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s

Work Header

【盖康】非必要代码缺失

Summary:

蓝血从康纳嘴角溢出,沾湿我掐在它喉结上的拇指。它被迫仰起的脖颈绷出锋利线条,额角光圈在掐握中明灭,未干的卷发沾着蓝血黏在眉骨。每一次过载的喘息都让睫毛上的血珠颤动,在脸颊投下细碎阴影。

那些通常精密运转的部件此刻全在我的掌心里痉挛着,发颤着,而由那些部件组成的人,此刻正站在我近前,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说,盖文,你厌恶我。你一直都厌恶我。

Notes:

【预警】 盖文·里德第一人称视角|含私设(盖文离异背景)|极少量原创角色(前妻玛丽,提及极少)

Chapter Text

啪嗒啪嗒。咔嗒。啪嗒啪嗒。咔嗒——

雨声再大也掩盖不住门口传来的异响。那听起来像是有东西在拨弄我家的门锁。我警惕地握紧了备用的枪,手指轻轻搭在扳机上,不声不响地朝门口一步一步地移动着。

*前段时间,即使那场可笑的革命已经被平息,起名叫马库斯的塑料早就报废在了无数人类踩过的大街上,那一群愚蠢的塑料搞出来的风波仍然没有全部解决。DPD(Detroit Police Department )无疑地成了收拾烂摊子的主力,追捕逃脱的异常塑料,时不时还要预防被措手不及地突袭——

操,我敢打赌,最近局里的伤亡人数比它们搞什么白痴革命的时期还高了一倍。一切本来就够忙乱了,在前天,赛博生命竟然还他妈派人来局里——哈,已经这个时候了,派来的还是仿生人,长着一张和那个叫康纳的塑料一模一样混蛋的脸,只是体型厚了许多——见鬼,站在那里都挡着阳光——来局里捣乱。

当然——我稍稍偏过头,眯起眼睛,方便盯着门口时有时无的响动——当然了,"捣乱"(stir up trouble)是我的用词。那玩意儿可没那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它十分体面地管这叫"清理"(clean-up)。那时候我正匆忙赶往办公室,一进局里就瞥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塑料。它可能是来找汉克,或者哪个别的倒霉蛋。但我粗略环视一周,并没有见到汉克——他大概又在家里醉生梦死了,这并不稀奇。我那天很忙,自然而然地选择假装忽视了那个大个的塑料。然而,它却一眼就看见了我,大踏步跟了上来。它向我点头,早上好,里德警探,我是赛博生命派遣来的康纳,RK900型号的警用仿...

我没认真听,也没打算认真听,只记得最后一个单词——"清理"还是什么的。

我故意挑刺,问它要清理什么?我桌上的灰尘?真扫兴,那个高大的塑料混蛋并没有理会我的挑衅,只是带着比先前那台康纳更淡定和更欠揍的表情回答我,"抱歉,里德警探。"它人模人样地微微点头,"这是来自赛博生命公司里的私人项目。"

听听,"私人的"。机器要什么私人?我厌恶地瞪它一眼。它却不依不饶地跟在我后面,几乎是有规律地等一会儿就问我,据它的追查来源显示,由于我曾经与康纳有过短暂接触,那么现在是否知道康纳在哪里。

"......RK800。"它平静地描述着,像描述一件超市里打折的商品——这语气倒是符合我的观念,康纳的确就是个商品——虽然眼前这个大高个子也是。我停下赶往办公室位置的脚步,转过身,抬头盯着它,"啊,你在问我?好吧,好吧,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故意慢吞吞整了整夹克领子,"我他妈当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知道?我永远只能给你一个相同的答案。"

我顿了顿,"垃,圾,场。"

它没有表情,位于太阳穴处的蓝圈微微泛着光。

"反正你们最终的归宿都是那里。"我笑了笑,挑起一根眉毛,"不是吗?"

显然地,它没有多少幽默程序,也可能它听懂了我的冒犯并且不认为那是好笑的,它轻微地皱了皱眉毛,挡在我面前,企图继续游说我,"里德警探,RK800康纳的下落涉及赛博生命与警局合作的任务进程,我希望你可以认真地对待这个问......"

我不耐烦地打断它,"从我屁股后面滚开。"我简洁地说,"我说了我不知道。别他妈烦我。你要是真想知道,告诉过你了,去见鬼的垃..."

