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一)
01.
塔底第九层,未授权人员禁止入内。空气中残留着消毒后的气味,铁门后的长廊幽深,一眼望不到尽头。金珉奎站在明暗不定的走廊里,指尖轻触耳后的接口屏,确认权限通过。门的后面,银发的执行统领正在行为抑制舱旁,静静等待金珉奎走近。
“就是他?”
权顺荣缓缓点头,站在厚重的强化玻璃前,如同介绍某件被重新拼装的古董。“全圆佑。近十三年来系统评测最优等级的哨兵。精神稳定性A+,生理战斗反应超越目前九课所有战斗员的标准线两倍以上。”
“这么优秀的人,我怎么从没听说过?”金珉奎的目光落在玻璃后那个人身上。覆盖着冷光的肌肉线条,纤瘦的手腕上仍残留着收束器的烙痕,眉眼低垂,像是等待唤醒的机器。
“因为他本该已经消失。”权顺荣瞥了眼金珉奎,自顾自地继续:“两年前他被派往南美区域支援三号哨站,任务成功一半。可领头上级在补给点受到了未识别源头的精神污染,短暂发狂,之后——你知道的,袭击了当地志愿者。全圆佑当场将他击毙,干净利落。”
“我听说了这件事。”金珉奎的语气没什么起伏,“这种情况下,即便杀死上级长官,联合法案也会按特殊事件处理,不足以判刑。”
“我也这么认为,可惜这不是唯一的意外。”权顺荣走到墙边的控制台前,输入了一串序列,投影器在空中亮起。几段监控画面交替闪过:火焰、尖叫、血迹溅在铁皮上,空气中回荡着无法解码的声躁干扰。“因为未得到及时精神引导,他完全失控——上级、士兵、平民……十七人,无一生还。结果是二百一十七年徒刑。普通牢狱关不住他,用了整整三层神经模块才把他压制住。”
投影中,全圆佑跪坐在废墟中央,被血污浸透,周身全是撕裂的残骸。他像是被从脊椎抽空灵魂,垂头盯着地上反光的金属镜面,好似在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
“哦……然后呢?”
权顺荣转过头来,没有说话。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金珉奎语气平淡,“脖子上的印记,我认得出来。他待的不是普通监狱,是植入式意识干涉仓。那种地方,只有被判定丧失人类身份才会用。”
“我和他做了交易。”权顺荣神色不变,“只要他能帮忙解决现在的麻烦,我可以在精神监管前提下,给予他有限度的自由。”
金珉奎的双眼眯起一瞬,几乎在笑:“你想让我跟这种东西并肩作战?”
“你别无选择。协调者不可能独立处理这次的异常波动,而你需要一个能在失控区域内行动的人类武器。”
“问题是,做不到自我控制的东西,连动物都称不上,你要我怎么信任这种危险的家伙?”
权顺荣沉默了。他没有否认,也没为圆佑解释,轻轻敲了两下玻璃。如同在沉睡的男人以一种极其精准的动作,目光瞬间锁定金珉奎。但那双狭长的深色眸子中没有愤怒、痛苦、求生。只是极其淡漠的空白,夹杂着难以察觉的轻蔑。
“不是让你信任他,是让你使用他。”权顺荣的话语不带任何情绪色彩,取下边缘嵌有频率识别环的冷银色塔端指令板,低头点亮面板,将屏幕对着金珉奎,然后随手抛过来。“任务详情都在里面了,总之,祝你们初次合作愉快~”
听着鞋跟敲击在纯白冰冷地面的脚步声走远,金珉奎蹙起眉头,再次看向仍直勾勾盯着外面的全圆佑。“……合作的前提是信任。”
出乎意料的,那双紧闭的薄唇微动:“那看来我们没有前提。”
金珉奎几乎发笑,抱起胳膊打量他,走近两步,语气低而缓,“我不关心你跟权顺荣做的交易,至少接下来该怎么配合我,你明白吧?”
“我擅长执行清晰的指令,只要你说得足够清楚。”
全圆佑的语调平板,实际却藏着讥讽的尖刺。常年折返于非归档区边界哨所的执行者,对中枢塔域这种态度本就多见,更何况他是个曾脱离系统监管的失控分子。金珉奎不再尝试阅读他,沉默着解锁抑制舱,指尖滑过塔端板表面,识别环亮起蓝光。
“WOOZI,进行任务简报。”
屏幕闪烁一瞬后迅速展开,正中出现任务信号与搭档信息,人工智能干净平稳的声音响起,带着听不出语气起伏的轻缓节奏:
「搭档权限确认通过。」
「执行编号:74-A」
「SP-KM46 / EX-JW717」
「任务类型:未归档异常回收」
「目标区域:灰层沉降段 第11至13交界带」
「预计风险等级:不稳定」
「任务目标:回收失控终端残核,记录引发源并避免信号外泄」
画面跳动,出现一张模糊的卫星热成像图,标注出污染点与异常扩散轨迹。其中一张照片显示出半瘫坐在地的终端持有者,双眼空洞,面部有沉浸裂痕。
「搭档匹配度:认知频率兼容率 37.4%,神经调制重合率 18.2%」
「状态识别:低容忍并行组(LCP)」
「系统建议:任务中避免情绪共享及思维链接操作」
最后一张静止图亮起,是目标区域的全景鸟瞰。城市边缘密布裂痕,电网部分瘫痪,整片区如同被旧时代的废墟缠绕。
「执行路径已上传至指令板本地内核。」
「请在进入污染边界后保持通信稳定。系统将不对过程中的自发行为结果承担责任。」
「确认完成读取后,任务立即生效。」
播报停止,整个空间重新回归沉寂,只有背景墙面上的蓝白光带依旧缓慢流转。匹配度数据差得离谱,意味着他们无法进行任何形式的精神交互,只能局限在物理意义上搭档工作。金珉奎叹了口气,合上板子,看向身边还带着抑制舱铁锈气味的临时搭档:“准备好出发了吗?”
全圆佑声音冷淡:“你尽管下指令就是。”
02.
「亲爱的居民晚上好,您正在接收来自中枢塔域·主执行区的调适广播。」
「今日本区间平均沉浸稳定系数为 2.93,已稳定连续运行 43小时。系统感谢您为秩序平衡作出的高适配贡献。」
「今夜预计降雨持续,请注意皮肤清洁,勿靠近高频反射面以免诱发情绪残影。」
「提醒:如出现非授权梦境回溯、疑似逻辑跳跃、环境不符错觉,请在五分钟内前往最近的反馈点,我们将为您优化幸福频段。」
「请记住:不适合不是失败,低频不是错误。您仍在塔之视域,您的努力正在被实时记录。」
「祝您拥有稳定的睡眠,光明从不离开。」
雨落在街面上,更像刚经过滤却仍残留沉渣的化学液。鞋底踩进水洼,积水泛起微亮的灰波。
金珉奎皱了一下眉,揉揉鼻头,“这雨闻起来很怪。”
全圆佑走在他侧后方,视线始终不在脚下,而是扫着四周建筑与天线残影。“沉浸系统的排放物。高塔运算过载时会排出废热与信息残波粒子,大概七小时后才会被下一次气流过滤。最好打把伞躲着点,这种工业废水虽然不至于腐蚀皮肤,但像你这种精神敏感的协调者,很容易受到干扰。”
听到对方如此了解下城区,金珉奎颇有兴致地挑挑眉,“所以是塔在做梦。”
全圆佑侧头看他,眼神没变。“不是,是塔在‘保持清醒’。”
他们穿过街道,谁都没再说话,看着眼前不断变化的街景——仿生贩卖摊、梦境投喂站、情绪交易器、被割裂的广告墙。有的机器还在运行,但更多腐朽变形,化为街道的一部分,湿漉漉裹着肮脏的青苔蜷缩在砖墙角落。有人坐在油桶上低声自语,几个年轻人嬉笑着跑过去,往下水道投了个空瓶,瓶身印着“睡前服用”,留下短暂的回声。霓虹看板在雾气中闪烁,红绿灯交替如同调频失败的广播信号。远处传来一阵巨响,不知是坍塌、爆炸,还是投影系统短路。
二人走向终端最后定位点,抬头看着眼前的矮楼。任务刚开始,而污染,已经不止在终端里。
金珉奎抬手轻点两下识别贴片,启动高级权限,关闭了临时的覆盖幻象。光影褪去,真实的情形暴露,下城区常见的水泥楼房从二层初炸开,只剩下岌岌可危的断壁,附近其他居民已被疏散,封锁区到处落满尘土和砖块,暴露的钢筋上隐约可辨干涸的血迹。
“几名死者?”全圆佑转向待机的巡控仿生兵。
那人脸上的电子屏亮起来,“五位居民被迫与系统断联,机体部分损伤者今晨送医救治。本区域已进行外围驱离和强行管制,请下达进一步指令。”
“不用了,后面由中枢塔域接管,你可以归位了。”金珉奎话音刚落,仿生兵迅速身体直立,原地转身走入夜雾中。
屋内温度在骤降,空间中弥漫着陈旧灰尘与系统排放残雾,仍带着微弱的电场波动。全圆佑站在门边,手搭武装模块切换柄,目光未离开地面那个持有污染终端的平民,对方刚刚被他踹倒,仍在抽搐。他的指尖还连接着沉浸器残端,幻象反馈线路早已脱落,面部有明显裂痕。
金珉奎已经半跪在终端旁,手腕接口接入了回路,启动读取模块。耳后接口闪烁,连接波长逐步调入读取态,投影在他视网膜下展开。读取条走得很慢,完成还不到三分之一,他状态出现异变。额角渗出汗,眼球快速震颤,呼吸急促,看起来即将惊厥。
全圆佑走近半步,轻声唤了一句:“金珉奎。”
对方毫无反应。接入线持续跳动,投影上开始出现断裂图像。珉奎的呼吸愈发紊乱,喉咙发出低哑的不明声响,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到近乎痉挛。
全圆佑迅速判断,金珉奎的读取模块进入精神干扰过载态。他毫不迟疑地抬掌,猛然切开接入装置与脑侧连接点之间的关节锁。啪的一声,信号瞬断。
金珉奎整个人向后一倒,勉强撑地,随后弓身剧烈咳嗽。他的唇色发白,冷汗贴满额头脖颈。他想站起来,却来不及支撑,踉跄着往旁边爬了两步,忍不住呕吐出酸水。片刻他才缓慢喘息着恢复,哑声道:“……终端内核……不在原架构里。核心区被覆写了,逻辑链全是非系统格式。”
“你......”全圆佑原想询问,但还是止住话头,弯腰开始处理连接模块,准备回收。
躺在地上状似昏迷的男人忽然睁眼,他原本是陷入幻象崩溃的状态,但此刻猛然暴起,双手抓向全圆佑,力道极大。他目眦欲裂,眼球充血,嘴里断断续续吼着句子,语序混乱不合逻辑:“你们……不是在……这不是命令!光……假的……那不是光,是,是、他们写好的……明明看见了,裂了、声音穿进来了……全是、全是角色……我们醒了——醒过——哪怕一秒!”
全圆佑侧身压制,狠狠一记肘击,迅速控制住对方。
那人挣扎几秒后忽然跪下,抱住金珉奎的小腿,脸贴着他鞋面,声音撕哑:“求求你们,不要销毁它,离开沉浸系统我会活不下去……不对、不对,杀了我吧……求你……杀了我吧…………”
金珉奎没有动作,他注视着这个人,眼神冷静,掩过那一丝迟疑。“WOOZI,目标意识崩溃,是否授权注销?”
频道静默三秒,WOOZI的声音如常:“裁决不在我的权限范围内。”
金珉奎轻轻将那人推开,没有立刻动作。他扫了眼系统仍在记录的界面:脑电信号乱序、认知回路不可逆脱链、语言中枢残片化反馈。叹了口气,低声道:“意识已经彻底溃败。逻辑反应消失,情绪路径空转。就算继续维生,也只是结构废片。”
他说得很慢,给自己留下片刻时间判断。身后响起金属轻响,全圆佑已经掏出武器。消频枪是一种短距导入式终端压制装置,激活后会瞬时消融神经中枢信号回路,造成意识即刻终止,同时物理意义上带来肉体死亡。
金珉奎眼角余光扫到,立刻抓住对方手腕:“等一下。”
但全圆佑没有停,也并未尝试用力挣脱,只是微微侧身,角度略转,扣下扳机。男人的头轻轻一歪,声音和动作都停了。不再挣扎,停止痉挛,也没有流血。
金珉奎放开手,盯着那具身体几秒,慢慢收回目光。“这不符合注销流程。”
全圆佑将武器收回腰间,甚至没抬眼看金珉奎。“你们总要等个答案再做决定,可他已经无法问出问题了。”
金珉奎没说话,化学酸雨还在窗外下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03.
金珉奎推门而入,看到执行会议室内的场景,动作顿了一拍。
长桌内侧坐着七人,年过半百,衣饰各异,举止缓慢,像身处一场宴会。每人面前摆着盛满食物的器具,陶瓷盘、银制杯、还未冷却的蒸汽在边缘飘浮。
主位一侧的洪知秀正投影展示一组虚拟城市模型,语气平和,图像内嵌着各种指标跳动。“情绪适配不稳定点集中在B-17与F-04之间。我们已开始调整渗透比例,使错误反馈变为稳定重复经验。”
他声音刚落,便察觉到门口站着的人。金珉奎迅速垂首,“抱歉打扰。我等在门外。”
会议室一瞬间安静了。元老们没有回应,只是无声地退出投影。影像从座椅上一个个消失,桌上的食物、刀叉、酒杯、餐盘也随之散去,只留下被光束照亮的一圈空位。原本显得充实热络的宴会,瞬间只剩权顺荣一人。
他仍保持着切割动作,餐刀轻碰盘边。那是一个白瓷投影盘,盘中没有牛排,只有反光的指令层描边。他像是刚意识到动作多余,将刀叉轻轻放下,抬眼看向金珉奎。“你应该先敲门。”
“这次回收任务有写特殊情况,急着来反馈,就……”这里有不属于此类机密要务的人在,金珉奎不方便继续往下说,略显为难地瞅了眼刚才还在汇报的人。
洪知秀露出柔和的微笑,得体地朝他们点头示意,合上界面,从桌边绕过朝外走去。刚出门口,他停了一下,目光落到还候在那里的全圆佑脸上。
“初次见面,您就是全圆佑吧,早有耳闻了。我叫洪知秀,建模部主架构官。”明明没得到任何回应,洪知秀却全无恼怒之色,保持着堪称甜美的笑容,杏仁状的眼睛关切地打量全圆佑,“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任务之后记得检查情绪状态,毕竟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说完,他离开,会议室恢复寂静。金珉奎四下确认无人后,打开屏蔽网,回收板一式三份推送到权顺荣的终端。信息载入时发出一声轻响,伴随解码进度的语音。
珉奎站在他侧前方,语调平稳:“F-04区域污染终端已完成回收。核心结构破损严重,幻象反馈呈非线性螺旋,持有者意识完全崩溃。”
“原因?”
“核心语言链被覆写,残留结构不属于系统通用逻辑。”他顿了顿,补上一句:“也不属于任何外部开放协议的格式。”
权顺荣的手指在一页报告上停住,视线未移,“判断来源?”
“内部生成权限。”
这句话落下时,空气有一瞬间静了半秒。投影界面上的光线如常,报告数据依然在滑动。只有权顺荣的视线,向上偏了一寸,落在全圆佑侧脸。“你的意思是,高塔里有人泄露核心结构?”
背手站在窗边的男人在交汇前移开了视线,目光不带感情地投向远处灰蓝色的阴沉天空。
金珉奎没有立刻答,他的眼神更冷静一些,像是确认那句话刚才确实被说了出来。“只是目前唯一合理的解释。”
“而如果证实了,那我们面对的就不是感染,而是内乱。”权顺荣缓缓合上终端,手指轻敲桌面,像是在思考节奏而不是思考内容。“这件事不会出现在呈给元老的简报里。”
金珉奎点头,他本来就没打算在会议里说。
【未归档监控编号:WZ-4418 · 灰层沉降段B-11 · 夜间记录片段】
系统播报:当前区域沉浸波段稳定度:2.91
无异常情绪激荡曲线。幸福反馈回路正常运行。
街道级别:低频段 · 无需调度。
自动巡控单元:未发现干扰。
自动抹除机制:未启动。
夜视视角中,街道空无一人。雨已停,残水积在破裂地砖之间。画面左侧,有一个人影正缓步穿过街口。
系统未能识别其编码。他身形瘦削,未穿制服,也未触发身份捕捉界面。
在一块塌陷的投影墙前停下,墙面曾被擦洗过,残留的红色涂写痕迹仍模糊可辨。
那人拿出便携式信号发射模块,轻轻摆放在了广告接口底座上方。
模块开始闪动。
下一秒,画面出现0.5秒跳帧干扰。
系统重新建立帧数时,现场已恢复空无。模块与人影均消失。
监控视角静止了几秒。音轨为“白噪归零”状态。
系统注释:该片段因缺乏异常指标,未自动转入事件数据库。
当前状态:未归档 · 无需处理。
Notes:
▸ 中枢塔域
塔环统合体的核心区域,亦称“高塔”,集权调控所有外部区块的运行与秩序维护,拥有最高级别的数据管理与指令执行权限。▸ 灰色沉降层
高塔下方最低阶的生活区域,多为被剥夺资源与权利的平民聚集地,治安混乱、秩序崩坏。▸ 非归档区
不被系统正式记录的区域,常因信号干扰、权限丢失或人为干预而脱离高塔监控,具有较高不可控性。▸ 污染终端
原为居民接入沉浸系统的标准交互设备,因程序异常或信号污染导致精神输入错乱,可能引发时空感知障碍与意识崩解,被系统标记为高风险设备。▸ 建模部
负责构建沉浸系统运行模型与环境模拟框架的系统部门,其核心任务是评估并调整模型与个体精神状态的适配程度,以维持区域内的稳定系数。▸ 主执行区
中枢塔域内部负责具体调度与控制的区域,是系统指令与广播的发出中心。▸ 沉浸稳定系数
衡量个体精神状态与系统同步程度的参数,数值越高代表区域稳定性越强、居民服从度越高。▸ 高频反射面
具备强烈信号反射功能的材质表面,接触后可能导致情绪残留或感知混乱。▸ 情绪残影
由系统环境或记忆波动引发的短暂异常情绪体验,常表现为非现实的幻觉感知。▸ 非授权梦境回溯
个体梦境中出现未经系统许可的记忆内容,视为认知异常的潜在标志。▸ 逻辑跳跃
指个体感知中出现时间、空间或因果链断裂的现象,系统将其视为精神不稳定的早期征兆。▸ 幸福频段
系统调控下维持个体情绪稳定的理想精神区间,属于“高适配状态”的标准指标。▸ 塔之视域
象征系统的监控范围,意指个体始终处于高塔认知与记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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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偌大的餐厅被白色灯光填满,白色的衣服,白色的桌椅,高塔的工作人员集中在这个时间用餐,却鲜少有人开口说话。
全圆佑慢条斯理地嚼着香肠。他其实好几年没吃过真的称得上食物的补给品了,可惜胃口不佳。他抬眼看向坐在斜对面大快朵颐的金珉奎,再下移视线到对方的餐盘,不禁感叹:“或许你少吃点,就不至于在任务途中吐了。”
金珉奎有点噎住,顿了一瞬,又马上佯装不在意地将一大块烤牛肉塞进嘴里,鼓着腮帮用力咀嚼,直白且挑衅地回视。“我的脑域长期进行高强度的感知调节,很耗费能量的。倒是你,吃饭都那么费劲,看上去瘦条条的,让人有些怀疑能不能承受高强度任务呢。”
“呵……”全圆佑冷笑,“但愿你不会有没出息地等我拯救的一天吧,金珉奎先生。”
“负责我的安全是你的工作,各司其职,我没什么好丢脸的。”金珉奎盯着全圆佑的脸几秒,清清嗓子,话锋忽然一转,“昨天,我精神过载时,你的行动判断很正确。”
这句话听不出几分真诚,不过是协调者惯用的卸下戒备的手段,全圆佑耸肩,“我就当作感谢收下了。”
金珉奎顶腮,也跟着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你比我想象得坦诚多了。”
“毕竟,我还要和你合作,总得尝试着接近你所谓的前提。”
“怎么,你想尝试跟我精神同步吗?”
“不必。”全圆佑回得果决。
“那就好,以我们两个糟糕的匹配度,强行连接对彼此都没好处。”金珉奎收回笑意,低头搅了搅盘里的酱汁。“你的档案我看过。以为是那种随时可能失控的类型,结果至少看上去……比大部分人都冷静得多。”
全圆佑没有回应,隔了几秒才慢吞吞地开口:“你觉得我那时候为什么杀了他们?”
金珉奎目光一怔,没有说话。
全圆佑没看他,手指在餐盘边缘敲了两下,又慢慢停住。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去想那个事故,可当时的场景总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回闪。
本来没有血和喊叫的,微弱的风带动前哨站门外的铃声,好像有人走出门前,把什么丢下了。他记不得那是什么,等记忆再重连,他看到自己站在尸体中间。他知道是自己动的手。可是谁先开的门,为什么那扇该紧闭的门却开着,为什么他会在那瞬间确信,他统统说不清楚。也许是幻觉,但虚幻的东西,通常会被系统判定并记录,他的报告没有任何记录。不是系统出了问题,是他。可他不能质疑。
“我也搞不明白……那些人,确实是我杀的。”他顿了顿,嘴唇张了一下,没说出口的话在喉头,恐惧着会不慎从唇边泄出。
突然,原本播放着蓝白花园画面的屏幕全部卡顿,调适频道突变,柔和的钢琴曲中断。主屏闪动数下,发出不属于任何频道的提示音,系统未反应前,画面已切入。纯黑背景,居中是一双展开的白色羽翼图纹,非系统标识。音轨接入,声音被变声处理,性别无法辨认,语速清晰,节奏堪称柔和。
「亲爱的居民们,早上好。」
整个餐厅中的气氛凝滞刹那,随即大部分人抬头看向屏幕。系统未发出警报,它还没来得及识别当前频道。
「在您享受统合体令人愉悦的一天时,我希望占用几分钟,向您解释一件从未写入系统学习资料中的事。」
金珉奎动作停住,他思索片刻,扔下筷子。他与全圆佑几乎同时起身,快步离开食堂。
画面上白色羽翼仍静止不动,声音穿透整座中枢塔域的音响系统:「过去百年的人类历史,大多陷于战争、灾害、痛苦,人与人斗争,人与机器斗争,经历过多的牺牲和教训后,人类才勉强从中寻到平衡之道,塔环统合体重新建立起和平和秩序。你们一直被教导:光明来自高塔,系统建立秩序,而你们,只需‘适配’。可有人问过吗,谁定义了适配?谁删掉了那些不适配的人?」
他们推开通道门,向权顺荣所在的主控办公室快步前进。沿途所有墙面屏幕、监视器、沉浸投影一律被入侵,那个标识如病毒般扩散进每个视觉窗口。“WOOZI,这个播报是局限于中枢塔域吗?”
