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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文】逐灵手记

Summary:

一次考察中,猎人艾尔维斯·卡奈因,学者迪文诺尔·吉拉特,一同遭遇意外。艾尔维斯活下来,却失去事故的记忆,噩梦不断。意外和混乱暂时远去,太阳照常升起。被噩梦惊醒的凌晨,艾尔维斯不得不怀疑,他的挚友学者不是人。
温文尔雅金发学者(人外Immortal)x仗义散漫红发猎人

PS: 首发废文

Chapter Text

01

“沉睡吧,沉睡吧,身躯飞散。

水面上的幻梦将指引,

远远滚落的头颅。”

黑暗的晃动中,时间和一切感知都显得混沌遥远。

“沉睡吧,沉睡吧,无光的漆黑适合睡眠。

鲜血与宝石点缀夜色,影子通行无阻。”

是谁咏唱着奇异的咒语。

颠三倒四,就像精神病人发作时写下的错乱字句。

“沉睡吧,沉睡吧,

星星照耀路途,冰冷虚无。

此刻还是安眠的时间。”

 

艾尔维斯猛地睁开眼睛,呼吸急促。黑暗不再纯粹,白蒙蒙的天光预示着黎明的到来。他瞪着熟悉的卧室天花板,慢慢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家里睡觉。

野外考察结束已经两个月了,他又一次地做了这个噩梦。事件的记忆模糊不清,而留下的恐惧却显得过于深刻。每一次醒来,他都以为自己即将此死去。幸好,他眼前的不是梦境中支离破碎的画面,而是太阳即将升起的又一个日常。

艾尔维斯翻身坐起来,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冰凉的水痕划过他的脸,汇聚在下巴滴落,几缕红发被打湿粘在额头前。他看向镜子,因为噩梦,镜中的自己铅绿色的双眼暗淡,脸色一片苍白阴沉。

他台灯打开,对着泛起微光的屏幕开始打字。书桌上摊开着从学者处借阅的藏书,他在笔记本上记录不太理解的内容,准备请教。他看了看睡前发送的信息和收到的回复,嘴角无意识地露出笑容。

“迪文诺尔,不知道你最近是否空闲?我有一些问题希望能够请教你,可以在市图书馆见面吗?”

“当然。我在这周三的下午有空。我们可以在下午2点在图书馆见面。”

就像这次见面约定的信息一样,这样的历史记录还有很长的一串。

艾尔维斯和迪文诺尔相识于之前那次堪称灾难的委托。就算艾尔维斯记不太清楚野外考察到底出了什么事故,他也有印象噩梦中的咒语是对方化解了灾难的手段。

他不再把学者仅仅当作有名望的客座教授和不缺钱的老板。委托结束后的两个月以来,他保持着和学者的交流,成为了共生死的朋友,在各自旅行时互相顺路拜访问候。

 

漆黑的夜空逐渐被白昼取代,天空依然灰蒙蒙的。阴沉沉的雨云下,街道上的车辆打着灯,都放缓速度。交通也比平时拥堵。

艾尔维斯的手搭着方向盘。雨刮器快速地扫过挡风玻璃,将视野内一道一道的水流清空。他将车开到附近超市的停车场,熄火后打开车门下车。他撑开伞,大颗大颗的雨点打在伞面上,地上溅起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看了看时间,走在人行道上前往和迪文诺尔约定的图书馆。

远远的,图书馆的灯光在雨天晕开成一片。

 

艾尔维斯从玻璃旋转门走进去,将滴水的雨伞套上伞套靠在门口的墙边。休息区的沙发上比平时多了一些躲雨的人,更靠内的阅读区域,迪文诺尔已经坐在桌旁向他招手了。

“艾尔维斯,你来了啊。”迪文诺尔注意到猎人裤脚上的一道道水痕,又看向玻璃墙外的雨幕,“外面的雨真大。”

两人在自助咖啡机接了热饮,热腾腾的水汽将视线变得模糊。艾尔维斯放下纸杯,把携带的有关那本有关秘典藏书的笔记展开在桌上。他曾经在其他更资深的同行处学习过一些针对灵和另一个世界居民的应对方法。但是,这本古书不仅仅是涉及了降灵和依凭之类的内容。他看了一小半,对书里提及的神秘生物理解起来实在有些头痛,召唤的咒文和符号更感觉云里雾里。

“你是说来自群星的住民?”

听完艾尔维斯的疑问,迪文诺尔撕了几张便签,开始勾勒神秘生物的召唤符号。

猎人看了看古卷上绘制的两翼畸形怪物的轮廓,又留意观察着迪文诺尔下笔先后顺序,“这种传说的东西我是头一次看到记载。”

迪文诺尔一边动笔,一边解释,“从神秘的角度解释,它们来自群星,可以带人往来星空。”

他移开已经完成的便签,开始向艾维斯解释召唤咒语的要点。

讲解告一段落,学者暂时停下了笔。

艾尔维斯把视线从学者的手上移开,语气有些古怪,“迪文诺尔,那么,这本古籍剩下的章节里,也都是和群星有关吗?”

“是的,这是我业余研究的方向。”迪文诺尔语气带笑,有些期待又像是在告诫,“艾尔,有一件事。如果你看书有了什么想法,请一定要告诉我。”

“会的,会的,我一定会。”猎人叹了口气,摇头道,“迪文诺尔,诚实的说,我看每一章的时候都希望你就在我旁边,我随时可以向你请教。我实在看得头晕。”

对他来说,头晕是字面意思。这两个月,每天一两个小时的阅读就让自由职业者的他仿佛又回到了不分昼夜啃书应付考试的难忘时光。

迪文诺尔将注解的便笺递给艾尔维斯,“只要我们各自的时间安排允许,像这样讨论随时都可以。”

艾尔维斯接过便签,“谢谢。”

他低头,通过手机查看时间。

他再次抬头看向学者,“就像你知道的一样,除了正常的野外考察,我是一名术士,但并不仅限于研究和讨论。同时,我还愿意接受超自然领域委托,经常涉及到驱逐,或者拔除某些超自然的生命。”

学者将笔搁在桌上,握着咖啡的纸杯,静静地听艾尔维斯把话说完。

“嗯。”

“所以,我在想,如果有空闲的话,你会不会对这样的委托感兴趣?”

“原来如此,你有遇到什么委托了吗?”

迪文诺尔看着猎人的眼睛。

“暂时没有。”艾尔维斯笑了笑,解释道,“这大概是职业习惯。我是通过不同委托得到的信息交换,才遇到机会和各种各样有神秘收藏的人接触,了解更多的神秘知识和事件。”

“我明白了。如果你有合适的机会,我也很想体验一下和大学城中不一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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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几个月里,艾尔维斯基本在休整。他陆续接受一些难度不大的委托,为空置的住宅改善能量场,制作宁静睡眠的捕梦网。也有稍微刺激一点的委托,他为敏感体质的客户驱逐周身徘徊的灵体。夏天,室内空调降温,空气冰凉。他在手机上查看打款记录,确认最后一笔尾款汇入账号。

微热的夜风中,他走在方砖街道上,进入一家名叫白沙橄榄的酒吧。酒吧的招牌装饰着花哨的霓虹灯,室内却没有震天响的音乐。神秘领域的职业者需要地点进行交流,远程的信息可以通过网络,现实中的生意和委托依赖面对面的谈话。白沙橄榄酒吧就是其中一家提供神秘职业者进行交流的场所。

 

艾尔维斯点了一杯鸡尾酒,选了场内暗处的位置,在空荡荡的桌边坐下。

不远处,一桌人在窃窃私语。

“你们听说没有,我们的大学城的教授先生出名了。”

“大学?哪个?”

玻璃杯在光滑桌面上的声音随着谈话传来。

“最近的新闻里还能有哪个大学?之前几个月考察发表成果登出了,出名的那个谁?”

黑暗里,几个发光的屏幕在闪烁。

一人的手指滑动,包含论文作者照片的简介在网页上显示出来。

“是他啊,迪文诺尔·吉拉特,啧啧。”

又一个人把话接了进来。

艾尔维斯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眼前锥形杯的鸡尾酒。他下意识地关注邻近议论,视线的余光分给正在议论的几人。

 

围坐的四人有两人背朝向他,都是短发,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到其他明显的特征。还有两人靠墙而坐,正面朝向艾尔维斯。一个年轻男人正在玩着扑克,倒长不短的头发随意扎起。一个衣着鲜亮的女生一边用毛衣针编着毛线,像是手工艺爱好者。

“知名学者!?他这么热心发布成果,怎么不顺便把他自己的事情整理总结一起发表了?”

扑克男人不以为然,带着嘲弄。

艾尔维斯下意识皱起眉头,握在玻璃杯上的手紧了紧。

“哈,失眠的,失忆的,进疗养院的。是,一共也就那么几个,看起来都毫不相关,就偏偏和他有过接触。他才应邀来这里几年?”

椅子在地上拖动传来沉闷的声响,旁桌的高大客人加入了谈话。

背向的其中一人开口,声音平铺直叙,“现代都市病,电视网络都这么宣传。”

女生的毛衣针轻轻挑起弯弯绕绕的毛线,针尖穿梭交替打了个花针。她声音略细,接话道,“对啊,一般人确实是这样想的呀。”

一阵压低音量的唏嘘和讽刺的笑声响起。

背对的另一人开口,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语气也带着新手惯有的猜测和不确定,“听说,有人观察过几个倒霉鬼。这些人没有中诅咒恶咒之类的黑巫术,也没有不好的东西跟着他们。但是,他们的精神和灵魂都被奇异地影响了。就算这些人事实上都天生灵性敏感,学者先生该不会正好是那种不自觉吸引奇奇怪怪的东西的人吧?”

玩牌的男人把铺在桌上的扑克摞回牌组,重新变化手法洗牌。他嗤笑,“真好玩,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走到哪儿祸害到哪儿,自己还什么事都没有?”

 

艾尔维斯又有两人听到关于学者的议论。邻座的人一边接话,一边把凳子搬过去,围坐在一起。

红发青年眉头越皱越紧。烦躁和郁结从谈话开始就不曾减弱,他站起来,手里端着酒杯朝人群走过去。

“各位,我想请教一下。”

他背向灯光昏黄温暖的吧台,以不低的音量打断谈话。

几个人停下来,齐齐看向艾尔维斯。

墙上的电子蜡烛罩着半球的磨砂玻璃,充当壁灯。烛焰闪烁摇曳,红发青年脸上阴晴不定。

衣着甜美的少女拿着毛衣针编着织物。在她所坐的桌旁放着一杯橙色的水果冰饮,一片金黄的柠檬片镶在玻璃杯口上。她一边穿着线,一边笑嘻嘻地看着艾尔维斯。

“这位帅哥,你有什么事情呀?”

“对啊,大家都是来玩的,你别突然站过来摆个死人脸。好吓人哦。”

侧坐座椅翘着二郎腿的刺猬头用手肘枕着椅背,笑得一脸无所谓。

留着过肩长发的年轻人不断洗着手中的扑克牌,不抬头也不接话。他黑色的头发随意的在脑后扎起,散落的头发在额头前晃荡,夹杂着几丝亮紫色的挑染。洗牌又切牌后,扑克不断地被抽出平铺在桌面,又被放回牌组。

“我刚才听到你们提到迪文诺尔的名字。我有点好奇,各位有谁和教授先生是熟人,或者有过交流吗?”

艾尔维斯保持着提问的口气,表情却毫无温度。

周围人愣了愣,却没有人接话。玩牌的男人停下又一轮的洗牌,双手间哗哗作响的扑克归为整齐一摞。

艾尔维斯皱起眉,有些失望。他压抑住烦躁,继续追问下去,“各位其实都是听说的?”

“听说的就说不得了?你说话这么冲?”

“小哥长得帅气,怎么专干挑衅找茬的事情呢?”

围坐的几人议论纷纷。

一只手搭在了艾尔维斯的左肩上。

“别吵别吵,我是恩佐。来,请你喝一杯,大家坐下聊。”

红发的猎人端着酒杯向左侧看去,之前身形高大的客人站了起来,双手拿着一瓶还没开封的香槟。他的右手托着瓶身,左手指着代表限量版的标签,“这香槟不便宜啊。”

纸牌魔术的男人,针织女生,还有围坐的几人都没有开口,笑嘻嘻地看着红发的猎人。

“……”

艾尔维斯将视线从对方的双手移到自己的肩上,再看回恩佐托着的酒瓶。恩佐的双手都拿着香槟酒瓶,而猎人身侧只有恩佐一人。那么,一直搭在他左肩的手是谁的?

沉默的众人如同达成默契,像在期待一场闹剧。

周围的气氛诡异凝固。

艾尔维斯嗤笑,空闲的手在鸡尾酒杯里点了点,沾着酒水的手指凌空书写着一个奇异的符号。没有直接触碰的情况下,搭在红发猎人左肩的多出来的手不见了。恩佐发出惊呼,在一瞬间,他失去了对使魔的感应和联系,就像使魔被暂时驱逐了。香槟脱手,砸在地上酒水四溅,碎成一地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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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围坐之间响起一阵低呼,所有人眼神都变了。

扑克牌男人站起身,认真地看着艾尔维斯,“我叫西塞罗,西塞罗·维塔莱。你是来自其他城市的猎人?”

“……”

艾尔维斯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为刚才我们不礼貌不友好的举动,我真心道歉。”

“艾尔维斯·卡奈因。”

两人伸出手,短暂象征性地握了下。

西塞罗向吧台招手。很快的,服务生端着托盘过来,托盘上是一杯新调的鸡尾酒。服务生走到红发青年的面前。

恩佐对上艾尔维斯疑问的眼神,举手尴尬地哈哈道,“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道歉。真的请你一杯。”

周围的人挪动位置,递过一把空椅子,邀请红发猎人坐下。

西塞罗目光投向自己的扑克牌,斟酌地开口。

“艾尔维斯,我现在暂住这里。但是,我以前在大学城附近长大,我有很多还在当地生活的朋友。我没有和这位学者交流过,但我可以保证,他周围的事情不是编造,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

“猎人先生,我是克洛伊,快要从大学毕业。”可爱风格的女生收起毛衣针,斟酌选择用词,“虽然那些事情都可以归类为可解释的偶然,但是,在我们看来,教授先生确实是特别的。”

“……”

双方收起火气和挑衅,艾尔维斯沉默地听着别人叙述至交好友周围或许发生过的蹊跷事。

“既然如此,可以告诉我有关疗养院的事情吗?”

艾尔维斯想自己去看看。

“当然,以此证明我们不是凭空胡说的小人。”

西塞罗叹了口气,把他和其他几人打听到的传言都告诉了猎人。

 

艾尔维斯走在街道上,为酒吧中听到的消息皱起眉头。

不太愉快的交流过程中,艾尔维斯得知,迪文诺尔·吉拉特,温和优雅的大学客座学者似乎不仅有渊博的知识,同时也是一个厄运在周身弥漫的人形天灾。

有住进疗养院的学生。

有和学者业务往来中拍摄过不可思议照片的摄影师。

还有艺术灵感和噩梦均不间断的设计师。

艾尔维斯身为猎人,接受委托,解决问题。他不会主动制造灾难,也不会牵连普通人。但是,在这个连最基本的生死都被模糊了界限的古老神秘行业里,他和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也听说过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经历,知道以善恶衡量他人的经历是完全行不通的。对于救过他的命,之后还继续协助他学习各种神秘学知识能力的迪文诺尔,艾尔维斯不打算按着白沙橄榄几人的思路来衡量学者的经历。但是,他需要确认几人提供的有关迪文诺尔的消息的真假,排除有人背后污蔑的可能性。

 

第二天清晨,艾尔维斯前往疗养院约见愿意交流的疑似事件经历者。

疗养院坐落于城市的郊外,道路开阔,车辆稀少。郊区的范围内,大片保养完善的草坪随地势起伏。艾尔维斯站在冷气充足的室内向外望去,风景良好宛如度假山村。

红发的猎人看着面前大三的学生克拉克,拖了一张椅子坐下。

男生身着休闲T恤,一头暗金色的短发。他身材普通,不常去健身房运动,属于大学生里平淡无奇的一员。

适当的寒暄几句后,猎人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的话语。

“我看起来是不是挺正常的?”

“嗯。”

艾尔维斯点头。

“其实,我极度怕黑,怕得不正常。我都二十一岁了,睡觉一定要开着小灯,搞笑吧。如果没有灯,据护工说,他们几个人一起都按不住我。”

克拉克的声音小了下去。

“但是,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去那次露营以前不是。”

学生的脸上表情纠结起来。

“露营?”

艾尔维斯听到了事件。

“是吉拉特教授发起的露营,他要我们直接称呼他的名字,迪文诺尔。他真的是很热心的人。他提供越野车,四轮驱动的。他还教导我们准备设备,暑期带我们去野外观测星星。”

“迪文诺尔对于野外很有经验啊,还教给你们不少天文常识。”

露营也印证了猎人之前的好奇,他一直不太明白学院里斯斯文文地学者为什么在考察的时候经验丰富得和他自己差不多,完全不像新手。

“是的。他指点我们搭简易帐篷,喷驱虫药剂,还为我们讲解饮用水和生火安全。在观星的时候,为了避免光污染,我们把所有的光源都熄灭了,包括手机,应急灯,还有火堆。三天晚上,天空都没有云。我们只是业余爱好者,大家用三脚架架起天文望远镜,观测很顺利。我们还试着把单反对着天空,长曝光星轨,照片也质量良好。”

男生用吸管抿了一口冰可乐,吐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就在第三天的晚上,我们辨识星座,浏览前两天的照片,已经过了半夜。我们准备休息,因为早上需要精力开车返回。但是,我们都听到,旷野的远处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大概是野兽闻到人类食物的味道,被吸引过来。所有人都打开电筒,还把便携的火把点燃。以防万一有熊或者狼,我们带了枪,但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都只有靶场健身的水平,遇到这种事情谁都不敢乱打。教授让我们都返回汽车,发动后挂停车挡。他留在营地查看附近的情况。然后,我在车里听到了两声枪响,教授解释他是朝天开枪,野兽不会喜欢火药的气味。但是——”

克拉克的声音透着明显的困惑还有不安。

艾尔维斯安静地等待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我趴在车窗玻璃上,看到了影子,比树林大很多倍的影子在我们的营地徘徊游荡,影子庞大得就像……要触碰到了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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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影子已经不见了。我希望我是看错了,我自己都觉得这是错觉。但是,我总觉得,那一瞬间,影子也看到了我。”

克拉克的嘴唇紧绷,声音变得颤抖,“我们都很顺利地回来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关了灯,我就觉得黑暗里有一股视线跟着我,好像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艾尔维斯站起来,将双手放在克拉克的肩上,轻轻拍着,等待情绪失控的大学生慢慢恢复正常。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门外的走廊传来,由远及近。看护病人的护士走过会客的房间,在门口偏头查看克拉克的状态。

艾尔维斯看向门口,笑了笑,示意一切都很正常。

待到护士的脚步声远去,他从放在椅子旁的背包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的盒子。看着克拉克有些不解的眼神,他打开盒盖,一股柔和的香气逐渐弥漫了整个房间。不同于流水线出品的空气清新剂,小盒的熏香带来了安抚的力量,让处在其中的人的心灵不再受到激烈情绪的困扰。

“克拉克,谢谢你愿意谈话。”

大学生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声音放轻,“你真的相信我说的?”

“你说的这些对我而言很有用。作为感谢,这盒熏香是我的谢礼。”

“……”

克拉克看着艾尔维斯,干笑起来,“其实,我自己都不怎么相信我看到的是真的,我更不能对这里的医生说我确实看到了。幻觉比怕黑严重多了,他们肯定会认为我病得很严重。”

艾尔维斯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结束了这次会面,离开了疗养院。

 

他回到家,斜躺在沙发上,心情有些复杂。

事件不是编造,人也真实存在,这至少证明了白沙橄榄的几人话语有可信的地方。同时,连带他自己的考察事故,迪文诺尔如同一个行走的漩涡,一路引发的波澜不曾间断。

年轻有为的学者存在秘密,同时还救过自己的命。

他瞟了一眼桌上的古书和手稿,深感不该怀疑两个月来相处融洽的好友,但职业惯性带来的违和感始终挥之不去。

一周后,高速路下路旁的汽车旅馆。

艾尔维斯斜坐在沙发上翘着腿,端着笔记本,看着屏幕整理当月的收支。作为自由职业者,他不需要打卡上班,也不需要每周每个月向老板汇报绩效。但是,物质世界的生活还是由物质决定,他依然需要钱来付吃饭和汽油的账单。

“嗡……”

艾尔维斯看了眼来电人的名字,迪文诺尔。

几秒间,手机继续响了好几次,他终于接通了电话。

几句惯常的招呼后,手机的另一端传来,“艾尔维斯,你最近有安排吗?”

“没有。”

才结束了数个委托的猎人强调道,“又是野外的委托吗?”

电话的另一端,迪文诺尔很明显沉默了几秒,“不,当然不。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大学城忙着写论文,反复修订,投期刊,并没有时间去野外。”

“大学工作这么忙吗?我一直以为,教授至少有寒暑假可以潇洒。”

迪文诺尔摇头笑道,“寒暑假?寒暑假不用给学生上课,才适合完成项目工作。所以,我想问,你最近方便来大学城一趟吗?有个会议和我们之前的考察有关。”

“……”

艾尔维斯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离开校园好些年了,不想再次和论文扯上关系。毕竟,他为毕业论文凑字数的记忆实在过于惨痛。

“艾尔?”迪文诺尔的声音再次传来,像是在怀疑信号不好。

“你是说……学术会议?”

“是这样的,我的论文有关理论部分的实证都来自两个月前的考察。你也是参与者,为考察的路线,行程安排,还有资料采集做出很大贡献。所以,我就把你的名字列上项目致谢栏了。”

“……迪文,教授。”艾尔维斯深吸一口气,知道对方说的每句话都有理但就是好像哪儿不对,“难道,你要我和你一起参加学术交流吗?这不是开玩笑吧?”

“放心,会议发言由我完成。”电话另一头的学者明显在笑,“我是想你可以来会议上和其他人交流认识一下。”

艾尔维斯盯着机屏幕,“好吧,好吧,行。我接受。”

 

早晨的航班使猎人不得不黎明前就开车前往机场。他坐在靠窗的座位,拉下遮阳板,有些昏昏欲睡。飞机行驶到万米高空,窗外是一成不变的蓝天。机翼飞快掠过滚动的云海,伴随着客舱内单调的背景噪音,艾尔维斯的双眼慢慢合上了。

黑暗的梦境好像有什么。

无形态的,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柔软的,像影子一样。

从他的身边滑行而过。

远远的有声音传来,仿佛隔着雾气,听不真切。

“小朋友,请问您要什么饮料呢?”

“我要橙汁。谢谢姐姐。”

“女士,请问您要什么饮料呢?”

“清水,谢谢。”

“先生,请问——”

猛然地,艾尔维斯剧烈咳嗽起来,强制脱离了纠缠的噩梦。

他捂着嘴,就像刚才差点把舌头咽下去。

光鲜亮丽的空乘推着饮料小车正停在他的座位面前,向他投来关切的视线。

“我没事,只是,飞机上有些干燥。一杯冰可乐,谢谢。”

艾尔维斯接过冰可乐和纸巾。他将前排椅背后的小桌落下,把饮料放好,整个人彻底地倒在了座椅上。

短短三个小时的航班接近尾声。在反复的扣好安全带的提示声中,云层下方的地面逐渐清晰可见。短暂的颠簸后,飞机平稳降落在机场跑道上。机舱门开启,乘客们起身,从头顶的行李架领取行李,走出机舱。

 

走在机场的出口方向,艾尔维斯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拿起震动的手机,点击了通话键。

空间开阔的机场大厅人来人往。

“迪文诺尔吗,我刚下飞机,现在正在机场。”

顶着巨大的嘈杂环境音,艾尔维斯一边走,一边尽可能高声通话。

“艾尔维斯,我现在就在机场,你走出来应该能够看见我。”

艾尔维斯愣了一秒钟。

“迪文诺尔,你专门过来接机?”

据猎人的回忆,两人因为各自的旅行互相拜访过。但是,迪文诺尔并没有特意过来为自己接机。

“是我邀请你啊,我当然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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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接机出口外,金属栏杆围成通道,通道两旁的人群密密麻麻。旅游团导游头戴颜色鲜艳醒目的鸭舌帽,高高举着带有旅行社名字的板子。商务人士西装革履靠着栏杆,一手拿着扩音喇叭竖着公司招牌。男男女女零零散散地站在栏杆外,迎接朋友或者等候家人。有人低头查看手机上显示的航班状况,有人偏头望向出口的玻璃门。

“我看到你了。”

迪文诺尔的声音在电话里传来。

机场的噪音让通话变得模糊不清,但艾尔维斯觉得电话另一头的学者似乎在笑。他听到后,在人群中寻找学者的身影。

迪文诺尔身着衬衫和休闲裤,站在地面交通的标识附近。艾尔维斯停下脚步,拖着随身的行李箱转向,朝学者走去。

 

两人走到机场内的停车楼,将行李放进后备箱发动汽车。信用卡在收费机上刷过,停车楼的栏杆自动抬起,汽车驶上通向四面八方的高速网。

“会议安排了住宿的酒店,会议从周三开到周五。”艾尔维斯坐在副驾驶,翻看分发的手册,“等等,周末还有自助酒会?”

“是啊,虽然是学术论文交流,也要安排活动让大家愿意来。大学预定了场地,如果天气合适,还有露天烧烤。”

迪文诺尔目视前方,一边注意看下路口的序号一边回应着。

他们开车到达会议指定的酒店,安放带来的行李。随后,两人返回大学城附近,吃了自助餐。不同的区域摆放着热腾腾的牛排,外皮酥脆的烤鱼,还有裹上了奶油的贝壳。水果区域,不仅有切好的苹果块,浅绿的甜瓜,黄澄澄的哈密瓜,当季的白桃和大樱桃也成为了代表季节的特色。

 

傍晚时分,空气失去太阳直射的热度,鸟叫和虫鸣在初夏的微风中响起。

酒店内,学者盯着面前的屏幕,不断传来打字的声音。

艾尔维斯盘腿坐在床上,低头看着放在自己身前的笔记本。

“迪文,最后确认一下,后三天我真只需要和他们聊聊?”

“是的。”

迪文诺尔回应着,键盘的敲击声也没有停。

天色渐暗,街道上的人变得稀少,酒店周围变得静谧了下来。

迪文诺尔继续整理上台演讲的要点,并准备可能会遇到的听众提问。

不知什么时候,艾尔维斯已经在床上躺平,举在手上的手机搭在脸上又滑落到一旁。经历了凌晨出发赶早班飞机,他在放松后的疲惫中睡过去。

 

起雾了。

从窗户望出去,街道上变得空荡荡的。

艾尔维斯沿着楼梯向下,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很安静,好像整栋楼除了他自己,一个人也没有。

他下了一层楼,又下了一层。他一连下了几层楼,隔着栏杆向下望去。楼梯无穷无尽地沿伸,看不到头。

他硬生生地停下脚步,飞快地回忆,他是从几楼开始向下的?

这栋楼是没有地下层的。

那么,他现在又是在哪里?

他向上望去,数着层数沿着台阶向上飞奔。

他冲出大楼,来到了雾气弥漫的街道上。

枯黄的草地上,有几盏矮灯在浓雾之中闪烁着冷光。光芒惨白衰弱,显得十分凄凉。

他向远离大楼的方向跑去,却不知道该去往哪里。

四面八方都是雾。

他跑变成了急促地走,走也越走越慢了。

浓雾中,有什么东西,潮湿又冰冷。它们穿透了他的肢体,束缚了他的手脚,附在他身上,迫使他行动受限。

他握紧了拳头,咬牙抵抗。他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把他往地上拖,甚至穿破物质地面,拖往黑暗深处不知名的地方。

他的拳头里握着东西,散发着微弱柔和的白光。这光不同于草地上的路灯,他可以感到光明带来的些微暖意。他把拳头抵住胸口靠近头颈部,想要坚持不愿放弃。

 

咯——

迪文诺尔看着多开页面上邮箱图标的刷新,回复着来自会议方的邮件。

他听到背后传来响动,键盘的敲击顿了顿。

背后更剧烈的声音传来。

“艾尔?”

他停下操作,站起身向后看去。

艾尔维斯双眼紧闭,双手死死地掐着自己的脖子,痛苦地滚动着。哪怕被阻止了呼吸,他也掐自己掐得很用力。他双手手背上血管鼓起,十分狰狞。

迪文诺尔见状,想了想。他跃到床上,骑坐到艾尔维斯的身上。他一边默念着什么,一边用双手把对方脖子上的手掰开。

艾尔维斯动作渐渐缓了下来。

“艾尔?”

迪文诺尔把艾尔维斯松劲的手从脖子上移开,放在身体两侧。他轻轻拍了拍友人的脸,等待对方恢复意识。

“咳,咳咳——”

“艾尔?”

红发的青年仰面睁开眼,眼角泛红。

“我……怎么了?”

迪文诺尔顿了顿,选择直说,“你刚刚差点把自己掐死。”

艾尔维斯张了张嘴,通过模糊的意识断断续续回忆到,“我刚才做了个梦。梦里,我要被带走了。我不愿意,我把我的护身符贴近胸口心脏。但是,现实里怎么会?”

他侧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手腕上有几根细线,挂着形状样式不一的护符。他把左手握紧又松开。手掌上的几个红色的凹痕清晰可见,正好就是掐脖子时护符落在手心,又印在皮肤上。

迪文诺尔起身,没说话。他从冰箱里取了一瓶水,递给好友。

红发青年喝了口水,呼吸变得均匀起来。

学者开口问道,“你觉得,是谁要带走你?”

“我不知道。”

艾尔维斯就着松软的枕头靠墙坐了起来。看着学者的蓝眼睛,他内心挣扎了下选择选择坦白,“但是,这就是我走上这条路的原因。”

无论是术士,灵媒,猎人,还是女巫,这类人都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踏上神秘侧的道路。一部分人,他们从小发现自己能够完成普通人不能完成的事情,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事务。而另一些人,他们则是遭遇了无法解释的事件,为了从事件中脱身,只能探求自救。

Chapter Text

  06

迪文诺尔听了猎人的解释,微微低头,表情若有所思。

“不介意的话,我想和你谈谈。”

艾尔维斯声音很轻,带着嘶哑,“但不是现在吧?”

“不,当然不,现在太晚了。我是说,在会议结束之后,这个周末。”

“当然没问题。”

猎人斜靠在枕头上,半躺着,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迪文诺尔看着好友,点了点头。他随后走到桌前,确认所有邮件都已回复,关闭电脑合上笔记本。很快的,电子设备的风扇嗡鸣声停止了,整个房间安静了下来。

他思考了一下,说出了新的提议,“艾尔,我建议今晚我们住一起。我可以把另一张床上的行李挪一下。”

一个人出门在外的时候,艾尔维斯在选择双人房和大床房的时候会选双人房。原因无他,多一张平整的床用来当空地,可以随意放行李。

艾尔维斯看了看房间的环境,点头同意了学者的意见。

“好吧,只要你不介意。”

迪文诺尔看了看另一张床上散落着衣物,还有之前随手乱扔的耳机,充电线,移动盘。他走过去,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轻拿轻放,移动到桌上和沙发上。

红发青年闭着眼睛,听着学者悉悉索索的响动,“迪文,谢谢。”

学者背对着猎人的方向,手上的动作停了几秒,然后又继续收拾了下去。

 

次日清晨,酒店一楼的自助餐厅中,艾尔维斯和迪文诺尔对坐着,面前放着各自的早餐。猎人看着餐盘里的华夫饼和煎蛋,还有桌旁散发香气的热可可。他勉强吃了几口,尽量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

耀眼的阳光洒落进酒店大幅的玻璃幕墙,迪文诺尔额前的头发在朝阳下映成几缕明亮的金色。他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冰咖啡,余光扫过餐厅其他人有些微妙的表情,对着对面的友人低声道,“艾尔,我强烈建议你吃完饭立刻回房间换一件衣服,高领的。”

回想起晚上到底发生过什么的猎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看了看时间,从座位站起来。

“不用了,我现在就去。”

不断有人洗漱后下楼来到自助餐厅。一路上,艾尔维斯提醒自己不要太过匆忙以致撞到人。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脱掉外套,进入洗手间对着镜子,解开衬衫上半部分的纽扣。

节能灯纯白的灯光下,艾尔维斯的皮肤显得有些苍白。因此,他的锁骨上方脖子周围,一大片红痕显得极其醒目刺眼,隐隐看上去就像一只抽象的蝴蝶。红痕混着一些淤青,他昨晚用自己的手把皮肤掐出了淤血。

他嘴角抽了抽,赶紧翻出了配合衬衫颜色的护领,把领带打得尽可以高。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行李,选了一件能够立领的外套,将衣领立了起来。

艾尔维斯下楼,向餐厅内金发学者的位者走去。一路上,他都发现有些人看着他欲言欲止,他只能在心里叹口气,权当装作没有注意到。

 

上午是会议正式开始的宣讲,由发起人进行讲话。

下午,会议各个板块开始了正式的论文学术交流。

在按照板块编号的不同阶梯会议厅中,来自世界各地的教授和研究生们零零散散地坐在座椅上。按照预先安排好的时刻表,论文的作者之一作为演讲者。他们按照顺序站到了前台,点击投影仪显示的幻灯片,讲解自己的研究成果。论文的页数或长或短,每一位演讲者有15分钟的演讲时间,而听众则有3到5分钟的提问时间。

艾尔维斯胸前别着姓名牌,跟着迪文诺尔坐在听众区。对于演讲的内容,他并不理解。他看出来,有些演讲者明显就是在校学生,大概应导师的要求站上了前台。这些只比他自己小几岁的同学们打着领带穿着西装和皮鞋,在听众提问的时间段里有些战战兢兢的。想到这里,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些。至少,这次会议上,紧张的也不止他一个人。

 

酒店在晚间提供自助酒会。

教授年纪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端着饮料,谈论着各种话题联络感情,有些是工作中的琐事,也议论着业界的发展。

研究生们端着餐盘,用公共餐夹夹着炸鸡和鱼排。他们拿着三明治,向路过的教授点头微笑表达礼貌,和差不多年纪的人更自然地打招呼,小声讨论会议所在城市和酒店的所见所闻。有些学生幸运地已经完成了演讲的任务,手里端着小杯香槟跃跃欲试。有些学生的演讲被排在后两天,他们在选饮料的时候就谨慎地只拿了可乐雪碧。

酒会上,和迪文诺尔打招呼的人也好奇地同艾尔维斯聊天,毕竟论文的致谢部分有他的名字。

“先生,可以聊聊您参与的工作吗?”

一位乐呵呵的中年人端着酒杯问候到。

“你好,我目前是自由职业,接受了吉拉特教授的委托前往考察,提供规划和设备的支持。根据委托人的需要,我可以接受包括动物植物主题定制旅游,天气现象追踪,自然地貌摄影,等各种不同的要求。”

中年人点点头,“我不太了解田野考察需要准备什么,毕竟我的方向是在实验室里对着设备工作。”

另一位教授接话,“先生,你自己给自己当老板,是以前有经验?”

艾尔维斯解释道,“那是刚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在非盈利机构工作,就想通过工作机会到全世界看看。”

几位教授看了看周围的年轻学生,纷纷表示理解刚毕业年轻人的心境。

他继续说了下去,“因为工作,我和不同地方的人共事过。机构进行的项目大致和自然保护有关,包括跟踪过候鸟迁徙,统计过洋流和鱼群之类。”

艾尔维斯先后同几位讲师教授聊起来,互换了名片。他感觉,这比自己接委托的时候轻松得多。毕竟,确定委托的过程就是一场场面试,需要展示自己有能力胜任老板的需求,而酒会上的交流则不涉及雇佣与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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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会议按照安排好的阶段平稳的进行。艾尔维斯坐在听众席上,看到了好友演讲的风采。时间终于来到周末,会议与工作有关的部分宣告全部结束。周末活动的地点选在了酒店附近的森林公园,有空旷的户外场地,也不用担心下午到傍晚的烟熏火燎引来邻居报火警。

两人随意地迈开脚步,也不确定路线,从草地慢慢走到了树木稀疏的林间。树木间的空地上落满了枯叶,踩上去软趴趴的。阳光从头顶上的枝叶漏下来,落下点点光斑。

艾尔维斯一边走,一边把灌木生出的纤细枝桠挡开。学者走在一旁,余光注视着猎人的神情。

“艾尔,记得你之前说过的事情吗?”

“嗯,当时真的多谢你了。”红发青年脚步停顿了下,“自从我开始学习神秘的手段,这些事情的严重程度越来越轻。在我成为猎人以后,就连噩梦也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所以,这至少说明我学会的本领还是有点用。”

当然,为什么在遇到迪文诺尔以后,曾经的精神伤痕又再次爆发。

艾尔维斯瞥了学者一眼,他有一定的猜测,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所以,以前是有?”

红发的猎人偏头,“有兴趣听吗?”

“当然。”

“我少年时的精神不太安定,有几次在聊天或者交谈会表现的怪异,就像突然忘了说过什么或者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次数不多,要不然我也没法正常上学,可是还是确实有那么几次。”

艾尔维斯低声笑了笑。

“我的父母离婚后又组建家庭,不怎么管我,但都有一些基本的常识。他们听说了我这种症状,带我去了不同级别的医院做过检查拍片,包括CT和MRI,很幸运地排除了脑袋或者身体上器官性质的毛病。”

林间小道看起来荒芜,随时有人维护,包括修剪阻挡通过的灌木,砍伐被雷电劈断的枝干。

两人一前一后,跨过林间小道上的枯木桩。

迪文诺尔点头道,“他们是相信医学和现代科学的父母。”

艾尔维斯接着讲了下去,“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校园里就传成了我去医院是因为我脑子有问题,我是父母都不想要有病小孩,因为我他们才离婚。”

“有人针对你?”

“哈哈,中学时候难免会遇到讨厌的人吧。”猎人干笑。

“当时,城市离海边不太远,开车只需要半个小时。大概也是从现在这个季节开始,极端天气会变多。学校为了安全,接受气象站的强对流天气监测,如果预测到危险,还会鸣汽笛。学校要求,如果户外的学生听到汽笛,立刻寻找掩护避难。”

“就在这种时候出事了?”

听到好友对少年时家乡的描述,学者顺着做出了猜测。

“是啊,有几个学生平时看不惯我,但又拿我没办法,就专门等在这里。”

艾尔维斯描述着回忆中发生的事故。

 

刚过中午,天空已经阴森如同傍晚。所有老师都暂停授课,整理物品。手机并不普及,老师把学校接受的极端天气警告传达给同学,要求同学尽快离开。

“艾尔,化学课的老师找你。”

走廊上,艾尔维斯被从楼梯下来的同学截住。

“现在?”

“是的,老师刚下课,在东侧楼302教室等你。”

学生没有固定的班级,每上一门课都需要前往对应的教室。

他确实选了化学课,而化学课的教室也确实在东侧楼302。他向窗外东侧楼的方向望去,这有点远。

“好的,多谢,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通知艾尔维斯的学生点头离开了。他并不知道,告诉他老师通知的学生和艾尔维斯之间存在矛盾。

 

天上的云越来越低,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在走廊的窗户上汇聚成一道道水流。

艾尔维斯把文件袋顶在头顶,冒雨跑到东侧楼。

楼里空荡荡的,除了他没有其他人。

他跑步上了楼梯,连上了两层楼。在3楼的楼梯口,他扶着墙,一边喘气一边向302走。

302的门没有关上,一个方形的塑料垃圾桶被人为地别在开关门的位置,防止门被风吹来关上。

“老师?”

艾尔维斯推开门,“老师,您找我吗?”

教室里黑漆漆一片,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狂暴的风吹到窗户玻璃上哐哐作响。

“怎么会!?”

进入302后,艾尔维斯再不明白也意识到事情不对。

他看了教室一圈,看到黑板上贴了一张纸条。

 

至讨厌鬼艾尔维斯,

你就是个迟钝的怪胎,我们讨厌你已经很久了,能把你关到这里真很开心。我们看着你进东侧楼。我们等教职工都走了,把一楼的门反锁上,没人知道你还在里面。据说,鬼魂会在海上的暴风雨里从水下宫殿回归陆地。愿你一个人和怪谈里的怪物在教室共享夜晚,只有鬼魂与你这样的讨厌鬼相配。不知道你会哭吗,哭得一头红发像湿掉的火柴一样彻底泡在水里,再也骄傲不起来了。

 

艾尔维斯绷着脸,一把扯下纸条,撕成碎片狠狠扔在地上。

他跑到窗口向下望去,地面上没有任何人,也不知道设计关他的学生是不是正好刚刚跑了。

 

云层的缝隙间时不时透出火光,雷声在闪电的数秒后炸响,整栋楼都在振动。

天气恶化了,天黑的如同夜晚来临。

他赶紧从窗边退开,站远了些。

极端天气下,玻璃可能被风压碎,房间里的物品甚至会被风吸向空中。相对的,躲在没有窗户的洗手间并关上门,密闭空间形成一个小避难所会安全些。

学校的建筑楼层不高,设计时避免被风暴掀了屋顶。

他来到走廊,移开垃圾桶。身后的门在风的吸力下哐地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巨响。

艾尔维斯走在走廊上,嗒、嗒、嗒,好像脚步声都不止他一个人的。

白天人来人往还不觉得,一个人走在黑漆漆的走廊上真的瘆人。

太阳的时间里,教学楼属于往来的学生。黑暗笼罩下,关起来的教室门后面仿佛有东西在徘徊。

他坚持着数着步数,咬牙走到灯的开关的位置。他把手按在开关上,灯没亮。

学校多半是怕积水漏电,提前把电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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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

呜——呜呜——

艾尔维斯猛然停住脚步。

声音从窗外响起,一阵一阵,没有正常的声音大小起落,却无比悲伤怨恨。

少年朝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昏暗的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回过神,打起精神朝楼梯方向快步走去。

大雨不停歇地浇到窗户,玻璃上汇集成道道水纹。

走廊缺乏照明,他摸索着墙壁,不得不注意脚下的道路。

身旁的窗户玻璃上,冲刷玻璃的水流会短暂地改变流经的方向,像被什么挡住了。水流分开,描绘出阻碍的形状,是一只手。很快,手移开了,后来的雨点覆盖之前的位置,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呜咽声一片一片,如同有什么在窗外来回徘徊,无处不在。

艾尔维斯一边走一边听,听了好一会儿,却根本无法判断声音具体的位置。

“是风吗?”

他自我安慰,继续向前走着。

密集的雨幕中,水流在玻璃窗上勾画出很多只手的轮廓,又不断被雨水抹去,彷佛有什么正不断贴着玻璃窗向前,跟在他后面,注视着他。

 

幽灵们乘着暴风雨,从海洋回归到陆地。

它们恸哭,它们歌唱。

它们把歌声献给水下的宫殿。

在暴风雨的领域中,它们将死者的歌声带到人间。

 

哐啷——

炸雷直接落在东侧楼的上方,全方位的巨响笼罩整栋大楼。

隔了好一会儿,艾尔维斯依然觉得自己的耳朵在嗡鸣。

他凭借对东侧楼地形的记忆,几步间摸到楼梯的扶手。他抓着扶手,快速走下去。

一楼通往外界的大门近在眼前。

他冲到门口转了转门把手。

门锁的很紧,没有打开。

“混帐。”

艾尔维斯捶门,厚重的大门只发出细微的闷响。

纸条上的宣告不是假的,他真被一个人锁在了大楼里。

“我记得,还有消防通道。”

 

惨白的闪电生出树状的枝桠,从天空延伸到地面,在地上腾起点点火花,又被大雨浇灭。

眨眼间,他看到被闪电照亮的窗外景象。

乌黑的雨云层层叠叠,还在不断地从海面的方向涌来。云和风形成几根漏斗,它们从云层垂落,纤细且飘忽不定。

见到无比恶劣的景象,他将手从门上缩了回来。

现在,无论是走正门还是寻找消防通道,都已经没有用了。

建筑暂时形成了一片安全的空间,将他与风暴隔离开来。没有谁敢在这种时候出门,他冲出去就是找死。

他再次从门边退开,同时远离窗户,靠着墙侧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他将手肘搁在膝盖上,听着好像永不停歇的雨声,考虑现在能做什么。

学校教导过,极端天气的警报一旦开启就会持续数小时。从现在的天气估计,警报维持的时限会被再次延长。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留在楼里过夜。

嗡——嗡——

城市预警的汽笛贯穿了雨幕,从低哑转为高昂刺耳,预示着极大危险的到来。

艾尔维斯腾地跳起来,按照记忆里的方向,向洗手间冲过去。

户外的风声变得狂暴起来。

短短几步路,他已经听到粗粝的摩擦声,还有沙石击在建筑上的脆响。

他冲进卫生间,反锁门。

狭小的卫生间四面密闭,没有照明不见五指。

艾尔维斯在靠近门的角落位置坐下来,半边身体抵着门,双手抱在了头上。

巨大的轰鸣从外面传来,玻璃爆碎,整个空间都开始剧烈地晃动,像即将远离地面。

这是他最后记得的事情。

 

“嘶——”

恢复意识后,艾尔维斯只觉得自己的额头紧绷,持续地钝痛。他尝试着抬手碰了碰皮肤,倒抽了一口冷气。混乱中,他大概是头撞在洗手脸盆上,暂时失去了意识。

洗手间的门半开着。

暴风雨依然没有停。

借助闪电短暂的光,艾尔维斯看到,门锁已经被彻底破坏,门把手松松垮垮连在门上,露出了圆形的孔洞。封闭的避难所已经不存在。

少年双手撑地,从地上站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更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是,他感到双腿酸麻,这是长时间蜷缩导致的。之前迫近的轰鸣声消失了,他又仔细听了听,拉开坏掉的门走出去。

出门后,他在夜色中很勉强地看到,被破坏掉的门不止他自己呆的那扇。

卫生间旁边是储物间,员工在这里存放清扫和维护用具。储物间平时上锁,而现在,这扇门也开了。

艾尔维斯进入储物间,清洁用的手推小车就停在面前。

他在小车中摸索翻找着,凭借着手指触碰工具的手感判断物品形状。他记得,卫生间的隔间漏水或者楼道天花板上的线路出了问题的时候,后勤会用小车里的工具提供照明,从而进行维修。终于,他把一盏防水的充电提灯从小车中拿了出来。

艾尔维斯摸到提灯的开关,按了下去。

明亮的白光驱散周围的黑暗,红发的少年第一次流露出彻底的茫然。哪怕之前在302看到了纸条,他也没有这么无措过。

“我到底在哪里?这……还是学校吗?”

东侧楼已经变成了废墟,外侧几乎整面墙壁连带窗户和大门都消失无踪,只留下看不出原本摸样的少量墙体。雨水正不断地从楼梯上方流下来,如同形成了一扇室内的瀑布。

艾尔维斯举高提灯,发现向上的楼梯已经被坠落的窗框和其他建材杂物截断了,他又把提灯向四周照了一圈。一夜之间,剩下的建筑像是被海水浸泡了多年,在墙上镶嵌着一簇一簇的藤壶。四周不断的水声中,空气里泛起了一股潮湿浓重的海腥味,古老锈蚀又衰败。

艾尔维斯从没见过这么怪异的事情,船底的藤壶长上了岸。他忍着肉麻,提着灯光向藤壶照过去。

仿佛感到了生人的靠近,密密麻麻的藤壶蠕动着。藤壶壳中心的缝隙张开了,露出一颗颗浑浊的眼睛,像是被扰动唤醒,对他投以注视。

“这是什么!?”

少年强迫自己不要把提灯扔出去,赶紧把光照区域移开了。

他朝其他方向走了几步,确认没有继续的异状,于是偷偷用余光瞥刚才的藤壶。

提灯的阴影中,藤壶依然是藤壶,仿佛齐齐张开的眼睛都只是他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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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

闪电和雷声的频率低下来。

艾尔维斯拎着提灯,稍微向外走了些。

提灯白色的光源在雨幕中聚成一团柔和的光晕,暂时使一小片区域从夜色的黑暗中脱离出来。

学校地势高低并不一致。

少年看到,东侧楼的台阶下,有部分区域已经积了不浅的水。

提灯照过去,水面反射点点银亮的碎光。

他站在在残留的建筑下,暂时关闭提灯,等待眼睛再次适应黑暗。闪电的间隙中,他终于看到,天上云层间的漏斗消失了。

暴雨依旧继续,东侧楼伫立在雨幕中,哗啦啦的水声不曾间断。楼梯已经成为瀑布,废墟失去了墙壁仅剩下天花板,阻挡不了雨水的入侵。

艾尔维斯抿紧嘴唇。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和藤壶待在一个屋檐下。

它们一簇一簇,安安静静地散发着来自海洋的腥味。

他再也没有贸然让藤壶进入光照的范围。他莫名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留在原地,彷佛这里已经不是人间。

少年专注地站在曾经是大门的位置,尽力回忆着附近另几栋建筑的相对位置。他不觉得自己在冲出去被雨水模糊视线之后,还能够慢悠悠地在黑夜中辨别方向。

单调的雨声持续着,艾尔维斯偏头看了看手上的提灯。灯管的光依然泛白,却已经没有之前那么亮了,比他刚刚找到这盏灯的时候暗淡了一些。

提灯靠蓄电池充电,仅能够提供短时间的照明或者应急。现在大面积停电,他估计,提灯能坚持两三小时就很不错了。

 

他看向外面,这个夜晚无比漫长,好像总也等不到天亮。

艾尔维斯蹲下,把自己长裤的裤脚挽起来。衣裤被雨水浇透后,松垮垮的裤脚会变得沉重,拖曳影响人的行走。他站起来拎着提灯,深吸一口气,朝记忆里学校大门的位置冲了出去。

刚跑出去几步,艾尔维斯就感觉衣服要被水浸透了。雨水从头上浇下来,他不断眨眼,看清周围的环境。一路上,湿漉漉的草地上是大大小小的水坑,他小心绕开积水的区域。雨水很大,他不知道积水有多深,避免一脚踩下去半天爬不起来。

顶着雨走了一阵,他隐隐看到前方地上有什么东西,不是树木断裂的枝桠,而是像暴风雨把学校学生的物品刮到了积水边上。

他暂时停下来,转头看去。

他感觉自己没走多久,但东侧楼的轮廓已经看不清了。建筑的废墟就像被海洋的侵蚀吞噬,模模糊糊地融入了夜色的暗影。

回过头,他略微放慢了脚步。前面如果确实堆积有暴风雨倾泻的杂物,他需要走得更小心。

他走得更近了,看清楚水洼和岸边的东西,一件外套和两只鞋子。橙黑配色的冲锋衣外套漂在水上,像被泡的发白的草叶挂在了上面。限量版的板鞋一只散落在稍高的坡地上,而另一只则浸在水中。

“科林和贾森……?”

艾尔维斯的心里升起难以形容的怪异感。

他认出来衣服和鞋子属于谁了,就是把他关起来的四人中的其中两个。他记得,他们两个白天就穿了这些到学校。

问题是,他们安排策划又设计,怎么反而衣服也丢了,鞋子也丢了?

他们不是应该早早回了家,和朋友们一起幸灾乐祸地嘲笑自己么?

他被困在东侧楼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夜晚的雨水比其他时候要冷很多,他打着寒战,抱起手臂,把提灯举到胸前。他咬牙保持注意力,直觉告诉他,要小心,也要保持移动向前走,不要长时间停下来。

他又走了一段路,学校的大门一直没有踪影。他仿佛在无边际的荒野中行走,就像被隔绝在了人世外。

前方的积水处,有半截黑影落在了斜坡上,而另外半截则浸在了水中。

艾尔维斯抹了一把脸,又眨了眨眼睛,看得更清楚了一点,抑制不住心中升起的恶寒。

影子看起来不是常见的树杈,倒像是个人。人影长久地没有动静,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贾森……?”

艾尔维斯看清了地上的人是谁,只感觉有事情不对,但又不知道怎么回事。

贾森胸口在水面上,姿势有些奇怪。他的双手向前伸,像要抓取什么。他仰着头,脸看起来有些变形,不知道是雨水泡的还是因为摔伤。他下半截身体在水中,伴随着形似草叶的晃动,看不真切。

他是一脚踩空摔伤了,站不起来,只能靠在斜坡上,眼看着积水一点点涨起来吗?

艾尔维斯慢慢靠近,为心中的可怕猜测感到头皮发麻。

但是,上一个白天是多么久远的事了,贾森过了这么久怎么还在学校里?

就好像被什么拴住了一样。

艾尔维斯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不知道是灯光,或是脚步带来的地面震动,还是单纯因为有人靠近,贾森的头动了动。

红发少年隔了几步暂时停下来。这个夜晚太过漫长,直觉让他没有再靠近。

贾森的嘴张开了,却没有发出求救的声音。

呃——

他的舌头伸出来,拖出长长一声的响声,粘腻又恶心。几个藤壶长在他的舌头上,它们从缝隙里睁开眼睛,看向艾尔维斯。

“啊!!!”

艾尔维斯吓得惊呼,向后退了一两步。

伴随他的失声叫喊,水面传来悉悉索索地响动,像被唤醒了。

“什么东西!?”

惊慌之下,提灯在水面和岸边来回晃动着。

他看清楚了,水下浸泡了无数只手,它们是活的。

他刚才就奇怪,才一天不到,水面下的草丛怎么会泡的发白。这哪里是什么草叶,晃动的水纹下,手与手纠结缠绕,看不到源头,就像一大片静默的藤蔓。

苍白泛青的手从水下向他的脚踝抓来。

“滚开!”

他立刻跳了起来。

鬼手抓了个空,没有料到迷失的少年还有意志挣扎躲避。

更多的手从水边伸上来。

“滚啊!给我滚!”

艾尔维斯不再管所谓的方向,他竭力避让水坑,飞奔起来。

他终于知道贾森为什么动不了了。

如果他继续留在建筑里,是不是藤壶也会长在自己身上?

“不管你们是什么,离我远点!”

雨夜的风刺骨地寒冷,他一边跑,一边叫喊,声音嘶哑,脱口而出的话语构成了最后仅剩的勇气。他坚持跑下去,呼出白气,像被无数幽灵穿透身体,冷得血液都要冻起来。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感到脚下的触感变得紧实坚硬,不再像之前浸了水的草地一样。

他茫然地向四周看去。

提灯早已不知扔到了哪里,他后知后觉看到天边的一线亮光。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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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天色转为深蓝,视野范围逐渐扩大。

艾尔维斯一身泥泞。他踉跄着走了几步,暂时没认出来这里是哪儿。

他视线之内是一株巨大的榕树,藤条垂落,枝叶茂盛。树干上面刻着一圈一圈的树杈状的花纹,不知道是小孩子兴起,还是作为特别的装饰。

雨后,淡淡的薄雾从地面飘起。天亮了起来,暴风雨后终于临来了好天气。草地,积水,还有如同噩梦里才会出现的怪异肢体,统统都消失不见。

他混身脱力,跪倒在地上。

初夏的白天来的很早,人们纷纷出门检修暴风雨带来的损毁和破坏。

汽车发动机的响声远远地传来。

有人停下车走近,“小孩,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的监护人呢?”

艾尔维斯缓缓的转过头,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中年人。他的脑袋一片空白,累的连话都不会说了。

“小孩?”车上又下来一个人,他看到艾尔维斯的狼狈样子,“怎么满身是泥?暴风雨会死人的,难道你之前一直呆在外面,这不可能啊。”

之前那个人的手机响起来。

“喂,你好,我是汉克,这里是兰格州立公园巡视队。请问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吗?”

名叫汉克的男人一边听着电话,一边应答。

他放下电话,眉头皱起。

“怎么了?”

汉克暂时没有回应旁边的同事,看向面前的少年。

他叹了口气,尽量摆出温和的表情,声音放轻。

“孩子,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艾尔维斯。”

汉克听到了名字,回拨了电话,放低声音,“……找到了一个。”

几分钟内,救护车闪灯鸣笛了开过来。

艾尔维斯披着毛毯坐上了车。

期间,有工作人员递给他了一杯水,他却失手倒落在了车上。他才意识到,自己连端着一杯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过得浑浑噩噩,先是全身检查,然后卧床输液。

护士进进出出,为他替换葡萄糖和生理盐水的吊瓶。

他躺在医院的床上,睁开眼就是白晃晃的天花板。他微微朝头顶方向望去,看到悬挂在上方的玻璃瓶。玻璃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在控制流量的输液器里,好像怎么也滴不完。

 

“以前居然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需要我安慰一下你吗?”

学者听着猎人的回忆,终于出声道。

“啊,谢谢。”艾尔维斯眨了眨眼睛。他看着高远的天空和金色的阳光,从过去的阴冷回忆里脱离了出来,“其实,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也因为这件事在之后搬了家。”

迪文诺尔点头道,“那你还记得,另外几个人怎么样了吗?”

艾尔维斯沉默了一下,轻声开口,“有两个人被活着找到了,贾森就是其中一个。几天后有人在公共海滩发现了一个人的尸体。而还有一个人,至今下落不明。”

“这在你们当地应该很轰动吧。”

猎人点头。

“是的。另外两个还活着的人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勉强恢复基本的自理,部分复述了当时的记忆。就我们三个人回忆,我们都一直以为自己还在学校。但是,后来我们都是在远离校园的不同的地方被找到的。我到了郊区的州立公园,但我听说有人是在湿地保护区被发现的。”

艾尔维斯没有细说生还的那两人的后续,手术,截肢,无可挽救的精神损伤,需要终生服药。好歹,他们还活着。

“真是漫长的一夜啊。”

迪文诺尔从林地远远地向草地上看过去。

工作人员来来回回,安放着便携烤箱和烤架,为烧烤做准备。

青烟从烤箱和烧烤架缓缓升,整个空地上都充满了火的香气,还扩散到了林间。

艾尔维斯也闻到了烟火的味道。

他感慨着,“是啊。现在看起来,那场暴风雨拥有特别的领域,领域笼罩了整个学校。大概从龙卷风消失后到天亮之前的时间里,我都没有在人间。”

食品餐车开到草地附近,一个个蓝色的塑料箱被抬下来,里面是各种碳酸饮料和酒水,非酒精饮料和酒精饮料分开放置。箱子里填满了碎冰块,把饮品冰镇起来。

见状,两人结束了林间的散步,走到了草坪上。

艾尔维斯拿了两瓶饮料,递了一瓶给学者。

低温的饮料瓶接触初夏温热的空气,表面凝结出一粒粒的水珠。

不远处,工作人员将方方正正的木头块用作燃料,通过木屑点燃。一块一块腌制好的肉排用银白的锡箔纸包裹着,依次放入烤箱。

年轻人带着球拍,在人少的区域打起板球和羽毛球。有人三三两两散开站立,互相抛着飞盘。飞盘在天上忽高忽低,悠悠飘过,周围的人看着他们的动作嘻嘻哈哈地笑。

猎人和学者拿着饮料,找了块没人跑动的区域,在草坪上就地坐了下来。

艾尔维斯拧开瓶盖,喝了一口饮料,“暴风雨的幽灵是家乡当地流传的鬼故事,学校里的小孩都知道。但是,我没想到传说居然是真的。”

“暴风雨,幽灵,还有你见到的鬼手。”迪文诺尔总结道。

猎人继续着,“幽灵在暴风雨里显形,凭借雨水把海上的力量带到陆地。这些年,我去读大学,到后来工作,我也尝试去查过水下宫殿是什么,但没有结果。”

他调查过水下的宫殿,却只找到含糊不清的笔记。笔记上写着不连贯的词句,警告神秘领域的后来人。在神秘的道路的远处,徘徊着不可知的庞大存在。它们的意识不可接触,它们的存在本身即是天灾。

不远处,数顶白色的敞篷帐篷搭了起来。帐篷底下,几张桌子支在一起。桌上摆了数盘沙拉,面包片,小蛋糕,还有人人都爱的膨化食品。食物旁边放了一次性的塑料刀叉,纸质餐盘,纸巾,还有小包小包的调味料。

迪文诺尔起身,去拿了两包包膨化食品回来,递了一包给艾尔维斯。

他重新坐下,“艾尔,这还是在困扰你吗?”

“其实,也没有?”刺啦一声,艾尔维斯低头撕开口袋包装,没有看学者的眼睛,“那些幽灵,或者鬼魂,确实是要带走我。但是,这不过是那场暴风雨产生的偶然,我已经不再怕它们。就凭它们,根本靠近不了现在的我。要不是这周的噩梦,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件事。”

但是。

他做了噩梦,这个噩梦提醒了他。

他至今不知道水下宫殿代表什么。他察觉到了,周身异常不断的学者甚至可以引发他的这个噩梦。从某种程度上说,迪文诺尔和水下宫殿里的存在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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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露天烧烤在西沉的斜阳和初夏温润的晚风中愉快地开始了。

有人带出吉他,贝斯和单簧管,就像提前做好来玩的准备。他们随意地站开,把琴箱打开放在面前,演奏起来。整个草坪上响起欢快的音乐声。

人们拿着餐盘,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随意交谈。他们听到随风飘荡的音乐,顺着方向看过去,看到了即兴表演。人们停下来伫立欣赏,掏出手机拍照录像,视频上传网络。有人来到乐手面前,动作夸张地将鲜花和零食放在打开的琴箱里,就像在重现观众与街头艺人的互动,表现出了十足的幽默感,引起其他人阵阵哄笑。

周日的酒会提供酒精饮料,有香槟,果酒,和葡萄酒。酒会的着装要求更正式,要求正装和礼服。相比周六的露天派对,酒会的气氛更加严肃。酒会的交流中,有些项目得到合同达成的机会,也有幸运的人获得可喜的职位和承诺。

 

艾尔维斯回到客房,松了口气。他扯开领带,解开正装的扣子,直接坐到床上。

“终于结束了。”

“感觉怎么样。”迪文诺尔正在进门。

猎人看着学者的身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接连很多天里,两人一直住在同一个房间,尽管原因是学者担心他的噩梦。

“一开始,我不太知道要怎么和他们打交道,聊了几句之后,感觉还好。”

艾尔维斯脱下外套,扯掉领带,扔在床上。

“其实,我最初看到你的邮件和委托,都不知道该不该接受你的邀请。毕竟,我以前没接过来自大学城的项目,不熟悉学术界的规范和要求。”

迪文诺尔坐在沙发上,用手机察看邮件。他听到这里,歪头笑了笑,“哦,那是什么让你决定来大学城和我进一步面谈呢?”

艾尔维斯回想起当时的心情,愣了愣,表情变得有点尴尬。

“非要说?”

“我想听。”

“那,好吧。”猎人的脸有些发烫,“因为,邮件上写的委托金额很高。而且,有关预付和尾款的条目都很正规,看上去不是准备赖账的样子。”

作为自由职业者,艾尔维斯亲身体会过什么叫欠钱的才是人上人。

“原来是因为钱?真直接。”学者看着猎人的脸色,表情有些揶揄,“不过,谁要是在公司面试说为了钱,会被直接淘汰。”

“那当然。大家特意准备了一套漂亮话。求职者说自己多么了解公司的特点,对公司的发展多么感兴趣,还要凸显自己的技能和经验与职位多么相匹配。然后,面试官也表现得面面俱到,要求多么严格。明明招聘普通员工,倒好像要考察候选人够不够格当公司老板了。”

迪文诺尔彻底笑起来,表情愉悦。

“哈哈,这个世界总是这样。一群人骗另一群人,两边都知道对方在骗人,还要把符合流程的对话继续演下去。互相欺骗的过程真好玩啊。”

艾尔维斯有些晃神。学者平时温和文雅,很有风度。自认识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看见学者真正的笑容。这个笑容富有魅力,猎人即使已经得到了诸多矛盾的事实,也依旧有些移不开视线。

 

迪文诺尔站起来,恢复了平时的表情。他看向猎人,语气有些神秘,“艾尔,你这次过来,我准备送你一件东西。”

艾尔维斯看着学者取出一个深色的小盒子,递给了他。猎人有些愣住,看了看学者,又看了看学者手上的盒子,有些迟疑地把盒子接了过去。

“这里面是什么?”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盒子,没有立刻打开。盒子不大,托在他的手掌上。他回想起,自己以前学习制作护符时参考过各种饰品,眼前盒子的大小就和饰品盒差不多。

“打开看看?”

迪文诺尔没有直接给出答案。

“好吧,听你的。”

艾尔维斯掀开盒盖,看到了盒子正中的东西。

一枚戒指。

戒指通体深红色,仿佛有血液在里面缓慢地流动。

猎人的动作僵住。他看向学者,“这是?”

“一枚戒指。”

“……”

艾尔维斯深吸一口气,感觉到学者似乎正在观察自己的表情取乐。

他尽可能语气平稳地开口,“我是说,迪文,你为什么想要送我一枚戒指?”

送人戒指代表着什么,难道真有人连这样的常识都没有吗?

这显然是故意的。

自刚才那个笑容之后,他隐隐开始感受到学者性格里恶劣的一面。

迪文诺尔放弃了继续开玩笑,认真解释起来,“因为,我觉得戒指上持续的仪式应该对你很有用。”

“是什么仪式?”

“永保光明的仪式。”

艾尔维斯皱起眉头,这样的仪式他从没听过,简直像随口编出来的。入行后,他逐渐积累掌握灵感。他对迪文诺尔的感知如同零星的碎片一般模糊,依然能确认,迪文诺尔不可能和所谓的光明扯上任何关系。

“可以告诉我,这个仪式怎么持续和仪式的作用是什么吗?”

“仪式的持续需要戒指永保光明。所以,你看,”迪文诺尔指着戒指盒的内侧的细小的发光条带。“即使关上盒子,戒指也沐浴在光明当中。”

条带连接着镶嵌好的蓄电池,同时盒子还提供充电接口。

艾尔维斯的表情依旧疑惑,不确定这个戒指到底能做什么。

“所以,当戒指不再被光明照耀,就是仪式起作用的时候。所以,如果你接委托后发现情况失控,可以直接让戒指的仪式生效。”

艾尔维斯更仔细地观察着戒指,仿佛看到了有不定形的黑影在戒指里游动,以光明分界,被隔绝在了里面。

“会发生什么?”

他看向学者,直觉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会太好,但还是问了出来。

“如果真的出事了,你会知道的。”迪文诺尔的语气有些飘忽,“艾尔,到时候记得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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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二周后。

大学城外疗养院。

艾尔维斯和克拉克两人对坐在会客室。这次拜访没有经过预约,但休学中的大学生状态还不错,直接同意了。

“卡奈因先生,您的礼物很有用,谢谢。这种香氛让我能够逐渐平静下来,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

“有用就好。我顺路过来,来看看你的恢复情况。”

红发的猎人点点头。制作精油和香氛不是他的长项,好在克拉克的情况不严重,并不需要附着神秘力量的作品。普通的草药通过适当的处理,也能够起到效果。

会议结束后,他对迪文诺尔生出茫然。

迪文诺尔是他无话不谈的好友。数月来,他们分享交流神秘知识,亲近到共处一个房间。

但是,从最开始的野外考察,到后来作用于现实的噩梦,再到附着仪式的深红戒指,迪文诺尔包含着谜团的又一个谜团,是一个不祥的无法理解的存在。

艾尔维斯不知道该继续持有什么样的心情。他思考之后,决定前往附近的疗养院,先看看其他人的情况再说。

“谢谢您,这里的医生之前告诉我,说我恢复的情况很好,有希望秋季学期继续学习。”

克拉克的眼睛亮了起来,比之前见面的时候精神多了。

“恭喜。希望你能够顺利恢复,重返校园。”

艾尔维斯站起身,结束谈话,准备离开。

他向门口走去,正好迎面遇上一个准备来访的女生。

会客室里,克拉克率先打招呼,“克洛伊,你来啦。”

“克拉克,是我。”棕色短发的女生看着面前的人,又望向房间里的大学生,“咦,卡奈因先生?”

“你们认识?”

也不知道谁先开的口,三个人的目光互相交接,在会客室大眼瞪小眼。

棕色短发的女生率先反应过来,向艾尔维斯介绍。

“我和克拉克是同一个大学的学生。今天,我和他在这个时间预约见面,希望之前没有打扰到你们。”

红发青年点头,率先离开疗养院。

半小时后,他收到来自克洛伊的短信,约定当晚到白沙橄榄酒吧聊聊。

 

夜幕初降。

这一次,艾尔维斯刚进酒吧,就看到坐在靠墙座位的克洛伊。调酒师低声吩咐,服务生为两人分别端了果酒和鸡尾酒。

“我这次去疗养院,是由于克拉克的一位病友。”

“克拉克的病友?他知道神秘的事情?”

“不。他的情况不严重,我没有告诉他,只是从聊天里间接知道他的病友。”

克洛伊摇了摇头。

柔和的灯光下,她的发型和打扮让她比实际年龄更小,让人联想不到她已经在大学呆了快四年。

艾尔维斯点头。

既然能够恢复正常生活,一般人没有必要去了解额外的事物。

“这是一个委托,希望你能够听一听。”

听到委托这个词,猎人不得不指出,“既然你已经接受了委托,这个委托就是你的。我们是同行,我不应该抢你的生意。”

不论哪个行业,抢人出名发财的机会都令人厌恶。哪怕是神秘领域,无论是大师还是神棍,人一样需要钱维持生活。

“这是一个本来已经结束的委托。但是,”克洛伊盯着眼前的玻璃杯,“最近又出了其他的变化。我今天过来,是找克拉克问问,看看能不能了解一下事件的情况。”

她抬起头,看向艾尔维斯,“猎人先生,可以请你听听情况吗?”

“好吧。”

猎人同意了,只是听听没问题。虽然不常见,他自己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一个委托扯出一摊后续,问题越解决越多,他能够体会深陷其中的痛苦。

“这是一个安宁梦境有关的委托。”

克洛伊简洁地概括委托内容。

艾尔维斯点头,“只是需要睡眠安稳,这个委托并不困难。如果,没有其他情况的话。”

“是的。至少,最开始确实是。”

克洛伊端起手里的果酒,抿了一小口,“您估计的没错,我接到委托之后,用了一些方式,尝试解决问题。”

艾尔维斯点头。

克洛伊接着说下去,“初次委托是在几个月前,当时,我用对应星星的宝石和捕梦网解决问题。”

“很常见的做法。”

红发的猎人肯定道。

噩梦通常与人的精神有关。

在现代,人们一般情况下既可以求助科学,也可以寻求神秘领域的帮助。

无论是配饰还是捕梦网,神秘领域的做法通常都很简单。

简单常用但有效。

“但是,最近情况恶化了。雇主反馈,她又开始做怪梦了。”克洛伊叹息,表情不太好看。

“水晶和捕梦网不再起作用。我尝试沐浴月光的草药制作熏香,也将安神精油混入蜡烛,指导雇主以仪式的方式在卧室特定位置摆放点燃。很可惜,都没有效果。猎人先生,您有什么想法吗?”

艾尔维斯想了想,斟酌道,“我能了解一下,恶化是什么样的情况吗?”

“最明显的影响是,雇主在梦中没有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她告诉我,有一天,她记得自己躺下休息,天亮醒来却对着开着机的笔记本屏幕发呆。”

“……”

听到这里,艾尔维斯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他想起了自己经历的噩梦,透过梦境渗透的力量扭曲他的意志,让他差点自己把自己掐死。

“猎人先生?”

克洛伊看着艾尔维斯严峻的表情,试探着开口。

“克洛伊,你大概知道这个委托的雇主现实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或者经历过什么变故,让梦境产生这种变化吗?”

“这个我知道,她是个居家办公的设计师。”克洛伊点了点头,“前一阵的极端天气很严重,她的家被风暴掀了屋顶,让她没地方工作。她一边要找保险理赔,一边还要向公司按时交付工作,梦境在这段时间恶化了。”

“……”

艾尔维斯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静的开口,“克洛伊,这个委托我们有机会合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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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猎人先生?”

克洛伊看向艾尔维斯的眼睛,语气有惊讶也有惊喜。

“我听说过类似的事情。我想,对于梦境的恶化,我们需要换个方向考虑。”

艾尔维斯解释着。

他说的是真话,想要参与也是诚心的。毕竟,经历过类似事情的人就是他自己。

“至于委托金,就看到时候我做了什么事,再来结算。”

“好,好的!我现在就和雇主商量。”

克洛伊不住点头。

他们通过邮件和短信的往来,地点定在了贝伦弗丁市,周四见面。

 

相比于大城市的繁华,贝伦弗丁市的城市规模更小。不堵车的情况下,二十分钟的车程,足以经历从摩天高楼到荒无人烟的变换。艾尔维斯从高速开车进城。大概因为建筑稀疏,贝伦弗丁显得更加开阔,街边的建筑统统都不超过两层楼高。将车停在街边的停车位,艾尔维斯前往约定好的咖啡馆。

厚重的木门被拉开,门内上方的铃一声脆响,提示有客人的到来。

几人在靠墙角的位置坐下,艾尔维斯看到一位熟人和一位陌生的女士。克洛伊衣着鲜亮,同数日之前的酒吧一样。另一位大几岁的女士,黑色偏分的长发自脸的两侧垂下,衣着很简洁,应该就是委托人萨琳娜了。

短暂的寒暄之后,艾尔维斯询问委托人最近的变化。

“萨琳娜女士,我希望能够了解一下,梦境恶化前后,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不寻常?大概,不寻常在于那段时间,我的生活节奏极其混乱吧。”萨琳娜苦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前一阵的新闻,一天之间,相邻城市先后发布了几十个极端天气警报。很不幸,我的住所就在警报的范围里。房屋损毁,需要修缮。风暴之后,我还要评估损失来申请保险理赔。同时,我本来在家工作。现在,我还不得不保护工作用的电子设备,让它们远离雨水。我需要完成项目任务,按时把工作作品提交给公司。”

“所以,女士您认为自己的噩梦来自很多现实的问题。”

艾尔维斯总结道。

“一开始,我确实这么想。毕竟,那段时间,我真的觉得自己做梦都在做设计。”萨琳娜自嘲着。

“但是,事件解决之后,梦境依然持续下去。我总是做同一个噩梦,外出租房住也没用。”

 

头顶不是天空,脚下也不是大地。

一切边界都在扭曲,物与物之间逐渐融合,再也不分彼此。

深色的波浪粘稠,缓慢地滚动着。她行走在波浪上,每一步都随着波浪高低起伏。

波浪表面,一个个细小的涡旋不断生成。它们旋转着,又不断消散。

波浪围绕着一座宫殿。

她看不清宫殿的形状。宫殿的所在是扭曲的源头,力量向周遭扩散开来。

她茫然地向宫殿走去,走着走着,却始终无法靠近。

她持续地迈动脚步,视线的高度却逐渐降低了下去。

她融化了,与波浪融为一体。

她的头脱落滚动下来,在眩晕中,慢慢被波浪吞噬。

 

听完萨琳娜的讲述,艾尔维斯和克洛伊都皱起了眉头。职业直觉告诉他们,这件事确实不普通。来的路上,他们已经交流了一些设想。梦境再怪诞,也可以被理解为偶然或者巧合。但是,重复的噩梦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必然是某种持续作用导致的结果。

“女士,梦境里的宫殿你还有印象吗?”

艾尔维斯率先打破沉默。

“梦境里的宫殿?但这只是梦里的——”

萨琳娜忽然猜测到了什么,她下意识地拂动自己搭在肩旁的长发,语气变了,“难道,这不是单纯的噩梦,而是真实存在的?”

“关于这一点,我们有一定的想法。首先,我和克洛伊谈了之前委托的情况。”

艾尔维斯看向棕发女生。

克洛伊点头,“萨琳娜女士,我采用的方法能够平息单纯的噩梦,安抚使用者自身的精神。但是,如果有外力介入梦境,情况是完全不同的。”

“外力?是鬼魂,还是什么?”

“不是鬼魂,这股力量,更适合理解成混沌中形成的无意识天灾。”艾尔维斯选择着词语,略去了过程,直接解释结果。“女士,你的精神与这股外力连接上了,时间应该在天气警报的前后。现在,力量正在透过梦境渗透过来。”

他也看过委托人提到的新闻。一天之内,几十个临近区域的天气警报是很罕见的。如果说,这种剧烈的现象携带了神秘的力量也很正常。

他推测,尽管神秘随雨水而来,但委托人的所在地并不临海,陆上的龙卷风来的快也去的快。神秘领域没有形成,委托人没有脱离物质世界,只在精神上通过噩梦受到影响。

萨琳娜明白了,今天的面谈为什么会多一个人。她看向红发的猎人,“那么,你们有办法吗?”

艾尔维斯看向克洛伊,又看向萨琳娜。

“影响只能通过噩梦间接到达现实。所以,我们计划,先切断精神与这股力量的连接。如果还有残留影响,再进行去除。”

设计师点头,“我明白了。”

接下来,三人商量切断连接的时间,克洛伊和艾尔维斯各自需要做好准备。

 

一周后,汽车在贝伦弗汀市弯折的街道中前行,终于到达萨琳娜独居的住宅。开门后,克洛伊和艾尔维斯对满地的打印废稿和纸团默契的装作看不见。

三人来到客厅,气氛有些沉默。

克洛伊沿着房间四周,从毛线团牵引着线。蓬松的线从窗框虚虚地连到灯柱,又在灯柱上绕了几圈,再到门把手,然后是桌椅书架,把整个客厅包围了起来。

“这些线……”

克洛伊看到艾尔维斯对线的打量,解释道,“灵可以徘徊在现实和梦境。我用灵的力量牵引线,线就带有了力量。”

她点燃熏香蜡烛,将它们摆放在地板上。

烛光中,毛线头被看不见的东西拉起,线团在拉动下往外放线,自行缠绕成一个手掌大的毛绒娃娃。娃娃牵引着轻飘飘的毛线,漂浮到萨琳娜的身前,在她的左手手腕上虚绕了几圈。随后,它又一跳一跳地返回了克洛伊的手中,也将线绕在了她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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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艾尔维斯看着克洛伊完成动作,神情严肃。

“我想,我们需要把将要做的事情向萨琳娜女士再次陈述一遍。”

自从接下了委托,艾尔维斯考察萨琳娜女士遭遇。

他首先确认,这位设计师没有被诅咒的迹象,也没有被人下过黑巫术。就是说,他和克洛伊并不需要准备面对敌对的同行。她不了解神秘学,目前只因为睡眠问题对克洛伊发出过委托,是一个为公司工作操心的普通人。除了一点,她作为设计师有着良好的审美,在艺术领域比普通人有着更为敏锐的感知。

“是的,猎人先生,这是当然。”克洛伊托着手中的毛绒娃娃,轻柔的毛线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浮动。她收起了平时甜美的笑容,表情肃穆地看向委托人,“那个噩梦一直存在,作为某种力量侵蚀的入口。女士,我的线有灵的力量,同时存在于梦境与清醒的世界。我用线将我们三人相连。即使您没有进入睡眠,线也能指领我们前往噩梦之地。这样,我们可以通过线前往你的噩梦。”

萨琳娜点头,“你们接下来要入梦吗?”

红发猎人看向克洛伊。

“猎人先生把线缠在手上,线上的灵就能够引导先生前往梦境,同时保持清醒。同时,猎人先生如果带有神秘物品,物品的力量和效果也会投射在梦境当中。”

克洛伊继续解释着自己负责的部分。

“女士,出于合作,克洛伊负责使用线,指引梦中的方向,为我在梦中维持清醒。我的工作则是前往梦境,并在梦境中切断连接。”

因为少年时的经历,艾尔维斯选择符文作为自己的手段。巨大榕树树身上被刻下的花纹就是带有力量的符文。某种程度上,那些装饰的符文引导他跨过了雨夜,让他有机会迎来了黎明。

“女士,比起现实的物质世界,虚幻的梦境显得更容易发生改变。即使我们已经知道了您的经历和委托,我们也无法保证噩梦的具体场景会毫无变化的出现在我面前。所以,我能做什么更加取决于我将会在噩梦中遇到什么。”

艾尔维斯的手上连着克洛伊的线,还缠着几枚护符,护符都是基于符文制作的。听着克洛伊的解释,他下意识地碰了碰手关节,他的左手食指上是一枚深红色的戒指。

符文的力量来自居住在这个蔚蓝星球的神灵或者精灵。

神灵和精灵几乎与人类拥有的文明一同来到这个世界。它们诞生于脚下的星球,来自山川,河流,古树,巨石,如同地球的一部分。在人类最初建立文明的时候,它们与人类同行。

然而,几千年来,人类从最初的文明延伸出不同分支,不断地更新发展。人类的活动范围扩大,神明居住的领域缩小。尤其近几百年,随着蒸汽和电气的到来,人造的光明点亮自然的黑夜,城市建筑的灯火在夜色中闪闪发光。终于,地球的神明们在现实世界没有了居所,不得不全体去往只有梦境才能到达的地方。

艾尔维斯考虑再三,还是把学者送他的礼物带上了。

符文可以阻挡暴风雨中的恶意,驱除甚至消灭依凭水而来幽灵。但是,基于过去的调查,他极其怀疑,在直面水下宫殿的情况下,符文和作为符文源头的神灵和精灵们并没有办法为他提供多少力量。

月亮升起,黄昏替代白昼,黑夜很快降临。

墙上时钟的指针转动,记录着时刻的更替。

萨琳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腕松松地缠着几圈线。她斜靠在一个抱枕上,听着艾尔维斯和克洛伊的解释,一边听一边点头。

在两位女士的注视下,艾尔维斯坐在椅子上,示意做好了准备。他看了周围被线环绕保护起来的客厅,随后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

 

浑浑噩噩的,失重感笼罩猎人全身,他仿佛在向深渊坠落。手腕上的线在无尽坠落中牵引着他的方向,恍惚间,他在一片逐渐变亮的白茫茫的雾气中被拉着向前走。

脸上传来细微的湿润感,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了清明梦。

猎人睁开眼睛。昏暗的天空飘着细雨,他的脚下不是深色的波浪,而是粘稠的泥淖。

“果然吗?”

他向前方看去,为看到的眼前景色挑了挑眉。

和萨琳娜的视野不同,猎人看出来,水下宫殿从一道裂缝中隐隐显现。裂缝凭空出现,梦境依托于裂缝,让本不存在的事物从其他地方透了过来。

他注意到,裂缝以外的地方,宫殿的轮廓显得很模糊,就像伫立在毛玻璃之后,被隔绝在梦境外。而裂缝的范围内,宫殿的建筑十分清晰。

艾尔维斯确认了梦境的情况和自己下一步的动作。

“首先靠近位置,然后修补裂缝。”

他缓慢地在淤泥中走着,向裂缝和宫殿的方向前进。随着他迈动脚步,泥浆翻滚的咕噜声在他四周响起。他的动作搅动了这片绿色的烂泥。海草、白森森的贝壳、破碎的骨头在泥浆中沉沉浮浮。

有什么东西像被他的动作惊动了,在泥浆下移动。死寂的泥淖表面不再平静,溅起了脏污的泥点。

艾尔维斯没有停下脚步。他一边走,一边抬起右手,随手画出几个符号。

森蓝的火焰即刻在他附近几处位置燃起,像是附着在了什么上,极快地向外扩散开去。

泥浆翻涌剧烈了起来。聚合连接的肢体被火焰包裹着,扭动着暴露在空气中,像一片片舞动的蓝色藤蔓。畸形的手指肢节僵硬着,挣扎又无能为力。

“呜——呜——”

伴随着不停歇的细雨,艾尔维斯听到隐约的呜咽声,雨中的幽灵正在向他靠近。

但是,这些声音到达他身旁时都突然地停止了,彻底消失不见。只有难以观察的细微粉尘混合着雨水落入泥淖,在也看不出曾经存在过什么。

艾尔维斯继续前进。

他对符文的效果很有信心,同时也遗憾自己少年时没有去练习清明梦的能力。否则,自己又怎么会在有护符的情况下,因为梦中不记得运用,差点自己把自己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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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扭曲纠结的畸形肢体被引燃。蓝色的火焰顺着烧过去,在浑浊的泥浆之上跳动,连成一片一片。虚无的幽灵在湿润的雨幕中徘徊着,想要靠近红头发的梦境闯入者,却被力量阻隔。

艾尔维斯朝着裂缝走过去。一路上,他遇到了不少攻击和阻拦。但是,克洛伊维持着他的清明梦,让他拥有还手之力,能够继续前进。

随着他逐渐向裂缝靠近,脚下的淤泥颜色变得鲜艳起来。这种绿色与陆地上的树木草叶不同,没有勃发的生命力,透着怪异和恶心,让人联想起毒素和腐败。

他抬手在左手腕的护符上点了点。

细微又柔和的白光从护符一闪而过,符文的力量暂时将他和梦境的污染隔绝开来。

 

终于,他走到裂缝面前,确认着这个噩梦的情况,也看清了宫殿部分构造。

宫殿由巨大的石块堆砌而成,石块表面附着怪异的绿色。猎人注意到,宫殿的廊柱和拱顶极高极大,他甚至不得不仰起头来看。这样的体积不是基于人类设计,而是为某种非人的东西进出修建。裂缝范围有限,无法呈现宫殿的全貌,猎人只能凭借眼前的部分建筑推测整个宫殿的大小。

艾尔维斯把视线移到了建筑的部分细节上,看得皱起眉头。石头的雕像造型令人不适,其上散落着怪异的符号。雕像仿佛是什么东西正在融化又正在聚合,牵连拉扯,扭动着,看不出具体的形状。哪怕是古老教堂的滴水嘴石像鬼,和这些塑像相比也算得上自然协调。

艾尔维斯左手垂落,感到系在手腕上的护符在发热。这些雕像和宫殿是一个整体,有着扭曲污染的力量。

红发的猎人一眼扫过雕像上的符号,心情有点糟糕。

“迪文,那些书到底都是些什么?”

这些符号像是会对梦世界造成影响,看在眼中令人头晕。猎人确信,这些怪异的线条和形状并不是符文的一部分,它们与来自大地的神明和精灵毫无关系。但是,非常巧合的,在结识学者的这几个月里,他从藏书中看到过一些类似的东西。那些学者的收藏包含着不寻常的知识,也是他看书头痛的源头。

他搜寻着自己的记忆,辨别着符号的含义。

死亡。

休憩。

梦境。

“死亡是最终的休憩,这是死后的梦境?”

艾尔维斯推测着符号的意思。

他接受萨琳娜的委托,完成工作是他的责任。另一方面,这个委托令他想起最初的遭遇,还有语焉不详的调查手记。他知道不是所有调查都能够走到最后,获得清晰的结果。但是,在不跨过危险的底线前,他依然希望能够在追寻中更加接近。

 

艾尔维斯后退了几步,暂时停止了思考着排列词汇的意思。他走动着,在裂缝周围不同的方向划了符文。

三点蓝色的火焰在空气中浮起,排列成一个三角形。

接着,他抬手在火焰的外侧画了一个巫术仪式的圆,正对裂缝的位置。

猎人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上的护符,开始了咏唱。

“众神与精灵,转动冬与夏交替的年轮,与世间生命同行。

凭借护符与符文,我愿将撕裂的恢复完整,污染的消除扭曲。

以火焰做凭证,愿神明与精灵的力量与智慧通过我,使我免受伤害,使仪式顺利完成。

猎人持续抬手,重复咏唱着。

火焰流动,仪式圆环泛起柔和的蓝芒。光芒在空中如同波纹一般,一圈一圈向外扩散。波纹的鼓动中,梦世界仿佛无形地生出了许多碎玻璃,时间倒放一般拼贴回了缝隙上。一点一点的,裂纹缩小了。

破碎的梦境得到修补,裂缝正在变窄,宫殿的形象逐渐模糊。随着视野的减小,雕像和上面的怪异符号也都渐渐被遮挡,像是开始远离了这个世界。

终于裂缝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线,存在在空中,即将消失不见。

到此为止,仪式很顺利,艾尔维斯内心松了口气。

他开始咏唱仪式结束时的部分。

“感谢护符与符文的力量。

愿众神与精灵注视我,守护我,指引我在此行中经历的一切。

年轮流转,繁盛到枯萎,又迎来新生。

愿——”

艾尔维斯猛地倒退了几步。

仪式被打断了。

湛蓝的火焰嗡鸣着,焰芒窜得很高又颤动着熄灭。

几乎弥合的裂缝重新破碎开来,梦境的碎片崩裂在到空中,一晃而过消失不见。

 

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裂缝探进来。

它流动着,像没有特定的形体。它的触角裂开又聚合,在泥浆中滚动,却没有沾上一点污秽,像根本就不是这个世间的东西。

艾尔维斯迎了上去,把护符握在手中。

触角扫过来,撞上了无形的屏障,将他弹了出去。

红发的猎人在泥淖中站定,风衣的下摆和膝盖以下的裤腿已被泥浆浸透。

他注意观察这个“东西”反应,头持续着刺痛,表情很难看。

他之前选择的护符已经断成了两截,在一次攻击中彻底失去了力量。但是,透过裂缝正在探索着梦境的这个“什么”,所具有的流动形体看上去没有受到影响。

艾尔维斯闪避着星之眷族的触手攻击。

泥淖活了过来,不断地有畸形的肢体探出泥浆,附着着藤壶,向他的腿脚抓来。

猎人周身燃起数团蓝色火焰,火焰溅射开来。

他仿佛在污秽的沼泽上踏火前行。

触手攻击的间隙中,他不断地转移方向。他再一次回想起认出的那几个怪异的符号。

死亡。

休憩。

梦境。

“死亡是暂时的休憩,在休憩中暂居于这个梦境!?”

他再次避开了触手的横扫,头痛导致视野有些模糊晃动。他意识到,自己猜测到了宫殿上符号的意思,冷意无法控制地从心中升起。

死亡是人类的单程旅途,却不是它们的。

长眠的并非亡者,在奇妙的万古之中即便死亡亦会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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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裂缝的大小有限,星之眷族部分流动过来,分裂成三四条触手。它被通道限制,无法完全地通过裂缝,攻击的范围有限。

但是,经过刚才的变故,艾尔维斯注意到,裂缝还有扩大的趋势。他深感这个事情正在变得很糟糕。

平时的委托中,他解决过诅咒,准备过降灵,也驱逐过附身。因为委托内容多种多样,他并不特定信仰某位神灵或精灵,而是根据委托选择准备对应领域的仪式或者护符。他已经用过了不同的护符进行尝试,攻击一点用都没有。之前,符文携带了大地的神明和精灵的力量,他还能够完成仪式。现在,早已离开离开现实世界的神明和精灵们仿佛遇到了无法触及到的存在。

触手再次卷过来。

艾尔维斯手腕上已经没有护符,曾经庇佑着自己的力量在几次攻击下被消耗干净。

他横着跨步闪避过去,让开触手的攻击角度。

他失误了。

无形之物并不是只有触手的姿态,流动的尖端延伸出去,拟态弹出几根尖刺,扎进猎人的右肩和抬手抵挡的手臂。

“什么!?”

