓶说:“走,小哥,遛狗去。”

这真是个错误的决定,我忘了闷油瓶是一个警惕性极高的人,他初到一个地方,必然是要全部检查一遍的;而小满哥,过去整个狗场都是他的社稷,遑论小小雨村。我亢奋的劲头也还在,没忍住就配合了这俩体力恐怖分子。最后半死不活的我和半死不活的西藏獚跟着他们几乎走遍了整座后山。闷油瓶察觉到我不对,问我要不要休息,我下意识就挺直腰杆收紧核心,表示我还能再走五公里。

走着走着,就听见水声。

我一下就精神起来,甚至跑在了闷油瓶前面。

六条瀑布,千年雨。我千挑万选的桃源。

“小哥!”我指给他看,“我就是看到这个才决定在这里买房的。”

我看着瀑布,轻声道:“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想带你来看看。你喜欢这里吗?”

他没有说话。不知怎的,透过磅礴的水声,我似乎依然能听见他轻浅的呼吸。我静静地看着飞溅的水滴,雪花一样,而我身后,有人终于从万年不化的风雪中回来。

“吴邪,回头。”

我转过头去,闷油瓶朝着我,用手比划出一个方形,像是要把我框在里面。

从此,千年雨歇。

Notes:

感谢阅读!
创作初衷是有一天网易云随机到了Don't Trust Rain这首歌,一瞬间就被旋律和歌词打动了:
Burning fast or running low
火光冲天或者燃烧殆尽
Holding tight or letting go
紧紧抓住还是狠心放手
When the story is told and it's getting old , don't trust the rain
当美好的故事已经讲完,并随着时间流逝,请不要相信雨水会安抚自己
Leave it all or stay behind
放任不管还是等在幕后
Try to see or follow blind
试着看清一切还是假装失明
When the best is done you're the only one, don't trust the rain
当你已经拼命做到做好。你就是独一无二的,但请不要相信雨水会安抚你自己
Never trust the rain to fall, you better wash away your tears
不要相信雨滴会向你坠落,好好冲洗掉你的泪水
Make it easy on yourself, don't trust the rain
让自己过得轻松一点,但请不要相信雨水会安抚自己
简直是沙海到雨村的吴邪的真实写照,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但他永远苛责自我,他找到雨村作为归隐地,但他心里不相信一切真的已经结束,甚至某种程度上,他是渴望冒险的。基于这种角色理解,我开始构思本篇。
我想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他似乎从未来过,只是沙海腔隙里的一场雨。
最终用到文里经过了删改,这是很常见的事情。我有用备忘录随时记录灵感的习惯,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许就用上了。想到的第二个场景就是,结尾要回到雨村,张起灵对吴邪说:“回头。”
不只是为了让他回头面对镜头,我当时心里还没有拍照这个情节,只是想让哥给吴邪一个肯定:“你做得已经足够好了,所以可以回头了,吴邪同志。”
说回情节,本篇吴邪其实一直到沙海的情节结束,都不确定阿坤是否真的出现过。对他来说,幻境里有张起灵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当他意识到自己醒不过来,也无法辨认真假的时候,其实他非常的慌张。但是慌张的理由不是“无法区分幻境”,而是“如果这样,要怎么确定计划仍然在进行”。
虽然没有明示,但这一篇的时间线在吴邪找人绑架黎簇之前,也就是一个吴邪还没有把计划完善到“就算我死了也能照常运转”的水平。他的不安其实都来自于此。另一方面,就是他对自己的唾弃:他竟然不愿意醒。
他尝试进行解离,所以他欺骗自己,也欺骗任何有机会看见他的笔记的人:他是关根,他不认识阿坤,他不知道吴山居是什么,他和楼外楼的厨子也不熟。但是这种伪装对阿坤来说很拙劣,他本来就是一个对目光敏感的人,何况是那么炽热的眼神。
这是我一直都很喜欢的一种叙述诡计。文字不代表作者立场,同样可以不代表叙事者的立场,谁说叙事者不会骗人?
当吴邪意识到,这次幻境的持续时间已经超过他的认知时,他产生了一种隐秘的心理:无论是不是幻境,他是不是可以借机给自己一个甜头?于是他带着阿坤前往雨村。
就像过去张起灵为了保护他,他也把阿坤隔绝在计划之外。他在出发不久就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为了迷惑对手,他干脆绕了远路走了另一条高速,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要怎么才能开到福建。中间不断地有人出现,他就不停地兜圈。以至于2015年,保留了一点阿坤记忆的张起灵看着窗外非常疑惑,因为他记得之前不是这么走的。
在加油站,吴邪故意去打电话,营造出一种他要去三清山的假象。他知道那些人肯定不会全信。他知道自己的手机可能被汪家人监听了,于是干脆假装手机没电,实际汪家人如果试图通过充电这个行为做点什么,手机里的木马程序就会反过来攻击。之后手机就没用了,于是他把手机扔了,他一直都有很多备用手机。用现金也是为了不留交易痕迹。
雨村拍照这个环节,照片肯定是不会留下的。其实我原本考虑过让吴邪去找人恢复数据,大概情节就是最后只复原了少数几张,阿坤站在瀑布下的没有留下,但是他在高速上拍的超糊废片恢复了。帮忙恢复数据的人说“关老师你也有手抖成这样的时候啊?”而吴邪看着照片,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意识到自己还是有盼头的。
为什么删了呢,因为我最后想了想,吴邪不需要一张照片作为盼头。他本来就是那个坚韧的吴邪。
他做的就是,把这件事彻底忘掉,当做从未发生,不给自己任何软肋,不给自己任何沉溺的机会。
所以,可以说,其实吴邪最后默认整件事都是他的幻觉。之后他有大量的事情要做,越是接近十年之约,他接触的信息越庞杂,这件事更是被埋在了记忆深处。只有偶尔,他会放空,想自己好像曾经做过一个还不错的梦。
这样的梦他做过很多次,每一次情节都不重复,只是本篇的内容,对他来说是最真假难辨的一次。
当他真的接到了张起灵,带张起灵去福建的时候,他直接选了最短的路线,他也不会花时间记住自己在幻觉里兜了几个弯。有些幻境里他还带阿坤吃过西湖醋鱼,发现对方不爱吃之后问:“你当时走那么快是不是不爱吃?”每次都记住负担太大了。
但是这一次并不是幻境,就当是终极捉弄他们的一个玩笑吧。
当张起灵朝他做出取景框的手势时,吴邪终于意识到,原来那并不是幻境。于是他心里的那场雨,终于回归了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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