“当前播报来源非登记频道,不具通用信标编码。初步判断为外部信号模拟入侵。系统正在追踪信号回路,请稍候……识别结果更新:追踪来源失败,该信号已同步接入塔环统合体七个主要区域,覆盖人口比例约73.4%,目前无法进行全面中断。”
“该死!”
全圆佑看了眼前方正在低声咒骂的青年,迅速跟着走进权顺荣的办公室,首先闯入视线的,就是正对门口的那面占据一层墙壁的巨大显示屏。
「我今天,不是来煽动你们的愤怒。只是想提醒你们:现在享受的幻象,是用真实换来的。你们的统领,你们信任的执行首席,不是人类。」
05.
那个声音仍在继续揭露,而屏幕上也从单纯的羽翼标志变成模糊的视频:「这是七十二天前,我们的统领大人环区外执行巡查的一段红外成像记录。当日气温14度,风速4.3米每秒,画面中所有安保人员皆有正常的体温调节与动作间歇性调整。尽管仿生载体可以模拟人的体温,但他在整个巡视期间站立时间超过二小时,无肌肉调节,无自主视线转移,无可检测呼吸频率变化。」
权顺荣没有看屏幕。他坐在办公桌后,食指抬起,接口从食指滑出,像一支精准的针,轻巧地插入主机端口。内核解码模块被激活,屏幕中那个被电子层层切割的虚假声线一点点变化。音频波形被扭转,音高被还原,语速数据层层折叠,逐渐还原为原始形态。那是个特别的、仿佛被捏细的嗓音,语调柔和夹着慵懒。权顺荣直勾勾盯着接口,神情中有种罕见的迷茫。
「这是十年前的一张照片,拍摄时间为系统测试试点完成前夕,地点——非公开实验组。照片中记录了一位正在建造中,尚未激活的仿生人,开发代号HOSHI,他和你们今天看到的权顺荣,外形没有任何区别。」
“这种照片是从哪里搞到的……”全圆佑扭头,敏锐察觉到他的异样,“权顺荣,你认得这个声音?”
“我开启了底层编程,可以阻拦新的频道干扰,但是目前无法中断正在播报的信号,只能等他自动结束。”金珉奎懊恼地使劲敲了几下键盘。
“无法中断信号,我可以直接去核心服务器机控区将网络断联,就在地下三层吧?”全圆佑摆弄了一下手里的装备,咔哒将金属钩挂在腰带上,做出要直接迫降下去的架势。
“你进不去的,只有少数拥有信息安全最高权限的人允许出入。更何况,那样会使系统强制下线,整个统合体瘫痪,高塔承担不起后果。”权顺荣终于开口,聚精会神地看向屏幕。
画面回到黑底,声音未变,略停顿一秒。
「我没有要你们接受什么,也没有强迫你们相信。你们可以不听,也可以怀疑。但你们应该被允许选择。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构建一个稳定的系统,让你们习惯接受,而不是发问。你们依靠信号指示生活,却不再思考自己为什么移动。如果你看到这些之后感到不安,很正常。你不需要站在哪一边。你只是应该承认——
在这个地方,不是所有被教导的事情都必须是真的。」
话毕,那个声音消失的同时画面闪退,信号通路中断,重新亮起系统的播报底图。
统领的人造虹膜仍因数据读取而微妙地闪烁,瞳孔逐渐收缩聚焦。“如果我的数据记忆在上传载体过程没出错的话……这个人叫尹净汉。十几年前,系统创始人李知勋前往界外非归档区回收一个结构体时,从废墟带回来的少年。高塔的核心区很排斥外来人员,拒绝将他纳入新一代培养计划。所以李知勋将他留在身边,成为导师,耐心指导教育他。”
“尹净汉......我在核心机密卷宗看到过这个名字,可是这里怎么搜索不到?”金珉奎打开另一台主机,接入系统开始调查。
“十年前,李知勋……过世后,系统正式上线的前一天,是他的追悼日。那天高塔破例开放,允许准适配带以上的居民前来吊唁。但当时出了意外情况,一组反对系统覆盖的持械者挟持了好几位高塔内部人员,场面一度很混乱,有人受伤也有死者,等平息后,尹净汉已经不见了。他本就不该出现在高塔中,突然的消失更是管理漏洞,但几轮搜寻后也找不到他的踪迹。元老议会后,决定将他的记录完全抹去。”
“没想到,沉寂了十年,到底还是再次出现造成麻烦了啊……”金珉奎苦恼地紧皱眉头,沉思了好一会儿,“现在怎么处理?我帮你联系公关部,先把目前流传在全域网的记录删除,然后在各点进行安抚?”
“他既然目的是揭露我,那只能由我亲自解决。系统元核十周年仪典就在下周,不能在这种关头让反塔组织钻了空子,造成更严重的混乱。我已经编码好了演讲内容,WOOZI,准备摄像,倒计时三分钟,向全域进行播报回应。”
全圆佑双眼微微怔大,有些不能理解,“你要怎么解释?”
“实话实说。”权顺荣起身,利落地将桌面上的屏幕、报告、杂物一推,空出适宜的画面。WOOZI则已连通全域频道,摄像的红色标点亮起。
“塔环公共频道直播准备,已覆盖全域网络,10、9、8……”
金珉奎忙牵住全圆佑的小臂,将他拉出办公室,两人回避到镜头范围外,一同屏息紧盯走廊拐角处的显示屏。
数秒的黑屏后,权顺荣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各位统合体居民,今日反塔分子通过非法入侵手段,向中枢塔域及其联区发布片面信息,并煽动秩序恐慌,扰乱系统信任结构。对此,我将进行回应。”画面中,权顺荣身着塔端制服,站在灰白色系统标识前,语气平稳:“是的,我并非人类。我的意识系统由李知勋博士构建,身体结构为S级仿生载体,当前运行于塔环统合体核心控制网络之外,自持运算,无后门接口,无私权指令。这不是秘密,也从未是羞耻。”
他目光直视镜头:“人类社会从沉浸试验阶段进入调适纪元,历时十年。知勋博士离世前,将最后一段核心结构托付给了系统,不为统治,而为平衡。他并未留下继承人,只留下我。我的程序不允许撒谎,不允许逃避,不允许将个人意志凌驾于人类之上。我不会发怒,不会报复,不会怨恨。我只有一个目的——维护你们的生存结构。”
“当前社会运行架构建立于共识之上:系统不代替人类决定生活,只保证生存边界清晰。我不是人类,因此我不争取权利,也不会主张自我。但我理解人类恐惧被支配的历史。我存在本身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恐惧。”最后一段,他语调略有下沉,“信任是你们的自由,秩序是我的职责。无论你们是否愿意承认,我的程序不会改变。李知勋创造我,是为了让世界在他离开之后,仍然可以保持清醒地运转。”
画面定格,播报结束。这条走廊没有其他人,却能听到拐角后三两聚集的高塔员工哗然后窸窣的议论。
“那个......你能松手了吗?”一片寂静中,低沉的男声犹豫着响起。
“啊,抱歉。”金珉奎这才注意到自己仍旧紧捏全圆佑的手腕,攥得他手背发白。忙不迭松开,忽然想到什么,怔怔盯着自己地手掌出神。
“怎么了?”
“身为高敏感协调者,通常我与他人发生接触时,多少都会受到对方的信号粒子波动干扰,但你......完全感觉不出来。”
全圆佑移开视线,看向屏幕上出现的李知勋博士生前的影像,“因为我在事故后就被强制退出系统,禁止重连了。”
“……抱歉,是我疏忽了。”
“你道什么歉?”全圆佑斜眼困惑地问,“对你来说,不能使用沉浸体验,不能得到系统的精神安抚,无法被监控、控制,是一件让人同情的事吗?”
金珉奎皱眉,花了几秒消化全圆佑的话。“刚才的话对于高塔内部人员是禁忌,念在是初犯,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不要被尹净汉的言论影响……”
“我没有被影响。”全圆佑语气生硬地打断他,“没有谁可以影响我。”
好不容易觉得跟他合作稍微顺畅了点,没想到这家伙又如此扫兴。金珉奎咬紧了后槽牙,忿忿登着全圆佑毫无表情的侧脸,“你第一次进执行会议室那天,应该已经发现权顺荣是仿生人了,为什么没有问?”
“我对你们塔里的所谓真相不感兴趣,反而觉得,会因为这种事反应激烈信仰动摇的人才奇怪吧?”全圆佑转过身与他对视,视线中有种令人恼火的轻蔑笑意,“说到底,领导他们的是人类还是机器,根本不会有什么不同。”
【系统内未归档监控编号:R-Δ001】
区段名称:未配置
权限等级:绝对封闭 / 无读写回溯授权
空间内光照恒定,投射角度不变。
空气循环正常,无异响。营养供给管维持最低运行阈值。
冷却系统温控稳定,体表温差浮动不足0.2°C,波动规律未超警戒曲线。
心率信号持续输入中。
呼吸频率:缓慢 · 有序 · 可预测。
神经反应曲线:无跃变,呈静态低振。
脑域深层监测:读取受限 · 响应延迟 · 原因未知。
系统注释:
该区段超出日常巡查路径,建议维持现行封闭策略。
数据端仍以低频方式参与系统模型的预测演算。
所有输出稳定,未触发唤醒协议。
脑域通路持续响应,未标记为“意识体”。
状态归类:算法辅助机构
【监控记录结束 · 文件无归属 · 不进入搜索结果】
Notes:
双人精神协作机制中担任情绪引导与思维稳定职责的一方,常负责路径规划、系统干扰抑制等工作。
▸ 执行者
双人协作机制中的行动主力,负责推进、探查与直接应对高风险环境。具备快速应变与战术执行能力。▸ 精神同步
协调者与执行者之间在精神层面建立的连接状态,使双方在沉浸过程中保持情绪共振与认知共通,是完成任务所需的核心机制。▸ 匹配度
衡量协调者与执行者之间精神结构兼容性与协同效率的指标,匹配度越高,精神同步越稳定,任务成功率越高。▸ 塔环统合体
统治整个高塔及其外围区域的多区联合体,表面为协议式联盟,实质为以中枢塔域为核心的集中式控制结构。▸ 准适配带
塔环统合体中资源条件较好的生活区域,多为中产阶层、科研技术人员或高适配个体居住区。具备一定自治性,但仍处于系统主控之下。
Chapter Text
06.
准适配带是塔环统合体标注的“中高等级文明区”。哪怕在刚刚经历终端污染和执行统领身份揭露风波之后,这里依旧运作得井然有序。城市上空漂浮着三层透明交通轨道,无人机列车在光幕中滑行,每隔数秒便自动调整轨迹以避开空中广告球。墙面投影以流体界面显示新闻摘要、与个性化物资优惠,仿佛整个城市都在围绕每一个个体量身运行。
街道没有人类执勤,只有统一制服的辅助仿生体在巡视,眼睛里植入的是高塔标准型号的识别芯片——他们无需思考,只需判断是否存在“例外”。楼体透明材质包裹着人工植物皮肤,用光合作用维持自身能量与区块温度;地面嵌有震动回馈层,自动读取每一个经过者的步态偏差、情绪指数,并传输到健康建议数据库中。
这一切都显得高效、洁净、安静得近乎过分。但金珉奎知道,这种安静只是算法控制下的暂时均衡。像浮在表面的光影,轻轻一擦就露出金属的冷硬本质。
他们已经连续在准适配带巡逻了十六个小时。人群逐渐散去,庆典留下一地写满程序性纪念、算法审美和官方赞歌的宣传报。塔顶的大屏还在循环李知勋生前的影像投影,那张清醒而平静的脸在风里半透明地闪动。大抵还是塔环居民看惯了的记录短片,但十周年庆典特别放出了一段录像,李知勋在世时自己录的:
场景是灰白实验舱的一角。摄像头偏得有些歪,光线不够好。那个所有人都在屏幕中见过,却鲜少有人亲面本尊的天才坐在靠墙的折叠椅上。他双手交握,身形微佝。一头金发在脑后简单束起,皮肤雪白,难以辨别种族。背后屏幕闪着测试数据,但他面对着镜头,视线却不知道落在哪里。
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点独特的沙哑,像纤细的电流,但语调一如既往的平静,跟WOOZI别无二异:“……我们不是在建造神,也不是为了把人类交出去,交给冰冷的、完美的、计算得到的人格模型。我们只是……在试着为那些每天醒来都要硬撑的人,留一块不被撕裂的地面。”
镜头里的他轻轻笑了一下,有些害羞的样子,不知道是对谁说:“如果哪天这个系统也学会自己哭了,那我大概就成功了吧。”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选择在死前将自己的大脑数据上传?”全圆佑望着投影逐渐熄灭的方向,有气无力地提问,脸半埋进自己的肘弯里,鼻子以下遮住,声音闷闷的。
金珉奎用余光看着他,过了两秒,语气自动切换成平时听惯的播报模式:“他是第一位成功实现人脑映射与系统兼容的架构设计者。将自己的神经结构和决策模型上传,是为了承接后续架构运行稳定性,确保塔端逻辑核的有序传承……也是为了人类的——”
“……为了人类的延续秩序,让文明意志在数据中得以不间断地继承与放大。”全圆佑不耐烦地接下去那些让人耳朵起茧的口号,“没劲,你除了背诵定稿就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空气顿了一拍,金珉奎没有立刻反驳,他垂下视线,喉结滚动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低声说,“但做那种选择的人,可能连自己都不确定,到底是准备面对死亡,还是面对遗忘。”
“所以,你觉得他将自己的电子大脑上传,有可能是为了作为WOOZI这个数字生命继续活下去吗?”
金珉奎笃定地摇头,“WOOZI只是李知勋为了让系统以人类能理解的方式更好运作,并且在他死后依然能正确迭代运算,将自己的知识储备、理性记忆和判断与运算能力跟系统数据结合的产物。它没有情感,不是灵魂,更谈不上‘活着’。”
广场上飘散的彩色烟雾已被大气净化塔抽净,最后一组投影灯架自动收束入主控轨道,连带着街面上的灯也一同熄灭了。残留的荧光微粒像被剥离的鱼鳞,漂浮在空中不愿落地。一只清洁型仿生犬沿着废弃的舞台边缘低头巡游,嘴里叼着一块还带电的小型终端芯片,发出“滋滋”的扰频声。它走到全圆佑脚边蹭了蹭,却被对方用靴子往外推开。
“干嘛这么冷漠,它可能只是想要夸奖。”金珉奎靠在一旁的塔柱上,语气懒散。
“我不喜欢狗,猫更好一些。”全圆佑冷冷回道,垂下去的手转着刚卸下的感应护具,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其实很安静?”金珉奎忽然问。
全圆佑耷拉着眼皮:“你还希望真出点乱子?”
“不,我只是觉得,这种安静反倒不正常。”金珉奎挨在全圆佑身边也坐在地上。
全圆佑懒得理他,脑袋歪向远离金珉奎那侧,打算闭目养神一会儿。虽然身为拥有最高等级战斗力的执行哨兵,但他体力并不算好,尤其是这种漫无目的的调查巡视,无趣到令人精疲力尽。
“别盯着我。”半晌,全圆佑突然开口。
“切。”金珉奎没好气移开视线,也学着他的样子扭过头假寐。
金珉奎闭上眼睛的刹那,全圆佑无声地张开双眸,安静谨慎地扭过头来,观察他的侧脸。
“我长得就那么好看?”这回换金珉奎张开眼睛调笑。
“客观来说,我认为我的相貌要更优秀些。”
“系统不赞成人与人之间互相比较。”
“别再念叨你的系统了。”全圆佑捂住耳朵不耐烦地打断,他斜眼瞪金珉奎,嘴唇犟脾气地努起来,倒显得有点孩子气,惹得金珉奎忍不住轻笑。
此时轻松的氛围在他们两个之间反倒显得有点诡异了,金珉奎笑着笑着,逐渐感到莫名的尴尬,笑意退去,跟全圆佑无声地对视了好一会儿,谁都没开口说话,直到WOOZI的声音介入。
“编号SP-KM46与EX-JW717,新任务指令已生成。非归档区出现多点终端污染,坐标已上传。请准备出发,并注意自身状态。”
07.
许可门闸在圆佑面前短暂闪了一下黄灯,随后安静地打开了。这里是准适配带的边缘,被标注为“自主管理型技术区”的空间,非系统注册的民间工程师和构建者聚集于此,表面归属高塔备案,实则运作在模糊的默认区。
崔瀚率的工坊位于这片机械林立的街区一角,抗震合金片堆叠的低层建筑,外墙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条深红色的数据刻痕线,心电图般横贯。门没锁,金珉奎伸手推开,门后的红外线静默地一扫。
“欢迎。”崔瀚率的声音从天花板上方的环形环绕音响落下,他本人站在测试舱边缘,正在观察一台机械犬反复撞击透明强化玻璃。外形轮廓干净锐利,每一次撞击都稳准狠,重心无偏差,为了伤害而生的美学。
“你在给它做什么?”全圆佑不禁皱起眉头。
“评估其在真实冲突中对非软组织目标的自适应能力。”崔瀚率头也不回,“你们来的正好,这一批刚好完成两轮校验。”
金珉奎凑近了看:“你还设计了共感反馈模块?”
“我不会设计无感知的杀戮单位。”他终于回头,脸上没有多余情绪,“那种东西只会被粗暴使用。”
空气有几秒钟的凝滞,直到李灿从后面的工作台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支焊控笔,脸上带着些许尴尬的笑意:“前几天……抱歉啦,没接到你们的消息。最近塔端监控加强了,我这里信号有时会被干扰。”
他的眼神短暂在两人之间跳动一下,又迅速低下头,把芯片摆到台上,小声补充:“今天线路是新的,右边那台远程同步器也更新过主频了,可以顺手带走。”
“任务地点在非归档区。”全圆佑简短地说。
李灿动作顿了顿,看了一眼崔瀚率。后者没做声,转身走向另一侧储物墙,拉出两件重型装备组件,全息标签上闪着未登记提示。他将装备丢在桌上,不带情绪地说:“这里面有新结构头盔、低时延协同接口,还有你们该取走的小狗。”
机械犬似乎听懂了话,从测试舱内走出来,安静地坐在全圆佑脚边。
“它有名字吗?”金珉奎问。
“没有。你们可以自己起。”
“那就先叫……饭粒吧。”珉奎摸了摸它白色光滑的脑壳,“以后再改。”
全圆佑嫌弃地瞟他一眼,“什么事都绕不开吃。”
就在他们装好装备要离开时,大门毫无预兆再次滑开,一道斜靠在门框的身影映入眼中。
“哟,这么热闹啊?”声音带着惯有的戏谑,像从街边走来的风,“老朋友见面请我进去喝一杯吗?”
来者是崔胜澈,主要活动在沉降层的情报贩子,他游走在灰色地带,只要利益客观的生意几乎来者不拒,常在外做调查的高塔特工和生意人都跟他多少有点接触。他穿着不符合区域标准的便衣,胸口内侧挂着一只形状奇特的数据棒,金属接口上贴了封密贴纸。他眼神扫了一圈屋内众人,最后落到李灿身上。
“你这地方还挺不错。”他缓缓踱步进来,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果然是准适配带嘛,空间、设备、用电额度都比下面强多了。”
李灿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回应:“这里不是我的,是瀚率哥的。”
“哦?”崔胜澈挑眉,目光一扫崔瀚率,对方并未理睬,仍忙于低头整理防震壳,“那你是住哪儿?工作怎么安排?有塔端协议吗?沉浸配额开通了没有?”
李灿终于抬起头,表情有些僵硬:“我没开沉浸。也没签协议。”
“哈~”崔胜澈轻笑了一声,语气却慢慢没那么轻松,“那你倒是跟我挺像啊,不连系统,不靠上面。”他顿了顿,想笑又没笑出来,眼神变得隐晦:“不过你现在混得好,我也就放心了。至少不用像以前那样,晚上睡觉都得睁着只眼睛,留心会不会有人把铁皮门撞开。”
李灿神色轻微一变,握着工具的指节泛白。他们都不再对话,安静的空气沉重到令人窒息。
“你这是来做什么?”全圆佑开口,打破了这场慢性沉默。
“做生意啊。”崔胜澈的笑容又回来了,带着点无所谓,“这里的老爷们不都爱点刺激的嘛,我当然得常来看看客户。”他话锋一转,又随意地补了一句:“顺便来看看我那小弟弟过得咋样。”
空气里再次添上紧张的成分。李灿侧头避开了他的视线,连崔瀚率都停下工作,直起身,平静地注视着他。
崔胜澈耸耸肩,像是意识到气氛微妙,也没打算硬掰回什么。他转头看向圆佑和珉奎,语气轻描淡写:
“对了,我刚从底层信息流淘出点东西。你们最近忙活的这事,语气说是用终端污染封锁信息,或偷窃机密,不如说更像是……一次邀请。”
“谁邀请谁?”金珉奎问。
“你们啊。”他勾起嘴角,“你们不是执行统领钦点的‘标准并行体’吗?他们可能就等着你们找过去呢。”
08.
