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曹操走近时,郭嘉独坐凉亭,正从盛着热水的锡器中取出今晚的第三瓶酒。他已自酌两瓶,一瓶坦然置于桌面,另一瓶则藏在脚边,谨防来者败兴。微醺中,几分酒意已经上脸,幸得夜色遮掩,无论是面上的酒意还是脚边的空瓶,都不至于被人一眼看穿。
这显然是违背医嘱的。然而众所周知,他郭奉孝于遵医嘱一事,素来有诸多变通,譬如今夜清风送爽,月色怡人,他的主公又难得破例相邀——自从某位年轻的医工将一整卷忌讳怼到他脸上之后,这还是头一遭。
郭嘉为自己斟满一杯,动作自然地将酒瓶置于一侧。曹操已立于桌前,视线逐一扫过温酒用的锡器、桌角的空瓶、以及被郭嘉推至跟前的酒瓶,眉毛一挑。
郭嘉面带微笑,心下已开始盘算,倘若主公当真开口要他撤了这杯中物,自己应如何设辞,才能将对方也拖下水,陪他共饮几杯。
然而曹操什么都没说。郭嘉扬了扬眉,只见曹操径直在自己对面落座,伸手取过他刚放下的那瓶温酒,自顾自地斟了满满一杯。
郭嘉眯起眼睛,看着那杯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酒。要是主公今晚的打算是喝光他的酒,让他无酒可喝,那他就不得不想办法让主公把私藏里最好的那几瓶拿出来补偿他了。
曹操端起酒杯,杯口迎向自凉亭一侧透入的银光;郭嘉笑了笑,也朝着同一个方向举杯,好让那轮月色完整地沉入杯底:“主公纵有心事,亦不改雅趣,不枉郭某今晚为这轮美月破戒了。”
“你只是想喝而已。”曹操说。
两人一同饮尽杯中月色。郭嘉放下空杯,等着他的主公开口,以决定今晚的酒兴还能否继续。
曹操把手中的空杯往桌上一搁:“如果我说紫鸾实为女子,你会作何感想?”
郭嘉眨了眨眼,看向刚刚被他放在桌上的酒杯——只有一个。又抬头看看桌子对面的曹操——没有重影。显然问题并不出在他身上。
“你来之前喝了多少还不带我的?”郭嘉问道。
曹操已经开始给自己倒下一杯了:“我问了。他承认了。”
郭嘉眼看着曹操面前的酒杯徐徐盈满,以及被对方顺势收近手边的酒瓶,决定在感慨主公深不可测的眼光、洞察力和脸皮之前,先把锡器内温着的最后一瓶酒挪到自己这边再说。
一开始那只是一句玩笑。
他在夜间登门造访。紫鸾似已准备就寝,仅着一件单衣便出来见他。这是他首次得见紫鸾卸下层层布衣或戎装后的体态。他在当时便隐约察觉,对方的背影与步态有种说不出的异样;然而紫鸾其人、其能、乃至其抉择,向来都不循常理,这点异样在他看来亦不足道。
他和紫鸾聊了些旧事。徐州之事聊得他心情郁结。几杯酒下肚,他便故意将那个荒唐的念头给问了出来,想看看对方会做何反应。以紫鸾的性情,事后再称自己是说笑,想来也不会放在心上。
紫鸾睁大了眼睛,问他怎么会知道。
——那口酒好不容易才咽下。紫鸾的局促不似作假,亦不似要回敬他的戏言,让他忍不住追问此事当真。
“……有一半是吧,至少元化是这么说的。”
他想要追问细节。然而此时一个念头正在从黑暗中升起,如一道阴影一般笼罩在了他所有的思绪之上,让他难以继续斟词酌句。最后他问出来的只是,刘玄德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也没有问过……你还是第一个这么问的,除了元化之外。”
心头的阴影愈发浓重。对方的言语过于真挚,双眼过于坦诚,让他几乎无法在阴影蔓延的同时与之对视。他转而看向眼前的空杯,思考着——
“……这是不好的事吗?”
紫鸾的声音听起来小心翼翼。他望向对方交织着好奇、困惑与些许紧张的面孔,表示自己只是难以想象那会是什么样子。
“嗯……我也不知道具体哪一部分算是女人。”
他问紫鸾有没有见过女人。
“可能以前有吧,我不记得了。”
——那道阴影变得愈发黑暗,甚至无法再称之为阴影,如宿墨般有了实质,浸染进他的思维链条之中。他尽可能平稳地结束了今晚的对话,起身披上外袍。当紫鸾送他行至门口时,那道阴影终于浸透了思维,以言语的形式从他的双唇中吐出:此事我会替你留意。
“如果不麻烦的话……?”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们真的只是故交旧友,而他说出的的确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邀请——
下次有机会,你来我府上喝酒吧。
郭嘉斜倚在亭栏上,酒意已褪去大半。他转着手中的酒杯,看着杯内晃动的清光,沉思道:“听起来像是观音身。”
曹操抬眼看他,示意他继续。
“风月场内流传的艳闻罢了。”郭嘉说,目光依然停在杯中,“说是世间有阴阳同体之人,兼具男女之相。我也只是耳闻,未曾亲见。”
凉亭内沉默了下来。一层又一层的薄云如流水般掠过月盘,周遭的银辉也随之暗淡。两人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在同一时间内想着同一件事。
半晌,郭嘉抬起酒杯,向曹操敬道:“恭喜主公,名将近在矩尺啊。”
酒杯移开,曹操的面容自酒杯的边缘显露出来,不见半分喜色:“你也这么想?”
郭嘉收回举杯的手,垂眼看向杯中那片失了月色的暗影:“主公心中既有定计,郭某便只评利弊。此计欲成,需要主公有手段,紫鸾有条件,还需得几分运气。对紫鸾不可用强,因此至少得有手段让他情愿,若他不愿……”
“若他不愿,此事作罢便是。”曹操说。
郭嘉笑了笑:“主公如此自信,看来即便不成,此事也能轻易揭过。”
曹操没有接话。郭嘉慢慢地抿了一口酒。
“云长和元化。”良久,曹操开口道,“怎么办?”
酒杯里的酒已经凉了。即便他已经喝得很慢,刻意延长酒水在唇齿间停留的时间,咽下时也依然感到胸口发冷。案上的锡壶冒着热气;郭嘉注视着那片薄薄的白雾,一点点将杯中的冷酒饮尽:“只要前面的都成了,紫鸾就是你的人了。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那你的想法呢?”
胸口的寒意随着酒水扩散,连带着身体也开始发冷。郭嘉强忍住咳嗽的冲动,只装作是在清嗓:“此事若成,最好的结果是主公再添一将;最差的结果是刘玄德失其臂膀。若是不成,我们便悄然揭过。百利而无一害。”
曹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郭嘉露出苦笑:“作为你和紫鸾的朋友,我自然不愿如此;但作为你的军师,我必须这么说。”
一个停顿。曹操沉默地端起酒杯。黯淡的银辉映出一个剪影,浮云的影子如水波般从他的身形上流过。
“我和他又何尝不是朋友。”曹操说。
桌对面的人影举杯,仰首,而后起身。郭嘉注视着被留在桌面上的那一盏空杯,随着对方向一侧移出,在月光下重新显出杯形:“孟德。”
对面的人影一顿。郭嘉姿势不变,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空杯上:“此计若成,无论我们与紫鸾之间还剩下什么,都会全部消失。不要心存幻想。”
“我知道。”他的主公说。
郭嘉小心地吸气,吐气,直到曹操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又在寂静中等了片刻,这才放任自己剧烈地咳嗽起来。
元化睁眼时,窗外已天光大亮。
若撇开自己身在许都、被归类为降将家属、且正居住在堪称他生平所遇前三的客房——鉴于此处还特许他将药草瓦罐从桌上一直堆到地上,实可列为第一——等等诸如此类的事实不谈,这是一个十分普通的早晨。他今日起得晚了些,好在并无病患约诊,只消把城中预订的几份药材配好,在天黑前送过去便是。
元化小心翼翼地侧身下榻。地上全是昨日为避雨抢收回来的草药,半干未干,迫使他在择地下脚之余,还得提防走动带起的脚风将草叶吹跑。他得先为这些药草另寻一块地阴干,好把今天做事的地方腾出来。隔壁紫鸾的房间就很合适。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元化出门,打水洗漱,向院中看守的士兵道了早安——因关羽婉拒了另配仆役的安排,这些亲兵如今也兼着家仆的活计——随后去敲了敲隔壁紫鸾的门。
没人应门。
这情形倒也常见。紫鸾向来浅眠早起,多半是同关羽晨训去了,或是又受了曹营哪位旧识的邀约。他可以先把草药搬进去摊好,回头再托人传话或留书说明……
元化推门而入。
房间里不但没人,床铺看上去也丝毫未动。
……这么说来,紫鸾昨天好像和他提过,要去那位传说中的曹将军府上赴宴。
……尽管心有不安,但宴后留宿主人家中也是常事,更何况对方还是曹将军这样的人物。
元化决定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他房里那些碍手碍脚的半干草药。他转身回房,将那些半干的药草拢作几包,提去紫鸾房里,拣了个离床铺桌椅稍远的角落,仔细铺开,免得他手挑了两天的心血因为潮气不散而烂掉。草药刚摊好,他走出房间,正要寻人传话,就看见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院门缝隙间滑了进来。
紫鸾是如何做到不但走路无声,就连开关门也悄无声息,这对元化来说一直是个谜:“紫鸾阁下?”