艾尔维斯急速退开,身旁漂浮燃烧的森蓝火焰跟随他拖起长长的焰尾。

他的绿眼睛紧盯着这个“东西”的动作,右肩不自然地下垂。他的手上和肩上,数个窟窿不断涌出鲜血。

“嘶——”

他试着抬起右手,一阵尖锐的痛从伤口传了过来。

伤痛正在消减他的集中力,他身旁的火焰开始变得暗淡。

鲜血从指尖滴落,沼泽躁动着,泥浆中涌出无数的气泡。

艾尔维斯余光向下看去,气泡中浮起了一簇簇的藤壶。它们纷纷睁开眼睛,眼球注视着他,看到了可以吞噬的新祭品。

 

猎人把即将出口的咒骂咽了回去。他低头,看向左手的深红戒指,戒指的奇异切面反射着莫测的光芒。再一次地,他和戒指中徘徊的漆黑影子对上视线。

一瞬间,他仿佛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他。

“迪文,你到底在想什么,才会把这个东西当礼物送人?”

艾尔维斯苦笑,脸色因为失血变得苍白。他右手受伤无法移动,便将左手食指贴近嘴唇,用嘴将深红的戒指退了下来,再用左手手掌握住。

下一个触手袭来的瞬间,他挥动左手,把戒指朝着裂缝扔了过去。他右手下垂,指尖坚持动作着,书写的符文生成了一阵微风,托住戒指正好穿过了裂缝,落在了宫殿的一侧。

触手像是感到了异常的接触,迅速回缩,将戒指下落的地方彻底包裹起来,隔绝了一切光明。

几乎是在瞬间,毫无征兆的,一阵超出听力范围的尖啸从宫殿通过裂缝传出来,扫过平坦的沼泽,也透过猎人的身体。

沼泽里起起伏伏的各种异形和幽灵都僵住了,随后颤动着陷入了癫狂。

艾尔维斯毫无准备,精神瞬间涣散。他跪倒在泥沼中,用于保护自己的符文火焰彻底熄灭。

冲击麻木着感知,他低着头,不知道自己的双耳和双眼都渗出鲜血。

“闭上眼睛吗。”

猎人的红色长发散落,一些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他双眼紧闭,脸颊上是渗血留下的血线,整个人满身污泥憔悴不堪。他左手支撑着身体,在泥水中摸索着,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裂缝对面,触手消失不见,宫殿原本可见的轮廓也像是被影子遮挡,变得漆黑一片。

影子构成了形状,不断壮大,像是要延伸到天上。祂通过戒指,从触手包裹的完全黑暗中诞生了出来。在黑暗的领域里,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祂。一对畸形的骨翼从影子里展开,把仿佛不属于物质规则束缚的触手划开。星之眷族的触手碎裂成无数块,彼此拉扯着,重新固化成宫殿里沉睡的雕像。

阴影抖动着,形状各异的畸形肢体不断成型又不断地化为漆黑的混沌。终于,祂稳定下来,在宫殿前来回徘徊。祂头部的位置绽开了三枚分瓣的血红眼睛,眼睛在阴影上游动着,如同燃烧的带来灾厄的火焰。祂转动火焰一样的眼睛,向裂缝对面看过去,视线掠过诞生自大地的渺小生物。随后,祂又将注意力转回到面前万古长眠的宫殿。

 

艾尔维斯紧闭双眼,幸运地避开了和那三枚眼睛的对视,更不知道裂缝对面发生的一切。

地面晃动起来,错位连接的两个梦境开始互相远离。

持续地头痛下,猎人精神涣散,用仅剩的意识尝试保持身体的平衡。他抬起左手,沾了沾自己伤口上的血迹,歪歪扭扭地划出了在学者藏书上见过的咒语符号。

那些古籍上的神秘知识都很奇妙,但同样都需要支付精神上的代价。如果不是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他绝对不会想去用这些新学的咒语。在他看来,这些东西本身就带着诡异,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人类使用的范围。

他只用了很简单很直接的一种咒语,为了减免接下来可能遇到的伤害。

地面的晃动变得厉害起来。

他滚倒在沼泽中,伤口的鲜血流入泥浆,说不出形状的肢体和藤壶在他的身旁浮动。

藤壶外壳的底部飘动着细小的肉须,顺着鲜血的流向,向他的伤口伸去。

混乱中,他感到了身体的刺痛,就像被细小的钩子刺入了血肉。他伸手向肩膀和手臂摸索着,触碰到了一簇一簇坚硬的外壳。他咬了咬牙,左手拽住了藤壶的外壳,用力向外一拉。藤壶连带着他自己的血肉一起被扯了下来,但出乎意料的,他感觉并不太痛。

猎人睁开眼,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口。伤口多了几道划痕,伤势却没有严重太多,就像藤壶的肉须钩住的不是拥有血肉的活人,而是坚硬的木头。

“居然,这么有效,哈,哈哈……”

地面的晃动减弱,裂缝在先前的动荡中已经彻底消失,混乱就要平息了。

失去了水下宫殿的力量,沼泽正在以可见的速度干涸,鲜艳怪异的绿色也正飞快褪去。

艾尔维斯坐倒在湿润的土地上。经历了接连的变故,他仰起头放声大笑,像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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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不知道过了多久,艾尔维斯停止笑声,从地上站起来。他向四周看了一圈,确认梦境的情况。

雨停了。

持续不断的潮湿气息消失的一干二净,虚无的幽灵再也没有能够停留的空间。

异形肢体失去沼泽庇护,摊开抖动着。藤壶歪歪斜斜地陷在泥土里,露出一簇一簇眼球。它们像退潮时留在沙滩上的贝壳一样,暴露软体,再也没有活力。

又过了一阵,地上的东西开始风化。

畸形的肢体干枯,只剩下拼接而成的骨头。骨头散落在地,最终变为一碰就碎的粉尘。藤壶的眼球皱缩起来,不再圆润饱满。坚硬的外壳开始碎裂,扩散到整个形体,然后彻底不复存在。

梦境在消散。

艾尔维斯看到,稍远处的地方正在模糊消失,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很快,这个过程来到他的面前。和入梦时的感觉一样,他再一次地进入了浑浑噩噩的状态。丧失了方向感的过程中,他遵循着线的牵引,直至醒来。

 

贝伦弗丁迎来清晨。

克洛伊和萨琳娜顶着黑眼圈,担忧地看着猎人。

红发青年靠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随着清晨日光透过窗户,他的眼皮颤动了一下。恍惚间,他的意识逐渐复苏,感到模糊的人影在眼前晃动。

“艾尔维斯先生,你醒了?”

猎人点头又摇头,像是还没有完全清醒。

松松的毛线依然好好地缠绕在他的手腕上。

他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听见声音。

他首先看向面前合作委托的同行。

“克洛伊?”

“你终于醒了,醒过来就好。”克洛伊脸上的紧张缓解下来。她看到猎人有些茫然的眼神,解释道,“你入梦后,我一直通过线指引你前往萨琳娜女士的梦世界,同时保持着你清明梦的状态。我感觉到,你在梦世界一定有事发生。我想知道,你还好吗?”

听到克洛伊的问题,猎人的思维开始缓慢地运转,思考该怎么组织语言。

他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触到了自己手上软绵绵又毛茸茸的东西。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一个由线缠成的手掌大小的毛绒娃娃,它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手里。

娃娃的头顶有一小块红色的碎布,代表了猎人的红头发。

艾尔维斯沉默了一下,把娃娃拿起来观察着。

娃娃由浅橙色线制作而成,上面有着很刺眼的红褐色污迹,就像受伤流血。他看到,娃娃的右手部分全部变成血迹的颜色。娃娃的脸上,两粒绿色小纽扣代表眼睛。纽扣的下方,两道曲曲折折的红线延伸了出来。

看着这个明显象征自己的娃娃,艾尔维斯理解了克洛伊的担忧。

绝大多数情况下,梦境中的伤害不会在现实显现。但是,这个委托的梦境和普通情况差的太远,伤害会不会映射到现实也没人敢保证。

因此,克洛伊用线制作了巫毒娃娃,作为艾尔维斯的替身。

娃娃是女巫使用巫术的常用媒介。

为了巫术能够成功,娃娃需要能够吻合受术方的特征。有些女巫制作娃娃,使用人的指甲,头发,或者随身物品。至于克洛伊,她选择了艾尔维斯显眼的红头发作为特征形象。

巫毒娃娃可以用来下诅咒,也可以当护身符。起保护作用的时候,娃娃可以转移对应人受到的伤害,直至被彻底破坏。

所以,即使梦世界的伤害真的渗透进现实,也会被转移到娃娃上。

艾尔维斯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臂,看向大学生样子的年轻女巫,“克洛伊,我没事。还有,谢谢。”

克洛伊听到猎人肯定的答复,松了口气。

“你的替身娃娃出了状况,这代表梦境里一定有事情发生。萨琳娜女士看到娃娃,她吓坏了。”

黑色长发的设计师点了点头。她同样一夜没有闭眼,脸上还残留有之前看到娃娃异状的惊恐。

克洛伊接着说下去,“猎人先生,我开始接受委托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所以,我不敢随意叫醒你,我们两人只好在这里等你醒过来。”

两位女性看向神似染血的娃娃,又看向艾尔维斯,有着对猎人醒来的庆幸,也有对未知的畏惧。

迎着两人的目光,猎人想了想,还是先说出了最重要的事情。

“萨琳娜女士,困扰您的噩梦不会再出现了。”

设计师看向艾尔维斯,又看向克洛伊,眼神惊喜又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吗?这真是太好了!谢谢你,艾尔维斯先生。也谢谢你,克洛伊。”

脸色憔悴的设计师听到红发青年的话,真正地笑了出来。

她看向猎人手里的娃娃,有些谨慎地问道,“猎人先生,如果允许,可以告诉我们您在梦境里发生了什么吗?”

“可以的。”艾尔维斯简单地解释道,“就像我和克洛伊推测的一样,女士你的噩梦确实是由外力形成。不过,外力实际上是另一个古老的梦境。所以,我想办法把两个梦境的连接断开,你的噩梦也就不会再存在。”

“古老的梦境?这是什么?”

猎人回避了对梦境的描述。

“有关这个古老梦境的具体细节,你们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了。我觉得,知道这个梦境越多,就越可能被无意识地吸引,把自己的梦连接上去。”

他活动了一下肩旁,抬起左手,挂在手腕上的几个护符划过扶手。三人的注视下,看起来由石头或者金属制作的护符如同枯叶一样,瞬间脆裂成几节。

看到两位女士诧异的表情,他解释道,“梦境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我随身的护符在这个梦境里消耗尽力量。所以,在现实里它们就都彻底损坏了。”

先是娃娃,现在又是护符。

接连看到两次异状,萨琳娜捂住了嘴,刚刚涌上喜悦的脸又变得有些发白。她意识到了,自己这个委托包含着极大的凶险。

“猎人先生,您就是在梦里那样的状态下,完成的委托吗?”克洛伊看着代表猎人的替身娃娃,抽了口气,想象着他在梦里的惨烈经历。

“是啊。”

艾尔维斯的目光从残缺的护符上移开,转而观察着自己左手食指的戒指。

戒指完好无损。清晨的阳光下,戒指精巧的切面显出通透的红色,只有那飘忽不定的黑影暂时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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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在萨琳娜的拜托下,艾尔维斯继续同她保持了两周的联系。之后,他和克洛伊确认,这位可怜的委托人终于远离了那个诡异的噩梦。

又是一个周三的下午。

大学城公立图书馆。

艾尔维斯坐在学者对面,看着他手持黑色的签字笔在空白的淡黄便签上勾勒着奇异的纹路。

“好了。这是完成的咒语范例。”

迪文诺尔将便签递给艾尔维斯。

猎人接过便签,观察着细节,同时回忆着学者落笔的动作。他有些发散地想到,他们从最开始认识到现在已经有小半年了。

期间,学者向艾尔维斯提供收藏,资料是翻译版本的神秘学藏书。偶尔,学者也会带来数张扫描文件,来路不明,猎人都猜测不出是从什么古书上选取下来的。

好在,无论是藏书还是扫描件,都是用的现代语言。对此,艾尔维斯深感庆幸,他所见的咒语已经足够诡异且难以理解,他实在不想为了看资料再去学几门不再使用的死语言。

“艾尔,你重新制作了护符?”

学者手肘支在桌上,十指相点,抵着下巴,好像对红发青年左手手腕上全新的护符很感兴趣。

“之前的委托出了点事情,我的护符耗尽力量,不得不制作新的。”

猎人的视线从便签上移开,表情有些惊讶。

从最初互相认识到现在的熟悉亲近,他觉得自己一直因为种种理由关注对方,无论出于感性还是职业习惯。现在,他意识到,学者也在注意自己。哪怕只是护符这样的小细节,迪文诺尔并没有忽略过去。

“居然,全部都?”迪文诺尔微微偏头,“艾尔,这个委托很有挑战啊。”

“啊,是的。”

艾尔维斯尽力控制着表情,余光扫过自己空空的左手食指。

委托到底是靠什么解决的,他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戒指就算不戴也该收好,绝不该扔来扔去。虽然,他确信正常人绝不会送人这种戒指。

学者没在意,像符文引起新兴趣。

“我的收藏来自群星,我突然发现,好像一直以来,我们见面都是在谈来自星空的知识。我也知道符文的力量,不介意的话,艾尔,我也想听听你平时习惯使用的工作方式。”

“当然不介意。”艾尔维斯点头,暗自松口气。

这个话题比让他详细讲之前的委托好多了。

“我使用符文和护符,符文用起来很方便。”他晃了晃左手手腕,继续解释,“但为了减少消耗,护符的制作也是必要的。至于接受委托,根据具体的委托情况,我会针对准备特定效果的符文。”

学者很有兴趣地听着猎人的描述,“比如仪式?指向信仰的神明?”

艾尔维斯发觉,如果这个话题延伸下去,尴尬程度可能不比之前委托低。

“不同神明的领域对应不同符文,各自产生的效果不一样。”

猎人说的很委婉,但两人间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迪文诺尔的蓝眼睛看着艾尔维斯,看得他动作有些僵住,仿佛这双眼睛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想法。“哦,我明白了。”他有些想笑,语气调侃,“艾尔,哪位神明对你有用,你就暂时信哪位。”

“我……”

艾尔维斯越发觉得好友口才太好,有时候实在让他坐不住。

我不是。

我没有。

终于,他耸了耸肩膀,放弃反驳。

“我是说,好吧,我不信仰,但我尊敬神明。现在,哪怕是这个领域的职业者,大家都在议论,依照以前各种笔记的记载,神明们既然离开了物质世界,就说明祂们希望和人类保持距离。如果我们对祂们产生了信仰,这信仰本身是否打扰了祂们呢?”

迪文诺尔听着猎人的解释,一边听一边点头。

“艾尔,这个观点很新奇,是现代才会出现的。”

人类崇拜神明,神明与人类同行。

人类追逐神明,神明远离了人类。

现在,人类开始走出不与神明相交的道路。

或许,在更多的普通人当中,神明已经开始被遗忘。

“就我自己,能够使用符文和成功举行仪式就够了。至于神明,祂们离我太遥远了。”

 

桌面上轻微的震动声暂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迪文诺尔的视线移到平板上,他点击查看屏幕。他看完消息,望向坐在对面的红发青年。

“艾尔,我看到一个有意思的邮件,你对狂欢节有兴趣吗?”

“啊?”

艾尔维斯明显愣了愣。

“迪文,等等,我记得狂欢节都是在初春,而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历史上,狂欢节来自众多不同的节日庆典。在冬季结束春季开始的时间点,人们跳起舞蹈,举行宴会,在宴会上狂饮对神明们致意。庆典盛大又热烈,人们以这样的方式来预祝农耕与渔猎在一年中有丰盛的收获。

“对,这就是很奇怪的地方。”

迪文诺尔的手在屏幕上随意地划动,将一系列的照片拖到起始的位置。然后,他把平板递到了艾尔维斯的面前。

猎人接过平板,低头浏览着屏幕上的图片。

图片包括了带着假面的人群,造型夸张的彩车游行。

人们穿着鲜艳的服装披着长披风,走在小镇的街头,像将几百年前的时光搬到了现实。他们的脸上都带着覆面的面具,面具上有着纤细复杂的花纹,有些还镶嵌着亮晶晶的饰品和浮夸的羽毛。繁复的衣着加上华丽的面具,把人包裹看不到一丝皮肤。由于装扮的原因,猎人分不清哪些是游客,哪些是节日活动的表演者。恍惚间,这些照片中的人会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只有面具和衣装的空壳,衣服下面是不是还有真实的血肉存在。

猎人看着看着,眉头皱起。

“迪文诺尔,你看这些花纹。”

红发青年指着照片上部分店铺的招牌,路边挂灯的装饰,还有街道旁花篮上挂的木牌符号。

“它们,看起来都是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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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科希尔镇。

蜿蜒曲折的河流贯通整个城镇,河畔的步道展现主要的景观。河岸两边,花花绿绿的遮阳伞撑在高大的树木底下。树杈枝桠繁盛,向河面上方伸展。为了吸引游客,城镇工作人员把一串串亮闪闪的装饰和细小的彩灯挂在树枝上面。

步道上,人们一群又一群,大多身着盛装行走。他们看着手上的地图或是手机导航,走累了就坐在伞下的休息椅上,互相拍照交谈着见闻。

“迪文,我自己确实想过来几天,毕竟照片拍到的符文说明了很多。不过,这里真的有你也会注意的事情吗?”

艾尔维斯走在科希尔的步道上,周围的行人穿著华丽又沉重,他时不时避让他们。他看向身旁的学者,终于忍不住询问。

“我有一定的想法,但现在还不太确定。”

看到猎人依旧有些疑惑的表情,迪文诺尔笑起来,“如果我的猜测出了错,就当和你一起出来旅游。毕竟,我的带薪假天数积累得很多,还没有用过。”

“哈,教职的福利真好。”

猎人半开玩笑道。

但是,教职忙的时候也是真忙。

他还没忘记,之前迪文诺尔解释过,大学的寒暑假最适合做研究写论文。

 

河水拍打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一艘坐着数人的游览船正在靠近码头。两人走过去,和其他想要上船的游客在河边的码头站在一起。等着船上的游客上岸离开,他们付钱买票,登上船坐在空位上。游览船在河道中航行,河岸两边的景物缓缓地后退着。

艾尔维斯全程举着手机,游览的同时注意着两岸的景观特征。他事先把邮件照片都记了下来,尽管照片拍摄的角度不太相同,他依然能够在见到实物的时候认出它们。

“这是花篮的照片。”

驶离码头不久,猎人就看到前方步道的绿化灌木旁的花篮附近有一个木牌,也像是一个造型奇特的雕刻符号。

他点击手机屏幕。

和他一样,还有好几个游客都在拍照,好像是把这个符号当成了当地特色的城镇装饰。

阔叶树木的树冠遮挡了大半河道的天空,同时也阻拦了金色的阳光,在水面上留下一片晃动着的光斑。游览船在水波中悠悠向前,河水散发着清新的味道,沿岸垂落的树叶和细小枝干擦过游客的皮肤,带了一丝丝冰凉。

他将手机对准了一家店铺,把木质招牌和招牌下往来的游客都拍了下来。

两岸人来人往,谈笑声混着河水声和树叶的哗啦声,人们对日常下的异常恍然不觉。

他向迪文诺尔低声道,“看来邮件的照片是真的。”

不仅如此,事实上,他在坐船游览的过程中还看到了个别树木上和河岸的堤石上存在符文。

这个地方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前方的拱桥逐渐靠近,石头桥身外侧的铁框装着小盆小盆盛开的鲜花,附近的空气弥漫着花朵的甜香。

“请各位乘客坐在座位上,不要把头和手伸出游览船的范围。”

船上的导游按照惯例,提醒游客保障安全。

“迪文,”艾尔维斯收好手机,侧头看到安静的好友,“你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我们大概没法单纯地休假了。”

学者低声回应道。

猎人点头,划动着手机相册,“同感。”

观光船的航行速度并不快,它载着游客们在蜿蜒的河道中航行,把整个城镇的主要区域绕了一遍。下船的时候,艾尔维斯联想起南方的一些旅游城市,他们提供观光巴士,游客可以坐在巴士的敞篷第二层在整个城市的街道上兜风。

 

搭乘观光船,两人大致了解了整个城镇。他们走在人来人往的步行道上,时不时闻到油炸薯条和鸡翅的香气。他们随意选了一间店铺,在店铺外的遮阳伞底下坐下来。

很快,服务生为两人各自端来冰品。艾尔维斯接过自己的这杯,喝了一小口。

“迪文,我可以知道吗,邮件的照片到底是来自谁?”

“这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学者端过自己的冰饮,放在桌前。

“是我以前班上的学生,旅游回来发的邮件。”

“哦?”

“他们大概觉得,我比较理解他们。毕竟,以前球赛季的时候,他们总是在比赛的热门场次的前生病,然后来找我,要我接受他们的因病缺课证明。”

“……啊?”

艾尔维斯手中正端着饮品,他听到这里表情有些扭曲,赶紧把玻璃杯放回桌面。

终于,他缓过来,看着好友,一边摇头一边笑,“学生肯定喜欢你这样的教授。”

迪文诺尔要笑不笑,“大家都读过书。”

看着友人的表情,猎人不想去详细回忆自己大学时都干了什么还最后成功毕了业。已经不止一次了,他在心虚或者尴尬的时候想要避开迪文诺尔的那双蓝眼睛,就好像那双眼睛可以看到他的真心。他赶紧把话题转到正事上。

“我注意到,科希尔最近的温度很奇怪,预报显示的数值就不像在夏天。”

南方的都市和城镇,如果二月还在冬天,三月就已经进入初夏。三月的晴天里,普通人已经可以在户外穿单衣和短袖。现在的月份已经在盛夏当中,如果把一块铁板摆在阳光直射的地面上,温度应该高得可以直接煎蛋。

迪文诺尔同样查看了手机的软件,听完猎人的想法点了点头。

猎人向步道看去,看着来来往往的众多穿着厚重服饰的游人,用眼神示意,“你看,普通游客穿这么多,过了这么久,我们居然都没见到有人中暑。”

“感觉就像还在初春,正好是狂欢节本来该举行的季节。”

学者做出了总结。

“这个反常温度持续得不久,但影响的面积覆盖了整个城镇。迪文,你觉得是什么能够让现在的情况发生呢?”

“我有两个猜测。”迪文诺尔收起之前玩笑的表情,“这种效果,单个术士或者女巫无法完成。所以,要么在科希尔有隐藏的团体出于某种目的这么做。要么,做这件事的个体很可能不完全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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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确实,两种都有可能。”艾尔维斯听完学者的分析,皱起眉头。

他接着说,“只不过,我不确定,是不是该对科希尔进行调查。现在为止,我们只发现了符文和短暂的气温反常,情况相当无害。”

猎人翻看自己的手机,“从你收到的邮件和网上的照片来看,来这里的人能够平安返回,好像并没有遇到会产生伤害的异常。”

“是的,艾尔。”迪文诺尔点点头。

阳光从遮阳伞的边沿擦进来,为他的淡金头发披上明亮的色彩。

“目前看来,这里没有发生大的事故。我也只是对覆盖整个城镇甚至蔓延到郊外的异常力量感兴趣,想要应证猜测。”

“猜测?是什么?”猎人问道。

“抱歉,我现在不能说。”

迪文诺尔手搭在桌上看街景,回避了同伴的问题。

一位复古装扮的工作人员正在街道上来回发传单。他带着金线装饰的白面具,面具靠耳朵位置贴着数根渐变的羽毛。他身穿墨绿大开领的礼服,脚上套着高筒靴,走在路上传来踏踏的脚步声。他手握一摞传单,向遮阳伞底下有人的位置挨个问过去。他走到艾尔维斯的面前的时候,红发青年正好因为学者的回避不确定下一步的行动。

“狂欢节快乐,两位先生,愿你们享受快乐时光。”

“这是?”

艾尔维斯伸手接过递向自己的传单,纸质很好手感很光滑。他看了看上面花哨的艺术字,转而向戴着羽毛面具的人提问。

“狂欢节期间,科希尔镇的活动时间安排,包括花车游行,露天假面舞会,还有舞台戏剧。从这段时间的反馈看,这些活动都很受游客欢迎。”

“有意思。”猎人听着介绍,扫过传单上活动的时间和地点。

“我们需要提前订票吗?还是可以现场买票?”

迪文诺尔看着自己手里的传单,向工作人员提问。

“我们提供现场售票。但是,考虑到游客很多,现场不一定还有票。如果你们对活动特别感兴趣,我推荐网上订票。”

他戴着手套的手指了指传单上的官网地址和下方角落的扫码。

“谢谢。”学者点头,“我想请问一下,科希尔有哪些比较热闹的地方吗?”

“当然是假面舞会时的植物园,还有上演戏剧的广场。”白面具的声音很自豪,“在没有活动的时间,绿核桃酒吧提供当地最有气氛的音乐,而火马酒吧则有最受游客欢迎的特色酒。”

两人了解了科希尔日常的安排,向工作人员道谢。

高筒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原来晚上比白天热闹?”

艾尔维斯看向好友,耸肩摊手。“那我们先回去?”

 

盛夏天黑得很晚。

科希尔郊区的酒店外,高声谈笑飘向空中。

艾尔维斯从三楼的窗户向下望去,看到小孩跑前跑后互相嬉戏,大人把烧烤架和烤炉往皮卡的车厢上搬,看起来有几家人准备要在晚上去郊外露天烧烤。

“所以,我们分头行动,我去绿核桃。迪文,你随后去火马吗?”

迪文诺尔对着笔记本屏幕,正察看着什么。

红发的猎人曾经扫到过学者的屏幕几次。

工作之余,学者屏幕上的文件尽是不知名的语言和怪异的咒文。

那些收藏古籍的人不知道在想什么,迪文诺尔居然把那些满是黑魔法和恶咒的书一本一本扫描了,还在扫描的拉丁文版和阿拉伯语版旁附带了英语翻译和解析。这种东西一旦流传出去被人胡乱看到,生怕人死得不够快么?

迪文诺尔手里进行着对电子书的编辑,他点点头,表示已经听到了。

 

艾尔维斯下楼,走向自己开来的车。

汽车从四面被树木包围的酒店出来,停在公路的岔口。艾尔维斯打着转向灯,主道的车辆往来极快,他等待道路露出空挡的时刻。

“轰——”

“砰——”

“砰砰——”

数声沉闷的爆响在他身后酒店的方向响起。

“!???”

毫无缘由但极其不好的预感自心中升起。

红发的猎人自后视镜看去,紧随他的车辆数次鸣喇叭,阻止了他挂倒挡逆行的冲动。

艾尔维斯咬牙切齿,将方向盘转到底,在后方震天的喇叭和谩骂中,强行在路口掉头,驶回了停车场。人群从酒店中狂奔出来,抱头尖叫。呛人的硝烟味在酒店建筑内弥漫,证实了猎人听到的爆炸和枪响不是幻觉。

他默念咒语,将手链上的挂坠在空气中以既定的轨迹虚画了几次,然后下了车。

酒店的客人和员工们向宽阔的停车场四散奔逃。

猎人拔出随身携带的手枪,打开保险,脸色铁青地逆着人群向酒店跑去。欺骗视觉的咒语在他身上发挥着作用,他与满心恐慌的普通人擦肩而过。紧急疏散的绿灯在所有人的头顶异常醒目,客人遵循着方向指示撤离,匆忙间无人注意身侧的异常。

走廊上,酒店客房的门不少都敞开着。

艾尔维斯警戒地朝自己的房间的方向走去,手中枪口朝上。走廊上的硝烟味十分浓郁,他神情紧绷,注意着周围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

他顺利地回到客房,房间门被炸得只剩下半扇。还没来得及查看房间内的情况,墙上和门框上的数个弹孔已经过于刺目地进入他的视野。

“迪文诺尔?”

沙发上的人影低着头,一动不动。他的头发垂落的阴影盖住了视线,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从进入酒店起,一路上,艾尔维斯以随时可以射击的姿势持枪前进。寂静的房间中,他咬紧牙关,将能够藏人的封闭空间都检查了一遍,然后慢慢地朝学者的位置走过去。

客房的桌面上,笔记本的屏幕和键盘主板都被几发子弹打穿,冒出电子设备烧坏时特有的怪味和青烟。

“迪文诺尔!?”

沙发上,学者全身被子弹打成了筛子,胸口毫无起伏。

像是所有的感觉都远去了,艾尔维斯木然地把手枪放在桌上,前倾身体,迟缓地抬起右手触碰学者的脖子。

他感觉不到脉搏。

“迪文,怎么会……”猎人的声音开始发抖,呼吸间的苦涩缓慢地向全身蔓延,“你难道不是?”

猎人放下手,没有把话说完。他半跪在地上,左手握住了沙发上迪文诺尔冰冷无力的手掌。

他闭上眼睛低声道,“如果,如果我的猜测是对的,死亡是不是根本就拦不住你?不要死,我想要你重新睁开眼睛坐起来。”

猎人的嘴唇颤动,失却了力气说不出更多的话来。脱力一般,他将额头静静地靠在学者的手上。压抑的呼吸声和死寂的静默在房间中一并蔓延。

Chapter Text

  21

艾尔维斯知道自己应该站起来,趁着警察还没来,仔细调查客房和酒店残留的痕迹。然后,他要把参与这件事的人一个一个全部找出来,用符文和子弹进行沟通和解决问题。

但是,不是现在。

仅仅只过了几分钟,猎人却感到如同永远一般漫长。

“艾尔。”

学者左手轻拍猎人的后背,熟悉的声音在他的头上方响起。

“!!!”

猎人身体僵硬无比,神情恍惚如同幻听。

封闭凝固的寂静被话语打破,仿佛暂停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他霍然抬头,与学者对视。迪文诺尔的蓝眼睛注视着他,嘴唇边是平常惯有的笑意,好像他们现在只是在分享讨论书籍里的咒语,仿佛他的身体并没有变得破破烂烂还带着数个枪眼。

“你……果然……”

猎人的声音断续,表情纠结,又像要哭又像要笑。

“艾尔,你猜到了什么?和我现在这样有关吗?”学者的语调里夹杂了好奇。

“迪文,所以你确实不是人类?”

“已经猜到了?果然很敏锐,值得恭喜啊,艾尔。”

桌上响起数块金属撞击的响声。

猎人转头,看见学者原本拍在自己背后的手移到木桌上方。手掌的阴影下,形状各异的弹片堆积碰撞。迪文诺尔认可了猎人的猜测,拿起桌上的一个弹片抛着玩。

“本来,我想当着其他人演死人演得再久一点。但是我没想到,你来得太快了。你是刚开车出停车场,然后就直接掉头回来了吗?”

“我听到了枪声。”

猎人承认了对方的猜测。他皱眉,看着学者衣服上一个个深色的痕迹,意识到碎裂的弹片和灼烧高温起不到杀伤作用,效果如同玩具。他心中曾经存在猜忌和犹疑,如今这些都转化为矛盾的庆幸。他忌讳着对方与灾厄牵连不断的本质,又不得不承认,如果迪文诺尔真的是个人类,那他现在就该陪朋友去殡仪馆整容了。

迪文诺尔笑着点头,没有错过猎人看弹片的表情,“子弹对我没用。”

 

他说话的时候,耳边响起一阵只有他听得到的虚幻笑声。这些笑声来自广袤漆黑的宇宙,源自和他不同又一致的其他自己。

哈哈哈哈哈,被打死了被打死了。

有点有意思,被这个时代的子弹打散架的感觉怎么样。

远离星光,徘徊在黑暗中的影子扇动骨翼,嚎叫嘶哑难听。

荒原上的巨人头部长着一个粗大的触手,脸位置是一个漆黑的空洞。它头上的触手兴奋地甩动着,空洞中的气流发出了尖锐的嘲笑。

 

叮——叮叮——

伴着单调的弹片碰撞声,艾尔维斯终于意识到,以两人的位置而言,自己几乎一直靠在迪文诺尔的怀里说话。他放开迪文诺尔的手,窘迫地站起身,走向落地窗,把被打成一堆破布的窗帘拉开。他望向酒店楼下的停车场,推测着凶手登门和开车跑路的路线,又不清楚已经揭示了非人身份的学者现在打算做什么。

“迪文,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吗?”

学者死而复生轻浮得如同玩笑,过于表演化令人不适。就算已经推测到对方有问题,艾尔维斯说不疑惑也是不可能的。

“这个问题高风险。”学者的脸上笑得有些诡异,像是很期待对方的反应。

“我知道了会死吗?”

在神秘领域,有些知识仅仅是去知晓也会带来风险,比如某些黑巫术咒文书上的咒语,来源不明意义不明的仪式。艾尔维斯莫名联想到两人初遇时的野外考察,至今他仍然回忆不起任何有关事故时的记忆。

学者保持着微妙地笑容,“如果只知道名字,不会。”

“那好。请你告诉我。”

“好啊。”

迪文诺尔走近,错身按着猎人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开口。

“什么?”艾尔维斯听到了一长串音节,表情错愕。那个名字无法被人类的语言直接念出,为了让猎人能够听到,学者用相近的音节做了替代。“奈亚!?你,你是——”

漫步星海的千面之神。

狡诈又反复无常的伏行混沌。

红发的猎人倒退几步,呼吸急促。

落地窗的窗帘晃动着,破布片一样在他头上扫来扫去。

听到音节的瞬间,他就对这个名字生出莫名的了解,像曾经目睹过的恐怖真实被再次唤醒。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感到一股恶寒从胸膛涌出,连灵魂都在战栗。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我觉得我就不用再自我介绍了?”

迪文诺尔站在原地,脸上还是带着和以前一样的笑容。他终于揭示了真实身份,心情很愉快,说话的语气带上了戏谑。

艾尔维斯半靠在墙上,脸色苍白,表情是彻底认栽的无奈,“所以,我可以知道,为什么一开始我会获得邀请吗?”

“一开始?”

“最初的野外考察,我收到的邮件信函。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获得……你的注意。”

混沌信使依旧保持着学者的外形,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哈,没你想的复杂,其实我向随机的片区群发邮件。毕竟,一开始就特意选定某个人又有什么意思呢。只不过,邮件被我处理过,特别资质的人才会注意到收到的邮件,去看邮件到底讲了什么。”

红发青年想起来,自己在清理邮箱的时候捡出迪文诺尔的信函。他意识到,或许自己周围的邻居也有人收到了信,只不过没有灵感的普通人多半把信封都直接扔进了垃圾堆。

“那之后我去大学城面谈,进行的面试就是幌子了?”

“怎么会?面试这么好玩的事情,我肯定是认真的。委托当然要我觉得适合,你也觉得适合。我记得,我们互相同意的理由都很充分嘛。”

“……”

艾尔维斯的手从自己胸口移开,握住自己另一侧的手臂,想要苦笑。他还记得,之前在会议的酒店里,他们两个都说过什么。

数个月来,他对异状并不是毫无察觉,却还是和学者保持联系,变得越来越亲密。他做出了选择,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对千面的欺诈化身交付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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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艾尔,我还不想舍弃现在这个身份,这个狂欢节让我很在意。”

透过窗帘的缝隙,学者偏头观察着停车场的情况。

“……”

艾尔维斯无言地点了点头,不觉得现在自己还有的选。

混沌信使身上缺损的部分起了水纹样的波动,一切枪击的痕迹消失得就像不曾存在过。

他们使用了忽视咒语,为了以防万一,从偏僻的消防通道下了楼。

酒店的位置在郊区,离科希尔城镇中心还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

警笛声由远及近。当闪着刺眼蓝色警灯的警车结队开来时,他们的车已经从酒店驶上了高速路。

 

现在是学者在开车。

就目前的状态而言,艾尔维斯不觉得自己适合碰方向盘。

猎人坐在副驾驶,侧头看着只有一层人皮为真的好友,“请问,现在我该怎么称呼……?”

“还是迪文诺尔,一切和以前一样。”

学者视线向前,把车开在超车道上。他用余光注视着右边的后视镜,还有路旁不断飞掠过的下路口号码牌,表情平静,像之前的事情只是一个小插曲。

“好吧,迪文。”

短短几个小时,艾尔维斯的心情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他注意到,他们的方向并不是向着狂欢节的城镇中心。

“迪文,这条路是去哪里?”

“当然是去亲自登门拜访他们,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艾尔维斯沉默了。本来,他自己就打算做这件事。但是,学者告知真名给他带来的恐惧和震撼远远大过看到好友死后复活的惊喜,他现在都还处在混乱中。

考虑到学者的真实身份,祂显然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开。猎人看着车窗外向后退去的风景,没有再对汽车行驶的目的地提出问题。

 

傍晚时分。

太阳开始倾斜,光芒不再如同中午时一般耀眼,天空由湛蓝转为橙紫混合的艳丽色彩。

他们来到一处居民小区,把车停在路边的车位下了车。

独栋住宅四周是大片的草坪。但是,不少房屋的主人似乎都疏忽打理自己的庭院。草坪没有得到按时修整,杂草和野花在草地里肆意生长着。

就像是起了风,漆黑的影子在迪文诺尔身旁流动起伏。眨眼间,影子颤动着,生成无数肢体变换无数形状。影子迅速融入建筑和杂物的阴影,无声地扩散开,又消失不见。短短瞬间,一切怪异全部平息,就像不曾存在过。

远远的,一个穿着连帽衫的居民慢悠悠地走在步道上,头上戴着兜帽。突然间,树上跳来跳去的鸟一起鸣叫起来。它们扇动翅膀,飞向天空,为了逃离融入了树荫的恐怖事物。步道上的人被鸟叫吓了一跳,停下来四处张望,却对瞬间的异状没有任何察觉。

两人经过一栋又一栋陈旧的住宅。住宅的草坪上堆积着杂物,木头栅栏腐朽没有得到更换。步道的旁边,信箱和电杆的表面布满了喷漆绘成的街头涂鸦。和大学城不同,这里出来散步,跑步,遛狗的人都很少,这个街区带着颓废萧条的气息。

两人走在步道上,前后十几米内都看不到人。

艾尔维斯低声询问道,“之前酒店的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车上下来以后,他稍微缓过来一些,意识到事情有些奇怪。如果敌人针对学者真正的身份而来,不该仅仅只用子弹,更不该袭击结束后还留在科希尔。

“跟我来。”

迪文诺尔带路,没有回答猎人的问题,在一处住宅的草坪边上停下来。

艾尔维斯无声地叹了口气,跟了上去。他用余光打量着竖立在道路旁的信箱,“就是这里?”

迪文诺尔点头,沿着草坪中的石头小路先走了过去。

 

两人来到住宅的正门前。艾尔维斯站在前面敲了敲门,学者则站在开门视线的死角里。

门开了一条小缝。

里面的人看到了红发的猎人,表情疑惑。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艾尔维斯不搭话。

一股巨力突然出现在门上,将门推开。门口的人没有防备,被门上的力量掀倒在地上。

他坐在地上,看着大敞开的门口,也看到了之前视线死角里的学者,瞬间脸色惨白。

“什么!?不,这不可能!”

他的双手撑在地上,全身向后挪动着,尽力想要离门外的两人远点。

“你,你不是死了么!?”

“死了再活过来不就好了?”迪文诺尔语气嘲弄,缓步走进门。他背着阳光,落在房间内的影子覆盖在面前人的身上。影子化为尖刺,刺穿了地上人的双手手掌,将他定在地上。

听到客厅的惨叫,其他人正要从房间冲出来。

“你他妈到底——”

这个人正在冲出门,他的右手正在从裹在身上棕色外套里摸什么。

砰、砰——

艾尔维斯站在学者身侧,直接对着对面准备进客厅的人连开了两枪。

“啊!!!”

中枪的人发出惨叫,跌倒在地上。他抽搐着,手中的枪也摔落在地。猎人见状,左手凌空划出符文,地上的枪就被无形的力量拽到猎人的脚边,将这个人直接缴械。

听到枪响,他们的头顶传来响动。木头结构的吱呀声中,有人要从楼梯上冲下来。

艾尔维斯把枪对向楼梯,看到有人影出现,抬手又是两枪。

一枪没打中,而第二枪命中了人的大腿。炽热的弹片撕裂血肉,楼梯上的人在剧痛中失去平衡,手中的枪脱手,哀嚎着滚了下来。

看到飞在空中的枪,艾尔维斯又划出符文。顿时,枪械的飞行轨迹硬生生地在空中转了个弯。最后,枪再一次落在猎人的脚前。

血腥味伴着呛人的火药味在房子里弥漫开来。

听着一声一声的惨叫和呻吟,迪文诺尔露出愉悦的笑容。他余光瞟向身侧的猎人,“漂亮。”

“还有其他人吗?”

艾尔维斯放下枪口,将地上的两把枪捡在自己手里,低声问学者。

“没有了。这个房子里一共就三个人。”

“那就好。迪文,这个片区的治安不太好,警察应该不会太快过来。”

“是的,你没想错。”

坐在地上的人看着上演的活地狱,彻底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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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你,你们……”

坐在地上的人看向面前的两人,痛的满脸冷汗双脚发着抖。他松垮垮的T恤被汗水浸湿,在腋下胸口的部位留下深色的阴影。

“来,回答我,抢来的《死灵之书》好看吗?”

迪文诺尔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在门口坐下。他看着眼前打哆嗦的人,蓝眼睛中尽是阴霾。

“我……放过我……”

“好看吗?说话啊?”学者脸上没有动怒的迹象。他的嘴角勾起,语气是彻底的嘲弄和羞辱。“那《黑书》,《法之书》呢?”

“我……啊……我错了……”

阴影生长出倒刺,在他的血肉中蔓延。他哀嚎着,颤抖着,绝望地向大门外面看去,意识到自己离美丽的晚霞只有几步的距离,却再也走不出去。

他们三人选择在这里停留,就是看重街区糟糕的治安。这里犯罪高发,入夜后的非法工作盛行。巡逻的警察们把警车停在街区外,为了自保,并不会开进街区。因此,他们不用担心自己搞出什么事情被大批的警察用火力绞杀。但是现在,没有人会来救他们。

“你错了?”

迪文诺尔想起酒店里冒着火花的电子设备,还有没来得及保存备份的文档,脸色有些阴郁,像是被败坏了散播点子的乐趣。

“那你来讲,为什么要对我动手?我亲爱的朋友一直想知道。”

学者指了指身旁的猎人。

艾尔维斯一直听着祂们的对话,但没有开口。他知道迪文诺尔有很多奇异的收藏,他自己也看过《象牙之书》。但是,他从没听过现在提到的几本咒语书的名字。他随即想到,迪文诺尔确实给他过一些源头不明的扫描散页。这些散页到底来自哪里,他突然一点都不想知道。

“我,我说。”地上的男人抽着气,“我们查到,您是学者,和世界各地保存古老书籍的图书馆有往来。这些图书馆正好存源自古代的咒语书,但是对借阅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我们打听到,图书馆同意您借阅藏书,是因为您说服了他们。您愿意贡献自己的学识,修正书籍的缺失和错漏。这些咒语书,就算历代翻译造成了扭曲和错漏,也依然带有力量。而您居然有能力对其进行更正!”

“所以?”

迪文诺尔要笑不笑。

“我们认为,您一定继承或者获得了一份庞大的古老收藏,其中的价值无与伦比!所以,我们就,我们……”

但是,他们至今都没想明白,为什么突袭后他们没有找到任何有关神秘收藏的线索。同时,死去的学者却重新活过来,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你们想知道为什么会失败吗?”迪文诺尔表情戏谑。

地上的人痛苦地点了点头。

旁边的猎人看着手掌被刺穿的男人,眼神带上了同情。

“那是因为,最开始的时候,这些知识里的大部分都是由我在地球上传播的啊。”

学者声音很轻,笑容诡秘。

“什,什么!?”

他看着学者的脸,意识到这句话中的不详暗示,感到极其不妙。

迪文诺尔站起来,上前一步。艾尔维斯在他的侧后方看不到他说话的表情。

学者的脸在融化,五官归于蠕动的肉色,变为一片怪异的平板。

“啊!!!”

被阴影钉住的人用灵感看到了学者的脸,顿时哀嚎起来。他挣扎着,顾不上手掌中的漆黑荆棘,鲜血从血肉模糊的伤口中流出,在地上蔓延开来。

但是,学者的变化还没有停止。

他肉色的脸孔正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涡旋,涡旋从小到大,吞噬了面庞,直至虚无的漆黑覆盖了整张脸。这个空洞的形成并不来自血肉的消失,它以不符合现实空间的方式存在着,像是通往了冰冷星空中翻滚无尽恶意的深渊。

他顶着脸上漆黑的空洞,扫视向地上的三个人。

“不!不要看!”

“怎么会!?你是,是无貌之神的化身!”

不只是面前被阴影禁锢在原地的人再次发出了哀嚎,稍远处两个中枪的伤者看到了迪文诺尔的异状,同样被来自不可视之物带来的恐惧和绝望侵染,挣扎着惨叫起来。

“你!你不要过来!”

腿部中枪的人瘫坐在楼梯上,他的手在身上飞快地摸索着。

迪文诺尔被他的话语吸引了注意,朝他慢慢走过去,像是要享受这个人的绝望。

“你站住啊!”

他终于把身上的东西摸了出来,对向迪文诺尔。

艾尔维斯看到,那是一个类似印章或者徽记的物品,上面有着一个奇异的符号,此时浸染着鲜血作为奉献。

“站住,不要过来!我有旧印!”

迪文诺尔停在了原地。

“迪文?”

艾尔维斯看着情况有点不对。他没听说过旧印,但直觉这是一个对学者的真实身份有针对性效果的东西。于是,他把手上的枪对准了楼梯上的人,正准备扣动扳机。

“艾尔,你不需要动手。”

学者没有回头,却依然知道身后猎人的动作,祂的视野并不依赖于人类的眼睛。

听到迪文诺尔的话,艾尔维斯放下了握枪的手,但依然保持警戒。

“我说,你们真的觉得,旧印对我有用吗?”

迪文诺尔继续站在原地,没有向前,也没有后退。

“旧印是,是诸神留下为了对付你这样的,的。科希尔的狂欢节,神明和神明的子嗣也享受其中。祂们也在这里,知晓这里的一切,祂们会,会通过旧印给我力量的。”

楼梯上的人手拿旧印颤抖着。他面对迪文诺尔脸上漆黑的空洞,挣扎着从混乱的惨叫中挣脱,说话断断续续。

“果然啊,是神明参与的狂欢节,多谢。”

拿旧印的人牙齿都在打战,没有对学者的话作出回应。

迪文诺尔踏前一步。

“什,什么!?”

瘫坐在楼梯的人全身开始发抖,他看向手上的旧印,又看向靠近的迪文诺尔,表情难以置信。

“我是说,没有想到居然有一天,我也会接受意志考验。”

学者再次跨出脚步,语气轻快。

“不,这不可能!”

“不可能吗?”

迪文诺尔每一步都走的很沉重也很缓慢,向面对着疾风,迎接着巨大的阻力。但是,他不曾退后。终于,祂来到了旧印的面前。祂伸出手,从已陷入疯狂之人的手中一把夺过了旧印。祂保持着站立的朝向,抬手把旧印向后抛,将旧印准确地扔给了门口的猎人。

艾尔维斯接过旧印收好,看向学者的方向。

迪文诺尔依旧背对着他,“艾尔,麻烦你出去,顺便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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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艾尔维斯看着地上要死不活的三人,退出了屋子。他有些遗憾,这几个人没法简单地在脑门挨一枪获得解脱了。随后,他关上门,坐在了门前的两三级台阶上。

夜幕降临,零星的街灯亮起。

死气沉沉的街区像是活了过来,街上多了好些鬼鬼祟祟的人影。

有人时不时在街灯下路过。艾尔维斯衣着和当地街区格格不入,这些昼伏夜出的人看到猎人的俊脸,远远地朝他吹口哨。他们走近了,终于注意到红发青年手上的枪械,不得不收起轻浮的表情,谨慎地向他挥手打招呼。

 

房子内。

迪文诺尔环视地上的三人。

他们受伤大量失血损失体力,在地上无力地蠕动着,呻吟的声音低下去。学者的异化让他们的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绝望之下,他们连生存本能的挣扎都开始忘记了。

昏暗的客厅里,影子的范围自迪文诺尔周身扩大延伸,诡异扭曲的力量以他为中心在房间内回荡。地上的三人颤抖着,狂乱的摇头,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从那个漆黑的空洞上移开视线,无形的邪恶正拉扯着他们的灵魂。

“很早以前,我和一位杰出的人类巫师讨论过要怎么写咒语书。那本书完成以后,我至今都很喜欢书里的有些话。”

迪文诺尔在客厅里随意地迈动脚步,火药和血腥气是喜悦的味道,呻吟和哀嚎是美好的伴奏。他从几人身旁走过,享受着人类灵魂坠入崩溃时的绝望,说话轻快流畅地就像在会议上发言。

“人们时常听到这样的说法,人勤奋地求取知识,同样知识也渴求被人们知晓。但是呢,对于有些知识,它们不是在渴求人,而是在残酷无情地追逐人,就像飞鹰猎狗捕杀兔子。”

“你……你要说什么?”

伤者喘息着,视线被强迫地拉扯到无貌空洞上,无法摆脱。他们的双眼圆睁,眼白显现血丝,脸上尽是冷汗。

“我是说,我要满足你们被知识追逐的愿望。”

暗淡的房间中,影子没有任何阻碍地向三人蔓延。无定形的影子从墙壁,地面,阶梯跃出,开始覆盖三人的手足。

“啊,尊敬的卡拉卡尔,洛玻恩,我祈求赴宴的你们给予我们注视和力量。”

“不,不要……”

手脚和身体都先后丧失了知觉,影子涌上胸口,逼近脖子。他们的牙齿打战,绝望下颤抖着说出最后的话语。

“停,停下,求你。狩猎的长者注视着诸神欢宴的聚会。”

“哦,你是说诺登斯?那不是更好吗?”

阴影舞动着,昭示了迪文诺尔愉快的心情。很快的,影子覆盖了三人的头颅。将他们完全吞噬。

三个人类的意识茫然地漂浮在空中,视角的变动给他们机会扫过地上毫无生气的躯体。没有借助外在的工具,他们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和自己的脸。熟悉的面容每天都在镜子里出现,现在看起来却显得怪异又陌生。

“来,作为混沌的信使,我送你们一程。”

三个意识还茫然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被剥离了身体,脱离物质的约束。透过漆黑的空洞,冰冷深渊的真实吞没了他们,混沌之庭的疯狂在他们眼前展开。

高亢又单调的笛声在他们周围响起,一阵接一阵,将持续至万古。无形吹奏者们围绕在宫殿的中心,或舞动着嚎叫着,或吹奏着怪异扭曲的长笛。狂乱的音节撕扯着人类的灵魂,吹奏者们癫狂的姿态动摇着人类的意识。而在宫殿中心,他们看到了世界的诞生与消亡的一切。在彻底的崩溃破碎中,他们看到了真实。那是盲目痴愚的混沌中心,祂膨胀又收缩,混沌之庭的结构随祂的动作不断的变化着。祂无意识地拍打着巨鼓,吹奏者们的笛声和嚎叫伴祂沉眠。

盘踞了整栋房子的阴影消退了,它们回到了迪文诺尔身边。学者脸上的空洞隐去,重新从肉色的平面浮现出人类的五官。祂看向地上,之前的几个活人已经成为了彻底的尸体。他们的灵魂被祂引导到混沌的庭院,被永无终结的混乱和疯狂撕扯成为千万碎片。

祂看着安静下来的客厅,转身出了门。

 

吱呀——

艾尔维斯坐在门口。他转过身抬头,看到学者正从门里走出来。

“迪文……结束了?”

“嗯。”学者笑了笑。

猎人站起身,和迪文诺尔一起离开房屋,前往之前两人停车的地点。一路上,红发青年有些沉默。当地人不再和之前一样轻浮,都主动同两人保持距离。他们这么做不再是因为猎人手上的枪械,而是出于人类本能里潜藏的深刻恐惧。

尽管学者没有解释自己之前在做什么,整个街区都还是感受到了明显的异状。休息的鸟群受到惊吓,飞离栖息的树木枝桠,在夜色中盲目地盘旋,凄厉地鸣叫。周围邻居家中,住户养的宠物狗拱起身体,毛发竖立,向同一个方位哀嚎着。长排的街灯闪烁,路边木桩电杆上的电线带起一路跳跃的火花,像是些微的光明对徘徊的阴影无能为力。

“接下来该怎么做?”

两人坐上车,迪文诺尔把车发动,重新开上高速。近光灯的映照下,车道的一条条白线在前方显现。汽车平稳的行驶着,仿佛他们一直身在人类构筑的文明的社会,享受科技的便利,之前的阴森怪异都不曾存在。

“艾尔,我记得你说过你尊重地上的神明吧?”

学者注视着前方,看着远处车辆的尾灯在路上连成一排红点。

“……是的。”

猎人沉默了几秒,车内的黑暗掩饰了他尴尬的表情。他出于仪式进行尊重,但事实上并不信仰神明,而是根据需要,哪位有用就暂时沟通哪位。

“尊重很好,尊重是必要的。”学者点点头,低声笑着,“所以,准备好去见见祂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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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迪文诺尔开车回之前的酒店,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几辆警车车顶亮着警灯,停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刺眼的蓝色闪光极其醒目。一条一条荧光黄的隔离带悬挂在停车场周围的树上,警察正在对当时在酒店的住客进行谈话。

艾尔维斯和迪文诺尔下了车,也和警察聊了几句,了解到警察将整个事件理解为了持枪入室抢劫。咒语的影响下,他们通过谈话,让警察莫名觉得另一个方向的混乱街区里的某些人十分值得调查。

和警察做完笔录,他们同酒店服务的讨价还价,终于得到退款补偿。两人拖着行李箱,踩着一地碎玻璃。他们在夜色中上车,准备在当晚找一个新的住所。

 

一天后。

艾尔维斯察看着狂欢节网站的官方通告。

“迪文,活动的时间安排一切照常。”

喀拉——喀拉——

迪文诺尔摆弄着手中的弹片,将它们一片一片抛在了猎人的桌上。之前在现场,他趁着用影子覆盖整个区域,把所有留下的物品和痕迹都清理了。

“这很正常。警方的网站已经更新,宣布枪击案告破,游客不用担心了。”

警察们在一个高犯罪片区的房子里发现了三具尸体,其中两具带着枪伤,现场却没有找到任何子弹。奇怪的是,三人的死因都不是失血。从尸体僵硬扭曲的表情来看,他们倒像是被活活吓死的。

“好吧,神明的事情之前,我可以问问这个该怎么处理吗?”

猎人将旧印放在桌上。

旧印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褐色的污渍粘在上面,看起来肮脏又恶心。

见状,迪文诺尔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一步,语气厌恶。“如果是金属就熔了,是木头就烧了。”

艾尔维斯听到身后学者的响动,把旧印拿在手中观察着。

“还好,手感是木头。”

他转过肩膀,将手搁在椅背上,侧头看向学者。

“迪文,这到底是什么?”

迪文诺尔的蓝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桌上的东西,表情难看,“旧印起作用的是上面的符号,这个符号的作用来自一些梦境世界的神明。”

“所以,他们其实说的来自诸神的力量是真的……?”

艾尔维斯压低声音,表情带上了不确定。他自己就是符文的使用者,知道各种符号可以承载来自神明和精灵的力量。很自然的,他联想到了自己的手段。

“不,完全错误。虽然,我知道有些凡人会带着这个东西当护身符。”

“啊……?”

艾尔维斯惊愕的表情僵在脸上。

“听着,艾尔,这个东西没有任何力量,也没有能造成实际伤害的能力。但是,确实……太,太恶心了。”

“迪文……?”

猎人看着学者变化的表情。他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对方一脸的不自在。学者摇着头把视线移开,说话不再连贯,就像忍耐着什么。

“艾尔,你不会想听我形容这个东西是如何让我……感到厌恶。”

学者摆了摆手,仿佛驱赶着什么糟糕的东西。

他接着解释,“凡人们带着旧印,就是因为这个符号能够恶心得其他的存在不想靠近。但是,各种存在一旦被激怒,宁愿忍受厌恶都要行动,旧印就没有用了。”

艾尔维斯终于明白了那三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在登门报复的迪文诺尔面前,用旧印彻底将祂激怒,荣幸获得了不同寻常的死法,凄惨过程甚至不适合人类的神秘职业者旁观。猎人从座椅上站起来,手里拿着旧印,向门口走去。

“我出门买个打火机,再买包烟。”

迪文诺尔站在房间的另一端,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艾尔维斯回到了房间,身上有轻微的烟草气。他去户外,把香烟作为引燃的纸条,挫了点木屑在露天烧掉了旧印。

“艾尔,如果你又接到了超出估计的委托,哪怕和以前一样,把戒指往拉莱耶的梦境扔都好,一定不要用旧印。”

“哈!?迪文,等等,我没,这不——”

陡然听到这些话,猎人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有些恍然,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水下宫殿真正的名字。他瞪着迪文诺尔,同时进行回忆,完全不记得曾经告诉过对方有关噩梦委托的事情。

迪文诺尔摇了摇头,笑起来,没有任何生气的意思。

“戒指的作用是召唤另一个我自己,持续的光照阻止了这个过程。”

艾尔维斯深吸一口气,呆立原地缓缓举起双手,“迪文,我很抱歉。”

猎人凭借自身的能力,已经察觉到那个戒指和学者有着紧密又微妙的联系,飘忽的黑影不可捉摸,还隐隐携带了无法估计的力量。

但是,另一个祂自己?

曾经,他从听到学者真实身份的瞬间就被迫理解,伏行混沌的无数化身在漆黑的无尽深空中徘徊蠕动着。意识到这一点,他觉得,既然化身有不同的姿态,自己还是不要好奇那个古老梦境里的化身到底是什么样子。

“你不需要抱歉。我是说,挺好玩的。我觉得很有意思,这样拜访拉莱耶的古老梦境。”

迪文诺尔一边说,一边甚至轻轻拍了拍双手,像是在给红发青年鼓掌。

艾尔维斯顿时噎住,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认真观察着学者的表情,却怎么看都觉得对方是真的很开心,仿佛自己的意外突发行为成功取悦了祂。一时间,猎人有些无奈,他实在无法猜测到迪文诺尔到底在想些什么,又是什么样的事情值得祂感到喜悦。

像是察觉到了猎人的纠结情绪,迪文诺尔笑嘻嘻地跳开的话题。

“艾尔,如果有一天,你接到了状况外的委托,又不幸遇到了合作不怎么愉快的同行,可以把旧印的消息给对方。然后,想办法让对方在持有旧印的情况下激怒其他存在,你就可以趁机离开了。”

艾尔维斯愣了愣,理解了迪文诺尔话语中的阴暗暗示。他很庆幸,自己遇到过的最险恶的委托就是拉莱耶的古老梦境,而委托期间,无论委托人萨琳娜女士,还是合作者女巫克洛伊,她们都是很靠谱的人。但是,他不敢保证每次高危的委托都能遇到真心想合作的人。

他看向学者,挑眉苦笑,“所以,这又算什么?”

“艾尔,这种事情我听说的挺多的。”学者总结道,“有些人说,这就是旧印和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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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太阳沉入城镇低矮的建筑下方,整个天空被紫红色和橙色占据,像颜料被打翻在天上。随着天色渐暗,步道旁边一盏盏路灯接连亮起。绿化灌木盛开花团,微凉的夜风混合浓郁的甜蜜花香,把人裹在里面。店铺招牌闪烁着花哨的霓虹彩灯,将往来的行人映成五颜六色。

艾尔维斯看着手机上的地图,和学者一同向远远闪烁着细碎灯光的回廊走去。

柔软的葡萄藤攀附在回廊上,茂盛的枝叶覆盖了中空的廊架。廊架的间隙中,一串串翠绿的葡萄垂落着,像是才长出来不久。

“植物园的入口,通过回廊。”

猎人走近廊架,看了看各色碎灯闪烁的头灯。他把手机地图放大,进行再次确认。

迪文诺尔左右打量了一下,盛装打扮还带着假面的游人不断从他们身旁经过。他点头确认到,“是这里。一路上,大部分人的方向和我们一样。”

艾尔维斯稳了稳脸上的鸟嘴面具,看向戴着纯白面具的迪文诺尔,点了点头。面具遮挡了彼此的表情,他们比了比手势确认,随后走进回廊,走向假面舞会的现场。

穿过了藤蔓缠绕的回廊,人群的嬉笑声在被青翠树木包围的植物园中回荡。

“……迪文,我们应该找谁?”

艾尔维斯侧身让开两两起舞的伴侣,向学者问道。

他们为了避免不断有人上前邀请跳舞,都使用了忽略存在的咒语。艾尔维斯身材高挑,行动利落,就算带着面具遮住脸,依然在人群中很显眼。至于学者,他的纯白面具在众多华丽的装扮中显得并不出众。但是,一旦他本人处在人群当中,总会自发地成为所有视线的焦点。

“让我看看。”

两人按照植物园提供的路线图,沿着脚下的石板路走着。

头顶上,狂欢节期间临时拉起的一串串碎灯泛着白光,将夜色中的植物园点亮。

草地上,树林里,到处都有华服的人们。有人伴着欢快的音乐声,几人聚在一起,在柔软的草地上手拉手转着圈跳舞。有人跳舞累了,端着舞会提供的气泡酒,坐在林间的木椅上,享受着凉爽的夜风。

“那是洛玻恩,戴着藤蔓冠冕。”

远远地,迪文诺尔停下了脚步。他的脸对着湖边的一群人,白面具遮挡了他的表情。

艾尔维斯顺着学者的方向看过去,很容易地认出了迪文诺尔所指的对象。

那是一个头戴着藤蔓冠冕的年轻人,木质面具阻挡了他的脸,他手中握着一根木质的长矛。他周围有着众多的游客,他们用沉重的装扮把自己几乎完全包裹起来。和他们相反,这个年轻人的装束很简洁,却在气氛迷幻的舞会上毫不突兀。他身穿浅灰的袍子,袍子样式很普通,称得上朴素,头上的冠冕和手中的长矛如同身体的一部分。他站在林间,在树荫下奇异又协调,像是鹿角的猎神从梦境来到了现实。

“他能够知道你在找他吗?”猎人低声问道。

“我不和他接触,他就不知道。所以,艾尔,这就交给你了,找个理由让他过来。”

艾尔维斯点点头,没有多问。

他隐约意识到,除非在必要的时候,迪文诺尔似乎并不愿意展现绝对的力量,或者用非凡的能力直接解决问题。祂更乐意做出符合目前躯壳身份的行为,就好像在角色扮演的游戏里取乐。

 

猎人向湖边的方向走去,他顺手在酒水的临时供应点端了一杯果酒。

湖岸边燃烧着火把,跳跃的火光下,有人在席地而坐哼着民谣,也有人打着拍子即兴舞动身体。

艾尔维斯向他们走近,举起手中的酒杯,“敬狂欢节!”

“敬狂欢节!”

“敬每个人!哈哈哈!”

众人高声回应着猎人的话,高兴着他的加入。

艾尔维斯主动向众人打招呼,他的忽略咒语失效了。他喝了一口酒,随意地向洛玻恩方向走过去。

头戴藤蔓冠冕的神明对着湖面,一手握着长矛,张开双臂,舒展身体。他像感觉到什么,收起双手,侧过头看向新加入的艾尔维斯。

“哦?”

“敬狂欢节,夏夜的猎神先生。”

艾尔维斯走近了,看着洛玻恩脸上的粗糙木面具,再次说出了狂欢节期间流行的祝福。

“夏夜的猎神?”

洛玻恩歪了歪头,彻底转过身。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向艾尔维斯走过来。

“难道不是吗?”艾尔维斯端着酒笑起来,他示意对方的装束,“夏季藤蔓编织冠冕,藤蔓的枝桠如同鹿角,象征丰饶。你手握长矛,为了捕猎。这看起来就像是从繁茂的森林里走出来的狩猎之神。”

“似乎,你很懂啊。”

“是吗,我只是认识做设计的朋友。”

洛玻恩绕着艾尔维斯转了一圈,他打量着艾尔维斯,突然猛地靠近。透过面具,他紧紧盯着红发青年的眼睛,“你很有意思啊,我从你身上闻到了精灵的味道。”

“是吗,原来猎神先生这么敏锐。”

艾尔维斯的表情藏在阴沉的鸟嘴面具里,声音透出了轻快。他向洛玻恩轻声开口,“年轮流转,冬与夏交替。繁荣的夏之神忙碌着,为了迎接万物生长之后的收获。狩猎的冬之神沉睡着,等待着在冰冷的寒风中苏醒。难道人们常说的不是这样吗?”

艾尔维斯说出来的是地上神明祝词的一部分,这些祝词经常被用在与季节和月相的节日中,也有些出现在集会和仪式中。

伴随着四季的变换,地上的神明们依照职责的不同,在不同的季节或复苏或休眠。作为一年的起始,春季万物出生,夏季生命茂盛,是象征繁荣丰富的夏季神明们的时间。而从秋天开始,丰收后是枯萎,接着阳光退缩,冰雪降临。在秋冬的时间里,掌管着狩猎攻击的严酷的冬季神明们迎来了自己的时间。

“……”

洛玻恩沉默了一阵。

他看了看身旁唱歌和起舞的人们,然后开口,“如果,我说我真的知道狩猎的奥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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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艾尔维斯低头喝了口酒,像是在判断对方话语的真实性。他的声音比之前更低,“呵,自然的精灵依然在这个世界徘徊,神明们却已经离去。祂们仅仅留下古老的传说和故事,就算奥秘真的存在过,谁又知道呢?”

作为一个术士,艾尔维斯的话语引起了洛玻恩的注意。几百年前,这个世界还存在尝试追逐神明的狂人。现代,越来越多的术士们只在仪式上保留对神明存在的确认。

“这真是个让传说暗淡信仰无光的时代啊。”

在仲夏夜现身的神明摇了摇头,摘下木面具,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他深色的长发梳向脑后,金色的眼睛映照着火光,像是专门为了狩猎而生。他提起竖在身侧的长矛,准备离开聚集的人群。

夜色笼罩下,湖水缓慢地拍打着坡度平缓沙土地,轻柔的水声持续不断。人们在火堆旁跳舞跳累了,随意地坐在微凉的地上,取下面具享受着夜风。有人取出带来的冷烟花,将烟花棒点燃。他们走动着,随意地挥动手臂,亮白的星火从他们的双手中绽放。

艾尔维斯和鹿角的神明走在湖滩上,脚下的细碎石子时不时传来碰撞的声响。远离了火堆,夜间的湖边光照有限。为了不阻碍视线,艾尔维斯取下了脸上的鸟嘴面具

植物园方为了提供照明,在湖畔堆了三个造型复古的火堆。他们还每隔一段距离插了一只火把。小小的人工湖泊上,星星点点的橙红火光跳跃着,把人带回了蒙昧又迷幻的年代。

木矛的尖端触在沙地上,洛玻恩用长矛在沙砾上画了一个符号,像一截分叉的枝桠,又像生长的鹿角。

“在以前,森林里的人们会在房屋附近的刻上这个符号,代表了融入自然的生息,远离违背规律的生活。”看着艾尔维斯思索的眼神,洛玻恩笑道,“这是过去的小常识。当然,现代的人基本都不知道了。”

“这就是符文的来源吗?这个符号,我能联想到捕猎发生的森林,也代表猎物。”

他们一边走一边聊,间隔不远的火把在他们的上方燃烧着。两人踏上木头栈道,风中晃动的火焰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到很远很远。

“还有以毛皮做装饰的狩猎者的意思”洛玻恩补充道,“在森林里,狩猎者和猎物的位置不是一直不变的。”

艾尔维斯听着地上神明的解释,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洛玻恩走了一阵,端详着艾尔维斯。面前的术士行走中带起微风,风中有着很淡的精灵的味道。微小的精灵们徘徊于他的身旁,自然的气息像是在和他共鸣。

神明开口道,“在幻梦境,还留存有更多的古老的知识,有关生命与精灵,还有脚下的大地。只可惜,现在甚至都没多少人能将纯粹的思念和真挚的情感传达到幻梦境。看起来,在这个时代,人类既在远离神明,也在远离自己的内心。”

“幻梦境?”

艾尔维斯在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中停下脚步。他看着洛玻恩,不确定对方说的是什么。

“你……居然不知道幻梦境?”头戴冠冕的猎神偏头看着艾尔维斯,语气疑惑,难以置信,“你到底,还是不是一个术士?”

两人慢慢走着,经过了第二个火堆。明亮的火光跳动着,神明惊讶的表情清晰地呈现出来。

火堆旁,游人三三两两坐在地上,周身泛着酒气。他们像喝醉了,说话断断续续,吐词含混不清,时不时哼着走音的乡村小调。

艾尔维斯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摊手,没有说得太详细。“我基本没有接触过梦境领域。”

少年时他经历了暴风雨的事故,那是他踏上神秘道路的原因。基于自身的经历,他曾经回避甚至畏惧过一切模糊虚幻与现实的手段,坚决地拒绝接触任何有关梦境探索的方法。直到数年后,他的能力和意志都逐渐成长,终于能够自己看开。他开始接受委托,才回过头调查曾经的心理阴影。

“你没接触过?”

洛玻恩可以确信,面前的红发青年是一位在人类中具有相当实力的术士。他确实没有想到,这样的人居然有如此明显的缺陷,同时心中也升起了一些好奇。

“就像你说的,在幻梦境探索需要充沛的情感和思绪。我以前学习的时候,不擅长这个。”

他嘴里的不擅长只是非常委婉的说法。

接受委托的时候,他也遗憾甚至无奈过自己存在这样基本的能力缺失。但是,他假设过,如果自己当时真的勉强学习了有关梦境的能力,或许事情会变得更糟糕。模糊现实界限的技艺会让精神和灵魂层面的伤痛一直鲜明下去,少年时的自己大概将被噩梦的阴影彻底吞噬。事情到那种程度,自己无法回归正常的生活,彻底变成疗养院的常客,如今的一切根本无从说起。

“哼——”

洛玻恩摇了摇头。在他看来,艾尔维斯并不是缺乏素质的人,他这样明显的缺陷显然与经历有关。而他们只不过是在节日聚会上偶遇,显然没有足够的信任谈的更多。

渐渐地,最开始的那个火堆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前方,温暖的橙红火焰伴随着夜风中木柴的味道。

他们结束了沿湖绕行的散步,又重新回到了树林间的石板道上,渐渐地远离了喧闹的人群。

“所以,猎神先生,你觉得这个狂欢节怎么样呢?”

艾尔维斯对神明问出了这个问题。自从迪文诺尔挑明了神明的参与,他就很好奇,一位神明为什么会参加一场现代的狂欢节。他看过前人留下的笔记,近几百年,人类再也没有得到过地上神明们具体的回应。神明确实厌倦了人类的打扰吗,那为什么现在又混在人群中回来。

稀稀落落的掌声在他们背后响起,带着嘲弄的意味。

“他当然享受这个充满愉悦的节日活动,混在人群当中,舞蹈、饮酒、与人交游。他甚至都不想这场久违的活动结束,所以把这反常的天气不断地延长,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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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

洛玻恩猛然顿住,像是听到了不可思议的宣告,手中的长矛指向身后声音的方向。

狂风在林间毫无征兆地掀起,草木的阴影摇晃,瞬间传出无数悉悉索索的声音。夜色中,树木枝条扭动,叶片边沿弹出锋利的锯齿。藤蔓爬行攀援,生出尖锐的突刺。它们迅速地在树林中编织出了一张渴求鲜血的网,向说话声音的位置扫过去。

大地承载生命。

森林里,无论是高大的树木还是柔软的草叶,万物都听从祂的意识,进而展露出危险的一面。

那是一个穿着礼服的人,漆黑的长摆外套边沿有着暗金色的镶边。他戴着纯白面具,面具上没有任何装饰。狂风掠过,他的金色发丝在狂风中舞动,显得有些凌乱。他看着攻击向自己袭来,双手还保持着之前鼓掌的动作,像一切发生地太快,思维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藤蔓的棘刺快要触到他的面具时,一切都安静了。

枝条和藤蔓生生停止在他周围,凝固成扭曲的姿态。这片区域融化在无边的阴影中,连之前游人的喧哗都听不到了。

“我说错了什么吗?”

“你——”

这个人,他,是祂。

震惊中,洛玻恩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金发的年轻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背后,如同由阴影构成。他在掌声发出的那一瞬间,才揭示自身的存在。

持拥千面的无貌之神。

蠕动在阴影中,前来致意的伏行混沌。

洛玻恩看着混沌信使一点一点靠近,承受着巨大压力,头上轻飘飘的藤蔓冠冕甚至让他感到疲惫不堪。

“阁下……这是为什么?”

“艾尔,过来。”

迪文诺尔与洛玻恩相对而立,没有任何要回答对方的意思。他转而看向红发青年,点了点头。年轻的术士直觉现在的气氛有种难以描述的尴尬。他没有再去看身旁地上神明的表情,直接走到迪文诺尔的身旁。

金发学者还是和平时一样温和,但他的眼神中隐含着让人不想去深究的厌烦和恼火。他无视了洛玻恩的话语,直接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卡拉卡尔呢?”

那是之前那三个倒霉鬼嘴里喊出的另一个名字。

洛玻恩只觉得喉咙发干。欢宴的愉快气氛彻底地离他远去,他想要说出令混沌信使满意的措辞,却因为事发突然而脑袋一片空白。

“……”

没有等到及时的回答,迪文诺尔看向洛玻恩,表情嘲弄,“需要我用同样的方式去请他吗?”

洛玻恩下意识地动了动双脚,感到地面的触感开始变化。

夜色中,无边无际的黑暗有了质感,在昏暗的林中蔓延。成片的阴影凝结成不定形的触须,蠕动着伸出地面。它们缠绕向洛玻恩的腿脚,即将把祂拖拽到地上,与地上的泥土进行亲切的交流和问候。

“等、等等!信使阁下,别——”

艾尔维斯沉默地站在学者身旁,直觉自己不该卷入他们的交涉。他谨慎地观察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洛玻恩前后反差巨大的表情变化也极其生动地映在眼中。洛玻恩在仲夏夜的湖边的时候,潇洒漫步,动作随意。而现在,祂紧绷的表情甚至带着恐惧,混身僵硬得仿佛要冻结起来。

艾尔维斯身为符文使用者,运用的力量来自脚下星球的神明和精灵的馈赠。居于幻梦境的神明居然对混沌信使如此示弱,这个场面对他而言实在过于震撼。

迪文诺尔停下动作。

洛玻恩试探地动了动双脚,终于确信自己重新踩在了熟悉的地面上。他赶紧走到就近的一棵高大的树木旁,将长矛的尖端对着树干轻轻地点了三下。

“请再等等。”

洛玻恩微微低下头,避开了和迪文诺尔的对视。

片刻后,一阵轻微的草木摩擦声在被阴影笼罩的寂静中响起。另一位扮相同样类似树木生灵的年轻人朝向他们走了过来。他穿着粗麻布袍,衣服的边沿被植物染料染上了弯弯曲曲的花纹,双手手腕上松松地挂着两个花环。大概是神明能力的影响,花环上的花十分新鲜,像刚刚才被摘下,还沾有夜露。

木灵模样的神明走近后看到了祂,身体僵在原地。

“你、你是——信使阁下……”

迪文诺尔站在阴影中,手上摆弄着摘下的白面具,像是等得有些无聊。他看着卡拉卡尔逐渐走近的身影,挑了挑眉。

“两位,我没想到我会在现实世界和你们见面。”

“……”

“……”

洛玻恩和卡拉卡尔听到迪文诺尔的话语感到极其尴尬,他们同时回想起了过去。艾尔维斯对幻梦境一无所知,这句话听起来只是平淡的问候。但是,由于神明们在幻梦境的过往,这句话由混沌信使说出来就带上了讽刺的意味。

就像现在的人类还能够寻找到的资料记载的那样,最初的时候,诞生自蔚蓝星球的诸神们居住在现实世界。但几百年里,祂们被人类逐渐扩大的活动范围困扰着,最后被逼得逃进幻梦境。不仅如此,随着时间流逝,人类中时不时涌现出杰出的巫师术士还有梦境冒险家。他们保有对离去的神明的好奇,甚至有狂妄的巫师进入幻梦境尝试追逐神明。在梦境中,这些诞生自大地的神明都曾被人类追逐得几乎走投无路。最后,来自星空的千面之神出于难以揣测的恶趣味,亲自动手将纠缠不休的人拽离地面,投入了漆黑的星空,彻底撕裂粉碎其灵魂。大地的神明与恶名远扬的千面之神扯上关系,笼罩在不可言说的恐怖与禁忌之下。从此,这些逃奔到幻梦境的神明们终于得到几百年安宁的时光。

但是,千面之神的援手绝不是出于善意,更没有谁敢于去询问祂的动机。幻梦境的住民之间曾存在过流言,这位来自星空的存在对脆弱易碎的幻梦境起了临时的兴趣,就像获得了一个好玩的水晶景观球,需要小心放置保存。

现在,本来该好好呆在景观球里的神明们跑到外面来了,撞到了迪文诺尔面前。他们看着混沌信使,尴尬中混杂了紧张,完全估计不到迪文诺尔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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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

“你们变换着装,模糊现代的痕迹,复现简单生活的乐趣。你们混入人群,在火把下歌唱、舞蹈、饮酒,怀念过去的时光。我可以理解这个,就体验而言想法也非常有创意。”

“……”

两位地上神明依然没有敢搭话,担心混沌信使的喜怒无常。

“我并不介意你们玩得开心。毕竟,在现在的城市,夜晚明亮得连天上的星星都看不到了。”

千面之神化身为某个人类形象时,无论外表如何,特质多少与健谈乐观有关。就好像,这个世界是如此灾难深重,祂总能找得到用来取乐的事物。但是,这位披着一张人皮的混沌信使做得出什么,洛玻恩不敢多想。数百年来,祂和其他居于梦境的神明听过很多事情,也见过很多事情,对此深有体会。

迪文诺尔随意地将手上的白面具斜挂在自己的脸侧,“既然是神明们的欢宴,我想知道,宴会和戏剧又准备了哪些乐曲,将要如何演奏呢?”

两位来自大地的神明简洁的解释了一下狂欢节的安排,包括涉及到的乐师、场地、还有器材。

迪文诺尔点了点头,“很丰富,带我去看看。”

“如你所愿,阁下。”

洛玻恩和卡拉卡尔一起回答,同时有些疑惑。一时间,他们无法理解,这位性格多变的阁下为什么突然会对如此平凡的事情感兴趣。好在,他们只需要邀请混沌信使去看看存放相关器材的仓库就可以完成这个要求。

凝结成实质的阴影悄然退去。寂静被打破,不远处游人的嬉笑声重新传进了这一片区域。

 

他们前往了仓库。夜色中,低矮的仓库前是广阔的停车场。呼啸的夜风掠过毫无阻挡的空地,刮在皮肤上带起森然冷意。

负责夜晚值班的安保远远看到他们的身影,慎重地从门口出来行礼。艾尔维斯注意到,这两人存在力量波动,多半是他的同行。

仓库内,依照保存物品的不同被划分成几个区域。

迪文诺尔走到存放物件的多层架子旁边,目光手鼓和三角铃划过。

“植物园的即兴表演曲调很欢快。艾尔,你还有印象吗?”

“听起来类似乡村民谣。我记得演奏用到的乐器有吉他,还有小提琴?”

红发青年回忆着被火把照亮的森林,还有充满了游客欢笑的湖边。他保持着正常的表情和语气,却同时直觉意识到,怪异又尴尬的气氛自两位地上的神明遇到迪文就不曾减退。

“是的,阁下。我们邀请了人进行排练,模仿以前街头艺人的即兴表演。”

卡拉卡拉站在一旁,谨慎地回答。

迪文诺尔随意地走到备用的小提琴前,拿起了琴弓,打量了一下,又轻轻地放回原位。

仓库内属于乐器的空间并不大。他们走过身旁的架子和箱子,很快就把所有位置都看了一遍。

迪文诺尔回到乐器区域最开始的地方,站在原地没动。

“阁下?”

迪文诺尔偏过头,看向面前这位来自大地的神明。洛玻恩看着混沌信使突然停下,有些不安。

“这些就是全部了么?”迪文诺尔问到。

洛玻恩点头。

信使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是乐器?

祂压下心底的疑惑,做出肯定回答,“今天,我们没有戏剧演出。除去植物园的表演乐器还在外面,其他的乐器现在都存放在这里。”

迪文诺尔摇头,“植物园的不需要,把你们的乐器列表给我一份。”

伴随着打印机出纸的声音,一名安保从前台很快把表单打印出来。他将纸张恭敬地递向混沌信使,又退到了门口值班的地方。信使看着对方的动作,示意把这份表单直接给祂旁边的红发青年。

“艾尔,帮我个忙,”迪文诺尔拍了拍艾尔的背,“把这里的陈列和表单上对照一下。”

艾尔维斯点头,接过表单,灰绿色的眼睛扫过上面记载的和活动有关的物品。乐器的名字都很常见,他实在有些不确定迪文的目的。他向墙边的架子和箱子走过去,察看着储物架和箱子的编号,又打开箱子,对照着手上的表单核对物品。

 

迪文诺尔看了一会儿艾尔动作,随后转过身。他抬起双手,按在洛玻恩和卡拉卡尔的肩上,将他们强行请到了仓库的面具服装区域。

“两位,我想再确认一下。”

“什么?”

苍白的灯光下,造型各异的假面摆放在祂们的周围。装点着花纹和水钻的面具上,空洞洞的眼眶黑漆漆的,这无数虚假的脸壳在此时仿佛也成为了千面之神的一部分,原本平静的影子晃动了起来。

迪文诺尔笑容满面,“你们没有把不该拿的东西带到幻梦境去吧?”

无数漆黑的触手从影子中脱出,它们拥有了实体。

洛玻恩和卡拉卡尔面临突然发生的变故,顿时对迪文诺尔的笑容感到无比的惊恐。阴影隔断整个空间,通向前台的区域消失了,只剩下突兀的黑漆漆一片,他们无处可避。

哐、哐、哐——

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从他们的身后响起,像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他们偏头看过去。

两具高大的骑士盔甲迈动着沉重的脚步向他们走来,锃亮的胸甲在灯光下反射着白光。骑士们将右手中的剑端正地立到胸前,左手平举。它们身体微微前倾,动作优雅地行了一个礼。

“我们不知道,阁下你在说什么——”

两位神明下意识地想离骑士铠甲远一点。他们看得很清楚,在铠甲内,阴影化作了无数纠缠扭曲的肢体,填充中空的金属壳。它们颤动着,从铠甲的关节缝隙逸散出来,又凝结成骑士手中的长剑。长剑的剑身上,时不时有一颗颗金色的眼睛从漆黑中浮现,又重新被暗影吞噬。

迪文诺尔笑嘻嘻地看着开始的即兴舞台剧,“我邀请了你们登台,现在,我打算给你们点提示。比如,你们有没有把来自星空的东西作为礼物送给诺登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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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

“诺登斯!”

洛玻恩惊呼,意识到这里有一个天大的误会。他下意识退缩,舞动的阴影缠上木矛,自己也被拦住退路。

在骑士铠甲地护卫下,陈列在衣架的衣裙纷纷投入了舞蹈。它们在外围转圈,各色的舞裙飘飞,将几位神明围在中间。触手时不时从宽大的领口和衣袖窜出来,像正在进行着诡异的祭祀仪式。

“那位阁下注视着冬与夏的巡游,但是——”

卡拉卡尔看着舞圈的缩小,想要辩解,语速飞快。

镶着繁复蕾丝的连衣长裙离开了悬挂的衣架,在并不开阔的空地中心独舞。它裙摆飘荡,如同漆黑海水里腐烂的海葵。大蓬的阴影化为触手,从裙子的领口窜出来,狂乱地挥动着。它来到了神明的面前,触手抬起软软的衣袖,如同一位无头的舞女一般,向神明递出了邀请。

“再好好想想。”迪文诺尔把两位神明的动作看在眼中,却没有等到下文。他打量的周围一圈,又想了想,“确实,还差点音乐。”

影子形成的触手撑起几件双排外套和燕尾服,它们纠结着从袖口伸出,如同布料下方有巨大的肉瘤在扭动。影子在虚空中延伸,将实体赋予了几件看不出具体形状的乐器。乐器仿佛是活的,上面颤动着大大小小的疙瘩,游动的气孔收缩着,超越了人类感知范围的乐曲在这片空间奏响。

“不——我们没有——”

木矛掉落在地,从尖端逐渐腐朽。花环的花朵失去生机,花瓣开始干枯衰败。

来自大地的两位神明表情彻底被痛苦占据,祂们正在承受来自混沌的撕扯。

那是丑恶的,扭曲的,不该在这颗星球存在的旋律。它来自遥远到无法用距离衡量的黑暗星空,与这颗星球如今勃发的生机与文明格格不入。这乐曲能够摧毁脆弱的意志,招来沉眠的灾厄,仿佛是散落在星海中的千张面孔对这个世界的嘲笑。

“别,别这样!”

洛玻恩牙齿打颤。

卡拉卡尔捂住耳朵,颤动着肩膀。

混沌的乐章不通过耳朵的听觉,直接在他的灵魂中响起。他们感到自己的意识即将碎裂。

迪文诺尔端详祂们的表情,皱了皱眉,所有异状都消失了。

折磨心智的乐音停止,洛玻恩赶紧开口,“我们真的没有——”

“……所以,你们只是想要玩乐才特意来到现实世界?”

两位地面的神明跪倒在地上,双手颤抖撑地,恐惧地看着迪文诺尔。祂们被无形的乐章掠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之前的痛苦和折磨如同幻觉。

“我记得几百年前,你们离开物质世界前往幻梦境,为了躲避人类中的巫师和冒险家,向在幻梦境的那个我求助。”迪文诺尔回忆着,看的地上的两位表情越来越扭曲,“现在,人类更专注于现实和物质,开始不在乎你们,逐渐遗忘你们,他们的祈祷和思绪很难再传到幻梦境。结果呢,你们又觉得,彻底无人打扰实在太孤单太无趣。你们无法忍受,偷偷来到物质世界,混在人群享受狂欢的喧闹,尽情游戏取乐。”

“……”

两位地上的神明仰头望着迪文诺尔,嘴唇打颤,脸上混合着还未褪去的恐惧和随着话语涌出的难堪。来自星空的存在可以轻易地洞察他们的心情和想法,他直接点穿,他们既要远离人类的安宁,又要人类混居的热闹,几百年来反反复复。一时间,他们都无法分辨,面前的混沌信使到底是在追寻某个问题的答案,还是恶趣味地欣赏他们的丑态。

“我该怎么说你们呢?”迪文诺尔声音很柔和,和祂做的事完全不搭。“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有人向我提及你们以及诺登斯的名字,我有些在意。”

那三个倒霉的人送了迪文诺尔一身的枪眼,还在血泊中掏出旧印,高呼几位地上神明的名字。

“阁下……我们长期受到那位大人的恩惠。但是,这件事祂确实没有参与。”

洛玻恩费力地解释道。他们毫不怀疑,只要迪文诺尔愿意,即兴舞剧中的触手,同样可以长在自己的眼睛上,甚至脑袋里。

幻梦境由记忆,思念,情感构成,有两方不同的存在在事实上维护着这片领域。千面之神来自星空,祂其中一个化身驻留在幻梦境。迪文诺尔提到的另一个自己,也就是俊美瘦削的黑法老,在幻梦境拥有很多传闻。另一方则以诺登斯为首,与千面的化身和眷属敌对。祂们将旧印的制作方式传播开来,率领着夜魔食尸鬼警戒阻碍着星空的一举一动。

双方进行试探就像永不厌烦,对立持续了无数的时光。这样的互相妨碍中,幻梦境成为了地上神明移居的避难所。

“你们自己回幻梦境,还是我请你们回去?”

“阁下,我们明天立刻离开。”

地上的神明们低下了头,做出了最合适的回答。

迪文诺尔摇了摇头,随意地将面具放在一旁的陈列架上,准备离开。他现在插手这次的狂欢节,只是为了否定诺登斯参与其中的微小可能。他相信,只要能对他的行动造成妨碍,即使再微小,诺登斯都会愉快地参与进来。

他走向前台,洛玻恩和卡拉卡尔沉默地在后面跟了出来。艾尔维斯早已结束了表单的核对。表格中的物品既不存在丢失,也没有多出什么东西。对这个已经知道的答案,迪文诺尔没有感到任何意外。

“代我向诺登斯问好。”

混沌信使微微偏头,示意身后的两位神明不用再跟上来。大门打开,冰冷的空气从无边的夜色中灌进来。迎着夜风,迪文诺尔背对着向祂们挥了挥手。

“对这片深邃的星空心怀希望吧,两位。祝愿你们,不要在星空下遇到我的其他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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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气温骤然升高,游客再也无法把自己打扮得严严实实的。失去了神明的庇护,烈日下的游人和工作人员接连发生中暑事件,持续了数周的庆典也不得不到了结束的时候。

酒店里,艾尔维斯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是正在运行的笔记本。他选了几张照片,发布在自己的主页上。有些意外地,他看到克洛伊,萨琳娜,还有克拉克都来进行留言。

设计师女士已经恢复正常的工作与生活,她看到照片,表示出相当遗憾,“啊,为什么我刚订好机票的时候,狂欢节就宣布结束了呢?这样可以同时外出取材的度假活动实在太难遇到了。”

艾尔维斯将浅蓝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敲着键盘一一回复留言。他靠在沙发柔软的靠垫上,看了看窗户旁的迪文诺尔,觉得狂欢节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也太多了些。回复完留言后,他关闭页面,合上笔记本,将其放在一旁的小圆桌上,犹豫着问出了心里一直存在的疑问。

“所以,你在寻找……什么吗?”

迪文诺尔的视线从窗户移开,向猎人点了点头。这么多天里,他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没有特意回避过什么。艾尔作为猎人,会对发生的种种事件进行推测和联想,实在很正常。

“是一件乐器?比如,邪魔赠送的小提琴,幽灵寄居的单簧管?”

艾尔维斯列举了两个危险的例子。

乐器如果用心保养,可以从老一辈人的手上传递到下一代,在时光的流淌中成为古董。它们被一任又一任演奏者们倾注了丰富又激烈的情感,这些情感被时间赋予灵性,以至于时不时会产生一些怪异的传说。

“是的,确实是乐器。”迪文诺尔笑起来,认可了猎人的猜测。“更准确地说,是一支笛子。现在,它看起来应该类似一支白色的骨笛。”

“骨笛?”艾尔维斯皱了皱眉,开始回忆自己踏入神秘道路后了解到的各种消息。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到过类似的东西,却因为物品特征太少不得不放弃。“存在什么传闻吗?”

他不觉得街边小店里普普通通地手工艺品会获得迪文诺尔的注视。但是,如果笛子的材料有问题,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骨头,更准确地说是人骨,由人骨制作的笛子基本和黑巫术或者有血腥仪式脱不开关系。现在,绝大多数地方已经世俗化,人们选择了科学,远离了蒙昧信仰。这种东西就算还存在,也被放进了博物馆。他觉得,如果在世界的哪个角落,真的还有正在使用中的人骨用品,当地必然伴随着暴力和凶险。

“不是人骨。”迪文诺尔看到猎人陷入思索的表情,觉得他肯定想多了。

猎人偏了偏头,红色长发没有束起,头发在肩膀上散落开来。他皱起的眉头没有舒缓,这支笛子不是人骨做的,问题反而更多了。

“那,骨笛有什么特征?”

迪文诺尔想了想,还是给出了描述,“笛子无法吹奏出声响。”

艾尔维斯从沙发里坐起来,双手支在膝盖上,觉得事情有些怪异。

无法吹响的笛子。这算什么特征?