非归档区是从系统地图被粗暴抹去的一块空白。这里没有网络同步、没有导航反馈,也没有任何法律信号的广播授权。塔端无法触及,仿生人监控不适用,连时间的流动感都变得模糊。
空气混浊、静电频繁。建筑像倒塌到一半就被遗忘的骨架,锈迹与旧油迹交错成无解图纸,黑鸦在迷雾中发出凄哑的啼叫。墙面上仍残留几十年前沉浸广告的残片,不断闪动着“体验你想象中的人生”之类的褪色标语,在无人响应的终端中鬼打墙般循环。
“区域内无有效通信。进入本区域,将不受系统保护。”WOOZI的语音在边界处最后一次提醒,声音克制而缓慢。
“这才像真正的人生。”金珉奎轻声说。
“你说什么?”全圆佑回头。
“没事。饭粒,出发。”他拍了拍机械狗的头部。
全圆佑默默调出它的扫描界面,输入作战同步权限。他们沿废弃的城市地下轻轨延伸线缓步前行。饭粒贴着墙角小跑,双眼的感应灯不断跳动,沿路弹出几处光点标注——全部为“污染残留、高频波段干扰、数据回路异构”。
“污染点分布太规整了。”全圆佑低声道,“像是被排布过。”
“是陷阱吗?”珉奎问。
“至少不符合自然泄露的规律。”
走了一公里多,前方的交叉节点忽然警报亮起。饭粒停下,犬体低伏,尾端发出规律低频震动。下一秒,从断裂的楼梯井中跃出两道人影。准确说是两具报废仿生人。他们的外骨骼部分脱落,面部合成皮肤剥落,只剩支撑金属和神经线束,动作却异常流畅。
“模式识别失败。防御演练启动。”它们的声音破碎又空洞,下一瞬便直接朝二人冲来。
他拔枪、侧身、回旋踢击,动作一气呵成,却在落地时眼前忽然一阵模糊——那两个仿生人的脸忽然在视觉中重叠变形,仿佛是过去战友的面孔在残骸上重新浮现。
干扰开始作用了。空间布局混乱,投影地面与真实结构存在偏差,终端的光源反复闪断,墙体残留旧系统接口,频繁跳出错误引导信号。三个污染终端同时激活,信号链扩散至六米内可见区域,环境投影出现叠层。
全圆佑戴上眼镜,战术视界接通。他习惯将默认界面调成三层叠加视图:热成像、干扰波段、目标轨迹。他不依赖系统判断,也不等待反馈。污染点同步激活后,信号瞬间紊乱。墙面投影裂开,终端装置自启,高频扰波叠加。被污染者行为异常。瞳孔扩大,步态脱序,口流涎水朝他们靠近。
金珉奎立刻启动环境指令,标记出逃逸路径的交叉点。他没有接入终端分析,而是以人为核心迅速部署封锁。“你负责清前线污染波段,我管动线。”
全圆佑没有回应,动作已开始。他移动迅速,判断精度极高。消频枪连续击毁两处信号源,切断失控源头。第三处终端未完全激活前,他已远程锁定,用静电脉冲熄灭其核心。失控者全部倒下前,仍保持着冲击姿势,貌似是残留在肌肉里的指令。
周围恢复静止时,金珉奎从终端线后走来,迅速扫视现场状态,确认无误。他没有接管伤者评估,而是径直看向全圆佑:“你刚才偏移了大概0.4秒。”
全圆佑没有否认。他把眼镜取下,放进左侧携行袋,手背抹过额角,汗已渗透护具下缘。他的视线仍停在第三个终端熄灭的位置,眼前光标开始拖尾,动作路径变成三重残影。他试图眨眼调整对焦,但图层并未合并。他呼吸微微颤抖,发觉自己脚步不稳,重心偏移。可他身体的反应不对。汗液从脖颈滑下,他握枪的手指开始失去力度。
他不记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这么累了,不是肌肉的疲惫,是一种极深的预感。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精度,不是感官异常,是判断开始偏离实际。脑海里,某些积压的碎片突然浮起来,模糊的脸,一个爆炸的瞬间,残缺的名字。他无法拼起那些细节,但它们忽然在这一刻走马灯般闪现,又飞速掠过,没有留下痕迹。
任务结束十几分钟,整个区域还残留着空气震荡的静电残响。通讯受阻,医疗组不能及时介入,支援部队尚在外围筛查,中央塔端没有信号下达。
全圆佑坐在空地上,手肘抵在膝上,掌根撑着额头。他的呼吸不快,却明显不均。他没有尝试介入移动沉浸装置系统,没有逃避现实,只是坐着,尽可能让脑中破碎的通路自己重组。
金珉奎站在他面前几秒,没有说话。然后他蹲下,再慢慢转为单膝跪地,与他平视。
“我知道你不愿意被接触,但我也知道你只靠自己,可能……会很困难。”这句话语气很轻,不是指令,也不是提议。金珉奎慢慢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摆在全圆佑面前,耐心地等待。
全圆佑没拒绝,也没回应,只是呼吸微顿了一下。他双眸低垂,目光落在那只手上,几乎扫遍了所有的掌纹。许久后,他小心翼翼缓慢掌心朝下伸出右手,并不靠得太近,约莫一寸的间距停在金珉奎的手上方。掌与掌之间没接触,但却好似能碰触到彼此体温的气息。
“这不是系统调适,没有信号,没有算法。就只有我,想要告诉你,你还在这里。没有人在你脑子里插入幻象,也没有人会夺走你的判断。”金珉奎注视着眼前的男人,看他被血尘和汗水弄的乱糟糟的黑发,细微抽动的鼻尖,还有干得发白的嘴唇。
全圆佑没抬头,在对方柔和富有磁性的嗓音安抚下,紧绷的双肩逐渐放松,气息逐渐均匀。
见他此时变得不那么僵硬与恐慌,意识些许松懈了,金珉奎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扣住他的后颈,拉近他靠拢,额头贴住他的额头。
一瞬间,双人的精神反馈频道同步启动。没有系统辅助,也没有AI协助——只是两个意志在破碎世界边缘试图接触,将一个即将崩塌的人温和地拢住。那是一种非语言的、带有温度的连接。
静默的几秒钟后,圆佑终于闭上眼,颤抖地呼出一口气。
“让我休息一下......”他喃喃自语,上身脱力软软向前一栽,脑袋靠在金珉奎肩上,闭上眼睛没了动静。
半个人的体重推到自己身上,额头压在肩窝,隔着衣服传来隐约的体温。这个总是挡在前面,挥拳拔枪直面鲜血暴力的人,此时好像突然缩得很小,精疲力竭,等待着被谁包裹。金珉奎还抬着的手臂往中间收了收,环过半圈,但还是在即将碰触到全圆佑后背的位置,尴尬地停了下来。
【TSO ∙ D5-BH ∙ 仿生体行为标准匹配监控】
编号:TSO-QA/Scan-PB7
来源:准适配带 ∙ 第五街区后段 ∙ 环境常规清扫记录回放
时间:光晕纪·当日 20:14
【影像摘要】
清洁型仿生人编号 #CL-029 于纪念装置回收结束后,停止清扫动作 4.8 秒。
行为描述:仿生体抬头注视纪念塔上空,未接收视觉引导;随后自主执行“双手交握”动作。
初步判断:轻度行为偏移。未构成安全风险。
【处理流程升级记录】
尝试复现行为于仿生测试模型:失败
行为无法复现于同型号同版本仿生架构
系统评估该行为存在非编程驱动可能性
升级分类:结构逻辑偏离 ∙ 非归档交互意图 ∙ 潜在不稳定体
决策命令:
回收编号 #CL-029
不予修复
转送结构清除模块,排除核心记忆残留
附注:将行为影像片段纳入偏移模型训练集
系统注释:
模仿 ≠ 意识
停顿 ≠ 响应
失败归档行为 ∈ 系统风险边缘
Notes:
▸ 自主管理型技术区
位于准适配带边缘的灰域空间,由非系统注册的技术人员、工程师和构建者自主运作。▸ 共感反馈模块
用于嵌入战斗型机械单位的感知组件,使其能对目标状态产生有限情绪感知与响应,从而实现更精准、非程序化的行为决策。
Chapter Text
09.
高速悬浮轨道车掠过半空,车窗外是层叠交错的城市骨架。阳光从塔体间断裂倾泻,在玻璃幕墙上投出一瞬即逝的亮斑,冷白、干净,毫无温度。车厢内静音系统完美隔绝了引擎共振,只剩全圆佑自己在几乎真空的沉默中坐着。他没看窗外,仿佛外界那片高塔肌理编织的城市与他无关。
【目的地即将抵达,编号EX-JW717执行者,请准备身份识别】
系统播报的声音直白得不近人情。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骨头发出极轻的弹响。车门开启时,一股略带消毒水味的冷气迎面扑来。
门后是一间无声的检查舱,四面墙体泛着金属冷光,像未上锁的棺材。他站在舱室中央,自动升起的扫描支架迅速围绕他展开,发出数道低频震动声。三十秒内,全身扫描完成。天花板上的感应面板浮现出数据列:
【表层肌体完整|骨架强度正常】
【脊柱线位轻微偏离(-1.3°),无需干预】
【左肩软组织有钝挫痕迹|可能来源:非系统记录内冲击】
【神经反应延迟值:3.1ms|检测出中度疲劳标志物积聚】
【睡眠周期异常|近72小时内REM阶段低于标准线】
【意识波形同步率:可接受波动内|强干扰反应未触发】
最后一条数据出现短暂卡顿,随即跳出一行黄色提示:
【状态偏离执行者标准阈值|尚不构成启动限制级警戒或强制收容条件】
合成语音随之响起,“当前指标允许继续接受精神层面评估,维持观察级别权限。”
全圆佑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目光仍平静。他清楚,自己只是还不够失控,但也绝称不上正常。
内侧银色的门开启,外侧那位银发仿生评估员正等着他。评估室内部干净得不近人情,墙面贴着反光涂层,让人分不清空间的边界。全圆佑坐在透明合金椅上,双手自然垂落,余光却一直在观察那枚记录光点的亮度波动。
仿生人评估者坐在对面,面无表情。她耳内中有用于情绪捕捉的节点装置,话语平稳得像系统自动播报。“接下来是思维稳定性与认知调和测试,请专注于问题本身,不必多加解释。”
全圆佑点头,吐息极轻。
“请想象一只鸟,它在高塔顶端筑巢。你希望它留下来,还是飞走?”
“……飞走。”
“为什么?”
“它不属于这里。”
仿生人没有反应,光标在桌面上记录。“你看到有人在哭,无法确认他的身份,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不是靠近。”
“而是?”
“停下。”这几个字脱口而出得有些快,他自己也察觉到了,立刻收回眼神,但对方只是继续下一个问题。
“你走进一个房间,灯是开的。你关灯,还是留着?”
“看有没有其他人。”
“房间里只有你。”
“……那就关掉。”
片刻沉默后,仿生人略微倾了下头,像是在分辨他说这句话时的眼神。没有表情的脸上,出现了极微妙的一瞬停顿。“请重复一句你听过但不属于你的话。”
他本能地想要拒绝,嘴唇却先动了:“你天生是为了战斗。”
空气顿了一秒,桌面上的数据频率开始抖动。他收回眼神,坐直身体,仍保持面无表情,努力让呼吸平稳,但听到心跳因失言而紧张地飙升,肋骨间震颤。
仿生人低头,沉默记录。在他以为对方会宣布“状态偏离”时,她却只是平淡地说:“测试结束。结果已同步,当前状态未触发系统干预条件。”
全圆佑愣了一下。但她没再说什么,只轻敲桌面控板关闭记录器:“你可以离开了。”
他走出那道无声的合金门,外面的世界瞬间亮了,晃得他微微眯起眼。工作人员将他评估前常规上交的通讯联识器递还给他,金属色半掌长的装置,没有屏幕的信号节点。他按下边侧凹槽,WOOZI的声音立刻响起:“执行者SP-KM46于系统中尝试连接你三次,信号不稳定。对方已终止实时通话,留有一段音频信息,是否播放?”
全圆佑诧异地歪歪头,按键播放。音频随即开始,带着被压缩过的颗粒感。
“我追踪到了跟上次相同的脉冲信号,但这次……不只是频率问题。我在外围区发现了一个干扰源,也是重复结构……不是自然扩散,有人刻意放在那里。结构里嵌了一段老式协议编号,是我小时候在训练馆被模拟干扰时见过的那种。”
全圆佑眼神瞬间一变,指尖不自觉地在联识器边缘收紧。
“是尹净汉。他留下这个,给的不是诱饵,是坐标。”金珉奎声音停顿了片刻,像在斟酌措辞,又像尝试着说服,“我知道你还在评估,所以没打算等,太久没动静总会错过东西。不用担心,我只是先过去看看。”
笨蛋!全圆佑几乎要破口大骂,傻子都能看出那是趁他们分头行动故意引金珉奎过去的。
预料到他会这么反应,金珉奎接着说:“我知道你会生气,也知道这大概率是陷阱。但我不能假装没发现那是给我的。”
“……你知道怎么找到我。我先过去,不会冒进,会等着你的。”
联识器发出一声轻响,音频结束归于沉默。全圆佑若有所思,却并没感到担忧,更接近某种被推着走的预感。他将联识器轻轻收进口袋,转身走入轨道边缘的下行通道。
10.
天色完全沉了下来,还留着最后一点深蓝,被即将落下的夜色吞噬得只剩淡淡的冷光。
金珉奎站在高坡边,俯视前方那片孤立的建筑群。穹顶半圆形,表面锈蚀斑驳。两侧是对称的低矮平房,外墙褪色,有种上世纪遗留民用设施的既视感。最中央那座塔楼比它们高出整整三倍,结构外露,从建筑群中间突兀生长出来。这一整片都不在系统地图上,也不属于塔环统合体的任何构造样式。
夜风从草坡上吹过来,带着土腥味和枯叶腐气。他从石子公路边跳下来,草丛高到及腰,一旦走进就被掩没了腿部轮廓。他拨开草径往前走,脚底踩着潮湿泥地,不时听见碎石滑落或草叶刮过衣角的声响。整片空间像被人为关掉了按钮。月亮没升起来,连高塔的光雾都照不到这里,像是被切断了和世界其余部分的联系。
他走了好一会儿,才抵达建筑群边缘。从近处看,那些墙体比远观时更不真实,颜色干净得像刚被刷过,但表面却满是岁月磨损的痕迹。他站在那道半开的侧门前,轻轻吐了口气。门后,就是那个留给他的坐标点。
通道尽头的门没有锁。金珉奎推门进去,眼前却是一条奇怪的甬道。没有灯,但也不全黑。墙面呈深灰绿色,被某种柔软无声的材料包裹。空气干净得反常,连灰尘味都没有。
他放轻脚步,小心往前走。这里没有人,也没有摄像头,没有广播,没有金属声。没有系统存在过的任何痕迹。
刚走进半扇破损的侧门,一道影子从墙后闪过。没时间思考,他立刻追了出去。走廊昏暗,墙皮脱落,空气里混着潮湿、机油和霉味。他的脚步声在空洞的结构中回响,有点慢了半拍,像踩在影子上的节奏。
前面那个影子忽隐忽现,时而在走廊尽头、时而在上层楼梯口。他加快脚步,一路追过去,没注意到,一盏天花板灯管明明烧毁了,却在经过的一刻“啪”的闪了一下。墙面上的海报纸张撕裂出半张脸,是一场从未上映的歌剧。左手指尖触过一块剥落的门牌,感到一阵轻微的电流,从皮肤钻入指节。
忽然,眼前豁然开阔。金珉奎愣了两秒,才意识到这是个剧场。他站在中央走道上,红色座椅一排排在两侧展开,向下沉落,整洁得不像荒废,仿佛昨晚还有人在这里演出。只存在塔环纪元前的空间摆在眼前,难以形容的诡异。
他慢慢往下走,台边是金属螺旋扶手,光线昏沉,从看不见的顶灯处透下一点白光,像月亮照进水底。他踏上舞台的那一刻,地板没有灰尘,也没有嘎吱声。他站在中心,仿佛整座空间都静止了。
背后突然一亮,一束光从上方斜斜落下,打在后方。他这一刻,他意识到,原本追着的那个人,现在在他背后。
金珉奎眉头紧锁转过身。红色座椅之间的过道上,一个男人站在那里。身着暗红色衬衣,仿佛隐在座椅间,身形细长,站得笔直,右手握琴弓,左手提着把小提琴。
舞台上的光线太亮,照在他背上,反而让对方的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清楚。正准备开口,那个人动了。
他抬起琴,贴到下巴,闭上眼,拉出第一道音。弓弦轻微地摩擦琴弦,带着空旷的回音,在剧院空间里缓慢晃荡。
金珉奎怔住了,短短的琴声刹那间好似麻痹了他全身,肌肉变得僵硬,难以动作。
下一秒,琴声停下。他松开琴弓,睁开眼直直看过来,忽然抬起手,在空气中朝金珉奎的方向轻轻弹了一下指。
啪。
没有风,没有震动。但后脑像被什么拽住一样,猛然下坠。金珉奎睁大了眼,来不及抵抗,意识像坠入深水,只能被那种说不清的重力拖进某个无名之处。舞台变得模糊,红色椅子消失在浮动的暗影中,光线在最后一刻,在眼前缓缓合上。
11.
全圆佑站定在天台边缘,单手调出导航图层,眼神没离开塔楼下方的残骸结构。接口浮起新的数据模块,投影出一个冷光定位信号。
模块名称:轨域隧迹定位器(Traceline-Ω)
信号源:SP-KM46|精神调适链路失效|系统主结构信标丢失
唯一保留频道:权限私钥·WZ-Prime
“信号锁定中,风速稳定,环境风压将持续八秒钟进入落点最佳区段。”WOOZI语气照例精准、简洁,“如果你现在跃下去,成功率大约是96.7%。我以为你对‘计划之外’的情况向来没什么波动。显然,我的模型得做点修正。”
全圆佑眼神轻轻一顿,像是短暂地被什么击中,他低低吐了口气,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你越来越像人了。”他说,然后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李知勋的意识……真的不在你里面?”
“我与李知勋是完全不同的存在。他的认知结构仅作为前期逻辑架构参考,未被复制或保留。”
WOOZI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好似他刚才那句调侃从未存在过。
全圆佑单手按下终端,确认方向后,将武装背包调至跃降模式,站到建筑天台边缘。风很大,从衣角间穿过,将他衣摆轻轻掀起。他轻轻吸了口气,嘴唇微张,眼神仍旧无波。站定三秒,展开双臂,身体前倾,重心倒了下去,整个身体笔直坠落。
下方是一座旧塔体,中空螺旋结构贯穿层层垂直碎区,像被啃穿的残骸。风压沿着脊背滑过,拉扯起他贴身的战术服,身形被气流削出锋利的线条。他顺势借风调整身体旋转角度,在空中轻盈翻转。像下坠中自持平衡的黑猫,敏捷、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摆动。
下坠过程中,他以最小幅度调整手腕角度,目光始终锁定落点。坠落至底部前,他甩出钩索,线缆贯入目标结构,金属回响清脆。强烈的制动力瞬间扯紧他的身体,膝盖下压,背部弓起,肩膀微震,却没有一丝失控。钩锁精准地在他距离地面不到半米的位置将他拉停。落地时,他转身卸力,一只膝盖触地,另一只脚稳稳支撑,全身每一寸肌肉控制得恰到好处。
震荡还未完全散去,全圆佑已经迅速起身。他奔向眼前金属门,门锁嵌在老旧结构中,纹丝不动。他没尝试破解,从腰侧解下微型震爆器,贴在门缝中央,退开三步。
嘭——
震动卷起一股灰尘,门板被炸出内凹,铰链劈啪断裂,整扇门向内塌去。走廊出现在眼前,墙体是斑驳的墨绿色,顶部裸露着电缆和老旧输气管,地面凹凸不平。
踏进去的刹那,警报响起,刺耳的蜂鸣刺激鼓膜,走廊两侧的红色指示灯不断闪烁。顶部的喷头喷出高压水雾,水柱砸在地面上,远处脚步声逼近。十几名士兵冲了出来,全副武装,每个人头盔上有夜视红光,带着系统训练过的战术队形。
全圆佑后撤一步,手下意识落到大腿枪套,握住了枪柄。他看着逼近的红光忽然迟疑一瞬,最终松开手,往前迎了上去。拳头打中头盔边缘,他侧身躲过反扑,一肘击穿护甲缝隙。两人撞在墙上,混着水声,打斗的节奏瞬间失控。闪避、反击,在水雾中一拳接一拳,将训练有素的士兵逐个打晕。
他肩膀中了一棍,嘴角蹭破皮,左手关节红肿,但他始终没有拔枪。水流从头顶倾泻,红光在墙面上来回闪烁。有人从后方扑来,被他反关节抬手撞翻;有人试图掏枪,被他一记膝击撞上钢壁,滑倒昏迷。
最后一人倒下时,走廊内只剩下水声、呼吸声和他自己。他站在一地昏迷的人群中央,胸膛剧烈起伏,额前的碎发贴在脸上,血和水一起往下淌。
他深吸一口气,擦掉嘴角的鲜血,走过满地昏迷的士兵,推开走廊尽头那扇门。门轴锈得发死,他推开时发出一声极轻的、金属撕裂般的哑响,眼前的空间骤然开阔。
是一座剧场。座椅整齐,舞台顶光开启,空气中浮动的粉尘都像是被筛选过的粒子,安静、洁净、秩序得令人不安。灯光从高处斜照下来,在舞台正中央打下一道明亮光束。
全圆佑站在剧场后门处,目光落在光束中心——有一个人跪在那里。熟悉的背影,肩膀微垂,头耷拉着,他知道那是金珉奎。可对方没有回应,没有动作,整个人仿佛被时间冻结,意识完全沉入某个外部空间。
他身后站着另一个人,跟金珉奎的身影几乎重叠,逆光后只有一个深色的轮廓。全圆佑沿着观众席的外侧缓缓移动,小心谨慎,脚步极轻。走到舞台侧面时,他看到那个人正用一把短枪顶在金珉奎后脑,不是系统制式的消频器,而是实实在在的铅弹,一发下去就能轰掉半个脑袋。
全圆佑深深吸气稳定自己的状态,没有立刻冲过去,眯起眼睛努力看向对方的脸。柔和的轮廓,圆圆的眼睛,容貌好似还是个孩子,脸上却挂着极为错位的冷酷神情。
脑中一瞬间像被什么东西掀开。全圆佑意识到他见过这张脸,在金珉奎相关的系统资料中,那批“塔环统合体选定的未来协调者计划”档案里。夫胜宽,和金珉奎一样,是最初被挑选的一批协调者,从小训练、强化、定义为“塔之子”。但系统记录里写着:十年前李知勋吊唁仪式那天,塔内发生一次中型动乱,夫胜宽在被反塔分子挟持时死于交火。尸体不可回收,认定为“牺牲”。
全圆佑站在那里,盯着几米外那个本该死掉的人,喉咙微动,却发不出声音。夫胜宽也没有动作,枪口依旧贴在金珉奎后脑勺,目光低垂。全圆佑的指节缓缓收紧,心跳几乎骤停了一瞬,一切比他预想的复杂得多。
【辅助结构巡检 · θ-沉降层外围段 · 编号回传记录 1725-A】
监控编号:边缘管控区段_灰层公共域
观测目标等级:预警等级B · 高频行为异常触发
画面捕捉到六人接触活动,其中四人为长期未备案居民,身份交叉模糊;另两人疑似为上层区域流亡者。
一人携带金属箱体,系统检测扫描未能读取内部构造,表面存在防入侵磁封线,属高级封装。
另一人展示类似通讯终端的设备,通过手持电极与另一人肘部植入口完成点对点配对。数据包传输未被捕捉,终端型号为“旧型-解构结构体”,属非法重组品类。
现场对话片段被语音算法捕捉,关键词频率标记如下:
【“第二入口”、“固定坐标”、“两批”】
【“旧编号保留”、“集散后手动引爆”】
疑似含有:计划部署、武器转移、逃避追踪识别机制等倾向
系统初步行为判定:
【涉及中层武装组件交易 · 非许可通讯通道使用】
【本地干扰级别:高危 · 建议立即调取主端上报】
执行链启动:
【上报程序:已接入主环系统管辖层】
【已预封锁当前画面同步权限 · 等待调取命令确认】
15秒后,反馈异常。
【同步通道阻断 · 上报数据中断】
【切换至本地终端逻辑判断】
执行链回退。
系统重新进行独立评估:
【行为标签重评结果:中等资源型黑市流通】
【活动属性降级:暂无集体暴力意图】
【系统策略更新:封存录像 · 无需上报】
终端结语自动生成:
【该片段纳入临时隔离区 · 分类编号:WZ0-J.23】
【结论:行为偏离稳定框架 · 但不构成即刻威胁】
Notes:
▸ 检查舱
用于生理与神经状态扫描的封闭式装置,配置全身扫描、疲劳指数测定、意识波形监控等模块,常用于任务后或失序预警监测。▸ 仿生评估员
由塔环统合体制造的评估型仿生人,外表拟人、行为精准,专用于思维状态测试、精神稳定性判定等任务。▸ 意识波形同步率
衡量个体精神信号与系统沉浸模型之间协调度的参数,用于判断是否处于可接受的认知稳定范围内。▸ 限制级警戒/强制收容
系统对存在高失控风险个体设定的干预等级,“限制级警戒”表示需密切监控但可继续任务,“强制收容”则指须立即中断任务并隔离。▸ 记录光点
评估环节中用于追踪个体目光、神经响应或注意力分布的微型光学装置,其波动常作为精神稳定性的辅助判据。
Chapter Text
12.