紫鸾身形一顿,脚后跟磕了一下地面,补上了脚步声。元化继续道:“我的草药借你房间晾一下,我下午回来收。”
紫鸾点点头,在元化说出第二句话之前便已转身,像一道影子一般无声无息地钻进了浴房。
……不安的感觉在腹中徘徊,颇有越演越烈之势。元化回到房中,将今日外出要送的那几包药配好,忍不住又出门看了一眼隔壁紫鸾的房间——没人。对面浴房的门也还关着。
——今日要送的药都并非急症之用,迟些出门也无妨,大不了托人去送。元化打定主意,走到浴房前,还没来得及抬起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吓了他一跳。
紫鸾站在门背后,只探出上半身,脸上透着困惑和一丝为难:“我想问一下……”
无论如何,病人肯主动开口总是好事。元化仔细观察紫鸾的气色,除了略显疲惫外并无异常,便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紫鸾继续道:“下身,如果进了些……黏糊糊的东西,该怎么弄出来?”
元化瞪着他。
见他没有反应,紫鸾又补充道:“就是你上次和我讲的那个,阴——”
要成为一名能够救人、或至少不至于误人性命的医者,其必备的基本素养之一便是不可轻易妄下结论:“你确认是有东西进去了,而不是……不是从里面,自己出来的?”
紫鸾露出沉思的表情:“不知道,但应该不是油膏。”
“油膏。”元化重复道。
紫鸾点了点头:“昨天曹将军说他想看看,那里与他印象中的女子有何不同的时候——”
元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叫得那么大声过。
Notes:
几乎所有双性紫鸾设定的文中最大的受害者都是元化,这是为什么呢
Chapter 2
Notes:
堂堂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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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鸾和元化的营帐与关羽相邻,连同少数未被刻意调离的亲兵,位于曹营中一处被精心孤立起来的区域:远离要道,与曹军主帅有一定距离,同时又完全暴露在邻营和高地哨兵的双重监视之下。显然白马之围的战功并未给这两位客将带来战略上的信任;考虑到两人的旧主很可能正在与黄河对岸的交战对象以某种形式结盟,这份戒备也在情理之中。即便曹操本人不以为意,其麾下的谋士也决不会因此疏于防范。
营帐内,元化和紫鸾并肩坐于条凳,前者的指尖正搭在后者的手腕上。从元化近乎凝固的表情和紫鸾好奇的眼神来看,目前没有人关心营外的情况。
两个月前,元化好不容易打发走因自己失声尖叫而聚拢的众人,又将药包托人代送,随后立刻紧闭房门,详细询问了一遍紫鸾整件事的原委。
在排除了任何误解的可能之后,元化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始了他从医以来最为尴尬的一次问诊,为对方补上了一堂他从未想过会由自己亲口讲授的男女常识。
紫鸾听话、坦诚、实事求是,向来是他最容易沟通的病人之一。待元化磕磕绊绊地讲解完毕,紫鸾眨了眨眼,快速提炼出了核心:“这是说我有可能怀孕的意思吗?”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紫鸾阴阳同体,本就是元化生平仅见的孤例。尽管紫鸾不记得有过月事,但一来紫鸾经年征战,衣衫常年染血;二来女子无月事而受孕者亦有先例。元化最擅长的是刀创痈疽,其次是伤寒疾疫,妇人产育之事少有经手,对紫鸾的情况实在是无从判断。
在他艰难地解释完为何自己难以判断后,紫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那要和云长兄说一声吗?”
这一个问题比上一个更难回答
元化脑中首先出现的画面是,他和紫鸾坐在一边,对面是脸色比平常看起来还要红上三倍的关羽,绞尽脑汁地解释为何他无法断定紫鸾是否会怀孕。
第二个画面是关羽的青龙偃月刀把曹府的门劈成了两半,虽然他没去过,不是很清楚曹府大门具体是什么样。
第三个画面是刑场。曹操素来偏爱关紫二人,因此会被砍头的显然只有他一个。
最后一个画面是,在他人头落地,关羽远走,紫鸾被关进曹将军后院的九个月之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等到时候真的有了再说。”元化回答道。
时至今日,元化的手虽还搭着紫鸾的手腕,注意力却早已不在那无可辩驳的脉象上了。他想把两个月前说出那句话的自己给掐死,但身为医者,元化深知客观事实并非言语所致的道理,所以他只是默然收手,在紫鸾询问的目光中起身,去翻找包里此次随军出行之前,为以防万一,在许都配好的药包。
紫鸾眨了眨眼:“所以……?”
“我去煎药。”元化头也不抬地说,“你去和云长兄说一声。”
刚走出帐外没几步,元化便听见身后传来紫鸾的呼喊:“云长兄——”,以及之后低得多的“元化说我可能……”
元化十分确定他绝对不想参与这场对话。趁着话音未及耳畔,元化几乎是用跑的离开了现场。
曹操独自站在主帅帐内中央的大案前,注视着案上铺展的舆图。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于数日前意外造访,向他献上了本初在乌巢的命脉。此报一旦证实,他便有了与本初决战的胜算;若非如此,他便只能继续固守南岸,寄望于己方粮尽之前,能以奇兵拖垮袁军粮道,或是本初久持生乱,自现败机……
营帐外传来通报声,曹操扬声准入。来者是他派遣去与荀贾二人随行的亲兵之一。曹操将视线转回舆图,强迫自己舒开紧攥的指节,抬手示意对方说明来意。
“两位先生的口信。”亲兵躬身道,“道是故人所言非虚,即刻便回。”
一个停顿。曹操控制着自己将屏住的那口气徐徐呼出,颔首道:“好。”
“此外……”
曹操抬眼看去,只见那位亲兵面露难色,表情在莫名其妙之中又掺杂着一丝习以为常:“属下回营时,正巧遇上郭军师,他让属下转告……说计成了。”
更长时间的停顿。
曹操垂下目光,重新将视线固定在舆图上:“……知道了。叫元让来一趟吧。”
亲兵领命而去。
曹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舆图。
那晚之后,他与郭嘉又有过一次长谈,话题是在计划实施后,他们应如何应对那个人身边的两人。
“关将军若来问罪,于我等反倒有利。以关将军的性情,只要我方坦然相待,许其名分,他便再无发作的道理……”
在此期间,他特意着人修缮府门,又私下告知许褚,若是云长来访,无论是否提刀,皆不必阻拦;到目前为止,这两样布置都尚未派上用场。
“……真正难办的是那位年轻医工。若是他起了疑心,定会力劝紫鸾,不要让我方医官近身诊脉……”
一次在许都,一次在延津,郭嘉曾两度佯作偶遇,托言医官正为自己诊病,不妨顺道也为对方看看,两次均被谢绝。
“……许都行事多有不便。关将军的府邸内难安耳目,相关药材与寻常调理所用又多有重合,监之无益;但若是在军中,事情就简单多了……”
本初此次发难,虽不在计中,却与故人送来的情报一般,时机、情势,皆如天助。
“……无论是通过我们的人,还是通过那位医工,一旦此事得证,便可进行下一步了。”
曹操闭上眼。
他不能说自己有多么地相信命运,但在此时此刻,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天意。
元化冲到伙房的时候,军营的朝食时间刚刚结束,炉灶内余烬未熄,几个炊兵正倚着灶台偷闲。其中一名士兵认出了他,主动上前搭话,听闻他要煎药,便招呼同伴,一人去将灶火重新引燃,另一人则陪着他,在一众军营内特有的巨大锅釜间乒乒乓乓地翻拣许久,总算从角落里挑出一口堪用的小锅。
元化的心思全都在煎药的工序上,因此并没有意识到,在他把那口锅冲洗干净、架上灶台的工夫,刚刚还在灶台前帮他引火的士兵已经消失了;当他拆开纸包,放药下锅,开始往锅内添水的时候,伙房草棚的投影下已经只剩他一人了。
元化蹲在灶前,正摇着扇子给灶膛鼓风,一个声音突然在他的正上方响起:“元化先生,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忙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身侧冷不丁靠近的一条腿险些将他手中的扇子扫进灶膛,也有可能是对方的腔调踩到了他身为医者的某根神经,在辨认出声音的主人之前,元化就已经产生了开口骂人的冲动。他强压下腹中莫名升起的火气,以免在紫鸾那边事发之前,自己先因为顶撞军官而触犯军法:“煎药。”
“哦?不知是何等奇方妙药,竟需要先生亲自在此看护?”