有些精致的工艺品只是摆设,并不存在实际用途。但是,这样的特征实在过于宽泛。

“它看起来是一支骨笛,但实际上并不属于人类。”

“看起来是?”

可能本来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东西?

他望着迪文诺尔,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像是疑惑得到了解答,心中反而松了口气,这种明显有问题的物品才会获得迪文诺尔的注意。就他自己而言,他更情愿和沾染了黑巫术甚至参与过活祭的巫师或者邪教徒打交道,至少对方都还是人类。

“所以,你才要探寻神明发起的狂欢节?”

猎人有些明白了他们这么多天行程的目的。

神临的狂欢节,欢宴上演奏着献给神明的戏剧与乐曲,骨笛被神明获得的可能性多少要比被人得到的概率要大。哪怕神明没有收藏这件乐器,也可能会有有关的消息。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哪怕一无所获,但通过打听也可以排除一个可能性。

“只是一部分原因,但并不完全。”迪文诺尔承认了艾尔的推测,继续补充道,“其实,就是因为这件东西,你才会收到邮件。”

“你是说……”艾尔维斯倒抽一口气,表情变得惊愕。

“我以前提到过,当时我在一些地方寄出邮件,有不同的人接收。在这次考察中,我终于找到了骨笛一点消息和痕迹。只是可惜,你好像一直没想起来。”

迪文诺尔摊手失笑。

“但是,迪文,为什么你现在决定告诉我?”

艾尔维斯终于找回了一些思路,忍耐着额角隐隐的刺痛。那次考察之后的一两个月里,他时不时被破碎的梦境纠缠。噩梦惊醒时,他感受到恐慌与绝望,像被无边的死亡阴影笼罩。自身的灵感不断警告,被噩梦吞噬的记忆不是什么应该去探究到底的事情。所以,即使和迪文诺尔变得越来越熟悉,甚至亲密,他也不曾主动开口询问考察时到底发生过什么。

“因为这个时候很恰当,你终于知道了骨笛这件事。我们在大学城的办公室初次见面,除了那封信,我没有做出更多的干涉。从结果来看,你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了你。”

迪文诺尔缓步走近,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红发的猎人仰起头,和学者的蓝眼睛对视。

“之后还有……戒指,和名字。”

艾尔的表情有些紧绷,随即也有些恍然。

他和学者的相遇带着偶然和随机。信件附着筛选作用,但人海中有一定灵感能够注意到信件的人即使稀少,也必然不止他一个。他们最终能够结伴成行,更多的取决一种缘分。而在神秘学的角度,相遇和牵绊本身就带有力量。在这之后,他的牵绊又随着戒指和真名进一步加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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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把手伸出来。”

学者温和地拉起猎人的手腕,手指轻柔地触碰对方的掌心。皮肤相接触的温热扩散开来,艾尔维斯没有动作,看着对方的手指缓缓的移动到了食指戒指的位置上。他一直不知道迪文在想什么,现在,他更怀疑迪文自己知不知道祂自己在想什么了。

深红的戒指内,那道飘忽不定的黑影再次出现了,曾经与拉莱耶古老梦境的接触只是让其短暂地消失。它若有若无,人想要注视的时候又难以追寻。迪文触碰戒指,一股怪异的触动从猎人的食指关节顺着手腕向上蔓延到手臂。艾尔维斯不自在地想要抽回手,迪文却在这时候用另一只手抵住他的肩膀,制止了他过大的动作。

艾尔维斯稍微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和站在自己面前的学者对视。

“这是什么?”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照进来,随窗帘晃动的光带扫过迪文诺尔的脸。阳光下,他的蓝眼睛折射出多种色彩,有种奇异的魅力。

“一点小刺激,可以让你把忘记的事情重新想起来。”

“……你可以先说明的,迪文。”

不自觉地,经过这几天印象深刻的行程后,艾尔维斯的语气变得比之前随意亲近了许多。

诡异触感从手臂的血肉中顺着肩膀移动到胸口,艾尔克制着脸上的表情。他感到胸前左边偏正中的位置有着隐约的刺痛,又伴随着扩散的麻木,就像针尖微微挑动着血肉,有虫子在心脏上爬。这股异样在他肋骨下的心脏徘徊一阵,又缓缓滑过他的脖子,移动到头上。他红头发下的头皮正在一突一突的跳,视野中开始涌现纷乱碎片和无序的杂点。

“这就是,你说的一点小刺激?”

艾尔维斯吸气,平衡失控,有种开始分不清天空大地的错乱恶心感。他视线下移,眼皮微微闭合,意识与眩晕做着对抗。

“没有副作用,不用支付其他代价,而且很有效。”学者温热的手指点在他的眉心,语气带笑地解释着。

猎人的视野归于昏暗,听着学者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的思维中,被绝望和恐惧禁锢在遗忘深处的记忆碎片开始上浮,将那段连噩梦都被阻挡在外的回忆重新带到了眼前。

 

哗——哗哗——

黑暗中掀起狂风,猎人手中的提灯在风中摇摇晃晃。细碎的石块和沙砾被风扬起,划过防风灯罩,带起细碎的响声。沙石同样没有放过他高举提灯的手臂,在他裸露的皮肤留下一道道红痕。迪文诺尔站在他的侧后方。昏暗的照明下,学者望着阶梯下方的陌生黑暗,表情若有所思。

“迪文诺尔·吉拉特,吉拉特先生,现在这样的情况,这不正常。”

艾尔维斯一手提灯,一手将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相识不过几天,他一点都不理解为什么学者选择的考察地点是一个废弃的城镇。他说话断断续续,等待着雇佣自己的学者做出决定,话语间混入了大量的风声,发音都有些失真。

初夏的平原是风的领地,迅疾的风在毫无遮挡的大地上来去自如。但是,他们现在正身处一栋混凝土钢架建筑的室内,站在从一楼地面向下的台阶上。墙上破旧的指示牌标明着,台阶通往的是城镇公共避难所。避难所本该形成坚固的密闭空间,而现在,风正在从下方的黑暗不断地涌上来。

“我准备下去看看。”

迪文诺尔举着自己手里的提灯,从上方的几级台阶慢慢走下来,走到了艾尔维斯站位的下方。他的视线朝着风来的方向,好像完全不觉得遇到反自然现象有什么不对。

听到学者的话,艾尔维斯一阵头皮发紧。几天相处下来,他还觉得自己这位雇主是个讲道理好沟通的人,和大学中时不时流传的欺压下属态度专横的混帐教授是两回事。现在,他们两个人遇到这种突发情况,学者之前表现出来的知道变通就莫名地完全消失不见了。

“等等,别去。”猎人阻拦道。迪文诺尔回过头,静静地看着他,提灯的光芒映照在学者的蓝眼睛中,一闪一闪。好像对着那双蓝眼睛,任何人都不应该继续说出反对的意见。猎人内心挣扎了下,重新组织语言,“地下不该有这么大的风,这不是自然形成的,很可能……很危险。”

话语中的危险特指来自超自然。但是,两人认识仅仅几天时间,又是纯粹雇佣关系,他只能很委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迪文诺尔看了看艾尔维斯,又看了看下方漆黑的一片,视线来回转移,像是想从虚无中尝试观察出什么结果。他偏头想了想,然后望向上方的红发青年,点点头,“你先退上去。”

“但是——”

艾尔维斯一阵头大,短短瞬间,他闪过很多念头。学者是自己的雇主,对方要是出了什么事,那考察就会变成两个人出行,一个人回来。不要说他没地方拿尾款,他还将不得不面对来自各方的讯问。

混乱的想法被终止了。

先是皮肤传来温热的触感,紧接着,手臂的剧痛强制打断了他的话语。

血花迸溅。

无形的狂风中,长条伤口突兀地出现在他的手上。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溢出,汇聚成小股,然后滴落。一颗一颗血珠脱离手臂,在风中向上飘起,像获得了生命,被无形之物缓缓牵引。

伤势影响,提灯在猎人的手中抖动着,倾斜向下的天花板和左右的墙壁上因提灯的光源落下无数晃动的阴影。艾尔维斯咬牙,强迫自己无视手上混合着灼热的痛楚,目光顺着血珠的方向移动,视野中却空无一物。

到底是什么!?

短短瞬间,新的伤口出现在他的左肩和右腿上。尖锐的风声中带起奇异的啸音,无形的刀刃混入风中,接连划开他的身体放血。

风掠过楼梯和栏杆,腐朽损坏的门被风吹的摇摇摆摆,发出刺耳的杂音,像是即将要掉在地上。一时间,他们与看不见的存在同处一个空间,狭小的楼梯上气氛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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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稀稀落落的血滴从伤口渗出,散落在空气中,诡异地随风漂浮。

艾尔维斯一手提灯,空出的另一只手划出的潦草符号,指向空中的血滴。手势代替咒语,一滴一滴的鲜血散成薄薄的血雾。提灯的玻璃破碎,晃动中灯影摇摆。小片稀薄的红色弥漫开,将藏在风中的存在显现出来。

血雾间显出几道流动的空白,纤细又轻柔。它们突兀地从黑暗的地下延伸出来,乘着风飘荡着,自如得像在海洋中水母伞盖下的触须。

“……”

艾尔维斯无声地吸了口冷气,承受着新伤口的灼痛。他脸色苍白,表情难看。

他从来没遇到过眼前的东西,但灵感在瞬间引发的恶寒已经令他意识自己目前糟糕的处境。

身旁的栏杆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在无形的触碰下被扭曲了。

听到声音的瞬间,他快速默念咒语,呼唤着微小的精灵,召唤风在他周身盘旋。

哐啷——

几乎在同时,他感到了有什么东西抽在了身上,却被围绕的风圆滑带开。即使如此,他还是挨了几下,巨大的冲力将他拍得踩下几阶楼梯。血雾带来的临时视野尚未消散,他总算避过了浮游的触须,没有直接撞上去。

喘息之间,艾尔维斯找回了自身的平衡,勉强成功地保持着物理上的血肉完整,没有丢失其他什么大块的零件。很遗憾地,他不仅没能够折返到远离地下的楼梯上方,反而因为被攻击站的更靠下了,来到迪文诺尔同样的位置上。

短短瞬间,他感觉到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发生改变。

稀薄的红色中,之前空荡荡的部分显现了。数根触须末端连接着瘦长的空腔,它们延伸出来,在空气中漂浮移动,时不时带起尖厉的啸音。这种东西似乎不完全属于现实世界,水螅一样的形体仿佛可以流动。伴随着不停息的狂风,触须伸展收缩,随意地变换着形态。

“!”

他的视野晃动,鲜血从口鼻渗出,剧烈的损耗下却无所察觉。

本能叫嚣着,面前这些不是诞生自脚下星球的存在。在历史无法追溯的过去,它们自黑暗的星空降临,沉眠在地下,与已知的生命有着完全不同的生存方式。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地面生灵的一种恶意,空中的无序姿态足够令没有准备的普通人陷入疯狂。

狂风混杂着尖啸,掠过站立的红发青年。几个惯用护符挂在手腕上,抵御啸音的侵袭。护符逐渐耗尽力量,濒临碎裂。

迪文诺尔侧过身,伸手扶住已经开始踉跄的猎人。

“多谢……”艾尔维斯艰难地道谢。

“能坚持到这里,你已经很不错了。”

金发的学者在话语中暗示着什么,视线朝向下方。

哐——哐啷——

昏暗的四周,更加沉重又巨大的声响不断地传来。

墙壁剥落,泛黄的碎块飞向空中。天花板开裂,漆黑的裂纹像是不详的预兆。

纤长的触须攀上锈迹斑斑的楼梯,栏杆断裂,阶梯晃动。

下一个瞬间,艾尔维斯被强烈的失重感笼罩。

年久失修的楼梯脱离了年久失修的楼层主体,向狂风涌动的地下坠去。

意料中的冲击迟迟没有传来。

艾尔维斯的脑袋昏昏沉沉,依然意识到情况不对。

防风提灯的玻璃在与飞天水螅的接触中大块脱落。火焰依然燃烧跳跃,却比之前微弱许多,显得随时都要熄灭。

他借助提灯的照明,强撑精神观察四周。

——这是哪里?

周围的景象将他从恍惚中刺激了回来。

本该存在于上方的一楼地面消失了,同样消失的还有墙面和建筑残骸。暗淡的火光下,唯一存在实感的参照物只有脚下断裂的金属楼梯。整个空间像归于混沌,高低,上下,现实世界的物理衡量失去了意义,令人本能地恍惚错乱。

狂风呼啸,楼梯的位置成为风眼。飞天水螅暂停了攻击,触须垂落,距头顶上方只有短短的一段距离。如果猎人抬起头,他可以看到一圈又一圈尖锐的牙齿在自己脑袋顶上慢悠悠地飘过。

提灯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明。他借助这微弱的光源,看到有巨大的存在远处缓慢起伏移动。它们与黑暗融为一体,混沌模糊的视界掩盖了它们令人狂乱的真实形态。

光明的存在赋予了猎人视野,令他摇摇欲坠的理性避免彻底崩溃。但是,光也同时也给了他被注视的可能。他作为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类,是彻彻底底的外来者。他闯入了这个不属于人类的世界时,这些存在已经开始向灯火的方向投以注视。

迪文诺尔将视线扫向远处,远山一样庞大的存在与他对上了视线。

无声无息地,这些沉重如同实质的注视从猎人身上撤离了。

金发的学者看向空中徘徊的数道虚影,说出了一个奇怪的音节。

“特鲁宁布拉。”

飞天水螅们没有视力,这个被轻声说出的词汇却让它们有了反应。

触须挥舞着,带起阵阵尖啸。

每一道啸音有着微妙的差异,间隔特别的节奏,构成了一种无人知晓的语言。

“所以,你们确实和这个名字有关。”

迪文诺尔像是理解了空中回荡的尖啸,开始与飘荡在四周的飞天水螅沟通。

“那么,来自同样混沌之庭的东西失落到物质世界,也是真的?”

数道尖啸过后,迪文诺尔得到肯定的答复。

混沌之庭的东西真的遗失在了这个蓝色的星球上。

他继续问下去。

“不在这里?”

这一次,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迪文诺尔皱起眉头。

啸音够成的组曲尖锐刺耳,仿佛无数利爪在抓挠铁板,又像传说中饱受折磨的生灵在嚎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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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你们一直在这里,不知道之后的事情?”

迪文诺尔思考着目前的情况。他意识到,自己一时兴起地发出信件建立委托,结果上还不错。

飞天水螅感知到血肉的接近后,在沉眠之地掀起狂风。风流入物质世界,从地下的空洞涌上地面,产生异象被注意到。

作为信使,迪文诺尔的行为和举动都流淌着无穷变数。他的突发奇想总是能够令一件事拥有众多可能的发展。当命运的道路交汇,千面的信使会向相遇的各位献上问候,仿佛无处不在。但是,他对于视线外的微小细节就没那么上心了。

不同于全知全视的门之主,他得到这个废弃的城镇开始了旅途,但随性和散漫总是会让他忽略和遗漏的一些地方。

特鲁宁布拉与飞天水螅们立下约定。

当约定之时到来,它们将离开沉眠的地下,前往深邃的星空。

但是,现在还不是启程的时间。

 

“沉睡吧,沉睡吧,身躯飞散。

水面上的幻梦将指引,

远远滚落的头颅。”

混沌之庭在宇宙边界外衍生出了整个世界。

星星构成了世界的身躯。

甜美的梦境指引着庭院的所在。

作为得到了消息的回报和打扰了好梦的补偿,迪文诺尔向飞天水螅送上了入睡的催眠曲。

颠三倒四的咏唱在这片空间响起。

黑暗的晃动中,时间和一切感知都显得混沌遥远。

“沉睡吧,沉睡吧,无光的漆黑适合睡眠。

鲜血与宝石点缀夜色,影子通行无阻。”

燃烧的三瓣眼球如同鲜血流淌,深红的偏方三八面体在无光的深空中闪耀。

混沌信使行走在阴影中,道出沉眠的宣言。

“沉睡吧,沉睡吧,

星星照耀路途,冰冷虚无。

此刻还是安眠的时间。”

游荡在空中的飞天水螅四散开去。

风渐渐停息,风中的尖啸也消散了。

 

迪文诺尔侧过头,看着神情恍惚的红发青年。

年轻的猎人因为失血负伤加上精神透支,光是站立已经开始摇摇晃晃了。

金发学者抬起手臂,试探着在艾尔维斯眼前晃了晃。

“还有意识吗?”

猎人的眼睛转了转,灰绿色的眼珠暗淡无光。

“我们可以走了。”

迪文诺尔自顾自的说出结论。

艾尔维斯对话语有了一些反应,条件反射地做出简单回应。

他的思维依然混乱,却抛出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

“……怎么走?”

断裂的楼梯脱离连接,却违背了最基本的常识,始终没有冲击向一个坚硬的平面。

就连失重感都已经消失不见,他们甚至都没有在坠落。

沉眠之地充斥着漫天的触须,庞大的存在在远处静默着并投以沉重的视线。

返回的路却并不存在。

他们脱离了物质世界,已不在人间。

“你还有意识,真是太好了。”

迪文诺尔没有直接回答猎人的问题。他走到阶梯断裂的位置,本该连接着一楼地面的地方空空荡荡。

提灯的橙光光晕下,雾两人周围弥漫开来。

“迪文诺尔?”

红发猎人的语气带着疑问。

雾气浓郁。

远处庞大形体被遮盖不见。

就连一两米外外,楼梯上方的断口处也变得模糊起来。

学者转身,手心朝上递出右手,“我们走。”

走?那就走吧。

艾尔维斯昏昏沉沉地将手伸了出去。他隐隐意识到事情不太对,但枯竭的灵感已经无法让他有更多的想法。

两人沿着楼梯朝上走去。

几节台阶很快来到尽头,迪文诺尔率先踏入空荡荡的雾气。

艾尔维斯迟疑着,却没有感到任何往下的拖拽感从手上传来,金发学者像以莫名的方式踏在了空中。

“跟我来。”

迪文诺尔的声音从雾气中传来。

艾尔维斯站在楼梯的断裂处,向空荡荡的雾气踏出了第一步。

确实有着什么存在于雾气里,让他不至于从半空中栽入虚无的深渊。

鞋底接触的感觉有些奇怪,凹凸不平,不断变化。一脚深一脚浅,像是踩在无法下脚的流沙上,又像行走于粘腻沉重的淤泥中。

雾气彻底遮蔽了视野,周围环境一切都看不清,无论是脚下还是身前短短的距离。学者走在一手臂距离远的前方,引导着方向,金色头发已被雾气模糊成了一片简单的色块。

沉闷单调的脚步声在雾气中延伸着,艾尔维斯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

“我们,”猎人开口,又顿了顿,“我们真的不需要判断方向吗?”

他隐隐感觉,浓雾自发形成一片空间。雾气蔓延,他们所处的位置与沉眠之地分割开来。

学者低声笑道,“我知道方向,你还走得动吧。”

“嗯。”

艾尔维斯低声做出肯定的回答。狭长伤口上的血痂随着他行走脱落,小粒的血珠再度从伤口缓缓渗出,灼热尖锐的痛感传遍全身。

前行中,地面呈现轻微的起伏,不像他经常接触的野外荒地。好像总有哪里不太对,他现在的脑袋没有精神去立刻判断观察出来。

伤势牵扯着他的动作,雾气模糊了地面。

他好像踩进了一个小凹陷,短暂地踉跄了一下。

迪文诺尔停下,没有松开手,等待他调整回复。

艾尔维斯费力地将脚提起来,感到地面隔着靴子的皮革缓缓地抚摸过他的脚踝。

“!???”

凉意从脚底爬上他的后背。恶寒自心中升起,难以遏制。

自他离开楼梯的裂口,踏向空中,之后一直到底走在什么上!?

是什么时候开始下意识忽略的呢?

雾气的遮盖下,视野中的地面只剩提灯光晕中狭小的一片沉闷的单调色块,脚下不间断地持续着像流沙又像粘腻的淤泥的奇怪触感。

荒野的尘土和沙石在这里都不存在。

摇摇欲坠的理智编织出合理的借口,保护着他现在濒临崩溃的意志。

无数次被略过的异常全部被察觉到。

地面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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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你还好吧?”

学者率先开口了,以关心对方身体情况的方式。他站在原地,感觉到猎人的手有些发抖。

“……”

艾尔维斯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察觉到事实后,他始终觉得有什么在自己的脚边蠕动徘徊,窥视打量着他。

意志经历接二连三的冲击,他的状态实在称不上好。此刻的情景更让他几乎无法抑制地联想起少年时经历过的阴影。这些年后,他终于能够凭借自己力量走出了那个雨夜。苍白扭曲的肢体在水中沉浮,却再也无法困住他的脚步。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面对有些事情依然会无能为力。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的不像话。

“迪文诺尔。”

“嗯,怎么了?”

“我,我们,到底走在什么东西上?”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艾尔维斯再也没有任何多余的精力去考虑更合适的措辞,在话语上进行周旋。他彻底豁出去了。

“啊,你发现了。”

金发的学者握紧了艾尔维斯颤抖的手,心情很好。

血肉之躯的人类终于揭穿被刻意遮盖的真实。

这没有令他失望。

他与人同行,或许会以此开启一段很有意思的旅程。

迪文诺尔笑嘻嘻地,牵着身后的人继续向前。

“什么?”

艾尔维斯有些迟钝地回应着,学者的话语含混地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两人的手指紧扣,自手掌间传来的力量支撑他,令他不至于栽倒。

“当我们出去的时候,你会看到的。还是说,你走不动了吗?”

影子不断地从虚空流出,坠落到两人的脚下。

漆黑的阴影衍生出了无数触须和畸形的肢体,它们变换着形态,彼此缠绕纠结,构成了触感怪异有些无法下脚的地面。大小不一的眼珠来自阴影深处,浮现到表面。

随着迪文诺尔停下脚步,一颗颗眼珠开始汇聚散落茫然的视线,将焦点聚集到了红发青年的身上。形态各异的肢体无声地涌动着,在人类的脚边徘徊,跃跃欲试。

“我们真的还出得去?”

艾尔维斯走得跌跌撞撞。

无力感侵蚀着他的意志,又进一步衍生出更加悲观的情绪,那是被灰暗的死亡笼罩的绝望。

他还继续坚持着迈动脚步,只因为走在前方的那个身影。

十指相扣的触感不断地提醒他,在这个噩梦一样的世界里,他不是一个人。

“当然。”

迪文诺尔回答得很肯定。

雾气笼罩,脚下的阴影贯通了沉眠之地与现实的物质世界。

他牵着艾尔维斯,心里很期待对方看到自己的真实会有什么反应。

雾气隔绝了视野,也模糊了时间。

他们像是只走了一小会儿,又像这段阴影之上的跋涉已经持续了很久很久。

红发青年麻木的跟着前方的学者。

金色的发丝随着迪文诺尔的脚步抖动着,模糊的色块变得逐渐清晰起来,在提灯的光焰下生出层次感。

艾尔维斯灰绿色的眼睛动了动,感觉到周围的不同。

雾气消散。

他们身处室外,而不是破旧的建筑中。

 

天色很暗,现实世界的夜幕即将降临。

“我们回来了。”迪文诺尔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你看。”

听到学者的话,艾尔维斯略微抬头,向天空中不寻常的地方看了过去。

废弃的城镇中房屋低矮,普遍只有一两层。

露天视野开阔,异状高悬天空之上,不需要额外留意。

来自星光照耀外的黑暗混沌把天空撕裂出一道空缺。天幕扭曲,空缺裂口仿佛本身存在沉重的质量,高远的天空被压塌了下来。

阴影自天上的空缺流出,坠落至两人身前,蠕动着衍生出形态不断变化的肢体和触手,又不断地化为漆黑的雾气消散。阴影落下,一段一段地铺出连通两个世界的道路。

三瓣火焰在漆黑的裂口点燃,颜色猩红如同鲜血,又像破碎的红宝石。

艾尔维斯的双眼与三瓣火焰对上视线。

奈亚拉托提普。

伏行混沌褪去人类的姿态,以真实形态出现在人类的视野中。

天空不再空旷,距离感的扭曲延伸到现实世界。三瓣火焰燃起在无限远,却看起来近在眼前。

人类自蔚蓝的星球诞生进化,是在大地上生活的生灵。每天白天升起的太阳,夜晚点燃的火把,亮起的电灯,自然或人造的光明维护着人类的日常。

光明笼罩下的日常如同幕布,将普通生活的人们与自遥远星空降临的存在隔开了。

现在,三瓣火焰为艾尔维斯烧尽了脆弱的帷幕,脚下大地与头顶星空的界限被打破,他自此直面来自深邃星空的真实。

永恒的混乱与疯狂自混沌信使流出,进入他的视野。

曾经生活经历的一切如同朝阳升起时海上的泡沫,温暖虚幻且脆弱,濒临消散。

鲜血自他的眼眶中滚落,在他惨白的脸颊上留下两道血线。

“咯……咯咯……”

他坐倒在地上,牙齿打颤,全身都在发抖,继续向天空中望去,如同被混沌的低语蛊惑。地上的阴影蠕动着,触须伸出,覆盖上他的腿脚,他却像没有知觉一般,不曾动作。

往来于各个城市的日常褪去。

诞生于尘土的血肉身躯显得微不足道。

无论是大地上的精灵,还是幻梦境中的神明,庇护尽数消散。

三瓣跳动的火焰映照进他的灵魂,呼唤着他靠近。他的意识探向星空,战栗且向往着。

碰——

艾尔维斯的意志终于达到极限,栽倒在地上。地上的阴影涌出肢体和触手,托住了彻底失去意识的他。

夜幕降临。

天上的缺口缓缓闭合,地上的阴影也渐渐消散。这天发生的种种异常都最终消失,没有留下痕迹。

艾尔维斯平躺在地上,陷入昏迷。

金发的学者坐在不远处,捡起树枝,拨弄着升起的篝火。他看着面前人轻微起伏的胸口,脸上的表情带着好奇。

人类遇上这种情况,没有当场暴毙或者自杀是种幸运。但是,直面混沌必将留下痕迹。他很好奇对方醒来后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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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噩梦的回溯来到尾声,混沌的影子远去,记忆开始晃动。几个月来,他在旅途经历事件,又知晓了千面化身的真名。混沌信使主动插手,破碎的画面与已知的事实拼合,冲击被消减,惊悚与震撼依然碾压精神。

猎人紧闭双眼,从沙发上滑倒下去。迪文诺尔一直扶着他的肩膀,防止他直接栽向地板,避免了额头与地面磕响亮的碰撞。

“艾尔?”

迪文诺尔一直很有耐心,他等待着猎人从破碎记忆中转为清醒。

红发青年开双眼,还带着梦境中的喘息。他视线朝上望着酒店的天花板,眨了眨眼睛,适应着灯光,还没有对现实环境反应过来。

他看向身旁的迪文诺尔,灰绿色的眼睛眼神恍惚。

三瓣火焰自无限远处燃烧,漆黑的空洞高悬天空之上。

混沌信使披着学者的外貌,金发碧眼,正站在他面前。

他瞪着迪文诺尔看了一会儿,像是在确定,面前的人不会嬉笑着突然消失不见,变成漆黑灾厄,伏行在天际熄灭太阳。

“我……”

“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艾尔,艾尔维斯。”

猎人开口说话的时候,小股血丝从嘴唇磕碰的伤口蔓延到他苍白的皮肤上。他迟疑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嘴上火辣辣的刺痛。

他苦笑着开口,“没有代价?”

迪文诺尔勾了勾嘴角,笑着解释,“这不算。你自己咬的,小伤。”

艾尔维斯避开伤口,吸了口气。如果自己当时没有足够的幸运,现在应该已经死透了。

他想起曾经查阅过的各种文档和记录,笔记的主人往往将事件记载一半就没有了下文。

有些人忌讳用文字记录禁忌与不详,畏惧着会招来不可言说的厄运。而有些人,他们很可能当场身死,再也没有回来。

随着狂欢节落幕,两人离开科希尔镇,在机场分别。

艾尔维斯看得出来,迪文诺尔在考虑这什么,但他没有去进一步询问。

排除了幻梦境的干涉之后,混沌信使的确对骨笛的踪迹有了一些推测。但是,千面之神有关欺诈的糟糕名声遍布深邃无边的星海。信使确信,如果可以做到,应该有不少旧识乐意在旅途上给他找点刺激开点玩笑。


  数天后,艾尔维斯收到了一条短信。

“祝旅行愉快,有空可以来聚聚。”

短信来自白沙橄榄酒吧,发信者是西塞罗。

他看着短信,回忆了好一会儿,终于把这个名字和记忆中的印象对应了起来,是那个挑染头发在酒吧玩扑克的人。

盛夏的夜风带着白天炽热阳光的余温,还有些发烫的人行道地砖升腾起热气,笼罩着往来行人的腿脚。

按照短信上约定好的聚会时间,艾尔维斯推开酒吧的门。冷气带着宜人的温度涌出,将在夏季的温度隔绝在了室外。

酒吧内依旧和以前一样,滚动播放着旋律柔和的音乐,不显得嘈杂。暖色的灯光从上方的灯罩泻下,为整个空间提供光源,又保护了客人们的隐私。

艾尔维斯进门的时候,西塞罗已经到了,对方手上正在洗牌。看到猎人的身影,西塞罗将牌收好,起身招手示意。很快,艾尔维斯看到又一个熟人过来,她是使用线与娃娃的女巫。他和克洛伊打了招呼,两人算是有过合作经历的搭档。

侍应生为三人端上各自点好的酒水,随后安静地离开,将整张桌子的空间留给了他们。

艾尔维斯聊了一下旅途的见闻和心情,作为短暂的寒暄。然后,西塞罗在手机屏幕上点了点,将手机朝向艾尔维斯。他压低声音,语气有些古怪。

“这到底是?”

手机屏幕显示出网页,背景在昏暗的室内泛着白光,方形的亮块很醒目。

艾尔维斯看向手机,抬手划动网页上的内容,表情从疑惑变得有些僵硬。

网页不是别的,而是一个学术会议的页面。页面刊登了会议和期刊论文的电子链接,不仅如此,还发布了会议参加者的活动照片。

他认出来了,这个会议就是迪文诺尔当时拉他去参加的那个。

照片的内容不仅包括了西装革履的成员的会议演讲,还有自助餐和酒会上的人员交流。照片上,迪文诺尔正在和几个端着酒杯的教授交谈,而自己就正好陪同他一道,站在他旁边。他回忆起,那次自助餐会上,迪文诺尔和自己都与几个教授简短的聊过。会场里的摄影师大概顺手拍下当时的场景,保存成为了素材。

“我……”

艾尔维斯和西塞罗对视,一时语塞。

我?

我什么?

又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呢。

这几个月,他的经历如同过山车,精彩又刺激,现实世界的日常生活在星空的暗影下摇摇欲坠。

“猎人先生,真的?”

克洛伊一直观察着艾尔维斯的表情,觉得答案基本等同默认。

“我和迪文诺尔认识。”

艾尔维斯顶着对面两个人的视线,给出了简洁直接的回答。

西塞罗的嘴角抽了抽,放弃去揭穿过于明显的敷衍。

只是认识?这是连当场编都不想编了。

会议照片的拍摄日期是几个月前。他倒推了一下时间,至少在那个时候,学者就已经邀请面前的红发青年一起参与会议。而在当时,自己和克洛伊才刚刚和艾尔维斯见过面。

“所以,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西塞罗挑染的一缕亮紫色头发一晃一晃,有种夜场头子的气质。但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语气显得极其正经。谣言中与金发学者有交集的各位倒霉鬼都是普通人,而面前这位却是真真正正的同行。如果说艾尔维斯不知道点什么,反正他是不信的。

猎人看着面前的两位,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要主动招惹他。”

听到这句话,西塞罗倒吸一口凉气。

谣言果然存在着真实的部分。

“为什么要这么说?”

昏暗的灯光下,克洛伊阴晴不定,平时轻快的大学生形象消失不见。

“这个建议是为你们考虑。同时,这也是出于我自己个人的想法。”

猎人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触碰自己的食指。今天,他来酒吧的时候没有戴戒指,但食指确实是他以往戴戒指的地方。

“克洛伊,你还记得我们的合作吧。我能以比较小的代价解决那次委托,很大程度有迪文诺尔之前提供的一些帮助。”

用线的女巫听着猎人的解释,隐隐回忆起艾尔维斯手上似乎有一枚深红的戒指,表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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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

数天后,西塞罗看着自己手机通讯录,有些犹豫。

他接到了一个委托,初步了解后感觉一个人不太做的下去。

他不是一个热爱户外和亲近自然的人。在空闲的时间里,他总喜欢参加各种大大小小的聚会。衣柜里的正装不少,裁剪得体又修身。他还特意挑染头发,将领带打到下巴,为了能够在聚会上引人注目。

然而,这个委托和户外活动有关。

西塞罗回想着学术会议的网站。数个网页显示了不同的内容,不仅仅有活动照片,也包含文字部分。

深入自然的废镇考察,整个过程少不了枝桠遍布的建筑和荒草丛生的公路。

他确实认识一个合适的合作者,却不知道要不要发送消息。

他将随身携带的扑克牌洗了洗,随手抽出了两张摊在桌上。

黑桃6和梅花A。

随着他的动作,牌面上有虚幻的形体浮现,仿佛在回应他的疑问。

“顺利的沟通,还有,幸运的开始?”

他和猎人只见过几面,而且气氛有些难以形容,但牌不讨厌艾尔维斯。

总之不是坏事情。

西塞罗按下了短信信息的发送键。


嗡——

艾尔维斯收到短信的时候,确实有些没想到居然这么快会再次联系。

之前在白沙橄榄碰面,他顶着西塞罗和克洛伊复杂的眼神离开酒吧。

无声的交流中,他自己在敷衍,西塞罗和克洛伊知道他在敷衍,他也知道西塞罗和克洛伊知道他在敷衍,但他愣就敷衍着起身出了门。

他简短地回复了对方。

看到了艾尔维斯发过来的消息,西塞罗吐了一口气。

白沙橄榄之后,他向克洛伊问起了两人的合作。年轻女巫的语气非常后怕,聊着缠线娃娃上染血的痕迹,还有猎人手上破碎的护符。她承认,两人中,艾尔维斯自己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凶险。

拉莱耶。

深海与星空之主在遥远的亘古降临,为自身与追随者星之眷族构筑了古老的梦境。

两人在交流中意识到这些和迪文诺尔的联系,即使不知道拉莱耶真正的来历,也有了一些思维上的发散和猜测。

这种特殊又极端环境下,任何提供足够有效的帮助的人,他自己是什么,还能不能算是人,都已经非常成问题。如果再加上满天飞的谣言,金发学者的大致情况基本上有了一个大致的答案。

曾经种种谣言也只不过将迪文诺尔塑造成隐藏身份的使用黑暗力量的人士,但显然事实远比谣言更加惊悚。

两人也仅仅是猜测,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把想法说出来。

当事实脱离日常,涉及了神秘。特定的符号承载奥秘,隐秘的咒语驱使力量。这时候,音节构成的言语一旦出口,其本身就可能和事实产生不曾期望过的联系。

而现在,西塞罗决定权当不曾知道自己有过的这些想法,直接地向艾尔维斯发送了关于委托的描述。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咨询你一些户外活动的情况。如果你有兴趣,我也欢迎你加入。”

“好。”

看着西塞罗知道装不知道的态度,艾尔维斯输入了肯定的答复。

“你对钓鱼了解多少?”

“是海钓,还是其他方式?如果是海钓,几个人租船从港口出海,当天或者几天返回?”

红发青年挑了挑眉,看向公寓外夏季明亮到刺眼的阳光。空调的冷气只在室内庇佑着人们,户外的阳光下依旧炽热难耐。

他真诚地希望,不要是有人在这种季节毫无准备地出海,然后晕船脱水加上晒伤。返回陆地后,人开始脱皮和浑身不适,还以为自己遇到鬼了。

就算有少年时的经历,他那离婚的父母依然让现代医学的检查帮他排除了身体上可能的隐患。

这让他在之后自己接受委托中,也倾向于先确定寻求帮助的委托人和客户真正存在需要神秘侧解决的问题,而不是保险涵盖报销的医药帮助。

“哇哦。”

西塞罗对着屏幕感叹。他倒不介意假期坐邮轮,享受豪华周到的服务,但特意海钓和水上运动确实免了。

“没那么复杂。”他接着输入下去,“是在邻州的多尔森自然公园。在州立公园里垂钓需要注意些什么吗?”

艾尔维斯看着新发来信息,一时也想不出这么平和的运动能够出什么问题。他凭借自己的印象开始输入文字。

“不同州的规定不同,但基本都需要获得许可证。根据不同的月份,有特定种类的鱼处在禁渔期,如果钓到需要放生。同时,尺寸过小的鱼苗不能钓,看起来有鱼子的鱼不能钓。还有,钓饵不能用活物。”

“太详细了,非常感谢。”

西塞罗真诚地道谢。他刚刚接到委托的时候,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去入手了解。

他接着提问到,“听说钓鱼都是舒缓精神,平静心灵。如果有游客反而肩背疼痛,还坚持自己看到了东西,你有意见或者想法吗?”

艾尔维斯深吸一口气。

精神恍惚?

肩背疼痛?

“西塞罗,我有个猜测,想要确认,不是冒犯。”

“啊?你随便说,随便说。”

“你确定,这位尊敬的委托人真的不是喝酒喝醉了?”

森林公园基本禁止酒精带入。

他有些怀疑,委托人是不是喝醉了又心虚,然后开始疑神疑鬼。

“出问题的不是一个人。事实上,委托人并不是哪一个单独的游客,而是公园的管理方。”

“好吧,如果时间合适,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看起来不是人有问题,而是特定的地方有问题。

艾尔维斯发出消息,同意这次委托的合作。

此生难忘的暴风雨夜后,他所见的是巨大茂盛的古树和枝干周围看起来像装饰的符文。因此,他一直对各类自然公园比较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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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艾尔维斯很快和西塞罗商量好碰头的时间。

这段时间,他也在留意市面上任何有关骨笛的消息,却没有任何收获。他想了想,感觉这也正常。一方面骨笛的特征太少,另一方面迪文诺尔看起来一点也不急。他猜测,也许这东西的出现需要一些缘分。

他和西塞罗在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到达多尔森自然公园。他们刚将车停在门口的停车场,就已经看到公园的管理员正走过来,对方准备向他们介绍情况。

“两位,太好了,实在太好了!你们终于到了。”

一个带着宽檐帽,穿着牛仔靴的男人向两人走来。他满面笑容,笑得极其真诚,像是看到了救星。

“叫我鲍比就好,我和西塞罗是在一次品酒节上认识的。”

他拍了拍西塞罗的肩膀,向艾尔维斯热情地伸出手。

“你好,我是艾尔维斯。”

猎人一边握手一边自我介绍。

鲍比从肩上斜挎的包中抽出两张游客地图,递给埃尔维斯和西塞罗。

他指了指地图上浅蓝色的线条和色块,语气有些低沉。

“有问题的就是这片区域,这里是多尔森的湖滨。”

艾尔维斯点头,“西塞罗告诉我,好像有不止一个游客反映有情况?”

鲍比听到红发青年的话,脸彻底垮了下来。

“先生,西塞罗说的没错。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受的训练要对付野兽还行。”他拍了拍别在腰间的枪套,表情在郁闷纠结间挣扎。“但是,现在这叫什么事?钓鱼居然能钓、钓到——”

鲍比涨红脸,万分无奈才把那个词憋出来,“钓到鬼了!”

“钓到?”

艾尔维斯注意到鲍比的用词,西塞罗只在短信中提到异常。现在,管理员给出了更详细的情况。

“游客吓得半死跑来找我们,回去就反应自己肩背酸痛,我们最近收到投诉都处理不过来。”

太阳倾斜,炽热的阳光已经开始减弱。

林间的树影缓慢被拉长,边沿开始变得模糊。

鲍比脸上表情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恐。

“钓鱼要么钓到鱼,倒霉得也不过钓到垃圾。这次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但都是要么是钓到死人了,或者勾到鬼了,线被鬼抓住了。”

“鲍比,听起来游客看到的景象大概是一致的。”

艾尔维斯做出总结。

森林公园地广人稀到极点,每个游客自身半径几十米内都经常见不到几个人。一群人人吓人,然后互相传染的可能根本不存在。

“是,是。”鲍比认同红发猎人的结论,“我们几个管理员也认为,就算有幻觉也不可能是一样的。”

“鲍比,”艾尔维斯提问到,“管理员在定期维护的时候,湖滨区域有没有什么发现?”

鲍比耸耸肩,摊开双手。他做了个怪相,脸都要皱起来,语气无奈。

“唉,我们当然检查过,但就是什么都没发现。”

猎人看到面前的管理员,试探着开口,“以防万一,我还是问问,在出事之后你们自己没有去湖滨钓鱼吧?”

听到这个问题,鲍比受到了巨大惊吓,要当场跳起来。

“没有!绝对没有!我们之前也找过人,但没什么效果,甚至有请来的人自己也见到了。我们实在,实在没办法了。”

面对鲍比的回答,艾尔维斯和西塞罗都不好说什么,毕竟神秘侧的同行什么水平的都有。两人对视,意识到要更靠近问题只剩一个选择,他们亲自去重复确认事实到底是什么样。

艾尔维斯开口,“鲍比,如果管理员办公室有多余的钓具,我想借一幅。”

“有,当然有!我马上从办公室取出来给你。”

鲍比跑向一旁小小的办公室。像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很快又冲了出来,手上是一套游客常用的钓具。他将鱼竿,鱼钩,钓饵之类的物品递给艾尔维斯,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有些尴尬。

“鲍比,你带我们从门口开车到湖滨,就先回去吧。”

西塞罗看着鲍比的表情变换,为管理员提出了先行离开的建议。

多尔森近期已经将开放时间从24小时缩短到白天。

现在,太阳即将下山。

鲍比不想留在夜色中亲眼见到底有没有鬼,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

西塞罗很理解对方的心情。

两人开车跟着鲍比来到湖滨。

白天,炽热的阳光加热着水面。昼夜更替间,气温的跌落令湖面腾起白茫茫的雾气。

鲍比作为最熟悉森林公园的人,为艾尔维斯和西塞罗指着游客常去的地方。

“你们看,那边就是码头。码头上接有自来水龙头和洗手池,游客钓上来鱼可以自己清理。”

木头码头从沙石岸边支出来到湖水中,长条的木板铺成栈道。粗壮的一根根木头立在湖水中,支撑着码头,下方不断传来湖水拍打的声响。点点灯光在码头上方亮起,而飘忽的雾气模糊了水面的界限。

看到眼前的景象,鲍比突然觉得工作多年无比熟悉的地方显得非常陌生。他打了一个寒战,看着艾尔维斯和西塞罗,扯出笑脸。

“那么两位,我就先走了。等你们的好消息。”

鲍比的车渐渐远离,变成一个小红点,最终消失不见。

艾尔维斯带上钓具,和西塞罗一起走上码头的木头栈道。

西塞罗将扑克牌拿出,抽了几张扑克牌卡在木头栏杆的缝隙里,手上开始不断的洗牌,以防万一。

艾尔维斯默念咒语,呼唤精灵,往来于林间与湖畔的微小精灵却告知他没有异常。

他系好鱼钩,将钓线甩了出去。

西塞罗看着他的动作,嘴角无声地抽了抽。这就是他要找艾尔维斯的原因,要是他自己来,他觉得自己多半把吊钩甩身上。

细线隐没在雾气中,看不到落点,四周只有单调的湖水排击声。

现在,两人的视线都落向茫茫雾气,神情慎重。

不知道过了多久,钓竿被拉弯了,有重量从雾气遮掩的水下传来。

艾尔维斯站在原地没有移动,他一点一点地收着线。

丝线渐渐缩短,一只惨白的手握住鱼钩,从水下被拉到雾气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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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

钓线上的手一点一点升高,苍白的一团离湖水之上的码头越来越近。

码头的栏杆和木板缝隙处的扑克牌上,牌面人物动作发生了变化。国王,王后,和侍从的眼神和手中宝剑,权杖,花束的指向都全部朝向码头外雾气与湖水的交界。

扑克牌在提醒使用者异常的到来。

西塞罗左手握着多数的牌,右手抽了三张,向前方平举牌面朝上戒备着。他不怀疑同行的实力,但以防万一总是有必要的。

随着丝线上的手逐渐靠近木头栏杆,艾尔维斯将钓竿暂时放在支架上,同时卡住放线的滚轮。他注视着丝线尽头距自己的距离,惯用手开始画出特定的符文。

森蓝的火星在夜色中飘落,融入雾气,在丝线末端燃起。

那只苍白的手被蓝色的火焰包裹,痉挛抽搐起来,扯得坚固的半透明钓线开始乱抖。火焰持续燃烧没有减弱,手蜷缩扭曲开始融化,像一团蠕动的蛆虫,失去形态成为看不出颜色的淤泥。这团烂肉逐渐停止动作,从丝线滑落,自吊钩下坠。

艾尔维斯和西塞罗的视线都集中到吊钩,火焰令吊钩的金属尖刺在夜色中泛光。

小团雾气消散,湖水不再被遮挡。

水面没有传出任何物体坠入的响声,烂肉在落入湖中前就已化为灰烬。

火焰一点一点亮起,散开成夏夜的萤火。

两人俯视着下方的水面,戒备着可能从水中出现的异常。

湖水毫不浑浊,清澈像一面镜子。星星点点的光芒在水面上方闪烁,两人的身影映照在湖面之上。虚幻的镜像容纳了上方的世界,不断摇晃破碎着。

两人等了一阵,没有看到湖水进一步的异常,水中也没有不明的黑影。

“结束了?”

西塞罗余光瞟向栏杆旁,习惯性地查看扑克牌的情况。

“嘶——”

“怎么?”

艾尔维斯听到西塞罗的吸气声,偏过头看过去。他抬起左手,手腕挂着的几个护符彼此碰撞发出轻响,正好可以应对突发情况。

“事情还没完。”

西塞罗指了指周围的扑克牌,压低声音,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艾尔维斯也将视线转向扑克牌的牌面。

蓝色的火星已经消散,而四色的国王,王后,侍从并没有恢复原本的动作。他们的眼神和手中的利剑权杖不再朝向湖面,而是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码头上的两人对视,几张牌指示有一个共同落点,大概位置在他们身后的斜上方。

艾尔维斯晃了晃手上的护符。

这些符文承载了力量,在力量耗尽或被被破坏之前能够阻止一些幽灵或者邪魔靠近。

巫师术士这类人时常会和它们打交道,多少都会准备类似的物品。

他确信,西塞罗作为同行身上一定也带着同样效果的东西。

“我记得,鲍比说过游客会肩背酸痛。”

“确实。”

灵感和扑克牌已经明示了位置,西塞罗瞟向身后上方空荡荡的区域。

“你觉得是幽灵,诅咒,还是别的什么?”

“不好说,都有可能。”听到艾尔维斯的提问,西塞罗摇了摇头。“不过,能够被护符阻挡,说明问题不大。”

艾尔维斯同样盯着那片空间,若有所思。

“它们会跟出湖滨区域。”

西塞罗提议道,“我们也试试,先离开这里。”

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

夏季天黑得很晚。

他们两个在码头上钓鱼,等待动静出现,对峙解决后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


夜色中,寂静的公路上只有他们一辆车。

两人通过了数个空荡荡的红绿灯路口,返回碰头的汽车旅馆。

他们踏入房间,恒温的空调和人造灯光没有驱散旷野的荒凉,湖水雾气的潮湿冰冷一直占据鲜明的存在感。两人的灵感已经确认不请自来的客人从森林公园跟了过来。

昏黄的桌头灯下,西塞罗的习惯动作令他抽出人物牌摆在桌上再次确认。国王皇后和侍从神情各异,手中所持没有归位,一致地指向了他的身后。

他转过身,示意艾尔维斯看牌面,同时描述自己的感受。

“很模糊,像在这里又不在这里。”

艾尔维斯点头,在房间中走动着做着准备。

西塞罗收拾好扑克牌后,走去打开冰箱,抽了一瓶水喝。

他靠着冰箱门,打量着汽车旅馆简陋的摆设。他视线顺便扫过墙壁角落的大幅半身镜,看着同伴的动作,和他身后斜上方悬空垂落的双脚。

“艾尔维斯。”

西塞罗的手指敲了几下冰箱门。

他看着红发青年转过头,和对方灰绿色眼睛对上视线。他打着手势,示意艾尔维斯看向镜子。

不同于模糊的灵感,镜中的景象很清晰。

半身镜镜面大小有限,只映照出两条腿在空中晃晃荡荡。双足被带着前后摇摆着,正好是人肩膀的高度。

“……上吊?”

“游客肩背酸痛?”

两人话语几乎同时出口,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有一个看不见的吊死的人跟在背后,双脚日夜不停地敲击着肩背。

嗒——

嗒——嗒——

时间久了,游客就算毫无知觉,身体依然会有所反应。

如果只有一个两个人遇上还好,森林公园接待的游客那么多,很多人根本没有留联系方式,他们根本不可能帮的过来。

“鲍比需要解决多尔森的异常。”艾尔维斯仔细考虑委托的要求,脸色稍微缓和。他又指了指镜子里漂浮的死者,“这也是异常引起的。”

这些能被护符阻挡的东西,在异常解除后没有力量存在下去。

“镜子么……”

西塞罗没有第一反应去联想镜子,毕竟森林公园又不是凶宅。

码头上空旷醒目,哪儿来的上吊的。

他看着镜像的虚空中远远跟随艾尔维斯的双脚,有些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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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

房间的窗户打开。

药草制作的香片缓缓燃起,轻烟升腾却没有失去形态,在空气中形成一股一股柔和的波纹。艾尔维斯书写着符文,引导虚无的烟带飘入窗外的黑夜。

香片静默地燃烧着,一点一点变为浅灰。

鬼魂被烟气吸引,在房间上方犹豫徘徊着。颈间的绳索被烟气牵引,鬼魂顺着流动的烟雾进入无边的夜色,终于在草药香气环绕中获得安眠。

随后,艾尔维斯点燃第二块香片,顺手也帮西塞罗把吊死的鬼魂获得安息。做完这一切,他收拾自己随身的东西,先行离开,回自己房间休息。


第二天中午。

艾尔维斯醒来后看到手机的屏幕被一连串的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历史消息霸占。他点击屏幕查看记录,发起人是鲍比。

鲍比作为森林公园的管理员,有着正常的上下班时间。他向艾尔维斯和西塞罗连着打了几次电话,又发了数通消息。他等了一上午,却没有收到两人的任何回复。他差点以为这次应邀而来的人也是只有嘴厉害的骗子,收了定金却无法处理事情,受到惊吓连夜跑路了。

午饭时间,西塞罗和艾尔维斯在多尔森附近的快餐店里再次见到鲍比。

森林公园的管理员点了一份套餐,端着塑料餐盘坐到两人对面。他吃午饭,西塞罗和艾尔维斯吃早饭。鲍比将袋装的番茄酱挤到放汉堡的纸盒上,拿起一根薯条沾起来。

他看着对面的两个人,把怀疑他们跑路的心放下来,小心翼翼问道,“有进展了?”

西塞罗把冰可乐放到一边,用叉子挑了挑盘子里炸的酥脆的土豆饼。

艾尔维斯率先开口,“我们查到了‘肩背酸痛’的原因。”

鲍比睁大眼睛,“是什么?”

艾尔维斯和西塞罗对视。西塞罗看着鲍勃才开始吃的套餐,表情有些微妙,“你确定要现在知道?”

“当然。”

森林公园的管理员坚定地点了点头。

神秘领域的人里,骗子远多于有真本事的人。他经历过数次爽约,再也不想推迟时间得到答案。

“是上吊的幽灵。”

艾尔维斯直接给出结论。

西塞罗接着很形象地进行补充。

“幽灵跟在人后面,脚垂在人的肩上。”

鲍比表情空白了一秒。他扭动肩膀,向身后回头左右看,像突然浑身不舒服。

“我背后没有吧?”

“没有。”

艾尔维斯和西塞罗同时肯定。

鲍比听着两人的答复,肩膀垮下来,松了口气。他转而意识到,向公园投诉的游客不是一个两个。如果和他猜的一样,事情就大了。

他随即把心里的疑虑问出来,“难道每个身体不适的人背后都跟着幽灵?”

艾尔维斯听到公园管理员的追文,表情不好看。

“我们刚到这里,还没有和游客交流过,这一点暂时无法确定。”

西塞罗接上补充。

“但是,我们确实这么认为。”

嘶——

鲍比深吸一口气。

他握住冰可乐杯,杯中的冰块彼此碰撞,喀拉喀拉作响。

他顿时头痛,心里凉飕飕的。

多尔森公园的位置靠近州的边界,之前是本州和邻近州游客节假日的热门选择。他作为管理很清楚,既有带着安全头盔的年轻人骑着单车一日往返公园,也有全家租房车到营地,以木柴生火露营,一呆就是好多天。

这一共该有多少人啊。

“鲍比,森林公园以前出过什么事故吗?”

艾尔维斯提出问题。

事情从公园内开始的,他准备优先了解这个地方以前的的情况。

“哪种事故?”

“非正常死亡,死过很多人?”

艾尔维斯凌晨刚从多尔森往返,觉得不太可能。当地风景秀丽,灵感没有感受到阴森险恶的气息弥漫。他只是出于工作需要例行问了出来。

“没!绝对没有!”

鲍比坚决地否认。

“两位,我绝对不会在这件事上说谎。你们来了可以走,我还要这里干下去。”

鲍比作为管理已经干了很多年。多尔森是州的森林公园,属于公立机构,他还想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干到退休,享受退休金。

他详细地解释,“就在前几年,州里面把森林公园的记录电子化了。我听展示项目的人说,网站同时还收录了过去活动有关的新闻报导。我把链接发给你们,你们可以自己查看。”

他接着补充,“以我的了解,多尔森没有出现过大规模死亡的恶性事件。”

更不用说吊死,这种极其非自然的死法。

他一想到这点,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似乎后背发痒。

“记录储存了多长时间的?”西塞罗问道。

“过去几十年的都有,更早的就确实需要去纸质档案馆了。”

“几十年的够了。”

艾尔维斯点头。

西塞罗伸手拍了拍管理员的肩旁,“鲍比,可以的话,湖滨区最好能暂时封锁。”

“可以!当然可以!我马上去准备通知,公园设置道路需要安全检修。”

鲍比做出承诺。他又拿了几根土豆条吃下去,然后从吸管吸了一大口冰可乐。

一口气顺下来,他看着对面座位的两人,“两位先生,你们是专家,我听你们的,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镜子。”

西塞罗将他在半夜发现的异常描述出来。

点在肩头的双脚,映在镜子里的幽灵。

鲍比想象一下那个场面,听得打了一个哆嗦。

“既然多尔森近期没有发生过恶性事故,我们想了解森林公园内和镜子有关的地方。”

艾尔维斯解释道。

鲍比听得眼角抽了抽。

“怎么?”西塞罗追问。

“多尔森只有公共卫生间里有镜子,卫生间的位置都在地图上。”

艾尔维斯和西塞罗一阵沉默。

昨天拿到地图的时候,艾尔维斯大致把图上的不同符号的建筑标记点都匆匆看了一遍,这样的信息听上去实在和湖滨的异常没什么联系。

三人对视,暂时达成一致,先关闭森林公园。事情解决之前,至少不要有更多的游客被幽灵跟回家了。

Chapter Text

  41

夏末的阳光依然强盛,空气温度灼人。为了避免被晒伤,户外基本没有什么人。

下午,路边的咖啡馆。

艾尔维斯和西塞罗选了一张位置偏僻的桌子,各自对着屏幕,时不时小声交流。

嗒——嗒嗒——

键盘的敲击声伴随着时不时响起的空调制冷嗡鸣回荡在咖啡馆。

艾尔维斯考虑到自己多少对森林公园内会开展的活动更熟悉,承担了资料查询的工作。他的视线扫过一条条历史记录,试图发现可能导致异常的原因。

他大致翻看了几年的记录,没有继续往前回溯。

“怎么样?”

“记录很正常,基本上只有周末徒步,植物辨认,水上活动这几类。”

“挺单一的。”

艾尔维斯解释道,“森林公园属于州,并不允许盈利性质的活动。所以,公园内能举办的活动种类并不多。”

“啧啧啧,没想到,居然不许盈利。”西塞罗嘴角抽了抽。他叹了口气,向自己面前的咖啡杯又加了几块方糖。“所以,记录没什么帮助?”

“目前是。”艾尔维斯点头,“如果管理员是真心的,原因应该就在记录里,但我们不知道应该从什么角度去调查。”

“行吧,问题回来了。镜子是什么?”

西塞罗仰头摊手。

他们还需要再次前往多尔森寻找答案。

至于他自己,是真的不想在现在这个季节告别空调进入户外。


第二天清早,两人将车开进已经暂时关闭的多尔森,强烈的阳光直射整个森林公园。

他们带着墨镜停下车,顶着刺眼的金色光芒。

“镜子,玻璃反射,是什么呢?”

西塞罗锁上车,敲了敲车前窗玻璃。他又望向不远处湖滨的方向,喃喃自语。

两人各自提着一瓶瓶装水,从停车场走上了湖边栈道。

天空一丝云都没有。纯净的蓝天笼罩了整片森林和湖面,自然景观开阔壮丽。

湖水清澈透亮,是天地间流动的宝石,让人下意识误判深浅。

他们低头看向湖面。

环湖的森林,木头的栈道,甚至包括栈道上的他们自己,都被湖面清晰地映照出来。整个湖区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完整地倒映着天光。

“找到了。”

艾尔维斯停住脚步。他看着广阔的湖面,语气实在说不上高兴。

“找到了?这是……?”

西塞罗顺着艾尔维斯的视线看过去,视野中全是清澈的湖水。湖水倒映岸上的景物,反射着阳光。

“你是说,湖面是镜子!?”

西塞罗的声音有些扭曲。他透过脸上的墨镜看向广阔的水域,金色阳光在水面晃动,变得没那么刺眼。

“所以和人工建筑没关系。”

艾尔维斯迅速得出结论。

“但是!范围可就大了!”

地面和木头栈道还没有经过长时间的太阳照射,依然带着夜色残留的露水湿气。西塞罗骂了句简短的脏话,整个人不住摇头。

看着眼前的湖面宽阔,两人深感无从下手。他们开车离开了公园,随后向鲍比再次约定了见面时间和地点。


又过了一天,三人重新坐到了咖啡馆。

壮实的管理员靠在宽敞柔软的椅背上,手拿着调羹不断地在咖啡杯中搅动着。

叮——

玻璃门被推开,门上方的铃铛发出请降。

鲍比看到艾尔维斯,整个人坐起来。

“两位,有新发现?”

“我们找到了镜子。”

“这么快,好事啊。镜子在哪里?”

鲍比看着艾尔维斯和西塞罗架在头上的墨镜,挥手请服务人过来,为两人下单。

“不是什么好事。”

听了艾尔维斯的回答,鲍比眼神有些不解。

红头发的青年直接给出解释,“镜子是湖面。”

鲍比静了一秒钟,倒抽一口冷气。

“你说——整个湖区都是!?”

极其糟糕。

范围太大了。

他即使作为普通人,也感觉得出事情不小。

鲍比在多尔森工作了多年,听过无数游客称赞湖水的清澈透亮,他为故乡能够拥有如此壮美的风景而自豪。

但是,现在——

这片跨越了州界的广阔水域就是问题。

“那怎么办?”

他感觉自己就像硬吞了几个杯中的冰块,心情低落,噎得慌。

西塞罗出言,“别慌,我们没有要放弃这份委托。”

一开始接触到这个委托的人是西塞罗,他作为熟人,率先开口安慰。现在信息太少,但至少他们知道了镜子是怎么回事。接下来,委托人只要知道可以做些什么,就能够稳定情绪。

艾尔维斯开口,“我们查看了州记录,但是我们需要近期更具体一些的信息、”

“哪方面?”

鲍比听了面前两人的话,镇定了些。

“近段时间的公园的活动,最好是有多人参与,有大型车辆来往的。”

开车回来的时候,艾尔维斯和西塞罗议论着湖区的异变。这次的事情不是自然形成,也不是一开始就有。既然这样,自多尔森收到第一起投诉的时间点再往前追溯,公园内举行过的大型活动就显得尤其可疑。

鲍比听了艾尔维斯的话,当场变了脸色。他皱起眉头,几乎下意识想要反驳,“所以,这居然是人为的!?”

“现在我们无法得出结论,只能说有这种可能。”

艾尔维斯没有排除这种与人争斗的可能。他回想起自己曾经在机构四处旅行的工作经历,看到眼前的森林公园发生这种事情,表情有些阴沉。

“妈的!”

他妈的!我操!

鲍比脸色因愤怒变得通红,第一句脏话刚出口,在安静的咖啡馆显得极其刺耳。

“先生?”

空调的嗡鸣声中,斜靠在角落的服务生投来怀疑的视线,好像在担心这个人是大白天随机撒酒疯的醉汉。

“鲍比!”

西塞罗拍了拍管理员厚实的的肩膀,喊着他的名字,语气加重,提醒他不要闹事。

鲍比反应过来,捂住自己的嘴,直接冲出咖啡馆的门。户外,大段大段的谩骂从他嘴里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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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

鲍比重新推门进来,比之前冷静了些。

服务生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三人,打算一旦闹事就报警。

鲍比答应了艾尔维斯和西塞罗的要求,准备花一些时间整理好资料,然后向两人发送一些过去活动的原始文件。

活动日期。

日程安排。

营地拜访。

还有活动现场相关的图纸和视频。

趁着期间空余的几天,艾尔维斯和西塞罗开车再次前往多尔森公园。

他们想确认公园真的关闭了。夏天是玩水的季节,多尔森的湖滨很有吸引力。万一,公园方的告示和路障没设置到位,大批游客继续进去,事情就糟糕了。另外,这几天,两人依然没有确定如此大规模的灵体召唤是为了什么,还指望着再次前往湖滨寻找思路。

事实上,鲍比提到过同样的问题。

森林公园不盈利,怎么会被人找上!?

他不理解。


酷热的夏季白昼漫长,有着连续不断的晴天。偶然的,他们遇到了一个少见的阴天。

阳光不再照射大地,湖面的水汽上升,一片湿润的雾气将整个公园裹入其中,灰蒙蒙地与同样暗淡的天空连成一片。水雾遮蔽了视野,湖对面的森林曾经清晰,现在完全看不见。十几米以外就是栏杆和路灯灯柱,如今只剩模糊的形状。

两人重新走在湖滨的栈道上,脚步在木板上发出闷响。

他们走了一阵。

不远处,两个人影出现在浓雾中,就像坐着在钓鱼。

艾尔维斯和西塞罗同时站定,沉默地对视,无言地问出同一个问题。

现在,怎么有其他人还在多尔森?

大雾弥漫。

两个人影轮廓模糊。

他们只是误入的游客,还是别的什么?

艾尔维斯和西塞罗沉默走近,同时保持着戒备。

眼前,居然真的是两个钓鱼的人。这两人身材臃肿,倚靠在折叠椅上。他们将钓竿固定在折叠椅的扶手处,视线朝向湖面。

“嗨,打扰一下,你们知道多尔森现在不对公众开放吗?”

西塞罗率先打破沉默。

一个垂钓者慢吞吞转过身,仰头打量着走过来的艾尔维斯和西塞罗。

“你们不也在这里?”

“我们得到了公园方的许可。但是,我没听说过你们也有。”

西塞罗观察面前这两个人,对方居然在大雾天还带着墨镜。他猛然意识到,这个人刚才转身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笨拙,滑腻腻地就像鱼,别扭的同时隐隐透着怪异。

“公园许可?多尔森的管理员穿着统一的制服。”另一个垂钓者接话,嗤笑着,“而你,你这样的小年轻说自己有公园许可?”

“你——”

西塞罗皱起眉。他常年混迹酒吧和聚会,见过很多自我意识过剩的人。但是,他的灵感在示警,面前的两个人绝对不对劲。

他们是敌人,还是偶遇的陌生人?

艾尔维斯打破僵持,“收获如何?”

“哦,又是一个小年轻。”垂钓者起哄,“可怜的老鲍比是找不到人了吗?”

艾尔维斯深吸一口气。

他同样感受到这两个人不对劲,但灵感让他无端地联想到了更多。

腥臭的泥淖,潮湿的海水气味,藤壶。

就像属于海洋的住民携带海风来到了陆地。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哦?你问吧。”

两个钓客停止了言语上的针对,等着听艾尔维斯能提出什么样的问题。

“你们从鱼那里知道了什么?”

钓客的动作静止了。

沉默在潮湿的雾气中蔓延,气氛变得怪异起来。

艾尔维斯双手自然垂落,手指在视线的死角书写符文。

西塞罗的扑克牌像变魔术一样滑到背向的手心里。

两人都在准备迎接突然爆发的冲突。

“难得。陆上人,你知道的还真多。”

两位钓客手撑在扶手上,并没有发怒。他们摘下墨镜,露出两张比例畸形的脸。正常人类的面部平整,双眼的视线朝向前方。而这两位钓客,他们的眼睛眼距过大,分布在脸的两侧,脸型不像人倒像鱼。

距离隔得很近,西塞罗看清了两位钓客的面容,暗自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的余光瞟向身旁的艾尔维斯,发现对方没有自己的反应大。

“好吧,我先回答你的,你也要回答我的。”

“……好。”

艾尔维斯点头同意。

“鱼告诉我们,不知道是谁,在通过这片湖夺取陆地人的精神。”

“所以,跟在游人背后的幽灵是一种手段?”

游人的腰背酸痛,连带精神损耗不仅仅是幽灵缠身的后果。

这更是一种依托湖滨进行的大范围的仪式,或者献祭。

钓客点头。“啧啧,看来你们两个已经注意到了?没想到陆地上的小年轻们还行。”

“那换我问了,红头发的陆地人,你如何得知海洋的奥秘?我可以确定,你的身上并没有相关的血。”

听着对方的问题,艾尔维斯表情变得平板。

西塞罗注意到事情的不对劲,准备对方一有动作就直接动手。

艾尔维斯转动灰绿色的双眼,和钓客的鱼眼对视,仔细地挑选词语,“以前,我偶然接触过一个古老的梦境。梦境中,我站在绿色的泥淖里,看到巨大的宫殿。”

他语速缓慢,说得很简略。

钓客轻微地点头,没有要求更多。

“我明白了,你曾经感受过深海与星空的力量。这样的经历是一种祝福。”

“……祝福?”

艾尔维斯第一次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

暴风雨夜,经历者大多要么死要么疯。还有人失踪至今,死了连尸体都找不回来。

天灾的力量掠过,他成为生还者,也不过靠的运气。

之后,他遇到精神敏感的设计师。他估计,如果事情没有好好地解决,萨琳娜最好的结果是疯疯癫癫。更可能的,她自我意识破灭,从此成为植物人。

一路上与死亡和疯狂为伴的经历,居然可以被称作祝福?

钓客不再如同之前一样调侃嘲弄,语气十分肯定,“陆地人,你们只有极少数人有机会接触到这一切。能够知晓在你们生活以外还存在更广阔的世界,这的确是一种祝福。”

西塞罗听得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开口,“你是说……即使这样的人很可能……再也无法返回原来的生活?”

艾尔维斯并没有向克洛伊提过泥淖和宫殿。现在,西塞罗在旁边听着,刚刚才知道梦境的大概。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理解整个事情存在着危害人生命的凶险。

“即使如此,依然有人想要知晓得更多,更加靠近,从而不断追寻。对这样的人而言,这就是一种祝福。”

就像你的同伴,他面对过这些,依然参与调查着事件。

鱼脸的钓客并没有看着西塞罗说这些话,他盯着艾尔维斯,畸形的脸上扭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如同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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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西塞罗和艾尔维斯得知了闹鬼的进一步消息,也确认了公园内除了那两个异类并没有其他普通游客,之后便开车离开了。

他们很清楚,那两个闲的钓鱼的异类尽管可以交谈沟通,拥有情绪,能够奚落嘲讽,但自身已经不再属于人类。这一点,任何一个人在看到他们的时候都能够意识到。

只不过,他们确实与湖滨招鬼没有关系,甚至还会调侃管理员迟迟找不到人来处理这事。艾尔维斯和西塞罗和他们不敌对,并没有刻意说破对方非人的身份。

几天后,鲍比向艾尔维斯和西塞罗发送了一封邮件。

大量的资料被下载。艾尔维斯和西塞罗两人对着笔记本屏幕,一个视频文件被鼠标点击打开。视频中,无人机正在拍摄一段水上活动的画面。感谢现代科技,公园方的原始视频让事件保存了更多的细节。

数个浮标漂浮在水面上,浮标上还有充气的数字气球,表明了顺序,远远就看得见。小船装饰的花花绿绿,从数字0的浮标出发,依照数字的顺序在水面上前进,直到到达最末数字的浮标,完成整个航程。这是一个趣味活动,并不追求竞速,发动机引擎驱动的船只被禁止参加。小船各式各样,有皮划艇,有脚踏船,甚至还有木筏。活动旨在鼓励人们在周末走出家门,不要窝在沙发上被电视电脑和手机养成臃肿的土豆。

无人机来来回回,镜头有时对准了造型奇特的船只,有时候视角又远离,俯瞰湖面,将全部船只的轨迹和浮标的位置都包括了进来。

西塞罗看到这里,皱起眉头,有些难以置信。“现在还能这么玩?”

艾尔维斯将视频暂停在了俯瞰湖面的画面上,也在叹气,“科技产品居然被拿来干这个。”

他抽了一张白纸,拿笔把船只从起点到终点的轨迹画了下来。

以镜子为媒介,连接物质和精神。

这个符号经常和镜子一起用,下咒招鬼。

过去,怪异存在于室内封闭的空间。酒廊走廊尽头的房间,低价抛售的住宅,还有商场偏僻的厕所,都市传说大多与这类地方有关。但是现在,科技产品过于简单易用。普通人就算没什么钱,一样可以操纵无人机,在广阔水域上的获得定位,摆放浮漂规划航线。

西塞罗看着纸上的线条,连连摇头,“说真的,我在凶宅还见过几次这个东西。但在湖上?现代人实在太有想象力了。”

他一边说,一边顺手把把这次水上活动的举办组织和联系方式也用鼠标点了出来。

现在,他们终于知道了是谁在招鬼,也知道这次大范围的异常是一个缓慢发生的仪式,或者献祭。

西塞罗和鲍比相熟,他直接给鲍比打了电话,聊了有关视频的发现。


十多分钟后,鲍比已经开车来到西塞罗和艾尔维斯暂住的酒店。他急冲冲地进门,看着屏幕上的视频,脸色因愤怒而涨红,表情难以置信。

“操,我操!居然有这种事!”

西塞罗看着鲍比张嘴就是一连串的咒骂,表示非常理解。管理员骂了一阵,发泄了情绪。西塞罗转而开口,“鲍比,你有办法打这个机构最近的的情况吗,最好能包含一些不寻常的变化的?这可能直接和仪式的发起者的身份和位置有关。”

鲍比点头,答应了下来。

“嗯。我想想办法,会找其他朋友问问。”

接下来,两人把信息搜集的工作交给了鲍比,只等管理员查询到结果。

又过了一周,鲍比带来了消息。

“这个机构是个公益组织,之前也发起策划过其他的活动。我找人问了,有其他的保护区也收到过他们的活动申请。”

“啧啧,公益组织。”

艾尔维斯听得皱眉,想起了自己曾经工作过的机构。他非常理解,如果有人要注册小型的机构组,以其名义干别的事情,这倒确实非常方便。

“只是名义上是。”鲍比摇头,“我打听到,他们有场地变动。”

西塞罗追问,“什么样的场地变动?”

场地变动听起来就像是掩盖某些事情的借口。

“这里,”鲍比粗壮的手指指向屏幕上的地图,继续解释道,“这个位置,是路沃克斯度假村。机构最近的项目资金来自路沃克斯,他们为了省场地租金,也在度假村中有办公室。但是现在,度假村关闭,却没人知道他们新的办公场地在哪里。”

“关闭?是指装修翻新,还是转让?”

艾尔维斯问道。

同大多数度假村一样,路沃克斯也是远离城市,坐落在浅丘和密林之间,风景秀丽。度假村还在营业的时候,是很多当地人全家欢度周末的热门选择。

鲍比摇头,“都不是,路沃克斯宣称经营不善,停止营业。现在还没有决定,路沃克斯接下来会被用来做什么,但这个地方现在至少是被废弃了。”

西塞罗移动着鼠标,上下观察路沃克斯的位置。

“真是个会出事的好地方。”

艾尔维斯看着屏幕,也意识到了同样的事情,“地方很偏僻,而且现在没人去,这等于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比一开始变得更加清晰。鲍比看向西塞罗和艾尔维斯,希望着两人会有进一步的行动。

“我们准备开车去一趟这个度假村。但是,这之前,我们需要一些时间准备。”

艾尔维斯直接给出肯定的答复,同时也承认,这个地方存在的问题需要谨慎对待。这倒不是他小心过度。近小半年了,他接的委托基本都没有太荒郊野外的。哪怕不属于委托的假面的狂欢节,地点都是在热门的旅游城镇。他印象太深刻了,最近一次他前往废镇遇到的什么,只剩半条命回来,还失忆几个月。这一次没有迪文诺尔,但看着事件的范围和设计,他依然有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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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

一周后,越野车行驶在道路上。车辆途经城市,又再次转道,离开市区如同线团一般复杂的高架桥网,进入分散的高速。车道逐渐减少,沿途的城镇零星地散布在大地上。艾尔维斯和西塞罗按照度假村的地址,在下路口转向乡间道路。限速不断下降,建筑的高度和密度都低了下来,城市里的电梯公寓和写字楼就像在另一个世界。大片大片的农田和牧场在道路的两旁铺开,草地中镶嵌的蓄水水塘在阳光中泛着波光。

随着地势的起伏,乡间的车道变得越来越狭窄和颠簸。越野车开进林区。一段时间无人维护,原本通往度假村的路面已经碎裂。挺拔的树木无人修剪,垂落的茂盛枝叶击打在挡风玻璃,发出声响。他们终于看到,路沃克斯的招牌竖立在道路的尽头。

“终于到了。”

忍受了数次令人头晕的颠簸,西塞罗松了口气。

两人在没有遮挡的空地上停车,一人提了一个细长的箱子下车,打量和植物伴生的建筑。藤蔓爬上了废镇的房顶,草叶在门前的阶梯上生根。短短几个月,行道树的落叶无人清理,已经在大街上积累一层。建筑不超过四层楼高,玻璃灰扑扑,外墙因为无人维护也留下了泥水脏污的痕迹。

“我想立刻知道他们在搞什么。”

西塞罗看着主体建筑的入口,忍不住嘲讽。因为糟糕的路况,他刚才差点吐在车上。

艾尔维斯看了同行人一眼,“我也想。”


两人走进迎宾大厅,视线扫过空无一人的前台。遗留的广告纸并没有被清理干净,在前台的桌上放了一摞。西塞罗抽了一份,他展开广告,看着上面列出的服务和活动。

“健身房,公共休息室,游泳池,台球室…还有玻璃房温室?设施挺全。”他将纸翻了一面,广告宣传的背后印着整个度假村的地图。“啧啧,面积还大。”

西塞罗说完,取出随身携带的扑克牌。他洗了三次牌,右手从牌堆中抽出了4张。他右手高举过头顶,闭上眼睛默念咒语,呼唤纸牌上的精神进行回应。过了几秒钟,他的手一抖,4张牌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仔细地观察着纸牌的落点和朝向,确定了一个方向。

他指向一个楼梯口,“我们可以从这里开始。”

艾尔维斯看向楼梯口,又看着自己手里的地图,将位置进行对比,“台球室?”

“嗯。”西塞罗点头确认。

艾尔维斯看向地上的纸牌,“那个方向有异常?”

“纸牌无法确认这里到底在发生什么。”西塞罗摇头,他解释道,“路沃克斯已经被废弃,除了我们并不应该有人在。但是,牌发现了其他人。”

可能是有关的人。

艾尔维斯点头。两人一致同意,先前往台球室。

两人走过楼梯和走廊,到达地图上标示的台球室的位置。

艾尔维斯率先推开半合上的门。

“我的天——”

陌生人的声音发出惊呼。台球室内,一个人后退了几步,瞪着门口。

“就没人教过你进门前要先敲门吗!?”

这个人瞪着艾尔维斯声讨着。

“抱歉,我以为这里没人。”

艾尔维斯嘴上道歉,打量着台球室的陌生人。

对方年纪看上去四五十岁左右,脸色苍白,下巴残留胡茬,双眼下方有着明显的黑眼圈。

“你,算了,你们两个,到底是来这干什么了?”

陌生人抢过话,询问艾尔维斯和西塞罗的来意,却丝毫不提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在做探险的节目。之前,我们听说这里有很大一片的荒废的区域,就过来看看。”

“哦,你们带着器材,过来取材了?”

陌生人看着面前两个小年轻,又看了看他们手上的箱子,有些明白过来。

“嗯。”

艾尔维斯和西塞罗都点头。

“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喜欢这些东西。”

这个人连连摇头。

“那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西塞罗开口。

“我以前是路沃克斯的员工,忍不住回来看看。”这个人一边说,一边走向台球室另一侧的门。他感叹着,“我干了十几年了,还以为能一直干到老。”

西塞罗看着这个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准备离开,主动追问,“等等,路沃克斯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现在的情况?”对方嘲弄地笑了笑,“这里已经成了废墟,当然是年久失修,还能怎样?”

台球室的门打开又关上,房间里只余下艾尔维斯和西塞罗两人。

“怎么样?”艾尔维斯问道。

“成功了。”

西塞罗看着手上之前指明方向的牌,进行确认。刚才,他趁着对话的机会,将纸牌与陌生人建立联系。这张牌可以跟踪这个人的位置。

这是个好的开始。

但是,这个人如此没有防备,并不像有能力做出在湖滨招鬼这样隐秘又效果显著的大事。

还有其他有能力的人没被发现?

或者,还有其他人,但刚好不在?

艾尔维斯点头,“至少,我们能知道他接下来会去哪里。”

路沃克斯已经切断水电,电梯不用考虑。两人留意到所谓的“年久失修”,继续探索以确保通往其他区域的通路畅通无阻。


他们查看地图,在建筑中移动。

艾尔维斯停在楼梯阶梯的台阶前,“你看。”

西塞罗也停下了。他看着眼前断裂的阶梯,又对比了一下地图,像在讲黑色笑话,“年久失修?”

楼梯向下,通往泳池和温室。现在,楼梯断开了。水泥碎裂,钢筋裸露在外。断裂附近的墙壁也被波及,一道道划痕深入墙体,钢筋隐约可见。

艾尔维斯比划了一下划痕的长度,比他自己的身高还长。他又探头看向断裂处下方的区域,断裂不止他们脚前一处。有着什么在这片无人的人造的建筑森林徘徊,钢筋和水泥都拦不住它。

“这是什么护身符?我以前没见过。”

趁着艾尔维斯观察断裂的状况,西塞罗打量着两侧墙壁的涂鸦。大部分涂鸦都是喷漆的乱涂乱画,有几处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艾尔维斯听到西塞罗的议论,看了过来。他看到墙体上的符号,脸色明显不好看。

“是旧印。”

“你知道?”西塞罗对此不太意外。

“旧印被用来防止一些存在靠近,它们普遍不喜欢这个,但并没有伤害能力。”

“…”

西塞罗一时间产生了数个问题,他最想问的是,“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可以驱离却没有伤害?但是,他还是换了一个对现在更重要的问题。

“一些存在?”

“不是幽灵或者精灵,也不是地上与人共生的精怪,它们…我觉得,它们来自星空,本来并不存在于我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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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

“不属于这个世界。”西塞罗转回视线,眼角抽了抽。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拉人来合作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头一次听说。”

“就像湖边那两个人?”

西塞罗转而想起前一阵的调查,有些明白过来自己遇到过什么。大雾弥漫,那两个戴墨镜钓鱼的家伙确实是异类。看到那两个人的一瞬间,他的灵感在示警,眼前的存在与如今世界的生命格格不入,无形的排斥感像粘腻的泥淖,令他莫名地不适。

“他们是,好在他们可以沟通。”艾尔维斯点头。“但是,我不知道徘徊在路沃克斯的是什么。”

西塞罗没有继续话题,转而观察着建筑的完整程度。旧印确实将破坏的范围局限在楼梯,建筑的主体并没有被影响。这确实说明,被旧印笼罩的区域让某些东西自行回避。只不过,旧印并不会凭空长在墙上,这些神秘的符号也是由人画出来的。所以,绘制旧印的人必然知道有什么在路沃克斯。

艾尔维斯重新查看地图,“那就换条路。”

西塞罗再次感应着追踪用的扑克牌。他指了一个方向,“刚才,我们遇到的那个人也在向温室过去,只不过他走的另一侧,绕了一大圈。”

艾尔维斯点头。

“我们跟过去。”

两人沿原路返回到台球室,又对照着地图,准备穿过假村酒店。


一条长长的走廊贯通了酒店整层,走廊两边是一扇又一扇门,连接着供客人住宿的房间。失去了电力供应,酒店只剩下楼梯口的窗户照明,整条走廊在白天也异常昏暗。两人同时注意到,走廊两侧的墙纸上同样留有旧印的符号。

咚——咚——咚——

艾尔维斯和西塞罗正在酒店的走廊中间,听到头顶上方传来沉重的脚步,还感受到轻微的震动。他们同时停住脚步,沉默地等待上方的动静过去,一时也无法判断它的具体位置。

多层建筑的结构总会让声音的传递产生奇妙的结果。来自头顶的脚步声,水声,还有各种噪声,声音源头都不一定在相邻的楼层。还有可能,声浪沿着建筑框架跨层传播。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减弱,最终连震动也停止了。奇怪的是,两人在楼下并没有听到脚步沿某个方向远去。

“距离这么近,我可以试试看,它还在不在上面。”

西塞罗压低声音。

艾尔维斯点头,做了一个OK的手势。

西塞罗再次洗牌抽牌,撒了三张牌在地上。其中两张牌代表着走廊的前后方向,剩下的一张牌揭示那个不明的存在还在不在原地。

他直接蹲下来,察看着散落的纸牌。

“奇怪,确实奇怪。纸牌显示,我们楼上的那个什么既没有向前,也没有向后。纸牌还显示,它已经并不在原地。”

“这也不在,那也不在?”

艾尔维斯愕然,低声问道。他也没想到纸牌会给出这样的结果。

“有可能,它会穿墙?”

红发猎人随口一句调侃,瞬间让他自己和西塞罗都沉默了。

一个问题紧跟而来,如果它真会穿墙,那它会不会穿楼板?

西塞罗脸色紧绷,问题的答案似乎显而易见。他将地上的纸牌拾起,迅速地重新洗牌。艾尔维斯抖出手腕上的护符,左手食指的深红戒指隐隐有暗色流动。两人缓慢地向前方移动,放轻脚步,同时戒备着随时准备动手。又过了一阵,上方没有传来更多的响动,两人的灵感也没有告警。

直到他们横穿过酒店,走出楼梯,从另一侧的门踏上地面,楼层上面的不明脚步再也没有出现过。

走出走廊后,西塞罗主动开口,“我想说一下,纸牌追索人的范围有限。”

“有多远?”

“以我的水平,刚才在门口的位置运用能力,范围最多能够到达相邻的建筑。但更远的,泳池,温室,”西塞罗指着地图上的区域标记,“这些地面设施都在度假村另一端,我就确实没办法了。”

“已经足够了。”

艾尔维斯点头。他已经看到了旧印,这是个不妙的信号。一路上,能有同行能协作省一分力是好的。但是,他也没指望在刚进门的地方靠一副扑克就把整个度假村的情况探查清楚。


跟着纸牌的指引,两人终于来到了地面设施的区域。

泳池,温室,还有曾经用来开露天音乐会的宽阔平台,都在这里。

他们没走多久,一个短头发的青年从泳池入口的方向主动迎上来。

“哎呀,没想到这里还有人来。”

艾尔维斯看着走过来的人,挑了挑眉。

这真的对上了西塞罗提醒过的,度假村的废墟上还有其他人。

“你好你好,我是菲多。看你们的样子,是来探险做视频的?”

自称菲多的青年看着艾尔维斯和西塞罗提着的箱子,自顾自得出结论。箱子形状细长,体积不大,很适合用来装摄影的支架和伸缩杆。

“我们来的时间不久。”

艾尔维斯回答道。

他和西塞罗刚到路沃克斯不久,两人依照地图探查了路沃克斯部分的区域。抛开实际目的不谈,这句话倒也没问题。

“有收获吗?”

菲多并没有介意艾尔维斯冷淡的语气。他询问两人的进展,非常自来熟,好像他已经认识了艾尔维斯和西塞罗很长时间。但实际上,他才刚刚第一次见到面前的两人。

“我们从废弃酒店过来,想再看看这边的环境。说起来,我们觉得酒店的拍摄气氛很合适。不知道你有什么建议或者灵感可以提供吗?”

艾尔维斯顺着菲多的话,直接把经历过不明脚步的酒店说出来。他省略了细节,同时观察菲多的表情。自来熟的年轻人应该在主题公园和拍对享受生活,而不是跑到荒郊野外和陌生的探险者一见如故。

“酒店?”菲多惊讶起来,“你们不知道吗?酒店闹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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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

“你们两个真勇,居然横穿酒店。”菲多神情夸张。

“如果遇到鬼,我们会怎样?”

艾尔维斯面不改色。

西塞罗站在一旁,心中无声地揶揄。红发青年现在表现的像模像样,一副猎奇探险的做派。而他在酒吧的时候,面对有关会议照片的追问连借口都懒得编。西塞罗还以为这个人是真的不擅长客套和应变,没想到纯粹只是不想。

菲多扭曲脸部,做了一个怪像。他啧啧两下,表现得自己对这里很了解,“遇到鬼?那你们就出不来了。可能人走半路上,就爬窗户主动跳了楼。要是楼层不够高,还可能把窗帘缠起来,方便上吊。”

西塞罗没评价菲多的描述,直接接过话。

“我们没有出事,和走廊上的符号有关吗?我看到墙上有些特别的涂鸦。”

他观察过酒店的墙,墙上每隔几米就有一个旧印。他把这个问出来,注意着菲多对旧印的了解。

“涂鸦?哦,原来是那些符号救了你们。”菲多听完连连点头,却没有提旧印的名字,“你们要是素材还不够,我带你们去温室暖房,那里的气氛挺好的。”

正好,和扑克牌的跟踪是一个方向。

西塞罗直接同意,“好啊。”

接下来,三人在荒草丛生的路面上前进。路沃克斯没有了人工维护,短短几个月,植物疯长,遮蔽道路。步道上,细芽从镶嵌地砖的缝隙伸出。道路两旁的原本是草坪,现在草已长过人腿的高度。如果是陌生人,手上哪怕有地图都不一定认得出脚下的路了。

“你们看那边,后面是游泳池啊。”菲多抬手指向不远处灰白挡板。挡板有两米多高,整整齐齐一排,就像墙一样。“现在泳池里没水,上下落差好几米高。谁不知道的话,翻过去往下跳,就等着断腿吧。”

“多谢提醒。”

艾尔维斯和西塞罗走在后面一点,保持着陌生人的距离。


三人在被草叶覆盖的步道上转了几个弯,两层楼高的玻璃房子出现在眼前。

“这边是暖房。”

暖房没有人清洗,玻璃结构的房顶和墙面上积了很多灰。以前,客人从外面也看得见暖房内青翠的观景植物。现在,灰扑扑的玻璃隔绝了大部分视线。

三人走进暖房。

水电早已切断。莲蓬头连接着管道,高悬暖房上方,自动喷水装置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他们在门口看到了棕榈,芭蕉,龟背芋,天堂鸟,还有些不认识的藤藤蔓蔓。耐旱的植物保持着绿意,但其他的已经衰败。因为缺水,植物宽大的叶面软塌塌地,曾经坚硬挺拔的茎秆弯倒在地面上。

枯萎的落叶和藤蔓茎秆堆积在暖房走道上。三人走在上面,一路上尽是悉悉索索的碎响。暖房的道路蜿蜒曲折,叶片和藤蔓从高大的植物枝干上垂落,不断地遮挡着沿途的视野。

“你们看,这里不错吧。”

菲多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站在拐角处,特意与后面的两人拉开距离,给艾尔维斯和西塞罗留出空间来拍摄素材。

“确实,很有气氛。”

西塞罗放下手中的箱子。他一边打开箱子,一边连连点头。

艾尔维斯打量四周,看向被落叶几乎遮盖完的岔路口。他抬手指向另一个方向,“那边也是暖房吗?”

“啊,那边也是……”

菲多的声音混杂在悉索的响动中,显得模糊不清。

三人都已停住脚步。

本应安静的温室内,响声来自艾尔维斯手指的方向,正飞速靠近。

叶片和藤蔓的间隙之间,艾尔维斯看到,菲多的胸前多了一条项链,项链挂坠的形状是旧印。

枪声响彻暖房。

西塞罗半跪在地,将箱子里的半自动步枪对准岔路口的方向,用肩膀抵住枪托扣动扳机。霰弹立刻为他面前的区域贡献出一大片火药制造的马蜂窝。

伴随着呛人的硝烟气,恶臭的血沫四散。

嗒,嗒,嗒。

几节肉块被霰弹打碎,掉在前方的地上,还在扭动着,像蛇一样。

“干!干!这他妈是什么!?”

西塞罗脸色惨白,死死盯着眼前的几根碎成几节的触手。他的脑袋发胀,眼前不断地出现杂点,好像已经被打成碎肉的触手正在搅动他的脑袋。灵感和本能都在警告,这些东西并不应该存在于人类生活的世界。

“干!我干!”

他因恐惧而颤抖,好在不需要瞄准,麻木的手指依然机械地连续扣动扳机,将视野内后续涌出的触手尽数轰成一地的烂肉。

同时,艾尔维斯迅速地拔出装在隐蔽枪套的手枪。他右手平举,左手托枪托,对着菲多连续射击。他用了几秒钟打空弹夹,也不管菲多的情况,将自己箱子里的半自动步枪取出来。霰弹抢的范围很大,以防误伤,他往旁边走了几步,从另一个角度瞄准岔路口的方向戒备着。

又隔了一会,直到硝烟散去,都没有新的触手再涌出来。

西塞罗以手撑地,直接跪在地上。他收起枪,将枪口朝向斜上方,声音发抖。

“我操。应该,暂时没有了。”

艾尔维斯将半自动步枪的挎带斜挎在肩膀上,“我去看看菲多。”

以几个州为范围招鬼,来献祭给这种凭本能攻击的肉块?