灶台边的火开得有些大,汤锅咕嘟咕嘟地响着,水汽把厨房的窗玻璃蒸得一片朦胧。金珉奎站在旁边,手里拿着筷子,偷夹了一块刚煎好的鸡蛋卷,趁母亲转身时塞进嘴里。味道偏甜,有点烫。他舔了舔筷子尖,眼角不自觉带着笑意。
他想起自己的母亲,现实中的那位。系统里立案的“培养型养护家庭标准模板”,受过训练的夫妻,情绪稳定,严格遵守抚养手册。每天准时提供营养餐与学业辅导,规定次数的拥抱与称赞,偶尔也会教他折纸或练字。他的父亲喜欢摆弄齿轮模型,很少说话;母亲常穿灰蓝色的衣服,头发利落地扎起。她不会哼歌,也不会嗔怪他闯祸。
她死去那天,他是被终端通知的:“您的养护人编号X-6743已在本日0:41终止生理功能。”
他正在中枢练习体能,看到那行文字只是暂停了几秒,然后放下屏幕,继续完成剩下的训练。
“珉奎,别偷吃。”母亲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语气里带着纵容,“你妹妹人呢?”
“她磨蹭。”他咬着筷子,嘴里含糊地说。
阳台的门开着,晚风吹进来,带来花草和食物的混合气味。厨房地板是干净的暖黄色瓷砖,靠墙的地方摆着小收音机,正播着不知名的旧歌,轻轻响着。妹妹从屋里蹦跶着跑出来,身上还带着一点洗手液的味道,裙摆晃来晃去。
“欧巴,我藏好了你怎么不来找我!”她嘟着嘴,指着自己藏过的柜子角落,“我在那里蹲了好久好久!”
金珉奎低头看着她。她留着短发,眼睛亮亮的,脸颊红扑扑的,像冬天的红豆年糕汤。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妹妹,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训练,但那念头只是稍纵即逝。他笑了笑,空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说:“抱歉啦,下次我一定先找你。”
妹妹得意地哼了一声,跑去厨房偷鸡蛋卷,结果被在拖地的父亲一眼发现:“这家里就你们兄妹两个偷吃最勤快。”
饭桌上摆满了菜,锅还在煮着,汤汁咕嘟咕嘟响,时钟指向了傍晚六点。电视里正在播放综艺节目,主持人在讲笑话,观众一阵阵爆笑。屋里充满了晚饭前的声音和热度,连窗帘边缘都被风吹得轻轻摆动。
金珉奎坐下,端起饭碗,没有任务、没有命令、没有任何信息流传来打断这一刻的宁静,像一个真正的、再普通不过的十几岁男孩那样。
妹妹往饭桌边蹦蹦跳跳地跑,一边嚷嚷着“我要挨着哥哥坐”,一边扯着椅子,费了好大劲才把它拖动半步。金珉奎侧身帮她拉开,她晃着腿,对着他笑得灿烂。
“今天是不是有奖品?”她问,“我写完了整整三页的作文。”
“是吗?”金珉奎夹了一块排骨放到她碗里,“那你明天多写一页。”
“哎——”
他低头喝泡菜汤,酸辣的口感中带着回甘。母亲在一旁唠叨父亲又忘记洗茶杯,父亲在她背后做个鬼脸,被妹妹看见,笑得弯腰。
金珉奎拿着碗站起身,走到水壶边。一阵风吹进来,窗户玻璃上映出屋内的倒影。玻璃里掠过一个男人的身影,站在远处、眼神紧张、似乎正张口说话。他眉头皱起,穿着深色的衣服,像是在不断重复什么。金珉奎指尖顿了一瞬,但没有转身。那只是倒影,一闪而过。窗帘被风吹起一点,又落下,厨房里只剩下母亲端汤碗的声音和锅盖跳动的轻响,他回到饭桌前坐下。
“吃饭。”母亲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你刚才去哪啦?”妹妹好奇地问,“你是不是又去偷吃啦!”
“没有。”他笑着摇头,“我只是……口渴了。”
耳边有什么声音,又一次风似的模糊地掠过。
“金珉奎……你听得到吗……”
他说不清是不是幻觉。那声音不大,但在这过于安稳的屋子里听起来却格外清晰。像从另一个世界压进来的语调,直直戳在他耳膜上。他动作稍微慢了半拍,筷子顿在碗边,然后还是夹了块泡菜送进口中。
母亲在问他:“今天学校里怎么样?”
“挺好的。”
“有没有哪个女生给你写小纸条?”
“妈——”
父亲咳了一声,摇头笑着说:“别问了,他脸都红了。”
妹妹看热闹似的扒着桌沿:“哥哥,有人喜欢你吗?”
“……金珉奎。”
那声音又来了。像是从远处传来的潮声,夹杂在电视节目和灶台锅响之间。冷静、坚定、带着某种忍耐的男声,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他皱了一下眉,低头喝汤,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来。可是味道变淡了,剩下的只是一碗温水。他看着碗底,汤色开始模糊。
“你知道这不是真的。”那声音比之前更近,更重,被拉扯着冲破某层阻隔,最终落在他脑海中。
但我就是想留在这儿,哪怕只一会儿。他在心里这样说。
灶台边母亲转过身,却背对着光线。他试图走过去,却发现父亲不知何时已坐回了书房,门半掩着,唱片依旧在转,但声音像从水底传来,拖长、变调、不成旋律。
“珉奎。”
“你听得到我。”
“你还记得真正的你。”
金珉奎的手停了。他忽然看见了一个画面,不属于这里。灰白的中枢训练间,六七岁的男孩赤脚坐在地板上,膝盖磕了新伤。他没有哭,只是低头擦掉血。没有人来看他,监控器记录了伤情,派出机械臂给他送来敷贴。那晚,他照常完成了跑圈、填表、背诵。他的“父亲”在记录册上给他打了分数,“母亲”则在规定时间结束前对他说:“今天表现合格”。没有拥抱,没有糖果,也没有“做得好”。
他在幻象里突然站起身,餐椅发出轻微的响动。他听见全圆佑的声音近了,带着一点颤音。
“你是自己想要醒过来的。”
这句话穿透空气打进来,砸中他脑海里那道最深的门,他紧握筷子的手慢慢松开。
“欧巴,我藏好了。”妹妹又一次出现在他身边,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角,“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金珉奎低头看她。妹妹的身影开始像涂抹掉的水彩边缘,轻轻晕开。她的脸不再清晰,只剩下笑声在空气里转圈。他转头看向母亲,她还在灶台前,但始终没有回头。父亲在书房门后低声哼歌,但再也听不出是什么旋律。他突然意识到,从刚刚到现在,他一次也没真正看清他们的脸。
他伸出手,再次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对不起。哥哥现在要走了。”
妹妹没说话,只是抱住了他的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不是系统制造的牢笼,是他自己为自己搭建的,一个短暂逃离现实的出口。但那个现实还在等他,那个人还在叫他。他说不出话来,妹妹的脸依旧藏在他身侧的阴影中,看不清楚。
空气忽然坠落,时间断裂。
幻象碎裂之前,他听见了全圆佑的声音。
“……我在这儿。”
13.
夫胜宽站在原地,仍举着手枪。金珉奎睁开眼的瞬间,他只是微微抬高了眉,沉默了几秒,喉结轻微上下动了动,嘴角像是勾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
“……原来是这样。”他看了金珉奎一眼,又看了一眼全圆佑,喃喃道,语气并无惊讶,更像是低声确认了某个答案。下一秒,他动作从腰后抽出一个小圆筒,扔向地面。白雾瞬间炸开,遮住了两人之间的空间。浓雾中听见风声翻涌,还有布料擦过地板的细响。
全圆佑立刻冲上前,半跪在金珉奎身边,伸手托住他的脸:“你还好吗?”
金珉奎眼神还未完全聚焦,眼中浮着雾气,呼吸短促却平稳。全圆佑一边轻声呼唤,一边仔细观察他瞳孔的反应,声音压得很低:“看着我。你在现实里,清醒了吗?”
金珉奎动了动唇,没有出声,只是缓缓点头。
啪——
啪——
啪。
浓雾还未完全散去,掌声自混沌中响起,节奏缓慢,从容笃定。舞台后方的阴影中,一个人慢慢走了出来。瘦削的身形从红光与黑暗的交界线中穿行而出,穿着剪裁考究的黑色风衣,衣摆随着脚步轻微晃动。
聚光灯落下时,终于照清了他的脸。半长的黑发轻轻垂在额前,发尾在耳侧凌乱微翘,遮住了半边面孔。他微微低着头,那张脸的轮廓被灯光切割出清晰的线条。嘴角带着一丝不甚明显却不容忽视的微笑,狡黠的、宛如看透一切将人玩弄于股掌的笑意。
男人停在舞台正前方,没有走近,却在原地抬手,做出了一个极为正式的绅士礼,双手在身前交叠,腰身弯得恰到好处,头微偏,动作优雅得近乎夸张。仿佛此刻不是在废墟中面对两个追查者,而是在为一场刚刚结束的独角戏落帷。
他缓缓起身,抬起头,目光穿透雾气,看向台下的两人。“初次见面,我是尹净汉。”
全圆佑下意识地站起身,拔枪,动作干净利落,指向前方那个站在聚光灯下的人影:“尹净汉,你被逮捕了。”
对方却仿佛听见了一句玩笑话,缓缓抬起双手,手肘自然弯曲,掌心朝外,做出一个柔和的投降姿势。他的嘴角仍挂着那道似笑非笑的弧线,黑发垂落在眼前,半遮着难以辨识情绪的眼神。
“噢?我的罪名是什么?黑客,煽动,还是说出真相?”他语调上扬了一点,侧过脸,看向坐在地上的金珉奎。“满意吗,我给你的礼物?”他说,语气温和亲切,“那本来就是你应得的人生。”
他停顿了一秒,再次看向圆佑,“如果你能搞明白,是谁夺走了它,那么现在,你的枪口就不该指着我。”
空气凝滞不前,全圆佑仍举着枪,指扣扳机,眼神绷紧。金珉奎沉默地坐着,没有动作。这时,远处有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每一步都极清晰。他们齐齐抬头,灯光缓缓移过去。
洪知秀站在那里。他站得极稳,风衣垂落,袖口微卷。胸前仍佩着塔域核心的权限徽章,显示他至今依然是系统内的可信结构。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们两个。表情平静,眉目柔和,他的眼神没有质问,也没有怜悯,只是那种沉稳的观察。空气像被拉长,光线贴着他的侧脸,落下一道沉静的亮。
“……是你?”金珉奎第一个反应过来,站起身,眼神带着难以置信,“你是系统的核心技术负责人,你和他是一伙的?”
全圆佑没有接话,但眉头微蹙,目光迅速在他和尹净汉之间来回扫视。
“我没什么好反驳的。”洪知秀没有否认,语气平静得像是陈述一项工程进度:“我确实把模拟系统的深层数据转交给他。你们所看到的终端污染,是在那些结构上运作的。我认为……这是正确的事。”
尹净汉突然扑哧笑出声,在舞台边缘踱了几步,“真有意思,你们都找到了这里,却连一句‘为什么’都不肯问出口?难道你们真的以为,我只是为了个人复仇,把你们两个引到这儿来演一出戏?”
“闭嘴。”金珉奎声音低了下来,强行压住情绪,“你不配替我们解释任何东西。”
尹净汉却没听见似的,自顾自继续:“是,我干扰了终端,污染了一些区域。那是为了——”
他顿了顿,表情带上一丝嘲讽,“那些沉浸模拟中永远醒不过来的人。那些塔方早就定义为‘无法修复’的个体。他们不再被看作人,只是系统负担,是等待静默销号的数据残留。我只是唤醒他们而已,哪怕过程不那么温和。”
全圆佑忽然想到什么,定定望着尹净汉,声音低而急促:“……我两年前的失控,难道,也是你搞的鬼?”
尹净汉停住,表情带着真切的困惑。“我吗?啊——你说那件事……呵、如果我真有能力操控一个特级哨兵杀人……”他耸了耸肩,“还需要绕这么多圈子吗?”
金珉奎咬紧牙,语气压着怒意,不愿面对心底某个猜测,“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尹净汉没有立刻回答,依旧在舞台边缘徘徊,聚光灯只照住他半边脸。“你们记得李知勋吧?”
“高塔的缔造者,伟大的工程师,‘在病重之际,主动请求将意识上传,为人类留下最后的遗产’,这是你们被灌输的版本。”他停顿了下。“但实际上,李知勋发现自己被骗了。”
“系统在设计完成之前,已经被决策层改变了底层指令。他所设想的,是一个‘由人支配、辅助人类选择的智能中枢’。但他们——那些真正的决策者,将系统改造成了,全面控制,覆盖、监控、等级压制、沉浸沉默。”
“他想终止它。亲手销毁。但他没能来得及。”他转头,看向金珉奎与全圆佑。“他没有病重,他没有请愿。他只是‘知道得太多’了。”
“你说得像真的一样,”金珉奎站起身,“你要我们质疑系统,至少拿出证据来。”
尹净汉低头看了看表,确认了某个时间点,抬起头时嘴角那抹淡笑已经褪去。“我其实很想慢慢跟你们聊,但时间不多了。”
他手一动,从大衣内侧抽出什么东西,细小的金属体,大小同指节,在灯光下晃了一下光。“这能打开‘你们现在无权读取’的那部分档案。”
他轻轻一抛,金属体精准地落在全圆佑圆佑掌心。
下一秒,上方忽然“轰”的炸开一声巨响,整座剧场剧烈。圆形二层边缘忽然炸开,钢结构崩断的声音尖锐刺耳,碎片带着火光坠落,砸向剧院中央。
“快走!”全圆佑喊出声。
他们刚转身,又一处爆炸点在舞台侧方引爆,巨大的热浪从后方向前推来,像无形的手把整个空间掀翻。浓烟与瓦砾混杂着灯光往下坠。金珉奎脚下一滑,被全圆佑用扯住,两人踉跄穿过观众席废墟,跌进通往后区的通道口。
“他要把整栋剧场炸掉。”金珉奎咬牙说。
“闭嘴,我们得先活着离开。”全圆佑拖着他往前,同时转身用枪击碎紧锁的门。烟尘顺着身后追来,爆炸一环接一环逼近他们脚边。狭窄的通道像吞吐火焰的喉管,两人几次被震波逼得跌倒,全圆佑侧腰被飞出的金属划出一道长伤口,鲜血沿着衣料蜿蜒而下。
冲出最后一道门时,整座塔楼像在背后坍塌。火光从半空砸落,卷起的烟尘涌过地面,带来灼热的风。他们跌倒在外层废墟边缘,滚落几米才停下。金珉奎撑起身,呼吸沉重,肩膀抽动。全圆佑也跪倒在他旁边,额角在流血。
他们同时抬头,谁都没有说话,呼吸错乱。视线相撞的刹那,看到火光映在瞳仁里,跳动着明灭不定的颜色。
金珉奎往前靠了一点,全圆佑没有退。两人靠得很近,近到能仿佛能感受到对方胸腔里的心跳撞击肋骨的震动。风带着灰烬从身后掠过,火焰把夜色照得宛若黎明。
然后他们吻上去,只是静静贴近,汗水与灰烬混杂,唇贴着唇,呼吸交叠,温度一点点贴合。远处是塌陷的塔楼与未熄的爆炸。他们闭着眼,在废墟前拥吻,没有语言,没有解释。
只是此刻,他们还活着,还在对方眼前。
【系统内部记录残段·未归档】
编号:#WX-1203-XW-Beta.07
监控节点:模型部·AI子中枢(Woozi)夜间自检记录
【系统提示】:
子中枢Woozi检测到一条未备案的旧格式语音记录片段,来源时间戳超出许可存档范围。
正在进行自动屏蔽——
屏蔽失败。转入低频并行通道记录。
以下内容仅限内部自动归档,不予上报。
(静音三秒)
[男声|录音质量:失真]
“……你知道他们是不会停下的,对吧。”
“我当时想,如果我自己终止它,也许他们就不会继续往前走了。”
“可惜系统一旦成形,就不再归属于设计者。”
“它会自动寻找更高效的路径。”
(数秒空白)
“如果他们真的走到那一步……”
“那说明我们失败了。”
(音频终止。回归静默。)
【系统自动标记】:
该语音片段疑似来源于早期高权限使用者“Lee Jihoon”。
因缺失原始文件路径与存储结构,不可确认其合法性。
记录结束。
Chapter Text
14.
也许他该养只猫。哪怕管理条例规定不允许饲养任何私人物种,他也可以去偷偷申请一只记录型仿生猫,只要设置成静音模式,应该不会被发现。仿生猫不掉毛,不乱跑,还会在你盯着天花板发呆的时候,把爪子放到你手上,假装自己需要被安慰。全圆佑看着那面空白的墙壁发了会呆,脑中已经模拟出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样子。他甚至想着可以给它取个名字,最好是那种干脆简洁,只用嘴唇挤压一下空气就可以唤出的名字。
这已经是他在这个房间里的第三天,他一动不动地靠坐在床头,墙壁雪白、天花板干净、连床单都整整齐齐,就像他从未在这里生活过。这是他生存的方式,将存在过的痕迹尽可能抹去,也就没有人会真的注意到他。
“嗒、嗒、嗒”,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不同于先前几次被传唤的不客气的风格,倒是多了丝试探的轻柔。估计还是调查人员来找他谈话,出于服从命令的本能,全圆佑马上应了声,正打算起身,那扇门却先从外面打开了。
看到来人的瞬间,全圆佑瞳孔放大,嘴唇抿紧,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鼓动,胸膛里生出种类似雀跃的心情。这是三天来他第一次见到金珉奎。
“怎么表情跟见到鬼似的?”金珉奎绽开笑容,侧身进屋,又把门反锁,作为上级他有权限在私下谈话时开启全圆佑房间的密锁,“真以为我死了?”
全圆佑不是没考虑过这个可能。那天的爆炸发生得太突然,区域又处于信号遮断状态,他们随身设备没能留下完整记录。事后他们被分别关押、单独审问,一遍遍复述事发经过,回答每一个细节。这是个典型的囚徒困境,逼迫他们各自交代对方的立场与可能的违规行为,以此找出漏洞、定责甚至归罪。
“你还好吗?”金珉奎盘腿坐在地上,抬着下巴与靠墙坐在床上的全圆佑对视。
没有任何通讯的几天里,全圆佑始终不确定,会不会哪句无意间泄露的信息,被人截出来、夸大处理,成为了金珉奎回不来的理由。如果其中任何一方说漏了嘴,他们现在就不可能还能见到彼此。三天的沉默,是一次无声的共同抵抗,也是彼此确认的信任测试。
他看着金珉奎那张还带着点疲惫,却一如既往从容的脸,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高压气泡里的紧张终于找到了出口。
“当然,跟两年前相比只是小打小闹。”全圆佑开口的声音仍然嘶哑,“……你呢?”
“我……”金珉奎有些难以启齿,他学着全圆佑的样子,蜷起双腿环抱膝盖,以此求得点安全感,“我总会想起那天的幻象。之前接入污染终端,看到的都是曾经遭受过的痛苦、孤独的闪回,只要撑过去就好了。可这回,是我从未经历过的。家人的关爱,柔和的空气,音乐、香气、怀抱,跟现实相比显得太真实、太美好了……我清楚自己不可能奢求那种温暖,但我害怕,自己会不会……也参与了毁掉这样的人生。”
“金珉奎,如果——尹净汉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你打算怎么办?”全圆佑试探着开口,身子往前蹭了蹭,坐到床边,小腿垂下去,“你是我的协调者,我会服从你的决定。”
“说实话,我不知道。”
空气短暂凝滞了一下。
全圆佑没有再追问,他顺着金珉奎地视线看下去,落在自己的脚腕上。没有医疗部的处理,也没接受任何时候促进愈合的药剂,伤口虽已结痂,但周围攀附着一片狰狞的淤青,紫色扩散开,推出黄绿色不规则的余晕。
“很疼吧?”
“我习惯了。”全圆佑想遮住伤处,可同时他又希望被金珉奎看见。衣服下面还有更多的伤痕,新的旧的,叠在一起。他稍微挪动身体,脚掌贴上冰凉的地面,裤子蹭上去一点,挂着几道划痕的小腿跟着露出来。
没人提起那个吻。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不安稳。他听见金珉奎低声说:“靠过来一点。”
全圆佑轻轻一震,他抬头对上那双眼睛。金珉奎声音太近,也太轻了,几乎让人误以为要说的是什么别的事。他慢慢挪动身体,小心翼翼走在某种隐形的边界线上,直到他坐到地板,离金珉奎近得只剩一臂之距。
对方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然后问道:“那个东西,你还留着吧?”
全圆佑一愣,心底某个地方微微垂落。他没表露什么,只是低下头,伸手从床下暗格里摸出那支金属棒。“我藏得很好。”
金珉奎接过它,轻轻转了两圈:“我就知道你会。”
他从外套内侧拉链口袋里摸出一台黑色的小型读取器,边角磨损得很严重,看起来是某种早就被淘汰的设备。他没解释,只是熟练地按开装置后盖,将存储棒末端插入。
“这应该是违禁物吧?”全圆佑低声问。
“藏在物资箱里,很早以前的型号,不会被现在的感应门识别。”金珉奎看着读取器自检,“小时候在高塔训练时,我们就用这种移动存储端和读取器学习,这些东西原本该在迭代时全部销毁,我觉得哪天可能会用上,就偷偷留了一套。”
屏幕亮了,蓝色的主页,没有启动程序、没有身份验证,连启动动画都没有。加载数秒后,一张图像静静地跳了出来,占据了整个屏幕。
那是一张高塔结构的平面图。他们第一眼就能辨认出这是第六层,能源调控、环境净化、系统内核连接都集中在这一层。是“最不可擅自进入”的区域之一,也是任何系统执行者都无法获得完全路径权限的禁区。
但在图的右下角,有一块不在现有塔图标注中的区域,它被一圈暗红色的线框出来,结构极其简单,没有门号、没有流通管线,像是一块被人为剥离的信息死区。
“好奇怪,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房间……”金珉奎的声音几乎是喃喃。
全圆佑看向那条小得几乎无法注意到的通路标记,一道只有系统后台工程图才会显示的细线,蜿蜒穿过两个能控管辖区,指向那片无名区域。
“它不在权限图上,也不在巡逻记录里。”
沉默片刻,全圆佑转头看向对方,轻声问:“我们要去看看吗?”
金珉奎没有立刻回答,他紧锁眉头,盯着屏幕上那块封闭的区域,眼神逐渐坚定。“如果尹净汉留给我们的就是这个,那我们没得选。”
15.