……元化眨了眨眼,缓慢地意识到自己刚刚训斥的冲动是从何而来。
他在曹营中最任性、滑头、不服医嘱的病人,手里拿着他刚刚舀水的木勺,正慢条斯理地将锅里的药材翻搅至水面,还不时挑起几片来仔细端详。换作是其他任何人,或者是在一个半月之前,或者至少不是在军营,不是这锅药——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对方手里的木勺打掉,再视其态度决定是否要将旁边的水盆扣到对方头上。
“如此猛烈的活血之剂,是要为哪位将士散瘀吗?”郭嘉用一种饶有兴趣的声音说,“……还是说,这是哪位夫人的委托呢?”
元化张开嘴,显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是一个极其糟糕且欲盖弥彰的说法,他近日诊治的伤患中也没有谁的伤情能正好和眼下这锅药对上。也许他可以先说是关羽那边今天演武的时候——
“是为紫鸾备的吧。”郭嘉将木勺在锅中转动几下,让缠绕在勺柄上的草药根须荡回水中,“元化先生,医者仁心,此举有伤天和,怕是不妥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元化条件反射地说。
“哦?那一定是郭某多心了。”木勺自锅中提出,在锅沿上磕了磕,随即被扔回水盆,“在下其实也不愿无端生事,只是紫鸾似乎不喜就医,先前两度邀他诊脉,都被谢绝了。唉,讳疾忌医,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呐。”
元化震惊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些不宜在曹营公开场合对着军中高官出口的话,郭嘉已经从灶台边退开半步,闲下来的手垂在身侧,有意无意地靠在腰间刀柄上:“不过,若先生愿意从旁劝导,紫鸾想来应该是不会再拒绝了吧。”
元化蹲在灶前,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郭嘉不会独自前来,他无需回头便知周围定有伏兵。而且——尽管此人的身体素质与其配合治疗的态度不相上下——好歹也是亲自领兵上阵、还曾与紫鸾有过交锋(胜负不论)的军中将领。
“那么,若是先生方便……?”
……即便如此,他也不是第一天当游医了。
元化躬身,屏息,借着起身的动作,将绑在腰带间的应急药粉包顺势抽出。郭嘉在他抬手的瞬间扣住了他的手腕,纸包被震至半空,药粉流泻而出;身后的脚步声迫近,元化另一只持扇的手反手一扬,将空中飘散的药粉全都扫到了郭嘉脸上。
在身后一个接一个的喷嚏声和“在那边”的呼喝声中,元化朝着他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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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惇戎马半生,历经风雨无数,自追随孟德以来,亲历过诸多前所未见的乱象:黄巾作乱,阉宦祸纲,董卓攥权;每一次都让他愈发坚信,能将这倾颓世道拨乱反正的唯有孟德一人。
这是他第一次被孕妇打,目前他还没想好应对此作何感想。
由剑锋组成的旋风如陀螺般横扫而过,前排骑马追赶的士兵被尽数扫荡下马;夏侯惇眼看着紫鸾如猛禽扑食般向他杀来,只觉头皮发麻。显然对紫鸾来说所有的战斗都是某种形式的歼灭或斩首战——什么迂回包夹、驱赶围困、徐图劝降,在这人面前通通都是不存在的。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他既不能下令放箭,也不能叫人列阵冲锋——并不是说这两者对上紫鸾能起到多少作用。夏侯惇挥退两侧士卒,挺身摆开了单挑的架势:“喂,紫鸾——”
剑光从天而下,一道黑影在夏侯惇被迫架刀格挡的瞬间欺身而上,一掌震开了他握刀的手,紧接着就是劈头盖脸的五道剑光。朴刀脱手飞出,夏侯惇胸口挨了一脚,整个人倒飞出一丈开外。
——有那么一瞬间,始作俑者看起来像是愣在了原地,甚至朝他倒地的方向移了半步,仿佛是想要上前确认他是否无恙——但很快便被身后的动静唤回了注意力。系着鲜红飘带的身影最后向夏侯惇瞥了一眼,随即果断转身,向来时的方向摆出冲杀的架势,剑光乱舞,直线冲锋,转眼间便冲散了四周战战兢兢试图合围的士兵。
夏侯惇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远处传来紫鸾的马哨声,随后是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人体被撞倒在路旁的闷响。
一名士兵拾回了他的朴刀,小心翼翼地奉上:“将军,接下来……”
夏侯惇接过朴刀,面色阴沉,脑中回响起自己被孟德的又一桩荒唐事搅得心烦意乱、愤然离帐之际,从帅帐深处飘来的那一句叮嘱:“……可能的话,注意一下紫鸾的身体吧。”
——这他妈抓得到个屁啊!需要注意身体的到底是谁啊!
身边的士兵悄悄向后退了半步。夏侯惇控制住表情,硬着头皮吩咐道:“传令下去,命各处关卡严防死守,绝不可放人出关,但也不要和他动手……”
士兵张了张嘴,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夏侯惇咬牙切齿:“……算了,把门关死就行!在我赶到之前一定要拖住!”
士兵领命离开。
夏侯惇吹响马哨。想当年洛阳防卫何其森严,他和孟德妙才三人跟着紫鸾,硬是从董军的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如今攻守易势,换作自己在野外追人,一旦天色转暗,以紫鸾当年领着他们摸黑夜行、穿城过巷的本事,想要无声无息地闯过几道关卡,怕不是易如反掌。
夏侯惇翻身上马。
——妈的郭奉孝,你他妈最好是对的。
“前面有人。”紫鸾说,“我们换路。”
元化朝前望去,只看得见飞沙走石,以及岩壁上几丛在风中颤动的野草——事到如今他已经放弃了问紫鸾“在哪”,反正紫鸾指了他也看不出来。
身侧的缰绳一收,芦毛调转方向,向着一旁绿意盎然的山壁走去。紫鸾迟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惇兄之前好像有话要说。要不……还是和他谈谈?”
听起来像是某种圈套——然而元化自忖不过一介医者,于此等谋略算计之事并不在行,无根无据的臆测还是少说为妙:“算了吧。私交归私交,夏侯将军毕竟是曹营的人,不可能放人的。”
“是这样吗……”
眼前的山壁越来越近,元化下意识地闭上眼,却只感到几蓬灌木枝叶擦身而过;再睁眼时,他们已身处于一道两壁夹峙的裂谷之中。
元化没有费心观察道路的通向,而是转过上身,仰头去看紫鸾的侧脸:“接下来去哪?”
紫鸾一愣,手中的缰绳松了下来:“呃……你老家在哪?”