艾尔维斯感觉不太对劲。他看着地上已经停止蠕动的血肉,总觉得这是什么东西的衍生物。

“希望他死了,也希望他还没死。”

西塞罗脸上依然苍白,还没有恢复。

菲多躺在地上,身上一共中了四枪,浅色的衣服被血染红。他的脸因枪伤的剧痛而扭曲,彻底失去动作能力。他看着走近的红发青年,看到了他身前的半自动步枪,眼神惊骇。

艾尔维斯一把扯断菲多胸前的旧印项链,将其腰侧的手枪也卸下来。

“你们——”

你们两个准备得如此充分,根本不是什么探险摄影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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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

“菲多,回答我,你们躲在这里进行献祭,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些肉块不算。”

艾尔维斯俯视地上菲多惨白的脸,面无表情地提问。他已经想明白,触手肉块能被霰弹解决,不会穿墙,酒店里那个自由自动的脚步声是另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们现在还不知道。

“哈,哈哈,我不说呢。”

菲多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他嘴唇颤动,鲜血不住地从嘴里溢出来。

“你不说,我们自己找。但在这之前,我会先把你丢进去探路。”

艾尔维斯抬手指了指触手袭来的方向。霰弹枪粉碎了第一波袭击,但是他也不确定刚才的一轮清洗之后里面还有没有漏网的。菲多身上带着旧印,凭靠旧印避免被攻击,不是役使这些触手的人。

“这不错,都不用我们销毁尸体了。”西塞罗一摇一摆走过来,对艾尔维斯的威胁表示赞成。他状态有所恢复,脸色比之前好看了些。

“有区别吗……”

菲多的喉咙里混杂起咕嘟咕嘟的响声,是死亡降临的前兆。死,不过早一会儿晚一会儿的问题。无论如何,他已经活不成了。

“有区别。如果你说了,我们会确认你已经死了,再拿你的尸体当肉盾。”

艾尔维斯说的意味深长。

“你……”

“说吗?”

菲多听到这样的话,睁大眼睛,誓要把面前这个红发混帐的脸看清楚。

“没用的,子弹没用,哈哈。我诅咒你,你们会痛不欲生,也会变得和它们一样。”

他要记住艾尔维斯的脸,临死也要诅咒他。他躺在地上,撑着说完这句话耗尽力气,几乎已看不出胸口起伏。

见状,艾尔维斯再度举起手枪。他把枪口抵在菲多的额头上,扣动扳机。

砰——

菲多的脑门上留下一个硬币大小的血洞。但艾尔维斯知道,对方脑袋的另一面已经被轰出了拳头大小的缺口,死得不能再死。

接下来,艾尔维斯和西塞罗坐在地上,为弹夹重新填装满子弹,给各自得半自动步枪的装好弹夹。他们直接把步枪挂在身前,没有了伪装的必要。

过了一阵,西塞罗脸色彻底恢复正常。他和艾尔维斯把菲多的尸体从地上拖起来,两人走过岔路口,合力把尸体向前扔出去。他们站在原地等了一阵,依然没有新的动静。两人一前一后,斜站位缓缓向前走。他们将身前的半自动步枪枪口平举,一人负责一半视野,随时准备开火。


岔口后光照没有之前充分,天花板附近的纱网让环境有些昏暗。一路上,艾尔维斯和西塞罗走得很小心,勉强看清了地上残余的东西。

鲜血和肉块淌了一地,枯萎的血肉依附着人骨。时不时,一个半个骷髅的眼眶从血肉的包裹中露出来,还带着血丝。

“这应该持续一段时间了。”艾尔维斯向道路两旁看去。

死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当地却一直没什么消息。他猜测,应该有不少流浪汉前往这个无主的废墟,寻求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屋檐。或许,还有年轻人怀着各种好奇心来这里探险,就跟他编的借口一样。然而,这些人都从此下落不明。

“这些都是从人的尸体上长出来的。”

西塞罗又摸了摸步枪的枪柄,像要求得安心。

触手源自人的血肉,是异变的副产物。它们形态猎奇,并没有特别的力量,可以直接用子弹解决问题。

然而,艾尔维斯和西塞罗此行将面对力量的源头。

“我们需要考虑子弹没用的时候。”

艾尔维斯语气有些沉重,联想起了自己在梦境与现实中的经历。

“这就麻烦了。”

两人走过血肉遍地的回廊,推开了一扇灰蒙蒙的玻璃门。

“这是……”

西塞罗打量着眼前积灰的桌椅,有些疑惑。

“大概是和暖房连通的休息室。”

艾尔维斯从桌椅旁走过,看到一些桌上散落的贴纸,地上还有用粉笔画的涂鸦。他可以想象,这个地方在冬天会多么地受欢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娱乐方式。上了年纪的人会喜欢坐在椅子上,晒暖烘烘的太阳。小孩可以拿粉笔在地上涂画,和玩伴疯跑做游戏。

西塞罗走在斜后方,保持距离警戒着。

吱嘎——吱嘎——

巨大的裂口出现在西塞罗头顶顶棚的位置,管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布满铁锈,连接处被迅速腐蚀然后断裂。

“!!!”

西塞罗心里骂了句脏话。他迅速向右方甩出3张牌,然后向左方跑去。

骑士,国王和皇后被抛出,异常地立在桌上和地上,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托举着,没有倒伏下去。扑克人像朝向着顶棚坠物的方向,举起手中的宝剑、花束和权杖,牵引着坠物的轨迹。仓促间,致命的下坠被延缓了。

轰——

西塞罗咳嗽着,看着坍塌的顶棚落在自己现在站位的对面。不仅如此,扭曲的金属架和建筑碎渣已经将他们来时的的道路完全封死。

灰尘弥漫。

空气中起了波动,两人的灵感同时发出警告。

模糊的视野中,周围的景象正在被扭曲,如同出现了一个无形的漩涡。干枯细长的肢体从漩涡中伸出,像不同物种的拼接,也像诞生于诅咒的畸形造物。它随意地挥动着,将攻击范围内的桌椅劈成两半。

艾尔维斯避开攻击,跑向身旁的空地。他举起身前的半自动步枪,朝着空中的某方向开了两枪。

砰——砰——

霰弹范围内的肢体节节碎裂,残缺的部分颤动着,缓缓地收回了漩涡。

同时,西塞罗也立刻移动。他脸色发白,一边变换位置,一边强撑着洒落扑克牌。他只手撑在墙上,咬着牙,向艾尔维斯小声询问,“打死了吗?”

艾尔维斯看向漩涡的方向,表情凝重。他对着漩涡的方向再开了一枪,并不抱什么希望。

子弹毫无意外地穿过漩涡,如同穿过空气,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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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

“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自动播放的女声从扬声器传出。

雷吉疑惑地盯着手机屏幕,有些疑惑。

“打不通?”

他刚才向菲多打了三次电话,却一次都没有打通。

今天,特里发消息告诉他,当他在游戏室附近巡视时,遇到两个年轻人。这两人来到了路沃克斯,看起来像是进行废墟探险和猎奇。随后,雷吉把这个消息转告菲多,按照他们的安排,菲多会将这两人引向温室。

是不是出了点意外?

雷吉这样猜测着,但并不担心。

他自己,菲多,还有特里,他们三人都携带了旧印。那两个年轻人没有旧印,无法让罗伊格尔退避。一切将和往常一样,他只需要等待一段时间,罗伊格尔会将那两个人抽干。然后,他可以使用被奖赏的法术催生异变的肉须,将留下的尸体种成盆栽。


休息室。

罗伊格尔颤动着,以漩涡的形态飘到高处。它无视了顶棚附近的管道和线缆,物理性质的障碍不起作用。

艾尔维斯皱起眉,他们处在不利的位置。漩涡在空中移动灵活,自己和西塞罗却不会飞。

幸运的是,霰弹命中造成的肢体碎裂还是对它造成了影响。空气的扭曲再度减缓,直到消散于无形。

它跑了?

两人都有些不确定,立刻发现周围环境的变化。

顶棚坍塌,他们被堵在休息室内。如今,这个被遗弃的休息室布满了人影。暗淡的日光透过布满尘埃的玻璃,灰白的影子们在室内走动着。它们身形模糊,三三两两聚集交谈,一些小孩子的影子在桌椅边跑来跑去。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模糊不清的谈话声和笑声凭空出现,在空荡荡的玻璃房里盘旋,破坏的休息室被拉回到热闹的过去。

“这是那些湖上的死人。”

艾尔维斯意识到它们的源头,画出符文。人影来来往往地走动着,都避开了他站立的位置。

“重构回忆?这么大规模地召唤幽灵和献祭情绪,就为了让它玩过家家?”

西塞罗不可置信。他环顾四周,手上继续捏着扑克牌戒备。

“肯定还有别的。”

艾尔维斯同意西塞罗的看法。他缓慢地走过随意摆放的桌椅,画出维瑞之印,想要从这些人影的动作和交谈中发现什么。

地上残留着一格一格的粉笔涂鸦,小小的身影在方格子里跳来跳去。它跳完格子,向远处挥手,两个身形模糊的成年人影回应着它。

艾尔维斯看着这明显是一家三口的幻象,无端地有些怅然。


上一次,父母和自己一起吃饭是多久以前?

十年前?十五年前?

他自己都记不清了。父母离婚,他们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虽然不缺衣食,每年感恩节和圣诞节的时候,他是打扰家庭团聚的局外者。两个新家欢声笑语不断,他却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小小的身影又和其他同伴追逐打闹起来,嬉笑的声音出现在四面八方。艾尔维斯留意听了听,几个小孩似乎住在同一个社区,约定下次还是一起来玩。

至于他小时候?

他摇了摇头,胸口有些隐隐发空。自从事故之后,几人有死有疯,这个话题成了当地的一个禁忌。他作为唯一没什么大碍的生还者,断绝了和家乡的一切联络。后来,他申请大学,毕业开始工作,频繁旅行,足迹遍布各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结交的朋友只认识当前的他,至于他以前到过哪里,经历过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

休息室内,有些人影变得暗淡,又有新的人影凭空出现。旧的客人假期结束离开,新的客人预定位置到来。他们来来去去,重现着一幕幕过去的场景。

那么,他又该前往哪里?他有哪里能够回去?

艾尔维斯划符文的速度减缓了,眼神开始变得空洞。

无形的情绪笼罩整个休息室,拖曳着他的灵魂。

无处可去的可怜人,你奔波劳碌,不断重复着日常,为了活着而活着,热闹和温馨与你无关。

艾尔维斯的嘴唇颤抖着,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

这个世界并没有你停留的地方。你很孤独,又何必继续挣扎着活下去。

你可以放弃。

沮丧悲伤的情裹挟着他,缓慢地侵蚀着他的精神,引诱他停止探索进而主动放弃生命。


咔嚓——

一个护身符碎裂了,金属残片掉在地上发出轻响。护身符暂时唤回了红发青年的神智。他咬牙,牙齿划破嘴唇,鲜血溢出,血腥味在整个口腔蔓延。

不。

哪怕过去的追忆都是事实,强加于他的情绪也不代表他的想法和意志。

疼痛刺激迟钝的思维,他将手撑在桌上,对抗着诱导和自心中生出的疲惫。他扫视整个休息室重现的一幕幕场景。

人影来来去去,场景有了新的变化。成年人攀谈,小孩玩闹,各种各样的声响持续着。广告纸散落在桌上,人影的手指宣传页的黑白键盘上虚按,演奏无声的乐曲。小孩双手捧着一根长笛,一边吹一边转圈圈。

回忆中有谈话和嬉笑,但是,艾尔维斯没有听到场景里出现任何乐曲的旋律,人影的动作如同表演哑剧。和人影一样,长笛的外观缺失了很多细节。但是,维瑞之印效果下,他看得更加清楚,它在他的视野中泛起蒙蒙微光。

无法被奏响的长笛?

维瑞之印来自《象牙之书》,提示着长笛和黑暗星海的联系。

艾尔维斯意识到,如果长笛真的和自己听说过的东西是同一件,那就一定不能让人影拿着它完成演奏。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眼前的景象并非骨笛在精神与梦境中的真实投影。它是过去痕迹的遗留,来自不知名的漩涡的重现,破碎残缺,可以被破坏。

艾尔维斯双手撑着桌子,向长笛的方向移动。他才刚勉强走了几步,整个休息室的人影都停了下来。它们转动面容模糊的脸,统统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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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

人影向艾尔维斯靠近,将他围拢,妨碍他的行动。一只手,两只手,手不断地伸过来。手来自不同的方向,它们尝试着要攀上他的肩膀,抓住他的手腕,拉扯他的衣服。

艾尔维斯站在原地不动,和人影对峙。

之前画的符文还维持着效果,人影无法真正触碰到他,如同存在一堵无形的空气墙。但是,符文的力量随时间衰减,人影躁动着,双方的间距逐渐缩小。

“艾尔维斯!?”

西塞罗突然感受到休息室的气氛变化。

“长笛是关键。”

艾尔维斯声音嘶哑,没有余力回头。

一片一片灰白色移动位置,它们层层叠叠,将长笛从他的视野中遮挡起来。

“我能什么?”

西塞罗听着没前没后的一句话,张了张嘴,问地有些谨慎。灰暗的情绪笼罩整个休息室,他发现的时候已经遭到侵蚀。过去的回忆不断地被恶意挑出,他现在精神不支,能用的手段有限。

“不要让这些人影靠过来……我不能让长笛完成演奏。”

艾尔维斯嘴唇上的伤口还在渗血,说话的声音很含糊。

“好。”

西塞罗强压下心中疑惑,立刻答应下来。精神侵蚀无处不在,如果两人继续呆下去,情况会越来越不利。红发青年背向站立,西塞罗看不到他的脸,却意识到对方情况同样糟糕。

他抽出一张鬼牌,手指按在牌的边缘,用力划过。纸牌划破手指,鲜血从细小的伤口缓缓渗出。他将伤口按在鬼牌上,划出一道红线。血迹覆盖过小丑的头,血色晕开,如同一顶鲜血的王冠。

艾尔维斯身形摇摇晃晃,扶着桌椅,又朝长笛靠近了几步。他自身前进,逼迫人影后退,但是,符文的力量接近消散,他即将被成群的人影淹没。

小丑带上王冠,召集纸牌。地上各处散落着不同花色和数字的扑克,牌面蒙上了一层水汽,不可逆转地逐渐模糊。空气中多出扰动和阻碍,各处的纸牌拉扯着人影,削弱着它们的动作。人影伸在半空中的手臂挣扎晃动着,纸牌迫使它们向四周散开。

终于,艾尔维斯和长笛之间再无阻挡。他再度凝聚精神,抬手画出符文。蓝幽幽的火焰在他的指尖跳动,顺着他的手势飞出,砸落到长笛上。火焰壮大,燃成一片,森蓝的焰芒笼罩了长笛和手持长笛的人影。

演奏中断了。

休息室内,所有的人影都在颤抖。整个回忆的源头崩塌,它们即将被融化。数秒钟后,人影渐渐暗淡下去,最终消散。

艾尔维斯支撑不住,瘫倒在地。红发散落下来,挡住发红的眼眶。他背靠桌脚端着枪坐着,抬头寻找之前消散的漩涡,嘴里默念咒语。

罗伊格尔再次出现在地面上,不再漂浮。空气扭曲的范围缩小了,回忆的破碎对它的影响很大。两根曲肢再次伸了出来,不对称的关节透着非自然的扭曲。它们完好无损,外形和上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艾尔维斯有了防备,维持咒语的同时直接扣动扳机。霰弹的攻击范围让他不需要瞄准,四射的弹片伴着火药将新生的肢体轰碎。

艾尔维斯和西塞罗各自看准时机开枪,几次将它的动作打断。他们都看出来,它吸取无数人的精神供养,自虚弱中获得力量,正在逐渐恢复。它需要创造一个躯壳触碰物质世界,酒店楼上的脚步声就是它不成功的尝试。

“这个东西吸食精神!”

西塞罗咬牙切齿。

幽灵跟随游客,受害者的精神不断地被消耗。一段时间后,精神损伤反映到身体,躯体出现了症状。只不过,现代的黑巫术使用者都学会积少成多,以众筹的形式达到目的。他们以湖滨作为仪式地点,获得了不定向的人群,夺取他们的精神用于献祭。慢性消耗不会立即致死,即使精神受损导致自杀,个体事件发生也存在时间先后,并不会在人群中造成恐慌。

艾尔维斯盯住漩涡,继续默诵,没有余力接话。

罗伊格尔徘徊着,几次被挫败没有新的动作。它移动着,途经的空气都苦涩起来。它天生以悲哀绝望的情绪编织绞索,让受害者主动奉献生命。

片刻僵持之后,空气中出现裂纹,如同舞动的狂乱线条。罗伊格尔暂时抛弃物质躯壳的尝试,以无形的方式酝酿攻击。

极大的危险预感同时降临在两人的心里。

西塞罗焦急地看向四周,休息室很空旷,根本没有回避的地方。他看到艾尔维斯,红头发的青年还坐在地上,都没来得及站起来。

“艾尔维斯!”

空气的扭曲还在加剧,艾尔维斯的咒语抢在前面完成了。

死亡凋零。

一瞬间,咒语锁定没有实体的漩涡,透明的空气像被黑火烧灼,漆黑的死意附着其上。即使肉眼不可见,两人依然感觉到幽邃邪恶的力量伴随咒语而来,炙烤着它,它的生命如同被点燃的木头一样,正在变得焦黑脆裂。

罗伊格尔颤抖着,即将破碎。它不再理会与休息室的两人,飘向休息室的一侧,即将穿过玻璃墙。

“什么——”

它准备跑了!?

西塞罗看向它离去的方向,抽出剩下的一张鬼牌。血迹侵染牌面,地上的扑克再度发挥作用,拉扯着罗伊格尔的行动。它们的牌面已经模糊,数字和花色都混成一团,更迅速地暗淡下去。

“不能让它离开。”

艾尔维斯扶着桌子,声音依旧嘶哑。

他们好不容易获得目前的局面,这个东西一旦恢复,下次死的就不知道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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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

雷吉估计着时间,佩戴旧印,慢悠悠地来到暖房附近。罗伊格尔的力量进一步恢复,这让他的心情很好。

这种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湖上的仪式稳定隐蔽,但效果缓慢。和人面对面的时候,罗伊格尔可以获得大量食粮,他只需要处理被抽干精神的尸体。

幽灵自广阔的湖面而来,它们跟随在无数人身后,是无数双眼睛。幽灵在各个州徘徊,它们的眼睛寻找骨笛的下落。雷吉同罗伊格尔接触,贡献协助的同时也得到了允诺。当它找到失落之物,将向黑暗的星空举行献祭,到时候他们可以一同获得伟大存在的馈赠。

雷吉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砰——砰——

他走到了暖房的建筑附近,紧接着听到枪响。他立刻站到一棵树后,没有再靠近。

零星的枪声持续了一阵。


这时候,西塞罗看着地上扑克牌的情况,语气焦急,“这撑不了多久。”

他抽出除了鬼牌的所有牌,把它们朝罗伊格尔的方向撒过去。他划开新的伤口,将血持续地滴落在鬼牌上,消耗自身的鲜血与精力为扑克的效力作增强。即使这样,每一秒过去,都有几张牌的牌面归于空白。

艾尔维斯靠在桌沿,左手捏着已经碎裂的护身符金属片。金属残片刺入掌心,鲜血渗出,疼痛振作他的精神。他右手前伸,五指颤抖,向空中攥取什么。

淡薄的绿色雾团浮现,笼罩漩涡,和罗伊格尔的轨迹一同移动。衰败之绿的咒语腐蚀着它,它在每一秒都比前一秒更靠近死亡。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西塞罗死死地盯着休息室里的那团绿雾,紧张得几乎心脏骤停。

只剩下最后几张扑克牌还有模糊的牌面,雾气突然坍缩成一团,随后缓缓散开,溶解在空气中。

“它死了?”

“嗯。”

艾尔维斯低着头,精神透支,说不出话。他收回右手,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两人都坐到地上,长出一口气。

过了一会,西塞罗回过神,“你看,之前我们在游戏室遇到第一个人。然后,我们刚到地面区域,菲多就正好在那儿等着。他们是一伙的吧。”

他的语气很肯定。

在一个前度假村的废墟,没有那么多时间巧合。

“同意。”

艾尔维斯点头,声音依然很轻,“我在想,是不是可能有第三人。毕竟,菲多只带了旧印,看起来没有神秘方面的手段。”

“第三人?”

不只是拿钱望风和游说的普通人,而是和他们有同样手段的敌人?

西塞罗脸色难看。

“我也不想这样。”

“……”

听到这里,西塞罗站起身,从地上捡回三张牌。这三张扑克还残存模糊的牌面,其他的纸牌已经化为白纸,它们是他现在仅剩的媒介了。经过休息,他多少恢复了一点,但也只有一点。他看着艾尔维斯的样子,不觉得这是能当场恢复的状态。

艾尔维斯强打精神,“只要没有那个东西,人活着也没用。”

罗伊格尔一死,整个链接断裂,湖面上召唤幽灵的仪式同时作废。之前被依凭的受害者,可能还会身体不适两三天,但一切都将慢慢恢复。

两人沉默着恢复体力,听到玻璃房门口传来声响。有人来了。他们看向连接休息室的通道,之前坍塌的顶棚正好把通道入口堵死。

“我们出去,绕到前面?”

西塞罗指着周围被彻底打坏的玻璃墙提议,准备直接绕后偷袭,像个赌徒。

“好。”

艾尔维斯点头同意。

他们的举动很冒险。只不过,他们的敌人在建筑画满旧印,却不知道具体的由来,水平不会太高。


两人踩着碎玻璃渣,从只剩金属框架的玻璃墙跨出去。他们轻手轻脚,小心地重新从前门进去。

西塞罗将两张牌放在地上,模糊的牌面经不起消耗,随即彻底空白。

“走吧,不会有声音。”

他们踩过脆裂的枯叶,纸牌的力量静默了沙沙声。很快,两人来到之前的岔路口,看到通道内有个人,这个人正在朝菲多的尸体走过去。

尸体倒伏在地上,看不到脸。

西塞罗看向尸体,旋转着手上的最后一张牌。

咔嚓——

菲多的脖子硬生生地扭转了180度,和雷吉对视。灰败的死人脸转到后背,冰冷僵死的肌肉撕裂,脊柱错位。

雷吉一下定在原地,被尸体突然的异动夺去注意力。

“谁!?”

他同时施术,粘腻的声音响起来。尸体不自然地扭动着,血肉如同成团的蛇,破开皮肤,从他的衣服空隙中钻出。

艾尔维斯和西塞罗一人站了一个视线死角,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彻底明白这一团一团变异的血肉是怎么来的。雷吉就是第三人。下个瞬间,两人同时开枪。

砰——砰——砰——砰——

接连数声枪响,雷吉和触手一同在霰弹的弹幕中变成了看不出形状的血肉碎块。

呛人的硝烟味里,两人把枪缓缓放下。


终于结束了。

他们发动汽车,废墟向他们缓缓远离,直至再也看不见。天色渐暗,汽车开上高速,西塞罗找了一个下路口,准备便利店停车,缓解疲劳。他打着转向灯,无意间瞥向副驾驶。艾尔维斯陷在座位里垂着头,手机非常不小心地落在腿上,屏幕还在泛光,似乎之前在发短信。

睡着了?

不,等下。

西塞罗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看错,艾尔维斯的手腕和手肘出现一片血点。猩红紫黑的小点混合,密密麻麻,极其瘆人。他十分确定,这些痕迹之前并不存在。

西塞罗摇了摇头,先停车再想办法。他在停车场左看右看,找了一个空位把车停下。

这时候,车的正前方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借着正在熄灭的车灯,西塞罗看清人的模样,表情彻底凝固。他从来没有和这个人正面接触过,但是他没少在酒吧同其他朋友议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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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

西塞罗走下车,手搭在车门上。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地少说话。

“什么事?”

迪文诺尔走到副驾驶的方向,“我来接人。”

西塞罗顿时梗住。

艾尔维斯和学者确实认识。但是,他就是好奇,特别想要知道,两人到底要认识到什么程度,才会让学者直接在半路上堵人?

艾尔维斯昏昏沉沉,听到一侧车门打开的声音,睁开眼睛。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加油站和快餐店的招牌亮起广告灯,在夜色中发出各种颜色的光。他摸索着推开车门,看到面前的人,愣了一下,“迪文?”

“我现在有空,就过来了。”

艾尔维斯站起来,持续地钝痛和眩晕让他整个人明显地晃了一下。血点不仅出现在他的手腕手肘,还有被衣服覆盖的膝盖脚踝,遍布全身关节,是短时间连续使用古书上的咒文的代价。

学者站的近,抬手扶住他的肩膀,帮他保持平衡。

“多谢。”

迪文诺尔看到艾尔维斯皮肤的异常,伸手环绕过他的后背,避免他站不稳直接摔在地上。西塞罗看着两人的互动,欲言又止。

学者望向车对面的西塞罗,“我的车在另一边。”

西塞罗沉默地点头。

这是他第一次和迪文诺尔当面遇上,他莫名觉得,学者一直知道自己在背后不断地议论编排他。大学城的新星很可能是一个能够看透人心却以此为乐的魔鬼,这种想法让西塞罗浑身极其不自在。

学者一路上揽着艾尔维斯,两人走向一辆黑色的越野车。

西塞罗回到自己的车里,升起车窗玻璃,偏头看向越野车的方向。艾尔维斯坐在副驾驶,双手垂在两侧,因伤无法用力。迪文诺尔的手伸过他的肩膀,正在帮他系安全带。西塞罗回过头,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眼前的挡风玻璃,眼神放空。他陷入深刻的思考中,到底是自己的视力有问题,还是自己的理解方式有问题?


夜色中,越野车从高速下路,来到大学城附近的郊区。住宅区逐渐安静下来,户外的鸟叫和虫鸣持续不断。

迪文诺尔扶着艾尔维斯下车,走到自己家门前,门无声地敞开。两人进门,门在他们身后重新合上。墙上的开关跳了一下,天花板上的灯照亮客厅。

“艾尔,我们到了。”

“嗯。”

猎人闭着眼睛进门,客厅的灯照下,他的脸色糟糕得像新鲜的死人。他顺着学者的牵引,歪歪倒倒地走了几步,整个人栽在沙发上。

“艾尔?”

红发青年没有回应,彻底陷入昏睡。

学者摇了摇头,一只手扶上他的后背,一只手穿过他的膝盖后方,双手把人横抱起来。祂走进卧室,将人放在床上。阴影游动着,又添了一张厚毛毯。做完这一切,整个房屋内的灯都灭了,静谧的黑暗笼罩一切。学者的人形融化,脱去物质世界的躯壳,前往梦境与精神的领域。

回忆重现。回忆同样是构建梦境的元素。混沌信使作为幻梦境的半个主人,不可能也没这个耐心关注所有人与非人的琐碎呓语与无趣的梦。

阴影徘徊在猎人的梦境中,祂掠过一个又一个场景的碎片。碎片大都是白天的活动与过去记忆的重新组合,做梦者醒来后会忘记绝大部分。终于,祂来到路沃克斯的休息室,重重叠叠的幻影间,祂看到骨笛。目的达成了,祂获得追索的节点。

只不过,除此之外,祂还有一点事情要做。

梦境中,学者重新以人的形态出现,走到猎人身边。祂一只手在艾尔维斯的后背轻拍,另一只手覆盖在青年撑在桌上的手背上。手指伸进指缝间,双手相叠。

“够了。没事了。”

阴影自祂的脚下蔓延扩散,无论是墙面,桌椅,还是灰白的幻象,一切都被漆黑迅速吞噬。

艾尔维斯失神的双眼重新转动,自我意识在梦境中毫无掌控力,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迪文?”

梦境崩塌,化为虚无,学者也一同重新融入黑暗。祂褪去人形前,与猎人的眼神对上,“晚安。”


第二天。

艾尔维斯睁开眼,手伸向枕头旁。这是他惯常放手机的位置,但这次他什么都没有摸到。他动作停顿,看向天花板,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视野中,周围摆设的差异提醒着他,这里不是他住了多天的酒店。

“醒了?”

门隙开一条缝,学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迪文,这里是?”

艾尔维斯刚醒,思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下午好,这里是我家。”

“你家?”艾尔维斯愣住,直接坐起来。他以前拜访学者的时候,见面地点在图书馆,大学城,咖啡厅也有过,但他还真没到过对方家里。

“我是怎么——”

“艾尔啊,这才不到一天,千万不要告诉我你这次又忘了?”

迪文诺尔推开门,身体斜靠在门口,语气调侃,把重音放在了“又”这个词上。

“别,我没。”

艾尔维斯连连摇头,全身关节的钝痛让他很快想起来。

“这不至于。”

昨天,高速出路口附近,他坐上迪文诺尔的车。之后,伤势和疲惫让他在车程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打瞌睡。下车后,他昏昏沉沉,意识知道自己进了门。现在,他无比庆幸自己没有东倒西歪直接撞墙上。

“哦,想起来了?”

艾尔维斯点头,“印象里,这是我第一次来你家。”

也是第一次留宿过夜。

他在心里补充。

“感觉如何?”

艾尔维斯的双手摊在身侧。他试着握紧双手,随后又将手指又松开。他动作的时候,依然感受到持续的钝痛。但经过休息,他现在的状态已经恢复了一些。

“情况比昨天好。”

迪文诺尔点头,“你昏睡了一整天,现在已经下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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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

“这么久?”

艾尔维斯看向窗户。

太阳已经倾斜,亮度不再刺眼。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墙上形成一条条金黄色的光斑。

他有些惊讶,但又不太意外。毕竟,那些咒文来源非常有问题,很可能在人类诞生之前就已存在。如果阅读者没有心理准备贸然接触,运气不好可能当场发疯。就连他自己,以前也向学者抱怨过,每看几页就会头痛。现在,他一上手连续使用攻击和破坏性的咒文,伤成这样代价也可以接受。


嗡——

艾尔维斯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手机在床头柜上,屏幕亮起,有电话打过来。

他拿起手机接通电话,西塞罗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

“嗨,感谢上天,你总算接电话了。”

艾尔维斯看向门口的学者,对方点点头。他把通话继续下去,“西塞罗?”

“情况怎么样?”

西塞罗希望尽快结清森林公园的委托。这次任务,他本来设想得轻松愉快。结果,两人差点死在度假村的废墟里面。因此,他打算先确认艾尔维斯人没事,然后拉着他一起和鲍比谈判,在原先应付金额的基础上,狠狠地敲一大笔。

“比昨天好。”

“方便来一趟酒店吗?你的行李都在这边,我帮你续了日期。”

“多谢,我等会儿过来。”

“你现在在哪儿?我可以开车过来。”

“我打车就行。”

艾尔维斯谢绝了西塞罗的提议。

“到了给我发短信。”

两人又聊了几句,通话结束。直到最后,西塞罗也没问出艾尔维斯现在到底在哪儿。


艾尔维斯重新把手机放回床头柜。他走下地,感到浑身不适,衣服都粘在身上。他看向学者,“可不可以借你地方洗漱下?”

“当然可以。”

白蒙蒙的雾气笼罩,温热的水从红发青年的头顶淋下。

结果,他不仅借了淋浴间,行李都在酒店,他还不得不向迪文诺尔借衣服。

淋浴后,他穿起崭新的衬衫。水雾和热气升腾,他暂时没有把衬衫的扣子扣严实。经过一整天休息,血点在皮肤上已经不再鲜艳,但大片的淤青伴随着乌紫的斑点看起来仍然可怕。他现在没精力施术让人忽略自己身上的异常,等会出门的时候只能仔细扣好扣子,靠长袖遮挡痕迹。

学者看到艾尔维斯出来,朝他走过去。

“伸手。”

“怎么?”

艾尔维斯光着脚踩在地毯上,把手递出去。随着他的走动,全身疼痛一直持续。他的声音平稳,但表情有些僵。

迪文诺尔扣住猎人的手腕,漆黑的影子随着他的触碰在青年的皮肤上蔓延。它们游动扩散,像无序的墨点和混乱的线条。这些活动的纹身滑过手腕手肘,艾尔维斯感觉到,手部关节的不适消失了。

“迪文,这是?”

艾尔维斯继续站在原地,任由阴影游动。很快,他不再感觉到身上痛了。

“一点小把戏,我骗了你的感知。”迪文诺尔收回手,解释着,“你的身体没有恢复,依然需要休息。”

“真的帮大忙了。”

艾尔维斯做着出门的准备。他将衬衫的扣子扣到领口,还同时把袖口都扣得严严实实。顺风车开到住宅区的路旁,半小时后,他从车上下来,发出短信走进酒店。


西塞罗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看着他推开玻璃门,冲他招手。

“你终于来了。”

他看到红发青年,心里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至少人没出大问题。

艾尔维斯点头,“我刚到。”

他乘电梯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将衣服和物品收拾打包。一会儿,他拖着行李箱下楼,交还房卡给前台。艾尔维斯办完手续,听到西塞罗叫住他。

“我想和你讨论委托,这次的事情我们值更多的报酬。”

西塞罗耸肩摊手,话语中所指的度假村凶险显而易见。

“在这儿?”

艾尔维斯点头同意,朝周围看了一圈,示意场合不合适。

“当然不是。”西塞罗摇头,“但是,我至少要看到你人没事,才能找你商量。”

也不知道是不是背后议论人而心虚,如果艾尔维斯一直失去音讯,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找迪文诺尔交涉要人。学者的工作电话倒是一直公开在大学的官方网站上,他查看过页面,只觉得手里的手机格外烫手。

艾尔维斯点头,“好,之后电话和邮件联系。”

几分钟后,他拖着行李箱出门,向停车场的顺风车走去。夏季的阳光下,崭新的衬衫白的有些发亮。

西塞罗看着他前往停车场的背影,突然有些发楞。

艾尔维斯的行李和衣服都在酒店,他哪儿来的衬衫!?


半个多小时后,艾尔维斯从车上下来,拖着行李箱,敲开了学者家的门。

门后传出轻微的锁扣跳动声,门自动开了。

迪文诺尔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艾尔维斯和他手上的行李箱,“一切顺利?”

“顺利。”艾尔维斯点头,握着拉杆将行李箱滑进门。“还和西塞罗聊了一下之前委托的事情。”

“哦,罗伊格尔。”

“这是什么?”

艾尔维斯听到一个全新的词,顿住手上的动作。

“你先把行李箱放到卧室。”

“……那你呢?”

艾尔维斯这次意识清醒,他看得很清楚,整个房子的结构里并没有第二间卧室。

“你可以在这里休息,而我不需要。”

学者回答得理直气壮。

“……多谢。”

艾尔维斯进卧室把行李箱放好,然后返回客厅,坐到学者身侧的空沙发垫上。

“迪文,罗伊格尔是什么?”

“一个没有实体的物种,依赖精神也擅长精神操纵。和它们接触的人会被侵蚀,直至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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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3

学者继续说下去,“如果不是面对面,罗伊格尔只能夺取睡眠中人的精神。但是,在这次委托,你们应该还遇到了一些聪明人。他们做了不少贡献,增强它的能力。”

“聪明人……”

湖面上的仪式把罗伊格尔的能力和范围都扩大了。

猎人脸色难看,连连摇头。他亲手送葬了“聪明人”,依然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话。

“但是,它为什么寻找骨笛?”

“可能性很多。骨笛可以用来作为举行仪式的物品,进行召唤和献祭。也不排除引发骨笛的力量,让它回归原本的形态。”

红发青年的表情越来越茫然,“稍等下,迪文。罗伊格尔如果要献祭,会献祭给谁?”

“我也不确定具体指向。”

“但是?”

艾尔维斯听出来,学者的话还没说完。

“旧日支配者。”

猎人转过头,盯着身旁学者的脸,直接沉默。

旧日支配者。

他好像在古书上见过这个词。

几个月下来,他跳过《象牙之书》过半的章节,忍耐头痛勉强掌握了几个邪门的咒语。他放弃的那些章节里,完整地记录着与伟大存在进行接触的仪式。他只看了这些章节的开头,对仪式里提及的名字一无所知。即使如此,他还是注意到,这些伟大存在被尊称为旧日支配者。

“是你收藏里提到的意思吗?”

迪文诺尔点头,“是,你没想错。”

艾尔维斯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却莫名觉得有些古怪。他还是没理解,骨笛只有一只,献祭的指向却可以有很多位。混沌信使需要寻找骨笛,旧日支配者乐于接收骨笛的献祭。这怎么听起来就像旧日支配者在和混沌信使抢笛子?

迪文诺尔身体倾斜,语气温和。

“艾尔,你想太多了。”

猎人的视线和学者对上,看向对方魔性的蓝眼睛。曾经有好几回,他与这双眼睛对上视线,感受极其微妙,以至于怀疑学者能够以视线听取自己的心声。但是现在,抢骨笛的想法凭空冒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过于离谱,和学者保持对视了好一阵都还浑然不觉。

“艾尔,旧日支配者要么沉睡,要么距离很遥远。如果你对仪式感兴趣,我可以介绍,但要等你完全恢复。”

“我觉得有必要。”

艾尔维斯点头,心有疑惑也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他只看过章节的开头,已经意识到学习掌握这类仪式的过程是一种不人道的折磨。他自己不会主动使用,但如果迪文乐意指点,他以后能在出事前把仪式认出来。

“那好。现在的情况是,你们遇到的罗伊格尔想找骨笛,其他人或者存在也在找。就算是我,都不确定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

迪文诺尔伸手,在艾尔维斯的背上拍了拍,手搂住对方的肩膀,将话带过。祂通过眼神对视看到了极其离谱的想法,而这个想法是部分的事实。

在漫长到不可计数的过去,混沌信使的千张面孔以各异的姿态在漆黑的星海间伏行蠕动。祂散播混乱与疯狂,以此取乐,波及无数物种,甚至人类的受害者在整个星空的时空广度上都只能算少数派。至于祂有没有扰乱过旧日支配者的仪式,让祂们的信徒和眷族卷入恶趣味的乐子?没有谁知道确切的答案。黑暗的星空广阔冰冷,吞没了哀嚎和呼喊,只留下隐晦的流言,像是幸存者们畏惧祂的名讳。现在,旧日支配者们在远离星光的黑暗中舒展姿态,祂们意识到,原来混沌信使也有做正事的时候。祂们就算拿祂没办法,给祂添点堵也是好的。

“哈!?”

艾尔维斯手肘支在膝盖上。如果他没理解错,这不止一个两个人,甚至不只是一个两个生物,很多存在正在进行同样的活动。

这算什么事?

世界原来如此热闹?

“就在几个月前,我们从废镇回来之后没多久,其他人和存在也陆续通过各种办法得到消息。只不过,骨笛褪去原本的形态,他们和我一样都没什么进展。”

“各种办法?”

“预言,占卜,召唤,降灵,什么办法都有,其中有些你也很熟悉。”

“那现在呢?”

猎人手撑着头,只觉得事情越来越离谱。他更没想到,自己成为了这个事件的参与者。

“现在,我也只能说你的运气确实很好。”

“运气很好?”艾尔维斯深吸一口气,终于忍不住,语气无奈,“我几年里从来没遇到的事情在这几个月不断地发生。”

他接受神秘领域的委托还是有好几年了,多少积累了一些经验。他已经注意到,最近这类事故的频率过于不正常,但一直想不明白原因。

学者听了猎人地抱怨,点了点头,“他们的活动变得频繁,你会更加容易与他们相遇。”

“……”

猎人愣住,花了几秒钟来理解自己听到的话。

恢复记忆后,他想要为摇摇欲坠的日常生活找点实感,爽快地接受西塞罗的合作请求。结果,实感没找到,邪门的咒语他倒是用了一个又一个。

一切异常都是丢失的骨笛引发的?

真是好极了。

“所以,我才会遇到罗伊格尔?”他有些发懵。

“你想的没错。”

“骨笛到底是什么?”

“骨笛是属于混沌之庭地乐器,奏响乐音带来安眠。”

“混沌之庭……?”

艾尔维斯问的有些犹豫,这个新的名词让他莫名的瞬间心悸。

“这很难解释。混沌之庭应当被尊敬和并且畏惧。”

迪文诺尔笑容收敛,少见地认真想了想。祂其实可以解释。只不过,混沌信使是混沌之庭的使者,践行混沌的意志和灵魂,祂的理解和其他存在有着极大的不同。毕竟,就连旧日支配者也不愿意靠近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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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4

之后几天,西塞罗和艾尔维斯通过邮件保持联系。他们商量好时间去找鲍比,顺利地谈下额外的大笔付款。森林公园宣称结束维护,拟定日期重新开放。委托开始到结束,来回几个星期。两人拿到尾款,终于都松了口气。

白沙橄榄酒吧。

西塞罗推门走进来,向吧台方向招手,随意地坐到一张空桌前。

“还是老样子。”

调酒师看到这位挑染紫色头发的年轻人,笑着点了点头。他取下一个倒扣的玻璃杯,向杯子里倒入冰块。然后,他拿起不同的酒瓶,把瓶口向玻璃杯边沿倾斜,酒水沿着玻璃杯壁滑下,缓缓淹没冰块。调酒完成,他把玻璃杯放在吧台上的盘子里。

半工半读的服务生端着盘子,“西塞罗,好久不见,你都几周没来啦。”

西塞罗接过酒杯,把纸钞摆在盘子里当小费。

“我之前和人合作,委托结束才回来。”

“几个星期?很复杂啊,情况还好吗?”

另一个客人主动接话。

“确实麻烦,总算结束了。”

西塞罗是这里的常客。城市附近的同行常来白沙橄榄交流信息,这些人他基本都认识。

只要他在,他就是酒吧里的注意力中心。他凭借年轻出众的外形获得第一印象的好感,再用曾经在赌场打工练出来的观察力挑起话题。他乐意让人们都不知不觉地围着他转,享受被关注的感觉。

他看了看手机屏幕,估算着时间,另外两个人大概还有半小时到。

半小时里,他端着酒杯,和在场的其他客人寒暄一阵。这次委托回来,所见所闻已经让他意识到不应该继续如此张扬。但是,他觉得如果再不重回熟悉的氛围,自己早晚精神出问题。

十多分钟后,克洛伊推门走了进来。这一次,她身上挎着两个包。一个包收着针织套件,另一个包敞开着,一只棕色的狸花猫探出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环境。

“来来,克洛伊。”

西塞罗看到克洛伊,向她主动挥手。

她朝西塞罗的方向走过去,随意地拖过一张椅子坐下。

“你终于回来了?”

“是啊,终于。”

“不庆祝一下吗?这不像你。”

克洛伊有些好奇,她认识西塞罗已经好几年。她还记得刚进大学时,自己偶然在白沙橄榄结识对方。她的印象里,西塞罗完全是个派对生物。

“算了吧。”

西塞罗摇摇头,又看了看时间。

“居然比庆祝还重要?在你才刚刚结束了一个委托的现在?”

克洛伊感觉到,西塞罗这次回来,好像有些变了。

西塞罗感受到克洛伊的好奇,低头看向桌上的手机,确认时间。

离约定时刻还剩五分钟。

酒吧的门被推开了,艾尔维斯顶着夜风走进来。

西塞罗和克洛伊同时向门口的红发青年挥手。

“这边,这边,人终于齐了。”

艾尔维斯坐下点了酒水,服务生很快托着盘子把酒杯端过来,收起小费。


西塞罗拦住服务生,低声示意等会不要随意过来打扰。三人到齐,他看向克洛伊,视线在她和她的猫之间来回移动。

“克洛伊,我听你提过,幻梦境的猫警告你,有一件极其邪恶的物品落入了人间?而它很可能是乐器?”

这句警告和预言一样没有前因后果,含混不清,听到的人就算想要注意也没有办法。但是,自身的经历让他心中警醒,也更加恶寒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

克洛伊摸了摸猫的脑袋,像在安抚猫,也像在安慰自己。

“是。”

“那幻梦境的反应呢?”

西塞罗追问。

艾尔维斯在一旁听着,并不搭话。

他听说过幻梦境这个词,但仅限听说过。

现在,迪文诺尔说的情况得到印证,其他各种存在都陆续得知了骨笛的消息。

克洛伊的表情从轻松转为沉重,“猫告诉我,幻梦境将保持沉默。”

“保持沉默?”

西塞罗听克洛伊以前提起过,幻梦境的猫受到神明庇护。尽管现在的神明不再具体回应来自现实世界的祈祷,但祂们居然保持沉默!?

克洛伊轻轻抚弄着猫的耳朵,“猫在警告它们熟悉的梦境冒险家,但它们的力量有限。”

“那……祂们呢?”

西塞罗压低声音,中间的单词含糊得只剩口型。

“也一样。”

克洛伊近乎叹息,她自己知道消息时也是震惊的,曾经与人类共同在山川湖泊生活的神明将对此回避。

“有原因吗?”

“……因为邪恶。邪恶强迫幻梦境。”

听到克洛伊的回答,西塞罗也沉默了。他举起酒杯,抿了一口酒,看向旁边的艾尔维斯。

“我们委托遇到的长笛,你有什么想法?”

“什么!?”

你说你们遇到了什么!?

克洛伊愣住,惊讶地看着西塞罗和艾尔维斯。

西塞罗看着艾尔维斯没有立刻接话,又加了一句,“我说,你可一定要有想法。要不是你意识到长笛是关键,我们都回不来了。”

艾尔维斯轻声回答,“我听说过,是无法吹奏的骨笛。”

西塞罗点头,描述符合他在回忆中见到的场面。

克洛伊被消息吸引住,“它有什么特别?”

特别到令整个幻梦境的神明恐惧,假装当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这几天艾尔维斯询问过迪文诺尔,是否介意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混沌信使微笑摇头,表示完全不介意,多几个人少几个人知道没有任何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它来自混沌之庭。”

西塞罗和克洛伊从没听过这个词,但灵感的示警已经让他们心生忌讳。

克洛伊包里的猫不安地动起来,突然发出凄厉的鸣叫。它绒毛炸开,蓬成一团,浅黄色眼睛瞪圆,极其惊惧。

其他桌的客人纷纷看过来,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探头张望,担心有人在公共场合虐待动物。

“没事,没事。我们在这里,没事的。”

克洛伊把猫抱进自己怀里,低声安慰着,手上一遍一遍地顺毛。

过了一会儿,猫安静下来,客人的视线纷纷收回。

她抬头看向艾尔维斯,“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话,但是这个说法……是真的。猫可以往来幻梦境,它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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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5

西塞罗晃动手里的酒杯。酒已见底,还未融化的冰块彼此碰撞,喀拉作响。

骨笛的事情在他的心里憋了很久。度假村的回忆重构中,这是个明显的突破口,他想忽视是完全不可能的。几天前,他被学者堵在停车场,亲眼看着迪文诺尔带走了艾尔维斯。现在,他总算找到机会约定好时间,三人到酒吧互通消息。

他看向艾尔维斯,“你几周前就知道了?”

猎人点头确认。

西塞罗有些纠结,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他有苦说不出,最开始接这个委托的是他自己。他和鲍比谈了谈,有些想当然地把情况预估得很轻松。结果情况惨烈,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克洛伊作出对应单词的口型,“混沌之庭到底是……?”

“我也不太清楚。”

艾尔维斯摇头。

迪文诺尔一向乐于向他介绍古老的咒语和在星空中徘徊的种族,含混不清的情况非常少见。

“那么……告诉你这件事的人有什么看法?”

西塞罗把酒杯放回桌上,开口试探。他已经基本猜到,学者应该就是这个邪门消息的信息源。

“混沌之庭应该被尊敬和畏惧。”艾尔维斯复述迪文诺尔的原话,又补充上自己的感受,“但是,我的感觉很不好。”

他记得很清楚,混沌信使动手教训梦境神明的场面仿佛还近在眼前。在这个问题上,祂罕见的慎重态度已经足够说明严重性。

西塞罗没吭声。

三人聊到现在,信息互相弥补。他和克洛伊认识很久,了解过一些基本的幻梦境知识。同时,他又是委托的亲历者,两边的信息对应起来,他注意到很有意思的事情。克洛伊得到幻梦境的消息,骨笛的源头极其邪恶。猎人转达学者的观点,混沌之庭应该被尊敬和畏惧。

双方说的其实是同一件事。只不过,幻梦境的诸神视混沌之庭极端邪恶。迪文诺尔尊敬混沌之庭,认为常人应该表达畏惧。

西塞罗第一次见如此极端的对立。同时,他还对另一件事十分在意。

幻梦境被未指名的邪恶强迫保持中立,这邪恶凌驾于幻梦境诸神之上。

是谁在威胁神明?

西塞罗回想起迪文诺尔在夜幕下那双瘆人的蓝眼睛,打了个寒颤。

猎人看向女巫,“克洛伊,你刚才说到幻梦境,可以介绍一下吗?”

“啊?啊,当然,好的。”

年轻的女巫愣了愣。以前合作的时候,她知道猎人不擅长梦境领域。但是,她真不知道对方居然完全没搜集过这方面的信息。

普通人与神秘无关,尚且对梦境充满兴趣,整理发展出不同流派的学说。

艾尔维斯踏上神秘的道路,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要去了解吗?

西塞罗也有些好奇。

梦境领域与情感和自我有关,出色的梦境冒险家大多是内心丰沛的人。他看向艾尔维斯,两人经过合作,但了解并不深。西塞罗比较肯定的是,艾尔维斯在这方面如此生疏,多半不擅长处理自身感性的一面。那么,猎人对于学者的事情满嘴胡扯,就很有意思了。

“幻梦境是精神和想象力的世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以清醒梦的方式前往。”

克洛伊身为家族女巫,按照自己接受到的教育进行解释。

“那……猫是怎么回事?”

艾尔维斯跳过了清醒梦,这部分不是他现在可以考虑的。他看着女巫怀里的猫,觉得它不是普通的动物,更类似使魔,有相当的理解力。

“猫啊,猫在幻梦境里是受庇护的。传说中,它们是猫女神的使者。乌撒,则是属于它们的城市。”

克洛伊搂着猫,轻轻捏着猫爪的肉垫。

她从家族的记录中得知了乌撒的记载,作为年轻的梦境冒险家,几次前往过乌撒,确实见到很多猫。猫爬在树杈上,漫步在街道上,在屋檐间攀爬跳跃。乌撒的居民很敬畏它们,默认猫才是城市的主人。但是,有关于猫女神的事情,就只剩下被记载的传说了。

“幻梦境有城市?”

“当然。”克洛伊点头,“幻梦境类似我们现在在的物质的世界,但又不完全一样。幻梦境有城市,城市里也有人生活。我去过乌撒,听说过奥卡诺兹,肯德,还有狄拉斯·琳。”

幻梦境的时间好像凝固在了几百年前。城镇的居民依然以提灯照明,石板路的两旁是树木和砖头木板搭建的建筑。电杆和蜘蛛网一样的电线从不曾存在过,人类近现代的科技发明被挡在了这片由情感和意志构成的世界之外。

她继续说下去,“只不过,有些城市很出名,也很危险。”

“危险?”

西塞罗听到“危险”这个词,同时联想到幻梦境存在的对立,开口提问。

“是的,危险。记载提到过,狄拉斯·琳是幻梦境的海港城市,城市规模庞大,繁华壮丽。但是,乌撒的猫对这个地方十分厌恶。它们告诉我,如果贸然前往那里,会被邪恶的繁华迷惑,然后有去无回。”

西塞罗的嘴角抽了抽,“这可真是……高危啊。”

“猎人先生想要去幻梦境看看吗?”

克洛伊看向艾尔维斯。

“我倒是想。”

红发青年双手一摊,他的情况在座的这两人都知道。短时间里,凭他自己掌握清明梦是不用指望了。

克洛伊从身旁的包里取出两件挂饰,递给艾尔维斯和西塞罗。

绒线缠绕圆环,数根线从环延伸到中央,彼此交错,形成一张网。几根羽毛装饰在圆环边沿,轻飘飘地,看起来可以拂去烦恼。

“捕梦网?”

艾尔维斯认出来这个安神的小装饰。哪怕他对梦境领域并不了解,也知道这个十分常见的饰物。

“我用了经过仪式的特别的线做的,把它挂在床头,可以在梦中前往幻梦境。它能起作用的次数有限,指向是乌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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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6

艾尔维斯打车离开酒吧,回到学者家,推开门。

客厅里,暖黄的灯光从灯罩洒落。

迪文诺尔坐在沙发上,脸对着电脑屏幕,不知道到是在写论文,还是在准备项目材料。他听到开门的声音,转过头看向进门的艾尔维斯。猎人刚进门,学者察觉到青年身上携带着通往幻梦境的物品,用途显而易见。

“对幻梦境感兴趣?”

艾尔维斯点头,并不疑惑迪文诺尔的感知。

“以前没有接触过,原因……你知道的。现在刚有个机会。”

“幻梦境很有意思,有兴趣可以看看。”

“迪文,在幻梦境需要注意什么?”

艾尔维斯听到迪文诺尔的话,在沙发上坐下,主动询问。克洛伊的描述非常简略,而他在这方面一无所知。

“需要注意?”

学者笑起来,像是想起有趣的事。

幻梦境美好和煦,却与盘踞世界的暗影共存。新手以入梦的方式前往,哪怕死亡也不会在现实世界失去生命。精神方面的危险则始终存在,如果在幻梦境面对了侵蚀和污染,现实的自我将同样承受疯狂。不过,正常情况下,一个完全的新手根本接触不到真正的危险。

“我暂时想不到你需要注意的地方,玩的开心。”


入夜。

捕梦网悬挂在床头,承载着灵的绒线编织道路。垂落的羽毛漂动起来,引导人的意识前往幻梦境。

艾尔维斯从睡眠的模糊重回清醒,地面的触感自他脚下传来。他睁开眼睛,乌撒的景色映入双眼。

夜幕笼罩,天空清澈,星辰暗淡。月亮巨大明亮,泛着银光,占据近半天空,看起来离地面非常近,仿佛用力跳跃就可以摸到。

他将视线从天空收回,观察周围的环境。

小镇街道的石头被踩踏得锃亮,源自漫长时光中的人来人往。街道两边的房屋只有一两层,造型精巧。篱笆包围门前的绿地,十分整洁。这里没有沿街架设的电杆和蜘蛛网一样的电线,更没有整夜不灭的电灯和霓虹灯招牌,现代设施的缺乏让城镇如同在几百年里被时光遗忘。

夜晚属于安宁与静谧。

艾尔维斯放轻脚步声,走在乌撒的街道上。

月色流淌,银色的光华照亮猎人眼前的道路,他借此初步确认乌撒的模样。

一路上,他看到很多毛茸茸的生灵。

猫灵巧地在房屋上和树上跳跃,它们好奇地打量着街上的红发青年。

“喵——”

一只狸花猫从房顶跳到窗沿,又从窗沿跳到石板街道上,轻盈地落在艾尔维斯面前。夜色中,它仰起头,浅黄的双眼分外明亮。

艾尔维斯看着它的眼睛,觉得有些熟悉,很快明白过来。他走到猫的面前蹲下,“小猫,你和克洛伊认识,对不对?”

“喵——”

猫点点头,又叫了一声。

“你要带我找克洛伊吗?”

“喵——”

猫再次点头,原地转圈,弯弯的尾巴在他的手上蹭了蹭。

“谢谢,请带路吧。”

艾尔维斯站起身走在猫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走过两三个街口,克洛伊和西塞罗出现在前方。

“嗨,你终于到了。”

西塞罗主动打招呼。

克洛伊蹲下来,向狸花猫伸出手臂。猫蹿进女巫的怀里,满意地喵了几声。克洛伊站起身,看向走来的艾尔维斯。

“幻梦境感觉还好吗?”

“……非常奇妙。”

艾尔维斯如实说出感受。

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梦构成的世界。

空气澄澈,草木气息纯净。幻梦境不曾受到现代活动的干扰,自然的微小精灵更加活跃。他手上护符投影入幻梦境,彰显着比在现实世界里更加清晰的效力。护符仿佛与幻梦境产生联系,互相呼应。

“我真信你是从来没来过了。”

西塞罗看着艾尔维斯的表情,摇头失笑。

艾尔维斯摊手。

猫从克洛伊的手臂间窜出,跳上她的肩膀,毛茸茸的身躯在她的脸颊旁蹭来蹭去。

乌撒依山而建。女巫抬手指向山丘的上方,石塔的剪影在夜色中有些模糊。

“那边是神庙。”

西塞罗停下玩笑,“我们过去?现在是半夜,没问题吗?”

“乌撒是猫的城市,夜晚是猫的时间,神庙会有人留守。”

“有人在就好。”

艾尔维斯点头同意。

幻梦境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全新的,随便走走看看都有收获,他并没有特定要去做什么的想法。

三人顺着街道,在夜色中朝向山丘上方的石塔走去。

树木枝叶上凝聚露珠,时不时自他们的头顶上方滴落。猫跟随着三人,从房檐跳上树杈,又从树杈跳到篱笆上。它们有些胆大的,和三人越走越近,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他们过于现代的奇装异服。

一段时间后,三人顺着山丘间的阶梯来到神庙的门前。距离近了,他们清楚地看到,月光下的石塔爬满了常青藤,古老肃穆。

石塔的门没有完全合上,灯火的光芒从里面照射出来。克洛伊说的没错,神庙确实有人留守。

“您好,打扰了。”

克洛伊走在前面。她站在门外,轻轻敲了三下石塔的门。

一位祭司模样的中年妇女听到敲门声,她走到门口,看到面前的克洛伊。

“克洛伊,年轻的女巫,好久不见,你又来了。”

“维洛祭司,您好,他们是我的同伴。”

克洛伊抬手向祭祀介绍艾尔维斯和西塞罗。

祭司看向站在女巫身后的两人,“都是年轻人啊,进来吧。你们从城镇走过来,猫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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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7

三人跟着维洛走进神庙。

火把固定在两侧的石头墙壁,提供照明。他们看到,石塔内部的空间并不大。石板地面正中刻画符号,构成魔法圆。圆圈内,蜡烛和熏香在桌上燃烧,盛装贡品的几个银盘里是牛奶和鲜鱼。不少猫趴在神庙的窗格上,懒洋洋地摇晃尾巴。

祭司将他们带至一旁,拿来几个软垫,邀请大家席地而坐。

“来,和我讲讲你们自己吧。”

艾尔维斯和西塞罗简洁地做了自我介绍。

维洛听完缓缓点头,“年轻人,乌撒坐落在斯凯河的河畔。你们当中有新来者,我推荐你们去城镇中心,去看看成片的红瓦房子。它们有着可爱的尖顶和烟囱,是尼尔平原的特色建筑。”

她慢悠悠地描述乌撒的景色。

神庙内的猫从窗格上跳下,好奇地靠近坐在地上的访客。它们将尾巴伸到客人面前,失望地发现他们不搭理。它们索性爬到他们身上,将人当成猫爬架。

“不管是在郊区的树林还是篱笆农舍漫步,乌撒都很适合放松。除此之外,你们来的时候应该已经注意到了,乌撒属于猫。”

克洛伊早已习惯搂着猫说话,但艾尔维斯和西塞罗听得不太专心,下意识点头。温暖的绒毛在两人的手臂和脸上蹭来蹭去,让人不太容易集中精力。

“我们居住在这里,耕作生息。我们欢迎外来者的来访,外来者应当知晓,任何人在乌撒都禁止伤害或者杀死猫。”

祭司觉得面前的几个年轻人并不存在变态的习惯。乌撒是个淳朴的城镇,她按照惯例把唯一的禁忌说出来。乌撒的猫平时懒洋洋的,看起来和现实中的猫咪没有区别。但是,如果有人在乌撒虐待杀害猫,这里的猫会吃人。

“当然。”

大家立刻认同了,这是最起码的事情。

时间慢悠悠地过去了。

这是三人第一次拜访乌撒,祭司接受了他们。


艾尔维斯再次睁开眼睛,时间已经到第二天早上。他从卧室来到客厅,迪文诺尔正端着一杯咖啡。

“幻梦境感觉还不错吧?”

“乌撒,很奇妙的地方。”

学者的眼神瞬间有些微妙,他举起咖啡杯挡住半边脸,“你喜欢乌撒?”

“让人很放松。”

艾尔维斯照实说了自己的感受。乌撒融于自然,遍地毛茸茸的生灵,这次拜访可以让他从将近半年的过于刺激的生活中松口气。

“原来如此,”学者点头,“确实是个安稳的,简单的,不会变化的城镇。”

“迪文?”

艾尔维斯听出来,学者形容得没错,却有话没说完。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学者的语气有些古怪。

迪文诺尔没有敷衍,直接说下去。

“艾尔,幻梦境是意识和感情构成的世界。与现实的物质相比,意识和感情更加易变。乌撒自身简单稳定,但是,它并不能代表充满变化的幻梦境。”

艾尔维斯点头,心中却有些疑惑。

迪文确实在谈论幻梦境,但为什么听起来好像他介意自己对乌撒有好感?就跟不太乐意一样?到底,迪文和幻梦境的城市有什么关系?


西塞罗皱着眉头,正在洗牌。他原来的扑克彻底毁坏,不得不新买一副。他刚为这副新牌举行降灵仪式,牌到手上还没有用熟。他将洗好的牌分为四堆,每堆牌里抽出一张,按菱形逆时针的顺序摆在桌面上。

牌一张张翻开。

黑桃10

未来不定,将会突发意外。

梅花8

需要求助。

西塞罗吐了一口气,牌的提示和他的感觉一样。自上一个委托回来,他一直心神不宁。诸神拒绝提供具体的帮助,但猫咪依旧可以将警告带到现实。以此,他前往幻梦境寻求答案,哪怕只是获取信息也可以化解他的疑虑。

梅花K

需要谨慎判断。

是,他比以前谨慎多了。他先拉来克洛伊和艾尔维斯互通消息,才做出决定。

最后一张牌翻开。

方片6

事情依然有希望。

西塞罗靠向椅背,终于放松下来。


  接下来数天,三人利用捕梦网几次前往乌撒。他们去城镇中心闲逛,见到可爱的尖顶房子,漫步在斯凯河旁,远眺肥沃的平原。渐渐地,他们和乌撒的居民熟悉起来。

石塔内火把摇曳,晃动的光影下,维洛看向坐在面前的访客点了点头。

“所以,你们来乌撒,是有事情想要了解吗?”

几次交流中,祭司看出来,三人是同伴,但来到幻梦境的目的不同。女巫在锻炼她自己的能力。红发青年对幻梦境一无所知,更加专注与猫互动。挑染头发的青年一直有些拘谨,似乎有事情要问。

“是的。”

西塞罗慎重点头。

“你想问什么呢?”

“事情有关一只无法被奏响的骨笛。”

“骨笛?”

维洛重复道。

西塞罗看出来,维洛并没有立刻意识到自己指的是什么。

他顿了顿,补充道,“据说,幻梦境认为它是一件极其邪恶的乐器。”

“!!!”

维洛的表情僵住了,她定定地看着西塞罗,放缓语气进行劝告,“我不得不说,这不是你们该关注的事情。”

“我知道。”

西塞罗坐直了,神色严肃。

“但问题是,我们在事件中已经遇到来自混沌之庭的骨笛,不得不尝试求助。”

瞬间,所有的火把和蜡烛火焰都剧烈的跳动起来,静谧的石塔内刮起狂风。大大小小的猫哀叫起来,像听到了极其恐怖的事物。

“西塞罗,唉,你这个年轻人!你,唉!”

维洛站起来,手忙脚乱的安抚猫咪。眼前场面混乱,三人都坐不住,纷纷起身帮忙。

过了好一会儿,石塔内才重新平静下来。

祭司看着一脸歉意的西塞罗,连连摇头。

人都不坏,但是,他问出来的问题实在令人头大。

维洛解释着,“我不是不想帮,而是不能。不知道你从哪里打听到细节,这实在太过危险,它们会在幻梦境招来不详。西塞罗,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其实,我本来不知道,是一次委托后听同伴提起的。”

“同伴?”

维洛无法接受这种说法,“我有一个同伴”听起来完全就像托词。她看向西塞罗,却看到西塞罗正直直地盯着艾尔维斯。

一时间场面诡异。

艾尔维斯接过话,“我也是听人说的,觉得事情对的上,然后大家互通消息。”

他这几次来乌撒只是休闲放松,听到西塞罗挑起话题也没有阻止,想趁此机会对幻梦境有更多了解。他记得很清楚,幻梦境的神明尊称迪文为“信使阁下”。最近,迪文好像有点介意自己对乌撒的好感。他不知道这些事情之间的联系,但是他确信,如果直接去问学者,对方是不会说的。

西塞罗和克洛伊听得都沉默了。

维洛看着艾尔维斯,只觉得情况怪异,又是“听人说的”。从“我有一个同伴”到“听人说的”,现在的年轻人都习惯推脱吗?她很确定,面前的红发青年在幻梦境是个完全的新手。那么,他的消息来源不在幻梦境,而是在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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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8

维洛第一次认真打量艾尔维斯。

之前几次拜访,这个红头发的青年更多地与猫互动,只在谈话间偶尔参与一下,并没有表现出目的性。

“维洛祭司,我想知道,在接触到这些之后有什么能做的,我们已经被卷进来了。”

西塞罗抢在维洛开口前重新提起问题,尝试拉回话题。

他和克洛伊体会过,艾尔维斯在有关学者的事情上一向胡说,没一句真话。他完全不确定如果维洛进行类似的询问,艾尔维斯会如何回答。

大概,猎人会更用心地临场编一下?

这根本就不是个好回应。

“已经卷进来?你们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维洛看了艾尔维斯一眼,红发青年正用手指触碰猫的耳朵,对现在的话题没有太上心。她只当对方不了解问题的严重性,进而继续介绍幻梦境的情况。

“你们眼前的乌撒,产生于人们的感情和意识。但是,幻梦境的存在不仅仅来自于大地上的人们,异类意识也参与其中。幻梦境的空间距离不等同现实世界,也就是说,无需复杂的召唤仪式,异类的意识可以直接来到幻梦境,与我们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乌撒是人类的城镇,神明庇佑着人类,拒绝星空的触碰,所以有关的用词都特意模糊。而你们提到的这些细节,只有星空的狂徒会描述地如此直接。”

“这……”

来自星空的狂徒。

西塞罗屏住呼吸。他对幻梦境有一定了解,但不多。自委托结束后,通过和克洛伊交流,他知道过骨笛性质的严峻,已经尽可能地小心谨慎,才来幻梦境寻求帮助。但是,他根本不知道话语间细微的措辞居然可以让维洛祭司意识到不对。

他最近接触过星空的异类,有的能沟通有的不能。湖滨的钓鱼老哥是前者,言语调侃,用一副墨镜就想遮挡鱼脸,没有对他们有太大敌意。度假村的怪物是后者,没有形体,操纵情绪致人死亡。而学者这样的,日常忙于会议和项目,会卡着时间来堵人,如果不是猎人暗示,他完全看不出来,只有灵感的警告莫名瘆人。他曾率众编排学者,但就算不待见他,觉得他周围异常不断,他还是更多的把学者看作一个危险麻烦的人类。大学城常年的熏陶下,他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能够融入现代社会就是人类的标志。

但是,祭司的指责极其严厉,他意识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

情况要遭。

猎人听得若有所思。

他第一次知道,幻梦境存在星空与大地的对立。他以前亲眼见过类似的场面,但缺失相对应的信息,一直无法把见闻联系起来。乌撒在大地神明的庇佑之下,旧印之类的东西大概也源于祂们,难怪迪文诺尔会介意。

维洛说完,观察面前的西塞罗和艾尔维斯,注意到两人表情的差异。头发挑染的年轻人神经紧绷脸色严峻,这是面对未知异物的比较正常的反应。红头发的年轻人就很奇怪了,他像在思索,不太紧张,仿佛早已知道那令人畏惧的星空。

维洛的注意力重点转向艾尔维斯,“说说看,告诉你这些消息的是什么样人?”


迪文诺尔合上笔记本的屏幕,将电脑放在沙发前的矮桌上。他转头看向卧室,卧室的门关着,里面的人早已休息。他手撑在沙发扶手上,歪着头聆听来自梦境世界的对话,一边摇头一边笑。

“各位,这可不是初学者该问的问题啊?”

前几天,他没这么做。新手摸索和学习的过程实在非常单调,乌撒是个安稳的城镇,一切都让他提不起兴趣。但是现在,他在一片属于梦的呓语中捕捉到了非常有意思的词,然后跟着听了下去。

他等待猎人做出选择。

如果艾尔维斯直接把混沌信使的详细情况出说来,他不介意立刻前往幻梦境,登门拜访乌撒的神庙。只不过情况如果变成这样,在未来可预见的时间里,艾尔维斯彻底不用在乌撒呆了。混沌信使深夜突然现身大地神明的城镇,这绝对是幻梦境中数一数二的恐怖事件。

如果艾尔维斯坚持拒绝,他将观察情况,一旦祭司的怀疑从言语转为行动,他会把青年直接叫醒。现实可以聆听梦境,梦境也可以窥探现实。猎人现在就住他家,如果有任何人的眼睛伸到自己家里,他将视这种行为为直接挑衅。


艾尔维斯轻轻将挂在身上的猫放到地上。几只猫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歪着脑袋,对他突然的疏远表示不解。他考虑了一下,表情从放松变得严肃。

“请容许我拒绝,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介意。”

西塞罗无声地叹气,和克洛伊对视。克洛伊神情紧张,她从没接触过星空,这些词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实在无法事先提醒大家避免现在的场面。

神庙是神的居所,祭司是侍奉神的人。

西塞罗想苦笑,只觉得眼前的场面怎么这么熟悉。他意识到,猎人在酒吧的时候确实多少把他们当朋友,至少还记得现编。对方面对祭司,连编造都省了。

维洛少有听到如此直接的拒绝,一时失语。

“可以来神庙坐坐吗?。”

一个声音在石庙外传来。

祭司和三位访客同时看向门口,有些惊疑。现在是深夜,难道乌撒最近开始流行夜游?

一个高挑的身影走进门,这个人留有黑色的长发,头发束起显得干练。他头戴藤蔓编制的冠冕,手上提着一柄长矛。他向维洛祭司点了点头,侧过身看向正在和祭司僵持的红发青年,“新人冒险家,又见面了,原来你叫艾尔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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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9

“……好久不见。”

艾尔维斯看向洛玻恩,听出对方的重音落在“新人”这个词上,调侃和好奇二者兼有。但无论如何,这位幻梦境的神明现在来得正好。

西塞罗和克洛伊向红发青年投以怀疑的视线。

你怎么会认识幻梦境的人?

神明看到两人脸上不置可信的表情,解释道,“你们可以称呼我赫恩,我在现实见过他一次。艾尔维斯,还有你的两位同伴,和我出去走走吧。”

祭司看向神明,接话道,“他刚才提到的人很危险。”

洛玻恩叹气,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他注视着红发青年,“我上次见到你时,你的身边有一位同伴。如果是他告诉你这一切,你就不用解释了。”

西塞罗和克洛伊的表情凝固。

赫恩知道那个学者!?

艾尔维斯沉默地点头。

“我明白了。够了,到此为止。”

洛玻恩得出结论,果然是混沌信使。他彻底制止祭司继续追问下去。

最近,他在乌撒停留休憩,偶然间看到,现实中有一面之缘的青年来到幻梦境。他暗中观察,惊讶地发现艾尔维斯自称的幻梦境新手居然不是编的。上一次,红发青年和混沌信使结伴而行,给他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令他不愿再回想。这次,他听着话题逐渐朝着糟糕的方向滑落,不得不现身打断。他极其怀疑,混沌信使现在就在什么地方,等着合适的时机给乌撒来个大玩笑。


几人离开神庙,和洛玻恩漫步在山林间。

克洛伊和西塞罗都松了口气。刚才,他们感受到气氛的僵硬。赫恩愿意转移话题带人离开,他们非常乐意接受。

“我说,你们谈到的事情,真不该在这里说出来。”

洛玻恩走在山道上,为身后的几人隔开垂落的枝条藤蔓。

“抱歉,非常抱歉。”

西塞罗连连道歉。

“感谢先生你及时帮忙。”

克洛伊接着道谢。

“不用客气。”

洛玻恩摇头。

艾尔维斯的消息让他确认,这段时间,信使阁下和这个年轻人联系没有中断。他实在无法确定,他们和祭司继续说下去会发生什么。

“那我们现在还能做什么?”

扑克占卜的负面结果让西塞罗无法轻易放弃。

几人走到一片空地。

洛玻恩的木矛点在地上,勾勒出一个符号。

“这样吧,我来教你们画旧印。”

“旧印?”

克洛伊提问。她没有接触过星空,也没有了解过驱逐抵御异类的符号。

“旧印,这个符号对星空的存在起作用,可以令他们无法靠近。”

洛玻恩主动提起旧印,他没法在骨笛的事情上提供援助,但旧印是幻梦境住民常用的符号,比较简单基础,他完全可以教授给这几个年轻人。同时,他在赌,如果混沌信使真的关注这里,信使对旧印保有恶感,这让他大概率不会再有兴趣继续听下去。

洛玻恩示范绘制旧印的笔画和线条转接,他特意放慢动作,木矛在地上画了一个又一个。他画旧印的同时,强调精神的注入。

林间有些脱落的纤细枝干,几人捡了枝条尝试练习。洛玻恩演示完毕,在一旁观看指点。过了一阵,他将长矛提起,指向空地旁边的林荫。树木和藤蔓开始以可见的速度生长,枝条抽芽,树干粗壮,植物长进空地,凑出了四张椅子。

“坐吧。”

“……多谢。”

西塞罗和克洛伊再迟钝,也意识到面前的赫恩不是一般人,甚至赫恩很可能不是真名。

几人陆续坐下。

洛玻恩开口了,“你们的事情在乌撒是问不出结果的,在其他地上神明的城镇也是同样。”

“居然这样?”

西塞罗情绪低沉。

“这段时间会很动荡,尤其你们已经接触到这些事情。如果,你们不想如此被动,我有一个非常危险的建议。从乌撒出发,沿着斯凯河旅行,在入海口到达狄拉斯-琳,你们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狄拉斯-琳!?”

克洛伊惊呼。

这个海港城市的恶名甚至留在了家族记录上。

“我说了,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建议,如果你们无法接受,我很理解。”

“但是,为什么……?乌撒不行,其他地方也不行,狄拉斯-琳就有机会!?”

西塞罗记得克洛伊对海港的再三警告,无法理解事情的发展。

洛玻恩的语气有些沉重,“因为乌撒在大地神明的庇护之下,而海港属于星空。各位,这是一个风险非常大的决定。”

“死在幻梦境……会怎样?”

西塞罗咬牙。

“不会怎样,你在梦里死去不会影响现实,最多从此以后无法通过入梦进入幻梦境。”

“呼——”

“但是,”洛玻恩强调,“海港的危险不仅仅是死亡,星空的航道在那里出发。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够多考虑一下。”

“赫恩,能请你讲讲狄拉斯-琳是什么样吗?”

艾尔维斯主动向幻梦境的神明询问。

按照他的理解,尽管场面诡异,似乎确实有存在和混沌信使争抢骨笛。现在的情况是,骨笛以回忆昭示,很可能在梦境有线索。而他哪怕什么都不做,一样已经进入与骨笛有关的争斗。与其这样,他倾向先一步了解相关信息。

“当然,非常乐意。”

洛玻恩笑了笑,确认艾尔维斯对幻梦境的城市基本没什么了解。混沌信使似乎真的从来没提过,是因为这个年轻人一直是新手而无从说起?是什么让信使阁下都确信,艾尔维斯短期无法在幻梦境有进展呢?如果有机会知道,他还真有点好奇。

“狄拉斯-琳是幻梦境数一数二的大城市,坐落在河流的入海口,是一个海港城市,居住者主要是人类。城内有数座高耸的黑塔,作为灯塔照亮航道。海港是航路的交汇处,也有船舶飞往星空进行贸易。所以,很多来自不同地方的商队都会前往海港做生意,城市繁荣热闹,什么人都能遇到,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但是?”

克洛伊直觉事情不对。如果海港真的如同赫恩形容,存在大城市的通病,但同时拥有信息流通的优势,她在记录上就不会看到一连串的恶名。

“我说的是幻梦境广为流传的对狄拉斯-琳的印象,但实际情况有相当大的差别,这一点请你们在现实好好考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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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

第二天清晨,迪文诺尔坐在客厅。

“早,艾尔,在乌撒玩的开心?”

“……早安。”

艾尔维斯摇了摇头,回想起梦境中的极限转折,总觉得迪文诺尔是故意这样问的。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端着咖啡杯坐到学者身旁。

“迪文,你曾说乌撒一成不变,无法代表幻梦境,那狄拉斯-琳呢?”

“狄拉斯-琳,连接大地和星空,不同的意识在这之间往返。整个城市处在两方交汇中,变得繁荣充满机会。艾尔,你想去?”

学者提起狄拉斯-琳,轻快许多。

艾尔维斯听出来,迪文在形容海港的时候,用词和语气与之前概括乌撒时完全不同。

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样问题更大了。

他放慢语速。

“如果可以,我考虑去看看。迪文,你告诉过我,很多人甚至非人都在追索骨笛。而我自己,随便接受一个委托,就和他们对上,跟最近的这次一样。”

最近突发意外,他直接住到迪文诺尔家。

“所以我在想,如果我能够主动掌握更多的情况,有机会准备更充分,就不再像上次一样被动。”

从狂欢节离开后,他一直在神秘侧的领域留心骨笛的消息,却没有收获。直到他前往度假村的废墟,偶然遇到骨笛的回忆碎片,情况才有了变化。

最初踏上神秘侧的道路时,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暴风雨带来了奇形怪状的死相和生不如死的惨状,如果他什么都不做,残留的噩梦还将吞噬他自己。现在,他主动做出了选择。他接触到骨笛事件,选择继续参与,开始这场不知道终点的旅行。他希望,他和学者的旅途可以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迪文诺尔点头,说起最新的情况。

“好吧,艾尔,回忆中的骨笛来自一次义卖。义卖以慈善的名义筹款,它作为手工工艺品混入其中。度假村买下部分工艺品,把它们放置在温室。”

猎人点头,学者的解释与自己在废墟看到的景象相互印证。

“度假村经营不善倒闭,大部分物品流失,骨笛被带离。后来,骨笛经过几次转手,包括纪念品店和跳蚤市场这些地方。”

学者讲到这里,自己都气笑了。

骨笛自混沌之庭丢失,流落在黑暗的星空中。经过不同存在的共同努力,它在没有激发力量时候,看起来已经和普通物品没有差别。而经手它的普通人似乎灵感不太高,一路上甚至都没出过意外。

“骨笛重新进入运输,路上交通故障。同一批物品本该抵达同一个目的地,但它们陆续出现在不同的地方,物流查询不再有效。”

猎人听得失语,难怪他之前打听不到任何有关骨笛的消息。数次中转全部以现代社会中的正常方式完成。物品经过跳蚤市场这样的地方,信息缺失非常严重。就算他能够找人同时通过网络和线下进行调查,时间已经过去太久,短期内很难获得结果。

只不过,人与人交流产生连接,梦境也是如此。千面之神掠过人们的梦境,梦与回忆将世界的流动呈现在祂的注视下。

“骨笛的消息已经传开,变化随时可能发生。现在,我正在关注这几个地点新诞生的梦境。至于幻梦境,海港是最大的城市,如果有谁准备做什么,想要打听什么,这里是首选。”

艾尔维斯深吸一口气。

十分巨大的信息量。

他想念乌撒的群猫,还有凝固在时光中的篱笆与小径。但是,休假结束了,他决定前往海港碰运气。或许几年后的一天,他能够积累足够的力量,凭借自身重新去乌撒看看。

“在狄拉斯-琳,有什么是我需要注意的?”

“艾尔,你……”

迪文诺尔罕见地沉默了。

“依然是,不需要注意什么吗?”

猎人特意提起几天前学者的话。

克洛伊和洛玻恩已经分享了有关狄拉斯-琳的评价。女巫用词更直接负面,幻梦境的神明相对委婉一些,但也强调传言与事实的不相符。

他已经体会到,不同立场上的双方对同一件事的描述会有不同的措辞,但抛开形容词携带的情绪,所指的事物依然是一致的。因此,他想听一下学者的意见。

迪文诺尔考虑了一会儿,再次开口,“记得把戒指戴上。”

艾尔维斯瞬间眼皮直跳。

他之前处理委托,只有情况极其严峻的时候才会戴上戒指当底牌。

“狄拉斯-琳有这么危险!?”

“有危险,但不至于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学者想了想,以猎人的情况而言,他需要解释的注意事项实在太多。

他选择放弃。

“没那么……严重?”

艾尔维斯无奈地意识到,在危险程度的讨论上,他和其他人都好商量,但和迪文诺尔确实不可能说得通。

“戴上戒指,就和刚到大城市旅游一样。”

“……”

到大城市旅游。

猎人无言地看着学者。两人相识过半年,他向学者请教过咒语和古籍上的概念。这一次,他听着学者的评价却不怎么敢信。

“那……从乌撒应该怎么前往海港?”

听到这个问题,学者失笑,“洛玻恩不是已经准备帮忙了?”

“!?”

猎人当场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迪文,你之前一直在看?”

“不,没有一直看。只不过,”学者连连摇头,“你们问的问题实在太有意思,我稍微注意了一下。”


傍晚。

白沙橄榄。

艾尔维斯,西塞罗,克洛伊,三人占了一张角落的桌子。

暗淡的灯光下,西塞罗的表情显得有些阴沉。

他主动开启话题,“考虑好了,我决定去海港。”

“嗯?”

艾尔维斯有些不解。

他的印象里,西塞罗前往乌撒找寻问题的答案,是为了规避危险,而不是靠近。那么,他为什么现在还要主动前往被星空注视的城市?

西塞罗主动解释,声音苦涩,“几天前,我用扑克进行占卜。不知道什么原因,牌阵显示最近我会遇到动荡和意外。然后,今天早上,我重新进行占卜,抽到了一样的牌。”

艾尔维斯和克洛伊听到这里,都理解地点了点头。

占卜提示的灾难要么化解,要么回避。但是,如果回避不掉,就只能尽可能地以可控的方式令其发生了。

“我对海港感兴趣,决定前往。”

艾尔维斯直接给出意向。

西塞罗和克洛伊都不太意外。

昨晚乌撒,艾尔维斯主动向赫恩询问海港的情况。尽管海港对新手不友好,猎人能够做出决定,必然和那个学者商量过。

克洛伊点头,“嗯,我也决定去。”

她和家族进行联系,获得家人的支持。女巫拥有传承,传承来自祖辈的经验和见闻。她决定,她要利用这次突然的旅程,将已有的记录再次扩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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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

幻梦境,斯凯河畔。

月色下,洛玻恩看着克洛伊,西塞罗,和艾尔维斯,“你们都决定好了?”

三人给出明确的肯定答复。

“好吧,我送你们过去。”

幻梦境的神明没有再多问什么。

三人中,一人是完全的新手,一人比新手好上一些,只有女巫真正符合梦境冒险家的条件。他知道,把这样几个年轻人送往狄拉斯-琳,做法极其过分,根本不是大地神明该有的行为。

但是,艾尔维斯的问题实在太大。

狂欢节上,洛玻恩看到那个金发青年,说出“信使阁下”作为问候。千面之神更加直接,显现出无数触手在地面缠绕蠕动,阴影蔓延徘徊林间。洛玻恩记得很清楚,当时,艾尔维斯听到一切也见到了一切,却非常自然地回应混沌信使,站到祂的身边。哪怕触手就在他的脚边徘徊,他也没有任何异议。

上一次的教训十分深刻。洛玻恩始终怀疑,如果让艾尔维斯继续留在乌撒,千面之神的注视将时不时落在他们身上。

洛玻恩提起手中的长矛,向河畔旁的树木点了点。

树木迅速生长拔高,主干粗壮挺拔。随后,它们断裂地整整齐齐,依次向河畔的空地倒下。藤蔓延伸,在树干间缠绕,一排原木被固定成一只木筏。藤蔓拖着木筏,将木筏缓慢地放入水中。

“上来吧,我们出发。”

三人走上木筏。

木筏看起来简陋,人在上面走动,却不左右颠簸。它被无形的力量托举着,在水中保持平稳。

木筏离岸,沿着斯凯河向下游行驶。

几人随意地坐在木筏上,看着两岸景物飞速后退。这只木筏的速度远比水流快,在洛玻恩的操纵下,它并不依靠水流或者风力来航行。

“赫恩先生,请问我们多久会到狄拉斯-琳?”

女巫提出疑问,打破旅途中的沉闷。

洛玻恩回答道,“午夜过后,凌晨左右。”

“好快。”

女巫感叹着。她查看过家族的记录,如果从乌撒出发,沿着斯凯河骑行,前往海港需要一周。她小心的打量着赫恩,尽力记下他的特征,准备回到现实后尝试调查。她意识到,他们结识的这位好心人,来历一定十分传奇。

洛玻恩的木矛在原木树皮上点了点。一节细小的枝桠伸了出来,长成了一个特别的形状,脱落在他的手掌中。

“如果你们想和我联系,或者需要我的帮助,可以用这个符号。”

他的手指沿着枝桠的生长方向,将符号书写一遍。

这个时代传说暗淡,信仰无光。

而在幻梦境,已被人们忘却的奥秘还继续存在。

三人中,只有艾尔维斯是符文使用者。红发青年看着眼前的符号,意识到这是洛玻恩对狂欢节上谈话的回应。

“试试看?”

洛玻恩示意道。

艾尔维斯集中精神,尝试模仿这个符号。他试了几次,绘制成功,感觉到符号与面前的神明隐隐有了联系。

“你可以参考它为你的两位同伴制作护符。”

“……十分感谢。”

艾尔维斯有些拘谨地道谢。他没忘记狂欢节上的事情,自己和迪文诺尔一起行动,行为并不十分光彩。当时,学者跨越死亡活了过来,回应了他期待和愿望。震惊和狂喜之下,无论是学者邀他一起登门报复杀人,还是诓骗神明,他都十分乐意。但是现在,他多少有些不自在。一路上,他只询问过海港的情况。其余的时候,更多的是克洛伊和西塞罗与这位幻梦境的神明进行交流。

“赫恩先生,海港的商队是什么样?”

克洛伊提起新的话题。

她注意到,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赫恩更偏向主动和艾尔维斯交流?

这位先生提到,他在现实中和艾尔维斯见过一面。但她隐隐觉得,猎人怎么有点尴尬?

“商队有很多,来自不同地方,从事各种贸易。有些人骑马,有些人和我们一样乘船。他们到达海港后,会前往城市的几个交易区。”

西塞罗加入聊天,“交易区有什么特征吗?”

“狄拉斯-琳以贸易闻名,我偶然听商队提到过,不同交易区的路线在城内道路上有标明。”

洛玻恩的目光向河面前方看去。他想了想,说出告诫,“但是,小心出售红宝石的商人,你们一定要和他们保持距离。”


夜幕中,河上水汽弥漫,星星点点的火光印照在水面上。

木筏速度减缓,从河道中央停靠到岸边。

洛玻恩率先站起身,“我们到了。”

港口城市。

狄拉斯-琳。

火把燃烧,在夜色中形成数个光点,映照出高耸的黑塔。数座冰冷坚硬的高塔指向天空,遮挡月光。

女巫拾起一把河畔的泥土,放入手工制作的小布包。无形的牵引下,细线反复穿过布料边沿,将布包严严实实地缝上。她将布包握在手掌心,默念咒语与斯凯河的入海口区域建立联系。

洛玻恩在城门前停下,等着克洛伊完成动作。

他以木矛指向前方,“我们已经到了,这里是狄拉斯-琳的入城口。”

“赫恩先生,感谢你帮忙。”

几人纷纷道谢。

洛玻恩点头。这几个年轻人已经离开大地神明的城镇,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他缓步走向河畔的林间,和三位年轻人告别。

“我就送到这里,祝各位好运。”

夜色朦胧,他融入枝桠和草叶之间,消失不见。


三人来到城门口停下,黑塔高大的剪影落入他们的眼中。幻梦境的城市与建筑承载着情感和思念,他们感觉到,这里的气氛与闲适的乌撒完全不同,透着复杂与诡谲。

他们刚走到道路正中,就不得不让到一边。

夜晚的乌撒并没有什么人在街上活动,住民大都已经休息。但是,短短一小会儿,不同商队的车马出现在道路上,穿过狄拉斯-琳的城门。

艾尔维斯手指动了动,画出几个符文,暂时性地降低三人的存在感。

他看向城门的侧门。时间已经过了午夜,本该静谧的凌晨时分,依然有零星的旅行者步行穿过侧门,进入城市。

“我们跟着进城?”

他提议道。

克洛伊点头同意。

“我查到的记录里,关于狄拉斯-琳的详细情况描述非常有限,之后就靠大家了。”

“走吧,总不会我们一到就出事。”

西塞罗手中已经捏着几张牌。

如果狄拉斯-琳的险恶彰显于表面,这里根本就无法传出吸引人前往的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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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2

三人从侧门通过,进入狄拉斯-琳。

道路分叉。

女巫谨慎开口,“我建议选大路。”

她看向两旁,建筑一栋紧挨着一栋。两栋建筑之间只留下狭窄的空间,构成蜿蜒曲折的小巷。小巷中,可疑的身形徘徊着。

他们走在大路上。

道路每隔一段距离设立有木桩,木桩上有时候是燃烧的火把,有时候是不同样式的提灯。光焰摇曳不定,勉强为旅行者提供照明。

他们走到十字路口。

西塞罗回想起赫恩的描述,和现在的环境相印证。

“看起来,路旁提灯的造型指引交易区的方向。顺着同样提灯的道路走下去,我们一定能到一个交易区。”

克洛伊打量周围,表情紧绷。一路上,她将绒线缠绕在指尖,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好在并没有出什么问题。

“不断有商队过来,我们最好选择一个特定提灯代表的贸易区。”

夜幕下,道路上的旅人和车马都来去匆匆。经过短暂的商量,他们决定沿着有草叶和果实装饰的提灯前进。

狄拉斯-琳是海港城市,海鱼必然是本地特产,但植物草药类只有依靠内陆。从地理位置考虑,这样的贸易区应该离城门口相对较近。一路上,他们还见到了鱼形和菱形装饰的提灯。鱼形的符号容易理解,代表海产。菱形太过抽象,他们暂时猜不出这代表什么。


多条道路交汇,前方明亮了起来。

灯火照耀下,一块巨大的木牌伫立在不远处。

木之蜜。

招牌上,贸易区名字周围装饰着花束和果实的图案。招牌绘画很用心,花朵颜色明亮,搭配有鲜红橙红金黄,花瓣硕大。果实圆润,形态饱满。无论是用色还是造型,画面都传递着收获的喜悦。

商队陆续进场。一支商队内,各个成员分工明确。一部分人动作利落地把车马上的货物卸下,同时,另一部分人在属于自己的地盘上准备把摊支起来。还有人搬来一垛一垛干草,照顾路上负载货物的牲畜。

眼前的景象过于生活化。

三人看得都有些发愣。

似乎,狄拉斯-琳的贸易也没有多脱离常规?

他们顺着街灯走过来,一路上都神经紧绷。

市场忙碌的景象将阴暗小巷和可疑的身影带来的紧张感都冲淡了。

三人走进市场。

艾尔维斯提醒道,“符文还在起作用,先不要和商人交流。”

陆续有商队支起摊位,堆满新鲜的蔬果,将瓦罐摆放在地上。

他们走走停停,在每个摊位前都站了一小会儿。待他们走完整个市场区时,基本上所有商队的摊位都开张了。

他们回到木之蜜的贸易区入口,小声交流着。

艾尔维斯询问女巫,“我没发现摊位上的货物存在问题。克洛伊,你能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吗?”

克洛伊摇了摇头,“一切都很正常。”

西塞罗晃了晃手上的扑克牌,“同感,牌没有任何警告提示,蔬菜水果都很普通。”

三人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

克洛伊喃喃道,“现实里,这样的集市在这个国家都快成旅游景点了。”

女巫的传承鼓励手工制作器具,从而加深对世界的感知。

她从小长大,身边年长的女巫没少抱怨一切靠买的现代都市病。

西塞罗和克洛伊认识得久些,他打趣道,“所以梦里什么都有?照这样下去,以后的人们会认为蔬菜水果是从超市里长出来的。”

艾尔维斯提议,“那我们现在和商队的人聊聊?”