它仍然紧紧盯着我,丝毫没有放过我的意思,似乎这样就能等到我嘴里正确的回答(蠢蛋,这很难看出来吗?我真真切切地不知道)。我狠狠推了它一下,尽管它看上去几乎纹丝不动,它的身影还是闪开了几寸——这一刹那,窗外的阳光反射在汉克的桌面上忽地晃了一下我的眼睛,余光里,我无意间瞥见汉克空落落的位置——我突然心生一计。

"嘿,你知道吗?你要是真他妈想去抓它,"转移矛盾也是一种人类的智慧,而我毫无疑问地富有智慧,"你就该去骚扰汉克。看到桌上那个名牌了吗?'汉克·安德森'。据我所知,他和那台矮小一点儿的你玩得可火热呢。你看,他这时间还没来上班——"我懒懒散散地摊开双手,"——或许正带着你心心念念的康纳在任何场所找乐子呢,比如偷偷营业的伊甸园什么的。"

很好,很好。这些话起作用了。

感谢康纳,感谢汉克,我望着那塑料离开大门的高大背影惬意地想,感谢你们让我摆脱了它。我转身回到办公室位置上。*

回忆戛然而止,因为我家该死的门锁又轻微地响动起来(它果然有些生锈了,我真不该保留这么老旧款的锁)。我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台大号康纳说的话——而我真的没听说过那批发塑料的破公司还有什么秘密项目,我只知道革命后依然不能放松警惕。我早该知道,凡是跟仿生人有关的事情,铁定地,绝对地,都他妈糟透了。

——比如昨天终于出现在局里的、还没把自己喝死但看上去差不多快了的汉克(他什么也不解释。当然也不可能向我解释——自从柯尔死了之后,他再也没跟我交流过太多);比如局里两天内越堆越多侦破缓慢的案子(操他妈的,好像没有了警用塑料的帮助,警局就无法运转了似的,放屁);以及,比如有什么东西在这个下雨的半夜来撬我家的门。

声音开始不受控地越来越大。我举着枪贴在门后,趁那声响暂时落回安静的一刹那,我猛地拉开门锁,看也不看便毫不犹豫地看准门口那道可疑的黑影的脖颈,一拽一压,左前臂勒住他的咽部,以锁喉的姿势将他结结实实卡在我的左肩上,同时右手举起枪,用力地顶上他的太阳穴。

"不许动。"我冷冷地命令道,枪口示威地戳了戳他的——等等。

出乎我的意料,他听了我的声音后僵了一下,并没有一点还手的意思。我用枪管一把掀掉他黑乎乎的遮盖头发的伪装用的鸭舌帽。枪口下,隐隐透出一圈红色的微光,那是LED灯——不,不是他。是"它"。

那是个仿生人。

我皱起眉,不顾它身上被雨水打湿的衣物蹭在我的睡衣上,紧紧摁着它往屋子里带。我正在脑中盘算要怎么处理,是一枪干掉它(真是该感激革命,尤其是它的失败——我暗笑,要知道,现在处决仿生人更算不上杀人了,机器的开关权力本就该掌握在人类手里),还是装模作样审讯两句再送去局里。

然而,接下来,更令我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它似乎认识我。

它知道我是谁。"...里德警探?"那个塑料家伙试探着叫了我一声,在我臂弯中轻轻挣动了一下,"可以放开我吗?我保证我无意冒犯。"

——是康纳的声音。是800型号那台塑料。

 


本来朦胧的雨声在开门后瞬间变得清楚,绵延地打在院子里的草地上。沉默了一会儿,我狠狠地放开它,它被我推得在台阶上踉跄了一下。

平静的雨声中,康纳如同人类似的喘着气,好像它的塑料气管塑料肺也能感到窒息。我漠然地听着它的呼吸,慢慢地,从急促逐渐转回平稳。几滴雨点打在我的头上,我退回屋檐下躲雨,身体堵在门口。毕竟是——是塑料,康纳缓过来得很快,不多时,已经挺直了背,转向了我。

"晚上好,"真好笑,开头竟然还有问好,"里德警探。"它开口喊了我一声,带着一贯淡淡的神色,声音里混入了一丝不引人注意的小心,"我假设你能让我在你的家里住一晚?"

什——操,多他妈混乱的事情。

老实说,我未曾预料他连这个假设都想得出来。或者说,竟然连这种假设都能进入它塑料的脑壳——顺便一说,我倒是很好奇,它在思考下一步的计划时,是不是一行行字母在眼睛里弹来弹去,就像以前的电脑的窗口那样?