元化眨了眨眼。紫鸾鲜少这般直接地求助于他,但想想紫鸾失了记忆,举目无亲,关将军不在身边,追随的主公又不知去向,会想要依靠自己也算是情理之中:“同乡故旧的话,多在豫州……但那一片离许都不远,有点危险啊。”
紫鸾低头思索:“幽州,水镜先生那边呢?”
“那得过河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黄河方向望去……虽然元化只是在顺着紫鸾的目光看过去,实际看见的只是一侧崖壁。
“对岸是袁将军的军营,渡口都封锁了。”紫鸾说,“……游过去……也不是不行,但我前日入水的时候,没见到哪里能轻易登岸。水中凶险,要是岸上有人放箭,我可能护不住你。”
元化一点都不想知道紫鸾为什么会在延津与袁军交战的途中跑去游黄河:“那你在这一带还认识什么不是曹营的人吗?除了云长兄他们?”
紫鸾摇头。
元化迟疑片刻:“欠了我人情的病家倒是有几户……”
“……在曹军的地盘,这么拖人家下水,不太好吧。”紫鸾沉思道,“若能强行突破渡口,从袁将军那边过去……”
“你和云长兄不是前天才斩了他家两员大将吗?”
两人都陷入了沉思。缰绳松了太久,芦毛踱到路边,开始啃食山壁上新长出来的嫩芽。
紫鸾忽然抬头:“有了,去长沙。”
“长沙?”
紫鸾点头:“虽然之前在徐州有过冲突,但看在我们救了孙将军……孙坚将军的情分上,至少黄盖叔应该是愿意收留你的。”
那也得过不少曹军的关隘吧……元化刚要开口,忽然意识到刚才听到的话有些不对劲:“什么叫收留我——”
“有人来了。”
紫鸾将元化往怀中一带,勒紧缰绳;芦毛恋恋不舍地松开撕咬到一半的枝叶,掉头朝前小跑。待马匹跑出一段距离,开始全力冲刺,元化才在呼啸的风声间隐约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的人马声响。
这一带是曹营的核心防区,四面八方都是曹军的哨骑;但凡能过人的地方,每隔半里就是一道明关,中间还夹着三五道暗卡。尽管如此,出于某种原因,他派出去的人——无论是先前被他派出去围堵的轻骑,还是后来奉命沿途搜罗的侦察兵——全都奇迹般地跟丢了。
夏侯惇就连在脑子里骂娘都已经骂累了。他立足于岩壁一侧,听着麾下兵士又发现了一条漏网的峡道,似乎不久前才有人通过。另一队人正沿着峡道的另一个出口朝此地推进,寄希望于这一次可以确实有所发现,而不仅仅是几队人又一次一无所获地于谷口碰面,彼此大眼瞪小眼。
夏侯惇一边听着汇报,一边思考是否该结束这漫无目的的搜捕,改在关隘要道布防守候,尽管他对于判断哪些关隘紫鸾绝对无法绕行完全没有信心——
——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从岩壁穿出;若非马匹冲撞和人体倒地的声音,夏侯惇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眼花,错认了岩间受惊而起的飞禽。他一把推开面前的兵士,一只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搭在了腰间朴刀上:“紫鸾!”
呼喝声出口的同时,紫鸾已弃马腾身,衣裾翻卷如飞鸟展翼,半空中扭转腰身的动作看得夏侯惇心惊胆战。可能是因为四周并无其他士卒近身,对方只是向身前虚划一剑,眼看就要朝着夏侯惇的方向一跃而起——
电光石火间,数个时辰前的情形自夏侯惇的脑中一闪而过;当时他正忙着对帅帐另一头提出无理要求的事主怒目相视,而那姓郭字奉孝的帮凶就坐在一旁,一边在打喷嚏的间隙揩拭涕泪,一边给出此次任务的指导性建议:“你要是打不过,声泪俱下地跪下来求他也是可以的……”
可能是因为他的手摸到了刀柄上,对方在擤了一通响亮的鼻涕后,不紧不慢地继续道:“……说笑的。紫鸾逃走是为了元化,只要你承诺我们不会动元化,也不会为难关羽和刘备的家小,他会乖乖跟你回来的。”
“我们不是来抓那个医工的!”夏侯惇大喊道。
紫鸾身形一顿,攻势骤止。夏侯惇抬手示意士兵后退,不要靠近紫鸾和他身后驮着另一个人的马匹:“孟德只是想与你谈谈,是关于……你和他……之间的事,和那边那个医工没有关系。”
紫鸾横剑在前,后退半步,朝身后的马匹瞥了一眼。
趴伏在马背上的人急声道:“不是的紫鸾阁下!他们是想——”
话音嘎然而止。夏侯惇的独眼扫过被紫鸾护在身后的马匹,视线正好与那名医工在空中撞上。显然,两个人谁都不想成为在众多军士面前说出紫鸾不但有孕在身,对象还是孟德/曹将军这一事实的人。
(不知为何,夏侯惇对马匹上那位年轻的医工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情)
“总而言之!”趁着那医工一时语塞,夏侯惇赶紧抢过话头,“老实跟我回去,和孟德坐下来谈谈吧。你们现在这样又能跑去哪里——”
紫鸾眨了眨眼,看起来张口就要回答这个问题;夏侯惇赶紧在对方说出一些他完全不想听见的话之前打断道:“想想关羽在营中的处境!也顺便想想我的——算我求你了。”
缓慢地,紫鸾的剑尖向下垂了一点:“你能保证元化的安全吗?”
“紫鸾阁下!”
这我怎么知道,还不得看孟德的态度……显然这句话是不能说出来的,他也实在是不想再把那刘玄德的家眷搬出来说事了:“……他在曹营一日,我便护他一日周全。事后他若想离去,也悉听尊便。这样如何?”
漫长的几息过去,紫鸾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随后终于,将横在身前的剑锋反手收回了背后:“……我知道了。”
“紫鸾阁下啊啊啊——!”
当最坏的情况发生的时候,事态往往会比最悲观的想象还要更糟。
曹营主帅帐内,元化端坐在全营做工最考究的案桌前。好消息是他无需再为如何向关羽解释紫鸾怀孕一事而苦恼;坏消息是此刻他正和关羽并排而坐,对面便是此事的罪魁祸首,以及明显是与之同谋的某位军师。
曹将军一如既往地……他其实没见过几回曹操,不过在他有限的印象里,这位大人物平常就是这般看不出情绪的样子。郭嘉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倒是很熟悉——尽管对方从鼻翼到上唇一片泛红,显然是擤多了鼻涕导致的。他目前还没有勇气确认身旁关羽的脸色。
“曹将军,”关羽沉声开口道,“此事可否给关某一个说法?”
“……紫鸾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困惑,不便与尔等明言,故而向我求助,意外之下有了身孕。我自当负起责任,娶他入门。”曹操语调平淡,仿佛是在陈述一件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俗事,“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意外才会意外出小孩啊,这人怕不是要像他的某些病人一般,声称紫鸾在床上不慎摔倒,正好坐到了他的某个部位上?
听起来他不是在场唯一心怀疑虑的人:“未能察觉紫鸾心有所困,乃吾等思虑不周。但曹将军是否也该顾及紫鸾本人的意愿?”
曹操面色不变,未置一词,倒是郭嘉在一旁嗤笑出声:“关将军说笑了。恐怕我家主公还没那个本事,能强迫一个不情愿的紫鸾与他同床共枕。”
坐在他身边的魁梧身躯微妙地僵直了一瞬,曹操在这隙间开口道:“……无论如何,紫鸾身怀我骨肉已是事实。此时执意要带他一同离开,这与挟我子嗣为质有何异?”
“……关某绝无此意。”
眼见关羽词穷,元化终于忍不住急声插话:“不是,紫鸾他生不得啊!他大体还是男子的骨架,骨盆狭窄,生孩子会要命的——”
“哦?”郭嘉倾身向前,手肘支在膝上,手背托着下颌,用一种探究的口吻说道,“郭某只知先生擅治刀创之伤,亦擅调理虚实,不想于妇人产育一道也如此精通?”
元化张着嘴,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过了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发出声音:“不,我也不是很……”
“若是如此,”郭嘉放下手,不紧不慢地继续道,“郭某绝无贬低之意。只是医道万千,各有所长,此理先生想必比我更清楚。体态纤瘦而安然为母者亦不乏其人。先生的顾虑是否有些过了?”