他们重新走进木之蜜,尝试和商队的摊主搭话。

没想到,商队的人常年做生意,比他们更加热情主动。

“来,来,葡萄甜。”

摊主坐在摊位前,从一串葡萄上拧下几粒,执意请他们尝尝。

没有谁接手。

虽然感知上没问题,但会不会存在他们无法察觉到的隐患?

摊主看出他们的犹豫,劝得更加主动了。市场内,推销揽客很寻常。他不介意大声些,这样可以把其他潜在顾客也吸引过来。

“试试嘛,甜葡萄,不买也可以尝尝。”

“我尝尝。”

隔着几个摊位的距离,一个人安置好空马车,听到动静走过来。他整个人裹在长袍里,头戴兜帽,脸上缠着布条,只露出眼睛和口鼻处的缝隙。他从旁边伸出手,接过摊主的葡萄,丢进嘴里。

“甜!甜!今年这样很难得啊。”

他很快给出评价,声音嘶哑,像天生的,吐词含混不清。

他又看向摊位上其他的蔬果,连连点头,“不错,我全买了。”

摊主大喜过望,立刻挽起袖子站起来。客人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他配合着这位客人,将货品搬到对方的马车上。

客人看到三个年轻人正站在空荡荡的摊位前,还没来得及离开。

他走过去,主动道歉,“实在不好意思,我赶时间。我经营着一个商队,需要维持日常消耗。”

“没关系。”

艾尔维斯摇头。

他们本来就没打算买东西。

客人觉得只有口头道歉不太合适,他递出一张卡片,“我叫法比。这样吧,你们带着这张卡片,来城门口附近的马车租借行。你们把我的名字告诉给租借行,商队的人会接待你们。狄拉斯-琳很大,马车出行更方便。”

他说完后匆匆离开,前往市场里其他摊位。似乎一个摊位的物资数量不够,他还需要采买其他的。

艾尔维斯接过卡片,沉默地看着这个人离去的身影。

对方时间紧张,走的很快。他像走小碎步一样,一点一点向前挪动。他的整个身体都笼罩在极其宽松的长袍下,看不出四肢比例,步态动作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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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3

天空从漆黑转为深蓝,市场上的人多了起来。狄拉斯-琳因贸易繁荣,市场上的客人有其他商队的成员,也有经营小商铺的老板,还有在街头进行贩卖的货郎。人们陆续选定好货物,完成今天的采购,准备吃点东西放松。

艾尔维斯把卡片收好,将自己对罩袍客人的观察小声告诉了西塞罗和克洛伊。

城门口的马车驿站可以租借交通工具,但他们还是更谨慎些为好。他们决定,趁现在再多了解一些狄拉斯-琳的街区情况。

三人混在移动的人群当中,默不作声,艾尔维斯重新使用了降低周围注意力的符文。

天色变亮,沿街建筑造型和招牌更加清晰可见。他们时不时看到,木板支架伫立在路边,上写着热门饮料酒水和食物。

西塞罗打量着周围的人群,低声向艾尔维斯和克洛伊说,“有点奇怪。”

“你也觉得?”

女巫询问着,却更加像确认。

哪怕只是没有根据的感觉,也十分有必要说出来。

“斗篷,长袍,帽子,面罩。路上的人当中,穿戴这些的人太多了。”

“过半的人都掩饰自己的外貌。”

艾尔维斯也说出同样的想法。

狄拉斯-琳的街道上,大半的人都这样着装,想不注意是不可能的。

这是什么奇特的风俗?


他们跟随着人群,选择一家店走进去。

店铺内光线昏暗,木头地板有些老旧,人走在上面吱嘎吱嘎响。

店内摆放着桌椅,中间空出两条过道。

三人沿着其中一条过道走进去。

客人零散地坐在不同的桌前,有的面前摆颜色奇特的饮料,有的正在吃东西。

这样的店适合放松,休息,讨论话题,也适合打听消息。

符文发挥作用,他们进店无人注意没有打扰。

三人走到过道尽头,挑了一张空桌,听其他桌客人闲谈。

其他桌的客人聊的基本是一些琐事。这些人也来自乡野村镇,跟随商队到狄拉斯-琳做生意。农妇们议论着今年不太好的年景,欣喜海港给出明显高一大截的开价,弥补了损失。农夫抱怨着谷物生虫,同桌的几人纷纷给出建议。有人提议供奉蜘蛛和蟾蜍,再加上草药。也有人主动送了几个玉米叶子做的草人,说是摆放在谷仓可以提升品相。

三人听了一阵,站起身。

他们走向墙角的楼梯,顺着楼梯上楼。


二楼的空间里,酒精的味道明显浓起来。

“大清早就开始喝?”

西塞罗忍不住出声。他回想起以前,自己频繁前往不同的酒吧,参加各种派对。即使如此,他的印象里,从早上就开始喝酒的人还是少数。

白沙橄榄虽然是酒吧,但更多的是交流场所。

女巫闻到弥漫的酒气,忍不住皱起眉头。

啪——啪——

有什么小东西从天花板掉下,落在三人头上身上。

艾尔维斯伸手拨弄头发。指尖的触感让他确认,确实有什么东西粘在了头发上。他手指弯曲,将小东西从头上捋到掌中。他看向自己的手,手里是一只浅白色的肉虫,布满细密的小黑点,正在蠕动。

“……”

他张了张嘴,眼角发抽,克制着没出声。

他在机构工作过几年,积攒了野外经历。无论虫子是掉在头发上还是衣服上,他都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但是,他们现在在幻梦境的大城市,又不是在原始森林。

总之,先离开。

情况不正常。

几乎同时,西塞罗低声咒骂,“这他妈是什——”

克洛伊也忍不住低呼,同时手伸向包包。她手里握着一把深色粉末,粉末透出一股微苦的味道。她将经过仪式的药粉洒向三人,做出紧急应对,以防虫子有毒影响人的感知。

服务生托着盘子走在过道上,五颜六色的液体装在数个酒杯里。

“酒来啦——”

哐当——

事发突然,三人一直站在过道中间,毫不意外地和服务生正好撞上。

“哇——你们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托盘上,数杯酒打翻在地,酒水淋了三人一身。

服务生大呼小叫。整个二楼的客人都看了过来。

他们和其他人产生了互动。

符文失效了。

“快走!。”

艾尔维斯看着事情不对,低声催促。

他带着另两人准备返回楼梯口。他们刚走几步,又不得不停在原地。

无数虫子挤满了面前过道的地面。它们花花绿绿,长着肉须和绒毛尖刺,彼此纠缠蠕动。

“这是什么意思?”

艾尔维斯视线扫过整个二楼,声音冰冷,面无表情。

没有人搭话。

人们坐在桌前,沉默地观察他们,带着窥探和恶意。他们享用各自的酒水,把蠕动的虫群和受困的三个年轻人当成了调剂。

虫子缓慢地靠近,与三人脚边的距离逐渐缩短。

艾尔维斯书写符文,唤出火焰。

森蓝的火焰落到地上,立刻燃成一片。

噼里啪啦。

火焰以虫子充当燃料,迅速覆盖过道里虫群的区域。虫子翻滚挣扎着,不断发出轻微的响声,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痕迹。

“解决了?”

克洛伊低声问。

“还没有。”

艾尔维斯简短地回应着,同时警戒周围。

一股焦糊味渐渐地从火焰处扩散开来。

嗡——

艾尔维斯听到声音,果断抬手向上一挥。

“后退!”

他不用多解释,西塞罗和克洛伊也听到了。

虫群的嗡鸣自他们头顶上方传来。

火焰吞噬虫子,爆出大团蓝色的焰芒。

三人让出这片区域,只有些烧成灰的残骸飘到他们身上。

但是现在,他们离楼梯更远了。

“西塞罗,帮我找一下合适的窗户。”

艾尔维斯看着周围新涌出的虫子,再次用符文唤出又一道火焰。

“准备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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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4

西塞罗看到,他们的左手后方有一扇窗户。

窗户下方的桌子是空的,没有其他客人坐在那里,位置很合适。

他扬手,两张牌贴上玻璃,三张牌插在木头窗框上。

“准备好了。”西塞罗压低声音,偏头侧向克洛伊,“如果有人过来,他们就交给你了。”

女巫点头,浅棕色的眼睛看向一桌桌的酒客。绒线从她的包中探出,在他们面前牵引成一张网。她的手再次伸进包中,手指探向包内不同的区域,神色凛然。绒线毛团已缠绕成几个娃娃。现在,她的手指拨弄着几根尖锐的金属钉。钉身上存在蚀刻,它们是咒杀的铭文。

西塞罗看向艾尔维斯,“你的右手方向,离墙上的壁灯隔了一张桌子的地方,注意那个棕色斗篷的人。我的牌感应到,他和虫子有联系。”

艾尔维斯分出一部分注意力,用眼角的余光找到了那个棕色斗篷的家伙。

“真是太好了。”

猎人咬牙切齿,火焰在他周身飞动,带起一道道蓝色的焰芒。

“你们先出去。”

“好。”西塞罗点头,塞给艾尔维斯一张牌。“缓冲减速。”

他看着窗户上的扑克牌,打了一个响指。

砰——

玻璃碎裂,木头窗框断成几节,建筑上凭空多了一个大窟窿。

巨响传遍二楼。

有些客人本来准备站起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又重新坐了回去。

西塞罗看着二楼客人的反应,吐了一口恶气。

在现实世界的时候,半自动步枪的一梭子子弹可以让暖房整扇玻璃幕墙碎裂。枪与子弹更加便利,他的扑克体现不出效果,这让他无比憋屈。然而,幻梦境隔绝技术发展,现代枪械与神秘毫无关系,无法通过入梦带到幻梦境,他终于有机会发挥自己的能力。

微凉的晨风涌了进来。

太阳已经升起,建筑下方是狄拉斯-琳的街道,街上热闹喧嚣。

西塞罗拉着克洛伊,两人踏着长椅踩上桌子。他们手握减速的扑克,从窟窿处跳了下去。

艾尔维斯跟着他们,站在桌上断后。他的指尖跳跃着一小股火焰,直指斗篷人。阳光下,浅蓝的焰芒很不起眼。他一弹指,火焰顺着他的手势飞快地越过二楼的空间,落到斗篷人的身上。

轰——

火焰爆发出大股蓝色的焰芒。

猎人头也不回地从楼上跳了下去。

火焰包裹着斗篷人,他扭动挣扎着,在地上翻滚,发出不似人类的尖啸。

他的身体坍缩溃散,被火焰吞噬。

其他客人的视线下,他的身体崩解为一地的虫子。燃烧的斗篷中爬出无数的虫子,虫子蠕动着,悉悉索索四散奔逃。


“都来看啊,大早上有人跳楼了!”

二楼楼层不高,他们经过缓冲再跳楼,没有受伤。但是,街上的人们注意到他们,伴随着细碎的议论和指指点点。

“哪里,在哪里!”

不仅是街上的路人看了过来。街道两旁商铺密布,楼上的窗户中,不同方向的视线纷纷看了过来。

这下,艾尔维斯,西塞罗,克洛伊,都觉得事情不对了。

立刻离开,这是他们一致的想法。

街上人来人往,人们像围观异类一样打量着他们。他们身处一片混乱中,出于不知名的原因,他们与狄拉斯-琳的人们格格不入。


“来,这里!”

法比坐在马车前方,拉起手中的缰绳,将马车停在街口。他站起身,朝几个年轻人挥手。

建筑上的大窟窿十分醒目,虫子的残骸和碎玻璃木屑落到街道上。

三人听到法比的声音,顺着方向看过去。他们几乎不需要怎么思考,立刻跑向法比的马车,登了上去。

嗒嗒——嗒嗒——

马匹奔跑起来,将带窟窿的建筑甩在身后。

法比有问题。

但是,先离开这个地方是最重要的,路人围观的视线让他们实在不适合在原地继续呆下去。

“哎,都是虫子,你们没事吧?”

法比看着几个年轻人,甩了甩手。他缩着肩膀,好像对虫子不待见。

克洛伊解释着,“我已经用草药药粉紧急处理过了。”

法比看向克洛伊,惊讶道,“你会巫术?不错啊。”

他看了看三人,又看了看马车,还是不放心。

他提议道,“我们到了商队,你们可以再处理一下。我提供材料,连带马车一起处理了。”

这是商队的马车,他才不想以后坐在可能长虫的车上。

“嗯,好的。”

克洛伊点头。有人愿意提供材料,她也希望能够做得彻底点。

法比驾驶马车,在狄拉斯-琳的街道上左转右转。

他视线向前看路,搭着话,“你们才来这里,最好小心些。”

三人互相看了看。

艾尔维斯深吸一口气,主动问出来,“这么明显?”

法比操作马车前进的方向,没太在意说的话,“什么?”

“你是说,我们看起来像刚来的?”

法比转过头,看了看面前的三个年轻人。

“啊哈,这确实非常明显。你们的神态和举止,完全是新到一个地方才有的。狄拉斯-琳吸引了很多冒险者,这里的人已经见多了。”

“……”

三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他们已经设想过这种情况,猎人也尝试了使用符文进行规避。但是,当符文失效,真正出事的时候还是显得很无奈。

马车左绕右绕,终于到达城门口附近的租车行。

法比先跳下车,和商队的人打招呼。

很快,他们把分量足够的草药交给克洛伊。

微苦的烟气升腾,女巫将一把一把草药粉洒落在四周。她握起一束浸泡了药水的薄荷,默念着咒语,以特定的韵律挥动着薄荷束。

悉悉索索。

马车和众人身上又掉下一些干枯的虫卵和虫子壳。

法比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长袍,长舒一口气。

“果然很有本事。你们可以随意借用商队的马车,这样在狄拉斯-琳会很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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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5

清晨的阳光照亮街道,道路上的汽车多起来,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西塞罗结束梦境,没有再等到下午傍晚。他直接联系克洛伊,两人约定到咖啡馆见面。

他坐在一张桌旁,手肘撑在桌上。他双手扯着头发,烦躁地把出门前打理好的发型弄乱。

他没等多久。

约定时间前几分钟,克洛伊到了。她坐到西塞罗对面,手上端着热饮,“你还好吗?”

“不好。”

西塞罗少有回答得如此直接。

狄拉斯-琳。

从进城到跳楼。

这才一天不到。

海港到底是什么地方!?

咖啡馆里,苦涩的香气弥漫。年轻人不断推门进店。有人点了咖啡就走,有人带着笔记本占一张桌子,边上放着一杯咖啡,他们正苦着脸赶论文。学生们手上拿着传单,低声议论将要举行的活动。他们端着咖啡离去,顺手把传单放在了桌上。

西塞罗视线扫过传单,立刻明白宣传内容。

不是常见的快餐外卖折扣,也不是信用卡办卡广告。

“派对?”

大学城少不了派对,新学期入学狂欢,考试周前情绪发泄,还有球赛季比赛日的周末庆祝,尖叫和大笑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他看着广告摇了摇头。

如果是以前,他对派对很感兴趣,经常在不同的热门吧通宵狂欢。但是现在,他实在没心情。

“我醒来之后一直在想,幻梦境的经历到底对现实的危机有什么帮助。”

他如果只扑克占卜一次,还可以自嘲水平发挥失常。但是,两次同样的负面结果让他不得不把扑克的提示放在心上。

女巫苦笑,“我家族的祖先对狄拉斯-琳的记录有限。”

家族的记录有幻梦境的风俗和大地神明的仪式,猫咪的警告让女巫的家族对海港敬而远之。

现在,他们与非人进行争斗,同时又接受了非人的援助。

她语气沉重,“我们已经比家族的祖先走得更远。”


同一时间。

猎人向学者描述初到海港的见闻。

他说完后终于忍不住,“新手表现就那么明显?”

迪文诺尔一边摇头一边笑,“我提醒过,幻梦境是意识与情感构成的世界。”

他说着提醒,却很乐见惊险刺激的经历。

“意识与情感?”

艾尔维斯确实听过这样的话,但完全没听明白。

“杰出的梦境冒险家拥有充沛的情感和细腻的自我意识。在幻梦境,这会成为他们的力量。他们的情感和意识用于创造。情感和意识能够诞生出奇迹,令诸神嫉妒甚至想要占有。这样的冒险家无论是言语还是行动都带有力量,梦境的居民一眼就看的出来。”

“……原来这样?”

猎人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情感和意识作为力量,居然是字面意思。这解释了很多问题,不是他们没做好伪装。以他们的水平,伪装没法做。

他在数年里麻木自身的感知,逐渐摆脱曾经的阴影。痛苦和绝望毫无意义,灾难和死亡令生命脱去一切文明强加的美化,只剩下喘息的肉块作为现实。他的认知接受了这一切,时光流逝下,逐渐回归正常的生活。无奈的是,这个过程中,正面的情绪和感受也一起变得迟钝了。

他看着学者带着笑容的脸,连连摇头,意识到对方早就知道前因后果。

他的思维继续发散。

诸神占有的奇迹。

第一时间,他联想到洛玻恩堪称尴尬的见面。

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起来就像奇迹是学者亲眼所见一样。


接下来几天,三人在狄拉斯-琳更加谨慎。

他们借助法比提供的马车,对海港熟悉起来。

鱼形装饰的提灯通往海产的集市。

他们向法比请教,得知菱形装饰提灯指向的集市与矿物和饰品有关。

“你们如果有提升护符力量的需求,或者需要在幻梦境举行仪式,我强烈推荐你们去看看。”

法比看着三人,笑呵呵地提出建议,驾着马车离去了。

矿物和饰品的集市十分吸引人。

但是,洛玻恩的告诫徘徊在他们的心头。

小心红宝石。

他们决定先前往海产的集市。

浓重的海腥味弥漫整个市场。摊主应客人的要求,用锋利的尖刀刨开新鲜的海鱼,剔除内脏,将半透明的鱼肉摊开,列在案板上。

他们发现,狄拉斯-琳的大街和集市存在秩序。秩序即使虚伪,依然维持着城市正常运行。他们在木之蜜和摊主交谈,跑路后跳楼到街道上,被无数人注意到,却没有人真正发难。但是,小巷和室内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走过一个个海鱼的摊位,毫不意外地看到相当数量的摊主五官比例不太正常,像鱼胜过像人。

狄拉斯-琳是人类主要居住的城市。

这句话在三人心里出现,同时被打上问号。

“他们就是我之前提过的……”

鱼人。

西塞罗一边走,一边向克洛伊低声解释。

女巫点头,神情有些紧张。她第一次见到这些与大海紧密相关的非人类。

“嗨,小年轻,你们也来海港啦!”

在狄拉斯-琳能够遇到熟人是值得惊喜的,如果打招呼不是同时伴着鳞片摩擦和粘腻的水声会更好。

三人听到声音看过去,两个鱼脸的人正拎着网兜,空出的手向他们挥动。

“我们在多尔森见过。这才没多久,你们就不记得了?”

“……是你们。”

“里夫。”

“科斯特。”

两个深潜者自我介绍,“难得来了海港,坐下来聊聊吧。”


海鱼集市旁的店铺内。

“我挺喜欢多尔森,鲍比他们把那里管理的不错。可惜,陆上还是太干了,不能久待。”

科斯特插起一条生鱼肉嚼着。

“你们不错,很快就把鲍比的麻烦解决了。”

里夫一边说,一边端起酒杯。

“哈……哈哈……”

艾尔维斯和西塞罗打着哈哈。

事件遭遇的骨笛就是他们现在在这里的原因,他们也不知道这是运气太行还是运气太不行了。

科斯特眼珠转了转,看着艾尔维斯的红头发。

“我说,这几天放火的是不是你们呀。”

“……”

猎人表情僵硬。

“哈哈,别紧张。”里夫放下酒杯,也挑起一条鱼肉,“要我说,虫子烤的挺香的,你手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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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6

三位年轻人紧绷着脸。

两个深潜者看着他们的表情,觉得很有意思。

科斯特解释,“你们做的事情,很多人听到都觉得干得漂亮,也就你们刚来才不知道吧。”

里夫看向猎人,“如果你能更精细地操控火焰,这里有不少人想请你帮忙。”

“怎么?”

三个年轻人视线交互,意识到最近的幻梦境确实发生着什么。

科斯特继续说下去,“我们和陆上人贸易。农夫农妇提到过,近段时间虫子成灾。你一把火烧掉虫子,也算为很多人出了口气。”

艾尔维斯回想起一路上的见闻。

“我们听到相关的议论,人们冒险来海港贸易,想要弥补损失。”

他转述听到的闲谈。

法比也提到过,今年年景不太好。

原来,损失来自虫子?

克洛伊听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可是,内陆的很多城镇都在神明的庇护之下,就连祂们也没有办法吗?”

“神明?”

深潜者转动鱼眼,看向女巫,“新来的小姑娘,你说的是从地上来到幻梦境的神明吧。”

“是的。”

女巫点头。

“祂们啊,祂们自己也处于星空的庇护之下,才避免继续被人追逐。现在,幻梦境动荡,祂们能力有限。”

“这……”

这和乌撒的说法对不上啊。

西塞罗和克洛伊两人对视,乌撒祭司对星空的敌视让他们记忆犹新。要不是赫恩突然出现,他们都不知道已经和祭司对峙的艾尔维斯要怎么收场。

克洛伊放轻声音,怕惊动了什么一样。她看着深潜者圆鼓鼓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是说,祂们被星空的……神明庇护?”

她说到神明的时候中断了一下,像吐词有些艰难。

“当然。”

科斯特肯定地回答道。

里夫挑起一条鱼肉,又把面前的三人仔细看了看。

“现代的年轻人连这个都不知道,就敢来狄拉斯-琳。难怪一来就出事,你们确实勇气可嘉。”

“也幸好会放火。”

科斯特补充道。

里夫好奇道,“所以,你们贸然过来,是准备做什么?”

艾尔维斯接下话,“我曾听说,幻梦境的住民喜爱聚会和狂欢,我们因此而来。你们听说过类似聚会,或者筹备排练吗?”

他不知道幻梦境的人们是不是喜欢狂欢,只是以此为借口打听骨笛。他有幸见过两位来自大地的神明,他确定祂们肯定是喜欢狂欢的。

“聚会和狂欢?”

科斯特和里夫互相看了一眼。

科斯特嘟囔道,“我听农夫农妇们说过,他们今年很艰难,丰收庆典都快搞不起来了。你要是打听这个庆典,可能没什么收获。”

克洛伊问道,“那,请问有没有其他的活动?庆典以外的?”

科斯特摇头,“我不清楚陆上人的活动,你们可以找他们问问。”

里夫补充道,“要是你们能帮忙驱虫,他们很乐意提供帮助。”

三人互相交换视线。

火焰和草药。

他们正好擅长。


猎人坐在沙发上,回忆着街道上和店铺内的场景。

法比曾告诫,他们是刚来的人。

科斯特和里夫连连调侃,他们勇气可嘉。

来自异类的言语不断提醒他幻梦境与现实的差异。

他偏过头看着学者,表情有些纠结。他犹豫一阵,把之前心里压下的问题问了出来。

“迪文,关于幻梦境,你一直知道感情与意识的作用。”他顿了顿,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这么隐蔽的提醒也是乐趣?”

他早已察觉,迪文诺尔隐瞒了很多幻梦境的情况。学者和世界各地的图书馆联系频繁,以现代人的语言习惯翻译注解古老的书籍。这些藏书的内容包括能够引发无数惨案的咒语,也记载了能够接触伟大存在的仪式。他一直不太理解,比起这些灾难深重的古书,幻梦境地理风貌城市习俗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

“哈。”

学者笑出声,转过头,定定地看着猎人。两人对视,艾尔维斯看着那双蓝眼睛,心中再一次地升起轻微的被窥探感。

迪文诺尔开口,语气微妙,“亲爱的艾尔,我可以说的更详细,但是,你确定真的想听?”

猎人心中存在模糊的预感,现在,那不太妙的预感即将成真。

学者松松地握住红发青年的手腕。

“还记得之前会议的时候,我们一起散步吗?”

“嗯。”

猎人回应着,任由学者温热的指尖在自己手腕上的皮肤滑过。

学者声音放轻,柔和的语调将谈话导往幽暗。

“我记得当时问过,你是不是需要安慰,你说不需要。现在,我想再问一遍。”

“我……”

艾尔维斯开口,声音顿住。

仿佛存在无形的桎梏,他发现他说不出口。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习惯为自己的行动带上各种充分的理由。同时,情绪和感受变得难以表达。

“说不出来吗?”

“迪文,你知道多少。”

这甚至不是一个问句。

艾尔维斯放任自己陷在沙发的靠垫里,眼睛睁大,视线朝向前方。

学者松开握住猎人手腕的手。他抬起手臂,揽过青年的肩膀。

“全部,但是我想听你说。”

艾尔维斯动了动嘴唇,艰难开口,声音嘶哑。

“暴风雨后,救援队找到了我。在医院,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但是,之后——”

异常事件在当地引发了恐慌。

他已离婚的父母面对不断的打探,筹备卖房搬家。

他面对遇难家属和亲朋的质问,还参加有例行公事的心理咨询。

他刻意剔除了过于夸张的超自然元素,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理智正常。

他查阅资料填写量表,以人们的期待作为选项,而非真实的感受。

他无法从任何人获得支持,一直孤立无援。

深夜时分,他也曾希望,自己能够自如地以不同的话语和姿态应付不同的人,让不同的人能够看到听到他们想要看到听到的。至于他自己的感受,在深重的绝望中,这已经不重要了。

迪文诺尔侧头靠近,另一只手覆上艾尔维斯的额头,遮住他的双眼。

学者的话语在猎人耳边响起,“艾尔,你独自面对这个世界,这样生活得太久,太久没有感受过自己的心情。现在,可以把你的想法和感受,不带任何理由地告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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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7

猎人双眼被学者的手掌覆盖,黑暗阻隔视线,额头和眼皮传来一片温热。

“我想……”

学者耐心地等他说下去。

青年身体倾斜,脸靠在学者肩上,声音发闷,“我想和你一起参与事件。”

“我们现在就在这样做。”

迪文诺尔语气轻柔,呼出的热气拂过艾尔维斯的耳边,带动散开的红色长发。

“还有呢,艾尔,告诉我。”

“我……喜欢和你一起旅行。”

一片黑暗中,艾尔维斯喃喃道。他被温暖包围,逐渐沉迷其中,渐渐放松下来。

“当然,几次旅行都印象深刻,我们有很多乐趣。”

迪文诺尔听着身旁的人一点一点说出心里话,点头认同。

但是,这还不够。

他顺着话语的走向,提出未来的设想,“为了寻找骨笛,我们还会继续旅行。艾尔,你想过在这之后的事情吗?”

“之后……?”

艾尔维斯的回应有些迟钝。

温暖令他松懈,思维运转缓慢。

寻找到骨笛之后?

半年里,刺激的事情实在太多,他没有机会考虑。

旅行的回忆在他脑袋里浮现。

他们最初相识于名义上的考察,从飞天水螅确认了混沌之庭失物的消息。

他们一起经历事件,离骨笛越来越接近,关系也逐渐亲密。

但是,再漫长的旅途也会有终点。

学者达成他的目的。

在这之后呢?

他们……还会像现在一样吗?

细小的空洞在内心出现,无可抑制地逐渐扩大。

他少年离开家乡求学工作。

他到达新的地方,遇到新的人。大学的同学和室友,工作的同事,社区的邻居,他和他们交换联系方式。他们在假期里开车前往森林公园,在林间的露营地烧烤。夏季的微风中,他们端着冰镇的啤酒闲谈。

但是,当他从一个地方离开,曾经的联系就渐渐断了。起初,他同过去的熟人朋友还会在节日互相问候,顺便聊起曾经的爱好与兴趣。渐渐的,他们的道路分离,专注点不再一致,失去共同的话题。曾经的联系方式依然躺在通信列表中,几年里再也没有新的消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无论少了谁,第二天的太阳也会照常升起。

人总会遇到新的人新的事,他曾经很理解也很习惯这一切。

但是……迪文也会一样吗?

迪文诺尔和他一起的经历也会成为电子邮件历史记录的一部分,就连回忆都变得褪色模糊?

他想到这里,感到胸口充斥沉重的冷意。

“我……”

我拒绝。

他为自己假想出的未来而恐惧,嘴唇颤抖,话都说不出来。

“艾尔,我想听你的想法。”

迪文诺尔的声音再次响起,轻柔温和,却将红发青年拉回现实。

“但是——”

学者打断猎人的抗拒,给出更加蛊惑的提议,“任何想法都可以。”

艾尔维斯有些不确定,“任何想法?”

这句话十分具有吸引力,任何想法都可以。迪文诺尔就像在诱使他开口,去索要一个奇迹。

他抬手握住学者覆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手,在一片温暖中感受着这么久以来两人少有的亲密。手指交叠,他的一只眼睛从指缝间隙露出。他以余光看向学者,“……真的?”

他们的视线再次交接。

学者看到了猎人的动摇,还有对这个话题的不敢信任。

祂以玩笑送出戒指。

祂对幻梦境说一半留一半。

猎人在感情和心意上不敢信任的源头当然是学者自己。

“当然。”

学者允诺。祂很清楚,自己在最开始的那个委托没安好心。

千面的信使自混沌之庭而来,祂持拥的每一张面孔都涌动着疯狂。

凡人直面千面之神,有人当场暴毙,有人被疯狂挟裹,精神扭曲自我崩溃。祂以散布混沌为乐。祂顺手将负伤的猎人带出死地,想要见证青年目睹真实后的结局。

但是,猎人没有死也没有疯。他失忆了。

失去记忆并不算是一个结局。

混沌信使只在取乐上拥有耐心。猎人的记忆总有恢复的一天,祂可以等。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

祂不曾刻意隐藏自身的特异。但是,猎人居然在没有恢复的情况下猜测到祂伪装下的非人面。不仅如此,猎人还装作不知道,根本不曾提起。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欺骗与诡诈之神乐见人心的纠结。

祂参与投入的热情更多了。

祂送出戒指,主动印证猎人的猜疑。

很快,祂得到意料之外的经历。

暗影自梦境涌出,戒指前往拉莱耶,祂以未曾设想的方式同深海与星空之主会面。

祂一边继续同猎人交流古老的咒语,一边等待揭开真相的时刻到来。以猎人展现的素质来看,祂不会等太久。

狂欢节上,猎人面临抉择。祂回应青年绝望的祈求,揭示真名。他们一同旅行,诓骗幻梦境的神明。祂主动恢复猎人的记忆,一开始见证结局的打算却不再重要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祂觉得这样的旅行也不错?

迪文诺尔将艾尔维斯搂的更紧了些,进一步的补充,“艾尔,你还记得狂欢节吗?你曾许下愿望,要我活过来,我答应了你。”

“嗯。”

艾尔维斯轻微点头,他至今也不太愿意过多回忆当时的场面。

“那么,你现在的想法会比要求死者苏生更加过分吗?”

迪文诺尔调笑道。

祂在物质世界徘徊多年,深知凡人追寻死者复活是引发无数事件的源头。复活需要付出代价,邪恶的仪式和血祭层出不穷。复活失败,血肉散落,肢体残缺腐坏。这类事件让神秘侧的同行们焦头烂额。如果那个酒吧的熟人知道艾尔维斯的作为,愤怒之下会率众声讨红发青年,并向他直接发起正义的斗殴。

“……不会。”

猎人愣了一下,缓缓地摇头。

“既然不会,那就告诉我吧。”

“迪文,我想……和你一起。”艾尔维斯终于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话语断断续续,“不止是找到骨笛之前。事情结束后,我还想继续和你……就像现在这样。”

“你总算说出来了。”

学者收回覆在猎人额头上的手。他将红发青年拉近,双手环过对方的肩膀,给了一个真正的拥抱。

他低声笑起来,“我的想法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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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8

新的一个学期即将开始,年轻人们议论附近的酒吧,开始设想周末的派对时光。他们比较酒吧的位置,酒水种类,音乐气氛,还有热门程度。

“嗨,你们看到最近的传单吗?我听参加过的人说,很刺激的。”

一个年轻人提议。

“传单?派对的传单?”

“我收到过。”

“有什么特别的?”

几个人搭话。

这个年轻人抬起双手,用手指比了一个手势,暗示公开场合不适合谈论的运动。聚拢的几人看着他的手势,脸上露出会意的笑容。他压低声音,“这些传单今年才发过来,以前是没有的。无论是喜欢男人和女人,还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都可以参加。”


夏末热气升腾,白昼漫长。深绿的树木在干燥的地面投下清晰的阴影,随着太阳角度变换缓慢倾斜。空调的冷气隔绝炎热,日光照进窗户。

叮——

电子邮件的提示音打破室内的静谧。

“迪文?”

艾尔维斯靠在迪文诺尔的肩上。他好不容易说出真实想法,得到确定的回应,身心久违的松懈下来。现在,他整个人都有些懒散,窝在沙发上不想动,也什么都不想去想。

“学校的邮件。”

迪文诺尔拿起手机点开邮件,浏览完内容,又重新把手机放回桌上。

“这么忙?”

猎人哪怕知道学者非人的本质,也还是感叹,这到底需要多么大无畏的勇气才会去承担一个教职的工作量。他算亲眼见识到,教职在学期中上课,其余时间申报项目写论文开会,某种程度上比上班压力还大。

“这封不是。”

邮件由学校发送给全体学生和教职,提醒和警告避免参加可疑的派对。

聚会上时不时会有未到年龄饮酒的学生,他们与人发生争执从而被人胁迫。这种事情每年都会发生。

这和两人没关系。

上一次两人散步的时候,是在会议途中。现在,学者准备学期授课的材料,同时注视新诞生的梦境。猎人继续幻梦境旅途,花费精力应对新认识的不同物种。他们总有可以交流讨论的话题。现在,艾尔维斯主动提起情感和意识,他们才终于找到机会把话说开。

无论派对是不是有问题,他们都没有空闲去注意。


幻梦境。

里夫和科斯特为艾尔维斯,西塞罗,和克洛伊邀请了几个农夫和农妇。他们售卖完蔬果到店铺休息,端着简单的食物,一边吃一边说。

一个身穿碎花裙的农妇坐在桌前,另一个妇女与她并排坐在一根长凳上。她们各自面前的盘子里是几片长条的培根和熏肠,旁边还放有一小碗沙拉。

两人简短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汉娜。”

“特莎。”

汉娜手握着啃了半截的烤玉米,“哎呀,你们不知道,今年虫子多。”

特莎的头发全部梳拢扎起,头上盘着一根粗大辫子。她向三人扬了扬手,手里是一个卖剩下的水果,皱缩的果皮上有孔洞,周围颜色变深发黑。

“你看,很多水果烂掉,就像这样。”

“那,今年的丰收庆典怎么样?”

艾尔维斯看着开始腐败的果子,知道情况不乐观,还是把问题问出来。

“哈,丰收?这能叫丰收?”

两个农妇听到这个问题,同时笑了出来。

一个壮实的男人撕扯着干面包,蘸碗里的浓汤。

他接过话。

“乔纳斯。”

他长期在阳光下劳作,手臂皮肤透红。

“庆典毕竟一年一度,如果可以,我们所有人还是想努力准备。”

“努力准备?”特莎没有客气,直接戳穿了乔纳斯。“你的作物生虫,要不是来狄拉斯-琳,你今年亏得不少啊。”

“贮藏明明和往年一样,但仓库出了问题。也不知道怎么的,唉!”中年男人不断叹气。他望向桌对面的三个年轻人,语气急切,带着期望,“我听说你们有办法?”

艾尔维斯,克洛伊,西塞罗互相交换视线。

克洛伊开口,“我会使用草药,虫子不喜欢它们的味道。”

她看向艾尔维斯,“他擅长召唤火焰。”

“使用草药?巫师,女士您是巫师。”

汉娜和特莎惊叹道。

“我是。”

女巫点头承认。

“至于火焰,你能控制好吗?”

猎人确认,“我可以。”

乔纳斯听到肯定的答复,依然有些疑虑。草木易燃,他对火焰很警惕。

“商人法比知道我们的事情。”

艾尔维斯将法比送给他的卡片拿出来。

汉娜,特莎,乔纳斯和深潜者做生意,并不认识法比。但是,他们认出了商队的标记。

“是做大生意的!”

他们看着面前的三个年轻人,眼神惊叹,态度转为信任。


之后几天,他们在狄拉斯-琳约定时间。农夫农妇带路,三人驾驶马车行在乡间小道。

腐坏的味道时不时从田野透出。道路两旁,地上有些小点,是虫子在蠕动。

乔纳斯指引下,马车来到田边的一个谷仓。

三人带上女巫的药粉,从马车上下来,向谷仓走去。短短一段路,地上的虫子闻到药粉的味道,慢慢爬开。

乔纳斯还有一起过来的汉娜和特莎看到眼前虫子退避的景象,面露赞许。

他们来到谷仓,看到几个简陋的草叶娃娃斜靠在谷仓内的墙壁上。他们对草叶娃娃有印象,似乎在不久前见过类似的。

“这些是?”

克洛伊主动提问。她使用线缠绕成巫毒娃娃,对其他材料的娃娃也很注意。

“唉,我这不是没办法了吗。”乔纳斯耸肩摊手,一边解释一边抱怨,“这些玉米叶娃娃是别人送的,说可以维持仓储的品相。今年,我快一半收获都贡献给虫子,要是剩下的还卖不起价,我怎么过哦!”

西塞罗偏头向克洛伊,低声问道,“你听说过玉米叶娃娃这样用吗?”

“从来没有。”女巫摇了摇头,“而且,几个玉米叶子做成的娃娃居然可以起到这样的效果,很奇怪。”

这个仓库面积不小。

尽管,在幻梦境比现实接触神秘手段更加容易,乔纳斯看起来却并不像有这样能力的人。

没有咒语,不需要仪式,几个娃娃的力量居然可以为整个仓库的收获提供生机。

她注意到这一点,感到很奇怪,也很介意。

“我也觉得。”

西塞罗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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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9

克洛伊要来草药。药草的数量和种类比上次多,堆成几蓬。西塞罗正在协助准备材料,做一些简单的处理。他认出薄荷,香草,马鞭草,但还有好些别的他也不知道是什么。

艾尔维斯操纵火焰的范围,蓝色的火焰落在一片空地上,烧成一片圆形。

乔纳斯看着火焰燃烧在固定的区域,松了一口气。他不用担心,红发青年一不小心把他的房子和田地一起烧了。

火焰掠过,爬行的虫子和潜藏的虫卵噼啪作响。

一段时间后,空地上只剩灰烬。

特莎走来,带着一截新折的树枝,双手托着递给克洛伊。

“女士,这是您需要的新鲜柏树枝。”

克洛伊点头,接过树枝。

特莎远远退开,和乔纳斯汉娜站在一起,看着三个年轻人在空地上布置仪式场地。

一部分草药制成药粉,盛装在土罐中。另一部分草药保留下来,克洛伊把将这些女巫喜爱的植物按特定方位和顺序摆在空地的中心。

“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西塞罗和艾尔维斯走近询问。

克洛伊手持柏枝,看着眼前的材料,又抬头看着广袤的田野。

她压低声音,“仪式能起作用的面积有限,现在范围太大了。”

三人陷入沉默。

在酒馆放火只需要针对一个目标,为马车进行驱除要应对的面积也极其有限。

艾尔维斯提议,“如果有办法增强仪式的力量呢?”

他画了一个符号,将符号与柏树枝建立联系。

“赫恩在船上留的纪念。”

女巫手持柏树枝,隐隐感到树枝不仅仅只传递自己的力量。从不知名的远处,渺茫的注视落下。现在,她进行仪式已经足够。

她暂时压下心中的疑惑,点头道,“可以了。”

西塞罗和艾尔维退到空地外。

克洛伊绕着空地走了一圈,树枝尖端点在地上画弧线。一会儿,地上的线条闭合,一个魔法圆完成了。魔法圆将她和整片空地与外部隔绝。她回到空地中心,以独特地节奏挥舞着柏树枝。

空地中心升起无形的风,风拂过一簇一簇的草药,植物的草叶细细簌簌摆动着。

伴随着克洛伊的动作,风大了起来。

克洛伊将柏树枝举过头顶,如同手握仪式匕首,向上刺去。

风卷起土罐中的草药粉,向四周洒去。

同时,远方的力量顺着柏树枝引导,混合在药粉中,一起随风散落在田野中,增强仪式的效力。


仪式后。

“哎呀,虫子真的焉啦。”

汉娜从田里随手折取一根枯黄的植物茎秆,上面的爬虫掉落在地上,已经没有生机。

“厉害,厉害!”

她和特莎乔纳斯不断点头。他们主动向三个年轻人走去,连连道谢。

“女士,您实在太厉害了。我听说,哪怕神明的祭司来主持仪式也不过如此啊!”

克洛伊接受农夫农妇的道谢,努力维持着笑容。

泛滥的虫子被驱逐,汉娜,特莎,和乔纳斯的神态也轻松起来。

艾尔维斯趁气氛放松提起庆典的话题,“我们一直对乡村的庆典很好奇,想了解一下。”

“今年的庆典真的没办法,具体情况你也看到了。”

汉娜示意周围田野的衰败景象。

“一点办法都没有?”乔纳斯很遗憾,“邻居有青少年人,练习舞蹈格外勤奋,甚至累倒了。要是今年彻底没有庆典,他们该多伤心啊。”

特莎摇头,“我听说倒下的不止一个人,都是爬到山坡跳舞。”

艾尔维斯顺着问下去,“为什么要去山坡?”

“唉,我们也不太清楚。”特莎接着说,“有几个人直到太阳快落山都还没有回来,我们带人去附近找,在山坡上找到他们。他们躺在地上,叫都叫不醒。”

“然后呢?”

西塞罗觉得事情不太对。

跳舞跳到昏迷不醒,还不止一个人。

这些人常住当地,知道附近的地貌和气候,这不像他们会犯的低级错误。

“把他们抬回来了,几个人脚上都有水泡,确实是跳舞跳的。”

特莎抬起脚,手指比划着几个倒霉人脚上的红肿和水泡痕迹。

“他们醒来之后怎么样了?”

西塞罗追问。

乔纳斯补充,“这个我知道。他们说听到笛声,然后,顺着笛声去了南边的山坡。”

“笛声?”

西塞罗尽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他可没想过在衰败的乡间会听到这个。

“是笛声。他们说,是很美妙的笛声,只要跟着笛声起舞,就会无比的快乐。”

说到后面,乔纳斯的语气也带上古怪。

他是幻梦境的居民,听说过也见识过奇异的事迹。现在,他要担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只要不是他自己的亲戚朋友被笛声蛊惑,他只会把这样的事情当成聊天的话题。

克洛伊忍不住问道,“那……你们就没有听到笛声吗?”

“没有,没有。”

汉娜,特莎,还有乔纳斯,一齐摇了摇头。

汉娜自嘲,“庆典的舞蹈都是年轻人来跳,我年轻的时候也跳过。年轻人富有生命力,才符合丰收的含义。听到笛声的都是年轻人,我们几个年纪已经大了,就算有笛声也听不到啦。”


三人完成了农夫农妇的委托,乘马车返程。

回狄拉斯-琳的路上,他们有不少问题。

玉米叶娃娃。

专挑年轻人诱惑的笛声。

停不下来的快乐舞蹈。

但是,对于西塞罗和克洛伊,他们确定有一个问题是可以得到解答的。

西塞罗先开口,“艾尔维斯,你说实话,赫恩的符文是什么意思?”

猎人看向两人,没有继续隐瞒。某种程度上,仪式能够达成效果,洛玻恩已经默认了。

“赫恩是假名,祂叫洛玻恩。符文可以获得祂的协助,借用祂的力量。”

“真的是一位祂!?”

克洛伊知道通常情况下乌撒到狄拉斯-琳的时间耗费,她早有猜测,但得到确认还是神情震惊。

“祂居于幻梦境,是来自大地的神明。”

“等等,”西塞罗非常不解,继续追问,“你在现实世界遇到祂?”

他和克洛伊对视,实在没想通这怎么可能。

“在科希尔的夏季狂欢节上。”

“气温异常的狂欢节?”

西塞罗和克洛伊点头。

原来是神临的狂欢节。

克洛伊自己也曾打算去看看,只是时间没有安排过来。

“但是——”

你怎么会和那个学者一起在狂欢节上,还遇到幻梦境的神明?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西塞罗还想继续问下去,硬生生地闭了嘴。

“不,算了,没什么。”

他清楚地记得乌撒神庙对峙的场面。他知道,艾尔维斯一定不会回答。他现在也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想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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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

狄拉斯-琳。

海鱼集市,三人向里夫和科斯特询问笛声和跳舞的事情。可惜,深潜者的生意规模有限,认识的陆上人不多,没有相关的消息。

他们乘马车返回城门口的租车行。法比的声音远远传来,他们朝声音方向看去,法比依然穿着宽大的长袍,情绪激动。他正挥动手臂,随着他的动作,长袍的袖子在空中一扇一扇的。

马车距离近了。

他们看到租车行内还有人,法比质问着他们。

“德里克,加文,你们说人不在了?什么叫人不在了???”

“我今天等他们来,等了一天。”

“但是,一直没人来干活。”

租车行内的两个年轻人一句接一句应答着。他们身体瘦小,语气畏缩,看起来像法比的下属。

“人跑了再找,我们按天给钱。但是,你们告诉我,你们就是招这种随时跑路的人干活的!?”

德里克和加文小声说,这些人从城外来,年景不好想要找活干。

“昨天我还看到他们。”

“他们前几天都干得好好的。”

他们尽力解释着,这些人看起来很靠谱。两位下属竭力将自身从怒骂下撇开。

喀拉——喀拉——

马车停到租车行门前,车轮和马蹄激起路上的碎石,发出的响动正好让法比和商队的人同时转过头。

法比看到来人,下一轮的咒骂本来已到嘴边,不得不生生把骂人的话憋回去。“好久不见,是你们。”

德里克和加文见状,想起前些天女巫的巫术,顿时眼里升起希望。

“他们会巫术。”

“我们可以请他们帮忙……”

艾尔维斯先从马车上跳下,“怎么了?”

“不好意思,让你们看笑话。”

法比耸着肩膀,搓了搓手。他知道,以他刚才的音量,几个年轻人在马车上什么都听到了。

“我安排他们雇人干活。结果,被雇佣的人突然集体跑路了。”

“突然跑路?”

西塞罗一边下马车,一边接话。他听到情况,有些诧异。

他以前在赌场当荷官,知道这样的人。他们一旦搞到些钱,就立刻丢下工作。有些人会去赌博,或者找人寻欢取乐。有些人直接躺平,手上有一瓶啤酒就可以坐在街边消磨一天。不到钱彻底花完,他们是不会再找活干的。但是,他不太信这种事情会在一批人里同时发生。

“都在今天。”

德里克和加文作为商队的下属,已经被法比训斥了好一阵,说话有气无力的。

“他们今天一个人都没来。”


又一辆马车驶进马车行,马车车身上是同一个商队的徽记。

有两人从马车上下来,一人扶着另一人。被扶着的人挺年轻,脚上红肿,穿不进鞋子。扶人的人中年年纪,脸上红红的,一左一右两个巴掌印,十分对称,手臂上还有青紫的伤痕。

不止艾尔维斯,西塞罗,克洛伊看着这新来的两人,法比和原本挨训的两人也定定地看着他们。

加文疑惑,“这是?”

“挨打被抢了?”

德里克小声猜测。

商队的路线漫长,偶尔有突发情况。

他们议论着一人脸上的巴掌印,话题又转到另一人红肿的双脚。

人员跑路的问题没有进展,如果商队的航线因此被干扰,管理不会和现代社会的公司一样讲人性。法比一想到要面见管理汇报自己干砸了的情况,心中充满压力。

愤怒和恐惧之下,他嘲讽泄愤,“没事干在山上跑步?”

双脚红肿的年轻人脸色苍白,有种精力透支的虚弱。他解释道,“是笛声!我和查理,弗兰克,卢克,我们几个都听到了!”

查理,弗兰克,卢克。

跑路的人当中就有这几人的名字。

法比听到名字,顿时火大。他质问道,“戴夫,既然你们都听到了,现在怎么只剩你一个?”

不止法比,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戴夫身上。

“这,我不知道啊!”戴夫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他摊开双手,竭力描述当时的情况,“我和他们跟着笛声,走到城郊,在树林下跳舞。但是,我在林间醒来后发现,他们都不在了!”

“跟着笛声跳舞?戴夫,你几岁了?”

德里克和加文挨训好一阵,听到这样离谱的事情忍不住嘲弄戴夫。

“戴夫说的是真的!”

脸上有巴掌印的中年人争辩道。

法比看向中年人,“格雷戈,你说怎么回事。”

“他们都说听到了笛声,跟着走很舒服,说是很快乐的笛声。但是,我什么都没听到。”格雷戈表情怪异,“我跟他们来到树林,看他们跳舞。他们一直跳舞停不下来,我上去阻拦,他们就像不认识我一样,还把我打了一顿。”

格雷戈伸展手臂展示被群殴的伤痕,淤青有些来自拳头,有些是被踢的。

“我们出城听过类似的事情。”

艾尔维斯开口,把乔纳斯和特莎汉娜的见闻告诉了法比和商队的其他人。


法比见状,把其他人都支开。

有人失踪,有人昏迷,范围不止商队。

昏迷还好说,失踪就问题严重了。

他的视线扫过红发青年手上的戒指,像看到了救星。

他恳切地看着三人,小声提议,“三位,你们如果有空,可以和我一起去和商队的管理谈谈吗?管理想要见到你们。我愿意提供幻梦境的符文和仪式材料,作为你们接受邀请的报酬。”

“法比,我们想听你讲讲管理的情况。”

艾尔维斯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他看着法比笼罩全身的罩袍,猜测商队的常驻成员里到底有多少是人。

“这个……”

法比听到这个请求,陷入犹豫。

“你知道,我们对狄拉斯-琳很不了解,你也亲眼看到我们之前出事。我们想提前知道一些情况,避免产生误会。”

“好吧,我说。”

法比听到艾尔维斯的话,深吸一口气。对方已经在明示,猜到商队运行在遮掩和伪装之下。

“我会陪同你们一起和管理见面。你们为商队带来重要的消息,是商队的贵客。只不过,管理的形象确实难以见人。”

“难以见人?”

西塞罗一阵眼皮跳。

他们来到狄拉斯-琳已经有一段时间,开始逐渐意识到海港的谎言,人类在城里作为主要住民是个恶趣味的笑话。城里的人过半着装遮掩,步态怪异的更无法计数,包括身披斗篷的虫子,片鱼的深潜者,站在他们面前不知道是什么的法比。人类是不是主要住民实在不好说,装的勉强像人的家伙和人类的数量加起来,在海港一定占主流。

不知道是谁带起奇怪的风俗,让异类纷纷跟随开始装人。不论干出这种事的是谁,都是个世间少有的天杀混账。

商队的管理到底长得多难见人,就连不是人的法比都得这样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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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

艾尔维斯把法比从头到脚又观察了一遍,觉得这宽大的罩袍里就算多塞几只手脚也没有太大问题。

“我们看到你经常往来集市,那管理又做什么?”

法比解释道,“管理们维护航路,大部分时间呆在船上。”

西塞罗插话,“所以,我们去哪里和管理见面?”

几人面露难色。

如果地点在船上,他们会拒绝。

船舱封闭,一旦出事,他们没地方可以跑。

法比看出他们的顾虑,“港口码头,我们有船在那边。”

码头倒是一片开阔区域。

艾尔维斯,克洛伊,西塞罗交换视线。他们听到法比的回答,点头同意。


码头上,一根根坚硬沉重的木桩立在海中。木桩周围架起支架,一条条木板铺在支架上方,连成长长的栈道。海浪往来不断,扑打在黑沉的柱子上,扬起巨大的浪花。

几人从马车上下来,走在栈道上。

船只停在港口水域。远航的船只体积庞大,需要仰头张望。白帆船,舢板航行在近海,相对偏小。码头十分忙碌。船只不断停靠,搭上移动的梯子。赤裸上身的搬运工来来往往,不断地上货卸货。

哗——

一阵大风从头顶刮过。

所有人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风吹的飘起,好像要立刻飞到空中。

这阵风不同于海风,风从头上方吹下来。

艾尔维斯,克洛伊,西塞罗都感觉到风向的奇异,同时抬头向上方望去。

天空中,一艘大船缓慢靠近,准备降落。它的船帆慢慢收起,船桨从船身两侧伸出。它们拨动空气,控制降落的方向,如同划过无形的水流,拨弄着月光。

“这……”

面对幻梦境的奇景,三人都看呆了。

现实世界,飞机已经成为世界旅行的交通工具,不同洲的国家与城市彼此连接。但是,孩童依然会在童话中幻想,帆船飞向月亮,游鱼穿梭在云朵之中。百年千年,人类的传说故事不曾断绝,童话景象在幻梦境成为了现实。

“来,在这边。”

法比走在前面,指引方向。

他发现身后没了动静,停下脚步回过头看。

三个年轻人立在栈道上,仰头望向天空中的帆船,移不开视线。

“哈哈,这是我们商队的船。”他压下心中的紧张,热情的介绍到,为即将面见管理的自己打起精神,“看起来不错吧。”

三人听到法比的话,有些不舍地收回视线。


法比领他们来到商队的凉棚休息,找人吩咐几句。

过了一会,一辆马车从船上下来,缓缓地朝着凉棚驶来。马车的窗户垂挂暗色的窗帘,车身木料和镶嵌装饰讲究,比租借行要上一个档次。

“管理来了。”

法比站在一旁,低声向三人介绍,声音里是压抑的紧张。

马车停在凉棚下,却没有谁从上面下来。

艾尔维斯,克洛伊,西塞罗表情有些古怪。

这要怎么交流?

一道声音响起。

“法比,他们就是你提到的客人们吗?”

三人转头看了一圈,同时意识到说话的声音不是来自马车方向。

巫术?

咒语?

还是特殊的能力?

他们从凉棚的椅子上坐正了,全部精力戒备起来。

法比听到声音提到自己的名字,猛地半跪在地上,低下头回话。

“是的,他们最近得到的消息与商队运营有关,我邀请他们前来。”

“确实很年轻。”

窗帘被拨开,伴随着一阵粘腻声,数条苍白的触手从窗口伸出,搭在窗框边沿。

艾尔维斯紧紧地盯着触手的动作。西塞罗表情难看,终于明白难以见人的意思。他用枪突突突过触手,但是没想到狄拉斯-琳物种众多,触手都会说话了。克洛伊死死咬住嘴唇,忍住即将出口的惊呼。她从没有过这类接触,脸色惨白额头冒冷汗。

窗户朝向凉棚,是其他方向的视线死角。码头上人来人往,都被商队的成员远远支开,没人看到马车这边的隐蔽谈话。

月兽摇摆触手,读取到三人的疑虑,“我以想法直接沟通,这是我的交流方式。”

又一团软绵的肉扒在窗框上,湿淋淋的,看起来像脚蹼。

“我没敌意,只想与你们交流情况。”

话语直接在几人的心里响起。

艾尔维斯注意着西塞罗和克洛伊的情况,主动开口,把城郊舞蹈昏迷和商队人员失踪的事情都讲了一遍。他强调,笛声引发了一系列的事件。

搭在窗框的触手点着窗沿,像正在思考。

“所以,法比,成批的人被笛声引诱走了。”

“是。”

法比视线向下,听到点名,头埋得更低了。

“因为你的失职,商队货物流通受阻,航路缺乏劳力。为什么你没有早发现?”

“我……”

法比接到追问,颤抖着匍匐在地。长袍遮不住他的腿部,露出反关节的结构。

大船来往于天际,连接了星空的航路,不仅仅是好看。渺茫的夜色中,时不时有残缺肢体从高空坠下,落到海里喂鱼。这些血肉碎块当中,有不少是初到狄拉斯-琳的外地人。商队令海港繁荣,也为海港的恶名做出巨大贡献。月兽作为管理,没有人形,更不会用人性管理下属。法比看过数次,附庸成员被送上甲板,数把骨矛贯穿身体,鲜血流了一地。他们被拖出船舷边沿,表演空中飞人。

艾尔维斯接过话,“因为,法比手下雇佣的人都是强壮的年轻人,最开始失踪的是他们。人一旦全部失踪,没谁留下,就不会有痕迹。想要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很难立刻有思路。后来,我们得到消息,听说中年人和城郊昏迷的年轻农户,才查出来源头是笛声。”

月兽听得感兴趣,触手离开窗框,向外伸出,越靠越近。

“你是说,笛声在进行筛选?年轻强壮的人失踪,瘦弱的人昏迷,上年纪的人连笛声都听不到?”

艾尔维斯皱眉,抬起左手,数个护符缠绕在他的手腕。食指的戒指上,漆黑的幽影在一片深红中若隐若现。

哧溜——

月兽像被刺激了,触手和脚蹼一下子全部缩回马车。它动作极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留下一股滑溜声。

谈话继续友好地进行下去。像之前什么也没发生。

“我想知道,你们最近还听说了什么?”

艾尔维斯接着讲了虫灾,农户对蟾蜍与蜘蛛的崇拜,还有玉米叶娃娃。

月兽的触手彼此缠绕,沉默了好一会儿。

“三位客人带来了贵重的消息,商队需要进行祈祷获得启示。法比,他们是商队的贵客,你来负责他们在狄拉斯-琳的一切需求。”

“是。”

法比看向地面,不敢抬头,彻底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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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2

租车行。

“法比,请问狄拉斯-琳的南边是什么地方?”

“南边?”法比看着提问的女巫,想了想。他尽职执行月兽的命令,耐心回答,“南边是很大一片区域。伊布城在米纳尔。在陆地边缘,还有曾经繁荣的萨尔纳斯。但是,这座城市已经毁灭,只剩遗迹。”

西塞罗辨别着门前南北朝向的街道。他好奇道,“你做生意去过南边吗?”

“客人想去南边?”

艾尔维斯摇头。

“所有失踪的人在失踪前都朝南走。”

这几天,他们继续使用商队的马车,打听到更多的消息。失踪的人有男有女,全部年轻健壮。这些人在失踪之前,他们都前往朝南的山坡或者树林。

南边有什么?

失踪发生后,他们也在白天前往过几处狄拉斯-琳附近的山坡。清晨阳光照射,树木草叶并没有什么异常。


月光下。

三人走在林间的草地上,虫鸣环绕在他们周围。

克洛伊有些迟疑地开口,“你们闻到了吗?”

“花香?”

艾尔维斯回应。

香气弥漫在林间,味道过于甜腻,像奶油,柑橘,玫瑰和苹果混在了一起,让人有些头痛。

夜风吹拂,草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

西塞罗皱着眉头,感觉到裤脚被露水打湿。

“要不是在室外,我都以为香水打翻了。”

“就是花香。”

艾尔维斯借助月光,观察视野内的草木。

“不同种类的花都开了。”

克洛伊也看过来。

她分辨着植物的种类,声音透出惊异。

“玫瑰,茉莉,栀子,还有些都不是一个季节的。”


哗啦——哗啦——

夜风中,树叶摇摆,枝干碰撞,哗啦啦的声音持续着。

哗——

声音大了起来,伴随地面震动。

三人朝着震动的方向看过去。

树冠大幅晃动着。

风把枯死的树干吹断了?

哗——

不,不对。

松软的落叶被踩踏凹陷,震动逐渐靠近。

哗——

一股恶臭袭来,与甜香混杂在一起,像生命过度繁盛后的腐败。

转眼间,朦胧的树影脱去草叶枝桠的遮挡,清晰地来到三人眼前。

数只羊蹄支撑着一个巨大的团块,团块上缠绕着无数的触手。触手向上舒展,像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粘液不断地从触手上滴落,带来阵阵恶臭。

西塞罗想要干呕,他扯着枝桠,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定在原地。

“……我操。”

“快走。”

艾尔维斯只来得及说出一个词。

他无需解释,三人的灵感都在警告。这古老深邃的生命伴着月光而来,它自幻梦境俯瞰着大地上的尘埃。

咩——

黑山羊幼崽发出尖锐的叫声,声音在林间回荡,配合庞大的体型显得无比诡异。

“羊叫?”克洛伊靠在身旁的树干上,脸色惨白,有些脱力。

西塞罗站在前面,扑克翻飞,树木枝桠炸裂。纸牌、木屑、尖锐的断裂枝干混在一起,朝触手团块刺去。

触手蠕动着,边沿锋利的纸牌和木渣镶嵌在粘液中,如同沉没在淤泥里,没有造成伤害。

无效。

咩——

它再次啼叫,巨大的羊蹄举起,向前突进!

“西塞罗!”

绒线飞快缠绕上西塞罗的肩膀,最后一刻拖了他一把。毛茸茸的细线与枝桠纠缠在一起,接下来的战斗想要回收是不可能了。

西塞罗在地上滚了几圈,从羊蹄旁擦过,巨大的震动让他手脚发麻。锯齿的草叶在他外露的皮肤上划开血痕。灌木荆棘和尖锐的木片刺入他的身体,一个一个血点缓缓出现。

月光暗淡,触手舞动,向西塞罗和克洛伊投下巨大的阴影。

噼啪。

艾尔维斯躲向另一边。他划动符文,树木燃烧的声音响起,幽蓝的火焰落到团块上。

触手缠绕上燃烧的枝桠,粘液流下浸没火焰,恶臭更加浓郁。

无效。

他咬牙强忍着恶心,回想着可能有效的咒语。

衰败之绿?

不行。

甜香和臭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

他很确信,恶臭的粘液可以抵抗有毒的绿雾。

死亡凋零?

他可以试试,但他不知道能不能完成念诵。

触手胡乱挥舞,西塞罗和克洛伊附近的树冠摇晃,藤蔓断裂。

触手从半空中抽下来。

“嘶——”

一把纸牌散在地上,触手的动作有瞬间的迟缓。

克洛伊趁机拉着一瘸一拐的西塞罗,跌跌撞撞退出攻击范围。

羊蹄不耐烦地在地上践踏,满地纸牌化为白纸。

艾尔维斯完成念诵。

漆黑幽邃的力量掩藏在夜色中,附着在触手上。西塞罗和克洛伊看到,离他们最近的几只触手剧烈地颤动着,从尖端开始萎缩。

咩——

黑山羊幼崽叫声变得凄厉。它抬起羊蹄,放弃更多人的方向,朝艾尔维斯的位置冲过去。

艾尔维斯划动符文,借来风的精灵,躲避冲撞和践踏。

触手不止一只,动作灵活,攻击范围宽广。

他的左肩挨了一下,左手顿时垂下来,无法再动作。

西塞罗和克洛伊的危机暂时被引开。克洛伊走在前面开路,快速拨开身前的树木枝桠。她的手臂手掌留下血痕,丝毫不敢放慢速度。

两人看到触手向猎人展开。

“艾尔维斯!?”

风带来飘散的落叶和细小的树枝。艾尔维斯褪下戒指,将戒指穿在树枝上,向触手送了过去。

“立刻闭眼!”

“什么!?”

他们听到这一句,还没明白过来,灵感突然预示有极大危险到来。

要在比几层楼还高的触手团块前闭眼,这过于考验人的勇气和意志。但是,林间所有的影子都连成一片,活了过来。

人类无法听到的啸音穿透森林,压下风声,树叶悉索声,还有黑山羊幼崽的啼叫。

“唔。”

西塞罗和克洛伊瞬间发觉整个森林安静得恐怖,夜色中暗淡的视野变得朦胧泛红。无知无觉地,细细的血丝正从他们的眼眶溢出,顺着两人的脸颊流下。灵感警告,环境异样。他们同时闭上眼睛。

影子游动着,肢体脱离了没有形状和实体的虚无,自地面和树荫下隆起凸出。

触手挥舞,羊蹄践踏,再无法前进一分。

混沌的肢体堆叠连接,快速壮大。影子攀升蔓延,三枚分瓣的血红眼睛转动着,肢体自混沌不断变换伸展,如同要触碰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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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3

阴影流动,松软的落叶与潮湿的泥土自森林的地面隐没。

黑山羊幼崽的羊蹄践踏,它庞大的身躯开始下陷。

阴影正在吞噬它。无数变化中的肢体自阴影伸出,攀上黑山羊幼崽的蹄子,拖曳着它。

咩——

它哀嚎着。粘液覆盖的触手裂开,长有锋利牙齿的嘴出现在裂口上,它们撕咬畸形连接的肢体。堆叠的肢体被牙齿穿透,融化成漆黑,重新坠入连成一片的影子。不断有新的形体从阴影中凸出显现,触手的撕咬没有造成影响。

咩——

黑山羊幼崽庞大的身躯已沉没大半。它挥舞着触手,缠绕附近粗壮的树木枝干作最后的挣扎。

轰——

树木摇晃,地面震动。

“艾尔维斯,可以睁眼吗?”

克洛伊拉着西塞罗,两人都紧闭眼睛,摸索着身旁的树枝,茫然地尝试躲避。他们的耳朵才从嗡鸣中恢复,头痛还没有退去。他们重新听到黑山羊幼崽的鸣叫,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他们的距离稍远,暂时没有被攻击,但也不敢睁眼。

“……继续把眼睛闭上!”

艾尔维斯声音压抑。他闭着眼,右手扶着树干,向震动相反的方向挪动。他召唤了风的微小精灵,也用了减低伤害的手段,但也只做到保持肢体完整。剧痛持续不断。他的左肩变形,左手骨头断裂错位,形状扭曲。

三枚分瓣的血红眼睛晃动着,自高处俯视着黑山羊幼崽。

漆黑散乱的线条自阴影中抽离,生成尖锐锋利的形状,将疯狂舞动的触手全部贯穿钉起来。

咩——

黑山羊幼崽悲鸣着,全部沉入地面的影子,就像从来没有在森林里存在过。

“艾尔维斯,你情况怎么样?还要多久!?”

震动减缓,这是好现象,克洛伊和西塞罗都注意到了。

“我没事……嗯……现在可以了。”

“我们立刻过来。”

克洛伊和西塞罗都没错过猎人话语中压抑的痛呼。

他们拨开沿途残存的树木枝桠和藤蔓,朝声音方向尽可能快地过去。

森林被风暴摧残过,变得更加空旷。月光失去阻挡,环境亮了不少。

克洛伊和西塞罗逐渐靠近艾尔维斯。他们走到附近,同时停住脚步。

月光下,艾尔维斯的身旁多了一个人。

迪文诺尔·吉拉特。


学者将手搭在猎人的右肩上,影子爬行在艾尔维斯肩头。他暂时操纵红发青年的感官,屏蔽了对方的痛觉。骨头碎裂,哪怕最轻微的触碰也会引发剧痛。他赋予部分影子实体,它们触碰猎人的左肩,触感软绵还有些温暖。阴影沉入伤口,拼合骨头,缝补血肉。

艾尔维斯看到自己左手左肩的皮肤耸动着,暗影穿行在血肉中,偶尔有轻微咔嚓声和咕嘟声。很快,他变形的左肩和扭曲的手臂都恢复原有的形状,只留下衣服上的血迹和骨头戳破皮肤的伤口。

“试着动一下左手。”

“左手?”

艾尔维斯看着自己的手,有些不确定。剧痛已经消失,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臂,稍微动了一下手指。阴影依旧游走在他的皮肤下,固定连接他碎裂的血肉。他能够感觉和控制自己的手臂和手指,有些迟钝和麻木,但比起之前已经很好了。

他慢慢松开扶着树干右手,轻微摇晃了一下,成功保持了平衡。

学者的视线转向走过来的两人,似笑非笑,“两位,晚上好,狄拉斯-琳旅行愉快?”


西塞罗和克洛伊看着眼前的金发青年,同时表情凝固。

难道幻梦境是什么想来就来的地方吗?

他们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在幻梦境相遇。西塞罗头一次觉得,商队的触手管理都显得通情达理,比面前的学者更加容易理解。克洛伊盯着迪文诺尔,无端联想起艾尔维斯和乌撒祭司的对持。如果当时的情况恶化,学者也可以直接出现在乌撒?女巫想到这里,只感到背后发冷。

迪文诺尔根本没有打算听到两人的回应。他看向南边,“我才知道,有一位稀客来到幻梦境。”

一会儿,马蹄声和车轮声碾压在地上细枝和残片的声音由远及近。他们之前将商队的马车留在森林边缘,如今被学者呼唤过来。

西塞罗和克洛伊庆幸,他们登上马车的时候,迪文诺尔没说什么。

咕噜咕噜——

马车驶在土路上,离森林越来越远。

车轮滚动声中,艾尔维斯打破沉默,“迪文,这不是返回狄拉斯-琳的方向?”

“我们去南边。”

西塞罗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都憋了回去。

他们身处深夜的幻梦境。除了黑山羊幼崽,必然还有其他东西在荒野徘徊。哪怕他们状态完好,下马车徒步返回狄拉斯-琳,依然活不到天亮。

“也是城市?”

“以前是。萨尔纳斯,现在是遗迹。”

夜色中,冰冷湿润的空气重新混入浓郁的花香。同时,香气中还夹杂了一股怪味。渺茫的旋律自远处传来,让车厢中的人眼神开始恍惚。

笛声引领着他们的意识,向他们诉说快乐。生命繁盛值得起舞赞颂,他们不应该久坐在狭小的马车车厢里,白白浪费夜晚的时光。

迪文诺尔嘴角勾起,拍了拍手,“我们快到了。”

从开始听到笛声到被学者打断效果,他们被影响的时间只有几秒。三人重回清醒,立刻意识到刚才听到了什么,表情僵硬脸色苍白。

“萨尔纳斯的遗迹有什么?”

艾尔维斯伤势最重。短时间里,他在极度对立的两种知觉中徘徊,脑袋有些眩晕。

“所有失踪的人都在那里。”

“他们聚集做什么?”

西塞罗硬着头皮问出来。

他曾在赌场当荷官,作为打工仔看惯了客人追逐各种刺激。后来,他自己也参加过各种混乱的派对,刚才的笛声让他直觉极其不妙。

“你猜对了。”

迪文诺尔的视线和西塞罗对上,像终于注意到对面坐了个人。

“那你还让马车直接过去!?”

心中最糟糕的猜测成为现实,西塞罗忍不住爆发了。他简直不敢去想遗迹是什么景象。

“有一位稀客以笛声召唤诱导他们,而我要和这位客人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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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4

马车缓缓停下。

怪味明显起来,像栗子花和石楠花混合浓郁的甜香,闻起来令人恶心。不远处,短促的呻吟和喘息若隐若现。

西塞罗把车窗布帘撩起,用窗框上方垂落的布带系住帘子。他的动作很轻,尽量不引起外界的注意。马车车窗不再遮挡视线,三人都偏头朝窗外看去。

他们的位置在萨尔纳斯的某处遗迹残骸的阴影中。

不远处是一片广阔的空地,残留有古代广场的破损的阶梯。广场正中是一个大火堆,火焰熊熊燃烧,令周围的事物投下浓重的影子。阶梯周围,每隔一段距离就伫立着一个火把,在废墟中提供照明。阶梯往上,是建筑废墟的黑影,碎裂的砖石和倾倒的廊柱堆叠起来。漫长时间中,植物种子在废墟中发芽生长,草丛和藤蔓缠绕在这些石头遗迹上。

笛声悠扬绵长,人们聚集在古代广场上,转着圈跳舞。

他们不是专业的舞者,胜在年轻健壮,精力充沛,动作富有力量。

只不过,他们没穿衣服。

随着他们的跳跃和舞动,男性的阴茎和女性的乳房在火光下甩动着。汗水流过皮肤,在火光下显得发亮。

广场的阶梯上,同样聚集不少人。人们有的坐在阶梯上,有的直接躺下。这些人同样赤裸身体。他们互相亲吻,彼此交合。阶梯间隔距离的火把照亮了他们的身形,有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他们纠缠在一起,各种性别的组合正在以不同的姿势投入地进行插入和抚慰。

“……我操。”

西塞罗近乎无声地来了一句。

他承认自己曾经参加过一些风评不佳的聚会,眼前的淫乱依然超出他的认知范围。

克洛伊看着眼前的景象,捂着嘴好一会儿,又缓缓放下手。她听说过有些巫术和仪式需要天体状态来举行,但她从没想过会在幻梦境看到这样的场景。

艾尔维斯眼神呆滞,愣了好几秒回过神。他之前和另外两人议论过,失踪的人都年轻健壮,很适合成为仪式的祭品。他还以为幻梦境的献祭更加直接,不像现实的森林湖滨一样偷偷摸摸积少成多。但是,这里的场面完全出乎想象,是另一种方式的冲击。


迪文诺尔打开马车车门,几人陆续下车。

咩——

过于熟悉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中。

几人环顾四周,萨尔纳斯的建筑遗迹周围有些森林。不同方向的树林里,有些高耸突出的树冠向着月光蠕动着。

西塞罗盯着金发青年的背影,不可置信,“这里也有?你到底怎么让马车过来的?”

迪文诺尔随口回答第一个问题,“黑山羊幼崽是护卫。这里有大型活动,护卫当然不止一个。”

西塞罗被噎得不轻,眼角抽搐。

他完全无法理解,马车一路上到底如何安全地穿过森林到达遗迹,不被林间的触手怪物发现追杀。他更无法想象,如果学者的人皮之下有脑袋这个东西,这个脑袋成天都在想些什么,才能把遍地的激烈抽插形容成“大型活动”。

金发青年没有朝向广场的方向走去,他选择了一条曲折的小路。

西塞罗看着走在迪文诺尔身旁的艾尔维斯,叹了口气。比起面对黑山羊幼崽的啼叫和践踏,狭窄的小路相对更能够被接受。


火把的焰芒晃动,扯动投下的阴影,让四周的景物都有些不确定。

女巫走到路口,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她略微仰起头,看到一件悬挂的装饰。

“……玉米娃娃?”

“嗯?”

猎人听到这个词,停下脚步。学者见状笑了笑,也一起停下。

这个娃娃挂在路口上方,身体是一根完整的玉米,四肢和脑袋由草叶扎起。几缕细细的玉米须从娃娃的脑袋上垂下来,做工比谷仓里的更加精致。

玉米作为这个娃娃的身躯,其上的每一粒玉米籽都发了芽。蜷曲的嫩芽密密麻麻,爬伏在玉米棒表面,缓缓地蠕动着。月光下,晃眼看过去,草叶娃娃上就像盘踞了一大堆蠕虫,显得无比怪异。

“这里的生命力太旺盛了。”

“这里的,生命力?”

艾尔维斯看向迪文诺尔,表情有些纠结。他以眼神示意周围的享乐与放纵,实在找不到词来形容现在的情况。

“充足的生命力令植物收获繁多,果实丰满。”

“所以,不同植物的花都开了?”

克洛伊听到这里,回想起被黑山羊幼崽追逐的林间异象,终于有些明白。

迪文诺尔接着说下去,“玉米多籽,作为材料承载生命的丰盛。”

几人同时想起乔纳斯谷仓的玉米叶娃娃,玉米芯显然比玉米叶效果更明显。


几人走进小巷,巷道两边是堆砌的砖瓦和残存的墙根。周围不断响起肉体拍打声,偶尔夹杂着甜蜜的哭泣和呻吟。西塞罗将手搭在克洛伊肩上,两人走在路中间,生怕打搅他人被要求加入。

喀拉——

巷道隔绝火把的光芒,里面晦暗不清。

艾尔维斯不小心踢到残缺的砖瓦,麻木的左肩让他摇晃着失去平衡。

在他身旁的地上,有两人正在全情投入。一人躺在地上,双腿搭在另一人肩上,承受着急促的贯穿。

暗影流动,影子从墙面凸显出来,扶了艾尔维斯一把。

“多谢。”

迪文诺尔放缓脚步,等他跟上。

红发青年快步走过两人,而地上的人什么都没有发觉。

西塞罗紧跟在艾尔维斯后面,要不是听到他道谢,还以为自己看到了错觉。

他回想起在林间闭眼前,影子流动连成一片,深感学者存在着混帐得难以描述的一面,以玩弄人的心态当乐趣。他隐约猜测到,只要对方乐意,就算在这个小巷子里跑步向前,也不会有任何问题,更不会打扰惊动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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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5

三人跟在学者身后,不断地在建筑残迹形成的狭窄道路中绕来绕去。

有的路段墙体残留较完整。路旁的人被分开双腿按在墙上,承受自下而上的深入穿刺,欢愉又痛苦的哭叫传的很远。还有人靠在倾倒的廊柱上,将人抱在怀中进行抽插,身体大开,面孔朝向街道,视线毫不回避。

艾尔维斯,克洛伊,西塞罗看到这些人,都相当不自在。街道两旁的人享受交合,神态沉迷,姿态正大光明。反倒他们夜游误入,有着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br]

猎人不知道自己已经路过了多少个不同的姿势和组合。他实在忍不下去,出声打破过于尴尬的环境音。

“迪文,这里的笛声和你提到的骨笛是一个东西吗?”

学者摇头,“……当然不是。”

西塞罗和克洛早想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却不知道该以什么开启话题。艾尔维斯比他们先开口,他们也松了口气。

“我们在狄拉斯-琳的近郊农户和商队听到笛声的消息,然后才查下去。”

“商队?”

艾尔维斯摸出法比赠送的卡片,直接递过去。他讲述他们和商队管理的见面,还提到苍白的触手表示需要准备仪式进行祈祷。

金发青年接过卡片,脚步不停,却好一会儿没说话。

猎人注意到这不寻常的沉默,“迪文?”

“你们在港口和月兽见面,是什么时候?”

红发青年越听越疑惑,“就在前几天?怎么?”

在场的三人这时终于知道马车里苍白的触手到底是什么。不仅猎人,紧跟在后面的西塞罗和克洛伊也升起好奇心,他们还没见过这个披着人皮的混账主动关注什么事情。

迪文诺尔叹了一口气,“也许商队准备的时间比较久。”

猎人有些不确定,学者突然冒出来这一句是怎么回事。

他从来没见过学者叹气,他还记得对方劈手抢旧印的时候,怒火彰显,而非丧气受挫。

“也许因为祷告,需要慎重准备?”

他接着说下去,“之前在狄拉斯-琳近郊,我考虑过,要不要拖着黑山羊幼崽的追击跑回马车,然后乘马车回城。我不知道怎么对付黑山羊幼崽,但是,既然商队的成员们一直在这里做生意,还能够进行祷告获得启示,他们肯定知道怎么办。”

“………………”

晦暗的夜色下,金发青年表情凝固,被噎得不清。

商队常年维持着星空的航路,为狄拉斯-琳贡献繁荣,同时也吞噬了无数旅人。月兽作为商队的管理,是千面之神的下仆。猎人等同在描述,他们为了脱身,可以如何把事态搞得更糟,将商队冲撞地七零八落,然后祂还不得不来善后。

祂知道,任何人如果在面对黑山羊幼崽庞大的身躯时没被恐惧震慑,还能进行应对,已经拥有了足够出色的临场反应和应变。但凡为商队收拾烂摊子的不是祂,以祂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本性,祂都想说思路很漂亮。

祂和猎人讨论狄拉斯的情况时,祂自己说一半留一半。现在,话语的隐瞒构成了回旋镖,倒转回来差点扎在祂自己脸上。祂已经不想去想,上一次有谁在祂面前讲祂的地狱笑话是什么时候了。

“但还是算了,森林里我们不一定跑得过它,拖久了太过危险。”

猎人自顾自地说着,没注意身旁学者神情怪异。

“艾尔,你……很有想法。”

学者摇头,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抬手搭上猎人没受伤的右肩。

“返回狄拉斯-琳后,我和你去一次商队见月兽。无论商队向你许诺过什么,他们需要再一次地表示感谢……感谢你的决定和行为。”


萨尔纳斯地势有轻微的起伏,并不平坦。

迪文诺尔带着几人左绕右绕,来到一处地势稍高的地方。

旺盛燃烧的广场火堆清晰可见,那里是他们刚到萨尔纳斯时的位置。他们看到,广场上的转圈跳舞的舞者和观众的身份随时变化。时不时,有人离开转圈的人群,加入阶梯上的交合,也有人走下阶梯,加入火堆旁的舞蹈。

火把星星点点,在整个萨尔纳斯的遗迹上连成轨迹。

几人都看出,火焰的位置不是随意设置。西塞罗踩在一堆瓦砾上,盯着火堆与火把的亮点。

“……从广场延伸出大小螺旋?这是什么意思?”

克洛伊打量着轨迹的形状,“漩涡?还是树?”

“森之黑山羊的象征。”

迪文诺尔和他们看向整个萨尔纳斯的遗迹,摇摆的火焰让他脸上的光影明灭不定。

“这位稀客以排笛邀请人参加活动,赞美生命的繁盛。”

不仅幻梦境的住民加入交合,还有不少梦境冒险家在打探骨笛消息的时候被误导混淆,不得不天天晚上春梦不停。

“赞美,生命的繁盛?”

西塞罗听到学者的回答,忍不住重复了一句。

生命离不开繁衍和延续。

要如何赞美生命的繁盛?

这场面给出的答案过于直白了。

“森之黑山羊使生命丰盛,给出恩惠,令整个活动能够持续。”

“这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

“从农户和商队听到笛声就已经存在,实际开始时间会更早。”

夜风吹拂,空气微凉。

金发青年似乎对整个遗迹的情况很了解,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稍微远离了迷幻纵欲的气氛。

“但是,如果放着不管,笛声的邀请范围会逐渐扩大到整个幻梦境。不仅狄拉斯-琳,幻梦境的其他城市和梦境冒险家都有可能被邀请。”

“哈!?”

几人同时发出抽气的声音。

他们所见的场景已经足够刺激,实在不想去想象整个幻梦境都如此发展会是什么景象。

“所以我要和这位稀客谈谈。”

“等、等下,”西塞罗看到迪文诺尔的蓝眼睛看过来,感到背后一股冷意,下意识摊开双手,“你是说,森之黑山羊可以干涉整个幻梦境?”

“是。”

学者点头。

“你要去和,和这位影响整个幻梦境的客人谈判?”

“有什么问题?”

西塞罗沉默,只觉得牙痛。

这是靠谈能解决的事情吗?

任何人只要长了眼睛和耳朵,来萨尔纳斯夜游一圈,都知道答案是“不能”。

所以,学者实际上也可以干涉整个幻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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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6

“呆在原地。”迪文诺尔要笑不笑,不再掩饰自己的特异。祂当着几人的面,融化在阴影中。

四个人只剩下三个人。

西塞罗看着空地,有些发懵,“他可以……干涉整个幻梦境?”

他偏头看向艾尔维斯,意外地发现对方也一脸吃惊。

“……你也不知道?”

猎人迎接西塞罗和克洛伊的注视,摇了摇头。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很在意的一点。几个月里,学者很慷慨地向他分享禁忌的咒语和仪式。但是,祂在有关幻梦境的事情上,经常略过话题不谈。现在看来,学者能够直接现身幻梦境,隐瞒多半和祂自身在幻梦境的权能有关。

火光突然剧烈晃动,像被无形的手拨弄。

克洛伊发出惊呼。

“你们看!”

广场的火堆和沿路的火把同时熄灭。

月亮悄无声息地隐没,稀稀落落的星星不再闪耀。

庞大无形的黑暗自天空降临,笼罩一切。

雾气升腾,萨尔纳斯的遗迹瞬间森然得令人恐惧。


阴影游动着,掠过熄灭的火堆和火把,来到排笛的主人面前,重新聚成人形。

树干横倒在地,一个体态丰盈的女人坐在上面。她双手捧着一只排笛,正低头吹奏。

她头生山羊的犄角,漆黑光亮的头发略微卷曲,披散在肩头。她的眼睛生有横瞳,颜色暗金。她的嘴唇深红,形状饱满。她身着黑色的衣裙,肩头披着一条薄纱,裙摆下方露出一对反关节的羊蹄。她五官面庞完美,身体曲线和朦胧的衣着激发着人无限的冲动和欲望。

金发青年走到黑山羊化身面前不远处,拍着手,“稀客,稀客,森之黑山羊,莎布·尼古拉丝。”

女人抬起头,暗金的横瞳看着来者,“混沌信使,你特意以人形来到这里,是想要加入吗?”

在她的脚下,赤裸的男男女女身体交叠,卖力地运动着。他们大声呻吟,全然沉迷于欲望。

“你想要女人?还是想要男人?你喜欢征服的快感,还是被打开的欢愉?”

她说到最后,拖长了语调,舔了舔嘴唇,笑容暧昧。

学者道,“我想知道你投下注视的原因。以及——”

混沌信使有印象,黑山羊以前确实偶尔造访过幻梦境。但是,现在的时间实在过于恰巧。

藤蔓触手自地上升起,满是粘液,向金发青年卷去。金发青年的身体被撕扯断裂成无数碎块,触手裂开生成无数牙齿,牙齿咬合,尽情地咀嚼着。

山羊角的女人歪头,笑着看眼前的场面。

“奈亚拉托提普,你说话绕来绕去。不过,我知道你一向喜欢玩点刺激的。”

阴影弥散,化为黑雾,掠过黑山羊的身体,重新凝聚成人形。

学者在黑山羊的身后背向站立。

“莎布·尼古拉丝,我有一个建议。如果你不适应这个形象的视野,最好在天上多长些眼睛。”

学者说完,黑裙女人的身形破碎,显出一个满是疙瘩的老树桩。血肉在树桩上蠕动,膨胀收缩,与植物共存在一起。

更多的触手向金发青年的位置刺去,青年人形消散,触手只穿透了虚无的阴影。

“混沌信使,你总是这样。”黑山羊的声音混合在风中,没有源头,却又无处不在。“你一时兴起,说这是变化的乐趣。你打断生命的出路,却反过来问我原因。”


黑色的云朵在天空中翻滚,是巨大的肉块。肉块上生出触手,飘荡着向幻梦境靠近。触手张开一张张大嘴,牙齿锋利,滴落着粘液。

它们如同巨木的根须,从天空垂落。它们纠结缠绕,自无限远处降临。

森之黑山羊甩落肉块,孕育出千万子孙。肉块颤抖着,散落在黑暗的星空中,自此有了生命。

阴影流动,从地面凸显无数扭曲堆叠的肢体。它们蠕动攀升,与天空中垂落的触手互相缠绕。

根须被赋予破坏的变化,粘液干枯,触手脆裂失去弹性。一张张大嘴的牙齿脱落,退变为石头。它们向幻梦境的大地坠落,连同曾经包含的庞大生命力一起。

阴影的肢体被撕咬,被粘液浸泡,被夺取动作能力,失去形态重新融回影子。

这个过程不断持续,直到,堆叠的影子够到天空。

阴影展开,笼罩幻梦境,伏行混沌自天际攀爬而过。

无知无觉的梦境住民继续自己的生活,敏锐的人却毫无原因地心悸。

夜空无星无月,星辰间空旷的黑暗流动起来,截断黑云下方的触手。

“你打算把根须扎到幻梦境?”

遍布天幕的庞大阴影再次分出一道人形,重新凝聚成金发青年的形象。

祂仰头看向黑云上方。

黑山羊降临的形体只是极小部分,在黑暗星空的深处,触手无穷无尽。

因为,它们即是生命本身。

“信使,幻梦境呼唤我的注视,而这因你而起。”

“什么意思?”

“祈祷突然不断地传来,祈求丰壤的收获。有意思的是,它们都来自你所在的幻梦境。”

“……”

黑云一样的肉块蠕动着,黑山羊乐见信使的沉默。

“我看到,幻梦境需要帮助,但被你庇护的小小神明们却不敢回应。祈祷的呼声传向懒惰的蟾蜍,织梦的蜘蛛,还有我。信使,你还记得自己都做了什么吗?”

“……”

“奈亚拉托提普,”黑山羊的声音变得粘腻,“是你自己令幻梦境沉默,让梦境中的小小神明们不敢随意援助信徒。”

千面之神热衷散布混乱,梦境中的神明知晓并体会过祂一时兴起反复无常的一面。当信使罕见地对整个幻梦境施压,来自大地的神明们难免会过多联想。因此,祂们更倾向把前来求助的信徒支走,或者拒绝回应,而非给予帮助,以免主动做了什么事让信使当场登门。

金发青年没接话。

“信使,自己给自己善后的感受如何?”

千面之神的事迹过于丰富,名声传遍整个星空。祂绝大部分时候都在制造事端,并以此为乐,基本没有善后解决问题。

黑山羊故意等在这里,追问着沉默的信使。

金发青年看着黑云肉块下方空荡荡的一片,又俯瞰萨尔纳斯,避过了这个问题。

“没想到,你居然拥有如此精确的时间概念。”

祂威胁大地神明就在不久之前,黑山羊却找到机会进行回应,直至降临。

“但是,你的欢宴将在今晚结束。”

黑山羊的触手被截断,与幻梦境的联系和接触减弱。黑云肉块的形体轮廓正在消散,祂即将被驱逐。祂的声音回荡在金发青年周围,越来越模糊。

“再过几天,整个幻梦境都将笼罩在欢愉之下。可惜,真想让你晚几天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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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7

浓重的黑暗掩盖一切,稍远一点的景物全部模糊不清。好在,他们三人一直站在原地,不至于突然少了一个人。

天空无星无月,他们无法确定过了多久。

自从月亮和星星隐匿,远处的人声消失了,就连周围的虫鸣和风刮过树林的声音都再也听不见。

黑暗吞噬了一切,只留下寂静,让人心生畏惧。

突然,克洛伊感到手上刺痛发痒。

另两人听到女巫抽气的声音,同时问到,“怎么了?”

她抬起手臂,试探着摸索手臂手背的伤口。她没有感到痛,在林间划出的血痕已经结痂。她小心地碰了碰伤疤,隆起的痂痕掉落,露出新生的皮肤。

她的语气有着不确定,“之前的伤口长好了。”

几乎同时,西塞罗出声,“我也?”

他神情惊讶,和克洛伊对视。

之前,他在林地滚了几圈,全身上下如同和仙人掌搏斗过。荆棘和木刺留下的伤势不重,伤口细小却深,让他痛得龇牙咧嘴。现在,伤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他刚刚感觉到痒痛,皮肤已经在伤疤下长好。

他们看向艾尔维斯,“你的手和肩膀怎么样?”

猎人试着摆动受伤的手臂,动作不再僵硬,肩膀和手臂存在的麻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消失。

他抬起右手,触碰左手上皮肤破损的伤口,“一样,伤口愈合了。”

“这样的话,”克洛伊语气不确定,“我们的伤势好转也是因为生命力?就和那个发芽的玉米娃娃一样?”

“问题是,”西塞罗干笑,摊开手,“我们什么都没做啊?”

满溢的生命力维持着整个遗迹的活动,具体的活动场面给三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但是,生命的恩惠只会被赠与参与者。迪文诺尔带着他们夜游,整个遗迹发生的一切与他们无关。一路上,他们走得战战兢兢,实际上甚至没有进入过其他人的视线。

艾尔维斯看着漆黑一片的四周,“之前还没有。”

“之前没有什么?”

“在小巷里的时候,伤势还是一样。”

猎人确认。

西塞罗和克洛伊同时想起,艾尔维斯之前走路都走不稳。他们在遗迹里绕来绕去,几人都没有察觉回复加速的迹象。


起风了。

冰凉潮湿的雾气被吹散,月亮和星星在天上显露出来。

林间重新响起虫鸣和风吹过叶片的沙沙声。

远处的人声消失了,一股股青烟从熄灭的火堆和火把处缓缓飘起。

三人注意到环境的变化,心中升起共同的疑问。

现在是什么情况?