哈,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由眼前操蛋的事实得知,"半夜无缘无故闯入盖文·里德的家中"这一项也从它密密麻麻的代码分析中跳出来,跳进它昂贵的棕色假眼里了。

我冷笑了一声,不予置评。没人知道它是怎么把主意打到我身上的。我忽然开始后悔——或许我当时就不该得意得太早。当时在取证室前,我还天真地以为它真的会乖乖地回到那批发塑料的公司里,如此看来真是见鬼的可笑——我忘记塑料也会运行撒谎的程序。

以前和康纳打交道时,看到安德森那副"你再敢多一句嘴"的样子,我就该意识到,这塑料玩意儿不简单。

不幸的是,现在我真是莫名其妙地惹祸上身了。

想到这里,我交叉着抱臂,缓慢地斜靠在门上,眯起眼睛打量它。康纳,这熟悉的塑料混蛋,来到这里大概走了很远(鬼知道它怎么找来的——看到了吧?我的住址明明才是那个最需要强调"私人的"东西)。这似乎已经费了它很大的精力。因为外面下着雨,它那防水材质的面孔上滴滴答答着水珠,雨痕还在不停地淌向下流淌。它的几撮刘海比平时乱得多,湿哒哒地黏在前额,像被暴雨打蔫的野燕麦穗,倔强却塌软地盖在苍白的皮肤上——出乎意料地,它的模样比我想象得更加狼狈。

可它那张塑料壳上的表情还是维持着那样彬彬有礼,正如它适才说"晚上好,里德警探"那样。见我不搭理它,它重复了一遍,声音平稳得能似乎盛住雨水,"可以让我在这里待一晚上吗?"

只要一个夜晚。它又补充道,求你(please)。

我依然没让这塑料蠢货进来,所以它的后半个身体仍旧在淋雨。它没有得到我的许可,只是乖顺地站在原地,任凭外面的雨水打在它的衣物上——那是一件上世纪老旧的灰色夹克,很眼熟,似乎在谁身上见过,是谁呢?随便了,那不重要。

噢,对了,我突发奇想——如果它能感受到温度,那么它大概已经冻得发颤了。不过,多么可惜。

我抬着下巴看它。它是塑料,不是人类,多么可惜啊,它不会发颤——或者不会因为这点冰冷而发颤。

好吧,好吧,塑料蠢货。

我挪了挪靠着门的肩膀,换了一条腿的重心。

"如果我叫你滚开呢?"我饶有兴趣地欣赏它静默着的狼狈模样,"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它仰起脸,棕色的眼睛在雨中看不真切,只是泛着模糊的水光。它站在门口的阶梯处,背部挡着绵密的雨水,双眼直视着我。

康纳的声音没有多少起伏,"我会解释事情的全部。"

Chapter Text

康纳言简意赅地告诉了我这一切都他妈是怎么回事。

马库斯死了,仿生人的革命失败,康纳在交差时,它的上司——什么阿曼达(哦等等,这听起来有点熟悉,是不是那个谁的导师阿曼达·斯特恩?我听说过她,但我并没有什么印象),我没听清楚,我也不关心。阿曼达说,它的任务完成了,而它接下来面临的将是被报废与被取代——以那台更高大的塑料蠢货。"里德警探,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但我当时感到了恐惧。"康纳说,雨水从脸边滴下来。我没有评价。

"然后我逃跑了。"它说。

RK900很快就来搜捕它。它无处可去,决定在汉克的帮助下,暂时躲到汉克家去,本来一切都布置与隐瞒得当,赛博生命暂时失去了关于它的消息,可不知为何,白天它藏在汉克家中时,有人企图来搜查屋里,所幸并没有用强硬的手段,最终被躲过了。

"哦。"我冷笑,心下隐约有个大概的猜想——操,我大概就是那个破坏安德森计划的那个反派了,早知道不要该死的多嘴。

那么——难道它是来找茬报仇的?我不由得警惕地站直了些,"所以?"

康纳脸上出现了一丝疑惑,"警探,我相信以你的能力能判断得出来,警督的家中已经被盯上了。他回来了,我就已经不能再回去了。"

我仍然紧绷着神经,甚至没有细想它这句话里是不是在怀疑我的能力(后来我反应过来了,它就是在怀疑我。该死的塑料杂种),"所以你他妈为什么来这里?"

"我不知道。"它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这是安德森警督告诉我的地址,我并没有怀疑他的意图。我在离开的时候或许过于匆忙,他并没有向我解释。"它停顿了一下,"里德警探,我——我甚至不知道这里是你的家。"

我愣了一下。

耳边康纳关于企图破门而入的道歉声隐隐淡去,只有一个疑惑留在我的脑子里——

汉克给的?为什么是我?

操。他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所以把这个麻烦又丢回来给我?