“这不是体型的问题——”
问题是紫鸾并非真正的女子……可这话要如何说出口?此事过于复杂,非片语可解;他于妇人产育一道也确实所知有限,亦未细查过紫鸾的隐秘之处。
元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斟词酌句地开口道:“……那……请容我再为紫鸾检查一次。若是真的打算生产——”
“不行。”
所有人都看向了曹操。对方身形未动,面色如常,语气也没什么波澜,元化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凝聚在军帐上空,沉甸甸地冲着自己压下来:“之前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但曹某还没大度到能容一个动过落胎念头的医者,留在怀我骨肉的人身边。”
元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只好急切地扭头看向关羽。只见对方的脸色看上去比平常还要红上三倍,一双丹凤眼正缓缓眯成一道缝:“曹将军——”
“关将军莫急。”郭嘉适时开口,打断了话头,“何不待紫鸾那边诊视完毕,再来详谈?此事终究要看紫鸾本人的心意。只是紫鸾如今的状态,虽然眼下尚且安稳,之后是否能经得起长途跋涉……还望关将军三思啊。”
夏侯惇守在军帐门前,屏息静候。帐内,紫鸾坐在案边,一只手搁在桌上,好让对面的医官为他诊脉。这位医官据称是孟德临行前在许都特意寻来,专门负责随军为郭嘉调养。
夏侯惇已经决定放弃深究为何负责照料郭嘉的医官还恰好擅长妇人医理,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医官的脸色上;直到那医官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向他这边点了点头,他才如释重负——还好,至少这整件事是确有其事,而不是因为与袁军对峙日久,致使自家主公和军师双双心智失常。
医官行礼告退,帐内只余他和紫鸾两人。夏侯惇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人竟是个怀有身孕的……女子?半男半女?孟德没有细说,他也没听明白。昔日紫鸾尚在孟德麾下,与他们一同杀入皇宫,逃出洛阳,联军伐董;后来这人莫名其妙地跑去跟了那刘玄德,两军沙场相见,阵前交锋不计其数,还往往都是自己落败而归。如今对方忽然有孕在身,还是孟德的骨肉,实在叫人觉得不真实。
这么说来,对方如今已算是孟德的家眷……孟德是他的堂弟,那紫鸾便是他的……弟媳?但孟德早有妻室,那就是侧室?夫人?紫鸾夫人?
“惇兄?”
夏侯惇回过神,在应声望去的同时暗下决心,还是照旧称呼紫鸾,并且绝对不要主动提起称谓之事,以免不幸成为需要向紫鸾理清这堆复杂关系的人。紫鸾仍坐在原处,一边将袖口塞进护腕,一边露出沉思的表情:“我记得……曹将军的小孩好像很多吧,光儿子都快十多个了,少这一个其实无所谓的吧?”
“……哪来的十多个小孩,你从哪里听来的?”
紫鸾眨了眨眼:“那……便是十多位夫人?”
“哪来的十多……”话到一半,夏侯惇下意识地在心里一数,突然发现孟德膝下子女确实已有十数;再说下去,他很有可能会面对孟德到底收了多少妻妾、这些妻妾具体又收自哪里之类的问题:“……而且这也不是重点!”
眼看紫鸾张口就要问重点是什么,夏侯惇飞快地岔开了话题:“所以关羽现在是什么打算?他还回不回刘玄德那边了?”
紫鸾一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刘大哥有消息了?”
“……他没和你说?”
紫鸾歪着头,像是在努力回忆:“云长兄今早好像确实是想和我说什么,但是呃……那个时候,元化正好让我去跟他说一声怀孕的事——”
他其实不是很想知道这件事的细节:“那别管了,之后关羽自己和你说。”
营帐内沉默了下来。从夏侯惇独眼的余光看去,只见紫鸾双手抱臂,低头盯着桌案,神情若有所思。对方明明一动未动,却让他无端生出一股警觉,仿佛这人下一刻便会暴起发难,要么当场将他放倒,要么直接划破军帐逃走。
“……别忘了你答应过要先和孟德谈的。”夏侯惇说,强迫自己松开不自觉握紧的刀柄,“而且你……你都这样了,还想做什么?跟着关羽离开?小孩怎么办?”
紫鸾愣了一下,那股蓄势待发的紧绷感顿时消散大半:“……生了之后送回来?”
他有时都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因为失忆才如此(很有可能,鉴于这小子是当真抛下孟德跑去跟了那姓刘的)还是在故意耍他:“开什么玩笑,会死的。”
紫鸾茫然地看着他,脸上的困惑不似作伪;夏侯惇把骂人的话全都吞回肚子里,深深地吸了口气:“你带过小孩吗?”
紫鸾摇头。夏侯惇解释道:“刚出世的婴儿娇贵得很,一个照看不周就没了。孟德府上好生供养的小孩都夭折过好几个,怎么可能经得起你们路上这么折腾。”
一个停顿。紫鸾思索片刻,用一种非常自然、非常普通、完全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的语气问道:“那我生完再走?”
夏侯惇瞪着他,在想出如何才能不带脏字地回应这一提议之前,帐外传来了通报来人的声音。
曹操步入军帐之前,已在心中设想过种种可能的情形:紫鸾或许会动怒——尽管以其性情,大概也不至于恶言相向,顶多是几句冷言冷语;又或许是爱搭不理,礼貌、冷淡而疏离。最糟糕的情况是,紫鸾什么也不说,只是有点悲伤地看着他,问出一句“为什么”。
当他走进军帐时,紫鸾正低头坐在案边,似在沉思,直到帐帘垂落,似乎才惊觉来者是他,想要起身行礼。他抬手免了礼,示意夏侯惇暂退,径直在紫鸾对面落座:“身体感觉如何?”
(他当然注意到了元让离去前甩来的那记眼刀,不过元让向来如此,他早就习以为常;要是对方哪天不以为意,他才觉得奇怪)
紫鸾怔了怔,像是才回过神:“还好……我是说,还没感觉有什么特别的。”
对方心中有事,态度却一如往常,算是预想中较好的情形之一。“元让所言医官之事,皆已准允。今日天色已晚,你先歇下,云长明日自会来见你。”
紫鸾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仍是那副沉思的模样。曹操面上不动声色,端坐如初。他很少遇到像这样猜不透紫鸾想法的时候。他想问紫鸾在想什么,然而那样一来紫鸾势必会给出答复,无论他是否接受——
“曹将军,”紫鸾突然开口道,“刚才惇兄提了孩子的事……”
他的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冲动,一种平日里他绝不容许出现的、毫无凭据、近乎一厢情愿的期盼。他当然记得奉孝的警告,但若此事确是天意,那是否也意味着在如今的情形下,紫鸾或许——
“惇兄说小孩在路上难以存活。此事我想再与云长兄和元化确认。若是当真如此……”紫鸾抬起头,用一种试探的语气问道,“我想……我可以先留在这里,等孩子出生之后再离开?”
……当他终于发出声音时,话音冷得连他自己都感到了意外:“你要抛下孩子离开?”
紫鸾奇怪地看着他,仿佛刚刚问出荒唐问题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对面的曹操:“那总不可能带去刘大哥那边吧。路上养不养得活不说,那毕竟是你的小孩啊。”
明知再问已是无益,话语却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但你还是要回去找刘玄德。”
紫鸾眨了眨眼,迟疑地问:“……有何不妥吗?”
“你就这么喜欢他?”
这句话本不应该出口的。紫鸾也像是被问得愣住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停顿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道:“与其说是喜欢……”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他不愿再听,不能再留,更不敢再继续与那双眼睛对视。曹操站起身,不再看他,径直向帐门走去,“此事容我考虑几日,必会给你一个说法。你先歇息吧。”
“啊,好的……曹将军也——”
未等紫鸾说完,他已掀帘而出。郭嘉和夏侯惇就站在不远处。郭嘉只看了他一眼,便露出了然的神色:“果然不行?”
曹操摇头:“照你说的办吧。”
夏侯惇一脸如临大敌的表情,独眼的视线在二人脸上来回逡巡:“你们又要干嘛?”