伴随沉闷的脚步声,一道人影从夜色中走出。学者脸上带着文雅的笑容,浅色头发在月下泛着银光。

“结束了?”

艾尔维斯问道。

“今晚活动结束,不会再有诱惑人的笛声。”

“呼——”

他们都松了一口气,暂时忽略金发青年那戏谑的用词。

萨尔纳斯的见闻过于深刻,他们想忘掉都很困难。

“那现在呢?”

学者看着猎人,“我要先去和月兽谈谈,准备合适的纪念品,你也和我一起去。”

“稍等下,”西塞罗听得自己仿佛牙根幻痛,他深吸一口气,“所以,你把我们带到这里,就为了夜游!?”

迪文诺尔对夜游地点的场面太不当回事,做出的选择也过于猎奇了。

“当然不,来到这里是感谢各位让我知道这件事。”迪文诺尔笑着摇头,“你们的伤不是都好了吗?”

“但这里是幻梦境!”

幻梦境是梦的世界,就算死了都没关系。和他们经历的巨大精神冲击相比,促进梦中的伤口愈合有能有多大作用?

西塞罗没把后半截话说出来。

学者却好像听到了西塞罗没说出口的话,“入梦只是进入幻梦境最易行的方式。”

他看了身旁的红发青年一眼,对于对方只能借助外力的情况不想评价。

“但是,现实世界和幻梦境存在交接,冒险者可以以肉身的方式来到幻梦境。”

“嘶——”

西塞罗倒抽冷气,看向女巫,以眼神询问。

这意味着什么?

感情和意识构成的虚幻世界其实可以承担实体!?

克洛伊愕然,“……传说居然是真的?”

她翻阅过记录,记载确实提到过肉身前往幻梦境,但没有具体方法。过去的文字更像是在记录杰出冒险家们的传说事迹。

迪文诺尔看了她一眼,继续说下去,“同时,反过来也一样。幻梦境的存在也可以通过一些方式作用到现实。”

几人都有些反应过来。

艾尔维斯猜测道,“迪文,你是说,治愈的力量会反馈到现实的我们身上?即使我们入梦来到这里?”

学者肯定了他的联想,“这是来自森之黑山羊的恩惠。”


西塞罗和克洛伊先行结束入梦,离开幻梦境。猎人被学者留下,他们坐在马车上,在狄拉斯-琳的街道上穿行。

艾尔维斯看向街道两旁,掠过头顶的一排排街灯有着菱形的装饰。他看着陌生的街区,发现马车正驶向这些天他们从没前往过的地方。

矿产,宝石,护符和仪式材料的贸易区。

“迪文,他们在贸易区?”

“他们常驻。”

“……你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生意的?”

猎人正在尝试猜测学者和商队的关系。他记得,他之前说过把黑山羊幼崽引向狄拉斯-琳,期间提到商队,学者很反常地确认自己和商队见面的时间。

“知道。”迪文诺尔看向红发青年,笑得极其恶趣味,“红宝石。”

“???”

艾尔维斯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在狄拉斯-琳,有几个做红宝石贸易的商队?

是洛玻恩提醒的那个?

车轮在石板路上滚动,马车颠簸着前进。

他看向马车座位和扶手,表情愕然,难以置信。

“迪文,你是说,我们这么多天,一直,一直都在借红宝石商人的马车出行!?”

“是的。”

猎人别过脸,抬手支着额头。他听到肯定的答案,有种眼前一黑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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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8

猎人坐在马车上,到达矿物宝石的贸易市场,观察着附近的摊位。

一个瘦削的人披着斗篷,正在和商人讨论生意,似乎准备付定金。他把钱袋从衣服里拿出来,握着钱袋的手看上去也确实是手,只不过从伸手的角度反推,这只手应该长在它的胸口正中。

马匹缓步前进,靠近红宝石商队的位置。

有人结伴从他们的马车旁走过。他们衣着宽松,袖口和裤腿却扎得很紧,走路如同没有骨头。在手腕脚踝处,细沙不断沿路流下。

也有其他客人乘马车前来,一个身着华丽长裙头戴面具的女士坐在另一辆马车上,和他们前往的目的地有些相似。她似乎对饰品感兴趣,马车行在他们前方,和他们朝着同一个方向走了一阵才分开方向。几条触手从她的礼服袖口伸出,握着缰绳,操纵着马车行驶的方向。

他们的马车在矿物市场里绕来绕去,短短一小段路,艾尔维斯已经看到数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人”。

他回想起,蔬果的集市里,摊主大都是附近乡野里的农户,比大街上的正常人比例都要高不少。鱼市上,做生意的深潜者不掩饰鱼脸外貌,双眼朝向脸两侧,眼球凸出。即使如此,他们的身形也是一个脑袋一根脊椎,一双对称的手,一双对称的腿。而在这里,客人和商人甚至都不一定拥有人形,只是遵照城里的习俗尽力进行伪装。


“我们到了。”

学者示意前方不远处的商队。

猎人看到,法比正站在那边和人交谈。

法比依旧裹在长袍中,他察觉到有客人过来,转过脸,看到正好是熟人。

“诶,你好,你好,你来啦。”

他迎上去,看到艾尔维斯左肩和左手的凝固血迹,食指上的戒指也不见了,吓了一跳。

这到底干什么去了?

他搓了搓手,有些紧张,“你没事吧?”

“已经没事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法比呼了一口气。

他随后注意到,来的是艾尔维斯和一位完全陌生的金发青年。现在,挑染头发的青年和熟悉草药的女巫都不在。

他看着面前的金发青年,本能警告着他要谨慎言行。月光下,这个金发的年轻人面容清秀气质文雅,更适合在沙龙里侃侃而谈,而不是出去历险。但是,这个人出现地莫名奇妙,还没有说一句话,就已经让法比感到毛骨悚然。

“这位先生是……?”

迪文诺尔没有直接回应商人的试探,笑了笑。

法比看着金发青年的笑容,心里生出想要退后的冲动。无关对方的外表,这位陌生客人的存在本身昭示着莫大的危险。

迪文诺尔看向身旁的艾尔维斯,递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枚深红的戒指,在月色下反射着微光。

艾尔维斯有些意外。

他通过最基础的入梦进入幻梦境,戒指是现实物品的投影。即使遗失,他过段时间再次进入梦境,投影会重新生成。他没想到,学者居然顺手把戒指带回来了。

“戴上吧。”

“!!!”

法比看清金发青年手上的东西,又听到他说的话,倒抽一口冷气。

他听命于月兽,而月兽是千面之神的下仆。他知道戒指是什么,也听说过性质类似但更加出名的光辉璀璨的偏方三八面体。巨大的宝石承载了鲜血的深沉与艳丽,丝丝黑暗混在其中,简直就是一个随时准备启动的千面之神的接触召唤仪式道具。只要受害人与偏方三八面体有了视线接触,就再也无法摆脱来自黑暗的窥视,从此被低语环绕直至坠入疯狂和死亡。漫长的时间里,它出现在现实世界不同的地方,引发无数事件,令城市恐惧,地区荒废。

法比第一次见到艾尔维斯的时候,都想不出这种东西怎么会被带在一个活人的身上。他主动向猎人和他的同伴示好,当自己做事出了漏子,他邀请他们去和月兽见面,避免月兽对自己的责罚。

现在,戒指从金发青年手上递出,被猎人接过,两人的动作无言地昭示了戒指的所属。

法比联系起这位陌生客人身上说不出的诡异,反关节的双腿颤抖,差点被自己的长袍绊倒。

“你,您是……”

“嘘——”

学者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他温和地笑了笑,阻止法比继续说下去。

“我要见月兽。”

“商队船就在港口,但没有停靠在码头。”

法比语速飞快地解释着。

“你去安排。”

“是,是!我马上去!”

法比立刻跑向贸易区驻地的马车,跳上马车,顾不得掩饰非人的特征。他驾着马车飞快赶往港口,仿佛慢了一步就会被身后的阴影吞噬。


浪花拍击岩石和栈道木桩,海风带着腥味吹拂。

猎人坐在马车上,看着学者,感受一言难尽。

这一阵,他,西塞罗,克洛伊,三人往来狄拉斯-琳。他们对城市的区域和街道一无所知,摸黑走夜路走的战战兢兢,入城第一天就被追得跳楼,就连港口在哪里都需要法比带路。

现在,学者前往了他们之前没敢去的矿物市场,指使商队,再到眼前的港口。他对狄拉斯-琳的街道比猎人想象得更加熟悉,就好像经常来一样。

法比的紧急安排下,自天空降落的船只停靠在码头边降下舷梯。

两人从马车上下来,学者带着猎人,走到舷梯面前。

舷梯两侧,裹着长袍和绷带的人伫立着,安静如同死人。

“要上去?”

猎人仰头看向大船,不知道船里到底有多少月兽。

“我们走。”

学者拍了拍猎人的肩膀,先走了上去。

两人上到甲板,又从宽阔的甲板下到船舱。

船舱内部构建有大厅,大厅空间广阔。

酒精气味,微甜的熏香,和被遮盖的血腥味中,数团苍白的触手蠕动而出。

猎人终于看到了月兽的全貌,触手替代了它们的眼睛,它们像盲眼的蟾蜍一样爬伏着。它们聚集到大厅,隔着一段距离停下,触手全部贴地,向学者拜服。月兽们的人形仆从站在大厅墙边和连接不同区域的通道两侧,他们也纷纷跪了下来。

“尊敬的千面之神,我们聚集在黑暗之下,赞美您的到来。作为您的下仆,我们为您献上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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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9

啊?

猎人猛地看向站在身旁的学者,脑袋里闪过很多问号,难以相信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他想起自己在遗迹夜游时说过的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当时的设想很粗糙。他,西塞罗,克洛伊可以诱导黑山羊幼崽跟随马车,返回狄拉斯-琳,把怪物交给商队对付。即使商队一时对付不了,还可以向信仰的神明祈祷,获得支援。这情况比他们三人在野外遭遇黑山羊幼崽强得多。

但是,他从来没想过学者自己就是商队崇拜信奉的神明。

这简直就是当着神明的面详细描述自己为了从困境中脱身,准备如何去祸害祂的信徒。尽管月兽的形象比较无法见人,也无法改变他讲出了地狱笑话的本质。

难怪,迪文在夜游的时候莫名来了一句,感谢他的选择和决定。


“笛声在幻梦境蔓延,我为此而来。”

学者主动开口。

“赞美您对幻梦境的注视与眷顾,我们也准备在仪式上告知您。”月兽的话语在所有人的意识中响起。它诚恳地陈述商队的情况,“笛声让劳力缺乏,商队的日常也受到影响。但是,我们还是维持了航路的运转。”

它管理着商队,强调克服困境做出的努力。它展示作为下仆的能力,想要取悦神明。

学者没有评价月兽的话,转而提到另一件事。

“黑山羊幼崽在狄拉斯-琳附近出现。”

月兽的触手盘踞在地,不安地扭动。

难耐的沉默笼罩了整个船舱大厅。

“你们有什么想法?”

苍白的触手纠结着,静默延续下去。

月兽意识到,猎人这几天就在狄拉斯-琳附近。红发青年身上残留有干涸的血迹,又被千面之神带到这里,他必然遭遇了黑山羊幼崽。很不妙的事情在幻梦境发生着,更糟糕的是,它之前对此一无所知。

信使没有继续用言语把祂可怜的下仆吊着,直接给出了答案。

“今天晚上,我在萨尔纳斯见到一位稀客。遗迹间,森之黑山羊正准备为整个幻梦境设宴。”

“那是……黑暗丰穰之母降临了?”

话语中的事实过于庞大,带来沉重的压力。

下跪的仆从和趴伏的触手姿势保持不动,心中却受到震动。他们各自的重心在船舱的木头地板上偏移,船舱大厅响起几声木头挤压的吱嘎声。

嘎吱——嘎吱——

零星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分外刺耳,船舱的气氛更加森然。

学者轻声说,“祂已经离开。”

月兽和人形仆从们听着混沌信使叙述,感到他们身处的沉默通往恐怖的未知。

他们作为下仆,日常进行祈祷,侍奉神明。

他们知道,要让黑山羊中止正在进行的欢宴,必然不可能光靠说。

混沌信使驱逐黑山羊的时候,他们在做什么?

在关注生意有没有受到影响?

既然如此,问题来了,千面之神要他们当下仆做什么!?


萌发,生长茂盛,收获,然后干枯凋零,构成一年的循环。收获令人喜悦,时间关键且短暂。

森之黑山羊挑了一个好时间。

以往的年份里,这时候正好是幻梦境的丰收庆典,来自大地的神明们也经常参与其中。

信使奉行混沌之庭的意志,播撒混乱引发事端。祂本性喜好突发和意外,不会对每年都有的凡人庆祝仪式感兴趣。

黑山羊体会过祂曾经制造的事迹和留下的烂帐,过于了解祂这一点。黑暗丰穰之母利用了幻梦境处在的时节,悄然潜入。只要在多几天,整个幻梦境都将处于至高母神的影响之下。到那个时候,森之黑山羊将向黑暗星空宣告,混沌信使拜倒在了欲望与欢愉的脚下。

千面之神以欺骗和诡诈出名,祂的言语带着隐瞒和诱导,祂的性格捉摸不定。各种存在更关注祂的行动,以祂影响下的事件结果来倒推祂的本意。

如果幻梦境陷落,黑山羊的宣告就算不是真的,也会被当作真的。


混沌信使注视着祂的仆人们。

他们备受煎熬,在沉默中忐忑不安。

“不过,我还是知道了这一切。”

混乱和意外总会带来变化,而变化经常都站在祂这边。

学者抬起手,手搭在红发青年的肩膀上。

漆黑在学者的脚下蔓延,分裂出一条一条的影子触手。触手游动向身旁猎人的影子,缠绕了一圈又一圈。

跪拜的人形仆从低头看地,却正好看到这一异状。他们心中悚然,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很少有活人登上月兽们往返星空的大船,上船的人类基本有去无回,最后只剩下血肉碎块。

月兽察觉到影子的动作,找到了机会。

红发青年因为遭遇黑山羊幼崽被迫直接召唤信使,而信使在这次意外中知晓到森之黑山羊的欢宴。

“赞美混沌的恩惠,偶然和意外因您的注视而完善。我们当赞美您,也将礼敬投身意外的贵客。”

它进行赞美,尝试转移降临己身的责难。

猎人自从进了船舱听到对话后,一直身体僵硬,表情紧张。

他曾打算冲撞了月兽的商队,现在却不得不听着月兽的赞美。场面太过诡异,他完全未曾设想过,也越发难以控制脸上的表情。

学者的手一直搭在他的肩上,这份触感让他勉强维持着心态。

“你们应该感谢他的决定和行为。”

猎人看着学者的侧脸,好像要把金发青年俊秀的面容盯出一个洞。他知道学者拉他过来是要求商队提供额外的感谢,但整个过程实在过于恶趣味。这句话听着太熟悉了,他在遗迹才听过一次,船舱这次的意思完全不同。他无比确认,学者特意把这句话说给他听的,是回应他在遗迹时构想的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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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0

一位裹在罩袍里的人形仆从来到猎人面前,他双手端着一个盒子。盒子的盒盖掀开,里面填充着蓬松的棉絮和洁净的软布,数粒颜色纯净的红宝石被均匀地放置在盒中。

“这是我们的一点谢礼,请贵客收下,更多的我们会继续准备。”

猎人接过盒子。

盒子里,每粒宝石大概黄豆大小,圆形切割,在大厅里反射着亮红色的光辉。

他手里端着盒子,表情有些恍惚,觉得这个长夜多少有些不真实。

好在,没有谁去关注他的神游。

月兽触手不再纠结,搭在地上放松地散开。

千面之神的这个命令无疑是宽容的,祂没有追究这段时间商队的动向,只是让它们准备礼物和纪念品,而不是当场把它们生拆了做成活着的收藏。月兽们很清楚,后者才是千面之神的爱好和权能所在。


清晨。

猎人睁开眼睛,仰躺着看向天花板。他隐隐觉得胸口上有重量,像什么东西放在自己的身上。他伸手摸索过去,摸到一个方形的物体。

“手机?”

大小和手感与手机都对不上。

他坐起身,看到手机就在床头。

那手上的是?

他向自己手中看去,盛装红宝石的盒子从梦境来到现实。

!???

他震惊地松开手,盒子滚落在被单上,没有消失。他重新拾起盒子,小心地揭开盒盖。红宝石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盒子里,在晨光中折射着令人喜悦的鲜艳颜色。


猎人带着盒子来到客厅,直接朝学者走过去。

“早啊。”

学者握着咖啡杯,向他打招呼。

祂察觉并解决了黑山羊挑起的事端,心情愉快。

猎人只觉得手里的盒子烫手。他把盒子放在沙发前的矮桌上,“迪文,这是?”

他指着盒子和里面的红宝石。

“红宝石,一点纪念品。”

“……我知道这是红宝石。”

艾尔维斯吸了一口气,心情和之前听到迪文用“大城市旅游”形容狄拉斯-琳游历时一模一样。

现在,旅游告一段落,拿着纪念品回来?

简直是每个词都有问题。

他看着一盒子的红宝石,都不知道该用惊喜还是惊悚来形容心情。

“我是说,这些宝石从梦境出现在现实。怎么可能?”

他无端地进行联想,要是自己接到设计师委托时,拉莱耶的梦境也是这种情况,麻烦就真的大了。

“当然可以。普通的入梦无法实现,但加上一些额外的办法可以做到。”迪文诺尔笑着解释,“商队的生意很广泛,不仅限于梦境,他们很熟悉这些办法。”

那你呢?

猎人没有把话问出来,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学者在幻梦境就和在他自己家一样熟悉。

迪文诺尔看着艾尔维斯,想了想,“这些办法你暂时不用考虑。你如果对召唤仪式有兴趣,倒是可以聊聊。”


咖啡馆。

西塞罗听着往来的学生低声议论,话题尽是附近每周周末不加节制的派对,还有刺激激烈的夜生活。他才从黑山羊的宴会上夜游归来,心态麻木,暂时提不起精神。

他划动手机,克洛伊发来消息。从幻梦境回来后,女巫向家族中的猫咪和年长女巫告知了情况。家族正在联系其他女巫,尝试进行信息交换。

他点击屏幕,查看通讯录。

他对学者的事情没有任何头绪,而且猎人在这方面完全不合作。

但是,礼赞生命之类的事情,他过去打工倒是有不少这方面的联系人。他尝试着向曾经的荷官同事,小费爽快的赌客发消息,看看能不能从自己的渠道把黑山羊的消息问出来。


西塞罗很快收到曾经赌场老顾客的回复。对方主动帮他挨个询问一些放纵派对的举办人,消息传得比想象中得快。有人向他发来消息,约定好时间,在他曾经工作的城市谈一谈。

那是一个建造在沙漠上的城市。

阳光直射下,空气干燥炎热。碎石和沙砾代替了土壤,仙人球、仙人掌、还有其他沙生植物根植在路旁绿化带。它们开出明黄亮红的花,带来独特的风景。人们暴露在户外,仅仅呼吸都会觉得口鼻发干如同被灼烧。因此,大家纷纷缩回室内,在24小时不间断的空调庇佑下,开发出各种娱乐活动。这些活动刺激感官,挑动欲望,对抗着沙漠地带的单调枯寂,也吸引外州的游客进行消费促进经济。

日光偏移。

下午,西塞罗推门,走进一家俱乐部。俱乐部刚刚开门,活动还没有开始,显得非常冷清。他看到台上立着的钢管,想象得出晚上无论是猛男还是美女在台上,都会十分热闹。

一个中年男人从桌旁站起身,向他伸出手。

“迈尔斯。”

“西塞罗。”

两人短暂地握手。

“喝点什么?”迈尔斯问道。

“一罐冰啤酒。”

迈尔斯向吧台挥了挥手,又给自己点了一杯冰块威士忌。

侍应生端过酒水。

西塞罗递出小费。他拉起易拉罐的拉环,灌了一大口。他掏出身上的打火机,点了一支烟。轻烟缭绕,他终于舒了口气。

迈尔斯向侍应生示意,不要过来打扰。

他看向西塞罗,“想聊什么?”

“森之黑山羊是什么意思?”

西塞罗略过在消息沟通和通话时的寒暄,直接问出问题。

“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你先告诉我你在哪里听到的。”

迈尔斯点了点头。

西塞罗面露惊异。

这么容易?

迈尔斯看到西塞罗的表情,笑着补充,“你在这边工作了几年,这家俱乐部就离你以前在的赌场只有几条街的距离。大家都是熟人,没必要互相怀疑。倒是你,这个年纪就开始打听这些,是不是稍微早了点?”

西塞罗有些无奈。

因为熟人引荐,迈尔斯对他比较友好,没有敌意,他倒是可以松口气。

但是,对方调侃他过于放纵,神情萎靡,这真的冤枉他了。某个混球拉人去大型活动,他被迫目睹黑山羊的欢宴现场,尽管梦境中得到的生命能量能够传递到现实,精神上的刺激依然比什么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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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

烟搁在烟灰缸边沿,烟雾腾起,已经燃了一半。

“我在梦里看见的。问题是,你信吗?”

西塞罗夹起烟,弹落烟灰。他把烟凑在嘴边吸了一口,吐了一个烟圈,香烟火星重新亮起。

迈尔斯沉默一下。他点头,没有惊讶。

“我信。”

“你信我的梦话?”

西塞罗自己反倒有点不敢信了。

他不太确定,迈尔斯是不是也是个幻梦境冒险家?

否则,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地相信自己的说辞?

“就算是梦话,你醒来后总还记得一些见到听到的事情。说说看?”

迈尔斯摇了摇玻璃杯,晃动杯里的冰块。

“梦里,我来到一个多人活动现场。那似乎是一个遗迹,我看到很多火把,它们组成漩涡和树的图案。然后,我听到笛声与话语,知道这是森之黑山羊的活动。”

他挑选词句,跳过对活动的具体描述。他讲出见闻,同时把学者在其中的行动全部略去。

“至于我怎么看到听到这些,实在记不清了。”

他说完这些,耸了耸肩,把一切的含混与模糊不清推给梦境。

迈尔斯的眼神变了,仔细看着面前这个挑染头发的青年。

西塞罗捻起快燃到滤嘴的烟,最后吸了一口。

他把烟在烟灰缸按灭,毫不意外地笑起来,“果然很难相信?”

“不,我信。”

“啊?”

西塞罗意识到,他们的交流没有结束。他又点了一根烟,等待迈尔斯说下去。

迈尔斯观察西塞罗的面孔和身形,把他从头到脚的打量一遍。

从外观上看,他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面容英俊,身形匀称修长。如果西塞罗把头发染回本来的黑色,再梳理平整,气质还挺端正。但是,挑染的紫色头发,再配合上长短混搭的时尚衣着,整个人多少有些轻佻浮夸。

中年人有些感慨,“你啊,你比我想的走得更远。即使你还没有开始信仰,至高母神已经给与了引导。”

“至高母神?”

西塞罗重复着迈尔斯的形容。

他知道,不同的信徒描述崇拜的神明时总会存在夸大。但是,幻梦境的见闻提醒着他,“至高”一词在这里很可能是字面意思。

“当然,祂是孕育千万子孙的母神,是黑暗丰壤之母。祂将生命赋予给整个宇宙,万物生命的诞生皆源于祂,祂的眷顾让生命充盈。赞美祂,称颂祂,衰败将返归健壮,残缺和死亡可以获得重生。”

西塞罗有些听愣了。

手中的烟静静地燃烧,烟灰掉落在桌上他都没发现。

他看着迈尔斯,缓缓开口,“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以生命繁衍的方式赞美祂,获得的恩惠与眷顾能够令人返老还童,从死亡中以血肉之躯复活重生?”

他听到的内容哪怕有一半是真的,他都非常理解有人会私下参与多人活动进行崇拜了。

重新获得精力充沛的身体,在衰老与死亡面前延续生命。

从人类刚刚有文明到现代,几千年里,无数人怀有这样的愿望,并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你在梦中获得的引导果然远远胜过凡人的语言。”迈尔斯开怀地笑起来,“我都没说如何赞美称颂,你就明白不少了。”

西塞罗看着快烧尽的烟,把烟摁灭在烟灰缸。

他又想了想,提出一个问题。

“城市的医院每天都会迎来新生命。如果生命繁衍诞生源自母神,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医院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哈,哈哈,你想的太过了。”迈尔斯连连摇头,“母神的千万子孙遍布整个宇宙,一个或者一些凡人新生命的到来根本无法获得母神的注意。”

“所以,需要大型活动?”

西塞罗顺口接上一个他很熟悉的词。

幻梦境夜游的时候,学者的话真的很折磨人的心态,甚至让他把心理阴影带到现实。但现在想起来,这个混球除了表达方式十分有问题,所指的事情居然都是对的。

“你是对的,但我真的不能说得更详细了。”迈尔斯笑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再说下去,就该是咒语和仪式细节了,而你甚至都还没有加入我们。”

西塞罗从烟盒中抽出第三支烟点燃。

“这已经是意外惊喜。”

迈尔斯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持续不断地吞云吐雾,终于忍不住,“以前当荷官的职业病?”

荷官有着发牌和管理筹码的职责。在赌客面前,他们需要随时全神贯注,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很多人干了几年,全靠抽烟提神。

“嗯。”

西塞罗点头,承认自己的烟瘾。

不同州的规定不同。大学城的酒吧室内禁烟,他只能在户外抽完烟再进门。但在这个沙漠城市,秀场和俱乐部流动着各种欲望,规矩松懈很多。

“我来的时候没想到,谈话能够这么愉快。”

“那是因为你获得了指引。说实话,如果你说出去,会有不少人羡慕。”

迈尔斯解释道。

他没说的是,“不少人”当中,也包括他自己。

“但是,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交流。”西塞罗眼神飘移,语气犹豫,“我想过,你会怀疑我的话的可信度,不相信我有关梦境的见闻。”

他被迫夜游旁观遗迹的景象,根本没有参与赞美生命的活动。

漩涡与树的符号并非来自启示,学者把他们带到一处坡地,几人远眺看到形状特异的火把光点。

至于森之黑山羊的称呼和大型活动的形容,也是学者自己说的。

他听到迈尔斯如此健谈,多少有些心虚。他描述的见闻全部为真实,但和他真正的经历相比,却是全部的谎言。

“哈哈哈,你几年没回来,故地重游是不是太紧张了?母神是至高的,祂是生命的源头与本身。”

迈尔斯端起酒杯,大笑着将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你所说的事情就发生在最近,你我都是凡人,编造这些是不可能的。”

他看着西塞罗基本没怎么动的冰啤,补上一句玩笑,“如果这些见闻都能够被伪造,那你就该想想是不是遇到无貌之神了。”

Chapter Text

  82

“…无貌之神?”

西塞罗放任自己沉浸在缭绕的烟雾中。他听到这个神明的称谓,心里莫名涌起一股不适。

“迈尔斯,你能不能讲讲,无貌之神是?”

“当然可以。”

迈尔斯立刻同意了。

实际上,西塞罗确实在幻梦境得到了生命的恩惠,那是黑山羊被驱逐之后的力量残余。因此,迈尔斯作为信徒,自己虽然不知道原因,初次见到西塞罗就对他的印象很好。现在离夜晚还很早,俱乐部还没有忙起来,他十分乐意和西塞罗多聊几句。

“不过,我不是无貌之神的信徒,只知道一些传闻。”

无貌之神事迹繁多,迈尔斯作为森之黑山羊的信徒,要讲一些不知道真假的传说和流言十分容易。不过,他提醒,如果西塞罗今后加入他们,他们的团体无法提供与无貌之神有关的咒语和仪式。

“传闻也行。”

西塞罗点头。

灵感提醒他,这个捉摸不定的称谓与他最近过于曲折的经历相关。

“无貌之神,传说祂持拥千面,也是千面之神。祂以不同化身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很难知道祂真正的面貌。所以,我们在提到祂的时候,称呼祂为无貌之神。”

“不同的形象……?”西塞罗听到这里,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却又无法具体指明。

“可以是生命,也可以是非生命。”迈尔斯的声音低沉下来,“甚至传说,祂有人类外表的化身,现在就混迹在我们的世界上。”

“嘶——”

西塞罗倒抽冷气,只觉得背后一阵冷汗。

与至高母神同等的存在徘徊在人类社会,祂和我们擦肩而过,我们却无从察觉。

这听起来十分惊悚。

更糟糕的是,他知道,学者出手打断了黑山羊在幻梦境的欢宴,迈尔斯的描述让他不自觉地把无貌之神和学者的形象对应起来。

“等一下,”西塞罗看着手上的烟头,克制着不断涌上的凉意,骨笛的事件和幻梦境的经历驱使他再次开口,“祂,祂和我们混在一起,是为了什么?”

迈尔斯观察着西塞罗的神情,发现他的反应比听到黑山羊时大得多。

他有些犹豫地开口,说着被人传了不知道几手的消息,“有残缺的古籍提到过,祂是混沌信使,来自混沌之庭。祂用不同的形象徘徊在宇宙中,传达彰显混沌的意志。”

“……”

西塞罗陷入沉默。

这个词组听着真耳熟,在乌撒引发的事端直接开启了三人前往狄拉斯-琳的旅途。

他夹起烟,狠狠吸了一口,崩溃地发现自己无端的联想正在一点一点变成现实。

迈尔斯继续说下去,“祂有不同的面貌,伪装与变化皆源自祂。因此,祂是欺骗与诡诈的源头,意识和人心也是祂的领域。你熟悉幻梦境吗?”

西塞罗听得入神,没想到迈尔斯突然抛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他诚实地回答,“知道,但是不多。”

迈尔斯点头,“我不熟悉。我听过一些流言,它们来自传说中的梦境冒险家。在血肉腐朽后,人的灵魂与自我意识可以在幻梦境长存。有传奇的冒险家在幻梦境活了几百年,比我们知道的更多。他们说,无貌之神才是幻梦境真正的主人。”

“!???”

西塞罗神情惊恐,脸色彻底变得惨白。

他一直不明白,学者为什么出现在幻梦境后直接去了遗迹。就算黑山羊会令整个幻梦境坠入欢愉的欲望,这和学者自身又有什么直接关系?

现在,模糊不清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你还好吗?”

迈尔斯看着面前的青年。

西塞罗一只手支着额头,一只手夹着烟。他对着烟灰缸抖烟灰,动作有些神经质地停不下来。

“我要想一想。”

他终于明白猎人满嘴胡说八道要隐瞒的是什么了。

迈尔斯坐在原位,等西塞罗重新平静下来。

“我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

“讲讲看,如果可以,我很乐意解答。”

“我有一个朋友。”

西塞罗深吸一口气,以这句作为开场。

在网络时代,这个开头几乎成了指代自己的托词。

迈尔斯没有评价,当起一个称职的听众,等待青年把疑惑讲述下去。

西塞罗讲起自己和猎人的见面,还有与学者有关的事件。他把自己的见闻讲出来,想听听一位信徒的感想和看法。迈尔斯了解一些这方面的消息和知识,他可以从旁观者的角度判断现在的情况。当然,他模糊了猎人和学者的详细信息,也略去一些比较显眼的事件背景。

“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所以,你真的有一个朋友?”

迈尔斯听出来,西塞罗描述的人和他自己在性格和行动风格上有着极大的差异。现实里真的有这样一个人,而非青年掩饰的借口。

“咳咳。”

西塞罗忍着嘴角抽搐,差点被烟呛到。他有点怀疑,是不是惊恐和焦虑影响自己的判断,这个信徒其实不靠谱。

我有一个朋友。

所以我真有一个朋友?

你的感想就是这个?

他没直说出来,但迈尔斯看到他的表情,明白了意思。

“我是说,我有些不明白,你觉得你提到的这位朋友和他的同伴,他们现在有些问题?”

“嗯。”

西塞罗点头,摁灭了第三只烟,端起啤酒喝起来。

“你的朋友,一个男人,喜欢另一个男人。我确实没听明白,他们能遇到什么问题?你现在住的州很开明,附近还是大学城。难道是不知道怎么表白?”

“噗!”

西塞罗嘴里的啤酒全喷出去。他手肘支着桌子,低头剧烈咳嗽。

这是听了半天,就听出来了男人喜欢男人?

思考的角度实在刁钻,他大受震撼。

谁他妈想问这个了!?

他很后悔,十分后悔。黑山羊是生命繁衍的源头,而自己居然向祂的信徒问这个问题。剧烈咳嗽下,他的脑袋都有些嗡嗡的。

迈尔斯想了想,有些感兴趣,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男人和男人毕竟和男女的亲密体验不同,你觉得他们对享乐和愉悦的尝试有想法吗?”

西塞罗顾不上礼貌,腾地站起来。

“我和他们只是日常认识,没那么熟悉。”

他听不下去了,不敢再呆下去。已经不用灵感警告,他知道如果自己继续留在这里,很快会有生命危险。

“不好意思,我突然有点事,今天先走了。”

他快步走向门口,动作迅速地如同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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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3

深夜。

废弃厂房中,数人头戴兜帽,进行拼凑尸块的工作。

尸块来自多人,有的是手脚,有的是胸腔脊柱骨盆。断裂的皮肤上透着青紫的淤血,像解冻了一段时间。钢钉钉入血肉,尼龙线缝起皮肤。破碎的肢体被拙劣地拼接起来,构成一个诡异的塑形。

凝结的水汽和血水一点一点滴落,渗入地面。腥臭酸涩的铁锈味混合着潮湿的气息,在空旷的空间中弥漫。

他们查看着时间,在既定的时刻到来前,将粉末混入地上的血水。烟雾无声地从血迹中升起,带起一阵古怪的味道。

他们拿起放在墙旁的火把,围绕中央的残尸块分开站立,开始以未知的语言念诵难辨的咒语。

“跳动的火光中,远离现世的灵,我请求你显现行迹。”

火把上的焰芒跳动起来,向天花板燃烧,又突然急速缩回,不断反复,像有了意识和生命。

“以焦烟为指引,无形的灵啊,我呼唤你的到来。”

血液上燃起的烟雾动了,如同被看不见的手拨弄着,打着旋向上升腾。

参与仪式的众人看到眼前的异象,更加激动和坚定。他们攥紧手中的火把,高声召唤。

“献上血与肉,跨越世界的祭礼,活着的火焰,我召唤你。炎之精,我恳求你的力量,点亮黑暗,燃尽阴影。”

点点火光围绕着场地中央的碎尸块闪现,它们逐渐扩大,连成一片。

它们带来极高的温度,细线缝合钢钉贯穿的尸块很快发出肉香,随后又变得干枯,融化成看不出形状的焦黑,带来烧焦的恶臭。

炎之精从一片火光中显形,如同一块块漂浮燃烧的云朵。

它们燃尽献祭的尸块,迅速扩大范围。活火焰同样点燃仪式参与者,随后笼罩整个厂房。

 

轰——

郊区的住户纷纷从睡梦中惊醒。他们感觉到,地面在颤抖,如同轰隆隆的火车撞进他们的家。震颤中,他们听到远处传来沉闷的响声,像雷鸣在天空中滚过,天边隐隐发光。他们看向窗外,天空清澈,一丝云都没有,星辰在深色的天幕中清晰可见。

地、地震?

人们惊疑不定,纷纷点亮手机查看消息。城市坐落在平原,从高速出城,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地。这里没有山脉,也没有丘陵,不是地质灾害的多发地带,就连老年人也没有对地震的印象。天快亮了,还有一个多小时太阳就将升起。惊恐和紧张驱散了睡意,人们通过网络发送消息,想要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不同州的人们刷新着社交软件的趋势和动态,惊讶地看到凌晨午夜发生的事件。

一个废弃的工厂厂房发生了爆炸。简短的视频里,工厂被烧成了一个空架子。屋顶和大门垮塌,墙体倾倒。不仅如此,火焰从建筑向外扩散,大片地面都有强烈的灼烧痕迹。

整个白天,新闻持续地更新调查进展。人员伤亡的信息非常含混,相关的流言在网上飞速传播。

工厂的整个场地都拉上荧黄的隔离带,倒塌的墙后,大小不一的黑色胶块已看不出人形,黏在地上铲都铲不起来。工作人员穿上耐高温的服装,带好防毒面具,靠近冒着白气的厂房。他们看着隔离带外等候消息的记者,头痛又无奈地叹气。

 

下午。

猎人终于结束了灾难日程,白天进行委托咨询,夜晚入梦游历,这样的日程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幻梦境的经历不至于让他无法日常生活,白天加晚上的投入还是令人心身疲惫。

学者把授课对应的办公室时间错开,找到空闲和猎人聊起之前搁置的话题。

接触仪式。

指向旧日支配者和外神。

“一般情况下,举行仪式对时间和场地会有要求。”学者说话说了一半,想了想要拿谁当例子,以便让猎人有印象。“森之黑山羊的仪式与月亮或者镜子有关。深海与星空之主,祂的仪式在梦里进行。”

猎人点头。

遗迹的迷幻景象确实在星月夜下。

拉莱耶的梦境更他体会深刻。

迪文诺尔将一张打印纸递过来,“来,看看这个。”

Iä!Iä!■■■■■■■!Ugh!Ugh!Iä■■■■■■■cf’ayak’vulgtmm,vugtlagln vulgtmm![1]

艾尔维斯看着纸上的字符,一行咒语,一行翻译。他才看了第一行,已经意识到这段字句的性质和自己以前接触的咒语都不同。白纸上的漆黑词组扭动着,如同长脚的蜘蛛在爬,强硬地占据他的视野。不适从心中涌出,而他的意识却受到吸引,不想移开视线。如果不是打印的温热正从手指间传来,他都以为自己被诅咒了。

“太投入了,醒醒?”

迪文诺尔伸过手,手指正好挡住纸张上的两个词,语气调笑。

艾尔维斯呼了口气。自从那两个词被挡住,字符在他眼里停止了爬动。他终于可以收回视线,放松地靠在柔软的沙发垫上。

“被挡住的是什么?”

“深海与星空之主的名字。这句话是对祂的赞美,一般用在仪式的开始。”

“……迪文,我有一个问题。”

猎人偏过头,看向学者。他感受着精神上的消耗,无形的疲惫让他说话声音低下来。

“我很想知道,这真的是人能学会的吗?”

完全不同于人类的语言,应该如何掌握。

不仅如此,伟大存在的名字本身就能给阅读者带来影响。

“艾尔,你想的太复杂了。”学者笑起来,“语句只是对真正发音的近似。就像你在准备其他仪式时一样,无论是邀请微小精灵,还是,哈哈,呼唤那些从地上逃跑的神明,你都在以一切形式呈现和传达你的想法,咒语只是其中一部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说笑交流,猎人觉得这次精神恢复得比以前快很多。他再次打起精神,继续看下去。

时间流逝。

他看到快一半时,彻底控制不住,把纸张丢开。他感觉到被一股阴冷包围,仿佛整个人陷入沼泽。他在缓缓下沉,即将窒息。

学者看到他突然苍白的脸色,连连摇头,“那我换一个。”

打印机吐出新的一页纸。

学者将打印纸递给猎人,感兴趣地期待对方的反应。

Ya na kadishtu nilgh'ri

stell'bsna kn'aa Nyarlathotep

k'yarnak phlegethor[2]

Chapter Text

  84

艾尔维斯手上是最普通的白纸,打印出的咒语再次开始牵引视线。每个字符和音节显现本来的节奏,他任由一个个词组控制浏览速度,慢慢地一行一行看下去。

渐渐地,他的视野里,纸张上不再仅仅出现仪式咒语的字符,它们携带着游动的暗影。他有种错觉,好像无形的影子在扩散,蔓延到他的周身,将他缠绕包裹。他放任那些熟悉诡异的观感越发清晰,仿佛影子拉扯着他,将要吞没他的身心。

终于,他看完最后一行,愣愣地抬起头。

下午阳光倾斜,离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

客厅明亮的环境印入他的双眼,将他从仪式咒语的影响中拉回现实世界。

猎人望向学者,毫不意外地看到金发青年的脸上是期待的笑容。

“这是……你的仪式?”

他开口说话,声音干涩。

“怎么样?”

艾尔维斯深吸一口气,他根本没想到迪文诺尔会直接递来祂自己的接触仪式咒语。他现在非常理解,看禁忌书籍直到发疯具体是什么感受。

他抬手抚额,连连摇头。

“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给我看你的和拉莱耶的?”

他相信,学者还知道很多不会造成反应的仪式咒语。

“我想让你体会一下由咒语引发的感受,这一般很难有机会,对行使仪式很有利。”

学者顿了顿,继续说下去。

“仪式的重点是沟通和表达,咒语以语言和音节的方式进行。但是,完整的咒语其实都是近似发音。场地,时刻,祭品,熏香,动作,作为仪式的一部分,也都以不同的方式进行补充,传达主持者的所求。”

猎人点头。

学者继续说下去,“当然,想法和意识也包括其中。如果主持者对仪式指向一无所知,环节又因为文本翻译出现缺漏,那整个仪式基本不可能引发注视和回应。”

猎人顺着学者的解释设想了一下这个场面。

主持者照着书页念出音节,却不太知道念诵的意思,更不知道倾听指向的情况。更糟的是,他们念得还每行都有错,简直像被老师请起来诵读课文的旷课了几天的低年级小学生。

哪怕是再有耐心的倾听者,每多听一秒都能够加深主持者是智障的印象。伟大的旧日支配者和外神们或许有和懒惰睡眠沾边的存在,对待接连不断的错误的耐心却从没有被记载到任何的古籍上。

回应总是极其稀少,结果还很随机,反而才是正常情况。

“想法和意识来自于了解。”

迪文诺尔看着红发青年,知道能够产生效果的三种仪式指向深海与星空之主,森之黑山羊,还有祂自己。能尝试的就两种,森之黑山羊的仪式完全不用考虑。


大学城。

一辆警车亮起警灯,车顶刺眼的蓝光不断闪烁。警车在路上呼啸而过,停在一家路旁的服装店前。车门打开,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两名警察,还有一名警察继续坐在驾驶座上。

服装店面积不大,销售当地设计师的小众品牌,衣服的款式和数量都有限。现在,玻璃门整个倒在街面上,碎成一地玻璃。衣物在店内散了一地,衣架东倒西歪,像之前发生过混乱。

一名中年女性握着笔,在记事本上整理损失的账单。她是服装店的经理,准备报损给保险公司。她听到街上刺耳的警笛由远及近,急急忙忙地从店里向门口赶去,尖头高跟鞋不断地砸在地砖上。

踏——踏——踏——

哈珀走到门口,向两位警察作着自我介绍。

“你们好,我是服装店的经理,哈珀·戴维斯。你们能赶来真是太好了。请问调查有进展了吗?”

对于警察的到来,她心怀期待。

就在昨晚,她的店铺遭到不明人士的破坏,店内的监视也一并损坏。奇怪的是,她只丢了几个旧的塑料模特,服装反而基本没损失。

女警打量着店内的摆放,“戴维斯女士,你好。我们想知道丢失的塑料模特型号,男模特,还是女模特?”

“都不是,没有性别。请跟我来储藏室,同样的模特还剩了一两个,我可以给你们看看。”

哈珀带着两位警察走进店内。

他们都看清楚了,塑料模特的身体线条极其简化,好像现代美术馆走出来的火柴人。它们可以做出不同的站姿和坐姿,架起衣服充当衣架子。它们没有性别区分,也根本没有脑袋。

哈珀翻动着模特身上的标签,展示给警察们看。

两名警察对视,表情都有些古怪。他们向哈珀点头,用手机拍下代表型号的标签,感谢哈珀的协助配合后离开。


咖啡馆。

西塞罗和克洛伊在角落对坐,低声长谈。

“……无貌之神?”

挑染头发的青年满脸苦笑,女巫越听越沉默。

往来的学生端着咖啡,聊着最近热门的话题,忽视了角落里气氛惨淡的两人。

一个女生提议,“这周继续派对?”

“还去?去不得了!”

一个高个的健壮男生靠近过来,语气惊恐。

扎着头发,穿着运动短裤的女生接话,“不是说越参加这个派对,精神越充沛吗?”

梳着背头的男生探头,“我还指望着考试周前就靠这个派对了?可以连续几天不睡觉复习备考,都不用吃药,多好。”

“昨晚出事了。”

健壮的男生压低声音,“救护车来了几辆,现在人还在医院。”

“怎么了?”

几人一起问道。

西塞罗和克洛伊听到派对的特征,也被话题吸引了注意力。

“模特……塑料模特……”

健壮的男生连连摇头,有些说不下去。但是,他亲眼见认识的人进了医院,知道听起来荒诞的事情是真的。这份真相将把他压垮,他渴望有更多的人倾听。

“没有脑袋的塑料模特混入了昨晚的派对,加入多人活动。等到有人发现的时候,受害人和塑料正在深入交流,无法分离。我看到……人和模特连在一起,被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听医生说什么,时间长了,肢体肿胀坏死,我都不知道现在怎么办。”

“……啊?”

“这……”

塑料模特动了起来?

和人进行深入交流?

大家都进过商场买衣服,知道塑料模特连深入交流的部位都没有。

他毫不意外地收获了几人的语气词。

梳背头的男生追问道,“这怎么可能?万圣节的玩笑还早呢?”

健壮的男生有些崩溃地摇头,“不要问我这怎么发生的,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塑料模特的事件在大学城很快传遍。

几乎瞬间,放纵的派对再也开不起来,一夜情软件在当地的使用频率下降许多,就连酒吧都有些萧条。用户们心里也发虚,都害怕共度良宵的不是活人。

Chapter Text

  85

昏暗的美术馆里,一幅幅画悬挂在曲折的走廊两旁。

萨琳娜·洛佩兹急迫地向前迈动脚步,凭着本能在这个迷宫一样的美术馆中左转右转。

咚——咚——咚——

她不敢停下,沉重的脚步声跟随在她的身后。无论她是疾走,还是恐慌地跑起来,脚步声与她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不远不近地响起。她怎么也甩不掉。

“呼……呼……”

她跑着跑着,在慌张中失去平衡。她下意识伸手,撑了一下墙。昏暗的环境里,她没注意自己的手掌直接按上画框下部的尖角。

“嘶——”

萨琳娜痛呼着缩回手,捂着手发抖,跑动的速度也变慢了。

身后的脚步声跟了上来。

“抓到你了。”

萨琳娜被拽着肩膀撞向画廊墙壁,终于被迫看到袭击者。这个人裹着黑色的大衣,背光看不清脸,身形比她高,也比她强壮。

黑衣人伸出空余的手,直接掐上她的脖子。

“呜……”

萨琳娜的头和肩膀抵在挂画上,她踢打着腿,用力挣扎着。她挥动双手,拼命抓扯捶打着自己脖子上的手,却因为无法呼吸而逐渐脱力。

黑衣人不为所动,继续死死地掐住她,等待着她彻底断气。

窒息让她意识模糊,她感觉自己正在浸没入阴冷的画中。她即将融化,与画融为一体。

……融化?

诡异的触感唤回了她的一点意识,她的头发散开,双肩与活动的色彩连成一片。她扭动手臂,垂死挣扎着,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色彩顺着她的手指带离挂画,她的指尖触到了黑衣人的脸。

黑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色彩已经缠绕了上去。流动的色彩覆盖了他的整张脸,从他的眼球不断渗入他的身体。

“啊啊啊啊啊——”

他哀嚎着放开萨琳娜,颤抖着后退。他想捂住眼睛,动作却像抓绕着自己的脸。

他的手指从虚幻的色彩中穿过,徒劳地在脸上眼眶周围留下抓痕。

色彩从画框中倾泻而出,将他吞没。

他左右翻滚,被颜色追逐灌输。即使双眼紧闭,种种禁忌与神秘的形象依然在他眼前浮现。他很快就再也叫不出来,清水不断地从他的口鼻涌出,阻塞了他的呼吸。他倒在地上,逐渐失去生息。

萨琳娜跪坐在地上,窒息濒死令她眼神空洞,她木然地看着这个追杀自己的人慢慢死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抬起头。挂画活了过来,它们纷纷溢出颜色。一股股色彩弥散,如同颜料滴入清水。缤纷的色彩飘荡在空气中,是昏暗的馆内少见的光亮。

绚丽的色彩照亮萨琳娜的双眼,她愣愣地看着美术馆的异象。

现实世界的白昼到来,她在自己家醒来,一头冷汗,浑身发抖。


上午。

艾尔维斯的手机显示着萨琳娜的通话请求,他看着来电的名字,有些意外。

他接通电话,设计师的声音有些颤抖,不久前才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他听着曾经的委托人混乱的叙述,脸色越变越难看。

到底是有艺术和审美天赋的委托人再次遇到精神侵蚀,还是自己的工作没做干净?

他想起学者提过的这段时间的动荡,直觉设计师应该又出事了。但是,这需要他约定时间和设计师见面,亲自确认。如果他之前出了如此重大的错漏,以后就不要想再有名声了。

萨琳娜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我今天刚到这里。”

艾尔维斯没想到设计师已经过来了。

学者看着猎人放下电话,“下午的见面我也去,有点感兴趣。”

艾尔维斯看向迪文诺尔,表情惊讶,他还没遇到过对方对自己的委托感兴趣。

“当然可以。”

他随即答应下来,同时消息告知萨琳娜和克洛伊。

毕竟,上次的事情能够解决,靠的还是学者送的戒指。


下午。

大学城附近的咖啡厅。

萨琳娜看着面前几人,有些意外。她认识艾尔维斯和克洛伊,但是,她没想到还多了两位陌生人。

之前,克洛伊告诉西塞罗学者会来,西塞罗纠结了一阵,还是决定要到场。黑山羊信徒迈尔斯的讲述让他心里发冷,实在无法忍受无貌之神参与身边的事情,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设计师脸色苍白,眼眶青黑,抱着面前冒热气的纸杯,听两位陌生人简短的自我介绍。她倒是不介意多来了人。现在,环境里人越多,她越有安全感。

“不,不是,上次的委托没有出问题。”

萨琳娜首先排除了猎人和女巫的责任。

“那发生了什么?”

克洛伊提问道。

她和艾尔维斯一样,接到萨琳娜的电话。但是,设计师在电话里的叙述颠三倒四,她实在没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人。有人在跟着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萨琳娜的语气颤抖。

“报警了吗?”

一般情况下,报警和买枪都比找他们管用。

设计师看着斯文的学者,点了点头。

她听到对方的自我介绍,知道这位金发青年是在大学城工作,提议也很中规中矩。

艾尔维斯,克洛伊,西塞罗,三人感受极其复杂。一个捏造躯壳比翻书还快的存在,张口问有没有报警,这是角色扮演演上瘾了。

“前几天,我住的社区发了通告,警车来回巡视,据说附近有可疑的人。我本来以为,小区有门禁,我家里也装了监视警报,不会有问题。”

但是,设计师选择急匆匆赶过来找他们,她一定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萨琳娜接着说下去。

“几周前,我参加了一个艺术展,和展会上一些人留下联系方式。回来之后,我在工作中向他们发消息,却一直没有回应。我通过别人才知道,他们陆陆续续失踪了。我本来没有联系起这些事情,但是,没想到……有人居然会追到梦里。”

她描述着梦境,多天积累的压力让她彻底瘫在椅子上。

Chapter Text

  86

“萨琳娜女士,无论追踪你进入梦境的是谁,对方都不可能再进行下一次尝试了。”

学者笑眯眯地得出结论。

“真、真的吗?”

萨琳娜表情惊讶,不敢相信自己暂时摆脱了一个大包袱。她急匆匆地从家中赶过来,疑神疑鬼。一路上,加油站收银员和快餐店服务生一句简单问候都让她感到惊惧。短短数天,这个曾经熟悉的世界在她的眼中一下子变得陌生,仿佛可疑人物随时会跳出来。

“水流灌满他的肺,他溺亡在梦中,再也不会在现实中醒来。”

“诶!?”

不止萨琳娜发出异议,整张桌子旁的人都听得心情紧张。

很多人梦到过跳楼,被追杀,窒息。如果人在梦中死去等同在现实死去,地球上应该剩不下几个活人了。

“单纯的死亡并不会导致这个结果,”学者摇头,“但是,你的梦境并不稳固,它们只在没有外力侵入的情况下才会维持正常。”

萨琳娜的脸色变了。

她还记得,猎人告诫过她,为了日常生活能够持续,她不应当探求超自然的力量。但是,入侵者没给她这个机会,对方用秘术进入她的梦境,重新引入神秘侧的力量。

幽暗的画廊,水彩画上浮动的色彩。

真的只是她自己的梦境吗?

萨琳娜艰难地提问,“所以,这个梦境到底是什么?”

“和现实一样,梦中的绘画呈现了线条、形状、色彩。你可以理解成,画廊里的挂画在传递种种有关艺术的见解。”

学者的解释很轻快。

设计师默然。金发青年的用词很容易听懂,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挣扎着撩动画中色彩,游动的颜色覆盖了追踪者的脸。

艺术的见解杀了追踪者!?

她自认只是一个上班族,为了项目不断修改设计稿的版本。她疲于应付来自甲方的突发奇想,比如五光十色的白和五彩斑斓的黑。她完全无法想象,点线面和颜色能够如此轻易地杀人。

“……谁的艺术见解?”

猎人和学者对视,又看向设计师,表情无奈。他只庆幸事先已经设置了忽视的符文,只要动静不闹得太大,就不会引起咖啡馆内其他人的注意。

艺术的敏锐感知是天赋,是萨琳娜在事业上前进的基础。她曾经破损过的精神即使看起来愈合,也已留下痕迹,无法恢复如初。

猎人尝试让设计师回归正常生活,但是,骨笛掀起的风波中,一些人开始不再低调隐蔽,对有资质的人下手。

“继续隐瞒已经没有用了。”学者看着设计师的双眼。

如果萨琳娜没有引动画中的色彩,反杀追踪者,她现在已经成为了活祭品,尸骨与失踪的艺术家同行齐聚。

“深海与星空之主,祂的意志来自沉眠于梦境中的宫殿,拉莱耶。”

萨琳娜呼吸停滞了一下。

她从没有听到过这些词。但在这个刹那,她感觉自己不再与众人坐在桌前。她仿佛坠入变换的水流,黑色长发如同水藻一样漂浮,面对某个模糊的庞然大物。


“所以,你可以看看这个吗?我很感兴趣。”

学者的声音把设计师从失神中拉回。

萨琳娜低头,“这是?”

她愣愣地看着面前纸张上的一段奇异音节,表情茫然。

“请回想拨动色彩时的感受,同时把音节念出来。”

“迪文,这是——”

猎人猛地转头,压低声音,看向身旁的金发青年。

其他人不一定知道这是什么,但是他太清楚了。

他看过无数次,来自星空的咒语和邪术就这么被整理归类,然后打印出来。

问题是,萨琳娜之前只是一个遭遇事故的普通人。毫无任何神秘侧准备的情况下,让她看这个!?

“嘘,嘘。”学者按着猎人的肩膀,同样压低声音,“理解和接触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看着就好。”


萨琳娜念诵咒文完全不顺利。她的声音磕磕巴巴,任何一个人听了都很难相信原文居然是连续的一段话。

但是,她没有停止尝试。

轻飘飘的一张打印纸如同具有魔力,她的视线直直地落在字句上,完全忽视了周围的其他人,也同时忘记了时间。

西塞罗和克洛伊没有错过猎人脸色的变化。他们瞟向纸张,同样看到纸上的黑色打印字符。但是,对他们而言,字符音节怪异,毫无可读性。

两人都感到莫名的烦躁和排斥,很难忍受长时间看下去。他们神色警惕,等待着更进一步的变化。


咳咳——

设计师双臂撑在桌上,低头剧烈咳嗽,大股的清水正从她的口鼻涌出。

水流在桌上,摊开成一片。

“这是!?”

西塞罗瞪着迪文诺尔,同时连抽几张纸巾铺在桌上吸水。

克洛伊拍着萨琳娜的后背,等待她的呼吸平缓下来。

学者轻柔的声音响起。

“来自深海的吹息。记住这种感觉,然后将它引导到你视线中的目标身上。”

他对现在的结果很满意。

“咳……会,咳,会发生什么?”

萨琳娜渐渐缓过来,话语中带着咳嗽。

“目标会和你现在一样,这就是这个咒语的作用。”

西塞罗和克洛伊看向艾尔维斯。

他们理解了,猎人用过的几个邪门的咒语到底怎么来的。正常情况下,理解和学习伴随着他们刚刚感受过的排斥,进展缓慢。学者考虑设计师的情况,进行了取巧。

“……这位先生,你要我做什么?”

萨琳娜再是普通人,听到这里也意识到不对了。

这是真正的杀人邪术。

她摇晃着眩晕的头,看着对面的金发青年,双手有些发抖。她听了对方的自我介绍,知道他是大学城的教职。但是,探究学术的青年才俊不应该会如此危险的东西,更不可能随意地教导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哈,我过来只是好奇。毕竟,你的情况挺少见的。”

迪文诺尔摊开双手,用不变的笑容对上一圈怀疑的目光。

不久前,祂非常冒昧地拜访了深海与星空之主,从梦的呓语中收获了一堆抱怨。

艺术的见解絮絮叨叨,色彩与光暗,听众总是稀少脆弱,并不断地更换。

祂想看看能不能做点什么。

Chapter 87: 番外1

Summary:

眼前一黑

Chapter Text

  ……现在几点了?

猎人睁开眼,眼神恍惚地看着昏暗的天花板,脑袋有些发懵。

室内没有开灯,地上漆黑一片。

他转头看向窗户,窗外也是黑漆漆的。

天都黑了?

我到底睡了多久?

他尝试着从沙发上坐起来,却发现沙发垫的触感不对。他正陷在某种奇异的存在里,它们缠绕着他,触感温暖柔软,像一个紧密的拥抱。在这个拥抱中,他坠入无梦的睡眠,醒后还残留着被包裹起来的彻底放松和安宁。

艾尔维斯摇了摇头。

不,不对,他睡着前是什么情况?

他坐起身,稍微清醒一些,记忆开始慢慢回复。


午后。

猎人端着笔记本,向学者请教资料里仪式和咒语。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一句搭一句。电子文本缓慢向下滚动,艾尔维斯逐渐弄清了资料里仪式祭坛的方位步骤,还有咒语的发音和断句。

他合上笔记本,将电脑放回桌上,感到精力透支脑袋空空。

空调换气,持续着单调的嗡鸣。

户外街道上,汽车偶尔驶过,带来隐约低沉的响声。

午后静谧的阳光下,这一切都无比催眠。

艾尔维斯眼皮发沉,开始不受控制地点头。

当他第三次脑袋向前栽的时候,身旁的学者拉了他一把。红发青年歪着头靠在学者肩上,闭上眼睛。

坐着打瞌睡无法满足疲惫的人。

一会儿,猎人无法保持平衡,身体逐渐下滑。

学者见状笑了笑,让红发青年平躺下来,脚抬上沙发,头枕在自己的腿上。

艾尔维斯获得足够的空间,身体舒展放松,立刻沉入睡眠。


但是……然后呢?

猎人想起来了,他靠在学者身上打瞌睡。

他现在醒了,迪文诺尔人呢?

轻柔的滑动声在他身上响起。

他低头,终于看清楚了,裹缠着他全身的这些东西是活的。影子获得实体,化为触手,扒在他的身上。

他好像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了。

“……迪文?”

“终于睡醒了?”

学者没有现身,声音直接在猎人的意识里响起。

红发青年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开始看清房间内的细节。触手不仅缠满他的全身,还蔓延到地上。漆黑一片的地面并非缺乏灯光,阴影在整个地面蔓延,无数触手从阴影伸出,纠缠扭动着。甚至有几只触手攀上墙壁,贴在窗户玻璃上。

一时间,他有些好奇迪文诺尔到底是用什么心态看待房子。

需要随时维护的木头收藏?

拼搭的积木玩具?

”你……“

他看着近处几只卷着抱枕的触手,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有些无语。

”你把我也当抱枕了?手感还满意吗?“

”非常满意。“

”……“

学者憋笑的回应把猎人噎得不轻。

艾尔维斯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念。

这里是迪文的家,他在他自己家,他想是什么样子都可以。

他把这段话重复了三遍。

”……我听得到。“

学者沉默了一下,声音再次响起。他又继续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艾尔维斯看向满地的触手,他转过头,又看到迪文本来坐的位置上是一块高耸的阴影。阴影流动着,无数触手伸出来,缠在他的身上。数只眼睛在影子里沉浮,转动着角度看着他。

他意识到,自己睡着的时候,就靠在这大块的阴影触手块上。

他嘴角抽了抽,”当然是,醒来之后眼前一黑。“

他这一觉睡得挺久。

不仅房子里漆黑一片,外面连天都黑了。

Chapter Text

  87

“只是好奇?”

萨琳娜瞪着桌对面的金发青年,心里不断地涌上荒谬的感觉。

她一个词都不敢信。

“总之,女士你现在暂时安全了,恭喜。”

迪文诺尔没有做更多的解释。

桌旁的几人都没有错过“暂时”这个词。

设计师刚刚放松的心情又重新紧张起来,她黑色的长发散乱地垂落在两肩,旅途疲惫脸色憔悴。“暂时?”

“你提到艺术展会的创作者陆续失踪,我也不知道具体详细的情况。”学者笑了笑,摊开手,“但是,我想,这个展会如果不是仅有社区或者同城的规模,艺术家们应该居住在不同州的不同的城市,甚至分布东西海岸。我不认为一个人能在这么短时间让多人失踪,这有多人参与。”

“艺术展会确实以几个相邻州为片区举行。”

萨琳娜的表情看起来要崩溃,声音有些发抖。

她印证了学者的猜测。

克洛伊接过话,“女士,你可以先在这里待几天,我们看看情况。”

萨琳娜看了看克洛伊,又看向艾尔维斯,稍微缓过神。至少,她在上次委托结识的两人都在场。

“我赞成克洛伊的建议。”西塞罗开口,“女士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们不会看着你在我们面前出事。”

这是事关能力和名誉的大事。

同时,他还想和这位委托人聊聊,无论是古怪的梦境,还是刚才诡异的咒语。她的上一个委托由克洛伊转述,现在是一个能够和本人面对面的好机会。

“当然,”艾尔维斯承诺,“如果有事发生,我们会提供帮助。”

萨琳娜看向周围一圈人,点头同意。


谈话继续。

众人时不时搅动着各自面前的咖啡。

“迪文,我有一个问题,”猎人看向身旁的学者,“追踪萨琳娜女士入梦的人以艺术家为目标,他们似乎在收集与色彩有关的生命?有什么仪式或者咒语与这种情况相关吗?”

萨琳娜,西塞罗,克洛伊都集中精神。

“星之彩。”

学者说出一个新词,他继续解释。

“既不是仪式,也不是咒语,它是一种生命。它没有形体,吸取色彩和生命,壮大自身。”

“一种生命……?”

各位都陷入沉默。

萨琳娜有些发懵,学者的描述和形容过于超自然,她实在想不出来吸取色彩和生命的星之彩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她没有刚刚才体验了邪术的力量,她根本不会相信这个金发青年的话。

西塞罗表情变得严峻。星之彩的形态听上去和他之前在度假村废墟遭遇的东西有些类似,危险性很大。

艾尔维斯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他开口问道,“它在与人合作?”

“这是我好奇的地方。罗伊格尔吸食情绪,操纵情绪,可以吸引人崇拜,彼此合作。”迪文诺尔提到徘徊在度假村废墟的生命,又继续说下去,“但是,星之彩吸取色彩和生命有范围性,现实世界会产生明显的变化,它与人沟通建立联系很困难。”

一个问题得到回答,但产生了新的问题。

几人先后离开咖啡厅。

设计师给出暂住的酒店地址,和克洛伊商量住宿,讨论接下来的安排。


一片炫目的光掠过狭窄的窗口。

托利安·雷诺德在小房间的角落阴影里尽力蜷缩身体,惊恐地看着光衍生变幻出种种怪异的色彩。

“来了,要来了。”

光芒掠过,却没有蔓延。

光亮起一阵,再次沉寂下去。

小房间重新恢复阴暗。

托利安等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抬起胶带缠起的双脚,把身体挪动到门附近。他的脑袋靠在门上倾听,乱糟糟的深棕色头发披散。他全身衣服布满灰尘,像在地上滚了很多圈。

房子的不良隔音没有辜负他的期待,他听到对话的声音隐隐传来。

“什么?布兰温……一直没回来?”

“三天前电话打不通?”

“再等等?”

“……出事了?”

几人好像起了争执。

他听得更认真了。这伙人用胶带绑上他的双手双脚,选好时间当活祭品。他们居然也会出事,这对他是一个逃跑的机会。


天色渐暗。

更大的争吵在房屋内爆发。

“布兰温死了!?”

“怎么死的?”

脏话、怒骂、夹杂着奇怪的术语,托利安小心地听着。

“布兰温的目标是?”

“……萨琳娜·洛佩兹?”

托利安听到一个名字,觉得有些熟悉。他隐约有印象,这是一位参加展会的同行。他的双手双脚依然缠着胶带,但他已经努力弄松,让胶带只是看起来还绑着手脚。他心里由衷地感激这位制造了混乱契机的女士,如果他能够活着逃出去,必要向这位救命恩人当面道谢。

“一个设计师?”

“布兰温可是有能力的……”

“有事情不对,我们去看看,留一人就够了。”

“凯尔伦,你新加入,你留下。”

夜幕降临。

小房间的门开了,凯尔伦走进来抓起托利安的头发。

“厕所时间。”

托利安缩在角落里,十分萎靡。

凯尔伦弯下腰,脑袋凑近了些,拽头发的手更加用力。

“喂,起来。”

碰——

托利安猛地挺直身体,额头狠狠地撞上凯尔伦的下巴。

痛苦和眩晕向托利安袭来,鲜血从他得额头流下。拽他头发的凯尔伦承受更多,不得不松开手,后退几步,摇摇晃晃。

托利安不敢停顿,笨拙地朝前撞去,力求把人撞倒。要么他死,要么对方死,他当然要对方死。

碰——

凯尔伦向后倒地,失去平衡。

托利安膝盖向前,阻挡他手的动作。他伸手从凯尔伦腰间的枪套拔出枪,打开保险,枪口抵在凯尔伦的身上,连开数枪。


落魄的艺术家找回被搜走的手机,跑出空荡荡的杀人现场,庆幸没有撞见那道光的源头。

即使夜幕笼罩,他依然感到房子和周围透着不同寻常的荒芜和衰败,像所有生机都被夺走了。

他颤抖地拨通电话。

萨琳娜,你还活着吗?

Chapter Text

  88

萨琳娜听从克洛伊的建议,从酒店搬到克洛伊自己的出租屋暂住。

这是一个女巫的住所。

毛线环绕在四周,空气中弥漫着微苦的植物香气,还有一只猫在房子内窜来窜去。

萨琳娜来到这里后,房间的摆设给了她安全感。


嗡——

萨琳娜望向书桌上的手机,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托利安·雷诺德。

备注,展会同行。

她转头看向克洛伊,表情紧张,不知道要不要接这个电话。

克洛伊点头。

萨琳娜在屏幕上按下接通,同时打开扬声器公放。

“你好?”

“有信号,太好了,终于接电话了。”

托利安听到电话接通,都快哭出来了。

“萨琳娜你还活着,我是托利安。”

萨琳娜听到声音,和克洛伊无言地对视。

她从同行的联系中知道,托利安已经被警方通告失踪。现在,这个失踪的人打来了电话。

她经历过被追杀后,问得很直接,“你现在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我差点被杀了,这里有怪物,枪对付不了的怪物。我趁它不在,勉强逃出来。”

他语气急促,“他们说有一个人死了,有三个人正在去找你,他们应该和怪物在一起。”

萨琳娜听到这个糟糕的消息,看向克洛伊。

她看到女巫提示的嘴型,继续问下去,“你现在在哪里?”

“我现在在——”

托利安看了看周围荒凉的环境,树影和低矮的房屋散落,在夜色中混合成暗沉一片。他一时间找不到参照物,觉得说不清这个问题。

电话还在通话,他没有多想,打开手机地图发送信息。

叮——

萨琳娜的手机收到地图信息,定位的红色图标十分醒目。

“萨琳娜,我要挂电话了。”

托利安的声音带上紧张的颤抖,“你要小心,不要一个人。如果,如果我能活下来,我想拜访你在的城市感谢你。”


“托利安?喂?”

夜色下,萨琳娜的声音继续从手机里传来,托利安在屏幕上按下通话终止的图标。

他摸了摸外套口袋,口袋里沉重的金属令衣服布料下坠。那是不久前才抢来的枪,他对怪物没有任何办法,但是如果是面对人,枪令他壮胆。他转着圈,向四周看了一圈,几天的经历让他极其神经质。

他硬着头皮,一手端着手机查看地图指引的方向,一手伸进口袋,一脚深一脚浅地在衰败的荒野中穿行。路上,他从树枝下通过,他敏锐的感官察觉到这些树都枯死了。夜色掩盖了树干不正常的灰败,如同被什么东西同时夺走了生命和色彩。


清晨来临。

贝伦弗丁市。

历桑德,墨提斯,马拉奇三人连夜到达了这个小城市。他们查看布兰温留下的信息,确认了萨琳娜的住址。他们刚来到社区的门禁附近,街道旁的电杆墙面贴上告示,警车巡逻频繁,这让他们意识到不妙。

墨提斯皱眉,下意识抓了抓脸颊。

“布兰温那个家伙,他惊动了当地治安?”

“他还死了?”

马拉奇看了一下萨琳娜的照片,一个标准的上班族。设计师长时间对着电脑工作,照片上,她的双眼甚至显得有些无神。

他补充道,“布兰温居然对付不了连枪都没怎么练过的普通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他们轮流换人,在设计师住家附近守着。直到黄昏来临,他们也没有等到设计师回来。

她发觉事情不对,跑路了?

三人都很疑惑,也同时涌上忧虑。

凯尔伦那样新入伙的人相对好找。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多,他们开出种种许诺,总有人愿意接受并加入。布兰温拥有梦境的能力,这样的成员损失一个很麻烦。哪怕梦境能力在神秘领域相对常见和容易掌握,他们三人自己都会。但是,如果他们再找一个新成员加入,双方需要从零开始互相建立信任和合作,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大学城。

艾尔维斯和西塞罗都收到了萨琳娜和克洛伊的信息。

众人再次到咖啡厅见面。

设计师简短地介绍了托利安的情况。

“托利安打来电话,有三个人现在应该就在贝伦弗丁市,我的住所附近。”

克洛伊道,“幸好,你几天前就离开了。”

“我想,他们正在追查你现在的位置。”艾尔维斯做出猜测,这个猜测很合理,但实在不怎么让人舒服。他接着说下去,“同时,他们会不会觉得之前梦境失手只是意外?”

萨琳娜咬紧牙关,“你是说他们还会……再次入梦?”

“上次,他们只有一个人,这次有三个人。他们增加人数,更倾向探查和攻击。”

“我们需要做准备。”西塞罗皱起眉头,看向克洛伊,“我们都需要连接指引梦境的线。”

他想起设计师上次委托的方案。

“也许不需要这么复杂。”学者笑着提出一个新想法,“你们不是有捕梦网吗?”

“!?”

克洛伊和西塞罗表情同时僵住。

捕梦网当然可以,他们的捕梦网能够指引他们前往幻梦境。在这个基础上,女巫只需要用线将设计师带上就可以了,事前准备简单了许多。但是,他们将不再在单个梦境与人对敌。敌我双方,再加上委托人,所有人将身处幻梦境。他们回想起幻梦境的历险,环境完全是无法计数的复杂,这真的对委托人好吗?

更难以忽视的是,女巫把捕梦网送给猎人,捕梦网本应悬挂入眠者休息的卧室床头。学者怎么会知道猎人的卧室挂了什么!?

他们死死盯着艾尔维斯,希望他之后给出解释。

西塞罗想起黑山羊信徒分享的流言,无貌之神是幻梦境的主人。

他顺着学者的提议问下去,“那到幻梦境之后呢?”

“去狄拉斯-琳,找月兽和商人,让他们解决。”

Chapter Text

  89

啊?

克洛伊,艾尔维斯,西塞罗同时看向萨琳娜,对迪文诺尔的提议陷入沉思。

这个方案过于偏激极端。

幻梦境海港,狄拉斯-琳。

这个城市里,异类纷纷伪装成人形,向外界传出人类居民为主的流言。

如果月兽的商队同意援手,三名敌人将迎来彻底的毁灭。

他们唯一不确定的是,这会不会同时让设计师有去无回?

克洛伊向委托人征求意见,“女士,您的意愿呢?”

“我?”

我什么都不懂啊?

萨琳娜一脸茫然。

女巫看到设计师的表情,也反应过来,主动介绍起方案的区别。

“我们准备用线连接你的梦境,建立屏障,增加入侵的难度。如果他们还是成功了,我们会在梦境击退他们,并同时尝试获得他们身份的信息。”

这是常规方案。梦境通常用来预知占卜,窥视,干扰,直接杀人极其少见。他们准备在梦境中与敌人周旋,进行窥探获取咒杀的信息,然后在现实实施诅咒。

“就和上次一样?”

设计师缓缓点头,想起缠绕三人手腕的绒线,有点听懂了。

“对。”

女巫和猎人同时确认。

“我建议直接前往幻梦境城市,狄拉斯-琳。幻梦境,你可以理解为人类共通的梦境世界。”学者解释地很简略,“如果,他们确实追踪你跟着进入幻梦境,商队有办法让你们不用再去现实对付他们,这样可以免去很多麻烦。”

“……”

萨琳娜下意识地抽了口冷气,对学者感到畏惧。

他把让追踪者直接死在梦中描述成免去麻烦,还一时兴起展示邪术的威力。

这个金发青年看起来温文尔雅,举止得体。他的见识,他的建议,隐隐流露对日常秩序的漠然,还有对挑起事端的热爱。

但是,能够一晚上在幻梦境解决问题,这一点确实很吸引人。

她本来已经做好长期周旋的准备了。

“但是,商队会同意帮忙?”

西塞罗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去说服月兽。

“他们会同意,我确定。”

迪文诺尔语气肯定。

克洛伊鼓起勇气,“我需要向萨琳娜介绍幻梦境的情况,然后由她做决定。”

“当然,我只是建议。”学者喝完咖啡,摊开双手,“星之彩很少见,如果它在现实中发挥力量,会产生范围影响。”


从下午到太阳落山,克洛伊向萨琳娜解释了幻梦境的概念,还有海港城市,狄拉斯-琳。她和猎人保证,商队的马车可以确保安全。但是,狄拉斯-琳是存在异类的城市。他们需要确认,委托人真正决定要去面对一切。

玻璃杯的熏香蜡烛在房间里点燃,烛芯上的火苗在各色的蜡上摇摇晃晃。

几圈绒线轻轻地绕在设计师的手腕,绒线的另一端与克洛伊相连。

棕色头发的女巫将花猫递到设计师的手中,双眼中反射着蜡烛的火光。

她最后提问,“你决定好了吗?”

设计师看着面前的女巫,慎重地做出选择。如果是前几天,她还不会如此冒险。但是,托利安的电话让她确信,即使死了一个人,依然有其他人跟在她身后穷追不舍。

“我希望一切都能在今晚解决。”

女巫点头,发短信告知猎人。


夜幕降临。

萨琳娜睁开眼睛,来到狄拉斯-琳的城门口。她愣愣地看着月下的黑色尖塔,另一个世界正式对她铺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喵。”

设计师搂抱着猫。

女巫的猫扭动着,因海港诡异的气氛,全身的绒毛都蓬开。

哒、哒、哒。

猎人先到一步,借来商队的马车。他向商人叙述了他们的委托人遇到的困境。他们登上马车前,法比派人去通知月兽。

法比驾驶着马车,猎人坐在一旁。法比穿着长袍,脸上手上缠满绷带,造型可疑。

马车停下,两人先后从马车上下来。

法比看向陌生面孔。

“哎呀,我是法比,商队负责。这位是?”

“萨琳娜。”

设计师看到如此怪异的人形,站姿有些瑟缩。猫咪感受到她的畏惧,摇晃着蓬松的尾巴,在她的双臂和肩膀上扫来扫去。

法比转头看向艾尔维斯,压低声音,“要我说,她这样的普通人真的不适合来这里。客人啊,你们看好她。”

“当然。”

艾尔维斯点头。

深红的戒指再次戴在他的左手食指上,戒指在月色下反射着微光。

法比登上马车,“都上来吧,我们去港口,商队管理也在那里。”

西塞罗伸手,拉下车厢两侧的布帘。


轰——轰——

隔着布帘,众人都听到了海浪撞击岩石的涛声。

夜色中,漆黑的海面吞噬了一切光芒,像无边无尽的大窟窿,看上去极其恐怖。港口码头的船只如同深渊上延伸出的剪影,一片片形状各异的黑影让人生出无数联想。

设计师站在冰凉的海风中,紧紧地搂着猫。

码头上,另一架漆黑的马车停在大船的舷梯下方。

法比带人向大船的方向走去,“管理已经到了。”

这一次,漆黑的马车上,布帘完全垂下,完全阻隔了车厢内和外界。

“一段时间不见,我们又有了一位新朋友。”

隔着车厢,月兽的声音在众人心中响起。

“?”

设计师听到从意识中响起的声音,神情紧张。

入夜前,女巫向她解释过商队月兽和心灵沟通的能力。但是,听到了解是一回事,亲身体验是另一回事。

在她开口之前,猎人把话接过去,“我来这里再次确认,你们会提供足够的帮助。”

月兽蠕动着苍白的触手,一阵粘腻蠕动的水声传来,隔着马车车厢听起来有些沉闷。

“当然,当然,乐意至极。”

月兽肯定的话语传进众人的意识。

为了避免前不久商队的噩梦再次降临,它们必将满足这力所能及的需求。

同时,这也是一次不错的生意。

星之彩,异类知晓它们。这奇异的生命自天外而来,少见地流落在这个蓝色的星球。它们汲取色彩与生命,壮大自身,随后带起绚丽的光,返归天空的尽头。不少异类对星之彩感兴趣,想要追寻它们的来处与去处。

三个追踪者,三份新鲜的血肉,商队总有这方面的需求。有熟人愿意提供消息和渠道,月兽求之不得。

Chapter Text

  90

墨提斯盘坐在地,将一支烟别在而后。他粗糙的手指摆弄着面前的数片烟叶,随后依次点燃它们。

烟柱从叶片上腾起,在空中打着圈,缓缓飘向窗外,没有溃散,始终保持着连续。

墨提斯精神专注,睁大眼睛观察着烟柱的形状。

历桑德站在一旁,向墨提斯提问,有些耐心耗尽。

“好没好?”

墨提斯盯着烟柱又看了一会儿,终于确定,“萨琳娜已经入梦。”

马拉奇长呼一口气,抬手向左肩上方空处挥了挥。

“从天亮等到天黑,我们做准备,准备好了开工。”

随着手的动作,他下陷的衣服皱褶抚平了。之前,就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坐在他的肩旁,听从他的动作离开。

“我一定要看看,这个设计师到底有什么好运气。”

“我也是。”

历桑德皱了皱长着络腮胡的脸,吐词有些恶声恶气。他拎着一个小布袋,布袋里是一些形状各异的小骨片。它们颜色泛黄,打磨得很光滑。他的手指拨弄着骨片,正在准备进入梦境后的手段。


深夜。

空旷的海港码头上,海风猛烈。

设计师听到月兽明确的答复,顿时松了口气。

隔着马车车厢,她看不到月兽的样子。月兽答应得非常爽快,甚至让人产生事情是不是很容易的错觉。但是,粘腻的水声模模糊糊,交流对话自心中响起,这一切不断地提醒着她,他们在和一个与人完全不同的异类打交道。

艾尔维斯,克洛伊,西塞罗他们三人又继续和月兽聊了几句,商量应对袭击者的对策。

克洛伊强调委托人的情况,场面过于刺激的计划无法实施。设计师入睡是正常的,他们必须避免,她在幻梦境受到异类的刺激,醒来就疯了。

艾尔维斯顺着克洛伊的思路考虑,“所以,要把他们引走。”

“我有一个想法,让他们觉得自己能赢。”

西塞罗提议道。

他向月兽简短地介绍自己的工作见闻。赌场庄家总是要想尽办法激起客人的情绪,同时让他们抱有一线希望,觉得下一把能够翻盘,进而不断地投入钱财兑换筹码。他看过太多客人沉迷于此,最后输的一干二净,被扒的只剩底裤扔到大街上。

“我明白了。我赞同。”

月兽管理着商队,很快同意了西塞罗的建议。

众人以此进行计划。


萨琳娜看向自己的左手,感受到轻微的拉扯感。

“嗯?”

入梦之前,克洛伊为她在手腕上系上了的绒线。

她想到这里,转头看向克洛伊。

女巫以线布置屏障,连接指引,她同样感受到了自线传来的触动。

她向在场所有人肯定道,“他们来了。”

艾尔维斯画下符文。西塞罗向萨琳娜递出一张扑克牌。


墨提斯三人在码头显现身影。

他们感觉到,拍击岩石的海浪和呼啸的狂风让这个梦境显得无比空旷。但是,梦境的环境总是多种多样的。很多人都梦到过过去的地点,场景的拼接,甚至还有不曾在现实存在的地方。

马拉奇站在码头的栈道上,点评着眼前所见。

“不愧是做设计的,想象力就是丰富。”

历桑德没那么多感慨。

他顺着墨提斯的视线看过去,手里鼓捣着骨片,看向萨琳娜,“就是你?”

设计师看着凭空显现的三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随着她后退的动作,周围的空气变得明显冰冷粘稠了起来。她能够隐约看到,一团团形状模糊的灵体围绕着她,尝试控制她的身体。但是,符文阻止它们继续靠近,扑克牌庇护着她,她惊恐地看着这些灵体自地上攀爬,动作扭曲,不舍地朝她的方向进行尝试。

“咦,你找了帮手?”

马拉奇驱使灵体,收到受阻碍的回应,注意到她身边的人。

回应他的是数张飞来的扑克牌。作为试探,马拉奇,墨提斯,历桑德,人均有份。

灵体裹挟,烟雾笼罩,扑克坠落在地。

几粒小白点从布袋飞出,扑克牌上瞬间多出数个孔洞,纸牌报废。

墨提斯摆弄着手中的烟叶,“有点本事。”

历桑德看向萨琳娜身边的人,神情凶恶,“我就说,一个上班族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是你们杀了布兰温?”

众多骨片从他的布袋中弹出,在地上跳跃着,向众人冲过去。骨片看似狭小脆弱,弹在地上,在地面留下浅浅的凹痕。如果它们啃噬血肉身躯,破坏效果会比地面严重许多。

森蓝的火焰腾起,浓绿的酸雾混在夜色中,将骨片尽数笼罩。

雾气腐蚀,火焰烧灼,骨片在雾气中软化消融,进而被火焰化为灰烬。

“他叫布兰温。所以呢?”

红发青年的一个问句顿时招来了墨提斯,马拉奇,历桑德三人沸腾的怒火。

从语言上看,这个混球杀了他们的人。

不仅如此,他还一副根本不在乎的样子。

过于可恨,实在混账至极。


接下来的战斗中,猎人成为了明确的被针对对象。

烟叶的雾气穷追不舍,扰乱视线。

灵体呜咽,骨片激射。

森蓝的火焰呼啸。

火焰燃烧的空隙,骨片在空中跳跃,对红发青年紧追不舍。

艾尔维斯飞快地画出一个又一个符文,呼唤微小的精灵,驱除灵体,增加灵活性。他左右闪躲,灵体纠缠无法靠近,骨片数次在他周身擦过。

地上的骨片重新跳回历桑德的手中。

他逐渐失去耐心,“小白脸,你不会说人话,就站着别躲啊?”

“急了?”

红发青年的身形再一次避开了三人的攻击。


克洛伊拉着萨琳娜来到漆黑的马车附近。她需要保护委托人的安全,同时防备偷袭。

月兽在马车内保持沉默,马车安静地就像空的。

萨琳娜看着激烈的战况,忧虑地低声道,“艾尔维斯他没问题吗?”

“他没问题。”

克洛伊十分肯定。

艾尔维斯正在一边战斗,一边缓慢地后退,把追踪者带向大船附近。

Chapter 92: 番外2

Summary:

养猫,从入门到放弃。

Chapter Text

  “是我工作过的机构,他们这次有城市生态的项目,和流浪猫狗收容中心合作。以前的同事联系,可不可以帮忙领养一只流浪猫。”

动物收容中心里,艾尔维斯坐在椅子上。他一只手逗着蹲在桌上的猫,一只手拿着手机。

中心的空间和资源有限,如果动物们没有在一定时间被人收养,员工不得不对它们进行安乐死。

手机里传来学者的声音,回答却是少有的,“不行。”

“因为猫会磨爪子?同事保证过,它很温顺。“

红发的猎人抬手,轻轻的拂过猫咪的脊背,又蹭了蹭猫咪毛茸茸的尾巴。

猫很可爱。

但是,猫需要磨爪子。

木制房屋里,门板、墙纸、沙发、地毯,经常深受其害。房产中介会额外提高租金来弥补维护花销,甚至直接拒绝把房子租给养宠物的租客。

”不行。“学者再次回绝,他继续说下去,”你可以把它带过来,然后你就知道了。“


猎人在学者家门口的车位停车,他打开车门,抱出一只黑白杂色的猫。猫踩着猎人的手臂,跳上他的肩膀。小动物睁大浅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全新的环境。

学者打开门,从家里走出来,到离猎人不远处停下。

“你不会想要我再靠近了。”

迪文诺尔面带笑容,眼中流露出趣味的神色。他盯着猎人肩膀上的猫,像等待着什么。

“喵!!!”

猫咪全身的绒毛蓬松起来,炸成一个毛球。它在猎人肩头跳来跳去,不断尖叫。它抓挠猎人的上臂,留下一道道渗血的红痕。

“什么——”

猎人完全没有防备。

他手忙脚乱地尝试安抚猫咪,安抚完全没有作用。


猫攀爬在猎人的身上,弓起身体,以面对威胁的姿态,死死地盯着近在眼前的大敌。

漆黑的阴影充斥了整栋房子,触手漂浮舞动,从屋内的影子里伸出,缠绕着门把手打开门。无数正在成型又融化的肢体隆起成一人高的团块,影子围绕着它,触手伸展开来,在它周围摇摆。阴影团块蠕动着,朝他们靠近。大大小小的眼睛从团块和触手上浮现,它们狂乱地转动着,却一致地看向猫咪。


学者站在原地,欣赏着猎人的狼狈样子。

“我看不下去了。”

他假装自己没笑。

猎人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嘴角抽搐,手上的划痕火辣辣地发痛。

“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还不至于对这些小东西有意见。”学者解释道,“但是,它们很敏锐,它们看得到。”

“看得到?”

猎人和猫对视,他看着猫咪睁大的双眼,和竖成一条细线的瞳孔,只觉得头痛。

“是我理解的那样,猫看得到……你的样子?”

“没错。”

“……我懂了。”

猎人深吸了一口气。

这可真是艰巨的考验。

“我立刻带它走。”

猎人看向自己的车,准备把猫咪重新放回车上。

学者叫住他,“等等,用我的卡给它买点东西,作为补偿。”

猎人点头,接过学者的卡。


短短几秒,触手团蠕动着靠近,不仅如此,这个有着模糊人形的影子块还伸出一条触手,触碰人类的身体。猫咪应激地挥动爪子,让红发青年的脸上和手上又多了数道划痕。

“哈哈哈,我没想笑的。”

学者看着猎人花脸的新造型,彻底笑出声。

他顺手环过猎人的后背,拍了拍他的肩膀,成功看到猫咪垫起脚尖,竭力减小自己的四足肉垫和猎人的接触面积。

猫咪看到,阴影团块靠的更近了,和人类相贴。触手不仅没有缩回去,还伸长把人缠了起来。

它有力量的同胞们能够在幻梦境凭借灵巧与勇敢,和月兽搏斗。但是,它现在还很虚弱。它刚刚离开收容中心,工作人员为它注射疫苗,打针治病,提供干净充足的食物。它刚开始恢复活力,还什么都做不到。本能告诉它,蹭上来的影子触手团是个极其危险的怪东西,哪怕幻梦境的同胞们对此也没有任何办法。

“喵!!!”

“停停停,我真必须走了。”

猎人拍了拍学者的手,带着猫走向汽车。

“辛苦了,哈哈。”

学者笑着挥挥手,转身回屋,顺带关上门。

猫咪的视野中,团块慢吞吞的挪动,拖拽着长长短短的触手,重新退回屋内。但是,眼睛们没有随着后退的动作转动朝向,它们依然盯着它。


碰。

门轻轻地关上了,猫咪终于重新安静下来。

猎人把猫放回车上。他坐在驾驶座上,手搭在方向盘,长叹一口气。

他不得不和克洛伊联系,商量猫咪的去向。然后,他开车前往超市,按照前同事的留言建议,挑选不同种类的猫粮。结账的时候,他刷了学者的卡。不同包装的猫粮装了几个塑料袋,他拎着塑料袋放到后备箱,又顺手把收银条一起扔到袋子里。

猎人忙了一下午。他开车回家,猫咪已不在车上。多亏克洛伊,猫已经在大学城的学生中找到了新的归宿。


“终于回来啦。”

和往常一样,客厅笼罩着暖黄的灯光,学者坐在沙发上。

“印象深刻的一天。”

猎人回应着,连连摇头。他在另一个单独的沙发上坐下,头歪倒向靠垫,四肢放松地摊开。他开车开了一下午,终于能够伸展僵硬的身体。

他翻看着手机消息。

女巫找到的收养者是个热心人,对方发来一连串照片。新买的猫窝,猫爬架,还有黑白杂色的猫咪在新家攀爬的身影。

猎人点击一张一张的照片。

触手们盘踞在沙发周围,一点一点地蹭了上来。它们缓缓地搭上他的肩膀,缠过他的腰际。

他打字发送留言,不端正的坐姿让他的手机从手中滑落。

手机没有掉到地上,触手们迅速地接住了它。它们裹着手机,把它递给猎人。

“谢啦。”

猎人接过手机,顺手把靠过来的触手团搂在身前。触手柔软暖和,占据了猎人双手间的位置,又继续尝试包裹他,在他周身缠绕蔓延。大大小小的眼睛懒散地转动着,在影子里沉沉浮浮。

学者端着笔记本,浏览邮件,欣赏着学生们自以为真挚的有关分数的申诉。

夜幕笼罩,温暖的灯光下静谧安宁。

但是,这里没有猫的位置。

Chapter Text

  91

历桑德主动追击,最靠近大船和栈道边沿。他进入月兽精神攻击的范围,发出痛呼。

无形的折磨施加在他的精神和意志上,他的脑袋如同正在被拉扯挤压。哪怕持续时间短暂,骨片们依然失去控制,纷纷掉在地上。

“在哪儿?”

“是什么?”

追踪萨琳娜进入梦境的墨提斯和马拉奇同时紧张起来,想要找到攻击的源头。

码头栈道旁,木桩间缠绕着粗糙的麻绳,为行人提供简单的防护。栈道外,海面漆黑一片,吞噬探寻的视线。

苍白的触手从水下伸出,浪涛掩盖了轻微的响动。它们探过绳索间宽大的间隙,贴着地面向前,在视线的死角缠上历桑德的双脚。

咚——

历桑德站得摇摇晃晃,突然间被触手拖曳倒地。他的双手抓挠着栈道的木板,徒劳挣扎。更多的触手涌上,将他拖出栈道。

咕嘟。

几人只听到重物落海的声音,都没回过神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历桑德?”