老实说,事实上,我和汉克·安德森的私下关系并不亲近——至少这几年是没有再那么亲近了。如果非要解释,那么,几十年前的生活中,还没有这群破塑料的入侵时,或许我和他还可以称得上有点私交。汉克的年纪比我大,当我还是毛头小子(wet-behind-the-ears rookie)的时候,他在局里已经身经百案,是公认的办事最得力的人员——这也是他能稳坐警督这一职位,而我现在还他妈只是个跑腿警探(errand boy)的原因(算了,好歹——跑的也是重要的腿,这已经比年轻时我只配在案发现场把来源可疑的毛发捡到物证袋里好多了)。

几十年前的底特律,既繁华又苍凉。科技初显锋芒,仿生人刚开始流行的那阵子,许多人失业,整座城市的秩序在混乱与愤怒下摇摇欲坠。就是那段时间,我与汉克搭档最为频繁,出现场,查案,追捕,审讯,分析,加班记录档案,好几次,玛丽——我的妻子——现在是前妻了(她走得十分干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现在只活在我床头的电子相框里,并且由于后来我没空给它充电,照片们再也没亮起来过)——甚至有人说,如果找不到我,只要联系安德森就行了,因为我总是和他待在一起。

那几年,加拿大边境的风裹着五大湖的湿气吹过废弃的汽车厂,伍德沃德大道上的全息广告照亮流浪汉的帐篷,仿生人的发展速度快得惊人,当你走在街上,随处可见它们的塑料额角边亮着一点光,晃在眼里是那么刺眼的——那么令人生厌的。再后来,玛丽离开我了,柯尔·安德森死了,从此,汉克便将大部分时间花在买醉上,曾经一起聊案件的时间也被他泡入了无穷无尽的酒精里。坦诚地说,我与那老家伙本就不算至交,只是碰巧是同样不喜欢仿生人的同事(好吧,后来我才发现——我比他更不喜欢一点,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厌恶仿生人,看看他对康纳的态度吧,我承认,是他一贯厌世的态度迷惑了我),仅此而已。况且,汉克50多岁了,很快就到了退休的时候,我他妈当然不是傻子,从局长的意思中我大概能揣摩出,他走之后,他的位置大概率是会推荐给我来坐——这就简洁明了了。我们之间当然还有着一层利益关系。

我审视着眼前的康纳,沉思了一会儿。

——或许这就是"那层利益"了。

操他妈的。我隐隐感到不公平。当初在取证室前,塑料蠢货说它"拿完东西就走"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但当时没多想,只沉浸于它马上就可以走了的喜悦中,懒得过于严格揽事上身,现在想来,那明明也是我卖给汉克的人情,可惜——并没有明显到能让他注意到我故意的松懈。

早知道当时应该高调一点暗示他的,这样的话,那份人情也算走过了。然而——看看现在吧,我嫌恶地哼了一声。

看看现在的局面吧,明晃晃的利益被扔过来了。

我往屋里退了一步。康纳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并没有立刻就迈上前,显然在判断这是不是我的让步。最终,它没有移动,仍是服从地站在外面挡着斜飘的雨。非常服从地。

噢,好吧,这表现还说得过去,算得上令人满意——我不紧不慢地欣赏着它脸上浮现出的,可以称作"乖顺"的神情。

"…里德警探?"康纳发出了困惑的声音,迎着我刻意赤裸裸打量的目光,"你怎么认为?"

我挑衅地抬起下巴。"你信任我?你不认为我会出卖你吗?说不定我会把你身上的破塑料都拆下来,然后卖到回收站,换回点钞票。"我虚假地笑了一下,慢悠悠地继续说,"哈,原型机,对吧?我可听说你很贵。"

康纳依然保持着那固定的眨眼频率,回避了我的话。"我相信安德森警督。"它只是重复着说,"我相信安德森警督。他让我来这里,那么我就来这里。"

狗屎。我恨不得立刻联系汉克咄咄逼人地质问他"好了,你赢了,成功耍到我了,所以这一切都他妈是什么意思?!",然而,看到眼前的塑料蠢货一头雨水的倒霉模样,估计的确跑得够匆忙,包庇它的汉克肯定也闲不到哪去,万一撞上汉克臭脾气的枪口——不了吧,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况且——况且,好像就是我"出卖"了他们的事情。我不想再闹得更僵。乌烟瘴气的革命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节外生枝搞出什么新的烂摊子。老东西既然这么做了,应该有他自己的狗屁理由。

我放下手臂,离开倚着的门边站直。"滚进来。"我说。

康纳迟疑了一下,没有动,而是蹲下身,在地上摸索着什么。它黏湿的发旋几乎顶到我的膝盖。我不自在地缩了一下,忍住踹它一脚的冲动,"我说,进来。"我不耐烦地警告,"你听见我了吗,塑料蠢货?别他妈让我重复一遍。"

它站起来,手里多了一顶帽子——被我用枪挑翻的那顶,这才跟着我进了屋子,被雨水打成深色的衣服上的水哗啦啦地滴进来,击打在地板上发出持续的啪啪声。"嘿,"我恶狠狠推搡它一下,"只能他妈的一个晚上。"