“什么都不干。”郭嘉说,“等就是了。”
夏侯惇狐疑地盯着他,脸上写满了不信任。郭嘉笑了笑,看向曹操身后的那顶军帐:“紫鸾强则强矣,却也因此天真,又一直过着男子的生活。这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紫鸾被独居安置后的第三天,开始害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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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紫鸾恢复意识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光线忽明忽暗,空气浑浊凝滞,就好像他并非置身军帐,而是被困于某种封闭的箱笼内,随着水波载沉载浮……
……随后他终于识别出身下传来的规律震动是马蹄声。他确实不在军帐内,他在马车里。
一阵恶心感猛然上涌,冲断了思绪。他想吐,但是他现在仰躺着,翻不动身,若当真吐出来什么东西,也只会倒流回喉咙,呛入气管。一股灼热的酸水梗在胸腹之间,堵得他喘不过气。紫鸾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放浅了呼吸,强迫自己去听那马蹄和车轴的单调声响,尽可能避免让凝滞空气的气味深入,引起更剧烈的恶心。他记得……
……他记得有一名医官给他看了病,不是元化,是……似乎是郭嘉的医官,说是恶阻,或者恶喜……可能还是恶阻,毕竟这病症来势汹汹,连他都支撑不住,实在不知与“喜”字何干。他记得……
……他记得云长兄来看了他,元化……元化不能来见他,出于某种原因……然后他……他请求云长兄,带元化一起离开,因为……因为他们在延津前线,他是在延津病倒的,那时候是在……
“紫鸾。”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仿佛就在他的正上方。一只手先是盖上他的额头,随后滑至颊边。他下意识地侧过脸,虎口和指腹上的硬茧擦过皮肤,那是长年执笔和持剑留下的痕迹。他记得……
“……曹将军……”
贴在他脸上的手一僵。紫鸾忍住身下摇晃带来的又一波恶心,在短促的浅息间隙,艰难地发出声音:“……官渡……没帮上忙……很抱歉……”
那只手在他的脸上停留许久,随后缓缓上移,盖住了他的眼睛。光线被完全隔绝,只余一片温热的黑暗。一个低沉的声音说:“没事,已经结束了。你先休息。”
覆在眼皮上的温度与重量,连同抵在眼角的拇指根部,一同稳住了他的头,让摇晃的感觉减轻了些。恶心感渐渐消退,睡意随之涌来。紫鸾张了张嘴,他记得还有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感觉是很久以前,他似乎问过对方一件事,也可能是一个请求,他至今尚未得到答复……
“睡吧。”那个声音说,“醒了再说。”
思绪在掌心的暖意下渐渐涣散,再也无法抵御席卷而来的疲惫与眩晕。一直以来曹将军都对他礼遇有加,即便他和云长兄都明言不会在此处久留,即便他在对方最关键的战事中缺席……即便彼此道途不同,来日终有一战,但至少在那之前,在沙场之外……既然曹将军如此说了,便意味着他确实可以安心睡去,一切等醒来再说……
……不是吗?
郭嘉骑马行径于官署府邸旁的一条窄道上。他在从许都出兵之前已大致为曹操筹划妥当。安置之所不宜偏远,须得邻近市井,往来便利,这样无论是延请人手、还是采买物资,皆可就近速达。至于防卫,尽管那人眼下已不成威胁,必要的守备与保密亦不可少;按兵家惯例,选地不宜远离主军,否则人员调动惹眼不说,还会无端分散人手。
一阵冷风袭来,从敞开的领口灌入,引得他胸腔作痒。眼见前方不远便是目的地,郭嘉索性下了马,以马蹄声作掩护,趁着四下无人一阵猛咳,好将这阵咳意在抵达前咳个干净,省得一会儿被某人看见,又要叫他把衣服拉上。
又走了一会儿,马车便在眼前。此处是与曹府相连的一座侧院,虽说日后产婆、乳母往来难免留下痕迹,但他们刚刚击溃袁绍,外人只会以为掳回了败军家眷——这种事已经发生了太多次,以至于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郭嘉向门前的车夫示意,将坐骑交予对方,迈步跨入院门。人显然已经被抬进内院,仆役们行色匆匆,神情皆有几分紧张。他的主公独自站在内院的门槛前,一只手是赤手,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里握着褪下的手套。
郭嘉咳嗽了一声,让这声音听来像是为了提醒曹操,而非他喉咙不适:“主公,您再这么站下去,里面的人做事都要手脚发软了。”
曹操侧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很快又移回院内。郭嘉走到他身边,放低了声音:“虽想说声恭喜……主公眼下恐怕也不是这个心境。要陪我去喝几杯吗?”
曹操没有搭话,垂眼看向自己那只未戴手套的手。郭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对方几不可闻的低语:“他会恨我吧。”
……有时他会想,如果他的主公没有那么清醒,或是能少几分奢望,这半生或许能过得轻松许多。可若当真如此,对方也不会是那个视他为知己的孟德了。
我也同样自私啊。郭嘉暗自想着,一边轻声回答道:“一开始我就说了吧,此计便是以你我与紫鸾之间的情谊作代价的。”
曹操的目光仍在那只空着的手上,良久,才缓缓将手套重新戴上。郭嘉继续道:“若要反悔,倒也简单。就如紫鸾所请,等孩子生下,便放他离开……”
“不行。”曹操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郭嘉笑了笑,“所以过会儿还是陪我去喝酒吧。”
Chapter 5
Notes:
时间压缩提醒:从官渡打完→袁绍病死→袁绍儿子来投→打邺城→到最后把邺城打下来,中间实际过去了4年,此处压缩成了7个月
反正孙尚香已经在出生之前上战场打黄巾了就这样吧,总不可能让紫鸾怀4年
虽然不知道算不算总之孕肚play注意
Chapter Text
这间庭院是曹操在出兵前命人备下的。那时他正为袁绍南下一事忙得不可开交,房间陈设、用度分配乃至仆从调遣,均未亲自过问,只觉得此处与主府相邻,若有不妥,届时一见便知。
……紫鸾被安置于此已三月有余,而他直到今日才第一次走入这方内院。
紫鸾的头发长了些,腹部隆起,身躯的其余部分却比以前瘦了。他披着件宽松的绸衫,衣带虚系腰侧;曹操认出那是府中配给的衣物。然而袖口处强行束拢宽袖的粗布护腕,连同下身的行裤、绑腿,皆为昔日对方在外游荡时期的旧物,唯有足下换了双软底布鞋。粗糙的麻布条缠在细腻的绸缎上,看上去很是突兀。
曹操走到门口时,紫鸾正背靠墙壁,席地盘腿,两脚脚心相抵,努力将一侧膝头缓缓往下压。一卷竹简摊放在身侧的地板上。
“紫鸾。”曹操说,然后闭上嘴,眼前的场面让人分心,他在来时路上预想的种种开场没有一句能派上用场,“……你在做什么?”
紫鸾抬起头。曹操示意仆役们退下,看着紫鸾收回双腿,撑地起身。对方的动作较他记忆中迟缓了许多。
“在开髋。”紫鸾说。
曹操想问那是什么意思,目光却落在了地上摊开的竹简上。紫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刚要俯身去捡,一名退至门边的仆役慌忙折返,抢先一步将竹简拾置桌案,这才匆匆退下。
紫鸾呆愣片刻,叹了口气:“是我托大姐她们……经常来这里的那几位产婆替我找来的。她们……教了我很多。”
最后一名仆役躬身退出,房门闭合。曹操在桌案前坐下,示意紫鸾在他对面落坐:“听闻你近来食欲不佳。”
“……要是吃太多,小孩长太大,到时候会出不来。”
紫鸾在他对面坐下,低头整理从护腕滑出的绸袖。曹操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你能在此处安顿下来,我便放心了。”
那只正在整理袖口的手顿了顿:“不,其实……情况不太妙。”
一个停顿。紫鸾没有看他,只是继续低头摆弄护腕:“在这里照顾我的阿姨,还有那几位常来的产婆,我和她们都聊过了。我的状况会很凶险。她们在尽力帮我想办法,但她们都不通武艺,我的一些方法是否行得通,她们也说不准……”
“我知道了。”曹操说,“习武且有过生产经历的女子。我会帮你找来的。”
紫鸾眨了眨眼,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如果可以的话……”
“衣物也是。”曹操看向被紫鸾硬是束进粗布护腕的丝绸衣袖,“穿着不便,就让人给你换身合适的,不必如此将就。”
“……呃,多谢。”
房内一时无话。紫鸾放下手,抬眼看向曹操,张了张嘴,随后又无声地合上。
“有话直说便是。”曹操说。
紫鸾看了他一会儿,目光转向桌面:“……云长兄……刘大哥那边怎么样了?”