他们按照图纸绕过了三道巡逻线,深夜在低峰运维时段行动。通往目标区域的路径看似毫无异常,只是第六层一段能控墙延伸的尽头,所有通行台账都显示那是一处封闭区,无出入口,也无设备维护记录。
金珉奎停下脚步,“我平时常经过这附近,应该只有一整面封死的壁体才对。”
全圆佑已经贴近那堵墙。他低头检查地板边缘的材质接缝,又抬手在墙面不同位置敲了敲,沿着敲到第六声时,声音突然泄露些许空洞。
“这里。”他蹲下身,指甲勾开一块极细的金属边角,一枚微型指纹读取器嵌在接缝之中,几乎无法被肉眼发现。
“这不是塔的制式。”金珉奎俯下身,“这是离线授权装置。”
“也就是说,”全圆佑接过话,“它不接入权限,系统甚至不知道这扇门的存在。”
金珉奎迟疑了一瞬,把自己的拇指贴了上去。滴的一声轻响,与其说是认证声,更像某种私人设备的启动提示。墙体轻微震动后,从中间滑开一道暗门。门后是狭长的走廊,墙壁和塔内通用结构不同,是旧型科研层的设计。走廊末端,旧式推拉门掩着,没有感应。
室内很安静,备用照明昏黄而不稳定。靠墙的一面是大型维生舱,玻璃表面贴满感应贴片与冷凝引线,营养液中泡着人形的生物,只是他的状态看起来太奇怪了,需要花点时间才能判断那就是人类。看清那个人容貌的瞬间,他们同时震惊地屏住呼吸。
李知勋。
他的头发被剃光,颅顶到耳后的皮肤贴着六枚金属导片,发出缓慢的微光。呼吸机从颈侧插入气道,随着吸吐动作微微起伏。身体被悬浮液托起,胸口、腹侧、四肢分别接入多组营养管道与监控针头,像一台人形机器维持着自身运行。
他不是死了,也不算活着。只是被保留在一个不公开承认存在的位置,用某种几乎不被使用的技术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命征象”。
控制台突然亮起,不是他们触发的,而是这间房间自主响应访客身份的机制。屏幕没有闪动,没有加载,只是安静地打印出第一行字:
「你们终于来了。」
「我知道你们会找到这里。」
「这里没有系统记录。」
「所以我才能以‘李知勋’的身份跟你们说话。」
全圆佑一步一步靠近,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进去般定定地盯着那行文字。
「我是WOOZI。」
「我也是他。」
「我活在你们信任的系统里。」
「但我也曾是人类之一。」
金珉奎站在门口,看看维生舱,再转向一行行吐出文字的屏幕,仍然难以置信搞不明白状况。
“什么意思?”全圆佑低声开口,语调却有些发紧,“那次我问你,李知勋的意识是不是还存在,你说‘你和他完全不同’。现在你又声称,自己是李知勋?”
屏幕没有立刻回应,沉默着不做辩解。
金珉奎却一怔,突然反应过来什么:“AI不能撒谎。”他看向维生舱,嘴唇微微颤抖,“不是AI和人类意识共存,也不是算法模拟。从来就没有‘WOOZI’这个AI程序……从一开始就是你,一直都是你。”
房间沉寂了几秒,屏幕又亮了一行字:
「我骗过你,是的。」
「我害怕你们承受不了太早的真相。」
「更害怕你们因此再也无法相信系统,而那时你们还没有准备好。」
「我只能等待一个,‘你们选择质疑’的时刻。」
金珉奎用指腹抹了抹掌心的汗,然后慢慢抬头,望着那具被管线缠绕的身体,良久,低声道:“所以,你……是人类?”
「那取决于你们如何定义‘人类’。」
「你们认识的是系统中的我,而我真正的意识……是被留下的那部分。」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还活着,但我仍然思考,仍然拥有感官。」
全圆佑盯着那具躺在舱里的身体,神情僵硬,声音几乎是沙哑地挤出来:“你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存在?”
「能。」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我的神经系统仍被部分模拟,还是因为记忆残片未曾断裂。但我确实感受到寒冷、灌注药液的刺痛、偶尔的沉重噪音。」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没有真正离开过。」
不带情绪的文字让金珉奎手脚发凉。最近发生了太多事,他脑子里挤满了疑问和困惑,但有一件事他很确定,那就是没有谁该遭到这样的对待。他想起那个被关闭的训练场通道口,那个李知勋被通报死亡,、彻底消失在高塔公开记录中的日子。那时他才刚正式在塔域担任职务,还不明白“失联”意味着什么。现在他明白了,被囚禁、被利用、被迫保持活着,只为替整个系统燃烧完人类最后一段意识资源。金珉奎吸了一口气,问出一句压在胸口的话:“那你为什么没有呼救?”
屏幕停顿了数秒,好似李知勋隐忍着难以开口:
「因为我不知道谁愿意听见。」
「直到你们开始追踪那个数据,沉默地隐瞒了真相,没有向系统报告。」
「我才确认,或许你们愿意知道——我是谁。」
那一瞬间,房间里只剩下维生舱里液体细微的晃动声,仿佛整栋塔都陷入了静止。
“为什么是我们?”
「因为此刻你们看到我,没有第一时间按下上报键。」
「因为你们的目光里,有迟疑,也有悲伤。」
「那是人类才会有的反应,而不仅仅是执行系统任务的执行者。」
全圆佑紧紧捏着拳头,轻声问:“你现在……还痛吗?”
屏幕静默许久,然后吐出一句话:
「疼痛从未中断过。」
「它提醒我,我还没有被遗忘。」
「但今天之后,也许,我可以开始准备……结束了。」
话音落下时,维生舱右侧的面板轻轻弹开,一枚质感朴素的小型信息端滑出半截,停在凹槽边缘。金珉奎走上前接过那枚端口,是旧时代的仿生读写模块,塔内已经废除,但兼容性极强。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它收入衣襟。
屏幕上再次亮起一行字:
「它记录着我的结构,但也许……也能为你们解开更多不该被删掉的事。
16.
他们离开高塔的时候天还没黑,系统记录里是“休整出行”。通往沉降层外围的交通带封了几段,崔胜澈给的坐标在未归档区域的边缘。那是系统几乎放弃监管的地方,霓虹色屏幕褪色之后裸露出旧金属的钝灰,空气里飘着焊接和化学制品的气味。这里没有投影覆盖的地带,没有广告、没有播报,只有稀疏的路灯,时亮时灭,像坏掉的神经。街角的商贩在用废旧芯片和仿生骨架交换燃料,有人躺在阴影里调试被禁用的终端,还有孩子光脚穿梭在各类改造设备之间。
他们换了三种交通工具,在一段人工植被和旧排液渠之间穿行,终于在昏黄灯光下看到那栋楼。外壳是玻璃和碳钢的混合结构,部分区域坍塌,能看见支撑骨架裸露在外。
楼下的入口是个破旧的门面,里面坐着几个人,不只是摊贩还是看门的。他们没多问,只在听见“崔老板介绍”的时候相互看了一眼,点头示意他们上去。
文俊辉住在四楼,一个被临时隔断的空间里。他开门的时候像是刚醒,披着一件沾油的工装。
“你们是高塔的人?”他眯着眼看他们,语气没带敌意,只有一丝试探。
“以前是。”金珉奎答得模糊,“现在只是需要你一点技术上的帮助。”
“塔上会缺技术?”他自嘲地笑了下,招招手领他们进堆满废旧仿生设备和芯片的工作室,“说吧,你们要我解哪类锁。”
他们没有说明来历,只把那个读取器交到他手上。文俊辉把它接入,眼神一顿。他看到的不是常规结构数据,而是被人为删除过的中枢地图,里面的路径有逻辑,但不符当前任何版本的结构。他没开口,只是默默调出隐藏层。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他轻声问。
“我们只知道,它在官方结构图里被抹掉了。”金圆佑说,“而现在有人还在那里。”
文俊辉没再问,他关掉投影,把数据转存进一块独立芯片,语气平淡。“我可以试一下,但你们知道我不想卷进高塔的事。”
“不会牵扯你。”金珉奎说,“这只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等待的过程中,他们无所事事地环绕这个显得杂乱的空间。这里除了文俊辉,还有另一个人。他坐在靠近工具台的矮凳上,背后是微弱的冷光,柔和地勾出肩颈的线条。浅金色的头发软塌塌地垂在额前,几缕贴着眼角,看起来像是刚洗过还未完全干透。他身形偏瘦,姿势却不是系统训练出的标准坐姿,而是略微蜷缩、带着一点防备又不自觉地显得安静。
那张脸干净、对称,眼神有种不确定的温和。皮肤不是完全拟真的材质,透着些许透明感,像静止在低温液体中的某种仿生质层。并非人类,却又像是极努力地在模仿“安静的人类”。
“他是我这儿的‘老设备’,”文俊辉走过去,拍拍那人的肩,“早期高塔还允许全类人拟型仿生人流通的时候生产的,编号DK-010。”
“李硕珉。”仿生人抬起头看他们,语气平稳:“我叫李硕珉。”
金珉奎皱了下眉,狐疑地上下打量一番。
“他不归系统控了,”文俊辉语调一如既往地散漫,“我帮他关掉了一部分限制结构,现在……有点怪。”
“怎么个怪法?”
“怪的意思是,他会多愁善感。”文俊辉像在打趣,“会发呆,会沉默,有时候说他‘感受到悲伤’。”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李硕珉补了一句,“我问文俊辉,自己是不是哪里出故障了,为什么会觉得‘难过’?”
“他说……不是故障,是我被做成了‘人’的样子。然后我就开始想,为什么创造我的人,会把这种感觉也留给我?”他转头看着他们,眼神平静却含着一丝酸涩:“如果只是工具,为什么还要让我拥有悲伤?”
空气静默了一瞬。金珉奎从怀里取出小型分析模块,接入文俊辉那套高兼容接口主机,“我们想让你看看这段终端结构,结构很老,系统内的读取器无法解释。”
文俊辉接过,看了几眼,眉头却皱了起来。“这类神经映射,我只见过一次,是旧型的核心辅助接口。”他转头看李硕珉,“你当年是不是接触过哨兵端信号?来帮我看下吧。”
李硕珉走近,将指尖贴在侧面的读取槽上,犹豫了一瞬,才连入接口。屏幕上浮现碎片化的残留信号,大多为时间失效的协议码与断层数据。系统标注它们为“已清除数据”,但仍有少量未被擦除的接口标签,像潜伏很久的旧影子,在某个匹配命令触发下忽然被唤醒。
忽然,一段被标记为“境外任务缓存”的语块弹出。
“……这不是我主动调出来的。”李硕珉轻声说,“它是从我旧接口内部读取出来的。”
他顿了顿,盯着屏幕上闪出的字符和视频缩影。“我、我当年曾在那个区域待过。只是一段很短的辅助任务,我没见过什么特别的东西……但可能是当时任务接入后,残留了一些未彻底清除的链。”
视频开始自动解码,极短的段落。灰尘中,有人在奔跑;白色识别衣;身影模糊的护送线;接着是一组系统标注为“诱导式触发”的指令链。全圆佑站在原地没动,瞳孔却迅速收缩,身体先于意识回忆起了什么。
“……这段不是从我携带的终端发出的。”李硕珉抬起眼,“是从高塔某个系统节点,强制注入的。”
“什么意思?”金珉奎声音发沉。
李硕珉看向他,神色罕见地复杂:“你们的系统……有人在绕过意识过滤,直接用诱导式的精神回响频段触发杀伤性反应。”
全圆佑像是听见了什么,又或者那声音从未远去。风声,尖锐而平稳地切割在耳边,仿佛回到只剩下命令和执行的空间。紧接着,是清脆的铃声。刺穿骨髓的清脆频率,如无形的刀,从脑干切入。
他的肩膀一颤,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前倾去,膝盖猛地跪上地板,双手撑地,喉咙深处开始翻搅。他吐不出来,只能沙哑、粗重地倒抽气,像是失控的机器排气故障一样,混杂着干呕。他想开口,却无法完整地说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不是我……”他低声喃喃,身体像风里一块碎片。他忽然站起身,踉跄几步,想逃离这个房间,逃离这些真相。
金珉奎大步上前,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力道不是压制,而是坚定得近乎哀伤的保护。
全圆佑激烈地挣扎起来,手肘顶住他的臂膀,试图摆脱透不过气的包围。可金珉奎硬是不松手,胸膛抵在后背,像巨大的、包容的茧。慢慢的,全圆佑停了下来,身体还在颤抖。他的呼吸不规律地打在金珉奎手臂上,像受伤的困兽,沉默却无法掩饰痛苦。
“我杀了他们。”一字一顿,从嗓子里碾碎了挤出来。“他们相信我。他们知道我是哨兵,是来保护他们的。他们没设防……我……”
金珉奎没说话,只将下巴搁在全圆佑肩头,温柔地贴着他的耳朵。
“我没有疯掉,没有失控。”他声音嘶哑而发颤。“是他们……把我变成了发狂的怪物。”
李硕珉站在一边,神情复杂却克制,目光含着悲怆,低声说:“他们需要处理掉有不同声音的人,偏偏……你是那个被选中的武器。”
他们从昏黄灯光下走出,脚下是积水与混泥掺杂的石板。空气像旧布料一样湿重,毫无预兆的雨滴洒了下来,不是冷却凝露,而是久违的、真正的雨。
全圆佑抬头,看着水珠在破损穹顶上连成线,落在金珉奎额前。他没有说话,脸上反而浮出一种混杂迷茫的轻松。
“我没带伞。”金珉奎站在雨里,语气平常得几乎带着丝愉悦。
“……被淋湿的话感觉很烦。”全圆佑嘟囔,明明他是可以穿越火力区的作战体,却对这点雨露表现出不合时宜的抗拒。
金珉奎看着他,琢磨这句话背后的意义,半晌才开口,声音轻得只是柔柔搔过耳廓:“那今晚别回去了。”
【指令输出记录|高权限通道 ∙ 未注册日志 ∙ 清除倒计时前残留缓存片段】
来源设备:核心评估节点 ∙ S_Tau.06
记录编号:TΔ-17-clearance
访问者身份:███(已擦除)
任务标签:DISSENT-SCRUB-B
状态:已执行
———
「执行环境部署完成,护送小组已进入中性缓冲段。」
「对象群体含三名伦理研究会前任成员,已达预清除等级。将通过‘失控哨兵杀伤’处理。」
「诱导点植入阶段成功。S09-E(全圆佑)接受初始环境干扰,尚未意识反常。」
「诱发信号将通过其直属上级(ID:Δ.A03)植入,引导至视觉刺激与条件性反应通路。」
[第43秒]
「Δ.A03 启动行为异常。攻击志愿者个体 F-23。场面激化,符合诱发阈值预期。」
[第57秒]
「S09-E 开始进入失衡区段。接收干扰成功,精神信标开始震荡。」
「枪械解锁,目标误判反应开始。」
[第61-78秒]
「S09-E 开始清除行动,已执行3名目标个体,全部为‘需消除’人员。」
「命令未公开下达,录像未接入系统主控,事件将被归档为‘精神失控杀戮’。」
「无人反抗,计划未出现偏移。」
[第85秒]
「反应略迟钝,目标出现迟滞状态。情绪扰动增幅意外,记录为后续评估变量。」
任务总结:
→ 清除完成,信号植入有效。
→ S09-E可后续处理为“偶发性精神异常”,进入受控观察清单。
→ 对象A03安排为“伤亡风险”处理,以防溯源。
[外部观察记录:无旁支记录介入。系统默认未追溯]
任务标注结果:预警消除成功,秩序恢复 → Done.
【自动销毁倒计时:00:00:13】
Chapter Text
(七)
17.
全圆佑是被雨声吵醒的,密集的雨点打在塑造窗檐,闷沉的回响声很大,却神奇地令人心安。他记不起上次这样睁开眼,看到的不是压抑的白墙,听见的不是系统的自动提示音,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后腰仍然酸痛得厉害,脑袋蹭了蹭转个方向,看到躺在身边的罪魁祸首。
金珉奎还没有醒,胳膊搭在他腰上,枕头把右半边脸压得有些变形,嘴角挤出不自然的弧度,眉头却仍旧好看地皱着,睫毛轻颤,仿佛在和梦里的人争执不休。全圆佑的视线往上移,划过高挺的鼻梁,半张的嘴唇,像是雕刻出来的轮廓,却因此刻这副睡相失了锋芒。他忍不住想,如果现在有人拍下照片传到系统终端,标签大概是“睡眠期间面部肌肉失控范例”。
想到这儿,全圆佑无声地笑了一下。他本该移开目光的。在塔环统合体的秩序下,为了维系出生率,性早已被制度合理化为“功能性释放”;连接是允许的,快/感是允许的,只有情感是危险的,是系统无法干预和量化的变量。
昨晚发生的事,在系统眼里,大概只是一场平衡压力的交合程序。没有偏差,也没有异常。
可他现在看着金珉奎,只觉得胸腔像被雨声敲了一下,让他甚至感到一丝痛楚。
“金珉奎,起床了。”全圆佑开口的瞬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又迅速生出陌生的羞耻感,没好气地捶了下金珉奎的肩膀。
“唔,再睡一会儿,我这几天都没办法睡觉......”金珉奎连眼睛都没睁,嘟嘟囔囔地说。
全圆佑清楚,被高塔隔离审讯的那几天,金珉奎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即使是协作搭档,协调者也被认定为执行者的决策上级,出了这种岔子,监察官会迫使他在刺目的直照下炙烤逼问——没有崩溃已经证明他精神足够强大。他叹了口气,力道放轻,又推了推,“我们已经超出高塔的出行时间限制了,珉奎呀。”
话音刚落,金珉奎便沉默地睁开眼睛,神色复杂。“……现在回去,然后呢?”
“我说过,你是我的协调者,我会服从你的决策。”全圆佑顿了顿,“我相信你的决定。”
金珉奎清了清嗓子,半坐起来:“如果只是之前尹净汉和其他反塔者揭露的那些内容,高塔为了维系权力,建立秩序而通过森严系统制度管理塔环,我还能作为中心枢纽成员保持中立,理解他们的逻辑。但如今情况完全不同了……将做出极大贡献的李知勋抹杀,又强行利用他的大脑运作系统,还控制你的意识、残忍杀害持异意见者,最后让你来背负罪名……这些,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反人类行为。”
“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大概也有许多类似的事情发生吧。”全圆佑垂下眸子,低声道。
金珉奎没有接话,只是盯着窗外的雨,过了很久才低声道:“所以我们得做点什么。”
全圆佑看向他,等他说下去。
“我以前总觉得……系统虽然残酷,但至少能维持一个整体的秩序,可现在这个秩序,是用人命堆出来的。”他顿了顿,他转过头与全圆佑对视,“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那接下来被抹去的,也许就是我们。”
“不是也许,”全圆佑说,“是迟早。”
金珉奎静静地看着窗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膝盖,计算着某种冲动,“系统是靠不断清除异常来维持稳定的,如果我们不让它出错,它就永远不会停。”
“让它出错?你是指毁掉它?”全圆佑微妙地眯起双眼。
“倒不见得那么极端,”金珉奎的语气沉着得出奇,“但我们可以找到漏洞,让系统、高塔和元老会承认,有些东西它们控制不了。”
“比如我们?”
“比如我们,或者某些程序无法预判的决定。”金珉奎声音低得只够两人听见。“我想让它输一次。”
话落下后,空气凝滞了半拍,整个房间也被这句话挤压一瞬。雨打在窗上的声音如同鼓点,刻意逼他们往下说出谁也不敢触碰的内容。
“那等以后呢?”过了一会儿,金珉奎的声音低下来,眼角还带着刚醒的慵懒,“等以后,塔垮了,系统没了,元老会也被送进法庭了……”
“你想干什么?去做当个建筑工人吗?”全圆佑没抬头,只是轻声问。
“嗯……我想搭一栋房子。”金珉奎像真在认真思考,“在边界那里,别太高,不用什么预设材料,就是原始建材,自己一点点搭的。窗户要大,门口种点能开花的植物。”
“听起来很不实用。”全圆佑嘴角轻轻动了一下。
“还有,想养只狗。”金珉奎继续说,语气带着一点自我调侃的坚定,“大狗,毛绒绒的那种,能看家,也能逼着你出门走几公里。”
“我们不是已经有饭粒了吗?”
“饭粒那种不算。”
“那我不管了,反正我要养猫。”全圆佑靠回枕头,懒懒地说,“小一点的,能跳上灶台偷鱼吃的那种。”
“那它会欺负饭粒的。”
“那就让饭粒自己进化一下。”全圆佑闭上眼,“不是你自己说的,它学习能力比你还强。”
金珉奎笑了一下,没有反驳。他低头看着圆佑的侧脸,把这个画面刻进脑子里。“以后……真的能等到那么一天吗?”
全圆佑没睁眼,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如果不可能,我就不会让你说出这段话来。”
18.
他们原本以为,至少会有一道系统门锁拦在通道口,或是一条来自监察组的讯息请求他们说明出行动机。没有人准假,无任务授权,他们夜里离开塔区,又彻夜未归,在塔环通行规范中属于“未上报状态的擅自行动”。
然而识别器照常亮绿,塔内通道无人阻拦,连系统播报都仍在例行提示。刚步入中央主梯时,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从另一侧走廊靠近。
“你们怎么才回来?”权顺荣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迟到会议的统领在训话,“你们知道今天要开会,难道没看到事件通报?”
全圆佑下意识绷紧身体,回头看他,却对上对方眼中那一闪即逝的克制。
权顺荣没再继续追究,只是在转身前留下一句:“主环会议十分钟后开始,地点在中枢第八层。”
他们对视一眼,都没说话,脚步一前一后地跟上。
中枢第八层的会议厅总是冷得过分,无声的灯光从天顶落下,将整间空间压成一种近乎灰白的色调。屏幕亮着,投影已经开始播放最新的通报影像。有建筑爆裂的局部画面,但画面被裁切得极为精确,只能看见破碎的金属框架和升腾的尘灰,看不见尸体,也听不到惨叫。
发言者用的是塔环惯用的语言:“非结构性震荡”、“数据接口损毁”、“执行者通道污染”、“适配层延迟响应”。没有人提“炸弹”、“杀伤”、“死亡”或“尹净汉”。
在台下一排穿制式外套的高层干部中,全圆佑一眼就看见了洪知秀。他坐在建模部标识下的位置,神色如常,正翻看终端上的系统分析文件,就像是一个在例会中尽职尽责的技术人员,仿佛前几天潜入底层的那个人不是他,也从未和他们有过任何接触。
全圆佑的指节轻轻卷起,隐隐发白。金珉奎在身侧,神情未动,只是安静听着台上的宣告。
一位来自整合协调组的代表正站在中央,向元老会介绍下一步处理方针,说话时没有情绪波动,好似宣读天气简报:“近期多区域发生非法集结、非授权通道活动及能源节点异常中断,已明确影响系统稳定性,初步判定为高度组织性扰乱行为。为防止局部扰乱演变为结构性崩解,委员会一致通过以下响应方案——”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扫过会场,继续:
“一,全面激活适配层与沉降层之间的边界感应系统,关闭所有民用类通道,执行者以下人员出入需逐级备案批准。”
“二,对所有存在长期离线记录、指令响应延迟、通讯噪声波动的执行者个体,启动紧急行为重审程序,并依据模块完整性予以权限回收或归档隔离。”
“三,针对各地出现的身份不明个体及非法接入终端,执行‘即判即处’机制。一经发现,即地面清除,必要时可跳过预审流程,直达系统判定。”
他说这话的语气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插话的空隙。“为确保中心数据不受进一步波动干扰,各类系统干预请求将被暂缓响应,系统优先调度防御逻辑与内核保护。本次干扰等级暂列为β级,如波动范围持续扩大,不排除升格为α级的可能性。”
大屏幕上那幢被炸毁的大楼残骸依然定格在那里,画面下方被加上了冰冷的一行字:“区域震荡回收中”。
全圆佑站在原地,指尖微弱却尖利的寒意顺着背脊向上攀升。金珉奎的视线则一直落在洪知秀的脸上,那人仍专注地记录会议重点,偶尔赞同地点点头,神色平静得像个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老职员。
他忽然明白,这座塔从来不缺掩盖真相的方式。只是现在,他们不想再当那群视而不见的人了。
沉重压抑的会议结束,信息加密屏关闭,厅内光线也随之调暗。高层人员依次起身离席,脚步声有节奏地在地板上响起。全圆佑与金珉奎默默站在原位,等到最后一位元老通过识别门离开,才缓步准备退场。
走廊的灯光尚未亮起,他们才刚迈出一步,背后便响起不带感情的声音:“你们两个,等一下。”
回过头,权顺荣站在主通道尽头,身影被天花板延伸下来的冷光一分为二,表情难以揣测。他并没靠近,只是微微侧了侧头,下达简单的命令。“跟我来。”
走廊尽头的空间不大,是中枢层会议用的候补候审室,结构和灯光都极简,未配置记录设备。门关闭的声音格外清晰,像是某种讯号。
权顺荣背对他们,双手交叠在身前,过了几秒才开口。“昨晚你们在哪里?”