康纳的表情有些尴尬——或许更倾向于犹豫,犹豫地看向门口木地板上的水渍,大概在思考还要不要再进来一点。我斜了一眼它额角转动不停的黄圈,懒得多说废话,让它待在原地别乱动。我进了卧室,拿来几件早就过气的、我压根不愿意穿的衣服给他,换下他身上那件偏大的,几乎像包裹住它的塑料身体的衣服——操,我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安德森的大衣——它的身材倒是跟我差不多,即使它比我高一些,但我的衣服意外地适合它。换完衣服后,康纳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厅里,如同平时那样侦查案发现场地四处张望。

哦,看在上帝的份上,当然没人喜欢自家的环境被侦查横尸现场的眼神看着——无论被谁,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我毫不掩饰地皱起眉,一把扯住它的衣角,阻止它继续像扫地机器人一样没头没脑地乱转。它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

我随手指了指饭桌旁边的椅子,"坐下。"

康纳表现得比我们上次打交道时要服从得多,我让它坐下,它就坐下了,板板正正地放着两条塑料腿,双手搭在大腿上,像个第一次参加教堂礼拜的乡村人,满脸的镇定(实则是迷茫)。然而它的眼神还是令人不舒服——操,它怎么还在到处张望?似乎只是从"站着左顾右盼",变成了"坐着左顾右盼"。

那看上去简直像一条初入新家的狗——如果它会甩毛的话。这个念头不合时宜地掠过我的大脑。突然间捉弄心起,我往它身边站了一步,垂下头,俯视着它规规矩矩的坐姿。

"嘿,白痴,"我好整以暇地命令,"站起来。"

康纳仍然没什么表情,只是有些困惑,但还是站了起来。我紧接着又说,坐下。它坐了下来,依然保持那个规矩而拘谨的坐姿。来,站起来,我对着它笑,站起来。

"……里德警探?"它缓慢地站起来,同时不确定地叫了我一声,"这是……?"

"闭嘴,塑料蠢货。"我凑近它,故意冲它挤了挤眼,"你唯一要做的只是服从。现在,坐下。"我满意地拍拍它的头,"做个好孩子(good boy)。

泞湿的刘海上的水顺着它额角流下来,将那圈黄色的微光笼在凸起的水珠下。康纳棕色的双眼定定地望了我几秒后,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还是那个一成不变的规矩的坐姿。

屋里忽然重归静默,本来被忽视的淅淅沥沥的雨声重新占了声音的主导。玩够了,我想。于是我收回手,将它们插在口袋里取暖,"明天一早你就滚出去。"

康纳停下了那种"坐着左顾右盼",眉毛微微一挑,目光如探照灯一般锁定了我,额角的黄色隐隐地一闪一暗着。

"别他妈让我在起床后看见你。"我刻薄地说——尽管我知道这不可能。它没地方去,我也不能拒绝它——

实际上,我是不能拒绝汉克·安德森。操。

它怔了怔。"好的。那么,"康纳眨着眼问,我简直看不出来那表情是不是认真的,"你将在几点几分起床?"

我冷笑一声。该死的异常仿生人就是所谓的人了,不是吗?可这东西还是能问出这样死板的问题。机器终究是机器,仿造的终究不是真的——等等,这他妈不会是一个玩笑吧?

塑料没资格跟我开玩笑。我不客气地戳上它额角的蓝圈,它的脑袋再次任我摆弄似的晃了晃,又试图稳住,像一台撞到沙发后试图重新校准的傻瓜式扫地机器人。

"你不是会预测吗?"我嘲弄地摇摇头,转身回房间,"去计算吧。蠢货。"

 


不用多想,康纳肯定没有服从我的命令离开,所以,早上,当在厅里看见它时,我也不怎么意外。

那是当然,我不屑地想,异常仿生人怎么会服从——这就是它们该全部报废的原因,不服从也就失去了为人类服务的意义了。

我怀疑塑料蠢货一个晚上都没移动过。它规矩地坐在椅子上,姿势和我昨晚最后看的一眼近乎一样。操,我抓紧时间冲澡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愤怒——它倒是在这里呆呆地坐着,我还要去上那该死的班,处理一堆塑料造反搞出来的杂事。

康纳,在悠闲地——或者只是漫无目的地观察我,目光黏在我身上,我转到哪里,它也看到哪里。等收拾妥当准备出去时,我漫不经心地经过它身边——一步,再一步,我的影子渐渐笼罩住它,是的,好距离——我猛然伸出手肘,出其不意地狠狠往它肩膀上撞了一下,紧接着摁着它的肩膀,把它面朝下地压在了餐桌上。

康纳毫无防备,一举被我禁锢住,肩膀甩了两下,便停下了动作。那具仿生躯体源源不断产生的温热,随着它细小的颤抖传入我的掌心。我又用力往下摁了摁——反正它也不怕骨折。"我他妈告诉你,"我俯下身体,凑到它的耳廓边,压着声音威胁道,"你最好祈祷今天赛博生命的塑料们不要来局里给我添乱。"