曹操想说他死了。很不幸,郭嘉那边递来的军报不支持他如此作答:“他们在汝南汇合,近日刚刚离开。”
紫鸾点了点头,脸上未见释然,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曹操不待他再开口,便径自说道:“我要走了。”
紫鸾一愣。曹操继续道:“本初去世了。他的长子为争家业,邀我北上相助;作为交换,他会归附于我。我想在出发前看看你。”
紫鸾张着嘴,一脸不知该说什么的表情,最终只是轻声道:“……袁将军是您的老朋友吧。”
“是。我们相识多年。”
有那么一瞬间,紫鸾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曹操熟悉的不知所措,但很快便垂下眼,目光落向别处。曹操沉默了一会儿,以近乎耳语般的声音说道:“我想看看你的肚子。”
紫鸾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曹操抿紧双唇,刚想说不必在意,却见紫鸾已经伸手解开了衣带。
他和紫鸾之间还剩下什么呢?曹操近前俯身,将手覆在对方隆起的腹部上。大概就和其他的旧事一样吧。本初已死,而紫鸾被他以这样一种方式留在身边。那些并肩过的岁月——联军、宫变、平乱,乃至年少时的轻狂,都已成为遥不可及的过往,甚至不被允许出现在梦中。他的梦只存在于未来,一个可以通过规划现实而构筑的目标,一张轮廓清晰、路径明确的宏图。
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他头顶的发丝,随后轻柔地落到头顶,安抚似地拂向脑后。那双有着破晓之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眼中是真诚的担心。
如果这是错觉就好了,曹操想。如果真如奉孝所言,这一切仅仅是他的幻想,也许他就能更加果断地将其割舍,而不是在这里思考如何将这抹天光也一并规入梦中。
曹操抓住那只抚上他头顶的手,低声道:“去榻上吧,我想抱你。”
那双有着破晓之色的眼瞳倏然睁大。紫鸾一脸错愕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组成了一个无声的“啊?”
看着紫鸾重新在他面前显出那副毫无遮掩的样子,曹操忍不住有点想笑:“……别担心,我有分寸。”
当曹操在榻上从背后抱住紫鸾时,对方的身躯明显僵直了一瞬。他的手沿着着紫鸾的臂膀向下,越过平直的胸膛,停在隆起的腹部,扣住了那只护着腹部的手。
他引导紫鸾侧卧,从背后环抱,一只手解开裤绳,向内探入。紫鸾在他擦过一处时颤抖了一下。尽管短小,那里的确是男子才会有的阳物。然而再向后探,却并非男子应有的囊袋,而是一道温软湿热的浅壑。他将掌心贴上那处秘地,同时以两指夹住阳物的根部,一边揉捻,一边轻轻向外拉扯。
紫鸾倒抽一口气,身体本能地向后退缩,却被他搂得更紧,整个后背都紧紧贴上了他的前胸。男女之征同存一体,本是绝无可能的事;对方腹中孕育的生命亦是悖于常理。然而这一切都确实发生在了紫鸾身上,一如对方在沙场上创造的种种奇迹。既然如此……
……他为得到此人而付出的,理应无可挽回、只能被封存在遥远回忆中的东西,是否也能以某种方式,重新回到梦中?
紫鸾的呼吸渐渐急促,喉间开始发出压抑的泣音。曹操的手掌很快便被濡湿,那处秘地仿佛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在他的掌心翕动。他松开手,将手上的那片湿濡抹到紫鸾的大腿内侧,随即解开自己的裤绳。那灼热的器物一抵上,紫鸾便猛地绷紧了身体,发出急切的颤音:“曹将军……”
(一想到紫鸾可能是在紧张腹中属于他的小孩,曹操的某个部位无可避免地向上跳了一跳——当然,他脑内最不解风情的那部分立刻补充也有可能是因为上次的体验并不愉快,或是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在对方心中留下了阴影,借此强行将某股不合时宜的冲动给压了下去)
“我不会进去的。”曹操低声道,“放松。”
他将自己的器物送入刚刚被润湿的腿根之间,抽出的手则向前探去,绕过隆起的腹部,握住那根已经挺立起来的肉茎,避开最敏感的顶端,只在根部与中段抚捻。紫鸾发出一声抽噎般的鼻音,但没有挣扎。他将自己的器物抵住那条湿软的缝隙,在那翕动的软肉上厮磨片刻,然后避开入口,借着渗出的汁液,在腿缝中律动起来。
他能感觉到紫鸾在竭力稳住腰身,并拢的双腿绷紧了一瞬,又克制般地松懈下来,任由他在腿间抽送。曹操松开钳制着肉茎的手,将指尖插入缝隙前端的皮褶,隔着一层皮肉,按压揉弄更深、更内里的敏感之处。
紫鸾发出一声尖锐的抽泣,又猛然截断,只余下沉闷的气音。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在紫鸾因他指尖的力道骤然挺身、脑后抵住他肩膀的瞬间,一口咬住颈侧,伴随着对方尖锐的抽气声,释放在了腿心之间。
室内交叠的喘息声渐渐平息。曹操舔了舔紫鸾颈侧的齿痕,决定之后再叫人将水和干净衣物备在门外。屏风与床幔缝隙中透入的天光愈发昏暗。不久之后,他便要挥师北上,从故友的子嗣手里夺取那位无缘得见最后一面之人留下的基业,将年少时的回忆与往昔的天真幻想一同投入通往未来的祭火之中。而在那之后……
“紫鸾。”
他怀中的身体动了动,像是想要回头看他。曹操收紧手臂,不让他回头:“留下来吧。”
……直至情事过后的疲倦涌来,意识在朦胧中逐渐昏沉,他怀中的人始终未言片语。他想这大概就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答复。
数月后,孩子如期于许都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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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在许都北门附近的一处树荫下等待着,几名随从在旁牵马侍立。他在数日前已得北方捷报,然而袁家子嗣未尽,虽已攻下邺城,但离完全掌控冀州仍需时日。邺地田产、库府的清册尚在途中。若要以邺作为北进前哨,许、邺两地之间的水陆运道均需尽快整修。前线伤疲士卒的换防名册倒是已经到了,今明两日之内应有调遣方案议定上呈。不过在那之前……
北门处传来一阵喧哗。荀彧向随从点点头,扶鞍上马。城外马蹄声渐近,守卫将人群驱赶至两侧。当先一骑披甲驰入,两名同伴紧随其后,在那之后便是——
荀彧催马向前,踏出树荫,移至天光下醒目之处:“主公。”
中间的坐骑慢了下来,骑者向前后护卫略一示意,放慢速度,待荀彧一行跟上,直至两人并骑而行:“怎么等在这里。”
荀彧眨了眨眼。他在昨夜收到消息,称主公今日上午抵达。从信使传报至主公入城,前后不过半日,他还以为……“主公这次回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袁谭临阵反叛,已被诛杀,余下二子逃往北方。需向陛下禀报冀州后续归属及治理安排。”像是注意到荀彧脸上的表情,曹操又补充道,“……我想让子桓试试手,邺城暂且由他代管。元让和奉孝都在,不必担心。”
荀彧惊讶地看了曹操一眼,随后在目光停留时间长到失礼之前转回前方。主公难得尊重陛下一次,他自然没有异议:“主公此行准备停留多久?”
“几天吧。下次常朝之后就走。”
二人策马回府,一路上将许、邺两地的近况粗略地过了一遍——曹操此行仓促,趁着行路途中先将事情交代一次,日后再议时便可直入正题。临近府邸,运道、换防、用人诸事皆已报过,曹操忽然开口道:“刘玄德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仍在荆州作客,未闻有何异动。”荀彧顿了顿,“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无事就好。”
两人行至府前,眼见府门已在先遣护卫的喝令下缓缓开启,荀彧终于想起是什么事可能会和刘备那边有关:“紫鸾……阁下……最近如何了?”