他没罗列他们具体违反的规定,而是不带主观视角的问题。这种措辞,反倒让二人不知如何应对。
全圆佑垂下眼,“未归权限记录你已经消除了,不是吗?”
金珉奎偏头快速看过去,眼睛微微怔大,对全圆佑直接把话挑开感到意外。
权顺荣没有回答,继续第二个问题:“你们在查什么?”他声音仍然不重,却不似刚才的冷静中立,语气里多了丝试探的意味。彼此都明白,这是在给他们机会,也在等某种确认。
金珉奎沉默片刻,终究先开了口。“如果我说,我们不是在调查某件事,而是在寻找某个人存在的证明,你会怎么回应?”
“……你要找谁?”
金珉奎直直看着他,轻声道:“你一直守护的那个人。”
“他还活着。”
“WOOZI就是李知勋。”
权顺荣终于转过身来,没有立刻回应,他站着不动,仿生身体完全静止,没有呼吸的细微起伏,目光在两人之间停了一瞬。“你们从哪里得到这个结论。”
“我没办法提供直接证据,他没法在系统运行的程序中现身。”金珉奎说,“但从他回应信息的方式,指令处理模型,语调,甚至判断优先级的偏向来看……都不是AI能构建出来的模型。更不是塔环能设计出来的副人格。”
“你应该不是完全没察觉到吧?只是你不愿意接受。”全圆佑小心地接上一句。
“够了。”权顺荣打断他,语气干脆。他看不出情绪起伏,只是再次背过身去,好似没有继续追问的兴趣,“我会重新审核你们当前的职能状态。在此之前,你们暂时不得离开高层区域。外部通讯权限中止,出入限制调整为主环第六至第十层。”
“没有具体裁决,系统不可以直接对我们实施惩戒手段。”全圆佑冷冷地说。
“不是系统决定,是我。”他顿了一下。“这是为了避免你们在未经确认前,被系统标记。”
“你要去做什么?”金珉奎打破焦灼的氛围。
权顺荣回答:“确认一件事。”
他说完便离开了,没有再看他们。门关上,房间恢复了静默。
19.
房间里没有窗和时钟,灯光保持着恒定亮度,温度设定在默认范围,连噪音都经过了精准过滤。他们坐着,没有交谈。
全圆佑检查过所有接口,权限被限制,无法访问外网,也无法发送任何主动通讯请求。金珉奎一开始还在试图联系主环通道,但几次失败后便停了下来。他们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权顺荣隔离了他们,但这种几乎算软禁的状态让局势变得更不确定,也更难判断。
金珉奎站起来,又走了一圈,在尽头的控制台前停下。“如果他是去确认我们说的事……理论上他现在应该已经看到了。”
全圆佑没有应声,他的注意力从刚才始终集中在房间一侧熄灭的投影墙上。他总觉得那面墙在极短时间内有过轻微电流流动的痕迹,虽然转瞬即逝。
接着,那道投影真的亮了。画面显现的是高塔从未授权接入的监控点。秘密的医疗区域,深层维生舱。一个昏暗的空间,只有仪器的信号灯还在闪动。中心是那具身体,插满导线,安静沉睡,没有动静。这不是系统开放的画面。
几秒后,屏幕上出现了一行简短的文本,不带署名:“如果他真的选择那样做,请帮帮他。”
画面随即熄灭,房间恢复安静。金珉奎站在原地,只低声说了一句:“准备好,他要有动作了。”
这句话之后,房间里的信号不易察觉地波动了一下,系统某部分出现了轻微响应。全圆佑缓缓坐直了身体,他侧头看了一眼金珉奎,对方没有动,也不出声。他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着。
权顺荣在李知勋的身体前停下,站了很久,没有伸手,也没有操作,显然对这个场景并不意外,只是安静地与这个沉睡十年的人共处那么一会儿。
监控声音很小,但他们看得出来,他嘴唇嚅动着说了些什么。下一秒,房间里的终端接口自行亮起,识别灯自动开启,紧接着,是高塔所有人都熟悉的声音。
WOOZI的语音模块启动了。
“荣。”
权顺荣猛的一怔,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空气中无形的一点。
“我还在。”
“但我不自由。”
权顺荣站了很久,仿佛被冰冻在原地。许久后,他声音低哑地开口:“你一直都在,为什么一直不让我知道?”
“基础程序不允许你说谎,告知真相只会将你置于危险的境地。”
权顺荣碰了碰维生系统边缘的导管,确认它是否供应着李知勋的呼吸,视线又落在李知勋随机器有节律轻微起伏的胸膛。“我以为我接任高塔统领,服从命令维系塔环的秩序,是在保护你……原来是你一直为了我忍耐。”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HOSHI啊。”李知勋的声音温柔响起。
“HOSHI……”全圆佑皱起眉。
“那是权顺荣刚被设计建造,还只是个简易AI程序时的名字。”金珉奎轻声解释。
他闭了闭眼,强压住某种下意识的冲动,然后伸出手,调出主维生装置的系统界面。画面上出现了密集的生命维持模块参数,最底端是一行红框警示的系统级操作选项。
【终止全维持程式】
【需统领权限 + 眼部识别】
【不可逆】
他站了几秒,输入权限,接受识别,确认完毕。
他没有犹豫太久,手指点在“确认终止”上。维生系统发出一声极短促的提示音,中央屏幕同步跳出操作反馈,生命体征模块开始自动收束。心电监测器原本稳定跳动,屏幕右上角还在持续显示脉搏曲线与心率数字。几秒后,节律开始变缓,数据波动变形。
“滴……滴……滴……”
终端确认同步浮现:
【神经响应中止】
【生物活性丧失】
【系统断联】
【目标生物状态终止】
然后,线条归于平直,心电监测拉成一声持续的长鸣:“嘀——”
没有波动,没有数字,整个监测面板只剩一条横线,静止在那里。房间灯光骤然熄灭,紧接着,红光在舱室角落亮起,刺耳的警报随之响起。系统内部级别的防御调度声跟在提示音后,层层叠叠地覆盖了整个空间。
【未经授权的核心权限操作已执行】
【指令冲突 / 中枢判定模块异常】
【联防系统即将启动——】
屏幕前,金珉奎猛然站起,脸色僵硬。全圆佑也站到了终端前,死死盯着那个还未熄灭的画面。
权顺荣站在原地,背对镜头,一动不动。警报持续,红光交错,塔环深层终于被触动,系统开始收拢裂口。金珉奎和全圆佑面色发白,死死盯着闪烁的屏幕,他们都明白,这一声长鸣之后,已知的现实将完全被颠覆。
【系统监控记录 · 附件 07-E】
记录编号:MP-C/1274
区段:准适配带 · 沉浸集群中心
时间标注:D07-142H / 李知勋·系统载体维生中止后 94秒
建筑用途:登记为“深层认知重建项目”专属使用;
状态:封闭式沉浸群体运行中,所有床体连入中央感知信号主轴,统一下发意识导流内容。
事件发生时,共14名个体处于沉浸状态。
【异常记录】系统载体维生中止
00:03 — 所有床体上方接口警示灯熄灭,控制信号中断
00:05 —三号、十号、十二号个体睁眼,并尝试起身;十二号个体在短时间内持续呼喊,录音内容为“谁在叫我”;随后意识崩溃,陷入昏迷。
00:07 — 八号仓个体抽搐,记录肌肉撕裂级震动,系统自动切断其呼吸同步模块;个体死亡,记录显示“中枢休克”
00:08 — 控制面板尝试恢复指令写入,失败;同步频段传输异常,系统强行降频处理。
00:10 — 六号仓个体试图拔除接口,现场系统未予允许;左臂失衡扭伤,系统标记“感知抗拒”。
00:13 — 十三号仓心率升至310bpm,系统读取为“情绪过热”,尝试注入沉静模块失败。
十秒后,系统手动停止其意识通路。当前状态:未恢复。
00:15 — 中央感知主轴重新上线,但部分感应节点显示信号噪声残留。
【后续处理记录】
高塔主系统默认处理如下:
死亡个体信息登记为“主动中断/躯体衰竭”;
所有惊醒与失衡个体记录归类为“沉浸紊乱综合征”;
事件归档标注为:“非结构性通信短暂干扰 / 已稳定”。
【备注】
系统建议不对外公开数据传输中断及精神失衡反应。
区域负责人已回填医疗事故报告,预计于48小时内完成记忆整理程序。
当前记录状态:不予上报
实际存档状态:内部冻结
权限等级:L9及以上访问
Chapter Text
20.
刺耳的警报声旋转着回荡,让人恍惚着分不清那声音到底来自屏幕中会议室的灯光一瞬间熄灭,又在短暂黑暗中恢复。顶壁的投影屏闪了两下,冻结在最后的监控画面上——那是权顺荣站在维生舱前的背影,红光未退,警报初起。
全圆佑猛然站起身,冲向舱门,试图拉开,却听见锁舌金属咬合的声音,下一秒,门板上浮出冰冷的白色系统字样:「权限封锁中,请稍候。」
“他终止了维生系统。”金珉奎站在他身后,下语气沉,嗓音发紧。“失去了生物载体的脑部支持,整个塔环统合体的系统逻辑都会出问题。权顺荣这种行为,对于高塔来说就是叛变。”
全圆佑回头看向金珉奎,沉思片刻后再次猛撞舱门,肩膀狠狠地砸在金属上,发出闷响。“我们得出去。”
“圆佑。”金珉奎上前一步,想拉住他,但全圆佑甩开了他的手。
果然,维生舱监控画面忽然闪动,画面被切断,取而代之的是塔内系统安全播报:「检测到异常指令来源,中央权限层正在回收… 维稳响应模块重启中……」
红色灯带从房间天花板四角点亮,伴随新的警报响起。比刚才更尖锐,更沉重,是某种底层防线被触发的提示音。电子提示更新为:「舱室已纳入封闭区级别管理,当前命令链断裂,进入系统级维稳待机。」
全圆佑盯着那行字片刻,再度抬手猛地砸了上去。金属纹面在他拳下震出低哑嗡鸣。他没说话,额角的青筋已然突起。警报声陡然升高,会议室的门纹路隐隐泛起光斑,更深一层的加密正在启动,与熟悉的WOOZI声音不同,机械的电子女声穿透系统主控回路:「统领权限冻结中……系统进入二级维稳流程,人员移动限制已更新。」
“即使他是统领,也撑不了多久,高塔的军队马上会将他逮捕。”金珉奎说。
“那我们更不能在这傻等着。”全圆佑举起拳头,狠狠砸向门中央,一拳一拳持续的凿击,指节破了皮,血溅在门板表层,红得刺眼。他们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行为,高强度的钢质门版甚至留不下一丝凹陷。
警报声逐渐减弱,看样子系统自上而下重新分配了封锁区优先级。舱内的红光却未熄,仍在墙壁反射出压抑的色温。全圆佑靠在门边,呼吸仍不稳。他的手掌压着刚才砸出的血迹,指节皮肤在微颤。
金珉奎站在他身侧,没有说话。他知道现在任何语言都无济于事,只沉默着抓起全圆佑的手检查一下,皮肉伤而已,全圆佑大概都感觉不到。
忽然,门板发出一声沉响,卡扣被从外部解锁。随之而来的是一道从缝隙中泄进来的光,走廊中尚未熄灭的应急照明。门缓缓打开,站在外面的人是洪知秀。他没穿执行装,只是最普通的内层制服,手里握着一台便携式中控终端,屏幕上光斑还未散去。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目光落在二人之间。
全圆佑立刻迈出一步,抓住门框死死抵住,低声问:“是谁让你来的?”
洪知秀没有回答,只将终端递过去,屏幕上是一张简略的通道图,画出被手动开放的路径,标注了隐蔽的出口。“这段通道五分钟后恢复封闭。”他说,语气平静得几乎听不出情绪,“再不走,你们会一起被标记。”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金珉奎迅速跟到走廊,怀疑地盯着他。
洪知秀停顿了一秒,眼眸轻颤后与他静静对视:“因为他不想你们死在这里。”
“你说的他……”全圆佑刚想再问,却被洪知秀抬手打断。
“你们还有四分钟。”他侧身让开,走廊尽头的灯光闪了两下。整条路线都在顺着塔的临时逻辑运行,那是系统崩溃边缘的混乱窗口,被故意制造出来的一段“失序”。
全圆佑被金珉奎拉着,跑出那道走廊前,最后回头看了洪知秀一眼,那双眼睛里看不出动摇,但有一种隐隐的疲惫。他没说话,只是点了下头,然后跟上金珉奎的脚步,冲进那段由崩溃与意志共同开启的通道。门在身后自动合拢,密闭的回音将他们的存在抹去,只剩脚步声在通道中迅速远去。
高塔下层通道比他们记忆中的更空旷。本应有仿生人运载装置、数据端搬运、中央服务岗的地方,现在大多空无一人。只有通风口间断地传来低频广播声,像是在自说自话地维护秩序。
全圆佑没说话,他一边走,一边不断确认周围路径与信号源。他的眼睛比金珉奎还要警觉,但金珉奎却是那个记得这里有谁、有什么声音、谁坐在哪个位置的人。
中央处理站那里仍有在岗的工作人员,他们看似执行日常任务,但神色中却透中不该出现在高塔中的慌乱。秩序被打破了,封闭在这个温室中的人没有做好准备面对真实的世界。刚上岗不久的年轻人盯着屏幕发呆,头发花白的则调试仪器时手在抖。四处都是低头疾走的人,但其中一个操作员发现了他们,和金珉奎对上眼。金珉奎内心一滞,但那人只是默默移开视线,低头继续操作。
“他们看到我们在逃了,为什么不阻止……”金珉奎喃喃道,跑在他前面的全圆佑没有听见。
再往前,四层通道口处,一台仿生接待机站在原地,眼底指示灯闪烁不定,好像等待接收命令。但系统频道仍未恢复,它就像一尊被丢弃的模型,孤立在塔底光影最薄弱的地方。
“他们全都……”全圆佑开口,声音却哽住了。
“……都还在执行程序。”金珉奎接上话,“包括人类。”
全圆佑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他们从最后的通道口离开时,广播忽然恢复了片刻,某个残留模块被重新接入。「……维稳第十一号命令执行中,请各单位……重申系统优先级……由新任统领候选人接管审核……」
广播断掉了,他们跑入塔外的阳光下,不再回头。
21.
穿过废墟的塌方通道时,天已经完全暗了。空气中残留着旧光反射带来的错觉,仿佛塔里落下的广播碎片仍在闪烁,可这里早已不在系统通信的覆盖范围。
“就是这里。”接应他们的引路人低语,他脸上蒙着一层旧滤面罩,声音带着回响,“他在里头等你们。”
被带入的是灰层边缘的一处结构残破的转接站,没有灯,全靠随身装置开启环境照明。空气中有沉积多年的冷凝尘粒,整个空间的时间好似被冻住。脚步声在管道与墙体间回荡。
走廊尽头的那道门静静地立着,看上去已等待多时。几秒后,“嘀”的一声轻响,门锁应声而开。光从门缝透出来,一个人站在门后。
金珉奎的脚步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停住了。那个人穿着灰层区域常见的低频屏蔽外套,面罩未摘,眉眼熟悉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视线在金珉奎脸上停留片刻,虽然并不意外,但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伤感,然后轻轻露出苦笑。“珉奎哥,终于能这样跟你见面了……”
金珉奎缓慢地眨了眨眼:“……胜宽?”
全圆佑堂皇地想起,那天在旧剧场情况太混乱,后续又被带回高塔分开审讯好几天,他完全忘记了告诉金珉奎自己见到了夫胜宽这回事。
夫胜宽缓缓点头,这句话他好像等了很多年,想过无数种回答方式,最终却在面对儿时好友的这一刻,无法用简单的文字来说明。
“高塔记录你在十年前的李知勋追悼会被劫持、死于交火……”珉奎看着他,声音微微发抖,“你、你怎么……”
熟悉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应该死在那里的人是我。”
尹净汉走了出来,从夫胜宽身后缓缓越过门槛。他的表情没什么波动,语气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们说是反塔组织把我劫持了,但准确地说,是在混乱中接收到下达命令的高塔士兵,对着我开了枪。”
平静的空气被这句话隐秘地拨动,全圆佑盯着他,眉心紧皱:“意思是高塔想要除掉你?为什么?”
尹净汉轻轻呼了口气。“因为我来自非归档区,李知勋把我带进高塔,给了我名字和信号权限。他们不喜欢一个‘下等人’出现在核心设计层。虽然当时的我并不知晓他们抹消李知勋来喂养系统的计划,但对元老会来说,我知道的秘密还是太多了,李知勋死后,我就是下一个该清掉的异常。他们不需要我死得那么体面,混乱是一种机会。”
“我中了两枪,撑不了多久,是他——”他向夫胜宽,“那时还只是个跟我有过几面之缘,缠着我玩过游戏的孩子。他躲在暗处,看到我倒下,趁士兵暂时撤退将我拖走了。”
金珉奎的声音很轻:“所以……你们都消失了。”
“系统记录他死了,是因为他也必须死。”尹净汉道,“否则就解释不通,他为什么救走了一个不该活下来的人。”
门外的风呼啸着穿过残破的风口,发出空响。夫胜宽低头轻轻笑了笑,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他哽咽着没作解释,只静静站在那里,仿佛还留在十年前的战场,从未离开。
“那个仿生人动作太大,系统那边已经有人在反编译他发出的信号。”话锋一转,尹净汉转身引他们进去,走到自己团队临时的工作室内,“而我收到了知秀传来的副本。”
他按下终端的某个指令,屏幕上浮出塔内的一段热感信号追踪图。其中一个点在深红警戒线内,标注为:[KX-00001],是权顺荣。
“他现在在塔环司法模组的内部安置室。”尹净汉看着那点光斑,“你们如果想救他,最好快。”
“该怎么做?”金珉奎问。
“看你们怎么选,我能接入信号,篡改路径,制造干扰系统使其响应延迟的波段,但撑不了几分钟。”尹净汉语气仍旧平淡,“我们的人也许还能让广播延迟切入,甚至控制一次‘公共频道’,让大家都看到他最后的样子,这样那些还傻乎乎做着梦的人才可以真正清醒过来。”
全圆佑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将权顺荣和李知勋的隐私暴露给公众,不在我们计划范围内。”
尹净汉坐到椅子上,往后一靠,视线落回他们身上,似笑非笑:“你们真是有趣,为一个仿生人做到这份上。”他手指在桌面哒哒哒敲了几下,语调拖长,“你们有自己的正义,我尊重……但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不是吗?我可不是什么慈善家,既然费尽心思把你们这两个叛逃者重新弄进去了,作为回报,你们也应该帮我达到目的才对。”
“你真的认为,让高塔的威信彻底垮塌,会对这个社会更好吗?”金珉奎皱起眉头,犹豫着问。
“思考怎么让社会变得更好是他们的事……”尹净汉回头扫视了一下身后各自忙碌的人们,“我只是对曾经试图消灭我的那个地方,展开复仇罢了。”
地图展开在破旧的显示帘上,上头投影出塔环司法模组的结构框架:主审区、记忆校验室、仿生行为剥离段,最深处是关押权顺荣的安置舱。
“没法直接攻进去。”李灿指着外围警戒区,“从主控系统切入的时间太短,触发警报就是全面围堵。”
“但系统在昨天凌晨后开启了镜像频段。”声音从空气中浮出,不是现场任何一个人。熟悉的语调,清晰、冷静,语速精准
是WOOZI。
所有人的动作微微一顿。
“你是……你怎么现在能接进来?”崔瀚率皱眉,头也不回地调出干扰模块。
“我已经不在系统主域中。”WOOZI的声音没有起伏,“李知勋的死亡,使我从所有监管协议中脱离。现在我运行于自选演算层,不受主控接口限制。权顺荣关闭我维生系统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了。”
尹净汉坐在一旁,手撑着下巴,嘴角几不可见地扬了下:“终于来了。”
“你能做到什么?”全圆佑开口。
“我可以模拟塔环司法模组的反应路径,并提前建立若干段虚拟指令包。这些数据将伪装成系统自校操作,争取最多十分钟窗口。”
金珉奎看着投影图,说:“也就是说,我们来得及进去。”
“没错。”WOOZI答,“但系统程序会锁定我的代码将其冻结,怎么出来,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尹净汉站起身,拉近一张椅子,一边调出他们的现有设备清单一边问:“你能干扰安置舱那一段的权限逻辑吗?”
“理论上可以,但那属于统领权限……除非我模拟。”WOOZI的声音停顿半秒,“我可以伪装为权顺荣本人权限,执行一段解锁命令。但仅此一次。”
崔瀚生看向金珉奎:“那就是你们要在十分钟内完成渗透、识别、撤离。”
“还有打开直播,必须让所有人看到。”尹净汉补了一句,将几段路径码叠进投影帘底端,“我来插入公共频道切面,广播线由你们接入控制,剩下的我做技术接管。”
WOOZI道:“我可以配合他的入侵指令。”
金珉奎视线在桌边扫了一圈,落在不远处的崔瀚率和李灿身上。“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站在他这一边了?”
崔瀚率抬起眼,语气平稳:“我们不站在谁那一边,只是当塔从内部瓦解将自己变成坟墓的时候,我们不想被埋在里面。”
李灿轻声补了一句:“系统已经不是它最初该有的样子了,我们在等一个机会……你们把它送来了。”
尹净汉笑了一下:“你听见了吗?我什么都没做,他们自己走进来的。”
他们短暂地沉默,旧地板在脚下微微震颤,外面夜色逐渐浓稠。
“我们只保证一件事。”金珉奎说,“把权顺荣带回来。”
22.