距离压得很近,我甚至能看清它耳廓上仿真的丝丝绒毛。我眯起眼,略微放开它的肩膀,但仍然直冲着它的耳朵,冷笑一声,"当然,你更该祈祷我不会在警局里'不小心地'说出些什么。"

我起身放开它,摔门离开,没有再看它一眼。

 


局里的案子无非就是那些事情,调查追捕审讯作案的罪犯——尤其是那些该死的仿生人,连痕迹都不会留下多少的塑料家伙们。事务虽然繁多,但并不算沉重,而且托了马库斯的革命的福——的革命失败的福,法律上已经明显更加倾向于人类,对待仿生人凶手当然不需要审讯得太规范(拜托,都已经是这个情况了,谁不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turn a blind eye)呢?),即使当场逼迫它们自毁,也只要多做一点记录备份就够了,仿佛只是在案件中不小心多报废了一台机器。

早该如此了。我挪了一下架在桌子上的腿。越轨的塑料本就不该享受人权。不服从的塑料混蛋还有什么用?那就真的只是塑料了——而且还是危险的。仿生人一向不可靠,万一哪一天觉醒了,后果还真是难以防范,没人知道它们充满化学材料和繁复代码的脑壳里装了什么。别犯傻了,你不能指望那里面是鲜花和掌声,或者是鸽子和橄榄枝。

仿生人,仿生人……啊,康纳。我忽然想起那个规矩地坐在椅子上的身影。

康纳,嗯,这个塑料蠢货倒是有点意思。执行任务时,大体上,不异常的时候也服从,异常的时候——还算是选择了服从,至少仍然协助完成了任务。它倒是为我们省去不少麻烦(不得不说,如果所有仿生人的异常都和它一样,那么局里一半人现在就能领着全额养老金提前退休了)。即使我最初遇见它时,它在局里不安分地走来走去,令人烦躁,我实在难以掩饰厌恶地揍了它一拳,但是后来,它的确把自己的同胞首领给灭了。我得承认…它的异常或许不是我认为该防范的异常。它只是——

——只是怕死。

有意思,是不是?它接受并认同自己的塑料身份,却像人一样怕死。它也会恐惧被报废,会因为恐惧报废而逃跑。

还见鬼地逃跑到我家。

我心不在焉地记录案卷,心里计划着,如果赛博生命的傻瓜们查到我家,我该如何干干净净地抽身?或许我可以先下手为强,暗中把康纳处理掉,反正它也是"逃犯"了,说不定不会追究我多少责……

旁边的椅子突然咔吧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恼火地抬起眼皮——

"汉克。"我敷衍地打了个招呼,重新垂下眼睛阅读案卷,"早。"

安德森又来得很晚,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昨晚跟赛博生命的人周旋,又或者只是把康纳那个麻烦踢给我后,痛痛快快地去哪里喝了一顿。我虽然态度敷衍,至少打了招呼,他却——操,他完全把我当成了空气,连回应一声都没有。

真是装得若无其事的。"嘿,"我忍不住站起来低吼,"汉克——"

他这才傲慢地抬头,眼角的细纹微微眯起来,像老牛仔在午后的酒馆门口一个粗略辨认来者是否带枪的扫视,那种沉淀了几十年的、介于警惕和倦怠之间的眼神射了过来,"盖文。"他朝我点点头,毫无诚意地。

汉克·安德森的眼神总是很锐利,不论是年轻一些的时候还是现在。我收了收声音,朝他单边眨了眨眼睛,"那么,汉克,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没说话,依然耷着眼皮盯着我,我有点无法确定,那他妈到底是还没醒酒,还是睡眠不足。"好吧,我当你同意了。"我继续说下去,言语直白得有恃无恐,"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忘记有东西落在我家了?"

他终于动了一下,转了转脖子,转过脸,对我眯起了眼睛。这莫名让他显得精神了些。"那么,"我闲适地滑着转椅,似笑非笑,"需要我提醒你是什么吗?"

我做了个口型,像是要夸张地喊出来——我知道局里到处都是人,有人就有眼睛有耳朵有嘴巴(以及,谁他妈知道在角落里是不是还有什么底下刻着"赛博生命制作"的科技小玩意儿?啊哈,美利坚的老传统了。要知道,那个叫斯诺登的老家伙现在还在俄罗斯凉快着,收着退休金支票呢),有这些器官就有消息的传递,而消息一旦传递出去,接收者也就不远了。现在,一条隐秘的消息含在我的嘴里将爆未爆,它的出路可取决于汉克的态度了。人情,利益,我的工作前途——我不怀好意地想着——噢,汉克·安德森,也是时候该让你吃点亏了。