(当初主公向他提及此事,要他注意府上一侧别院的防卫时,荀彧花了整整一个多月才缓过劲来,而公达直到出兵北上前都还在消化不良。他们本想一同前去探望,奈何主公明言紫鸾需要静养,加之官渡战后军政事务繁重,此事便耽搁了数月。在那之后,因袁谭来投,公达要随兵前往邺城,他还一度担心对方会在临行前爆出什么出格之举——所幸当时爱好骗公达喝酒的几位同僚都分身乏术,总算无事发生。)
“孩子出生了。两人都没事。”曹操说。
产子一事与紫鸾的代指出现在同一句话里,还是由他的主公亲口说出,荀彧不由得感到一阵恍惚。曹操翻身下马,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运道和换防的事明日我到署中与你详谈……留守许都,辛苦你了。”
“……哪里。职分所在。”
婴孩与乳母同住,安置在中堂一侧的卧房。孩子睡得正香,襁褓严实,放在榻上的睡篮里。房内光线虽暗,仍可见孩子面色红润,呼吸平稳,显然是健康的。孩子眼睛上搭着一块叠成长条的黑色绸布。
曹操盯着那块黑绸。出于某种原因,只要是和紫鸾相关的事,自己似乎经常陷入这种状态:“……这是什么?”
他身后的管家恭声回应:“是为遮光,这样小孩睡得安稳些。”
自从成为十几个小孩的父亲以来,这还是曹操头一次听说有这种做法。一旁的乳母向前一步,低声补充道:“是紫鸾……夫人的主意。孩子初生几日,一直哭闹不休,夫人说或许是畏光,教我们盖上眼睛试试。”
曹操沉默片刻,目光在那婴孩身上停留良久,随即转身示意仆从跟上,穿帘返回中堂。紫鸾睡在另一侧的卧房内。据医官所言,紫鸾产时凶险,一度交骨不开,产中失血,短时之内难以下榻;所幸紫鸾习武多年,体魄强健,于自身筋骨把控远超常人,又极力配合诊治,恢复还算平稳。
曹操示意仆役们留在帘外,自己掀帘进入卧房。一名仆妇正在榻前看护,见他进来,轻手轻脚地迎上来行礼:“夫人还在睡。”
曹操挥了挥手。那仆妇有些迟疑,但没说什么,依他的意思躬身退出卧房。曹操在榻边坐下。
紫鸾看上去……不能说是变了很多,因为那确实是他记忆中紫鸾的面容,只是比他上一次看到的时候又瘦了些,也更苍白了一些。对方睡得并不安稳,纤长的睫毛颤动着,湿漉漉的额发粘在额角,看上去有点像真正的女人了。
曹操看了一会儿,伸出的手在空中悬停许久,小心翼翼地落到对方额头。手下皮肤的触感是凉的,可能是医官提及的气血不足,也有可能是仆妇刚刚擦拭过。他拨开额发,手掌下移,感到睫毛在掌心轻轻扫动——
“……曹将军……?”
掌心下的那双眼睛睁开了。曹操收回手:“紫鸾。”
榻上的人一顿,在被褥里动了动,像是想要坐起身;然而没等曹操出声阻止,对方便已如吃痛一般皱了皱眉,又躺了回去:“小孩……”
“在隔壁。”曹操说,“我让乳母抱来。”
“……不,不用了。”
紫鸾闭上眼,仿佛是在忍耐着什么似的,长长地、颤巍巍地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曹操站起身:“我去传医官——”
“曹将军。”
可能是因为卧房内过于安静,即便对方的声音轻如耳语,却仍然无比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中。那双有着黎明之色的眼睛,自床榻深处、由墙和幔帐围成的阴影中,如破晓的天光一般向他刺来。
“曹将军,”紫鸾说,“您从一开始就知道……您是有意想让事情变成这样的吗?”
悬在头顶的剑终于掉下来了。
曹操看向那双眼睛。同样的眼睛曾替他识破黄巾妖术,叩开宫中暗门,带着他从董军横行的洛阳逃出生天;也曾坐在他对面,因他的沉默而小心翼翼,又因他的提议而闪烁着惊讶和谢意——
……受邀与他同寝,当他触碰到那一处时,一闪而过的惊惶、困惑和迟疑;在他的安抚下,缓慢地打开身体,即便带着些许茫然和羞怯,依然能够辨识出对他的——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曹操移开了视线:“是。”
来自床榻深处的天光消失了。 紫鸾将头转回,恢复仰躺;他的手臂遮住了大半张脸,曹操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孩子我会留在这里。”紫鸾说,“他……毕竟是你的小孩。好好照顾他。”
一个停顿。曹操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要做什么?”
“我要回刘大哥那边去。”
……即便他在从邺城出发之前,已在心中设想过这种情况,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曹操发现自己仍然难以压制声音中的波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挡在脸上的手臂移开了。紫鸾侧头转向他,脸上的神情让他想起当初攻陷下坯后,自己第一次单独去见他时,对方看向自己的模样——
“我不会在这里久留的。”
在那之后。
曹操回到府中公署。有仆役上前禀报了今晚内府的餐食安排。此行回程匆忙,宗族家宴便被推到了次日。文若的清单已送至案头,简述了朝会前需见的要人与待办急务;呈献陛下的奏章也会在今夜完稿,明日会一同带到署中供他审阅。巡视军营、会见留守诸将已排至朝会之后。此外,文若在路上提及,有几位当地士族最好也趁着此次回许拨冗会晤,他会在曹操启程返邺之前安排妥当,届时将另行呈报……
(“若是寻常女子,既已产子,事情便可视作已成定局……但刘备帐下之人行事向来不循常理,我们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了。”)
……邺城启程前,他曾单独召来奉孝,嘱咐在子桓代管期间多加看顾。奉孝的气色较官渡僵持时又差了些。他隐隐有些后悔,当初准了对方远赴汝南,又马不停蹄地带人北征——然而正如他劝人戒酒遵医,收效也不过是对方会躲着他咳嗽;哪怕强令休养,这人也总有无数种方式拐着弯在暗中操心。他也无法否认,此行让奉孝跟在身边,远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令他安心,因此也没再试了。
(“紫鸾若是愿意归顺,自然万事大吉。但他要是不愿,主公又做何打算?”)
他知道奉孝想说什么,也知道奉孝一向是正确的;然而那也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给出的答案。
(“……既然如此,便不能再将紫鸾留在许都。刘备在许都交游甚广,又深得陛下青睐,难保不会有同情之人暗通消息;将来邺城成为北进前线,后方稍有不慎,便会重演之前文若与刘备交战,遭关羽千里奔袭、一波冲破的情况。”)
将紫鸾带往邺城,确实能更远地避开其旧主,也可多争取些时日,无论是设法转圜其心意,抑或是从根源上断绝念想。
(“紫鸾身边的人也要全部更换,以防渗透。动作要快,赶在他身体恢复之前。”)
但是……
(“……视紫鸾的恢复情况,长途跋涉,他也有可能熬不过去。
即便如此,也要带他来邺城吗?”)
曹操看着案上文若呈来的明日议程,缓缓合眼。
他自紫鸾卧房退出时,隔壁房中的婴孩恰好醒了过来。小孩在乳母怀中睁大眼睛看着他,明亮而澄澈,满是孩童特有的好奇。他试着伸手过去,婴孩稚嫩的手一把攥住了他的指节。那张尚未长开、独属于幼儿的脸上,有着黎明之色的双眼微微眯起,像是一个笑容。
有朝一日,这个孩子会从襁褓中长大,从幼儿变成孩童,再由孩童长成少年。有朝一日,这个孩子会开始好奇自己的眼睛从何而来,会用同样的眼睛看着他,向他提问。当那一天到来时,当这个孩子完完整整地知晓了自己所做过的一切,还会以同样的眼神看着他吗?
……即便如此,他也无法放手。
曹操睁眼,唤来仆役,令其传见总管,准备将侧院上下人等悉数调换,赏钱另发。
二十日后,自许都押送往邺城的车队中,紫鸾破车而出。
Notes:
因为视角问题删除了大量郭嘉偷酒笑话,好悲伤
下一章结束就可以转进下半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