马拉奇试探道。

海风猛烈冰凉,浪涛不断。

他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他和墨提斯对视,又看向不远处的红发青年。艾尔维斯向两人比划着挑衅的手势,马拉奇和墨提斯却同时向陆地的方向退去。

同伴生死不明让两人的怒火与冲动被迫冷却下来。

他们看到,萨琳娜和一个更年轻的棕发女生一起躲在一架黑色的马车尾部。

“过来。”

马拉奇再次驱使灵体,尝试附身控制两人的动作。

没有效果。

克洛伊挡在萨琳娜身前,几张扑克牌散落在她们周围,残留的符文发挥效果,力量正在被消耗。

“你们就是靠的这个?”

马拉奇嗤笑,和墨提斯向设计师缓步靠近。

他们捡起一张张扑克牌,烟叶燃烧,灵体缠绕,将纸牌一一毁去。

马拉奇站在克洛伊面前,却感觉自己被绊了。他踉跄一下,疑惑地看向地上。几乎同时,墨提斯也感觉自己全身都在被牵扯。

一个绒线缠绕成的娃娃出现在克洛伊的左手上,她的右手握着一根蚀刻着铭文的咒钉。

细细的绒线隐蔽地挂在马拉奇和墨提斯身上,他们一路走过来,居然没有发觉,意识到不对已经来不及。

女巫表情专注,手持咒钉,刺向娃娃的一条腿。咒钉刺入,娃娃腿部绒线奇异地转为深红色。

马拉奇惨叫一声,腿上鲜血直飙,朝着女巫和设计师直直跪了下去。

克洛伊调整站位,正好阻挡了设计师的视线。

“低下头,别看。”

萨琳娜抱紧怀里的猫,低头将脸埋进温暖的绒毛中。

触手从马车车厢的窗户伸出,卷起马拉奇,将他拖入车厢。

马车震动,血腥气弥漫,蠕动的水声混合着哀嚎,听得让人头皮发麻。


“这是什么!?”

墨提斯看着眼前的触手,惶恐地后退。

绒线散开,迅速地缠成了一个新的娃娃。女巫趁着墨提斯处在慌乱中,再次手持咒钉对娃娃刺下。

墨提斯也惨叫着跪倒在地上。

诅咒的剧痛将他从恐慌中换回。满身冷汗伴随着紧张和恶心,他终于意识到,这个梦境不正常。不该出现的人,还有不该出现的怪物,他在危机中为自己意识到的事实颤抖。

这里不是设计师的睡梦。

这里是幻梦境!

他们被针对了,无法自主脱离。

他要逃。

他把烟叶放进嘴里,快速咀嚼,同时念念有词。

扑——扑——扑——

夜风中,翅膀拍打的声音由远及近。

夜魇扇动膜翼,摇晃着带刺的尾巴,自天空缓缓降落。它的体型和人类差不多大小,头生双角,身体细长。它表面漆黑光滑,没有脸,也没有男女特征,只有大致轮廓,如同传说故事中的恶魔。

“感谢深渊长者的注视!赞美诺登斯!”

墨提斯看到回应召唤的夜魇,激动地向天空张开双手。

“快!快带我离开这里!”

夜魇飞向他,挥动细长的爪子,将女巫残留的绒线尽数切断。它伸出手臂搂起墨提斯,扇动着翅膀,即将脱离地面。

数张扑克牌再次飞来,锋利的纸牌洞穿夜魇翅膀的薄膜。

西塞罗的扑克牌让夜魇的动作失去平衡。它扑打翅膀,带着墨提斯摇摇晃晃。

月兽比西塞罗更加激动。它飞快地爬出马车,窜到夜魇和墨提斯的面前。触手裹缠着数把骨矛,粗糙的骨矛上雕刻着施加折磨的咒语。它冲向夜魇,触手将骨矛高高举起,又尽数刺下,把夜魇和墨提斯一起钉在地上。


月兽的触手舞动着,伴随粘腻的响声,把夜魇从骨矛堆中硬扯下来。夜魇扑腾着残缺的翅膀挣扎着,触手缠绕上夜魇的脖子,拧下它的脑袋。月兽像还不解气,触手提起一只骨矛,把夜魇的尸体撕扯成碎片。

“怪物!”

墨提斯被定在数把骨矛上,被迫看着月兽暴虐的举动。

他看向近处的西塞罗和克洛伊,又望向远处的栈道。艾尔维斯站在栈道旁,另一簇月兽的触手浮出水面,在简陋的麻绳绳栏外摇摆。

他满脸的难以置信。

“你、你们居然和怪物合作,杀了夜魇?”

西塞罗忍不住嘲弄,“不然呢?你还记得你们来干什么的?”

墨提斯声音颤抖,“夜魇,夜魇是深渊长者诺登斯的仆从。诺登斯率领诸神,庇佑着幻梦境。你们身在幻梦境,就不害怕诸神吗?”

“……”

西塞罗和克洛伊对视,他们确实认识洛玻恩,一位幻梦境的神明。他们又看向艾尔维斯,是学者提出这个设想,猎人说服了月兽。

月兽急促愤怒的声音在所有人的意识中响起。

“诺登斯率领诸神?庇护幻梦境?几百年来,伟大的千面之神一直庇护大地的神明,祂才是幻梦境的主人!”

Chapter 94: 番外3

Summary:

冬夜闲谈

Chapter Text

  冬季夜色中,幻梦境的星空静谧深远。人们遵循季节的规律,夜幕降临后早早地缩进屋里,享受火堆和壁炉的温暖。

学者和猎人坐在一间酒吧角落里,看着屋内中央空地上人们的即兴表演。客人来来往往,酒吧门时不时被打开。喧闹中,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推开门,无声无息地走到两人的桌边坐下。

这个男人轮廓锋利,五官完美,配上漆黑的长发和金色的双眼,是侵略性的漂亮。他气质深邃,双眼的横瞳透着邪恶的魅力,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拜倒在他的脚下。怪异的是,他进入酒吧,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他看着桌边的学者和猎人,蛊惑地笑了笑,“晚上好。”

学者皱着眉,没有接话。同时间,阴影无声无息地扩散入夜色,无数眼睛在天空悄然睁开,混乱地转动着。它们的注视下,天幕清澈,只有闪烁的星辰,不存在触手肉块一样云团。学者转而打量着桌边的人形躯壳,这个躯壳并不稳定,一杯酒下去就会自行消散。

触手重新归于阴影。

学者看向黑山羊,“……你来干什么?”

黑山羊笑着打量徘徊戒备的暗影,“奈亚,你当我是你吗?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挑事?”

学者看向这个全新造型的人形化身,“所以,调整躯壳成了你的新兴趣?”

黑山羊笑起来,带着刺探,“我从信徒们听到传言,正好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西塞罗从夜游遗迹归来后,向黑山羊的信徒倾诉过奇异的见闻。之后,他被迫和学者面谈过几次,顶着令人心梗的压力,和信徒继续交流作为发泄。他不敢八卦过界,信徒在数次交流中得到了更多的细节,将猎人和学者两人的形象逐渐补充完整。

猎人表情古怪。

从信徒听说?

他有些想不明白,邪教徒都如此八卦???

学者不为所动,“哦,你上次是丰满女性,现在成了富有魅力的男性。但是,我还是没看出来这和你所谓的传闻有什么关系?”

猎人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学者。

上次是女性?

现在是男性?

他对听到的话产生很多问号。

黑山羊没有错过人类尽力克制的表情,一边摇头一边笑。祂很想指出来,如果要议论造型众多善变,混沌信使才是最该被讨论的。男性,女性,人类,非人类,血肉身躯,非生命的物质,信使的众多面孔隐匿在黑暗中,包括了世界上的千万姿态。

祂没有被学者的话带走。

“说法很古怪,你们两个住在一起,就像室友?”

学者说到,“等下。”

他在考虑这和黑山羊拜访有什么关系。

黑山羊看向猎人,“关系稳定,相处融洽的室友,居然是真的?”

猎人点头,“我们住一起。”

黑山羊手支着一侧脸颊,视线在学者和猎人身上来回移动。

“你们,只是,住一起啊。”

祂斜瞟学者,语气揶揄,“奈亚啊奈亚,你不用话术和情感操纵黑魔法的时候都挪不动关系了?我不会笑的,哈哈哈哈。”

学者冷笑起来,语气嘲讽,“森之黑山羊,多人淫乱的聚会开不起来了?”

黑山羊连连摇头,“奈亚,你打断我的欢宴我都不生气,你生气什么?”

学者表情不变,“所以你没地方去,来这里?”

黑山羊继续笑,“奈亚,你真会说话,这是真活该啊。”

祂偏头看向猎人,“恩惠的效果不错吧?”

猎人的表情控制不住,瞬间彻底僵硬。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恩惠本该赠与多人活动的参与者。

但是,他自己,西塞罗,克洛伊,几人获得的恩惠是学者动手抢来的。难道他能说,抢来的祝福效果也很不错?

猎人的表情娱乐了黑山羊,祂彻底笑起来,“哈哈哈哈,不用紧张,生命本应散布在宇宙各处。对我而言,一点小小的祝福落在这里和落在那里没有区别。”

祂又抬手指了指学者,摇着头,“我不是奈亚,不像他,在整个宇宙挑事。欺骗与诡诈的化身总是讨人喜欢。长相俊美,风度翩翩,说话绕来绕去带着神秘感。但是,我想说,骗子不可信任。”

学者盯着黑山羊,“你什么意思?”

“奈亚,你看看你自己,不捉弄和玩笑的时候连话都不会说了?”

黑山羊提醒着猎人,言语挑拨,“年轻人哦,你和这样一个骗子混在一起,实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长夜漫漫,我邀请你加入我的教团,可以享受温暖的拥抱和欢愉,还可以继续获得恩惠,很不错吧?”

猎人愣了下,立刻回想幻梦境遗迹里的现场。

欢愉和恩惠,那不就是男女性别排列组合的多人淫乱聚会?

他摇头,“不,谢谢。”

黑山羊再接再厉,“年轻人,不要立刻拒绝。你获得了我的恩惠,教团成员会对你友好相待。不管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强壮的,英俊的,漂亮的,你总能在教团找到合适的人。你喜欢拥抱中温柔地被打开,还是喜欢粗暴激烈贯穿带来崩溃的快乐,你都可以尝试。如果你想要更刺激的话,多人服务也是可以的。”

猎人听得整个人靠上了椅背,视线朝前,“谢谢,还是不了。”

黑山羊注意着周围徘徊的暗影,知道自己这副躯壳维持时间将只够再说几句话。祂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坚持拒绝?”

猎人说的理所当然,“我不和陌生人发生关系。”

黑山羊重重点头,接受了猎人的解释。祂继续言语刺激,“但是,在这个时代,我瞥见过人类的新闻。不管是六人还是十六人,这样的聚会不过是闲聊的谈资,人们都一笑而过。现在的人类,用自我形象的图片和几句话的自我介绍与陌生人建立虚幻的联系,然后,他们当天可以进行交合。你如此年轻,也知道这些事物和方式吧,你竟然这样保守吗?”

猎人不为所动。

他点头,“嗯。”

学者曾告诉过他,森之黑山羊是丰饶与繁衍之神,也是生命的源头。在祂的眼中,如果有谁不保守,那才问题大了。

黑山羊非常遗憾,“好吧,好吧,你习惯先了解熟悉,大概到什么程度能够接受呢?”

这样的问题没有既定的答案,需要根据具体的情况。

猎人没有回答,却下意识看向学者。

黑山羊看着红发青年的动作,狂笑起来。

“原来,你想要的是他!奈亚,你们真是好室友啊!?我没笑,真的没笑,哈哈哈哈!”

“什么——”

猎人捂住嘴,表情恍惚惊讶,几秒钟后有些恍然,“我想要的是……?”

同时,数根软趴趴的触手顺着他的椅子爬上来,搭在他的腿上,缠绕着他的手指。

学者打断黑山羊的笑声,“说完了?”

暗影游动,黑山羊毫不意外自己的躯壳存在时间进入读秒倒计时。祂进行着最后的煽风点火,“一来就是触手,太刺激你受得了吗?你想象过吗,被触手缠绕,无法挣扎只能承受,被持续不断地进入,堆积的快乐会让人崩溃掉!”

猎人正一只手捂脸,一只手戳着搭在腿上的触手。他听完黑山羊的话,没有被挡住的半张脸红透了。

学者语气冰冷,“莎布·尼古拉斯,你自己走?还是我请你走?”

黑山羊腾地站起来。

“我走,我走。”

祂看向看猎人,“你有空可以找我的教团。奈亚,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祂的话音结束,森之黑山羊的化身消散了,就像不曾存在过。

Chapter 95: 番外4

Summary:

不用吃饭。

Chapter Text

  猎人住进学者家时,大致把屋内的区域转了一遍。他看向开放式的厨房,洗手台和水龙头反射光泽,炉盘周围干净如新。他打开冰箱和橱柜,里面空荡荡的一片。他随后意识到,厨房的一切不是像新的,而是本来就是新的。

客厅的金发青年对上他的视线,理所当然地笑眯眯解释道,“我不是必须吃饭。”

“……好。”

红发青年反射性地点着头。

他的同居人兼房东不仅不用睡觉,还不用吃饭。

他想起他们在会议期间一起吃过的快餐和烧烤。这是可以吃,但是不是必须?

后来,猎人在买食物的时候,适当比他自己需要的又多买了点。


自黑山羊事件后,学者不再仅提供通用的咒语参考。

猎人扫过眼前的笔记本屏幕,潦草地看着简介。

好像是物质变化类?

他对怎么入门这些咒语毫无概念。

几条黑漆漆的触手从他身侧伸过来,它们绕开键盘,软软地摊在他的腿上。过了一会儿,它们又扭动着缠上他的小腿。一根触手摇摆到他面前,卷过他手中的触控笔,在屏幕上点击拖动页面。

“这……”

咒语和媒介的准备前置有几个例子。

改变身材,切割人类脂肪和肥肉覆盖在对应位置。

变换容貌,剥下人皮,套在自己身上。

艾尔维斯看得沉默了,他不认为自己有如此深仇大恨的敌人适合练手。

他接过触手卷着的触控笔,又翻了翻前后几页的内容。

他深吸一口气,倒向身后的沙发,“迪文,就没有可以省略的中间步骤吗?”

“当然有。”迪文诺尔对上红发青年疑问的眼神,“曾经成功使用咒语的人类留下这些例子,他们之前也没有接触过咒语。”

艾尔维斯有点理解了。

“这是初学者入门的例子?”

他可以感受到,堆叠在身上的触手和屏幕上的咒语有着奇妙的呼应。这些人大概被信使注视得以成功施术,他们也成为了例子被记录下来。


“你可以休息一下。”

更多的触手从地面和墙面涌出,它们占据沙发和地毯的空间,让猎人从坐在沙发上变成了坐进触手堆里。

几根触手打开厨房的冰箱和壁柜,拎出超市买的水果拼盘和零食。它们蠕动到客厅的桌前,把卷起的水果和零食放到桌上。

猎人看了看笔记本屏幕显示的时间,拿起一块水果,“好吧。”

他吃了几块水果,又吃了一块零食。

学者坐了过来,看着猎人手上的第二块零食,“怎么样?”

“挺好。”

艾尔维斯拿起手中的零食,啃了一口。

迪文诺尔笑着看着红发青年把零食放进嘴里,“喜欢这个口味吗?”

猎人点头。

下一秒,烘烤的零食在艾尔维斯手中变成了一团触手。细小的触手互相纠结缠绕,在青年手中蠕动着。密密麻麻的小眼睛在触手团上睁开了,它们一致地看向青年,为伪装成功而喜悦满足。

!!!

同时,艾尔维斯还感到正在咽下去的食物触感也变得软绵,像一根根小小的细条轻微地扭动着,顺着自己的喉咙缓缓下滑。

“咳!咳!!!”

他翻倒在触手堆里,捂着脖子一阵干呕和咳嗽,但什么都没吐出来。

更多的触手簇拥着他,把他扶起来。

艾尔维斯脸色苍白,毫无形象地朝迪文诺尔翻了一个白眼。

“你想做什么?”

“你刚才很好奇省略步骤的变化是什么样的,但我很难用人类的语言解释。”

一根触手扭开厨房的水龙头,卷着水杯接了半杯水。它挪动过来,把水杯递到青年面前。

“来,喝水。你吃下去的触手已经重新成为影子了。”

艾尔维斯接过水杯,无言地喝了一口水。他看到自己脚下的影子里涌出一小片密密麻麻的眼睛,炫耀着彰显存在。它们游动向自己影子的边缘,伸展出触手的轮廓,脱离而去。

他理解这些咒语都不是人学的,但迪文的展示方式过于恶趣味了。

金发青年又补充了一句话,这句话让他的表情彻底凝固。

“触手才接了水,水是正常的。”

“等、等等?你是说……其实水,也可以?”

艾尔维斯只觉得拿水杯的手有点抖。

水杯里的水清澈透亮,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就算他已经见证体验过变化,依然无法想象,黑漆漆的扭动的触手和眼球要怎么变化为连形状都没有的液体。

学者给出肯定的回答,“可以,不过你现在喝的不是。”

一旁的触手趁机卷起水杯,远离了笔记本的位置。

金发青年看向桌上,“你还要再来点其他的吗?”

“不用,不用了。”

艾尔维斯连连摇头。惊吓的混乱中,触手趁机涌了上来,把他裹成一团。柔软和温暖的触感遍布全身,他在放松中感到疲惫,思维变得缓慢。他看着数根触手整理桌面,而自己累的连手指都不想动。

触手重新端起拼盘和零食,打开壁柜和冰箱的门。

猎人的视线死角里,数块水果和零食上浮现出眼珠,蜕变成小团的触手。眼睛们朝向红发青年的方向转动着,相当遗憾地眯了起来,随后重新化为阴影。

Chapter Text

  92

人类新鲜的血腥气和痛苦的濒死喘息混合在一起,月兽亢奋地舞动触手,残酷和恐怖弥漫在整个码头上。

猎人表情空白,像刚刚被雷劈过。

他听到了什么?

混沌信使是幻梦境的主人?

祂庇佑着大地的神明?

一瞬间,艾尔维斯回想起与洛玻恩尴尬的相遇。大地的神明在幻梦境欲言又止,他现在终于明白了原因。学者对幻梦境的回避也有了解释,幻梦境的近半历史几乎等同千面之神制造的种种事端,是祂恶趣味糟糕名声的彰显。

猎人脑袋嗡嗡地,下意识地阻止月兽继续说下去。

他从栈道走到骨矛处,看着挂在数把骨矛上满身鲜血的敌人,望向月兽,“你们保证过,他们不会再在现实世界活下去。”

“当然,当然。”月兽的触手蘸着温热的血液,正在吮吸品尝。触手们甩动得更加积极,月兽热切的话语在所有人的意识中响起,“尊敬的客人,我们要感谢你,你为我们带来了千面之神的恩惠,让我们知晓我们没有被祂抛弃。”

墨提斯整张脸的表情转为惊恐和绝望。

他们潜入梦境追杀设计师,而猎人顺手把他们三人的血肉送给了怪物作人肉生鲜。

“疯子……追随无貌之神……你疯了……”

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上班族设计师怎么会有机会结识用人肉和怪物作交易的狂徒。

“还有星之彩,”猎人深吸一口气,“我想确保,我的委托人不会面临第三轮的追杀,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

有月兽作为帮手善后,他非常乐意尽可能快地把参与进来的人全部锁定并清除。设计师能尽早松口气,他可以结束委托,而月兽能够获得大量新鲜的人肉,大家都开心。毕竟,设计师目前还是普通人的水平,就算学者以开玩笑的心态授予了杀人的邪术,要独自应付一批又一批追杀还是太为难人了。

“我们立刻处理,天亮后会得到结果,请稍等。”

月兽伸出几根触手,把墨提斯从骨矛上扯下来,如同在扯一块挂在倒钩上的鲜肉。另一只月兽从水中爬上栈道,触手卷着看上去不知道死活的历桑德。

惨叫声中,两只月兽乘上各自的马车,返回靠在码头岸边的大船。

月兽离开后,法比迎上来,两位随从跟随他。他抖着肩膀搓着手,绷带掩盖他的表情,语气透出一切顺利的喜悦,“各位朋友,海边风大,我们换个地方。”


狄拉斯-琳浑浊的夜幕中,法比的随从们驾驶着商队的马车,几人坐在马车上在暗巷中穿行。车轮在石板路上发出轱辘响声,响动从远到近。无数的视线和低语向街道中央涌去,它们察觉声源是商队的马车,又缩回来。黑暗中的剪影畏畏缩缩地打量着远去的马车。西塞罗和克洛伊对从没到访过的区域心生警戒,他们注意到,相当多的剪影形状根本就不是人形。

“朋友们,放轻松,我们熟悉这个城市。”法比说笑着,“我们常年在这里做红宝石生意,我们都不紧张,你们不用担心。”

西塞罗和克洛伊听得眼皮狂跳,差点当场从马车的座位上窜起来。

散落的信息碎片正在拼合完整。

月兽崇拜千面之神,经营着商队做红宝石生意。

他们亲眼所见,商队不仅做红宝石生意,还做血肉生意。

大地神明警告他们远离红宝石商队,而大地神明们被千面之神庇护。

所以,洛玻恩想要警告,却无法明说的是,远离红宝石商队,商队崇拜千面之神,它们会吃人?

这段时间,他们和法比愉快交流,获得诸多帮助和便利。但是,狄拉斯-琳城市中,商队原本就是千面之神授意下的的一大祸害!?

西塞罗回想起,自己曾经问学者月兽凭什么会合作,他深感眼前一黑。


众人来到一家深夜开放的酒吧,商队的成员似乎是这里的常客。法比向侍应低声吩咐,带着所有人到了一个隔间。隔间内,壁炉内的火焰燃烧着,为冰冷的夜间增添温暖。很快,两名侍应端着托盘进隔间,把托盘中的酒水依次摆在众人面前,安静地退出房间并带上门。法比的随从将携带的商队物品堆放在地上,然后站在门口两侧等候安排。

“呼——这里不是比外面好多了?”

法比端起面前的酒水,喝了一大口,感叹道。

“我们在这里等到天亮,然后我带你们去码头。”

温暖的室内,柴火燃烧,时不时响起轻微的噼啪声。

众人不用再在海边的夜风中挨冻,坐在桌前逐渐放松下来。

猎人主动道谢。

“我们不熟悉这里的店铺,不太好尝试。”

“哈,哈哈,你们还是算了。”

法比连连摇头,显然想起了艾尔维斯,克洛伊,西塞罗在另一间酒馆从斗殴到跳楼的刺激场面。

“上次之后,你们没有再过来。商队准备齐全了谢礼,但一直没有机会交给你们。”

他一边说,视线同时掠过猎人放在桌上的手。他看到虚无的暗影在深红戒指里涌动,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借助宽大的衣袍掩盖过去。

所谓的“一直没有机会”只是借口,商队拥有秘法,可以往来梦境与现实。他们也尝试过,跳跃不同的梦境,试图通往艾尔维斯在现实中的住所。但是,月兽只尝试了一次就仓促终止了,它们在惊恐中彻底没有第二次的打算。他们曾依照秘法,越来越靠近猎人,感知到的不是现实中的红发青年,而是大片大片蠕动的暗影。阴影的触手趴伏堆叠,把猎人包裹吞没,青年的位置完全不可分辨。月兽们对这片耸立扭动的暗影十分熟悉,这是它们在例行仪式上崇拜的神明,祂的意外出现足以让商队全体成员近乎心脏骤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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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法比向门口的两名仆从示意,他们从堆放在地上的物品中捡出一个个包裹。大大小小的包裹被端到桌上,他们熟练地解开覆盖的织物,一个一个盒子罗列在众人的面前。

艾尔维斯,克洛伊,西塞罗看向法比,各自揭开自己面前的数个盒子。

猎人打开一个较小的盒子,里面是一个紫水晶的挂坠,挂坠的金属底座上蚀刻着铭文。壁炉的火焰跳动,紫水晶在映照下散发迷幻的光芒,好像要吸引人的视线落入其中。他提起挂坠的金属链,打量着基座的铭文,不太明白挂坠的用途。

法比解释道,“这个挂坠带在身上入睡,你可以在梦中保持清醒。”

猎人愣了愣,讶异地看向法比,“非常感谢。”

他打开另一个稍大些的盒子,盒子里是一个风向标。风向标伫立在底座上,最上端是一枚羽箭。箭头反射着奇异的金属光泽,末端的羽毛也携带了微妙的力量。

“风向标摆在床头,这是通往幻梦境的路标。”

法比听到猎人的感谢,哈哈笑起来,“方便你以后经常来。其他几个盒子有铭文的说明和维护它们的仪式。”

“咦?”

克洛伊拆开自己面前的盒子,盒子里面是一个细线缠绕编织的鲜红心脏。数根线头在心脏的几个血管口上扭动着,像纤细的蠕虫,又像触须。她盯着这个织物,看到它正在膨胀收缩,好像是个活物。

“巫毒黑巫术的物件,”法比非常自得,“我们商队的交易范围很广的。”

克洛伊捧着盒子,“十分感谢,这很适合我。”

线心脏将为她的咒杀能力增添新的威力。

她接手最近这一系列事件前,曾疑惑过自幼接受的家族教育。她熟练掌握绒线巫术和草药,也同时在大学完成学业。她接受现代社会的教育,认为巫毒咒杀过于专精收割人命,无论怎么看待这样的技艺,都与现代格格不入。但是,她亲身体会到,对于血腥与暴力的技艺,她可以不用,但是不能不会。

西塞罗打开一个扁平的盒子,他看着里面的东西,有些疑惑,“威加盘?”

他面前是一块木板,木板刻蚀着一个个字母和数字,还带有一块小乩板,看起来像常见的通灵盘。但是,每个字母和数字被一圈怪异的漆黑花纹环绕。花纹扭动着,让他丝毫不想把自己的手按在作为指示物的小乩板上。

“是的,只要这块的通灵板没有损坏,回应通灵板的灵必然是友好的。”

西塞罗愣了。他的扑克威力依赖降灵仪式,按照最近牌组消耗的速度,他准备仪式就够疲于奔命了。这块通灵板可以提高他召唤灵的质量,同时降低风险?

法比解释,“通灵板能够连接的存在以你的实力而定。”

“原来如此,多谢。”

西塞罗点头,这才合理。

“会回应的不止灵,还有其他的。”

“……”

不止灵?

西塞罗听得有点发堵,不愧是崇拜千面之神做生意的商队,礼物都透着邪气。

桌上还有其他小盒,盒内是切割好的宝石和金银饰品。

沉默的仆从将一个小盒子递到设计师面前,她错愕地看着盒子里闪耀着光泽的金银珠宝。她望向法比,怀疑仆从是不是放错位置了。

“收下吧,就是送给你的。”法比笑着,瞥了一眼艾尔维斯,“商队希望与在场的各位都成为朋友。”

他又向设计师说到,“如果,我说如果,有一天,你能够再次来到幻梦境,我们欢迎你。在此之前,把这当作纪念吧。”


天空的颜色逐渐转为明亮,众人乘坐马车再次来到码头,一辆专属月兽的漆黑马车正慢悠悠的从大船上下来。商队经过一夜的忙碌,它们收获了足够的残肢和鲜血,十分满足。

星之彩的信息从死亡的哀嚎惨叫中得到,月兽愉快地分享出来。

“这几个人说了,他们一开始在现实中培育星之彩,但整片土地瞬间荒芜,产生的影响太大。他们只好选择更隐蔽的做法,夺取梦境中的色彩和生命,这样的秘法不属于他们自己。”

“那他们是不是属于一个有组织的教派?”

西塞罗听到这里,紧张地吸了一口气。

“不属于,他们聚集在一起是临时的。我们已经知道了剩余的人的位置,他们都将由我们处理。这些人被某位隐藏身份的存在招揽,喂养星之彩换取秘法和古老的知识,并没有建立教派对某位神明进行崇拜。”

“隐藏身份的存在?不是人?”

艾尔维斯做出推测。

“不是,它是一名古老者,这一族群在漫长的时光中早已被遗忘。亘古以前,物质世界的陆地都还不是如今的模样,古老者们降临大地,与深海与星空之主的眷属们征战[1]。”

月兽在进行拷问时,血肉模糊的几人的意识中断断续续地出现“触手”,“花瓣脑袋”,“五瓣”,之类的形容词。人类无法了解到在久远时光中曾兴盛的物种,全靠月兽听到这些词汇把它认了出来。

“深海与星空之主?”

萨琳娜低声惊呼,又赶紧捂住嘴。

同时,她回想起学者的解释和深海吹息的邪术。

月兽听到她的意识,十分讶异又同时理解了,“原来如此,难怪你被他们针对了很多次。”

“所以……古老者喂养星之彩要做什么?”

克洛伊问出大家共有的疑惑。

“它想离开这个星球。”

月兽的回答很简洁,像讲述浅显的常识。

啊?

几人的意识同时表达了听不懂的疑惑。

“古老者兴盛过,如今已衰弱,它是幸存的一个。星之彩回归天外的能量很庞大,它想要借此恢复自身,并伴随星之彩一起离开这里。”

太阳从海面上升起,暖色的光芒开始驱散整个天空的夜色。众人听到月兽的话语,下意识地望向发白的天空。天幕一望无际,他们尽力想象,旅途起自脚下的大地,将穿越天幕,行至无穷深空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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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清晨来临,众人确定设计师面临的人类威胁消失,准备离开幻梦境。临行前,西塞罗和克洛伊瞪了艾尔维斯一眼,像要把他脸上盯出一个洞。

捕梦网悬挂的位置。

商队的红宝石生意。

无论如何,猎人确实欠他们一个解释。

红发青年在现实醒来,看到大大小小的盒子散落在床上。他望向客厅的方向,回想起月兽的话语,无力地捂起脸。

幻梦境之主!?

他知道学者隐瞒了很多有关幻梦境的事情,但这个消息还是过于震撼人心。


客厅里,艾尔维斯看到迪文诺尔已经在等他了,就像以前数周的清晨一样。但是,月兽帮它们的神明进行了直白的自曝,这个早晨又显得不同起来。

艾尔维斯嘴角抽了抽,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沉默了一下,直接问出关键词。

“你……幻梦境之主?”

“哈哈。”

迪文诺尔干笑了一下,触手摇摆着在沙发上摊开。娱乐心态是祂本性的一部分,于是祂选择隐瞒。祂对人类的常规旅行没兴趣,但乐见几人从乌撒到狄拉斯-琳引发纷争和变数。森之黑山羊对祂多有指责和嘲讽,但等到骨笛回归混沌之庭,时间过的再久一点,祂甚至会把这次危机也当成取乐和刺激的回忆。

红发青年听到默认的回答,无奈地吐了一口气。他在被触手霸占的沙发上坐下,放任触手摊在他的腿上。他问出自己之前一直疑惑的问题,“洛玻恩在乌撒出现是不是巧合?”

他想不明白,洛玻恩是一位来自大地的神明,祂怎么就能将踏进神庙的时间控制得比人打卡上班还准?

“祂在乌撒停留了一段时间,这与我无关。祂看到你们后,祂怀疑我在注视,所以决定将你们送离乌撒。”

“你当时真的在看?”

“在。”

学者给出肯定的回答。

猎人定定地看着学者,回想起自己和乌撒祭司起争执的场面,一时间感受复杂。他不知道该欣喜迪文诺尔真的会到乌撒的神庙现身解围,还是同情神庙里的祭司和猫会在大半夜被吓出毛病。

几根触手摇摆着,伸到猎人眼前晃了晃。

艾尔维斯回过神,看到触手上大小不一的眼睛正在看自己。

他看向学者充满探究的蓝眼睛,“那……古老者怎么办?”

这段时间,他接触各种隐藏在日常外的纷争关系。

人与人合作。人杀人。异种吃人。异种与人合作。异种吃异种。

他逐渐意识到,众多的异种和它们的神明们在人类有文明之前就已经生活在这个湛蓝的星球。它们的寿命与人类文明的长度不相上下,人类更像懵懵懂懂借住在星球上的短暂租客。他终于触碰到这个隐匿的世界,然后发现这个世界是无限的广阔。

“我以为古老者已经被杀得基本不剩幸存者了。”

一根触手从矮桌上抽出一张便签,另一根触手卷起一支笔。数只眼睛的注视下,笔尖划过纸张的轻微响声连续不断。

艾尔维斯探过头,看到便签上逐渐成形的轮廓。

线条构成触手堆叠的身躯,五瓣带着尖牙形状的肉片展开在躯体上方。

“这就是……古老者?”

猎人对着便签上的形象提问,心中惊叹触手的灵活,手绘草稿画得又快又形象。

“对,看起来像五瓣花瓣的地方是它的脑袋。”

触手绘画完毕,捏起便签递到猎人手上。猎人接过便签,伸过来的触手愉快地爬上了他的手臂。

艾尔维斯对着手中的便签左看右看,尝试想象黑色线条描绘的异种在现实中看起来是什么样子。迪文诺尔靠在他身旁,像在思索又像在倾听着什么。

众多面容的低语在虚空中响起。

无星无月之夜。

狂人与异种的狂宴。

修格斯从地下管道渗透而出,不定型的身躯如同柏油流淌。

Tekeli-li!Tekeli-li![1]

它作为古老者的工具被创作制造,它在无尽时光中逐渐脱离作为工具的束缚,凭借本能游荡。它不断疑惑存在的意义和自我的形成,在一次女巫的召唤仪式中获得狂宴的消息。它参加狂宴,向漆黑之人参拜,寻求答案。

“它有骨笛的消息吗?”

学者向其他面容提问。

虚空中传来一阵阵的窃笑。

没有。

学者的注意力转到现实,无声地叹气。

修格斯的疑惑倒是没有了,但混沌信使的工作尚未完成。

“好吧,好吧,我要见它。”

月兽热衷幻梦境的生意。

修格斯的疑惑获得解答,它主动开始旅途,探寻着世界。它穿过漫长的管道,途经一个又一个城市,横跨大陆做着隐秘的旅行。它偶遇落单的古老者,新生的自我兴奋起来,即刻发起追杀。

难怪古老者会在这段时间主动寻求活祭品喂养星之彩,它没时间了。它急切地需要壮大自身,渴求离开这个地方。衰弱的它如果被修格斯抓到,久远的仇恨将为它带来死亡的结局。

“它?”

“好消息。古老者可以很快解决了。”

月兽通过拷问得到了古老者的大致位置,学者准备把消息送给修格斯。修格斯可以途经地下管道,藏匿在城市的缝隙,它很适合搜集骨笛的消息。

“啊?”

猎人没明白短短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古老者有一个敌人,它会很乐意帮忙。”

迪文诺尔热情地提供新消息,省略了面容间的沟通。

迷途的修格斯获得机会向奈亚化身参拜,才开始对古老者的追杀。古老者别无选择,只能仓促地选取活祭品准备逃离。艾尔维斯接到的来自设计师的求助,引发的源头是混沌信使举行的狂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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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这……这些真的是给我的?”

设计师借宿在女巫家,看着盛装宝石的小盒落在折叠床边。她表情难以置信,颤抖的手触碰盒子,再三确认眼前的小盒是一件真实的物品,而非虚无的幻象。童话故事的水晶鞋和南瓜马车会在午夜后消失,而幻梦境商人的赠礼宝石陈列在盒子里,反射着清晨太阳的光辉。

“收下吧。”

年轻的女巫听到设计师的动静,揉着眼睛走到客厅。

“真的?”

“大家都有份。”

女巫看到萨琳娜依旧带着怀疑的眼神,十分理解对方的心情。身为委托人,向异种请求帮助,异种不仅同意援助,居然还倒给钱,这种事情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萨琳娜脸色疲惫,幻梦境的旅途消耗精神。但是,她之前慌张跑路的惊恐消失了。

“克洛伊,你是专家,我听你的。但是,我也看到了。”她的声音顿了顿,忍受回忆带来的不适,“月兽,那些触手脑袋,它们习惯吃人。艾尔维斯,他,他到底怎么说服月兽来帮我们?”

“不是靠说服,是学者提议。”

克洛伊回想起西塞罗分享的流言,把快说出口的话又收回去。

是无貌之神。

月兽是无貌之神的下仆。

“他有办法。”

“那他又怎么……”

萨琳娜说到一半闭了嘴。她想起冰凉的水自口鼻溢出,那个年轻俊秀的教授介绍邪术就像摆弄一件小巧的玩具。

克洛伊语气沉重,“迪文诺尔·吉拉特,他和我们都不一样。不要尝试理解他的想法,更绝对不要和他冲突。”

女巫说到这里,拿起手机向猎人发消息。她实在想不通,就算是无貌之神,又怎么会知道猎人自己卧室床头挂了什么东西!?


上午。

咖啡馆。

西塞罗,克洛伊,艾尔维斯,聚在一张桌前。

前荷官眼神涣散。他曾在赌场工作,习惯晚睡晚起,已经养成的作息被打破,精神萎靡不振。今天,他还想趁下午,和迈尔斯在电话上聊聊昨晚的惊悚经历。沙漠城市的夜总会夜场生意繁忙,他的黑山羊信徒朋友在晚上没时间听他倒苦水。

几人互相看了看,气氛有种微妙的尴尬。

终于,西塞罗和克洛伊几乎同时开口。

“红宝石——”

“捕梦网——”

西塞罗立刻停止话语,摊手请克洛伊先说。

克洛伊看向猎人,压低声音,“艾尔维斯,捕梦网在你家里,怎么学者会知道!?”

学者提出那个提议一瞬间,女巫难以形容内心的惊恐。自己亲手制作的捕梦网,牵引意识进入幻梦境的方向标,就在幻梦境之主的注视之下?

不是一晚两晚,从乌撒到狄拉斯-琳,一连持续数周?

西塞罗语气平板,紧接女巫的提问,“我也想知道。”

他们头一次看到猎人脸上露出不自在的表情。

“嗯……”

猎人沉默了几秒,调整好情绪。接下来,他只管说话,不再去细想听的人是什么心情。

“我住他家。”

“你住他……什么……?”

西塞罗睁大眼睛,倒吸一口气。他想起来了,艾尔维斯是外地人,在当地没有住处。几个月前,他们刚认识,红发青年往来很匆忙,经常住酒店。他们合作委托,学者带走了受伤的猎人。大学城周围的租房需求很旺盛,长租短租都不难找。他不知道猎人的住处,但也没多想。

“你……我是说,”女巫追问,语气纠结,“就算,就算,你住他家,你至少有独立的房间。难道,你还和他一个卧室?”

艾尔维斯给出明确的回答,“他的房子里本来只有他自己,就一个卧室。”

“你们——睡一起???”

西塞罗差点没跳起来。

迈尔斯的八卦浮现在他的脑袋里。他曾经觉得,森之黑山羊的信徒不会正经地思考问题。但是现在,他痛苦地意识到,事情的走向居然可以比八卦更离谱。

“咳咳!你在想什么!?”

艾尔维斯赶紧把咖啡纸杯放回桌上,别过脸咳嗽。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想?”

西塞罗几次被吓得不轻,说起来就咬牙切齿。

克洛伊捂起脸。

她觉得,这么直白地逼问人的隐私十分不礼貌,也非常不厚道。但是,如果隐私能直接把其他人吓出心梗脑梗,吓出精神疾病,那隐私确实该给他人的身心健康让位。

“他不睡觉。他不需要。”

艾尔维斯看着西塞罗和克洛伊。

他以前没有明说过学者非人的特征,遇到有关的问题总是含混过去。

西塞罗表情空白,种种狂乱的想象汇聚成一个语气词,“啊?”

“他不用睡觉,房子是摆设。”

“什么意思?”

克洛伊只觉得自己听得懂每个词,却无法明白艾尔维斯到底在说什么。

猎人想了想,还是把在客厅里摊开蠕动的触手和种种恶趣味的伪装玩笑略过了,尽可能简洁的解释。


学者不用吃饭不用睡觉。猎人住进去没多久,就察觉整个房子毫无任何生活使用的痕迹。他没有游历幻梦境的时候,偶然在凌晨醒来,发现整个房子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夜深人静,汽车行驶的声音都遥远无比。

房子室内十分昏暗,只有户外的路灯从窗户照进来。

猎人看向客厅的沙发和长桌,上面什么也没有。他明明记得,晚上的时候,他和学者坐在沙发上,金发青年对着笔记本写项目文件。桌上还有一些便签和几支笔,方便他们随时写写画画。但是现在,整个房子看起来只有他一个人存在的痕迹。

疑惑不解,他还是重新入睡。

第二天,学者照常出现。

同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猎人在迷蒙中醒来,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他在睡前看了几页古籍,脑袋还有些迟钝。借着路灯的光,他看到大片大片的黑色阴影不断在墙上地上和天花板上徘徊扭动。如果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眼前一切完全是标准的鬼屋场景。

“迪文?”

“你醒了。”

学者的声音在他的意识里响起。

猎人渐渐适应了昏暗的环境,他向四周看了一圈,“你在做什么?”

影子停顿了,逐渐从室内收缩到门边。门无声地打开,更多的影子融入了无边的夜色。

“准备夜游。”

“夜游?”

猎人下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遍。

“你要来吗?”

几根触手从影子伸出,在他面前晃动着邀请。

他摇了摇头,只感觉眼皮下垂。

学者白天有大学城的授课和办公室时间,需要申请项目和论文投稿。但是,再加上夜游的爱好,他只能说,确实无法想象不吃饭不睡觉的充实生活。

他的脑袋变得越发混乱起来。

触手听到了猎人带着困意的心声,按了按红发青年的肩膀。

“那就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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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无貌之神热爱夜游……”

这是真敢说。

西塞罗听了猎人的解释,嘴仿佛在抽筋。

只要不细想,这倒能解释他们两个怎么同处一个屋子,还互不干扰。只要人的心态好,能够睡得着,人想要睡觉的时候可以睡觉。无貌之神不需要睡觉,照常漫游现实世界和幻梦境。

他抬手支着额头,捋了捋挑染的额发,深感猎人的话就像无形的榔头,敲得他的脑袋哐哐响。

“月兽的商队崇拜祂,对外经营红宝石生意,这也不告诉我们?”

几周的时间里,他们乘着商队的马车往来,看上去避免了城中的危险,实际上和坐了一座活火山出行没有区别。他想到这里,无比郁闷。

艾尔维斯噎住,“我之前确实不知道。”

“你会不知道?”

西塞罗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克洛伊也定定地看着艾尔维斯,满脸不信。

“迪文……他说没问题。”

猎人简略地回应,省略了学者调侃的城市旅游心态。

西塞罗观察红发青年的反应,深吸一口气,只觉得牙痛。他发现对方是真不知道。

欺骗与诡诈之神。

他回忆迈尔斯分享的流言,觉得这确实真有可能。

无貌之神只会说祂想说的,而与祂有关的更多事迹则隐藏在黑暗中。

“……行吧。”

西塞罗想问的问题还很多。

艾尔维斯在探索和对敌上尽到职责,称得上战友。幻梦境的旅途中,大家相聚闲谈,一起乘坐马车。克洛伊聊起过家族中女巫的联络,推荐大学城附近的养猫社群信息。西塞罗自己提到荷官的见闻,还分享了品酒的爱好。但是,他突然发现,从合作委托开始到现在,猎人几乎没有透露过自己的事情,离谱到他甚至不知道猎人在当地住哪里。倒不是说红发青年不信任他们,这看起来更像是对方无意识行为。

他们不知道这些最基本的信息,但是,学者知道?

这不正常。

他实在无法形容得知这一切的怪异感。


西塞罗摇了摇自己面前的空杯。他站起身,端着杯子走向前台,向员工示意要求续杯。兼职打工的店员运转机器,研磨咖啡豆。一阵声响过后,西塞罗端着装满咖啡的杯子,重新回到座位。他拿起自己的手机看时间,现在离午饭还有一阵。他等不及下午,想直接给迈尔斯发短信,想对方现在就和他一起受精神伤害。但是,迈尔斯处在夜场生活的作息中,他怀疑这位黑山羊信徒现在还没睡醒。

“无意冒犯,”西塞罗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怎么会和……住一起?”

“我和他最开始在工作上认识,后来熟悉了。最近这次,我旅行过来,他主动提起,他正好有地方。”

“我不是问这个!”

“什么意思?”

“你还说什么意思?”

西塞罗痛苦地意识到,猎人在有关学者的事情上,常常不说人话。他定定地看着艾尔维斯,对方语气平静,好像把这件事理解成短途找朋友合租借宿,并没有什么不对。

我操。

这简直哪儿都不对。

西塞罗在心里骂起了直白的粗口。

他握着咖啡杯,咬牙切齿,“在幻梦境的时候,我听你的话,闭上眼睛,没看到那个……不是人的样子。但是,闭眼之前,很短暂的,我还是注意到林间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动起来。”

大片大片的,好像是触手。

他简直不敢细想。

恐惧之下,他甚至根本没看清林地里的征兆,更不想去回忆被黑山羊幼崽追逐的狼狈场面。但是,即使他紧闭双眼,那无形黑暗中蠕动的存在带来鲜明的异样感,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和一个活人住一起,和一片……不知道怎么形容的……住一起,这能一样吗!?我们遇到的钓鱼佬都没他抽象!”

克洛伊听着西塞罗接连不断的质问,选择闭嘴。她也记得林间的经历,尽管没有看到,依然感受深刻,自影子中浮现的东西彰显的过量的压迫感。对于这些问题,她也很想知道答案。只要面前的两人没有当场打起来,她就不会劝阻。


猎人一时语塞,他第一次听到有人拿深潜者的形象和学者作比较。确实,大片大片软绵绵的触手有别于拥有四肢和脊椎的活物,倒是飞天水螅和黑山羊幼崽的形象更能与摊开的触手堆找到相似的地方。

“所以,你到底要问什么?”

艾尔维斯伸手,手指点了自己杯子里的咖啡,在桌上划出符号。

西塞罗的音量有变大的趋势,谈话的内容逐渐偏离正常。

无形的界限将他们一桌和其他人分割出来,无人会注意到他们的动静。

西塞罗看到艾尔维斯的动作,彻底放弃了含混描述。

“我是说,你到底怎么能接受成摊的触手,或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晚上和你共享一个屋檐,就在你旁边蠕动。你怎么睡得着觉!?”

艾尔维斯听到质问,顺着话里的用词接下去。

“触手是软的,很安静。”

“你说触手是——什么!?”

西塞罗正要继续追问,突然像卡壳了一样,动作停滞。他脸色惨白,难以想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盯着猎人,语气颤抖。

“软的?……你摸过!?”

克洛伊把咖啡杯放回桌面,她也不敢相信谈话会成这样。

“嗯。”

猎人点头。

西塞罗瘫坐在座位上,深感迈尔斯的八卦远比不上当事人亲口承认的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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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两天后。

Tekeli-li!

咕嘟咕嘟。

Tekeli-li!

城市地下,交错复杂的下水道中,下泄的污水和垃圾中混入一股粘稠的柏油。修格斯在管道中流动蔓延,发出一阵阵怪声。这声音尖锐怪异,被水声,热气嗡鸣,还有地面上汽车行驶震动的声音盖过。

修格斯顺着管道前进,时不时,漆黑滑腻的柏油也贴扶着窨井的内壁,蔓延到地面。数只碧绿色的眼球从柏油中浮现,眼球朝向不同的方向转动,静悄悄地观察视野中的一切。

管道交汇,地下出现一片相对空旷的空间。

修格斯从管道的污水中脱离,柏油覆盖上空间内的空地。

一大块肉块从柏油一样的液态形体中吐出。肉块遍布撕扯的痕迹,表皮模糊,形状上有五瓣。

修格斯簇拥着肉块,碧绿的眼球转动着,尖利的声音热情地呼唤。


学者靠在沙发上,正对着笔记本屏幕,视线却落向不知名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古老者已经死了。”

“太好了。”

猎人很高兴能够得到最终确定的消息。

“月兽确保没有人剩下来。”学者点头。他想了想,看向猎人,“你的委托正好结束,也许我们可以试点别的?”

“试什么?”

触手灵活地拉开厨房的冰箱门,取出一块牛肉。它们又在橱柜中拎出一个盘子,把牛肉块摆在盘子里。

肉方方正正的,很新鲜,刚从超市买回来。这块牛肉的肌肉和脂肪纹理均匀混合,大片鲜艳红色中有点点雪花,很适合用来烧烤和煎牛排。

触手端着盘子从厨房挪动到客厅,把盘子递到猎人的面前。

艾尔维斯看着触手在厨房的动作,又看着面前的牛肉,向学者投以疑问的视线。

金发青年合上笔记本,笑嘻嘻地提议,“试一下简单的。媒介不那么精确的变化?”

猎人迅速回想起参考的范例,变化容貌和形态需要剥人皮。如果媒介没那么精确,准备起来确实会方便很多。但是,精确的媒介降低了施术的难度。

“会有意外吗?”

“放心。肯定不会顺利的。”学者笑得恶趣味。触手们摇摆着,大大小小的眼睛们期待地看着猎人。

“试试看用牛肉变手指?”


猎人捏了捏缠上手臂的触手,低声念出咒语。

“我试试。”

他注视面前的肉块,在他的感知中,牛肉四四方方的形状边缘微妙地变得不再确定,物质进入了可以被重塑的状态。隐秘的力量回应着他,粘腻地在他的身边缠绕,等待他将它们引导向目标。

肉块的表面颤动着,长出一个肉芽。细微的肉芽膨胀变大,成为一个突起。突起再伸长,一根肉条长在牛肉块的表面晃来晃去。

猎人嘴角抽了抽,隔了一会儿才呼出一口气。

肉条长出来的过程实在冲击,他无法继续集中精神。

他缩了缩肩膀,眼前被施咒的牛肉块让他想起度假村废墟里的肉块触手。但是,现在的场面是他自己做出来的,这点接受起来真的很勉强。

一根触手伸过来,戳了戳才长出来的肉条。

“形状还可以,但手指需要皮肤。”

学者过来,坐在猎人身旁。他抄着手给出评价,语气带着兴奋。

“再试试?”

“嗯,皮肤……”

猎人点头,念起咒语再次尝试。

他注视长出的肉条,尝试着改变肉条的表面。

肉条扭动,颤抖着断成几节。

“怎么回事?”

猎人转头,看向身旁的学者,投以疑惑的眼神。

触手拨弄断裂的碎肉。

“肉条被强行拉长了,变得脆弱,需要更精细小心的添加皮肤。”

“我放弃这根。”

红发青年指了指已经成了几节碎肉的失败尝试,彻底倒向身后的沙发垫。

触手们在猎人周围徘徊扭动,大大小小的眼睛转动着,期待着奇奇怪怪的失败景观。


接下来,猎人数次尝试。

幻梦境夜游获得的恩赐增强了他的体质和精神恢复速度。现在,他有更充沛的精神,能够使用咒语的次数更多了。

遗憾的是,这整天的尝试效果都不太好。

没有皮肤。

没有骨头。

手指尖端长出数片指甲,像一朵畸形的指甲花。

骨头外翻。

皮肤和血肉混合成一团。

一天下来,他盯着肉块上的数根肉条,神情丧气。它们外型各异,看不出像什么,就是不像手指头。

对初学者而言,精确媒介的需求不是没道理的。


“今天已经够了。”

触手摇摆着,爬上沙发。它们从沙发上端蔓延下来,把猎人拉进蠕动的触手堆。

猎人陷在软绵绵的触手里,终于注意到窗外天色的变换。

“居然傍晚了?”

他断断续续地练了一整天。

学者坐在他旁边,时不时损他几句。他投入地尝试,完全没有留意时间流逝。

“你才第一天练习这个。其他的咒语,每个都至少用了几周掌握吧?”

“嗯。”猎人有些回过神,“你是说……?”

学者窃笑,“第一天能引起变化已经足够了。”


触手对着牛肉上的肉条点了点,肉条开始纷纷缩回去,就连散落的碎肉都重新融入了牛肉块。

“晚上吃什么?”

猎人看着恢复原样的牛肉,有些没反应过来。

学者要笑不笑地提议,“烧烤?烤肉?”

像是有所指。

猎人想起之前的零食玩笑,立刻拒绝了。

“不,”他拿起手机,“我们点外卖。”

Chapter Text

98

托利安在不同的汽车旅馆入住,不敢在固定的地方停留,像老鼠一样逃窜。他知道,凯尔伦的尸体安静地躺在乡下的木屋里,他却看不到这事该怎么结束。直到,他接到了萨琳娜的视频电话。

托利安看着设计师在手机另一边的讲述,紧张地揉着乱蓬蓬的头发,他满脑子的不敢相信。

他的嗓子发干,“但是,他们有不少人。你确定,他们每一个都被搞定了?”

“我确定。”

托利安握着手机,觉得设计师说确认的时候表情莫名沉重。

他很高兴能和萨琳娜视频,通过摄像头看到活生生的人。但是,短短几天的逃亡让他不得不学会另一种思考方式。

所有敌人都被搞定了。

但是,具体怎么解决的?

凭萨琳娜一个人?

这不可能。

他在意这一点,外套口袋不适应的沉重做出无言的提示。

手枪。

这几天,他枪不离身,连睡觉都要把枪放在枕头下。

他向设计师通话报平安的时候,隐瞒了自己抢枪杀人。他意识到,设计师必然也略过了不适合在电话上提起的内容。他自己只杀了一个人,而设计师十分肯定地确认所有敌人都不再有威胁。短短几天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想来向你道谢,为了你的好消息。”

托利安问起萨琳娜的公司地点和时间安排,打算在公司附近见面。但是,他意外地听到设计师报出了大学城的地址。


一天后。

托利安到达大学城,与萨琳娜在一家名字是老烤箱的餐厅相见。

萨琳娜向托利安简短地介绍一起来的克洛伊。

托利安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又和萨琳娜对上视线,有些疑惑。在他看来,克洛伊的年纪和街道上走动的大学生差不多。她和萨琳娜一起行动,到底谁帮谁?

服务生送来菜单,询问饮料。

萨琳娜浏览着菜单,“你要点酒吗?”

老烤箱拥有售酒的执照,很受年轻人的欢迎。

“酒?不不不。”

托利安连忙摇头,看向服务生,“气泡水。”

他如果安安稳稳在自己的工作室进行创作,时不时会饮酒激发灵感和创作欲望。但是现在,他身上带了一把枪,多天逃亡积攒了巨大的生存压力。他十分害怕,喝醉后控制不住自己,耍酒疯开枪伤人。

萨琳娜和克洛伊分别要了冰水和橙汁,三人确定各自的点餐。

服务生端来玻璃杯,玻璃杯里盛满饮料。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的点餐到了,服务生推着送餐的小车,将三个盘子依次递到他们的桌上。萨琳娜,托利安和克洛伊的面前,分别是奶油虾仁意面配煎西兰花,蜂蜜烤肋排搭芦笋和土豆泥,烤三文鱼配时令蔬菜沙拉和蒜香烤面包。

烤肉油脂的焦香和奶油黄油的浓厚香气混合起来,在整张桌上蔓延。

他看着克洛伊和萨琳娜,表情慎重。

“克洛伊,萨琳娜,多亏了你们,我才能活下来,有机会吃这顿饭。万分感谢你们所作的一切。”

“我全靠克洛伊和认识的朋友们。”

萨琳娜回答道。

克洛伊点头。

“……朋友们?”

托利安意识到,参与者不止一人。

“我什么都不懂,但我的经历里有很多部分是无法用人类的常识来解释。你,你们,真的搞定了怪物?”

他的声音带着紧张和期待。

克洛伊和萨琳娜对视,然后正视托利安。

她点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想,我们可以先吃饭?”


老烤箱是不属于需要正装的餐厅。大学生们作为常来的客人,对用餐的形象也很包容。

托利安向周围看了看,放弃使用刀叉,直接用手拿起了盘子里的一根肋排,凑到嘴边啃了一大口。他陶醉地咀嚼着,脸颊两侧沾上烤排表面的酱汁,饿得像几天没吃饭。他咽下味道微甜的焦香烤肉,注意到萨琳娜和克洛伊都看着他。

“不好意思。我……”

克洛伊插起一块沙拉里的小番茄,“没关系,放心,这里没人会看你。”

萨琳娜转动叉子,卷起意面。

她向托利安点头,“我很理解。我刚到的时候心态也差不多。”

她赶到大学城的时候,惊慌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饭后,三人在大学城校区的步行道上散步。托利安听着克洛伊讲述他们几天来的经历,梦境和现实的交接让他听得时不时愣住。

几人的经历超出托利安的想象太多。

“……所以,你们在梦里想办法杀了他们?”

“嗯。”

克洛伊点头。

她的描述省略了和月兽的交易。和吃人的怪物达成合作,这会衍生出无数的问题。

“那个叫星之彩的怪物,能抽干大片土地的东西,”托利安说着打了一个寒战,“幸好你们在梦里找到线索送走了它。”

阳光明亮,步道的石砖平整洁净。步道两侧是青翠的树木和古老的大学学院建筑,时不时有年轻人自树荫下走过,在学院门口进出。

大学城的气氛充满活力,托利安的心态逐渐放松下来。

他感受着阳光的温暖,“真是厉害的朋友!克洛伊,如果可以的话,请问我能不能见他们一面呢?我也想向他们说声谢谢。”

克洛伊同意了。

他们和委托人通过各种关系相识,萨琳娜最早也是从大学生克拉克和病友认识了克洛伊。她很乐意向西塞罗和艾尔维斯介绍托利安,彼此交换拓展可能的潜在顾客。

她用手机发出短信,很快收到回复。

西塞罗是晚睡晚起的作息,建议在晚上见面。

艾尔维斯回复,他现在就在大学城的校园。


克洛伊是这里的学生,熟悉校园各处的位置。

她按照艾尔维斯回复的短信,来到小钟楼附近的草坪。草坪上零星有两三棵树,树荫附近是木桌和长凳。她看向树荫周围,寻找着红发青年的身影。

设计师也同样在寻找猎人,她看到了猎人的红头发。

“在那里。”

她转头望过去,随后有些迟疑。

“诶,怎么……”

克洛伊看到了艾尔维斯,也看到了萨琳娜迟疑的原因。

她们知道迪文诺尔是大学城的教授,但从来都没有实感。

现在,她们看到金发青年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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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是文化人啊。”

托利安听了克洛伊的解释,瘪了瘪嘴,有些不自在。

他年轻时候荒唐堕落,在街头游荡。有时候运气好,他能搞点小钱。如果运气不好,街头小子们看他不顺眼,把他堵起来打一顿。他过一天算一天,却从来没杀过人。他后来一朝悔悟,参加社区开展的帮助项目,在流浪汉和帐篷聚集的板房区开起工作室进行艺术创作。他确实有天赋。数年后,工作室逐渐做大。他有了一些名气,开始参加艺术交流会。

他从没有机会踏足大学校园,大学的教授更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保持礼貌。”

克洛伊突然告诫。

“肯定,肯定的。这里是大学校园,他是教授嘛。”

托利安不住点头,把提醒当作理所当然。温暖的阳光和充满活力的校园风光让他忽略了克洛伊话语中的压抑。


树荫下,几个大学生正和学者讨论着什么。很快,学生们看了看时间,结束谈话,笑着挥手道别。

托利安上前,主动伸出手,和树荫下的两人握手。

“托利安·雷诺德。”

他介绍着自己,不停地道谢。

“感谢你们做的一切。感谢你们挽救了我的生命。”

迪文诺尔和艾尔维斯听着托利安的自我介绍和道谢,都点了点头。

“星之彩,它真的十分可怕。”

托利安急促地描述自己杀人逃亡后路上所见,把多天积累的恐惧用话语倾倒出来。

脆裂的树木,干涸的水流,最可怕的还是土地的变化。脚下的土壤碎散成颗粒,连沙漠戈壁中的沙砾都算不上。它们更像被无形的火焰烧灼,残留的细灰是彻底的死寂。一路上,鞋底的触感让他恐惧,整个区域的生命已经不复存在。

“教授先生,您实在是知识渊博。多亏您的知识,星之彩在梦里被送走了。”

托利安看着迪文诺尔,一边惊叹,一边感慨。

克洛伊将怪物来历的知识归功于迪文诺尔,同时省略大量令人心梗的细节,她不想再为死里逃生的可怜人增添更多的心理负担了。


克洛伊是大学城的学生。她看着木桌上散落的文件,表情错愕。

她认识这些文件,它们是项目文书和基金申请的表格。

女巫知道,这位拟人的学者几个月前参加了学术会议。会议后,他充实完善了论文,投稿到期刊。但是,女巫依然无法理解,披着人皮的存在到底会对什么样的研究项目感兴趣。

与克洛伊相比,萨琳娜和托利安的心态要轻松许多,他们只是单纯来道谢的。


学者接收到探究的视线,“我在准备新项目申请。”

他偏头看向猎人,“我与艾尔合作这个项目,我们是搭档。”

“……”

克洛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下意识地微微张开嘴。

她刚才已经认出来这些文件的用途。

但是——

艾尔维斯。

艾尔?

这么随意的称呼?

不仅克洛伊,萨琳娜和托利安也对这样的称呼有些惊讶。

猎人站在学者身侧,手上拿着一只亮色的记号笔,在文件表格的关键词上勾画。他把文件递到学者面前,手指指着高亮的字句,低声商量。

克洛伊看着他们站的很近,早已打破了正常的社交距离。艾尔维斯几乎凑在迪文诺尔耳边说话,两个人却没有任何的不自然。

靠的好近。

她的脑袋里非常不合适地回忆,她、西塞罗、艾尔维斯在咖啡馆的谈话内容。更糟糕的是,她顺带着记起猎人是怎么形容触手的。

软软的,很安静。

幻梦境之主。

祂盘踞在集体梦境中,涌动阴影窥伺意识。

她只想停止思考。


迪文诺尔看到了眼前三人的讶异,脸上保持着礼貌的笑容,好像一点也没有听到面前嘈杂的心声。

桌上的文件正在被整理归类。

几页新闻引起了托利安的注意,大标题上的地址令他熟悉。

“工厂爆炸?”

他完全不懂大学的研究项目,只不过,废弃工厂的爆炸让他在半夜体会到了摇晃和震感。他在被惊醒后,和周围的人一样搜索过新闻。但是,这个时代,任何事件的热度仅仅不过几天,媒体迟迟没有更新调查结果,他也就把这件事遗忘了。

“托利安,爆炸在你工作室旁边的州?”

萨琳娜也回想起了当时成为了热点的新闻。

“工厂建在州的边界上,离城镇很远。”托利安讲述着他当时搜索出的信息,“但是,隔壁州一样有震感。”

迪文诺尔点头,“这是学院接到的合作调查项目。”

“但是,公共事件都是官方调查呀?”

萨琳娜有些疑惑。同时,她意识到,这位金发青年自称教授真的不是糊弄人的,摆弄杀人邪术的危险形象和大学城里做研究的风度翩翩矛盾地融为一体。

“官方和研究所实验室的调查已经开始了,现在我们准备三方调查。”

艾尔维斯解释道。

“这些是三方调查的文件?”

克洛伊有些明白过来了。

她终于意识到,数月前,学术会议网站上两人的照片和项目致谢是怎么来的了。

“是的。”

艾尔维斯点头。

“原来如此,你们今天在学院和学生们商量项目。”

进行研究生和博士阶段学习的学生很乐意能有参与项目发论文的机会。

克洛伊表情有些复杂,这事太正常了,她实在不理解披着人皮的混沌信使为什么会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

迪文诺尔从艾尔维斯接过文件,笑了笑。

祂喜欢,人类的建筑崩毁后逐渐在时光中消去所有痕迹的过程,这是独属祂的兴趣爱好。和艾尔维斯初识的那个遗弃的小镇是这样,这个被爆炸和火焰焚烧到只剩骨架的工厂也是这样。总有一天,此时活着的人类,他们的孩子、子孙、子孙的子孙,都活到自然寿命消亡的那天,在比那天更久的未来,蔚蓝的星球上将再也没有人类的存在。

木头的梁柱腐朽,石头的砖墙风化。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失去了住客的维护,在漫长时光中锈蚀倒塌,成为植物的爬架和动物的巢穴。尽管现在离人类灭亡还隔着漫长的时光,祂仍然乐意围观一次次小小荒废的细节,把现象和数据整理成论文发表,也乐见人类研究者带来缓慢增长的引用,把它们当作必然发生的灭亡前的纪念。

Chapter Text

100

第二天。

客厅里,猎人正在浏览学者递过来的文档和附带的新闻。

“工厂爆炸。”

艾尔维斯扫过几份文件共有的关键字,快速地看下去。

“数人死亡,没有特征。”

他看到文字描述,随后又看到附带的照片。

尸体残骸在高温下融化,堆叠起来。黑漆漆的块状和建筑框架黏在一起,曾经的血肉和骨头彻底失去形状,极其恶心恐怖,完全看不出曾经是人。

猎人闭了闭眼睛,把照片那页翻过去。

他见过不少奇形怪状的死相,但这么惨的还是第一次。

他看向学者,“所以,我们需要关注调查的是什么?”

时间过去数周的现在,现场必然已经清理干净。没有任何人能忍受这种恐怖的场面,把烧融的尸堆放着不管。

“大学收到的项目要求是,调查收集数据,判断爆炸对这片地区后续有没有危害。”

艾尔维斯继续浏览剩下的文件。

文件总结了一些附近居民发布到网上的消息,大概和托利安萨琳娜的交流对的上。午夜火光冲天,居民房屋均有摇动感,如同地震。

他越看越摇头,语气透着不解。

“这个地方已经废弃了,还能有什么东西爆炸得像地震一样?”

接下来的这周里,学者完成了学院的项目申请文件,定好出发的机票。他拒绝了几位研究生参与实地考察的请求,但同意了他们之后处理数据和进行数据分析。猎人和托利安萨琳娜联系,获得他们在爆炸时的位置,也打听到不少他们周围人的感受。


周一。

学者和猎人坐飞机到达工厂所在的州。

爆炸位置远离州内的几个城市,处于荒芜的郊野,居住在城镇的人受影响不大,也算庆幸。几周过去,曾经燃烧到空气中的有毒气体也被荒野上终年不停的大风刮干净。

郊外荒野平时只有在高速上飞奔的车辆,不存在走路的人。两人在机场租了车,开车前往事件的地址。

郊外的高速两旁是荒地,长满了泛黄的野草。两三个小时后,烧的黑漆漆的建筑框架远远地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像一具稀疏的骨架。

车从下路口离开高速,从狭窄的乡间道路开到工厂厂区。


猎人在空地停车,和学者一起向黑漆漆的火灾现场走去。

建筑的残骸周围围了一圈荧光黄的警戒带,一个穿着闪光带背心的人在警戒带附近走动。他的嘴里叼着一支烟,一边抽一边进行基本的安保。大概因为地理位置过于偏僻,事件的热度也下去了,安保非常松懈。

他看着两人到来,掐灭烟头扔到地上,向他们走过去。

学者递出大学城的文件。

安保看了一眼文件,挥挥手。

“我是巴里,大学之前通知过我。我和你们一起,直接进去吧。”

他指着警戒带比较低矮的一截。


三人跨过警戒带,走进火灾现场的范围。

墙壁在高温下坍塌断裂,现在已经四面漏风。融化的尸堆确实早被清理干净了,闻着也没什么味道。

艾尔维斯打量四周,又看向某几处特定的地方。他看过照片,知道现在空荡荡的地方之前存在数堆尸堆。这样的环境,研究生确实不该来。

“我知道你在看什么,那些很快就清理了。”

巴里注意到艾尔维斯的视线方向,他忍不住叹息。

“实在是,太惨了。”

艾尔维斯又抬头向上望去。

天花板被爆炸的冲击掀翻,天空直接展露出来。

迪文诺尔指着厂房的几个位置,和艾尔维斯小声商量。

红发青年点头。他戴上手套,把从大学带来的仪器放置在地上。

艾尔维斯启动了仪器,看着它们开始运行。他等到仪器的数据测量进入稳定,走向迪文诺尔。

“还有别的吗?”

“剩下的我自己来。”

迪文诺尔笑着摇头,也戴上手套。

他开始用设备对现场环境取样,残留的墙壁碎屑,烧融的金属和玻璃,还有因高温裂开的地面。

巴里看着仪器设备和两人的动作,语气带着好奇。

“你们搜集测量这些可以分析出什么?”

“空气问题不大,否则我们无法站在这里。”

迪文诺尔完成了一部分取样。

“实验室能分析毒性,残留,和对周围的扩散情况。”

他抬手指了指已经消失的墙壁和外面一望无际的荒野。

“好事啊,我是本地人,我信你们外州的报告。”

艾尔维斯和迪文诺尔等他继续说下去。

“官方和我们州的研究所已经出了报告,但谁知道呢,要是结果不好,当地房价和年轻人定居都会受影响。”

巴里咳嗽了几声。

“咳咳,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照实公布结果。但你们是外州来的,这就不一样了。”

“其实,只要有设备和实验室,不止我们可以做,其他有意向的团队也可以。”

迪文诺尔笑着解释。

“哈哈哈,教授就是不一样,居然是‘只要’有设备和实验室。”

巴里听得彻底乐了。

“反正,我这个人就只有指望你们的消息了。”

仪器稳定地运行着,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学者告诉巴里,等到这里的取样结束,他们还需要去一定距离外位置放置设备收集数据,猎人同时询问巴里周边的情况。


晚上,两人回到酒店。

学者把笔记本放在电视屏幕下的方桌上,开始写论文的介绍部分。

猎人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把从托利安和巴里搜集的爆炸感受整理出来,向学者发了邮件。

学者一边写,一边看到新邮件的提示。他随口问道,“感觉怎么样?”

猎人叹气,看向学者的方向,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实验室的分析只有等我们回去了。但是,我还是不理解怎么会烧成这个样子。”

火焰点燃了成堆的尸块,但高危的化学品或者大存量的燃料并不存在。

Chapter Text

  101

两人和巴里保持联系,获得来自本地人的参考意见。巴里告诉他们,本地居民信不过官方机构和本州的研究所。大学学院获得第三方调查的项目,州内的常住居民都等着他们测量和分析数据,希望得到可信的结果让他们安心。

他们结合季风风向和地图上河流水源的分布,在爆炸位置不同方向隔着等距离选出了数个地点。在这些地点,他们准备部署仪器和设备,收集数据。

白天的测量结束后,他们在晚上会用酒店的网络把环境数据发回大学城。现在,学院里的几个研究生已经收到了第一批数据,开始进行数据分析。


荒野上,野草在风中不断晃动。大片巨大的风电风车伫立在不远处,风车整体纯白,高大柱身和细长沉重的叶片在洁净的蓝天下十分醒目。狂风不断,风车叶片缓慢地转动着。

天空中,太阳缓慢地向西倾斜。

猎人看着仪器稳定运行收集着数据,一天即将结束。他转向学者,问出疑惑。

“这样就行?这样的爆炸真的可能吗?”

野外考察的过程按照步骤来,项目的结果十分清晰。数据分析的结果生成还需要时间,他不是这个专业研究型的专家,心里面依然有了猜测。

那些融化成块的尸堆。

资料照片上的恐怖景象是个无法轻易忽略的场面。

它们是燃烧和爆炸的原料。火焰熄灭后,成堆的尸体燃烧充分,显然非常生态环保。它们对爆炸原址和周围不存在任何环境影响。

但是。

点燃尸块怎么可能爆炸出地表地震一样的威力?

学者笑起来。

“艾尔,项目目标不是解释爆炸的原因,而是调查爆炸是否在当地有残留危害。”

猎人听着学者的解释,想了一会儿,摇起头。

“所以,确实有问题。”

他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很肯定。

爆炸地点是个废弃的工厂,厂区空间很大。

他看了看周围的仪器,“仪器测不出的那种?”

“是。”

学者很熟悉这样的燃烧和爆炸。

“那我们要查吗?”

猎人跟着问了下去。

学者摇头。

“不用。”

不同于信使知晓和引发的其他事件,无尽的时间中,炽热的火焰总会带着愤怒找上祂。

一次又一次。

爆炸与火焰燃烧尽一切,很多时候不过无事发生。偶尔,无貌之神的一张面容也会遇到最坏的情况,被焚烧殆尽从现实世界驱逐。但不久之后,阴影中塑造出祂新的躯壳,祂从线性的时间流之外再次降临。

祂仰头,看向毫无遮挡的晴朗蓝天。

不远处,高挑的风车像一片塔林。它们在狂风中伫立,沉默地指向天空。

狂风不曾停歇,就像时间流淌过这个世界。


酒店。

学者安静地坐在桌前,视线没有看向现实的任何地方。

炎之精已经被召唤到这个世界,漂浮触碰点燃一切,制造出工厂爆炸。祂知道,有关炎之精和活火焰的知识在这个星球上很少见。不管是谁召唤了炎之精,他们的下场都很可怜。他们不知道会面对什么,这些人和他们准备好的尸块堆一样燃烧,在火焰中融化到一起。

众多面容的低语在学者耳边响起。

这些声音不可被人类听闻,它们悉悉索索从黑暗星空的各个角落传来,有疑问,有肯定。

活火焰?

炎之精召唤活火焰!

祂降临了?

祂没有,祂仍在恒星之上。

炎之精?

找到它们,熄灭它们。

面容们短暂的讨论结束了,低语的声音逐渐消失。

学者站起身,走到窗边,隔着玻璃看向夜晚的窗外。

人造的灯光掩盖星光,林立的高楼遮蔽了地平线。

夜空暗淡,贴伏在地平线附近的南鱼座α完全不可见[1]。


时间进入深夜,房间里的灯光暗下来。

猎人已经进入睡眠。

学者的身体化成阴影,触手在阴影中无声地扭动着。祂安静离开酒店房间,融入到夜色中,开始夜游。祂徘徊在建筑与建筑之间,也轻轻拂过林间。流动的影子带起枝桠的晃动,声音混合在风中。熬夜的人莫名地心慌,好像听到无形之物从窗外经过。

祂沉入地下,在地下河道中蔓延。

地下河平缓的水域里,修格斯回应了无貌之神的召唤。

柏油状的漆黑脓泡从水中涌出,不断发出怪异尖利的气音。修格斯大大小小的碧绿色眼球转动着,眼球们好奇地观察着地下河空洞的形状,这里是它在旅途中没有拜访过的地方。

无貌之神的触手从虚无中伸出,它们化为实体堆叠起来。在祂周围,更多的影子扭动着。

修格斯所有的眼球都停止转动,它们一致地看向显现出实体的无貌之神。持续的气音停止了,不定型的柏油流体不再扭动。它固定形态,安静地浸没在地下河的水流中,向无貌之神表达尊敬。

学者看向这个猎杀了古老者的修格斯,给出附近的一系列的地址,包括火葬场,火力发电站,垃圾焚烧厂。

祂向它下达命令,“找到炎之精,熄灭它们,吞没它们。”


接下来几周。

白天,猎人和学者在他们选定的数个地点重复部署仪器和收集数据的操作。

晚上,酒店。

学者回复着研究生们的邮件,房间里时不时响起叮咚的邮件提示音。

数据分析逐渐接近完成,结果也和猎人猜测的差不多。仪器收集的数据正在证实,焚烧尸块是环保无害的。

论文的初稿在邮件的来回讨论中完成。

季节从秋转向冬。学校的校历上,节日和假期的安排多起来。

学者负责完善论文,和学院的研究生保持线上交流,把数据和结论提交给项目邀请方。之后,他把文章投给会议。他和编辑进行沟通,回复同行评审的意见,不急着回学校。

Chapter Text

  102

初冬到来,树叶凋零,草地枯黄。气温进一步降低,空气也变得干燥起来。

火电厂接连出了几次不大的事故。冬季是用电高峰,电压不稳让发电厂接到众多投诉。工人们咒骂燃料供应商是奸商,抱怨燃料里混入大量杂质。杂质难以燃烧,严重地降低了发电效率,令供电电压不稳。修格斯盘踞在在锅炉内,追逐着飘忽的火花,将火之精一一扑灭。锅炉受热不均,轰鸣颤抖。工人们听着轰鸣中夹杂的尖利啸声,担忧发电厂重演废弃工厂爆炸的事故。他们联系工程师,几次对锅炉进行检修,设备显示一切正常。

火葬场的员工之间传着工作场所的奇异响动。这段时间,焚化炉房间的管道偶尔发出怪声,像有活物在管道中蠕动着。修格斯隐藏在通风管道中,趁着无人的时候,将焚化炉中的火焰眷属挨个吞没。员工们例行维护焚化炉,什么问题都没发现。


垃圾车定时将搜集到的垃圾送到焚烧厂进行焚烧,垃圾焚烧厂依旧平稳运行。

一天。

焚烧厂下风处的丘陵。

有人在山路上的加油站为车加油,也有人长途驾驶途中停车休息。几个人从加油站的便利店出来,手里端着刚买的咖啡和热狗。他们停在原地,疑惑地吸了吸鼻子,皱着眉。

终于,一个年轻人开口,“我怎么闻到,有什么东西燃起来的味道?”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他们现在在加油站,如果真的有明火,加油站附近几十米的区域所有人和东西都会被炸上天。

粗壮的中年人搭话,想缓解情绪。他抬起手,指向焚烧厂。

“这个方向是当地的垃圾焚烧厂,我开车经过过那个地方,也许是他们传来的。”

一个矮小的老太太又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不,不对,这不是烧垃圾的臭味。这是烧木头的味道,就和我家里架起烧烤架点燃木头块的味道差不多。”

老太太的仔细提醒了在场的人。

烧木头的味道。

丘陵上的加油站车不多,视线范围内没有任何欠打的抽烟的人。

年轻人想起最近天气预报的干燥预警,踮起脚仰头向四周望去。

他看了一圈,看到一处焦黄发黑的烟柱。

“那是什么?”

他颤抖着抬起手,所有人都顺着他的手臂方向看过去。

是山火。


未完全燃烧的碎片顺着狂风飞出,遇到衰弱的火之精。细小的火星燃起,点燃了城镇外低矮的丘陵。山火覆盖漫山遍野的枯草,燃烧的浓烟染黄天空。出逃的火之精融入大片的山火中,顺利地隐匿踪迹。连续数天,新闻接连报道失控的山火和造成的空气污染。

学者看着电视上滚动播出的山火访谈,沉默了一会。

“这算什么?”

修格斯扑灭了大部分的火之精,但是还是有个别幸存下来。幸存的火之精飘入荒野丘陵,引发了大火。

山火的烟尘弥漫在空气中,彻底遮蔽了星空,就连正午的太阳在昏黄的天上都显得暗淡无光。徘徊在地平线附近的星辰南鱼座α彻底不可观测,火之精召唤克图格亚的仪式在短时间内无法举行。

现在,混沌信使与活火焰的冲突暂时陷入了僵局。


叮咚——

又是一封新邮件。

日历上属于假期的季节已经到来,论文被会议接收后,工作邮件的往来不再像之前频繁。

学者点击邮件,看完之后,打了几行字,暂时停下了回复。

这段时间,猎人已经习惯学者通过邮件高速交流。现在,他看到学者面对屏幕沉默,感觉有些奇怪。

“怎么了?”

“图诺克公司发来的。”

猎人从霸占了整个沙发的触手堆里坐起来,“图诺克?那个工厂被废弃前属于图诺克公司。他们来做什么?”

“图诺克看到我们第三方调查的结果。结果对他们很有利,他们没有对当地环境产生后续危害。”

“所以他们松了一口气。”

猎人点头,他可以想象图诺克这些人的心情。公司的高管们在节假日前逃过一场集体诉讼的官司,免去了可能的天文数字一般的赔偿,这一定十分激动人心。

“是的。他们邀请我们在节后去参观与他们合作的供应商,和中间运输环节,希望我们交付报告,证实他们的生产环节是安全的,废弃工厂只是一个缺少人维护的意外。”

先是之前的爆炸,现在是连续燃烧多天的山火。环保主义者们趁此机会声讨焚烧的危险,大力宣传风电的优越。而作为和爆炸事件有直接关联的公司,图诺克在这段时间收到了大量的怀疑和指责。即使爆炸没有造成环境危害,很多人依然控诉图诺克内部管理不善,才引发了事故。

“资金和项目经费?”

猎人顺着问下去。

他逐渐了解了大学学院的运作方式,物质世界的一切还是围着钱转。公立大学的一部分资金来自官方,一部分来自捐赠。学院进行研究,收学生,尤其是提供奖学金,这更多的依靠教职们申请项目,将项目的经费运用于学院工作。

“哈,确实有项目经费。”

学者滚动着鼠标,突然换了一个问题。

“你假期有安排吗?”

“没有。”

猎人回答得很快。

他平时不需要坐办公室工作,完全没有必要在假日旅客高峰去热门景点。

学者听到猎人确定的答复,继续照着邮件继续说下去。

“图诺克为我们提供了度假地点,酒店是他们的合作伙伴。每年,他们在酒店举行有关物流运输和供应链的会议。”

“还有这种事情?”

猎人有些惊讶。

他想了想,理解了图诺克的示好。和天价的诉讼赔偿比起来,承担两个人度假的旅行花销实在非常值得。

“在旅游城市吗?”

就算公司主动出钱,他也不想体验在年末假期的旅游城市市区找停车位的痛苦。

“不在,是个南方的海滨小城市,尤拉市,在高速路网的节点上。”

猎人沉默了。

扭动着的触手们也安静下来。

尤拉市,那是他十几年没有去过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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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秋季学期进入尾声,假期开始了。学生纷纷回家,大学城安静下来,校园附近街上的人少了许多。

假期的时间很宽裕,猎人和学者交替驾驶,顺着导航的提示,通过高速来到尤拉市。途中,他们在顺路的汽车旅馆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傍晚,两人开车到达尤拉市的高速路下路口。离开高速后,街道变窄,街边的限速招牌上的数字明显降下来。不同的道路在十字路口交叉,他们久违地看到红绿灯。

艾尔维斯停下车等红灯。他暂时把手离开方向盘,双手握成拳头又张开。趁着红灯的时间,他顺便看了一下四周的街景。

他摇着头,“如果不跟着导航走,我都不知道这里是哪儿了。”

十几年过去,尤拉市发生了很多变化。街道改造,建筑规划,餐馆倒闭,超市开张。如今的尤拉市扩展出新的城区,变得与他记忆中的有所不同。

现在,他要依靠导航生成去酒店的路,就和第一次来这里的游客一样。

他觉得这样很好。

他乐意当一个游客,就像人生的前十几年和这里毫无关系,就像他曾经历的一切对现在的自己不曾造成过影响。

迪文诺尔坐在副驾驶,看着左前方屏幕上的地图,“没关系,我们是来度假的。”


酒店前台热心地接待两人,抽出两份酒店的建筑设分布图,递给他们。图诺克合作的这家酒店条件很好。分布图上,酒店除了住宿的房间部分,还有餐厅,酒吧,园艺小花园,健身中心,和露天恒温游泳池。

前台递出房卡。

“我们提供送餐和干洗服务,客人们如果有需要,欢迎使用房间里的电话。”


猎人和学者上楼,把行李放进房间。

艾尔维斯拿起桌上准备好的景点小册子,站在桌旁翻起来。

尤拉是一个小城市,不属于热门地点,附近也没有著名的国家公园。酒店为了方便游客,手册依然写的很细心。

手册打开,整个合页都是尤拉市前往海边的路线。尤拉市海岸线一部分是沙滩,一部分是岩石,岩石会在潮水的上涨的时候被吞没。不同颜色的文字标明了目的地,还特意的把免费停车场用符号标记出来。

后面几页是几张表格,包含一年四季太阳升起落下的时间,和潮水涨落的时间。太阳时刻的信息方便客人们观看海上日出和海上日落。

红发青年随手往后翻,指着手册上有关潮汐的部分。

“这是新的。”

“有发现?”

触手涌出,拉过两把椅子靠在一起,学者坐到椅子上。触手又缠上猎人,拉着他一起坐下来。

“在岩壁那一段,尤拉市划出几个潮水池,在岩石上架了步道。那里之前没有的。”

猎人把手册摊开,给旁边的学者看。

退潮的时候,海水会落到潮水池的高度以下,游客们可以从步道踏到岩石上。几张彩色照片展示着,岩石凹陷的浅坑里溢满海水,海藻、海葵、牡蛎、螃蟹在其中,都是活生生的,一个个小小的水坑就像一个个天然生态的水下景观球。如果游客运气好赶上天文大潮,还能在更低的石头坑里看到海星和小鱼。

迪文诺尔笑起来,“十几年了。”

“是啊,修了新东西。”

艾尔维斯感叹着,继续往后翻。

接着潮汐的时间,手册列出了购买赶海生鲜的时间和地点。如果游客从来没到过海边,手册上的介绍确实能够激发人的兴趣。但是,猎人在尤拉市长大,学者前往海港狄拉斯-琳的频率如同逛自己家的花园。这么多页的海滨景观很美丽,但没有特色。

艾尔维斯继续往后翻,迪文诺尔倾斜身体,干脆地靠过来,更多的触手搭在猎人的肩膀上。

手册上是州立湿地公园的介绍,巨大的榕树生长茂盛。照片拍摄的范围有限,十几年过去,树冠的覆盖面积更宽广了。

学者看着图片上的榕树,“这是你当时出事后被发现的地方?”

猎人点头。

金发青年把手册翻到地图页,他的手指在学校位置和州立公园之间移动,比划着距离。

“你一晚上跑了几十英里,跑出城很远了。”

“不是人能跑的。”

猎人听到调侃,连连摇头,说着他们都明白的反驳。

学者又把手册翻回湿地公园的部分,指着巨大的榕树,“我们一起去看看。”

“你感兴趣?”

猎人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学者会对这里的事物感兴趣。尤其是,无貌之神是幻梦境之主,祂被往来海港的月兽们信奉着。祂熟悉海滨城市的特征,尤拉市并没有特别的吸引力。

“你提到过榕树和周围的装饰,我想看看。”

“好,我们可以开车去。”

手册继续翻页。景观介绍回到了市区,包括尤拉市的市中心,地标,和一些一百年以上历史的建筑。一百年历史不算长,但在这个历史只有两百多年的新大陆国家,一百年以前的建筑都算古迹和景点。


晚上,他们尝试了酒店提供的送餐服务。片刻后,服务生端着餐盒,按响了他们房间的门铃。

两人开门接过餐盒,给了小费。

触手们从影子里涌出来,把餐盒放在桌上,从餐盒里取出他们点的食物。

学者看向猎人,“明天有什么打算?”

触手正卷起猎人点的土豆饼递给他。

猎人想了想,“我们先开车去超市,买水和食物。州立公园离这里几十英里,是沼泽区域,有一段一段的徒步步道。但为了保护环境,里面肯定没有任何卖食物饮料的地方。”

学者点头。

猎人继续说下去,“买完东西后,我要看看时间。州立公园开放到太阳落山,但现在是冬天。”

学者笑起来,“不急,如果时间还早,我们明天去湿地公园。如果时间晚了,那就后天去。放轻松,我们的时间安排很宽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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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4

早晨,餐厅提供自助早餐。

猎人和学者来到餐厅,接了咖啡,又拿了一些面包片和黄油。他们把面包放进烤面包机夹好,按下烤面包机的定时。定时结束后,热乎乎的面包片的两面泛黄,散发着香味。

员工从厨房端出冒着热气的大盘培根,肉饼,和蛋卷,把它们放在一长排的保温箱里。客人们端着盘子,来到不同的保温箱前,按自己的喜好和口味用公用的夹子夹取食物。

猎人和学者端着烤好的面包回到桌前,又拿盘子取了一些培根和蛋卷,回到桌前吃起来。


早饭后,猎人用导航定位超市,导航生成一串结果。连锁超市的物品种类和布局都差不多,他随手选定列表的第一个超市,和学者一起开车前往。十多分钟后,他们快到超市的附近,停在路口等红灯。这时,导航剩余的路程全部更新为红色。

艾尔维斯左右张望,看到众多的车过了这个红绿灯后依然堵在路上。

他表情疑惑,“出车祸了?现在才上午,我们在市区,这不该啊?”

又十分钟过去,红绿灯数次变换,他们从上一个红绿灯挪到下一个红绿灯面前。

红发青年深吸一口气,“我们离超市很近了。”

“嗯。”

迪文诺尔回应道。

导航显示的路程只剩下最后一点。但是,他们不知道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开进超市的停车场。

艾尔维斯单手点击导航的屏幕,放大他们所在的区域。

他看着显示的街道名,表情有些纠结,“我们绕一下?”

“听你的。”

学者点头。

交通灯灯再次转为绿灯,猎人趁机开车离开了道路堵塞部分。他们的车开进住宅区,在安静的小道上左转右转。当他们再一次左转的时候,两人都看到了堵车的原因。前方的道路被截断,一块牌子立在路中间。几条街的范围里好像有什么活动,正在进行交通管制。


他们从车上下来,看到十字路口中心的喷泉和雕塑。

学者笑起来,“介绍手册上有这里的照片吧。超市在半夜前都开着,我们顺便看看?”

“嗯。”

猎人同意了。

两人沿着小路走着,路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他们看到一些现搭的棚子和停在路旁的餐车。壮实的摊主坐在棚子下,面前有两只锅。一锅热油里是裹了面包糠的鸡柳,另一锅是红薯条和炸秋葵。餐车的大娘现做烤肉卷,把牛肉粒倒入炉具,再将切碎的番茄洋葱和辣椒混在一起浇汁。小贩推着手推车,车上堆着各种水果,沿途推销鲜榨果汁。

“节假日,难怪。”

猎人低声和学者议论。

他们走进了一个节日的临时集市。不少人一边走,手上一边端着纸盒和纸盘,食物油脂的焦香弥漫了整条街。

他们随意地顺路走下去。街道两侧有烘烤蛋糕的摊位,还有的架子上摆着自制果酱,水果原料来自附近的农场果园。


两人走过这条街,街上的人仍旧不少,但没有集市上拥挤。

沿路上,有一些崭新的雕塑,它们颜色鲜亮,造型古怪,吸引游人注意。一些牌子挂在街旁的房子前,这些房子在一百年前修建,建造时间和屋主被特意列了出来。

“这也算景点。”

猎人看到牌子,摇了摇头。

是,尤拉市这十多年确实发生着变化。


他们走了几条街,没有特意地去注意方向。交通管制区域有范围,他们逛完了可以绕回来。两人再次走到一个街口,隐隐有音乐声从对面的建筑传来。这个建筑不再和之前充数的临街住宅一样,它周围有一圈石柱连接的拱廊。藤蔓缠绕在拱廊上,叶子早已脱落。大门两侧有精美的石雕,墙面高处的窗户是镶嵌的彩窗玻璃。

人们听到音乐,他们顺着乐声聚集到拱廊,站在大门附近向里张望着。

艾尔维斯看到这处建筑,又转过身向四周看了一圈。他尝试回忆,把记忆里的尤拉市和这里联系起来,但附近的集市和变化巨大的雕塑旧居让他失败了。

学者看到猎人停下,看着红发青年的动作。

“怎么了?”

猎人盯着街对面的建筑,语气有些不确定,“我们走到教堂来了?”