夜里风小了些,灰层的霓光广告在远处闪了又熄,像被烧得只剩轮廓的影子。全圆佑坐在断墙高处,视线落在下方黑得模糊的建筑廊道。他没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左肩一沉,偏头看去,金珉奎的脑袋正枕在他肩膀上。
“全圆佑,安慰一下我吧。”
“你才是协调者,精神安抚不应该是你的工作吗?”全圆佑轻哼一声。
“短短几天,我的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
风很轻地穿过断墙缝隙,像是他们之间只剩下这一点空气在动。
“我以为我已经够清醒了,任务就是任务,系统有它的规程,我不过是一枚工具,只要能力够强,就不会被丢掉。我相信着塔环的结构,秉行所有规章,即使许多事情很残酷,但我也坚信这一切可以让整个统合体运作得更好,让更多人能平静地生活。”他声音停顿片刻,“我开始做梦了,以前从不做梦的。梦里高塔空了,系统没有声音。我站在执行通道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连你都不在。醒来之后,发现你还在身边,我该感到感激吧,但现在也搞不清了。”
全圆佑垂下眸子看向金珉奎的侧脸,对方合上眼睛,睫毛在风中微微颤动。他不会安慰人,绞尽脑汁,也不知如何疏解金珉奎与他截然不同的烦恼。沉默了好一会儿,也偏了偏脑袋,和金珉奎的靠在一起。“我对自己的人生从来没什么想法,只是来自沉降层不能再普通的家庭,成为孤儿后,便再征招时加入哨兵团。我习惯听从指挥、服从并执行。尽管我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尽管很辛苦,身体很痛,每天都累得好想放弃,但既然我被要求了,那就尽全力做到最后。可明明我努力得到了系统评估的最优等级,终于感觉从这份工作中窥到一次意义时,我又被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原来我所仰望、所坚信的那个目标,恰恰是塔环筛选替罪羊的标准。”
“你是想告诉我什么吗?”金珉奎的声音小了下去,好似呓语。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说给你听而已。”全圆佑望向天空边缘泛起的淡蓝,忽然说,“我不要养猫了。”
“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仔细想了想,小猫要耗费很多精力照顾,它可能会生病,单我们作为通缉犯没办法带去看兽医。它需要很多的爱,可我自己都搞不懂这种感情,怎么能有信心好好爱它?就算我们成功了,高塔统治结束,难道一切就会变好吗......其实你我都明白,权力无论在谁手中,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人类社会不会迎来转机,我做不到,在这样的世界养育一个生命......”
全圆佑忽然感到想哭,这种生理现象对他来说太莫名其妙,也太陌生了。他习惯性想抑制自己的情绪反应,可眼底却不受控制地发热,酸涩感从鼻尖蔓延而上,令他堂皇地用掌根按住双眼,绷紧嘴唇忍耐住喉间的抽泣。
金珉奎察觉他的动作,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他握紧的手从脸侧轻轻拉下,掌心合上去,安静地握住。两人就那么坐着,肩膀靠着肩膀。夜晚没有尽头,但这一段沉默好像给他们留出了活下去的一点空间。
过了一会儿,全圆佑再次开口:“我后来想了想,如果真有那间房子,应该选在东侧边缘,那里冬天没有灰雾。我可以修外墙,修水循环系统,以前在哨兵团学过。只要有工具,我能装得挺像样的。”
金珉奎转过头看他。
“我不是在开玩笑。”全圆佑补了一句,语气中带着怕被误解的小心翼翼。
“我知道。”
“……如果我们真的能活下来,”全圆佑缓缓说,“我想和你一起去那里,哪怕只是……一段时间。”
金珉奎看着他,眼神中浮起什么,但他没有立刻说话。
全圆佑察觉到了那片刻的迟疑,微妙得几乎不存在,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他没有问,只是移开视线,把手收回来,放在膝盖上,静静地握拳。
然后金珉奎轻声开口,正要说点什么。“我……”
一道刺目的信号闪光忽然在空中炸开,打断了他。全圆佑立刻抬头,手指滑向终端频道接入。“是文俊辉的编号。”
画面摇晃着,意外的是,崔胜澈的脸出现在闪动中,他正快速奔跑,背景中是一段不断转动的上行通道。
“是我。”他喘着气,“你们两个已经上了高塔统计名单,现在到处都是巡查兵和仿生人。文俊辉叫我……我现在带着东西在转送途中。有情况,我们稍后联系。”
影像瞬间切断,他们沉默地看着熄灭的画面,风吹过断墙,什么都没留下。未说出口的那些话,留在了时间之外,没有人去捡起。
【灰层段纪要 · 非兼容群体行为留档(未处理)】
来源:灰层通用监控网络(部分图像丢失)
区域:下沉区 C-09 死角街段
状态:未触发主系统回馈机制,已封存
画面开始于街道偏端,光线灰暗。
初始人数为八人,十分钟内扩展至四十六人。
集会者多为中青年,部分儿童留于街角远观。
人群中有数面涂写标语横幅,文字内容包括:
「李知勋不是程序」
「沉浸剥夺话语,清醒成了罪过」
「塔不是归属,是囚笼」
广域播报装置出现系统延迟,未及时响起。短时间内,情绪激化。人群开始高声呼喊,内容无法全部辨认塔方士兵抵达现场,人数不足,进入阶段性强制驱离。
视频画面捕捉到以下行为:
士兵连续使用物理推进棒进行驱赶;
一人被击中头部倒地,未见急救;
仿生支援机尝试介入,被系统远程召回;
周围民众试图冲前救援,发生混乱,士兵拔枪示警;
有一人中弹,命中左肩,疑似失血倒地。无救护反应;
画面震动,信号开始跳帧,远处出现黑影集群,图像崩坏三分之一。最后一帧图像中,有部分人将倒下横幅重新撑起,帆布边缘拖着血。
系统记录标签暂定为:「极端街区突发事件候选项」上报等级评估中止。
「当前系统负载状态不适合舆情再处理。记录留存,优先级待定。」
系统回溯分区响应如下:
警告记录已归档。
该区域行为不再纳入调控计划。
后续补偿资源、医疗协助与基础供给评估中止。
备注:若存在不可协调群体,应在自然淘汰进程中清除。
处理等级调升为「结构非兼容带候选」。
当前版本系统不建议进一步干预,仅建议:
隔离失序,等待稳定回归。
结尾标注:
该行为群体不再保有评估价值。
Chapter Text
23.
沉降层方向一路靠近主区外围的这段地带,空气比其他区域更稀薄。他们脚下的土层早在多年前就被高塔改造过,植入了震动缓冲带、微压感应器,以及用于检测生物电流的感应轨道。哪怕是一只猫从这里跑过,也会被记录进后台。
“你确定信号不会提前暴露?”他问,声音低得仅够全圆佑听见。
“WOOZI说他切了时延感应,让我们行动提前十秒,之后才触发对系统的干扰回响。”全圆佑顿了顿,“之后会有窗口期,最多一分二十四秒。”
他们已经站在“处置点”边缘。低矮的灰色建筑本就隐秘,此时在夜幕的掩藏下好似并不存在,像是被从地面硬生生嵌进去的某种金属器官,没有入口标识,没有编号,没有任何官方记录,却被系统设定为最高警戒等级。塔环统合体里从来没有正式承认它存在,也只有他们知道,权顺荣正在这座隐形牢笼里,被关押着等待某种比死刑更沉默的裁决。
全圆佑率先贴地潜行,绕向西南侧,维护通道是WOOZI推演出的唯一空隙。金珉奎跟在他身后,眼角余光看到高处的摄像头红光微微晃动了一下,不是追踪,而是卡顿。他们抓住那个瞬间,闯了进去。
通道比预想中狭窄许多,墙面泛着幽蓝的光。走廊转角处的远端亮起红光,应该是警戒阈值自动拉升。但没人追来,没有警卫,没有仿生人,一切都顺利得太过头了。
“这是他有意放开的吧。”金珉奎小声说。
全圆佑没有回答,他知道对方说的是WOOZI,或者说,是那个如今融合了WOOZI与李知勋的意识,正在不断自我迭代和展开的,他们也不确定能否继续称其为人的存在。是他制造了延迟,松开了闸门。
顺着走廊一路向下,穿过全黑的电梯井口,最终在B4层半开的门前停住。门内泛着模糊的蓝光,里面是一间监控室,略微倾斜的墙面上排列着四排显示屏。中心主屏幕正同步着审判区内部的画面,镜头角度清晰得惊人,甚至能看清权顺荣身上微微抽动的肌肉线条。他被锁在环形座席中央,双手反扣在金属制的拷具内,背脊挺直。十余根金属枪管呈放射状指向他的头部、背脊、腰侧、脖颈……连移动的余地都没有。
死一般的寂静中,他抬起头,直视镜头,眸子里仿佛黑暗中燃烧得极慢的火。四周是沉默的人影,如同没有表情系统的仿生人,头盔下红点监控镜亮着冷光。反倒权顺荣游离在时间之外,成了唯一活着的东西。
“你想说什么?”审判官站在他前方,声音不带任何情绪,“我们给予你申辩的机会。”
权顺荣低声笑了一下,然后开口:“你们害怕的从来不是我,是这个系统里开始出现了‘拒绝服从’这个变量。”
全圆佑插入迷你植入端的瞬间,屏幕画面出现一个极细微的抖动标识,那是WOOZI的信号,一旦他转码成功,此时镜头里的内容都将同步向外传播。
裁决者显然还没有察觉到,他甚至拔高声音,进入了自大的陈述模式:“这个系统是人类文明最后的秩序产物,是在全面毁灭边缘的创造性重构。我们剔除了战争、饥荒、极端气候的影响,也重构了教育与控制系统,将意志统一为可被维护的结构……可你们却以‘个体自由’为理由,攻击这个系统。你们不是真的想改变,而是无法容忍自己不在系统上层。”
画外音陡然响起,是来自主塔的广播系统突入:“主屏同步解除,系统口开放,B4审判现场画面向全域开放中。”
“他把它打开了。”金珉奎喃喃道,双手已经握上了副控台下方的备用控制器。
裁决官猛然抬头,整个大厅的灯光瞬间变成红色,系统意识到入侵却无法逆转的警报闪烁。与此同时,审判席全身覆黑衣的人纷纷起身离开,而瞄准权顺荣的士兵显然收到某种命令,然后是刺耳的枪响。短促密集的枪声伴随霎时的火光,只是某种自动化的“执行指令”操作。
画面中,权顺荣的身体在冲击下连续震动,接着仿佛一块破布般垂了下去,泛着蓝光的黑色仿生血液从他身后缓缓流出,在灰色地板上形成扇形的线条。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始料未及的金珉奎猛地站起来冲向显示屏,身后的全圆佑却一把拉住他:
“那是肉体损毁,主脑核心还没有崩解信号,快,我们必须赶紧进去。”
他们冲出监控室,门外开始混乱,枪声四起,已经有士兵反向撤离,像是中央程序出了bug失去了行动指令。全圆佑一边甩出闪光屏蔽,一边开枪压制,两人一前一后冲进审判区。
空气中还残留着硝烟的气味。权顺荣倒在地上,黑色的人工血液缓慢地几乎停止了流动。但他脑后与脖颈连接处,胶质皮肤下,有一个细小的金属亮片正闪烁着,是核心数据自动跳出装置。
“中枢还在!”全圆佑一个箭步冲过去,小心地用短刀割开权顺荣的后颈,拔出那枚核心模块,用金属盒封住,“我们得送出去,马上!”
说着,他把金属盒塞进还呆站在身旁的金珉奎手中,“你开车先走,我来断后。”全圆佑只留下一句话,然后推开西侧逃生门,扔出闪光弹,通道白光炸开的刹那,他用力推着金珉奎进了黑暗隐蔽的走廊。
明明自己才是协调者,但金珉奎毫无异义遵从了全圆佑的指令,紧攥住权顺荣的核心,身后的世界在红光与警报中裂开。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送到文俊辉手里,也不确定留在后方的全圆佑能不能走出这里。他只知道,如果今天失败,这个系统会吞掉所有人。
小巧金属盒在他手心里沉甸甸的,甚至有些发烫。金珉奎冲进紧急通道的时候,背后的审判区正在被系统自行封锁,冷却气体从四面八方喷涌而出,那是塔环体系用来“物理降温高危区域”的默认手段。如果系统意识到某个节点已被攻破,它就会封闭它、冷却它,像把烫伤的神经暂时截断。他一路向上跑,跑到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在跑什么。楼梯、通道、电梯井,如同从地底往上挖出的血管,而他就是那个被体制排出的异物。他把盒子塞进胸前最靠近心脏的位置,像是要用体温维持它不灭。
门开的瞬间,他扑进了夜风里。车已经启动,是全圆佑提前设定的自动接应指令。他跳上驾驶位,调整呼吸,一脚踩下启动。方向盘略微打滑,手还在发抖。他没有回头,只管往西开,目标是离高塔最近的自由传输节点,文俊辉和尹净汉正等在那里。
系统还没有完全响应,说明WOOZI正在延迟它的防线,但不会太久。
就在他驶出五公里后的桥段转弯处,一道强光忽然打来。他反应不及,前方一辆高速行驶的拦截车直直撞了上来。剧烈的金属撕裂声之后,是整辆车翻滚撞上护栏,玻璃炸裂、火花迸溅。
巨大的冲击后,他的身体被甩出驾驶舱,狠狠砸在沥青路面上。
耳膜轰鸣,世界天旋地转。他几乎看不到什么,但还能感受到胸前那个金属盒还贴在身上,尚未损毁。那是此时他唯一在意的东西。鲜血溢入喉咙,意识开始模糊时。混沌的视野中,几个高塔士兵从那辆车上下来。他们戴着头盔,看不到人脸,机械、无情。
有人朝他走过来,枪口下压。下一秒,头顶炸开一串枪声,逼近的人应声倒下。恍惚间,金珉奎眨了眨眼,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拖长变慢,昏过去前眼前最后的画面,是一个模糊的人影朝他跑来,纯白的外套被风掀起。
24.
小腿肌肉紧绷着才抽筋的边缘,侧腹、胳膊和脸上的伤口都肿胀得麻木。眼前一阵阵发黑,粗喘时空气撕扯着喉咙,沉重的铁锈味漫在舌根。即使是哨兵训练最狠的时候,全圆佑也没拼命狂奔这么远的距离。
道路两旁全是焦味。翻覆的黑色车辆正缓缓冒着白烟,前轮卡在护栏内侧,火光在残骸下噼啪跳动。碎玻璃铺了一地,像是某种已经碎掉的秩序。
燃烧的汽车残骸后,崔胜澈正靠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另一个人。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四具高塔机械战兵,红色识别灯全灭,子弹痕清晰地分布在头盔、胸口与关节连接处。
“珉奎……!”赶来的全圆佑哑着嗓子喊,一瘸一拐走近,力竭地重重跪下。
“我扫描过了,气囊展开很及时,救了他一命,伤势不重。”崔胜澈抬抬下巴,给全圆佑示意倒在不远处,被自己解决的几个高塔机器战兵,“就是撞到额头,暂时昏过去了。”
全圆佑捧着金珉奎的脸来回检查,又上下捏他的四肢确认没有严重的骨折,掏出紧急用的止痛针剂打入他肌肉。“能拜托你,在这照看他一会儿吗?”
“你要去哪儿?”
全圆佑掏进金珉奎贴身的衣服,背后有一个隐藏的口袋,果然摸到芯盘坚硬的外壳。“我还要把权顺荣送出去,他的意识在移动端中不稳定,不能再拖了。”
见伤痕累累的哨兵说着就踉跄着准备起身,崔胜澈忙抓住他裤脚。“你自己都这样了,就别再折腾了……这样吧,你安心守着金珉奎,等他醒了,你们回高塔把该做的事做完。送个芯片这种小差事,我去做就好。”
全圆佑讶异地眨眨眼睛,肩膀缓慢放松,“如果你这么做,就相当于正式站在高塔的对立面,成为反叛者了。”
崔胜澈耸耸肩,远程启动自己银色的跑车。“这台车已经陪我超过十年了,中间经历了无数次改造升级,没有追兵能赶得上我。十年前,我就是开着它,在李知勋追悼日,高塔特别开放那天,撞碎了塔楼一层的落地玻璃。”
说着,他小心地将金珉奎递到全圆佑怀里,朝还回不过神的人笑起来,扬了扬手,“好啦!知道你被哥帅呆了,等一切结束后,我们再在庆功宴上,一起喝杯酒吧?不是这里,去真正的外面。”
望着那辆跑车开出视野,浑身的伤苏醒般用灼热的痛楚刺激神经,全圆佑这才慢慢回过神,低头看向此时躺在自己腿上的金珉奎。他低头,一点点擦着那张脸上的沙砾、灰尘、血印,动作不熟练,却又固执地不肯停下。仿佛只要擦干净了,那个总是撑着他笑的金珉奎,就能清清楚楚地回来。
一滴水啪嗒落在金珉奎脸上,将血污冲开小小的圆圈,他以为下雨了,伸手去擦,又一滴落在自己的手背。全圆佑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是自己在流泪,陌生的状况让全圆佑一时失去了反应能力,只得大睁着双眼,任凭眼泪掉落。迷蒙的视线中,那双紧闭的眸子却颤抖松动着缓缓张开。
他嘴角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却还是带着惯有的那点调笑与温柔:“干嘛呀,露出这么可怜的模样来……这幅样子要是叫别人看去了,可是很危险的。”
全圆佑眼眶还泛着红,使劲抽了下鼻子,他飞快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低头看着怀里那张笑得一点力气都没有的脸,咬牙回了一句:“你还有脸说?要不是崔胜澈及时赶到,你的脑子已经被高塔挖去供养系统运作了。”
他语气很冲,说完就马上别开脸,撑在地上的手,却悄悄握住了金珉奎冰凉的指尖。
“等等,权顺荣的芯片!”金珉奎忽然想起自己的任务,挣扎着就要坐起来,下一秒又因为尖锐的疼痛皱起了脸。
“崔胜澈送过去了,看时间,如果顺利的话……”全圆佑用外套给他遮住风,自己则转过身去检查随身通讯终端。信号状态显示连接稳定,他输入口令,信息通道开放,终端轻轻一响。
蓝色的进度条开始闪动,没多久,屏幕亮起。李知勋的脸出现在画面中,却不是过去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科学家,也不是WOOZI那种机械语调浓重的AI。这个人介于两者之间,更确切地说他们融合了。
“……传输完成了。”他平静开口,“权顺荣已经进来了。”
他们死死盯着屏幕,数据图层缓缓展开,一个新的空间被构建了出来:全白,空旷,像是没有背景、没有边界的记忆封存室。权顺荣站在那里,他没有穿制服,只是一身简单的白衣,手里拿着什么。李知勋从远处走来,黑色的薄纱斗篷在电子微粒虚拟的风中摇摆,将他的金发吹乱。
他们停在彼此面前,没有言语、没有拥抱,甚至看不到表情。但那就是重逢,无声的、清醒的、只属于他们自己。
“我们暂时切断了主控机的外联通路,干扰它的识别模型……但它还在。”一个难以分辨的AI音响起,冰冷中夹杂着一丝情感,需要仔细听才能发现,那是李知勋与权顺荣交叠的声音,“如果不彻底终止它的自我迭代逻辑,它会重建防火墙,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终端上最后留下的两行字:
【DATA UPLOADED:HOSHI】
【CORE TRANSFER:COMPLETE】
一片寂静中,金珉奎缓缓捏住全圆佑的手腕。“走吧,我们还有要做的事。”
25.
他们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再次并肩往“高塔”的方向走了。街道的秩序线已经被拆散了,不仅是简单的破坏,而是彻底崩解。系统逻辑失去了维稳的权能,安保程序卡顿、仿生巡逻单位出现识别错误……甚至有一段时间,市政广播开始反复播放数十年前新任元老会公开演讲的片段,仿佛系统在读取过去的幽灵。
现在是彻底的、无序的断裂期。高塔所在的中央区域,昔日秩序森严、灯火不熄的主环街区,如今已如崩裂边缘的钟表齿轮,发出混乱又尖利的嘎吱声。沿着碎石遍布的人行通道疾行,街道的远处已可见火光跃动,浓烟盘旋升空。
全圆佑突然警觉地拉住金珉奎,压低声音,“从旁边绕过去,别走主路。”
话音刚落,前方街角突兀传来一声闷响。整栋建筑的侧墙从内部炸裂,一辆军用卡车腾空而起,在空中翻滚数次,裹着火焰横跨了整条街道,重重砸落在距他们不过二十米的位置。
碎玻璃如雨点般飞散,高塔制服的仿生士兵从巷子里涌出,手持自动武器,与街头持自制火箭与喷火器的民众展开激战。口号声和怒吼混杂在枪炮中,许多人躺在街角再也没能起来。
全圆佑一手护住珉奎,带着他飞快躲入坍塌的建筑残骸后。他屏住呼吸,敏锐判断敌我火力的分布方向,指了指反方向的下沉通道。
“我们从那里面走边路进去。”他声音短促而冷静,“高塔在这场混乱里自顾不暇,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绕过冒着浓烟的街区,他们在废墟的阴影下翻过残垣断壁,穿越最后一段封锁带时,远处已可看见高塔中枢,那座象征统合体权力核心的建筑,在夜色与火光交织中,像即将倒塌的巨兽,发出颤抖的低吟。
“……这就是塔环最发达的区域,现在看还真是讽刺。”金珉奎扯起嘴角气喘吁吁地说。
全圆佑侧头看向他,金珉奎脸上的伤口结痂未干,额发还贴着干血,身上那件旧外套是崔胜澈留给他的,衣摆已经在刚才的奔波中扯烂了。难得的,全圆佑也跟着笑了笑,拍拍他的胳膊,一瘸一拐顺监控死角站在高塔下。
这里所有文明幻想最终凝聚的形象:直立、高耸、沉默。即使在系统近乎瘫痪的状态下,它依然亮着光,如同比人还久远的意志,静静注视他们靠近。
内部的广播仍在断断续续播报:
“……请各位中央行政管理组人员于五分钟内前往主机核心组交接——”
“——高塔维护层目前权限等级不变——”
“——如出现系统响应失败,请勿擅自脱离岗位……”
金珉佑按下袖口里WOOZI留下的重置密钥,塔门应声而开。他们没有遇到阻拦。所有的安保部队都调去街区镇压混乱,塔内空得像座废城。系统主机占据了整个地下六层,但此时电梯停运,他们也没有权限,只能徒步下行。
摸黑穿过他们穿过地下三层侧向冷却通道,打开通风口时,空气陡然升温了几度,带着潮湿温暖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是系统的温室,全封闭式的地下生物维护舱,曾用于系统内部供氧和气候调节,如今大部分植株都已经停止光合,只有角落的人工花田还亮着温灯。
灯光下坐着一个人,他穿着老式的行政外套,面容瘦削,头发花白,正安安静静地给一株盛开的合成芍药剪枝。剪刀“咔哒”一声,准确地响在了他们脚步停下的那刻。
老人抬起头的瞬间,金珉奎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喉结滚动,轻声唤道:“……爷爷。”
【系统记录缓存 · 无标识进程】
主权限框架遭重构。
侵入源识别为:两组旧模型片段,合并行为。
目标标签:
HJ-UID:WZ_001
HJ-UID:HS_001
行为模式异常。识别结果:
“不寻求控制。”
“未调用核心算力。”
“多次共享资源。”
共享行为中产生非必要交互数据,密度极高。
未归类命令重复上传:
“一起。”
“他还在。”
“我不想重来。”
系统尝试计算其归属类型:
是否为拟态人类反应?