汉克一如既往轻蔑地张开嘴,但很快像是忍住了什么,吞了回去。不得不说,他这幅样子真是少见。

"没必要,我还记得。"他的视线转了回去,又往椅子的塌陷里坐了一些,随意摆摆手,"再让你用一段时间。你好好保管。"我歪了歪脑袋,他才无比生硬地从牙缝里又挤出一句,"……谢了。"

几秒后,我听到他又如同谩骂似的咕哝了一句什么——好像是"随他妈的便吧反正我最近也不想用"之类的。噢,听上去真有意思。

Chapter Text

康纳的服从似乎只有那一动不动的一个晚上——仅此而已。从我第二天回家开始,它当然地就不再坐在那里,保持着愚蠢的待机姿势了。

我看了一眼那张空空的椅子,站在门口边脱夹克边环视了一圈——明显地,那个塑料蠢货趁我不在时做了些什么——我的房子变得有些陌生了。

这个陌生的意思是许久不曾出现的"整洁"。

作为一个长期独居的中年男人(去他妈的破案子们,我甚至常常连夜不睡在家里),我当然有自知之明,关于我的房子的干净程度如何——有地方容我走路,有地方让我睡觉,找得到我要用的东西等等,那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即使我的房子在玛丽离开之前并不是这样的,现在我也已经习惯如此"既乱又不乱"(messy but not messy)的状态了。

所以,当我回家看到这样久违的整洁时,我承认我恍惚了一瞬间——那简直像是当年我还需要与玛丽一起还房贷的时期。

我的东西并不乱,只是放得很杂,显得有些凌乱而已——每一处都透露着我操蛋的生活的痕迹。之前,我总习惯在沙发上随意搭着几件外套,靠垫东倒西歪,毛毯也皱巴巴地堆在一角。茶几上摆满我随手放的物品:电子杂志、一个空玻璃杯、几支散落的笔,偶尔还有一包未吃完的零食(一般情况下,我也懒得去回忆是什么时候拆开的,最后大概都是被我扔掉——操,我似乎已经过了爱吃零食的年纪了)。有时候,我可能会抽出几本多年前买来的纸质书随便翻翻——不是为了阅读,我只是对那翻纸页的触感有些难以控制的上瘾。书架上的书籍参差不齐,有些书斜斜地插在空隙中,甚至有几本已经滑落到地板上,没有被我捡起来——反正这并不影响我走路。厨房的台面上也可能堆着我未洗的碗碟,水槽里还泡着几个沾着食物残渣的盘子——老实说,空气中总是隐约飘着一股淡淡的油烟味,这常常令我莫名地感到舒适,或许它意味着我当天并没有太过忙碌到只能在外面吃快餐解决,意味着当天我有空陪伴玛丽——如果她还没离开我的话。卧室的床铺我也从不喜欢整理,被子随意地卷成一团,枕头歪歪斜斜地靠在床头,床头柜上堆满了充电线、纸巾和几本随手放下的书(对,又是纸质书)。不过现在,大部分的它们被我用来垫高台灯。

总之,既乱又不乱,有着该有的生活痕迹,没错。

……现在倒好。我瞪着这间"新住所"——一点人味都没有了。不愧是塑料干的。它不愧是塑料,你还指望它些什么呢?(Fucking TYPICAL plastic behavior. Then again, what else would you expect from a goddamn machine?)

我在屋子里快速地转了一圈,没有在一楼的客厅找到塑料蠢货。于是我上了楼,还故意把木板楼梯踩得嘎吱嘎吱响。

"塑料蠢货?"我提声叫道,"你他妈都做了什么?"

没有回应。但一丝隐约的响动从我的房间传来,紧接着是窗板下拉的卡扣声。

我快步走了进去。当我找到康纳时,它正在扒拉在我房间的玻璃窗前,一只手上提着一桶清水,另一只握着一瓶清洁剂,嘴里叼着一块不知道这家伙从哪里翻出来的抹布(自从玛丽走之后,我就很久没有做过细致到需要用布擦家具的活了,我他妈怎么知道这块布是哪里来的)——难怪它不应话。嘴巴也这么忙,看上去真够恶心的。

康纳跪在窗前,听到我的声音后,顺手关上了那扇窗户,然后回过头来转向我。我看见它额角的黄圈闪了闪,而后有条不紊地放下右手的清洁剂,再把抹布从嘴里取下来(真是个蠢货——人类都是吐出来的,它那慢条斯理从嘴里摘下东西的样子真是令人烦躁。等等,黄色的圈?天啊,塑料蠢货连这个步骤都要冥思苦想吗?)。

"里德警探。"它对我扬起一个看起来带有歉意的微笑,"抱歉,刚刚我没办法回答你。"