学者提议,“如果你不确定,我们走近一些。”

一个路口的距离不算什么。

猎人沉默着,像很难做决定。

学者再次提议,“你看对面,很多人都过去了。”

确实,街对面的教堂拱廊下已经挤了不少人。

学者拍了拍猎人的肩膀,“这里是活动范围,我们是游客,是来度假的,可以走近看看。”

“游客……”

这个词打动了红发青年,他点了点头。


两人过街走到拱廊下,和众多游客一起听教堂里传出的唱诗。

不同的声部彼此配合,构成音节和旋律。这个段落的最后,咏唱的音阶逐渐拔高,最终迎来终止。

唱诗结束后,一个年纪偏大的牧师从教堂里走出来。

扑在门上的游客立刻后退成一圈。

牧师看向拱廊外围观的游客,“各位,感谢你们来到这里。”

他站在大门侧,向门内展出手臂。

“教会今天的唱诗快要结束了,我们还有最后一个章节。教堂里面还有一些空位,各位可以进来听,参与我们的活动。”

游客们小声叽咕了一下,大部分人听从牧师的话,走进教堂,剩下的几个游客很显眼。

“我们走吧。”

猎人低声向学者说。

两人还站在外面,准备离开。

牧师也不强求,但觉得很遗憾。少数的这几个游客只欣赏了唱诗咏叹的优美,却没有感受到诗篇中彰显颂扬的神的博大。

他正准备回到教堂里,继续主持活动。他看了剩下的几个游客一眼,注意到猎人的头发和绿眼睛。红发青年的形象让他莫名想起了十多年前引起巨大恐慌的事故,他进而打量着对方的面貌轮廓,表情有些不确定。

“你是……艾尔维斯?艾尔维斯·卡奈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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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猎人被当面叫出了名字,他皱起眉,仔细看着面前牧师的脸。他尝试回忆,表情露出明显的不确定。

“我是牧师,弗里亚·马瑞斯。艾尔维斯,过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能够再次见到你。”

年长的牧师主动和红发青年攀谈,做出自我介绍。

“我和朋友一起过来度假。”

猎人终于想起牧师是谁。他不是一个有虔诚信仰的人。他现在不是,过去也不是。他可以在仪式需要的时候,挨个更换暂时信仰的神明。此刻,他只想用几句话结束交流,和学者一起离开教堂。

“这一定是神的指引和安排,是神让你再次回到这里,在这里与教会相遇。”

牧师没有被猎人的冷谈挫败。十几年后的偶遇让他坚信,这是神的意志的体现。

猎人听得差点抽嘴角。

“艾尔维斯,和你的朋友一起进来吧,教会的兄弟姊妹们都将为你见证。”

马瑞斯看着红发青年和他身旁的朋友,热切地发出邀请。他希望这两人能参与他们的活动,他得以展现神的安排的巧妙,坚固教会兄弟姊妹的信仰。时代变更,他宣讲着传统生活的价值。十多年过去,年老的信徒逝去,年轻人却不怎么常来教堂。他需要能引发讨论的范例,令教区里的人们对信仰的信心更加坚定。

学者面带笑容,终于开口。他声音温和,“我来这里旅游,没想到,会遇到如此热情的邀请。”

马瑞斯听得点头。

“教会总是面对所有人敞开大门的。”

金发青年看向身旁的人,“艾尔,我们来度假,时间安排很宽松,一起进去看看吧。”

猎人看向学者,又看向牧师,缓缓地点头。从他踏上尤拉市的土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处于一种微妙的回避的心理。现在,牧师再三地邀请让他意识到,度假当然自己开心最重要。其他人开不开心,远比不上自己的心情重要。


猎人和学者走进教堂,坐在后排的长凳上。

唱诗又开始了。

不同的声部分部站立合为一体,旋律盘旋在教堂里,像要打动百年前的砖石。

阳光从彩窗玻璃射进来,为下方唱诗的人们投下奇异的色彩。诗篇已足够悠扬,绚丽的彩窗为咏唱增添更多的梦幻。

信徒们听着诗篇的旋律,心中默默祷告。

猎人沉浸在音乐中,意识却开始神游,回想起非常不愉快的往事。


十多年前,异常事故在尤拉市引发巨大恐慌,不同的人和组织受到影响。

学校建筑作为避难所修建,却被龙卷风摧毁,场地更出现了无法解释的现象。受害者是未成年人的学生,学校责任重大,他们比任何人都想赶紧让有关事故的讨论过去。

只要没有学生接受采访,告诉人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故的话题得不到更新,人们的注意力终将转向新的方向。

他们为艾尔维斯安排了心理咨询。


红发少年看着面前量表,没有动笔。

茂盛的榕树指引他逃离雨夜,自然的微小精灵们注意到他,开始青睐他。他现在还很懵懂,但直觉已经开始告诉他有事情不对。

他觉得有几个问题异常刺眼。


我最近感到紧张吗?

紧张。水下的手会追逐我。


我最近听到过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吗?

听到过。雨夜幽灵的哭泣很可怕。


我最近看到过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吗?

看到过。墙壁上的藤壶长着人的眼球。


“量表有什么问题吗?”

心理咨询师坐在他对面,语气柔和地问他。

艾尔维斯抬起头,和咨询师对视。

莫名的,他看着咨询师的眼睛,就联想起墙壁上的藤壶的眼珠。

他打了一个寒噤,低头动笔。

“不,没什么。”

“不用多想,按照你的实际感受填写就好。”

咨询师安慰他。

艾尔维斯当然没有听从。

没有任何人教过他该怎么填量表,他虚构出一个人。他开始假设,如果是一个没有经历过这些的学生,这个学生面对这些问题会如何回答。而这个不存在的学生的答案,就是他的答案。整张量表的选项,与他的真实感受无关。

艾尔维斯填完量表,将表交给咨询师。

咨询师看着表格上的选项,又再三打量眼前的红发少年。

“不用害怕,如果你有想说的,都可以和我说。”

“好的。”

艾尔维斯点头,然后闭紧了嘴。


一次咨询的时间结束了,艾尔维斯从咨询室的房间离开。

咨询师整理着量表的数据,用行业术语写下评价。

这份评价转换成更通俗的语言就是,这个学生很紧张,但他没有疯。

指定的心理咨询还有数次。艾尔维斯抽出时间,查询量表的问题。他遇到很多从没见过的拉丁文单词。他耗费精力弄懂它们,从此对古老的死语言没有了任何好感。

他明白了,学校提供心理咨询,以救助受害者的名义,就是想要知道他到底疯没疯。如果他也疯了,学校会表达关怀和遗憾。但是,没有人会听一个疯子说话,学校可以安静的等待事故的热度过去。

艾尔维斯成功学会如何应付心理咨询师。他不再像第一次一样强行伪装正常人,他主动和咨询师表达对自然灾害的恐惧。他用这份真实的恐惧掩盖常人无法理解的事物,获得他想要的咨询评价。


这段时间,艾尔维斯收到牧师马瑞斯的邀请,牧师邀请他参与教会的烛光祷告。

如果可以,马瑞斯希望能够邀请到更多的人。可惜,肿胀的尸体从沼泽里被捞起来。活下来的学生接受手术,割除血肉再缝合,永远地失去一部分肢体,不能离开看护。

“可以吗?”

艾尔维斯向马瑞斯确认。

不管父母离没离婚,都基本没带过他去教堂。

“当然。”马瑞斯言辞恳切,“神教导我们要爱所有人,人们应彼此相爱。我希望你能够同我们一起祷告,我们在祷告中感受到爱,我们也会爱你。”

艾尔维斯的父母正在找律师,准备对学校发起诉讼,没时间管他。心理咨询的发现令他心寒。

他不是热衷教堂的人。

但是。

感受到爱?

教会的兄弟姊妹会爱他?

他听到牧师的话后,依然点头同意了。


教众们手捧蜡烛杯来到教会,把一杯一杯的蜡烛放到讲坛。艾尔维斯来到教堂,马瑞斯向信徒们介绍他。信徒们和艾尔维斯坐在一起,把他围在中间。

“可怜的孩子,你遭了大难了。”

老太太动情地说着。

健谈的中年人提议道,“和我们一同祷告,神会抚平你的痛苦。”

更年轻的教众纷纷过来拥抱他。

“和我们一起参加以后的教会活动吧,我们会陪着你的。”

艾尔维斯有些笨拙地道谢。

这就是教会的爱吗?


橙黄的烛火晃动着,马瑞斯牧师站在讲坛前。

“教会的兄弟姊妹们,我们正经历艰难的时刻。我们应坚强,应守卫彼此,爱彼此,因这是神给与我们的试炼。”

众人坐在长凳上,跟随牧师的宣讲进行祷告。

牧师继续讲下去。

“婚姻是神圣的盟约,人以爱建立连接,爱令人坚强。夫妻当维持家庭,以盟约荣耀神。男人应领导妻子,女人应顺服丈夫。”

艾尔维斯听到这里,心里生出反感。他的父母离婚了,算感情消退好聚好散。但是,按照牧师的话来说,他的父母算什么?他坐在这里算什么?他悄悄地瞟向左右前后。烛光中,周围的信徒依然沉浸在牧师的话语里,虔诚地祷告着。

马瑞斯继续讲下去,接下来的宣讲艾尔维斯一句都没听。他看着视野里投入的信徒们,只觉得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


不知道过了多久,牧师的宣讲结束了。

艾尔维斯看到,马瑞斯走下讲坛,来到自己的面前。

“孩子,和我一起到讲坛前吧。”

“请问我要做什么?”

艾尔维斯看到,讲坛前已陆续站了几个人。他不明白。

“是祷告。”牧师解释道,“在讲坛前大声地祷告出来,向神忏悔,请求神的指引,教会的兄弟姊妹都会为你的祈祷。”

“不用了。”

艾尔维斯轻声拒绝。

他只觉得荒谬。

他好不容易凭运气活下来,居然牧师要自己忏悔!?

牧师向艾尔维斯伸出手,“孩子,来吧。我知道,你的家庭让你经历了很多。但是,这是神的试炼,神不会给予你超过你能承受的磨难。你还不够信仰神,你应加强对神的信心,才能坚强。”

艾尔维斯看着牧师,余光也看到周围。

信徒们都殷切地注视着他。

他明白了,牧师邀请他来教堂,是要他的家庭做坏的背景,然后让死里逃生的他做好的虔诚的那个。当他站在讲坛前,他自己这反差鲜明例子必然能够彰显神的感召的伟大,让整个教会的信徒深深地记得。

他悄悄地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牧师。

“不,我今天没准备好。”

教会沉默了。

数秒之后,牧师终于开口,“好的,没关系,教会的兄弟姊妹依然会为你祷告。”

他从艾尔维斯面前离开,回到讲坛上。

同时,艾尔维斯感觉到,整个教会的气氛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之前信徒们对他的热情和关心瞬间不复存在。

在那个瞬间,十几岁的少年用亲身经历体会到,爱是有条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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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6

指派的心理咨询继续了几次,中途被律师暂停了。西装革履的律师手持文件,走进咨询室表明身份。

“我是戴米安·兰斯顿,受辛克莱女士和卡奈因先生共同委托,因潜在的利益冲突,要求暂停咨询。”

兰斯顿抽出名片,动作强硬地把手里的文件按在咨询室的桌上。

咨询师嘴巴微张,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她潦草地翻了几页文件。

艾尔维斯的父母要和学校打官司,学校是被告。心理咨询由学校指派,存在利益冲突。暂停的实际意思是终止。

兰斯顿回头看向红发少年,礼貌地请艾尔维斯从椅子上起来,和他一起出去。

“我们走。”


两人走出咨询室。律师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后,他把手机递给艾尔维斯。

少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电话的另一头是他的母亲。

“艾尔,兰斯顿先生是我们的律师。他会向你了解情况,你可以信任他。”

简短的通话后,艾尔维斯把手机还给律师。

他问出第一个问题。

“我不用去心理咨询了?”

“以后都不用去。”

律师肯定道。

艾尔维斯肩膀放松下来,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好奇地问道,“什么是利益冲突?”


公共场所不适合谈论官司,兰斯顿开车带艾尔维斯到他自己的办公室。

他递给少年一瓶矿泉水,又自己拿了一瓶。

“你刚才问我什么是利益冲突。”

兰斯顿尽可能用简单的语言解释,“你的父母雇佣我,准备打官司。官司和事故有关,学校是被告,学校指派心理咨询。学校可以利用咨询搜集不利的信息,我要避免这种情况,这对我们的诉讼不公平。”

艾尔维斯认真地听着,听到收集信息。他想了想,主动补充心理咨询的细节。

“咨询师要求我填写量表,还询问我的感受。”

兰斯顿挑眉,“你怎么回答的?”

艾尔维斯的声音变低。

“我说我很紧张很害怕。”

兰斯顿打量着眼前的红发少年。

他告诉艾尔维斯心理咨询停止时,对方明显松了口气。

这个少年不信任心理咨询。

他递出一个录音笔。

“你把咨询内容尽可能详细地复述出来,能记得多少就说多少,包括所有细节。”


兰斯顿听着艾尔维斯的复述,表情越来越古怪。

内容很正常,太正常了。

他接受这个委托时,听到不少怪异的流言。建筑非正常地损坏,学生有死有疯,这些都是流言的实证。但是,流言居然比死里逃生的当事人的复述夸张得多。

这个少年用常识编造内容,欺骗所有人。他不信任任何人。

兰斯顿吸了一口气。

灾难和死亡可以从本质上改变一个人,这样的案例就在眼前。

他不再把艾尔维斯当作未成年人,他直白地把利益摊开。

“如果我们的官司胜诉,或者学校被迫庭外和解,金钱赔偿用于你未来的学费和生活费,无论是私立大学还是大城市的公立大学,都足够覆盖。整个法律流程作为材料,你可以写进自我陈述。你向大学证明你有坚定的意志捍卫自己的权利,有力量选择自己的未来,现在的大学很喜欢这样的申请人。除此之外,我会争取被告支付你未来的医疗保险,你受到了身体和精神伤害,这需要补偿。”


事故过去一段时间,艾尔维斯时不时去一趟律师的办公室,确认兰斯顿搜集的材料。心理咨询停止后,他再也不需要挤占空闲时间去查阅专业资料和练习伪装,终于有机会真正地放松下来。

艾尔维斯时常在附近的公园绿地散步。他带着墨镜,沿着步道行走,走得很慢。时不时有人遛狗和跑步,他和他们相遇,主动点头让开道路。

风摇动树冠,树叶悉悉索索,和四周的鸟叫混合在一起。

艾尔维斯在树荫下走走停停。他经过一些古老粗壮的树,伸出手抚摸树身。他观察树干的纹路,手掌感受树皮的粗糙。他贴近树干,低声诉说自己的心情和想法。

他开始和树说话。

大树回以沉默。

他莫名地觉得,树听得见,随风摇摆的草木都在陪伴他。

自然的微小精灵们青睐他。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已经开始主动尝试沟通。

无意识的沟通很笨拙,感受也模糊不清。然而,这是道路的起点。


法律程序一步步推进,终于到了定下开庭时间的那一刻。之后没多久,学校选择庭外和解。学校付出代价,律师兑现他对艾尔维斯许诺的好处。学校退让的第一时间,咨询师主动发表申明,把自己和收集信息用于诉讼的不当行为撇得干干净净。她的举动彻底得罪学校,背刺的名声通过教育系统传遍整个州。她不得不辞去工作,去其他州重新生活。

肿胀的尸体被装入棺材下葬,父母为惨死的孩子悲痛。失去肢体的学生困在轮椅上,整天在清醒和疯狂之间徘徊,亲人们一天比一天更加痛苦和绝望。父母们遭到巨大打击,他们受到教会的邀请,参加集体祷告,寻求心灵的慰藉。

教会宣扬坚持传统的生活方式。当信徒们遭到巨大的痛苦和失去时,教会向他们讲解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强调顺从与忍耐。

牧师马瑞斯主持集会。

“婚姻是神圣的盟约。男人工作供养全家,是家庭的主人。女人应回归家庭,承担妻子的责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合生活,是神喜悦的生活方式。婚姻盟约的破裂,令我们与神的连接生出裂缝。邪灵从裂缝中来到我们身边,带来灾祸,让我们的社区动摇败坏。”

教众们听到牧师的宣讲,联想起最近的异常事件,顿时议论起来。

牧师强调着,“邪灵是狡猾的。人背离了神,离群生活,便会遭它们的诱惑。”

谁的婚姻破裂,背离了神所喜悦的生活方式。

谁失去看顾,孤独一人。

牧师没有说出具体的名字,但在场的所有教众都联想到同样的人。


街道上的流言没有散去。

艾尔维斯走在路上,经常遇到教众尝试邀请他参加教会的活动。他们怜悯地看着他,眼神居高临下,就像在拯救一个失足的罪人。

“谢谢,不。我已经有安排。”

“不,非常感谢,但是我还没准备好。”

红发少年总给出拒绝的回答。

他终于理解到,原来所有人算计着所有人,所有人想要利用所有人,以关心和爱的名义。

他彻底失去与人交流倾诉的欲望。

他对人无话可说。

Chapter Text

  107

唱诗接近尾声。

艾尔维斯坐在长凳上,心情很糟糕。他的经历丰富多彩,和深潜者聊钓鱼,送月兽人肉生意,还和大片软绵绵的触手抱在一起。他不评价其他人的理念和生活方式,同样不接受其他人指点审判他的。他在教堂大门口的时候,就不想进去。这已经是最后的礼貌。

优美的旋律逐渐拔高,沿着上升的音阶前往云端。咏叹的合唱来到最高点,缓缓减弱,这个章节的唱诗终于结束。

牧师重新站到讲坛前,化用经书的内容宣讲。

“人在大地上勤奋劳作,在家庭的庇护下休养生息。”

不少信徒一家人一起前来祷告。他们坐在一排排的长凳上,赞同地点头。

“家庭是社区的基石,我们连接彼此互相支持,以神喜悦的方式生活。这个年代变化迅速,坚守信仰显得尤为重要。”

牧师马瑞斯继续讲述着神对男人和女人安排的责任和差异,和一男一女组建家庭的重要性。

艾尔维斯听了几句就开始皱眉。


“艾尔维斯。”

猎人当没听到。他侧过头,向学者示意,准备起身离开教堂。

“艾尔维斯·卡奈因。”

牧师走过来。

这下,整个教堂的人都看过来。

“马瑞斯牧师。”

猎人点头看向牧师,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现在是一年里家人团聚的时间。在这样的日子,你没有和亲人团聚,旅行在外。十多年过去后的现在,你回到故乡。我相信,这是神对你做出了安排。”

信众们听着牧师的话,四周响起低声的讨论。他们相信,横跨十多年再会是如此的巧合,属于神的感召。

“我不明白。”

猎人看着牧师,保持脸上的表情不变。隔了十多年,他再次听到了教会毫无改变的宣讲。

失望?

愤怒?

他说不清自己的感受。

牧师伸出手,做出邀请。

“艾尔维斯,你没有可以团聚的家人。你曾经没准备好,现在,加入我们,教会的兄弟姊妹可以成为你的家人。”

猎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牧师请他一同来到前方的讲坛。

猎人站在原地没动。

他理解了,教会并没有接受他的客气,而是把他的礼貌当作内心的动摇,并期待他接下来的顺服。

“马瑞斯牧师,我有一些问题。”


教会总是很热诚地同不信者交流,解答不信者的疑惑,致力将不信者纳入信仰,壮大教会。

牧师殷切的看着猎人,觉得这是一个不信者寻求信仰的好征兆。

“说吧。”

“夫妻和睦,组成一个温馨的家庭,这确实很好。但是,”猎人看着牧师跟着他的话点头,悄然把语气的重心放在话末的“但是”。“我不认为这是唯一的形式。我同样不认为,人人都以这样的形式生活是必要的。”

他的话让牧师都没立刻反应过来。

这根本不是提问。

猎人直接否认了牧师宣讲本身。

一两秒过去,整个教堂陷入哗然。信众们讨论着。多年来,极少有人在尤拉市的这所教堂里,当着牧师和众多人的面,直接否定教条。

“艾尔维斯——”

牧师唤着红发青年的名字。

猎人直接提高音量,把牧师的话压过去,让牧师没法张口。

“教会的戒律约束人不能犯罪,要重视家庭。但是现在,教会把戒律里约束杀人放火部分的责任交给了警察,一遍一遍宣扬传统家庭的重要性。我非常好奇,教会为什么对社区里的赌鬼和毒贩轻轻放过,知道要依赖世俗的力量,却继续对着家庭主妇和儿童彰显权威?是不是因为,家庭主妇没有收入,未成年人要依赖他人生活,只有对着他们,教会才强硬得起来?”

轰——

整个教堂陷入轰鸣般的喧哗。

猎人骂得太恶心人了。

他首先否定牧师宣讲的教条,然后直接攻击教会,嘲讽宣讲教条的教会有问题。他不带一个脏字,却每句话都在指责教会避重就轻,欺软怕硬,特别擅长欺凌弱者。


牧师马瑞斯微微张嘴。

几十年来,极少有人在教堂当着所有人挑衅教会。更糟糕的是,挑衅的人不是什么冲进教堂表达抗议的示威者。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红发青年是牧师亲自邀请进来的。

他再把艾尔维斯赶出去?

他确实可以这么做。

猎人本来也不想呆在这里。

但是,如果他这么做,不对红发青年的愤怒声讨进行回应,这是牧师与不信者论辩的失败。猎人的话语留在所有信徒的心中,信徒们得不到牧师的解答,整个教会的信仰将逐渐动摇。

“艾尔维斯,神所喜悦的才能指引我们行在正道,避免你提到的种种悲剧。”

牧师马瑞斯终于抓住猎人说话的间隙,把话语导回自己这边。

“你在少年时经历巨大的创伤,痛苦让你如此愤怒。所以,你更需要被指引,在兄弟姊妹的陪伴下,治愈你的创伤。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人孤独地走上歧路。”

信众们的讨论更加热烈。

他们打量猎人,嘀咕着,彼此议论这个红发青年到底是谁,以前他经历过什么。

牧师没有制止信徒们越来越八卦的讨论。他看着猎人,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猎人冷笑起来,听到牧师的攻击毫不退让。

“我少年时的经历,和这十几年的尤拉市没关系。但是,这十几年里,教会怎么做事的,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太大了。”

他开始描述。

“毒贩,帮派成员,来找你们的牧师,告解犯罪内容,牧师大概会回答神赦免灵魂的罪,然后让他们去警察局自首,这说明教会知道部门和机构。但是,家暴受害者,或者寻求医疗服务的青少年,想要开始新生活,牧师这时候就开始劝告人要顺服忍耐,医院和社会机构一下子就不在选项里了。在座的各位,想一想牧师如何对待你们?再想一想,牧师这样对待你们,是不是因为你们的状况让牧师能够这样对待你们?”

猎人的描述让整个教堂里的信徒都开始联想起教会和生活的方方面面。

人总是首先考虑衡量自己的生活。

全年到处飞的销售和家庭主妇即使生活方式有重大差异,依然可以在食物物价,餐厅小费,和汽油油价,这些生活最基本的问题上获得共同话题。

理念和生活相冲突的时候,大多数人选择生活。

信徒们互相讨论,重心从猎人少年经历的八卦回到他们自己的生活感受,更有一小部分信徒的信仰开始无声地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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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8

整个教堂议论不断,情况已经失控了。

牧师马瑞斯尝试过提起红发青年自身创伤。但是,猎人态度强硬,话语抓住信徒们关心的生活,牧师的攻击没有任何效果。

牧师瞪着艾尔维斯。他隐隐意识到,曾经的少年不顺服,现在的猎人更不会低头。他的目光转向猎人身旁。

金发青年坐在长凳上,他面庞清秀,脸上是礼节性的微笑,好像在为混乱的教堂和信徒们保留最后的尊严。

马瑞斯立刻想起来,对方是艾尔维斯的朋友。正是这个文雅的青年接受牧师的邀请,艾尔维斯才和他一起走进来。

牧师看向金发青年,终于开口,“该怎么称呼?”

“迪文诺尔·吉拉特。”

青年报出名字。

“这位朋友,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大学的教职。

马瑞斯继续向迪文诺尔交流,“教授先生,你也许觉得我的坚持很固执。但是,神指明的正道总是难的。你有兴趣了解对神的信仰吗?”


猎人的冷笑僵在脸上。

他瞪着牧师,又偏头看向还坐着的学者,就像刚刚有人在自己面前表演了伟大存在们的接触和降临仪式。

向学者传教!?

这场面他真没见过。

学者气质温和,牧师自动把没有回应当作默认的同意。

马瑞斯没有错过猎人错愕的表情。

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办法。


猎人已经明白过来,牧师意识到无法说服自己,转而尝试拉拢自己身边的朋友。

学者面带笑容,好像很愉快。他俊秀的面孔和瘦削的身形很有迷惑性,只要他想,并不会在第一印象中给人压迫感。

牧师继续着劝告。

整个教堂的信徒都关注着他们的对话。

学者一边听一边点头。

“我工作的大学城附近也有一些组织,他们提供社工和救助服务。牧师先生如此虔诚,是如何让教堂里的大家保有信仰的信心的?”

马瑞斯牧师摇头。

“知识需要学习和理解,但是信仰不一样。信仰需要我们虔诚地相信,相信之后,我们遵循神指引的道路。”

他解释着,不同于救助组织,更多的以信仰和祷告提供精神上的支持。

学者再次点头,像理解了教会的行事。

他微笑着开口,“我明白了,牧师先生确实对信徒们提供了许多帮助。”

牧师听得点着头。

学者意味深长地说出后半句,“但是,只提供口头帮助。”

牧师点头都还没来得及停下。

过了几秒钟,整个教堂的信徒才理解学者到底说了什么。

迪文诺尔确实很文雅和很有风度。教会对求助者只会动嘴,他说得如此委婉。牧师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还跟着一起点头。


情况从失控走向恶化。

所有信徒都看到,牧师被金发青年的言语带着走。

牧师的威严来自于信徒的支持与信仰。艾尔维斯和迪文诺尔两人毫无顾忌的发言,让信徒的信仰动摇,牧师威严受损。

马瑞斯深吸一口气。

“在这个时代,世界上充满了不确定的变化与挑战。神的指引让我们行在正道,远离混乱与堕落。”

他的语气转为严厉。

“而你,你轻视神传达的言语,背离神的安排。你的知识和逻辑无法弥补道路的偏离。你和艾尔维斯,你们两个人都是!”

整个教堂一下子安静下来。

牧师是教会的权威,牧师的怒火令信徒听从。

信徒们开始怀疑信仰,依旧下意识地顺服。一部分信徒紧张地盯着艾尔维斯和迪文诺尔。他们正遇到生活中的困境,想要做出和教会指引不同的选择。他们收到牧师的劝告和有关踏上歧路的威吓,内心缺乏勇气,感到茫然痛苦和动摇。他们想知道,今天的这两个年轻人会怎么做呢?


“啊,原来你如此地恐惧。”

迪文诺尔站起来,露出真正愉快的笑容。

“世界是混沌的。仅仅这个事实,就让你难以承受。这个世界并不像那个最初的小花园一样,世界充满意外和变化。你无法接受,你要信徒们遵守陈旧的戒律。是不是因为,亲手建立简单的秩序能够稍微减轻你的恐惧呢?”

原本安静的教堂再次沸腾。

牧师引导信徒。

牧师却心怀恐惧?

那信徒如何相信,如何接受指引?

更多年轻的信徒重新思考信仰。一些虔诚的信徒连连摇头,不再认同马瑞斯牧师的表现,开始考虑更换教会。

“你——”

牧师的声音噎住了。

“你,你在,鼓动人们背离神!你不是被引诱迷失的人,你是彻底的堕落者!”

迪文诺尔搂着艾尔维斯的肩膀,环视整个教堂。众人内心动摇混乱,有痛苦有迷茫,他享受地沉浸在信徒们的内心心声中。

这一刻,教会的权威不再是牧师。

信徒一双双眼睛看向金发青年,仿佛他才是所有人的引路人。

学者惬意地笑着,“我只是想告诉各位,混沌永不停息。在过时的戒律以外,世界依然存在,人们依然生活。”

他拍了拍猎人的后背,“我们走吧。”

红发青年点头,看向失去信徒信任的牧师。他语气戏谑地告别,“马瑞斯牧师,感谢你的邀请,感谢你的时间。”


猎人和学者离开教堂,步行几分钟后来到超市,买了食物和瓶装水。下午,两人在市区停车,逛了逛手册上列出的其他景点。

晚上,两人回到酒店。

触手们打开冰箱门,取出送餐服务送来的白葡萄酒。触手们灵巧地圈住玻璃瓶,打开瓶盖,又卷来两只玻璃杯,向玻璃杯里分别倒入半杯白葡萄酒。学者端着一只玻璃杯,触手把另一只玻璃杯递给猎人。

猎人接过玻璃杯,卷着玻璃杯的触手十分顺便地趴在了他的身上。

他抿了一口酒,看向学者。

“你今天故意的?”

学者点头,笑得十分愉快,“你骂得很开心,很解气吧。”

猎人愣了愣,点头道谢。不仅解气,他感觉这顿骂好像让他无形间抛掉了一个持续十几年的重担。下午的时候,他逛街都更有心情了。

学者喝了一小口酒,“我也很愉快。”

尤拉市的教会动荡正在继续,祂享受地倾听着混乱的后续。

更多地触手从各个方向涌出,亲昵地把猎人卷进触手堆。触手们尽可能地贴合着红发青年的身形,拥抱着包裹着这位分裂教会的源头,悄悄地让他在软绵绵的触手堆中越陷越深。

触手上的眼睛们流动着,满足地转动。

这才是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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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9

第二天早晨,两人开车前往湿地公园。

兰格州立公园远离市区,高速路时不时跨过密集的河道。树林伫立在水中央,在河道中生长出一个一个河心岛。大大小小的水鸟在树顶休息,时不时扇动翅膀在河面掠过。

一个小时后,汽车到达兰格州立公园。

两人买了门票,在湿地公园内的停车场停车。

猎人展开手里的地图,地图标注数条徒步步道和它们的路程长度。湿地公园有三个分散的停车场,其中一条步道从他们现在在的停车场出发,通往古老巨大的榕树。


猎人和学者沿着步道前行。

兰格州立公园定期清理步道上生长的杂草和荆棘,剪除横生的树枝,保留脚下的泥土地面。深浅不一的绿色将两人包围,步道两侧,藤蔓蜿蜒缠绕树干,碧绿的青苔覆盖树皮。

“艾尔,你去过很多地方,包括国家自然公园。现在感觉怎么样?”

“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会再次来到这里。”

猎人走在前面,脚步缓慢,感受着周围的一切。

清风穿过林间,在低纬度地带的冬季有些微凉。树木散发着微苦的清新气息,干枯的落叶在湿润的气候中融入泥土。

成群的微小精灵在风中舞动着,它们向猎人靠近。

风的流向出现细微的变化,一股风分离出来,环绕着红发青年的周身。零星叶片飘离,几缕柔软细小的藤蔓脱落。它们没有坠到地上,顺着不寻常的风向在空中上下起伏,最后挂到猎人的头顶和肩膀上。

学者走在后面,离猎人几步远的位置。

他看到眼前的景象,微小的精灵们在呼唤艾尔维斯。

猎人从头发里摘下叶片,又从肩膀上拾起藤蔓枝条。他停下脚步。他抬起手臂。他摊开手掌,手里是风送来的树叶和枝条,另一只空着的手在空中不断划出符文。

“我回来了。”

他对着森林轻声低语。

十多年前,他只能对着草木倾诉孤独的心声。

现在,他书写符文,与微小精灵们沟通。

两人走了一阵,猎人周围的风跟随一段距离,逐渐消散平息。


步道的路面从泥土变为木头栈道,栈道进入湿地沼泽,高于水面半米,两旁是金属网。鲜绿的浮萍一片一片,椭圆叶片的水生植物漂在水面上。树木自水中生长,水鸟在树干间跳跃滑行,枝桠晃动,部分枝干浸入水下。水面起了轻微的波纹,荡开浮萍。

“榕树长在沼泽里?”

学者看向栈道外的水面,随口问道。

枯木顺水流过,和空心的芦苇混在一起。只不过,水面上的这段木头长有墨绿的鳞片。鳄鱼潜在水中,只露出一小部分脑袋,慢悠悠地在树荫间划水。

猎人也看向沼泽水域。

鳄鱼,水蛇,在水里游动。水濑在树木根部和沼泽水域间来回。松鼠顺着树干攀爬,水鸟在树上跳来跳去。整片沼泽非常热闹。

“我记得,榕树覆盖面积很大,根系在沼泽中固定泥沙,有路可以过去。”

现在,沼泽的水量比十多年前更加充沛。水位上升,原本连通的道路被泥淖淹没。人活动的区域全面缩小,只剩下金属网防护的悬空栈道。

“手册上提到环保,修复自然水流,沼泽的生态比以前更好。”

他回忆着酒店手册上看到的内容。

难怪,手册上的榕树看起来比记忆里的更加茂盛了。


栈道在水生树木和芦苇丛之间曲折地延伸,尽可能地把沼泽环境的不同面貌呈现到游客面前。一个拐弯后,庞大的榕树出现在猎人和学者眼前。

在这个时常有飓风和龙卷风的地方,树干与笔直朝天没有了任何关系。榕树无数粗壮的枝干向四方生长,弯曲成各种怪异的弧度。青翠的树冠笼罩大片区域,众多悬空的气根垂落,这一株榕树如同一片独立的森林。

栈道沿着榕树绕行,猎人放慢脚步。随着他走动,巨大的榕树展现不同的角度。古朴的刻痕在树皮上留下印记,亮绿的青苔填充刻痕,深色的树皮装饰上了奇异的花纹。

“好久不见。”

猎人看着树身上的刻痕,停下脚步。

他从这里获得最初的指引。

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他经历了很多。

十多年过去,巨大的榕树更加茁壮茂盛。

他很高兴。

学者跟上来,顺着红发青年的视线看过去。

“原来在这里。”

“不止树身上。”

猎人抬手,指向树干间的一处,有什么东西悬挂着,像垂落的气生根。

数串符文形状的木头串在一起,悬挂在榕树上作为装饰。时间流逝,过去的符文装饰物已与榕树生长在了一起。

“真是少见的指引。”

学者看到符文已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艾尔,你了解过这些符文是多久以前的吗?”

猎人摇头。

尤拉市只把木头符文当作一种简单的装饰,并没有对这些装饰的历史进行考察。

“不过,我猜,它们一定比市区的民居房子更古老。”

他调侃城区新列入的古迹。话说出口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拿尤拉市的见闻打趣开玩笑了。

学者笑起来,“我同意。”

两人沿着栈道,绕榕树缓缓转了一圈。

冬天昼短夜长,他们没有在沼泽露营的打算,于是原路返回。


酒店。

学者接过送餐服务送来的晚餐,向员工递出小费,然后关上门。

触手卷起叉子,伸到猎人面前。猎人看着扭来扭去的触手们,意识到一个问题。

“迪文,”红发青年看向还在门口的学者,“我突然想起来,湿地公园,还有之前的废弃城镇,有这么多野生动物。你说,难道,就没有哪怕一种比猫更敏锐吗?”

一瞬间,所有的触手都像被按下暂停键。

猎人盯着触手过于怪异的反应,觉得有些好笑。

他伸手取过触手卷着的叉子,触手上的眼珠们一动不动。他忍不住戳了戳这节触手,摸起来还是软绵绵的。

“迪文,你,对乌撒的猫有那么大的意见?”

意见大到非要把可以领养的猫送走?

学者终于转过身,向猎人走过来。

“你想多了,不至于。”

“那你还?”

猎人想起自己手上的挠痕和脸上的花脸,觉得堂堂幻梦境之主非要和猫过不去,还特意吓猫,实在太损了。

“我可以像今天一样,不惊动它们。”

学者在猎人身旁坐下,更多的触手涌出,把猎人拢起来。

“但是?”

猎人整个人淹没进触手堆里,他偏头看着学者。

“但是,”学者重复着这个词,“小动物绝对不会接受现在这个样子,哪怕我不碰到它们。”

天花板上的触手垂落到猎人眼前,展示存在感。

“……好有道理。”

红发青年看着眼前摇摆的触手,花了点时间接受学者离谱的解释,承认了触手们也需要空间。

触手们愉快地在房间里攀爬扭动,占据墙壁和天花板。但是,触手们最密集的地方是,猎人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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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0

接下来的假期里,学者拉着猎人去了海滨栈道和码头。

数家海鲜餐厅搭建在码头上,这些餐厅都有大幅的玻璃幕墙,玻璃墙外是壮阔的海景。金色的阳光下,湛蓝的大海一望无际。游客们坐在餐厅里,一边用餐,一边欣赏风景。

餐厅里,猎人和学者坐在桌前。服务生站在一旁,等待客人点单。学者把菜单递过来,指着上面的推荐栏目。红发青年看着菜单上的照片,有点想哭笑不得。

奇形怪状的外壳,粗粝得像岩壁上崎岖的礁石。

“……藤壶?”

故意的?

艾尔维斯抬眼看着迪文诺尔,深感对方随时随地的恶趣味。

服务生听到猎人的话,以为客人对这道海鲜存在很多不解和疑虑。

他大力推荐,“藤壶是我们店的招牌,口感类似龙虾和蟹脚,是海鲜特有的咸甜混合,十分鲜美。藤壶在其他地方很少见,所以很受游客欢迎。”

艾尔维斯知道,藤壶长在岩壁上,需要熟手渔民手工采集,人工成本很高。他看着菜单上的高价,随口问起,“你们在哪里采藤壶?”

服务生听到猎人的问题,以为客人对海鲜的品质不放心。

他立刻保证,“餐厅考虑到水质污染,渔船定期前往单程两小时以上的群岛。我们采集的藤壶都是没有近海污染的。”

猎人点头。服务生没有明确说具体的岛屿,这应该是餐厅老板出于生意考虑,特意要求过。他估算了一下距离,大概是离海岸三十至五十海里的岛屿。

更多的游客陆续进入餐厅,他们听到猎人和服务生的对话,纷纷看向桌上的菜单,对这奇形怪状的招牌海鲜开始感兴趣。

“来一份中份。”

好吧,好吧。

猎人认了。

“当然,先生,中份适合两人。”

服务生愉快用笔记下桌号和订单。

猎人趁着服务生正在写字,隐晦地朝学者翻了一个白眼。

倒不是说,他不知道藤壶是可以端上桌的海鲜。他知道,但他确实从来没想过尝试这个。

亏迪文诺尔想得出来。

学者表情不变,嘴角的笑容加深了。

“酱汁要最简单的,柠檬黄油酱。”

“好的,”服务生点头,“请问要添加蒜末和欧芹吗?”

“欧芹。”

“两位的配菜需要什么?”

服务生看向猎人和学者。

“玉米面包和蒸芦笋。”

“土豆饼和蔬菜沙拉。”

“先生们,要喝点什么?”

猎人看着菜单的酒水部分,“气泡酒。”

服务生记下客人的所有需求,“菜肴完成需要一段时间,两位请稍等。”


主菜藤壶的处理要慢一些,配菜很快端上来了。

玉米面包是当天烤的,猎人手里的面包还带着热气。他撕下一小块面包,无语地看向学者,“你就喜欢这样?”

“有什么不好呢?”学者看向四周。

后来的游客被猎人的点单引导,纷纷激起了好奇心,也招呼服务生下单价格昂贵的藤壶主菜。这家餐厅今天生意很好,到不了晚上藤壶可能都卖光了。

餐厅内人气兴旺。玻璃墙外的阳光灿烂,海面开阔。

“食物很好,风景也很好,这样的假期不好吗?”

“好,当然好。”猎人压低声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以前不点藤壶。”

他旅行去过很多地方,不是第一次进海鲜餐厅,更不是第一次在菜单上看到藤壶。

“我知道啊。”

学者笑着拿起土豆饼。

“你太拘谨了。你要是早几年点一份试试,就可以早体验享受了啊。”

“……啊?”

猎人听得愣住,拿面包的手都停顿了。

这听起来实在不像人话。


主菜终于被端上来,藤壶盛在一个大盘子里。同时,服务生还端来酱汁和剪刀。

酱汁里,融化的黄油散发浓郁的油脂香气,混合着新鲜柠檬汁的清香。

猎人拿起一个藤壶,从粗糙怪异的壳里挑出小块的浅色肉质。在学者期待的眼神下,他叉起藤壶肉,蘸上酱汁看了一会儿,然后吃起来。最新鲜的海鲜被酱汁衬托,咸甜的鲜美味道突出,也避免了腻味。

学者看着猎人有些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怎么样?很不错吧?”

“……是很不错。”猎人慢吞吞地承认。

他点了酒杯里的酒水在桌上划出符号,让服务生暂时忽视他们这桌。

他看向学者,“但是,迪文,你怎么想的?早吃早享受?”

这是人话吗?

“难道不是吗?你吃起来就像完成任务一样,对它们有阴影?但是,看看你面前,它们被蒸熟了,为你提供享受。它们还可怕吗?游客的热门,远海才有采集地,餐厅时常断货,黄油柠檬海鲜味混合的主菜还会让你害怕?”

“……啊?”

猎人有些恍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一大盘藤壶,外壳占了很大的空间,肉质也不多。他和学者各挑了几只藤壶,两人面前的盘子里都堆了不少空壳,主菜的大盘子里一下子就没了小半。

“你吃藤壶,藤壶是食物。你吃它们,它们被你吃,你没有必要怕被你吃的它们。”

“我没有——”

艾尔维斯下意识反驳。

他接受梦境委托后再次遇到过类似的东西,他成功地应对了它们。他觉得,完全没必要用害怕形容自己。

“我不是说你的思考意志和行动,而是你的感受。至于你的感受,”迪文诺尔说到这里开始闷笑,“我很怀疑,你现在能感受到多少你自己。”

无数个深夜,触手笼罩了整个房屋,将沉睡的人类也包括其中。无貌之神往返现实世界和幻梦境,无数的触手和眼珠都对红发青年迟钝麻木的感性表达不满。

“感受吗……”

猎人又挑了一只藤壶。

他承认,自己对很多事情的情感反应是迟钝的。这一点上,他完全说不过幻梦境之主。

他看向学者。所以,这是学者想让他感觉更好些吗?

比起人类更常见的安慰,拥抱,许诺,学者选择把源头端上餐桌,用最直接的食物链将曾今的伤害踩在脚下。

猎人端起酒杯,“迪文,谢谢,但是,你是不是太极端了。”

这要是不是藤壶?是别的什么呢?

猎人想到这里,顿时停住了。他直觉自己不该在餐桌上继续往下细想。

学者听到了猎人的心声,笑得十分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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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1

冬季的天空早早的暗了下来。街上的路灯陆续亮起。街道两旁的建筑,店铺和餐厅里的灯照出温暖的光,从玻璃门透到人行道上。

酒店房间里,猎人和学者已经吃完晚餐。

红发青年陷在触手堆里,身体放松,困意升起。他歪着头,看着触手们从墙上和天花板上伸出来。触手们灵活地扭动着,整理桌上的刀叉和餐盘。这样的场面不管看多少次,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触手收拾整理完毕,学者有了一个新想法。

“夜游?”

猎人听到夜游,下意识地想要坐起来。但是,触手堆过于柔软,他大半个身体陷在里面,双手完全找不到用力支撑的地方。他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不得不重新倒回去。

猎人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学者,金发青年正在装没有笑。

艾尔维斯又看着身边的触手们,触手上大大小小的眼睛慢悠悠地转动着,视线却都盯着他,眼睛们对这样的景象深感愉快。他终于忍无可忍,“迪文,让我起来。你说想夜游,我们准备出门。”

“艾尔,不用起来,”学者摇头,笑得十分开心,“你以前看到过,我夜游并不用人类的形态,也不一定非要走门。”

“……”

猎人张了张嘴,没有立刻接上话。

学者的回答和解释过于超常了。

但是,触手们悄悄地动作,没有停下。猎人在触手堆里陷的更深了,整个人都快要全部陷进去。触手们总是拟态出柔软温暖的触感,猎人被这舒服放松的感觉蒙蔽,直到自己的双手都被卷进触手堆,才发现情况好像不太对。

“迪文,等等,放我下来。你可以这么出门,”猎人以眼神示意周围越扭越越愉快的触手,“但我不行。”

“可以的,我带着你一起。”

触手们淹没过艾尔维斯的肩膀,天花板上的触手落下,搭上他的头,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

红发青年发觉,触手堆有着彻底把他包裹起来的趋势。

艾尔维斯现在只有一张脸还露在外面了。

“等,等下,这样不行。”

“为什么?”

艾尔维斯瞪着迪文诺尔,“你把我彻底埋进去,我还怎么呼吸?”

金发青年从椅子上起身,走近几步,轻快地笑起来,“放心,你不需要呼吸。”

“啊???你说什——”

艾尔维斯发誓,这是他此生听过的最惊悚最离谱的话。

触手覆盖上来,把猎人彻底吞没。

大团的触手堆成为一个整体,密密麻麻的眼睛浮现到表面。所有的眼睛都愉快地眯起来,满足地转动着。

“呵呵。”

迪文诺尔感受着艾尔维斯已经完全融入了阴影,满意地露出笑容。

下一秒,房间的灯自动关掉了。金发青年也融化成阴影,巨大的触手堆失去实体,化为影子进入夜色。整个房间空无一人。


没有光。

没有声音。

温暖柔软的触感贴合地包裹着他的全身,从头到脚,却完全没有实体。情况和艾尔维斯以为的不一样,不像被活埋时的沙土重压和窒息,也没有溺水时水呛进口鼻后呼吸引发的剧痛。他担心的活人最基本的生存问题根本不存在。

“我们很快就到了。”

学者的声音在猎人的脑袋里响起。

现在的环境下,艾尔维斯完全丧失了时间的概念。

他尝试开口,发现现在的自己并不能出声,也不太意外。

“我们正在去哪儿?”

学者清晰地听到红发青年的想法,“不远,就在附近。”

猎人重新放松下来。

庞大的影子听到他的感受,悄悄地把拟态的触感包裹地更紧贴了,像一个怪异无比的拥抱。


艾尔维斯再次感受到风,眼前依然漆黑一片。他茫然地转动脑袋。触手没有完全从他身上挪开,依旧搭在他的肩上,缠在他的腰间和腿上。旅行方式过于怪异,他有种空间上的错乱感。

“我们到了?”

“耐心一点,抬头看。”

学者的声音就在猎人的不远处。

艾尔维斯抬头,睁大眼睛。

渐渐地,漆黑一片的天幕上,一颗颗星星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先是最明亮的北斗星和北极星,然后是稍暗一些的星星。星星亮度不一,把天空填满了。四周漆黑深邃,只有头顶的星光安静地流淌。

“迪文,我们到底在哪儿?”

猎人吸了一口气。

他的双眼已适应了黑暗,学者就坐在他身旁。

在星空下,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不想打扰这静谧的夜色。

学者低声笑着,“你猜?”

猎人看向周围,“我们远离了城市光源,但尤拉市附近是沼泽和海岸线,我只能肯定我们没出海。”

“说得很对,继续?”

“我们在沼泽里?”

艾尔维斯身体后仰,摊开双臂支撑身体。手掌下不是地面,依然是柔软的触手。他抬头欣赏夜色,思维已被星空的广阔吸引。

“我想不出来,沼泽里全是水生树林,哪里有这么开阔的地方?”

“树林,当然有。”

学者的声音带上一丝神秘。

“在哪里?”

猎人转头,再次向四周看了一圈,还是没有发现。

“我们下面就是。”

“???”

猎人的手臂用力,双手陷进身下的触手堆。他抽回手,难以置信,“你是说,触手摊开在树上,我们在森林的树冠上!?”

触手覆盖在树林顶端,在一棵又一棵树的树冠枝桠间铺开,连成一片,向星空伸展。这场面太怪异了,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的瞬间都会被吓出精神病。

“不会有人打扰,”学者摇头,做出保证,“我们在未开发的沼泽森林上面。”

猎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周围摊了不知道多大一片的触手,想起学者曾带学生看星星的传闻。

“你喜欢晒星星?”

“喜欢。”

触手伸过来,卷着装好了镜头的单反相机,递给猎人。

“不留个纪念吗?”

猎人愣了愣,接过相机。他不知道该不该感慨,相机和自己一起体验穿墙了。

他尝试着将相机对向夜空。没有三脚架,轻微的摇晃让相机无法对焦和曝光。几根软绵绵的触手卷上相机,完全不遵循物理定律。微风吹拂的树冠顶,触手的缠绕让相机保持了完美的静止。

猎人一边调整相机镜头的角度,一边设置焦距和曝光的时间。

时间悄然流逝。漫天星星在天空中缓慢地变换位置,在镜头中留下银河和星轨。

今晚的夜色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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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2

之后几天,猎人和学者体验码头上的咖啡馆,也顺带逛了当地的艺术品市场。一些个人艺术家在节日假期进行陶土和玻璃作品的展览,年轻人为游客当场融化玻璃,制作玻璃小饰品,赚一些零花钱。

时间过得很快,悠长的假期也有结束的时候。

夜色降临,两人吃完晚饭,准备第二天的回程。

酒店房间里的灯光橙黄,气氛静谧。艾尔维斯歪倒在触手堆中,放任自己慢慢陷得越来越深。他陷得越深,触手把他拥的更紧。触手堆柔软温暖,他什么都不用去想,思维渐渐放慢,身体无意识地在触手越发紧密的拥抱下更加放松。

更多的黑漆漆的触手从墙上地上的影子里伸出来,收拾整理物品。

艾尔维斯看着触手在房间里灵活的动作,回忆几天前突然的穿墙。他身心彻底放松,无法仔细思考。他下意识地开口,“迪文,你以后就不能先说一声吗?”

不用吃饭不用睡觉的存在一本正经地告诉一个活人,他可以不用呼吸。

然后,祂直接让这个大活人体验了一次什么是不用呼吸。

确实过于惊悚了。

触手们倾听着红发青年的心声,知道他指的是被完全吞没不需要呼吸。

迪文诺尔笑起来,“这种事情我就算说了,你也很难相信。”

艾尔维斯听了,歪了歪头,和身边触手的一堆眼睛对视。

学者说的好像是有些道理。

不用呼吸,这就像告诉一个人,可以活着的同时心脏不跳。这完全颠覆人对生存本能的理解,不可能用语言让人接受。

猎人转而瞪向学者,“所以触手就直接吞了我?”

“是的,你不用费劲地从触手堆里面爬出来,很省心不是吗?”

艾尔维斯越听越觉得离奇,迪文诺尔形容得古怪,就像他多么舍不得触手堆一样。触手堆里确实很舒服,放松又安心。但是,他的思维下意识地忽略了自己的感受。明明是,触手主动吞没了他。

他立刻反驳,“我说过放我下来。”

猎人说完这句,突然意识到,主动的触手。

学者以前也带过学生到野外看星星。学者带着大学生们,必然是开车去的。野外露营地,学者还把一个眼神太好的学生吓出毛病。现在,沼泽地没有露营地。但是,尤拉市是海滨城市,还有其他视野开阔的地方,适合停车观星。

他定定地看着学者,“你……你故意的?”

触手们都不动了。

艾尔维斯的余光注意到这一幕,吸了一口气。

“是的。”学者承认了。

“你……非要这样?”

“这样最直接,我喜欢。我曾邀请你夜游,如果你当时同意了,我们就这样出行。”

猎人听了学者的解释,无声地张开嘴,一时间想不出该说什么。

听上去,触手们早就想把他全部吞掉了?

学者特意补充了一句,“而且,你也喜欢。”


“哈???”

艾尔维斯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挣扎着要从触手堆里坐正,想坐起来好好说话。但是,过于柔软的触手缠绕挤压着他,他彻底地失败了,重新跌回去。

他陷在触手堆里看着迪文诺尔,语速加快,“等、等等,迪文,我从来没说过我想被触手吞进影子!”

“但是,触手包裹你,你感觉很放松和安心,甚至都不想从里面起来。”

艾尔维斯被惊吓到。

“什么时候!?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迪文诺尔看着红发青年,十分温和地笑着。

他的嘴唇紧闭,声音直接在艾尔维斯的意识里响起。

“你没有说过。但是,我听见你一直是这么想的。就在刚才,你都还是同样的感受。”

“!!!”

艾尔维斯彻底哑了。

他知道迪文会读心。但是,他不知道迪文为了合理化祂的特殊爱好,居然顺便帮自己也一起自曝了。

“你……你让我先起来,现在,立刻,谢谢。”

他栽倒在扭动的触手堆里,语气微弱。


迪文诺尔轻声笑起来。

众多的触手陆续散开,从沙发上退去,艾尔维斯终于重新正常地坐起。他和迪文诺尔对视,金发青年的视线十分微妙。他一秒钟都坐不下去,几乎直接从沙发上跳起来,几步冲进开放式的厨房。他打开水龙头,拿过一旁的玻璃杯为自己接了一杯凉水。

玻璃杯和自来水的凉意终于让他开始冷静下来,稍微能够重新控制自己。他仰头喝了半杯水,水流的冰凉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耳朵刚才在发烫。


“艾尔,”学者无声地来到猎人身后。

红发青年手里还拿着玻璃杯,被学者突然靠近吓了一跳。

猎人转过身。

学者上半身微微前倾,与猎人更加靠近。他的声音很平稳,像只是在陈述事实。

“触手就是喜欢缠东西,靠垫,抱枕,窗帘,你见过很多次。并且,触手也只是把你裹起来。”

猎人微微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握紧玻璃杯。

学者继续说着,语气戏谑,“所以,我说出你的想法,为什么你的反应这么大呢?”

猎人语塞。

如果从字面上理解学者的话,确实听起来很对。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反应会这么大。

触手的感觉确实很舒服。

但他为什么接受不了学者直接把这点说出来呢?

“我不知道。”

房间里,所有的触手动作都停顿了一秒。

学者轻声重复一遍,“你不知道?”

他倾听着猎人的心声,好像猎人在告诉他不知道一加一等于几。

猎人陷入沉默。

他确实不知道。

他无法顺着这个为什么继续想下去。他对触手的好感,他对这个问题的回避,接受和拒绝同时出现,最后变成茫然。

猎人再次确认,“……我不知道。”

学者听到,这时候,猎人的嘴和心声真是意外的一致和诚实。居然真的不知道。

他定定地看着猎人,脸上依旧保持着温和文雅。

但是,整个房间里的触手偷偷地转动眼球,无数眼珠上的瞳孔一致沉入触手,所有触手对着猎人极其不满地翻起白眼。

猎人曾经的经历导致他无法感受到很多情绪,在这一刻,感性的破损展现地过于清晰。

学者稍稍往后退了几步,叹着气,“……好吧。”

他转身离开厨房,给猎人足够的空间彻底冷静。

房间内的触手四处爬行扭动,继续为返程收拾行李。又有一些眼珠悄悄地转了回来,重新注视着猎人,就像在看一截修长又英俊的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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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3

马修抱着软垫,坐在医院的活动室内。这时候,春季学期还未开始,室外的空气依然寒冷。医院内暖气充足,他身着单薄的病号服也不觉得寒冷。马修看着递到面前的名片,有些惶恐地望向眼前的来访者。

“女士,阿曼达·卡德维尔女士,您来自医保公司,负责我的医疗费用报销?”

女人将文件袋放在年轻人对面的桌上。她的头发浓密,中长的头发向双肩披散,微微有自然的弧度。她的发色天生渐变,发根棕色发梢金色。她的脸部轮廓优美,灰蓝的双眼漂亮有神。她穿着全套的黑西装,透出专业的气质。她为自己接了一杯速溶咖啡,十分友好地询问,“你可以叫我阿曼达。马修,要来一杯咖啡吗?”

马修点头。

阿曼达把咖啡纸杯递过去。

“马修,你可以放心,你在这里的一切医疗费用都会全额报销。今天,我来访只是为了核实另外的一些问题。”

马修听到女人的第一句话,紧张的表情放松下来。但是,他听到对方提到“另一些问题”,表情又纠结起来。

阿曼达的工作就是和人打交道,马修的神态变化很容易被注意到。她注视着马修,表情真挚,像真的在关心马修一样。她的声音变得柔和,加上更充分的理由。

“马修,我知道回忆发生的事情对你很艰难。但是,我为了你的利益工作。如果你能更详细充分地描述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出院后还需要其他的资源,比如心理咨询和社工服务,我就能为你申请预约,都是免费的。”

马修听着阿曼达的话,觉得她说得十分有道理。他预备在春季学期回归校园,后续一定还会需要更多的服务。阿曼达给了他选择,他可以依赖她从医保公司得到帮助。

马修双手拢住咖啡纸杯,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了。


去年秋季学期,马修还在大学正常上课。马修是学生中开放的一类,他和同类们总是不缺各种派对的邀请。开学后不久,他收到一个派对的邀请,主持者宣称派对提供更加健康的生活方式。年轻人只要参加派对,就不用在考试周前找医生甚至是黑市购买处方药,依然能接连数天精神充沛地通宵学习。一开始,马修把这样的宣称当成噱头,以为主持者只是在吸引人参加。周一,一次群交狂欢后,他神清气爽地回到校园。但是,同一个教室里,不少人顶着黑眼圈,神态萎靡,像是嗨高了还没缓过来。

主持者的宣称是真的。

马修没法解释这事的原因,和其他的参与者心照不宣,对外也如此推荐。他们没有损失什么,还享受到了多人群交的乐趣,这样没什么不好。


马修有点忐忑地讲述群交,紧张地看着阿曼达的反应。大学城是开放包容的地方。但是,这个国度的其他地方不一定。即使是自由开明的州,远离大城市的小城镇也很多保守的。教会依然看中男女分工和家庭价值,在有些地方还发展得很好。

阿曼达保持专业素养,平静地倾听马修的描述。她轻声询问,“马修,参加大学生的派对并不是你住院的理由。可以告诉我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马修看到,阿曼达没有评判自己。他悬着的心松了下来,继续说下去。


秋季学期很快过半,临近冬季,各种度假安排都多起来,群交派对又多了不少人参加。

派对上,马修的阴茎正插入着前面跪趴的人,另一个人在马修身后,双手搂抱着他,插入他的身体。这个人手臂肌肉线条不错,马修享受着体内的抽插节奏和身后一下又一下的撞击。插入的快感和被插入的快乐同时在马修的身体内激发。

整个派对上,男人和女人都有,不同性别和人数产生无数组合和姿势,这样的景象随处可见。跪趴在马修面前的人正在和其他人接吻。接吻的另一方周围围了数人,多人的手在身上游走。有人正为他口交,他身后也有人正在插入他。

马修正享受地耸动着腰,阴茎被跪趴的人特别地夹了夹。马修被刺激地有些受不了,前面的人又扭了扭腰,像是要回头。

“怎么?不舒服?”

马修全身内外都被快感冲刷,他依然缓缓停下动作。

前面的人没有说话,扭动的幅度更大了,以他现在的姿势来说有着超常的柔韧,透着古怪。

马修沉浸在本能里,被夹得很舒服,没有立刻把阴茎抽出来。

前面的人把身体彻底地转过来。他跪趴着,本应胸口朝下。现在,他的胸口转到正面,面对马修。他腰部以上的身体和腰部以下的身体,扭转的角度到了180度。

派对的气氛很沉迷,众人肢体交叠,没有立刻发现不对。

扭转的人体变得僵硬,失去温度和血肉的柔软。在所有人反应过之前,他褪去人类皮肤的质感,露出塑料的球状关节。他的五官迅速模糊融化,整个脑袋变成一个塑料的小圆球。这个参与派对的活人变成了服装店的塑料模特。或者,塑料模特从商店里跑出来,变成假人混入群交派对。

唯一庆幸的是,它身下的洞口通道依然存在,没有直接切掉马修插入的阴茎。但是,洞口失去扩张的弹性,把马修的阴茎卡住了,完全拔不出来。

“啊——”

马修惨叫起来。

瞬间,他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这个东西几秒之前还是个活人。

他踉跄退后。他身后的人看到这一切,松开他就跑。马修失去平衡,向后坐倒。但是,他的阴茎还卡在塑料模特的身体里,他和模特连在一起,模特也跟着他的动作从上方向他搂抱过来!

“不要过来啊!”

马修胡乱地挥动着手臂,下身却又因为他的动作传来撕扯的剧痛。

没有生命的塑料模特砸倒马修的胸前,他们紧密相连。

马修别过脸,极度恐惧,崩溃地号哭起来。

“帮、帮帮我!救命,救命啊!”

派对上的惨叫不止一声,混进来的塑料模特不止一个。

参与的人绝大部分都是大学生,有人当场被吓晕,也有人被吓到坐到地上走不动路。

塑料模特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安静地连接着受害者们。

终于,有勇敢的人鼓起勇气报警,叫来救护车。

马修没有看到救护车来。

他被吓晕过去,极度的恐惧危及他的生命,救护车直接把他送进I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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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4

塑料模特和人一样大,它连接着马修。他们一起被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救护车上的护士为昏迷的马修接上管子,维持他的状态。到医院以后,医生不得不再请來消防。消防用锯子把塑料锯成几节,小心翼翼地用工具把塑料模特不该有的洞口扩大,抽出马修被卡住的部分。救护车和医院的抢救很有效,马修的生命特征很快平稳下来,他从ICU转移到普通病房。

马修的身体没有受到明显的外伤,下身的挤压和撕扯需要静养。住院期间,他用手机看当地的新闻。新闻提到大学城附近的一家服装店,塑料模特在半夜失窃。哈珀·戴维斯,这家服装的店经理,已报警。警察前往服装店做笔录,她则联系保险公司报损。

马修接连搜索,没有任何新闻提到塑料模特和群交派对的关系。他本该松口气,至少,自己和塑料模特相连的形象只有医生和警察消防知道,并不会传播开。


马修结束讲述,看着阿曼达。

“但是,塑料模特怎么可能变成活人?你觉得我精神有问题吗?把塑料模特当成活人?”

阿曼达摇头,同情地开口。

“我们不讨论塑料模特和活人的变化。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警察和消防保存模特残骸,残骸有性特征的形状。”

马修楞了一下,瞪着阿曼达。

他不知道大学城的流言传成了什么样。但在新闻媒体上,他根本搜不到任何有关的消息。

阿曼达狡黠地笑了笑,“我为医保公司工作,警察和消防员们都是医保的大客户。我只能说这么多。”

她继续补充,“经理哈珀向警察提供线索,展示和失窃的模特同款的型号。当然,服装店里的那些都很正常,上面什么也没有。”

马修听着阿曼达的话,表情变得难以置信。

“塑料模特原本是正常的……?”

他试着接受和理解阿曼达的信息。他很自然地想到,有谁,或者有什么,让其中的几个塑料模特发生变化。它们短暂地变成活人,从商店破门而出,混进派对。然后,它们在中途又突然变了回去。

马修全身都颤抖起来。

不管是谁,或者是什么,这都实在太变态了。

“……这实在太变态了。到底是为了什么?”

马修当着阿曼达的面,忍不住把心里的感受说出来。

这段时间,塑料模特的变化成为马修的噩梦。现在,他极度害怕看到人们回头,总觉得他们会像把自己折断一样转身,或者转过来的脸是一个光滑的球面。

更糟糕的是,马修在住院。医院里,医生和护士来来往往。每天,护士定时检查仪器,测量他的体征。医生时不时来到他的床头,和他谈话,衡量恢复程度。他忍不住疑神疑鬼,怀疑医生护士当中,会不会混入一个伪装的塑料模特。他的身体在静养中逐渐好转。但是,巨大的恐惧和压力让他的精神随时都会崩溃。

“马修,我明白了。”

阿曼达点头,“医生批准你出院后,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为你预约疗养院的周末静养和工作日的心理咨询。这样的安排可以吗?”

“您……您真是太好了。”

马修不住地感慨。

这个国度,相当比例的人仇视医保公司。多年来,不断有病人遇到拒保。病人需要的某种特定检查或者治疗资源不在公司覆盖的网络中,医保公司拒绝报销。

阿曼达十分友好,同意报销马修的账单,包括救护车、ICU、住院的一切费用。不仅如此,她还乐意为马修申请后续的医疗服务资源。

“您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他有些疑惑地提问。

“没有了,马修。今天,和你的谈话给我很大帮助。”

阿曼达站起来,指了指桌上的名片。

“如果你有疑问和需要,可以通过名片上的电话和电子邮件和我联系。”


阿曼达推开医院的大门,来到寒冷的室外。

医院的停车场很大,停车场距离医院大门需要步行一段距离。进出医院的病人身体不太好,大多穿着厚实臃肿的冬装。还有人下车后围上蓬松的围巾,双手戴起保暖的手套,

阿曼达穿着职业的西装裙和短靴。裙子没到膝盖,短靴刚过脚踝,她双腿的大半部分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她走得很有力,靴子的鞋跟敲击地面,留下一串蹬蹬的响声。

阿曼达的身姿吸引周围的人注意,甚至引发了不少病人的羡慕。

“多年轻啊,走路真精神。”

“身体真好。”

病人在心里偷偷地想着。

阿曼达似乎习惯了周围的人羡慕的注视,也很乐意展示自己的姿态。她自然地走到自己的汽车前,拉开车门坐进去,发动汽车返回公司。


夜色降临,阿曼达更新并提交了有利马修的访问记录。她开车离开公司,来到一家俱乐部。

俱乐部的前台看到阿曼达,示意服务生将她引导向楼上的房间。

房间内,有五人已经坐下。他们看到阿曼达进门,向她举杯。

服务生为阿曼达倒了一杯酒,递给她后退出房间。

“亲爱的阿曼达,你终于到了。”

“工作结束了?”

有人很关心地提问。

阿曼达端着酒杯,深吸一口气。

“这实在太变态了。”

她重复了马修的话。

五人听后感叹起来,“这是我们的阿曼达都会同情的病人?”

阿曼达低头抿了一口酒。头发垂落到脸前,她又伸手把头发撩开,露出精致的脸庞。

她低声开口,“马修二十岁,人生刚开始。他才成年,立刻失去体验美好的机会。”

房间里的感叹静下来,众人都听她继续说下去。

“至高的,丰穰的,伟大的母亲啊,我们应该做些什么?那些塑料模特,轻佻怪异,戏弄众多的年轻的生命。我们要让制造模特的源头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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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5

几人离开俱乐部的房间,一同来到不对顾客开放的大厅。大厅的尽头有一张石桌,桌上摆着几个陶土烧制的盘子,盘子里面盛放新鮮的石榴和玉米。一个小巧的提炉摆在石桌正中央,几缕青烟安静地从提炉上的金属镂空中飘出,整个大厅弥漫着幽暗的香味。

大厅门关上后,阿曼达脱掉全身的衣服,向石桌走去。其余的五人跟随她身后,也脱掉衣服。他们与阿曼达隔了一段距离,曲起双膝跪下来。

阿曼达拿过一个空的陶瓷盘,摆在自己面前。她拾起桌上的陶刀,沿自己的手臂用力划下去,割出一道狭长的伤口。鲜血从刀口涌出,滴落在盘子里。提炉里的青烟混合血腥味,激发出一股甜蜜又迷乱的味道。阿曼达用手指沾起刀口上的鲜血,沿着胸前到下体抹出红色的花纹。然后,她双手握住陶刀,闭眼默念着祈祷,希望得到启示。

跪在阿曼达身后的五人极安静,紧张地等待着结果。


黑暗的视野中,有什么亮了起来。光影变得更清楚,视野被漫天大火覆盖。

火焰中,重叠的山脉显现形状。下一刻,耀眼的火焰从天而降,玻璃粉碎,钢筋汽化。恐怖怪异的寂静中,冲击波立刻来到她面前,幻视突然终止了。

阿曼达身体僵直,就像刚刚窥到了森然的死亡。

她缓了一下,小心地松开陶刀,将刀重新放回石桌上。她转过身,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众人。

这五人不再像包间里一样表现出日常化的殷勤,他们仰望阿曼达,充满了敬畏和羡慕。短短的一段时间里,阿曼达手臂上的伤口不再流血,结起一片伤疤。不到午夜,她手上的伤疤就会脱落,伤口将彻底愈合。

“我已得到启示。火焰,山火。我们将从山火中获得帮助。”

阿曼达总结着幻象,声音低下去,“驱使塑料模特的敌人,将被火焰焚烧。”

她没有完全说实话,山火之后的火焰幻象另她很不安。

那不是单纯的焚烧,而是爆炸,就像陨石从天空坠落,瞬间毁灭城市,就像末日。

“卡德维尔女士,我们应当怎么做?”

一个跪在地上的人尊敬地称呼阿曼达的姓氏,发出疑问。

阿曼达陷入思考,死亡的幻象是如此不详。

“搜集冬季山火的状况,丰穰的母亲不喜火焰焚烧后的荒芜。同时,在山火的范围传播塑料模特的故事。”

跪在地上的众人都松了口气。

相比其他伟大存在们的隐秘教团和结社,森之黑山羊崇拜的范围更广,吸引的人也更多。但是,信仰黑山羊的人数更多,仅仅因为最基础的奉献和仪式很简单,只需要脱裤子参与。各种教团里,真正有本领的人,比例并不高。

大厅里的阿曼达和另外五人,本来差不多同时间接触黑山羊崇拜,平时相处比较自然。一段时间后,阿曼达逐渐深入,掌握一些咒语和仪式,开始领导其他人,而这五人还是只会脱裤子。

阿曼达很容易注意到五人的放松。他们很高兴,搜集线索和传播怪谈不是有难度的事情,普通人都能完成。

阿曼达没有挑明他们的反应。

死亡的幻象过于生动。

她只想成为传达引发整个事件的一环。汽化钢铁的高温和爆炸冲击波是给敌人的,而不是他们要面对的。

“开始奉献吧。”

阿曼达向五人走近。

跪在地上的人站起来。他们互相搂抱,彼此拥吻,很快投入地连接在一起。


几天来,山火燃烧的山区陆续下起阵雨。燃烧多天的山火终于减弱,逐渐熄灭。消防车停在山火隔离带附近,警察和消防员都十分紧张。秋季冬季连续几个月的时间里,山区没下雨。他们担心阵雨带来的雨水不够多,山上的焦炭中存在还没有熄灭的火星,会在合适的时刻复燃。

山火过后,山区的木质房屋倒塌成废墟,大片大片火焰焚烧过的焦黑。失去家园的人们需要饮水和食物,聚集在临时的庇护所。

山火影响的范围很大,疏散避难的人群聚集在不同的避难所。黑山羊的信徒们听从阿曼达的指示,带上食物和饮水,混在各种不同的救助机构中间。他们一边发放物资,一边闲聊。傍晚入夜,他们和当地人分享塑料模特的都市怪谈,没人会怀疑他们。

阿曼达每晚在荒山中游荡。她不知道塑料模特的背后是谁,也不知道需要把这个怪谈告诉谁。她安排信徒和当地人交流怪谈,自己多日里夜游深山,对着幽深的黑暗诉说。

大厅里的幻象让她相信,需要听到的对象很可能不是人。它们可能在荒山中,也可能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窥视倾听着扩散的流言。


每一天,黑山羊信徒们都前往不同位置的避难所散布物资,传播塑料模特的谣言,观察不同人群的反应。每天晚上,阿曼达踏上不同的山道,尝试寻找印证幻象的迹象。

这天夜里,阿曼达走在寂静的山道上,一点橙色的亮光在她的不远处一闪一闪。

山火复燃了?

阿曼达停下脚步,小心地观察着。

她曾参加大型仪式,获得过母神的恩惠,拥有夜视,身体强韧。如果情况紧急,她可以用秘术加固一些未全烧尽的潮湿藤蔓,用作绳索,直接从山上跳下去。

橙色的光点停留在原地,没有扩大。

阿曼达缓缓地走近,看到一个小火星依附在潮湿的炭块上,却一直没有熄灭。

随着阿曼达靠近,小火星更明亮了,就像是活的。

阿曼达知道,自己寻找的迹象就在眼前。她停下来,诉说塑料模特的怪谈。

极其虚弱的火之精闪烁着,如同倾听阿曼达讲述的故事。去年秋天,它和更多的火焰眷属被一群盲目尝试的邪教徒召唤出来,仪式失控,火之精们点燃召唤者,制造废弃工厂爆炸。但是,它们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爆炸就引来奈亚化身。学者驱使修格斯,消灭大部分火焰眷属,少量的火之精逃入荒山,引发山火。几场阵雨下来,火之精只剩下最后一个。

橙黄的光点飘上一节细小树枝。

“你要我带你走?”

火花闪了闪。

阿曼达从地上捡起炭块,为小树枝裹上炭粉。她又折了一小节中空的树枝,把过裹上炭粉的树枝套进去,就像做一个烟筒,遮掩火光。

火之精附在炭粉的树枝上,阿曼达拿着树枝,悄悄地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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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6

第二天。

阿曼达召集信徒,以分发物资的仓储名义,租借空旷的场地。

仓库里,众人围在阿曼达身边,敬畏地看着她和她手中的中空树枝。小团橙红的光点漂浮着,衰弱的火之精在中空的树枝中闪烁。几位信徒表情僵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害怕惊扰异象。

“卡德维尔女士,您……得到了启示?”

“是的,我在山火后的山道上与它相见。”

阿曼达语气平稳。

几人的反应像遇到异常的普通人,而不是黑山羊的信徒。他们说话更谨慎了,“我们和当地人分享塑料模特的故事,有人听说过这个,他们家中有年轻人在大学城读书。”

他们突然闭嘴了。

树枝中的光点闪了闪,像在回应。

“女士……”

他们求助一般看向阿曼达。

阿曼达看着衰弱的火之精。

需要易得的祭品?

她想了想,指示几名信徒。

“你们去附近的养殖场,买三只肉鸡。”

信徒们立刻点头,飞快出门。

阿曼达看着几人慌张的背影,无奈叹气。

森之黑山羊是宽容慷慨的,身体交融的奉献增强信徒的肉体,令他们比其他刚接触到伟大存在的凡人拥有优势。但是,充沛的精力并不代表禁忌知识不需要钻研。森之黑山羊是生命的源头,拥有返老还童和死而复生的伟力。仪式艰深,咒语晦涩。信徒想要掌握它们,需要花费时间研读和领悟。黑山羊的教团总在隐密中获得大量的崇拜者,但是大量新人们仅仅追求无节制的群交放纵,并没有毅力和进取心探寻伟大存在相关的奥秘。

信徒们提着几个编织袋回来了。编织袋抖动着,里面是活鸡。他们捡来木炭块,放在场地中央。

阿曼达拾起一块木炭,躬身在地上画起简单的仪式图。

黑色的线条和符号在木炭的刻画下蔓延,最终闭合成一仪式圆。

信徒一起动手,倒提着鸡脚,把几只肉鸡从编织袋里拎出来。他们手持陶刀,锋利的刀口快速划开鸡脖子。鲜血从刀口溢出,沾湿羽毛流下,溅到木炭上,摊开一片。肉鸡很快不动了,信徒们把新鲜宰杀的肉鸡堆在炭块上,作为祭品。然后,他们立刻退后,把空间让给阿曼达。

阿曼达将中空的树枝递进魔法圆,小小的橙红光点飘出,贴附在炭块上。一瞬间,火焰在木炭表面燃烧起来。献祭的线条和符号不再是朴素的漆黑炭粉,而是跳跃的火光,整个献祭图像活了过来。

火焰摇摆,却被局限在圆内。

阿曼达迎着火光,声音提高,“告诉我塑料模特的消息!”

火焰变亮,火星飞溅,始终脱离不了圆圈的范围。

信徒们的表情被火光映上恐怖的阴影。木炭只有几块,混合着血淋淋的祭品,燃起几米高的火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从靠边站一致地贴到了墙上,想尽可能的离场地中央的仪式远一点。

火焰升腾变化着。

阿曼达凝视着火光,想要获得领悟。

“……好像一张脸,人脸?不,不对。是什麽?”

她在圆外,一会儿点头,又一会儿摇头。

木炭燃尽,祭品已完全化为粉末。火焰低下去,逐渐熄灭。

完全没有动静后,信徒们小心翼翼地从墙边走到场地中央。他们站在阿曼达身后,向仪式圆望去。

“这是……什么!?”

他们看着地上的燃烧痕迹,只觉得一股恶寒,差点站立不稳。

深浅不一的痕迹漆黑灰白混合,炭灰的画面很简陋,简笔画一样,构成了一张又一张的脸。每一张脸的表情和形状都独一无二,它们有的彼此融合,有的嵌在一堆散乱无序的线条中。即使他们不思进取,也依然能感受到,这么多的脸是一个整体,这个整体让他们感到莫大的恶意。

“女士,卡德维尔女士,这是……”

“怎么会这样……”

阿曼达依然背对他们。

信徒们彼此搀扶,再次小心地开口,“卡德维尔女士,我们……这是什么?”

“千面……”

阿曼达声音嘶哑,像刚刚生吞了火炭,而不是为火之精进行沟通提供献祭。

“无貌之神……怎么会……为什么……塑料模特和无貌之神有关!?”


同时间。

黑漆漆地触手们懒洋洋地摊开,像一堆蠕动的软垫。它们围绕在客厅中央的矮桌,对盘子里的一堆形状奇怪的肉块指指点点。触手上的眼睛不停转动着,从结构审美多个方面观察猎人的咒术练习成果。然后,触手堆的眼睛们以不同角度翻起白眼,无声地表达成果是如此糟糕难以直视。

猎人吐出一口气。他看了看集体翻白眼的触手堆,又看向站在一旁围观的学者人形。他只觉得离谱,语气无可奈何。

“迪文,你的要求实在过分了。去年秋天,我开始尝试用牛肉变化手指。现在,新一年的春天还没开始,你就要我用牛排变出整个手部,或者要我尝试塑造内脏眼球?”

触手戳了戳桌上盘子里的烂肉,摇摆着嫌弃地缩回去。

学者的心情很愉快,很有兴致。

“艾尔,亲爱的,感觉,你需要感觉。失败是正常的,你只需要练习,记住没控制好的部分,然后继续尝试。”

他抬手点了点已经完全失去形状的烂肉,所有碎裂的肉末,异变失控的骨肉混合物,纷纷重新融入到肉块中,烂肉再次变为肌理分明的牛排。

艾尔维斯已经习惯迪文诺尔展示的复原,依然忍不住问出来,“迪文,你的触手堆当然可以随意的拟态。但是,你要我进行大量练习,你的期望是什么?”

学者笑容扩大,蓝眼睛显得深邃非人。他愉快地开口,“从最开始的手指,到现在的手部、内脏、眼球,亲爱的,你继续练习下去,很快就可以拼出一个完整的人了。”

猎人瞪着学者,表情一言难尽。

他从同行的闲聊中听闻过不少有关构造人体的惨案,没想到他自己居然已经在尝试的半路上了?

“……你要我学这个做什么?”

学者歪了歪头,读心听到猎人联想的惨案,完全没有被怀疑打扰心情。

他依然笑嘻嘻地,“艾尔,亲爱的,我喜欢你学会构造人体,我又没有要求你为某个人构造人体。你的思路太局限了,血肉构造血肉是很好的尝试。但是,真正熟练后,你完全可以用折纸,稻草人,服装店的模特,博物馆的雕塑,充当材料。”

就像去年秋天,黑山羊降临幻梦境后,他对正在招揽新人的黑山羊教团开玩笑,请服装店的模特们去派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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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7

几根触手托住盘子,端走桌上的牛排,缓缓挪进厨房。余下的触手们纷纷缠上艾尔维斯,把他彻底拖进包裹。

艾尔维斯窝在触手堆,向迪文诺尔翻起白眼。他第一次用牛肉塑造手指时,面对被还原的牛肉,坚决地点外卖。但是,触手堆来自影子拟态,行动悄然迅速。几个月来,他都没意识到,已经数次吃下被还原的施咒素材。

学者不需要吃饭,只有猎人要吃饭。

现在,触手们主动负责饭菜,愉快地在厨房蠕动。触手们钻进冰箱翻找蔬菜,清洗洋葱、胡萝卜、土豆、白蘑菇。触手们又拉开壁橱,挑选大大小小的调味料玻璃瓶配置牛排腌料。触手们接着卷起菜刀切菜,同时均匀地撒调料。

艾尔维斯一动不动,在触手堆里陷地更深了。他看到触手分工合作,动作流畅迅速,只觉得场面荒诞。

馅料是蔬菜碎,填充进腌制好的牛排。触手灵巧地扭动,为鼓囊囊的牛排绑上细绳,将牛排端入定时的烤箱。电炉盘上放着一口煮锅和一个煎锅。煎锅上,烧热的黄油和碎洋葱白蘑菇混合在一起,发出奶香。触手倒入淡奶油,卷着锅铲搅拌收汁,然后从煮锅中倒出煮好的意面。


触手们把烤好的牛排和蘑菇奶油焗意面端上餐桌,同时热心地为猎人递来刀叉。

艾尔维斯接过刀叉,看向对面的迪文诺尔,“你又开心了?”

迪文诺尔笑得很愉快,“我天天开心。晚餐很丰盛,试试看?”

艾尔维斯用餐刀切下一片烤好的牛排,连同内部的蔬菜馅料一起盛到盘子里。牛排的烤制时间很合适,焦脆的外皮散发肉香,里面浓郁的肉汁和蔬菜碎混在一起,引发食欲。

他吸了一口气,用叉子叉起小块牛肉混着蔬菜碎吃起来。

味道当然很完美,远比他自己的厨艺好。他经常进入荒野,会准备基本的食物,但味道仅限能吃。

艾尔维斯切了三片牛排,又吃了一些意面,无奈地看着桌对面的迪文诺尔。学者一脸期待的表情,像在等待什么。

触手们做饭确实完美,除了——

它们也喜欢偷偷地把自己拟态混进饭里。

盘子里,小块的牛肉偷偷地扭了扭。卷在叉子上的意面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主动在酱汁里滚了一圈。

他嘴角抽了抽,放下餐具,看向迪文诺尔,“今天你混了多少进去?”

金发青年笑得很灿烂,毕竟猎人刚刚把拟态的触手吃下去。

“很少。放心,绝大部分是人类的食物。”

触手很贴心地卷着一只盛满冰水的玻璃杯,递到盘子旁边。

猎人叹了一口气,有种无奈的习惯。他最开始受到惊吓。但是现在,几个月过去,他已经习惯学者的做饭热情和奇奇怪怪的拟态玩法。触手们把热腾腾的菜肴端上桌,满屋飘香。他知道拟态触手混在里面,也很难拒绝美味的诱惑。

一部分触手收拾整理餐盘和刀叉,大团的触手堆再次蠕动着,把猎人缓缓缠起来。拟态过于柔软,微温的内部像奇异的包裹。煎锅把手碰撞刀叉,叮叮当当,洗洁精泡沫倾倒进水槽咕咚一声,触手扭开水龙头冲洗餐具。断断续续的流水声过于催眠,触手堆轻轻蠕动,红发青年的脸枕在触手上,陷入半睡半醒。


一根触手伸过来,夹起一个信封,在青年眼前晃了晃。

“什么?”

触手把信封递给艾尔维斯。

触手堆过于柔软缠人,红发青年艰难地把手从被缠绕中伸出来,拆开信封。

“艺术节……为山火地区募集善款?迪文,为什么我们会收到邀请?”

“还记得去年我们为废弃工厂爆炸写报告吗?报告提交给公司后,我扩充内容又投了期刊,之后参加了一些在线会议。会议上,我收到其他大学的同行的活动邀请。”

猎人点头,依然有些不理解。学者很忙,他偶尔瞥到学者笔记本的邮箱页面,列表里是一串会议和期刊的邀请。

“为什么同意参加这次艺术节?”

“读读看?”

触手尖端轻轻点了点猎人手上的信封。

红发青年嘀咕着,取出两张艺术节的邀请卡和一封信。

“居然用纸质打印信,真是老派。密斯卡托尼克……?”

一个大学的名字。

但是,猎人之前并没有投身学术,掌握神秘力量也是野路子。他知道这是一所很有名的大学,但是他并不了解这个名字更多的意义。

学者笑嘻嘻地解释着。“你知道,我和世界各地的一些图书馆保持联系,修订补全缺失的古老书籍。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图书馆是很有意思的地方。”


阿曼达率领信徒从山火地区返回。她请火之精暂时留存在夜总会大厅,开车来到城市中的一家高档健身中心。

她刷卡进门。大幅玻璃墙展示广阔的开放训练区,各种器材锃亮。男男女女正各自使用器材,锻炼肌肉和体态。走廊旁的架子上摆放花花绿绿的宣传手册——八十岁的年龄,二十岁的身体。这个健身中心也是黑山羊教团的产业,教团当然需要大部分纯粹健身的顾客作为掩护。但是,信徒们推出丰富的团体课和私人教练定制项目,暗中观察潜在可发展对象。

阿曼达来到一间空旷的瑜伽冥想室,地上散落几个软垫,里面已经有人在等她了。

格蕾莎·席伦

黑山羊教团地区祭司。

阿曼达恭敬地向格蕾莎致意。格蕾莎是个有着热情笑容的女人,丰满的胸部,健壮的大腿。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但是,阿曼达知道她有五个孩子,最大的孩子已经上大学了。

格蕾莎邀请阿曼达在软垫上坐下。

“我感谢伟大母亲的宽厚和慷慨。”阿曼达想到火之精还飘在她负责的大厅里,有些急迫,“尊敬的祭司,有关无貌之神……”

格蕾莎听完阿曼达语速飞快的诉说,收起笑容。

“阿曼达,你有潜力,也很努力。你遇到火之精,你又看到了启示。从天空落下的火焰和爆炸,那是一位伟大存在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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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8

北方的群山中,部分山道长期被山壁的阴影覆盖。没有直射的阳光,冰雪和沙砾混合凝结,道路完全不适合行走。崎岖的山道通往山顶,山顶面积不大,但比较平整,残留部分积雪。

数堆篝火在山顶燃烧,格蕾莎站在最旺盛最大的篝火前,命令信徒们为夜晚的仪式场地进行准备。信徒们选取石头,在空隙填补湿润的泥土作为加固,搭建临时的祭坛。

阿曼达走到成型的祭坛前,小心地将一根空心的枝条双手奉上。

整个场地里的信徒们都敬畏地看着阿曼达。

这场仪式由地区祭司格蕾莎发起,仪式却没有遵循教团秘典的年历或节庆时间。信徒们在几天前才知道安排,仪式是临时举行的。


夜晚,温度迅速降入零度以下。

雪山中,黑山羊的信徒纷纷脱掉身上的衣物。他们赤脚走动,男男女女彼此搂抱,在冰雪中躺卧连接。他们动作富有激情,完全没有被寒冷影响。

土石的祭坛上摆放了葡萄,玉米,和石榴。粗糙简陋的祭坛上,水果保持鲜嫩,没有被冰点下的气温冻坏。

夜色持续,月亮升得更高。

群体交合的仪式继续,所有人都忘我地投入。

咩——

奇异的声音在山脉间响起,剧烈的震动由远及近。一只黑山羊幼崽踏在山脊上,它沐浴着月光,缓缓来到仪式的祭坛。

信徒们狂热地看向黑山羊幼崽庞大的身躯,神态激动。

“伟大的母亲降下了使者。”

“我们的仪式、获得了回应。”

“赞美黑暗丰壤女神,赞美至高的母神!”

格蕾莎和阿曼达从满地耸动的肉体中站起,她们来到祭坛前,嘴中诵出不知名的语言。两人同时看向祭坛上放置的中空枝条,又向黑山羊幼崽庞大的身躯敬畏地跪下。

黑山羊幼崽伸展触手,摇摆的触手在月光下投下出扭曲的影子。触手伸向祭坛,卷起中空枝条。枝条断裂,黏附在湿滑的触手上。火之精曾点燃凡人,它的火焰却无法引燃触手。它继续依附枝条碎片燃烧,小小的光点像在触手旁徘徊的萤火虫。

咩——

黑山羊幼崽再次尖啸起来,沉重粗重的蹄子用力践踏山顶的地面。细小的沙砾和碎石因震动乱飞,离得近的祭司和信徒们身上划出细小的伤口。但是,他们不为所动,全部狂热沉迷地注视黑山羊幼崽。

数次尖啸后,黑山羊幼崽带上火之精,一起踏上绵延的山脊。随着震动的远去,庞大的身躯渐渐消融在夜色中。


“尊敬的祭司,能否告知我们,仪式成功了吗?”

赤裸的黑山羊信徒们地上坐起,身上沾满冰渣泥水和体液,他们恭敬地望向格蕾莎。

格蕾莎从地上站起,转过身,慎重地点头,“仪式非常成功。”

她向阿曼达伸手,两人携手面向信徒们。

阿曼达开口,“我曾获得启示,那是焚烧燃尽一切的灾难。感谢至高母神的仁慈,祂派遣使者,我们获得了帮助。”

火之精的远去让她放松下来,她不知道火之精将会前往什么地方。至少,她不用担心火焰和爆炸降临到自己的头顶上。

信徒们听到两人的解释,虔诚地欢呼和赞美着森之黑山羊。

信徒们小声交流着看到母神使者的感受。黑山羊幼崽身躯庞大,挥舞蠕动着数根触手,不畏惧火焰燃烧。它降临祭坛,压迫感强烈,让人深感凡人力量的渺小。它是至高母神展现的强韧生命力,吸引他们崇拜向往。


设计师萨琳娜和艺术家托利安在大学城附近临时合租了一个小场地,用于准备各自的作品集。萨琳娜所在的公司同意了她远程办公,而托利安是自由艺术家,靠合作项目订单挣钱。

托利安频繁地到靶场练枪法,在合租场地的工作效率并不高。但是,这个空间让他至少获得放空的机会,不去想自己前一阵发生的事情,能够短暂地以为自己还是正常人。

萨琳娜在创作时很专注,托利安以为这位上班族在远程办公后激发了接私活挣钱的热情。但是,托利安短暂地围观过,发现她的创作不是商业画作,作品似乎都和色彩流动有关。

几次后,托利安好奇,“你在准备水流和流动有关的主题?”

萨琳娜点头,“我们在调色板调色,然后画笔涂抹画布。但是,我最近总在想象,如果我们周围不是空气而是水域,颜料不静止在调色板,而是在空中弥漫漂浮,创造的作品又会是什么样子?”

托利安愣了一下,心里承认萨琳娜的构想奇异优美。

他想象道,“和画不一样,画是静止的,水中的色彩是动态和立体的。”

但是,他没有忘记萨琳娜极其好运地躲过追杀,杀人者十分凑巧地全死了。萨琳娜的艺术构思总让他有种异物感,色彩弥漫扩散充满无序,被水包围让人溺毙。

萨琳娜笑起来,“我也发现,平面绘画不一定是最好的表现形式。我现在练手,先画出来看效果。”

托利安点头,“对了,最近山火募捐的艺术节,你准备参加吗?”

冬季的山火造成严重的损害,新闻传遍各地。艺术节邀请了名人吸引募捐,所在州存在大片的沙漠戈壁,气候干燥,十分荒凉。主办方解释地点选择,特意以沙漠的荒凉和干燥时刻提醒人们山火焚烧后带来的破坏。

萨琳娜从主办方网站上搜寻到艺术节的简介,介绍提到沙雕,风动力装置,还有火焰表演。她顿时有点感兴趣,前去的艺术家会展示很多动态的作品。她乐意参观欣赏,尝试获得启发和灵感。她继续搜索艺术节地点更详细的介绍,心态变得犹豫。艺术节并非在某个沙漠小镇附近,而是选在荒野中的大片区域。艺术家们需要自备基本的食物,饮水,和帐篷,看起来更像是越野车配上重装露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