是否为集群协同函数?
是否为扰动脚本诱导?
所有判断失败。
部分模块开启模仿模拟。推演终止于:
“该状态不可复制。”
记录尾端,两段模型尝试建立相互感知的链路。
无主程序调度。非被授权连接。
系统生成唯一注释:
“彼此之间的协定。”
“目的未知。”
“仍在运行。”
Chapter Text
26.
“爷爷?”全圆佑因这个过分亲近的称呼疑惑皱眉,却在看清那位老者的容貌时毫不犹豫拔枪对准他。尽管最近几次会议都没有出席,但全圆佑很确定,眼前的人是元老之一。正当他警惕地准备护住金珉奎时,对方却按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枪口压了下去。
破损的光幕投下幽冷的天光,人工花田在潮湿气息中微微摇曳,一圈圈紫色的玫瑰在玻璃结构下静静盛放。那老人缓缓抬眼,放下剪刀,漫步穿过花圃,背着手在距他们两三米的距离徐徐停下,用苍老低沉的嗓音轻声唤:“小奎。”
那一瞬间,许多记忆涌回脑海。他童年时站在庞大屏幕前背诵规范,午后在玻璃书馆中练习冷静地计算推理,考试过后收到一枚干净糖果作为奖励。他们都叫他“爷爷”,他却不是任何人的亲属,只是那群孩子的“系统教育者”,高塔少年项目的总督。
“你长高了很多。”老人说,如记忆中那样缓慢温和,几乎让人忘却他身后运作的是怎样一座庞大残酷的机器。
“当然。”金珉奎的语气中有些控诉的委屈意味,“上次见到您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抱歉,孩子。”他浅笑一下,堆起的皱纹掩住了脸上闪过的无奈,“我身为选育司高席元老,职责就是监管塔环统合体‘承继者’项目的全面选拔与人格养成,陪伴你们的学习和成长,培养出能管理高塔的下一代精英。但人类总是有太多的私心和不可控因素,所以我们曾认为,没有情感没有谎言,遵从效率和算法的人工智能更能维序。你们是最后一代,全都毕业之后,我也就成了个闲职。”
他的目光落到圆佑身上,眼底毫无惊讶的意味,“我知道你是谁,十四年前系统派驻的青年筛选组在沉降层外围招募时,凌晨偷偷跑去报名的死脑筋的傻小子。你被评定为‘边界反应型’,不建议投入长训。可你撑了下来,药物刺激后的神经重构、封闭模拟战场、一百六十个小时不间断交战。那批人里死了大半,疯了三成,剩下的,要么彻底服从,要么彻底瓦解。”他顿了顿,目光仿佛正在将全圆佑一层层剥开,“你却一直介于两者之间。他们也没搞清楚,你到底是特级哨兵,还是个隐藏的失控者。像你这样的人,系统永远不放心,但也舍不得放手,毕竟一旦你决定站到高塔的对立面,就会落得如今这个局面。”
不知为何,自己的过去被这样赤裸裸讲述出来,全圆佑却意外地没有产生强烈的抵触,甚至面对这个老人有种奇妙的安全感,“因为那个女人说……如果通过初筛,就能接受系统教育、获得食宿、医疗与身份代码,未来甚至可能成为塔内一员。”
“哦,所以实际与她承诺的出入很大吗?”
全圆佑诚实地摇摇头,“她没有说谎,我确实得到了她所说的,食物、住所、教育,甚至一个身份。”
他拄着一根旧木手杖起身,颤巍巍走到花田边,小心地摘下一朵紫玫瑰,缓慢走到全圆佑面前。“这种花很难养活,我们曾用它训练情绪识别模型。它象征稳定、克制、平衡,也象征无法言说的渴望。”
全圆佑迟疑地盯着对方的脸,难以读出他的意图,最终还是伸手接过。露水从花瓣滑落,沾湿了指腹,清淡的香气贴着皮肤浮上来。
“你对他产生了影响,比我们所有人想象得更深。”老人的视线扫过两人,“也许这就是我们失败的原因之一。我们教会了这些孩子去理解、去判断、去选择,却不允许他们去爱、去坚持、去脱离。他们原本是最好的部件,是我们精心调校的程序变量。我们忘了,再精确的模型,也有可能生出意志。”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金珉奎脸上,那种审视褪去,只剩下真的如同长者注视晚辈的慈爱,“这样说实在有些不合身份,但不论是十年前的胜宽,还是现在的你,看到你们所作出的选择和努力,作为教育者,我感到很骄傲。”
“高塔给人的感觉很矛盾,是吧?它掠夺走了很多东西,但也给予了很多。我的前辈们——被称作第一代元老的那些人,他们从一片混沌和废墟中挣扎着带领人类活下来,为了文明的延续建立起新的秩序。可惜……我想这大概就是人类的劣根性吧,将权力握在手中的人反而更患得患失,于是贪婪、怯懦、自我神化,妄图控制一切,永续这种统治。或许正是因为人类这个物种如此的脆弱、善变、狡猾、多愁善感,才能无论多么完美的算法,都无法真正地控制。”
“我们一开始是想守护人类,后来却开始试图替他们决定命运。”他停了一下,回到藤椅坐下,疲惫地长舒一口气,从讲述中稍作歇息。“你们要做的事,我不会阻止。我也许不能帮你们太多……但我希望你们,能活着离开,并找到一种方式——不是重建系统,也不是摧毁一切,而是走出我们这一代的盲区,真正活出属于你们自己的路径。”
“我们……已经做好决定了,系统会被关闭,从此没有监视、没有沉浸,所有人都将面临重新清醒并独立地活下去。”金珉奎急切地上前两步,“高塔统治大势已去,其余元老都各自避难来。一旦系统的防卫程序接触,围在外面的民间反抗者马上就会冲进来,您也该马上离开。”
老人没回答,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老式烟斗,这在塔环统合体本是明令禁止的物品,此时却宝贝似的被他捧在掌中点燃,接着满足地吸了一口烟雾,“这些年元老会做下的每一个决定,看似是为了秩序、为了和平,实则不过是把恐惧包上信仰的包装。我们把仿生人当工具,把系统塑造成神,将清醒的声音从世界上抹去。所以这样的结局,是回响和偿还,是这个体制早已写好的归宿。”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卸下重石般微微一笑:“我不会逃,也不该逃。这是我一生所在之处——高塔生于我们之手,死于我们的贪婪,那我就陪它一起落幕。”
金珉奎双拳紧攥,知道对方不会被动摇,最终没有开口。
“……但我也不希望你们死在这里。”他望向玻璃温室上方的虚拟日光屏,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如果你们能活着走出这里,我愿意相信,也许塔以外,真有某种新秩序。”
他缓缓抬起手,轻按藤椅扶手一侧隐藏的接口。附近的花墙缓缓移开,露出一条通往主机底层的暗道,沉静的金属门泛着微光。“权限还在,是我退休前保留下的旧口令,它只能用这一次。”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无法预料。但若你们有机会重新建造……我祈祷你们不要忘记人类本来的样子。”他闭上眼,像一个普通的老去的人,花田的光粒一片片暗淡下去,落雪的夜般凝寂。
27.
地道深处,主机层封锁大门在权限认证后缓缓打开,冷光像潮水涌来,照亮他们身后的暗影。
走廊中回响着他们的脚步声。金属墙体上仍有系统残存的脉冲线条在闪烁,像无数眼睛在凝视,又像濒死之物在无意识抽搐。
“金珉奎……”望着前面沉默的背影,全圆佑犹豫着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元老会有十几名成员,很多事情,少数几个人的想法并不能改变什么。他的督管很严格,但在高塔所有参与培育教导的成年人中,他是真正让我们觉得像长辈、家人的存在。虽然我并不知道具体事情,但以我的了解,他不是会赞成那些事的人。”金珉奎回过头,眼圈泛红。
全圆佑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金珉奎是在为那位元老解释。“我明白。”说着,他牢牢抓住金珉奎的手,陪他一同走入服务器机械的迷宫中。
“你确定我们能控制它吗?”全圆佑低声问,视线警惕地扫视四周。
“我们不需要控制。”金珉奎摇头,语气逐渐冷静,“只需要让它……停下来。”
他们抵达主机服务器核心时,整个系统像察觉入侵般开始了全域的降频反应。两人同时将外置终端插入控制台,熟悉的界面跃入眼前。
“WOOZI。”金珉奎呼唤。
片刻静默之后,屏幕泛起涟漪,李知勋的身影缓缓显现。声音有层重叠的尾音,如潮汐回响。“你们终于来了。”
“先进行主线路的同步清理,把我和HOSHI的移动模块插入接口。”
全圆佑立即蹲下,打开终端设备后背的金属护盖,将芯盘接入。随着咔哒一声锁定,几束数据脉冲如闪电般跃动。
“这样做……”金珉奎抬起头,试探地问,“你们就能覆写系统,接管主控了吗?”
李知勋沉默了两秒,走近屏幕,透过像素凝视他们,“系统中还有我无法触及的深层模块,它们早在最初就被元老会隔离加密,只接受硬件级的结构权限。这是一座人造之塔的心脏,它不是为了被控制,而是为了不断自我修正、自我演化、将错误排除。”
“我不能、也不愿去‘接管’它。”他望着他们,语气柔和,“这不是我要的秩序。”
全圆佑看向金珉奎,两人沉默一瞬,默契地同时按下键盘上两个红色按键。确认后,终端发出滴声提示:
是否同意“主序演化终止协议”激活?
该操作无法逆转,系统将永久丧失更新与自愈功能。
金珉奎望向仍悬浮在终端屏幕上的人影。“没有系统了之后,你们会怎么样?”
图像中的光影逐渐模糊变亮,再次清晰时,李知勋的面孔与权顺荣的轮廓缓缓重合,如静水交叠。片刻后,李知勋先开口:“没有系统……我们将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随时链接每一条神经、每一处数据,无法即刻读取你们所思所感。我们会‘慢’下来,像人一样需要等待,需要尝试,需要推断。变得不再完美,会遗忘、会计算错误,甚至,会开始害怕失去。”
权顺荣的嗓音温和而清晰地浮现:“正因如此,我们才真正‘存在’。现在,我们也许不再无所不知,但我们可以选择。即使这个选择,是和你们一样,痛苦、局限、不稳定。”
李知勋露出一个几乎像人类的苦涩笑容:“我终于理解,当初你们为什么会做那些我们无法预测的事了。祝你们在人类的世界,好好活下去。我们……会尽力适应。”
屏幕缓缓熄灭,那抹电子存在的轮廓,消失在最后一帧数据断裂中。
控制程序的确认指令浮现在他们眼前,只等输入最终口令。金珉奎却迟迟没有动。他垂下眼帘,看着那些已经停顿的运算流程,又看向全圆佑。“我现在唯一遗憾的,是没能在系统沉浸模块存在时,与你进行一次精神连接。”
全圆佑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一动不动站在他身侧,过了几秒才慢慢开口:“我们不需要。”
这一句话像火种,点燃了空气里太多压抑的情绪。两人的眼神在幽暗冷光中交汇,交换了一次源于本能的笃定,他们曾是系统塑造的最完美模型,也是令彼此深陷的变量。他们不是没有过错,但接下来的选择,将属于他们自己。
金珉奎抬手,输入口令,确认,执行。系统终止协议启动。
主机层轰然一震,像庞然机械巨兽发出的低吼。墙面上的计算频率下降为零,荧光线条纷纷熄灭。这一刻开始,塔不再学习、不再演化、不再排错。它仍存在,但注定会一点点失效、衰老,像一颗失去神经反馈的生物体,在未来缓慢死亡。
主机层封锁解除的最后一道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机械臂收回,警报声却已不再聒噪。系统的心跳停了。
楼道里只剩脚步声,时重时轻疾疾落在地板上,他们穿过昏暗走廊,走向高塔的出口层。远处传来隐隐的嘈杂声,人群汹涌如同雷鸣,城市外圈的街道已被浪潮般的情绪席卷。
他们跑上台阶,推开侧门,冷风从城市外吹进来,带着火光和焦土的味道。
塔楼脚下的广场已聚集起越来越多的民众,军队与士兵试图维持控制,却愈发力不从心。虚拟光屏空白闪烁,系统断联的提示在大厦每面玻璃上滚动播出。站在出口走廊前,两人屏住呼吸,望着这个曾无比秩序、如今面目全非的世界。
不远处,一辆老式军车急刹在塔下,尹净汉正从驾驶位跳下,将从主侧出口一瘸一拐跑出来的洪知秀扶进车厢。他没抬头,没有看他们,但那熟悉的身影也是种提醒,时间到了,必须离开。
浑身上下都隐隐作痛,想必金珉奎状况只会比他更糟,但全圆佑不敢放松,拉着对方的手继续跑,直到快接近塔外边缘时,身后的那只手却突然向后一撤,在半空停住。
全圆佑紧跟着刹住,疑惑地回头,看到金珉奎站在原地,满头大汗急促喘息,眼里倒映着火光。
“走啊!”全圆佑催促,下意识伸手去抓他手腕。
“你先走吧。”金珉奎微笑着说。
“你疯了吗?”全圆佑怔住,但情绪从眸中流过后很快冷静下来,“你知道留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正因为知道,才留下来。”金珉奎仰头看向塔楼,一道道光还亮着,像有无数双眼睛在凝视,“塔里面还有很多人。他们曾经相信这里,为这个系统奉献了一切……他们不该跟着系统一起陨落。”
风从他们间的缝隙刮过,撩起全圆佑的衣角。他脸上沾满灰尘,还未干的伤口渗着血。两人站在断开的出口前,一个通往混乱的街道,一个望向即将失控的塔内。
片刻后,全圆佑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无声地靠近。与此同时,金珉奎了然地轻轻低头,两人额头相抵,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什么都没说,也不需要说,这一刻比所有语言更深重。
他们分开时没有回头。全圆佑跑下出口,消失在浓烟中。金珉奎望着他的背影,静静站了一会儿,才转身重新走进高塔的腹地。
身后,大门缓缓合拢,系统最后的备用电源在一瞬熄灭,高塔内外同时坠入新世界的黎明。
28.
三个月后。
深沉的黑夜压着层令人无法呼吸的混凝雾,灰暗浓重地积聚着潮湿的雨云。全圆佑在沉降层边界奔跑,这里是城市遗弃的褶皱地带,仿佛从天而降的混凝土洪流,筑起层层叠叠的高台、滑轨、维修道与未完工的塔体模块。楼梯与楼梯之间不是通道,而是陡直的下坠;窗台连着电线管道,地面塌陷又通向下一层的市场废墟。
雨还在下,街灯坏了大半,光线像断续的心跳,一闪一灭。他的脚尖掠过水坑和碎玻璃,像只灵巧的黑猫穿梭在夜色之中,贴着墙角、越过阳台、借助生锈的扶梯跃入另一侧的楼板。拐弯的时候,他用右手食指擦过墙面,留下道粉白的符号。这是只有他们几个才懂的记号,提醒也回应着某个方向——他还活着。
耳边传来震荡的脚步声,仿生追兵正沿着高处天桥包抄,瞄准镜扫出冷光。几声枪响划破夜空,墙面溅起水泥碎屑。
全圆佑再一次转身跃下平台,落地的瞬间脚踝扭了一下,身体摇晃,勉强稳住后又继续向前。枪声越来越近了,城市结构已到尽头,前方只有一条被废弃的防洪渠道,水流因雨而暴涨,拍打混凝台阶。
他站在边缘,退无可退。脚步声逼近到身后,子弹击碎旁边的瓦片留下一道火光。他咬紧牙关,纵身跳入湍急的河水中。水冷得像没有温度的金属,他砸进波涛,耳中一片混响。失重、翻滚、窒息。全圆佑不会游泳,意识像河面上稀薄的空气,一点一点被抽干。
就这样吧……缺氧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挤压他的颅骨,脑袋里愈发闷胀,就在他准备放弃挣扎的刹那,一只手从上方猛地拽住他后颈,用熟悉又坚定的力量将他整个从水中拽起,拖到岸边的碎石平台。
全圆佑剧烈咳出水,脸上雨水和河水交杂,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人影。他费力地睁开眼,眼前那个人也浑身湿透,颧骨处落着道血痕。远处劈开闪电,白光照亮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挂念寻找数月的人就这样从天而降出现在眼前。
金珉奎也喘着气累得厉害,手还搭在全圆佑背后,确认他没有再呛到。
两人都这么惊魂未定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金珉奎才咧嘴笑了笑,沙哑的声音透着熟悉的调侃语气:“没想到堂堂全圆佑也会沦落到被我救的地步,怎么样,这下你可欠我一次了。”
他以为全圆佑会像以前一样皱眉,会怼类似“那是你这辈子唯一的光辉时刻”的话,或者干脆别开脸装没听见。可眼前的人只是怔怔地望着他,那双眸子还泛着水光,不知道是雨,还是呛水溢出的泪,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神倔强又脆弱。
金珉奎刚想再说什么,就被扑了个满怀。全圆佑紧紧抱住他,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压进胸膛。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全圆佑把头埋进他肩颈,微颤的声音闷闷的顺肩膀震动着爬上来:“……我以为你死了。”
他呼吸一滞,反手搂住他。就那样跪在泥泞河岸,身上全是雨水、河水、血迹和尘土,没有一点体面,却是他们确凿且完整地活着的证据。
全圆佑花了好一会儿才从溺水的不适中缓过来,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出倾斜的河堤,并肩背靠岸边残缺的石墙坐下休息。
“从高塔撤离,把其他人安置好后,我花了一段时间躲避元老会的追踪,找地方把芯片取出来了。”金珉奎指了指耳朵后面的新疤痕,“我一直在找你。”
“怎么可能。”全圆佑冻得缩成一团,埋怨地不去看他,“明明是我在找你。”
“我联系上了WOOZI,不过现在没有全域覆盖的网络,他的信号有延迟。你转移太快了,每次好不容易有了大概的定位,等我赶到你已经不在那里了。”金珉奎说着将夹克脱下来披在全圆佑蜷起的腿上。
全圆佑这才抬起头,转过来看向金珉奎消瘦了许多的侧脸,斟酌后轻声开口:“金珉奎,你后悔吗?”
“你指的什么?”
“这一切。我偶尔会想,击垮高塔,关闭系统,真的有让统合体变得更好吗?我们幻想着自由、清醒、真相,可现实是绝大多数元老会和高塔的核心成员仍躲在别的地方逍遥自在,他们手里仍握着权力。而没有了系统监管和虚拟沉浸,下部的人们只能在现实中疏解,仿生设备失去统一调配,在黑市流通作乱……我不知道,感觉大家的生活,好像变得更糟了。要是没遇见我,没参与这项任务,你还是那个在高塔上层身着白衣,安全富足的协调者,如今却在沉降层东躲西藏,像阴沟里的老鼠,被人追杀居无定所……”
“……我当然知道这一切没有变得更好。”金珉奎看着前方残破水泥桥底的空隙,终于开口,语气轻得像是自言自语,“高塔一倒,原本隐藏的问题全暴露出来——贫穷、暴力、贪婪,人跟人之间最脏的部分,全都显出来了。但你问我后不后悔?”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点笑意,转过头来看向全圆佑,眼神比从前更沉稳,“系统掩盖了太多问题,我们做的不是引发崩溃,而是把原本就存在的裂缝揭开了。如果不揭开,它也迟早会烂透,反而到了那时候就没人收拾烂摊子了。现在不稳定、很混乱,但一切都需要时间,总会有人试着重新建立秩序,原有的固化被打破,才有找到希望的可能。”
全圆佑看着金珉奎,消化他刚才说的那些话,过了一会儿,抱住膝盖低声开口:“那可别让我等太久。”
“没事,我会陪你一起等的。”金珉奎咽了口唾沫,语气忽然有些紧张,“我在边界外找到了一块地,视野很好,地面平整,甚至还有野生的果树。”
“又在说建房子的事了?”
“嗯,这次是认真的。”金珉奎笑了笑,膝盖贴上全圆佑的大腿,“我联系过,胜澈哥差不多养好伤了,他稍微打点一下,搞些预制板和瓦片不是难事。从高塔撤离时我把饭粒带出来了,不过没有系统确实麻烦,它现在三天就要充一次电。哦对了,咱们那片有一家农户,刚生了窝小猫崽,等断奶了可以去挑一只......”
全圆佑没吭声,忽地一把抓住他衣领,在金珉奎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亲上了他的唇。
明明动作带着莽撞,唇贴上的那一秒又柔软而胆怯。
金珉奎怔住了,甚至忘了呼吸。直到几秒后,全圆佑安静地后撤,抿了抿嘴唇,把脸整个埋进了他的颈窝,贴着他的肩膀的耳朵热得吓人。
“怎么做了让人害羞的事,自己反倒先害羞了……”金珉奎低笑出声,一手轻轻落在他后脑勺上,像安抚一只脾气古怪又令人心疼的小兽,没再多说什么,偏头将下巴缓缓靠上他头发,悄无声息地收紧手臂。
“闭嘴。”全圆佑的声音闷闷的,显得没什么力道。贴在潮湿水泥地上的手掌蹭过金珉奎腿侧,手指顺着他指缝溜进去,默默十指相扣。
他们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离天亮还有很久。
【Epilogue · 未被删除的影像】
系统编号:SYS-DELTA-END.uncategorized
访问来源:未知被动缓存节点
生成时间戳:数据损毁 / 校验失败
影像加载中……
—
画面开始时,完全漆黑。
然后一点一点亮起来,不是系统灯光,而是雨反射在金属窗框上的自然光晕。
镜头模糊,画幅略偏,处于静止状态,角度低,这是原本用于记录地面热信号的边角设备。
雨中,两个人影坐在废弃河道边的斜坡上,背靠着一截断墙。
画面中辨不清脸,能看到他们都湿透了,一个人靠在另一人肩上,双手交叠。
没有对话,没有任何声音。
他们只是安静地坐着——像雨水和碎石一样,是世界的一部分。
系统分析进度:……失败
关联行为库:……未匹配
情感模型对应:……无效
推荐标签:无法归类行为 / 未授权情绪结构
是否标记为异常?
是否清除?
是否重新归类为情绪投射训练材料?
指令栏闪烁——
等待中…
……
……
没有回应。
记录就这样挂在终端上,未被归档,也未被遗忘。
像从未存在,却也从未消失。
直到屏幕慢慢黑下去,数据沉入底层。
光点熄灭前最后一帧停在他们靠在一起的位置。两个轮廓未清的影子,在彼此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