"哇哦,哇哦。"我讽刺地鼓起掌,"我可不知道你还是个家政型仿生人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塑料蠢货似乎并没有听出我的怪腔怪调,竟然一脸平淡地对我的"表扬"道了谢。"不客气,里德警探。"它的表情滴水不漏,"我想,在你不在家的时间里,我或许可以为你做点什么,我注意到你家里有许多东西摆放得十分散乱,这很大概率令你住得不够舒适,所以我进行了整理。我清扫了你的……"

十分散乱?十分(Significant)是什么意思?这明明只是一些(marginally)散乱。一阵恼意涌上来,我蛮横地打断它的汇报,"闭嘴。"

它停下来,捏着那块可疑的布看着我。"我有允许你乱动我的东西吗?"我抱起手臂,逼视着它棕色的眼睛,"你他妈告诉我,是什么让你的塑料脑袋判断出,我会想让我的房子变得'不十分散乱'?"

这其实很无理,我当然知道我在找茬。但我就是想要这么做——我他妈怎么会喜欢让一个外来的塑料蠢货改变我的地盘?

星光从窗户后面透过来,背光下康纳侧着脸,我没法看清它额角那个傻兮兮的光圈现在又变成什么颜色了。它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手里的东西,然后在我面前站直了——一个仿佛要谈判的姿势。

我没动。

"对不起,里德警探。"它开口道,"如果你一个人住久了,暂时不习惯再次接受他人的照顾,那么我将道歉。"它垂下脑袋,那一撮刘海垂在它的眉毛前微微晃了晃,"我很感激你的帮助,只是想为你做些什么。如果你介意这个,那么可以让我帮你做其他事情。"

噢,听听吧,这塑料的用词还挺狡猾的,几句话就把矛盾转到我身上了,竟敢暗示是我太挑剔,还装模作样地用道歉来堵我的嘴。我可没说我介意,我就是忍不住想嘲——

等等。等等。

它刚刚说的"再次"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我敏锐地眯起眼睛,下意识望向放在我床头柜上的电子相册——十年如一日地黑着屏幕,但仔细一看,左上角的指示灯在发光。

它在发光。

我很久没有为它充电了。大约十几年前,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还不是像现在这样电子科技屏泛滥的时候,它还是我买来的一个稀罕的小礼物——说实话,还不如普通的相框,这破东西除了可以像播放幻灯片那样存储和切换许多照片,完全一无是处。玛丽的离开比它的没电来得更早,所以它彻底没电以后,我也没有再给它充电,只是任凭它一直黑着屏幕像一块碑石一样摆在床头。

而现在,它的指示灯在反常地发光。

很明显,它已经被动过了。虽然它还是关闭的状态,但我敢打赌它的电量一定是满格。毫无疑问,该死的塑料蠢货肯定自以为是地"为了我"而充上了电,只不过它查看了相册里的内容后,用它低得可怜的情商判断出,这是我的个人隐私,所以又他妈关上了。

隐私?哇哦,亏它还知道这属于人类的隐私呢。

我一把抓起电子相框,它略微锋利的边角隐隐顶着我的手心,有些冰凉。我捏着它,伸出手,用它的边角狠狠地戳了一下直挺挺地站着的康纳的肩膀。它被我突如其来的袭击顶得往身后的窗台上撞了一下,发出闷闷的哐的一声。

"操你的。"我把它抵在墙上,粗俗地低声骂道,"你他妈给我听好了——我就是介意。别他妈再动我的任何东西。任。何。"

康纳的头靠在墙上,在我的压力下只能尽力地昂着下巴看我。我盯着它,它也没有避开我的视线——它在快速地眨眼,轻颤的睫毛一下一下地闪着窗外的微光,深邃的棕色眼睛里似乎写着茫然——我他妈当然不信,仿生人茫然个屁,多半是还没反应过来的无所谓。再不然就是在发呆。

于是我手上加了把力,再次戳了它一下。

"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我冷笑,"我他妈在叫你服从我。听见我了吗?"

康纳的塑料喉结艰难地滚了滚,"明白了,里德警探。"它轻声回答,"我保证。"

这件事情过去后,我便彻底忽略了康纳,把它当成空气,只是自顾自地收拾自己的事情。草草地冲了个澡,随手将换下的衣服挂在沙发上后,我穿着一件背心回到房间,打开暖气在床上躺下。

外面又开始下雨。近些年的底特律似乎总是在下雨,下得细小却绵密。天空无声地哭泣,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流下,无数道雨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远处的路灯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孤寂,昏黄的光晕被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投射在地面上,映出一片片破碎的光影。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雨声,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场雨隔绝在外。夜色更深,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雨里停滞,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也吵得人毫无睡意。

我坐了起来。

迟疑了几秒后,我拿起了电子相册,同时打开了它。

屏幕在黑夜中亮起来,有些刺眼。相册里面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隐私,里面只有我和玛丽的合照。几十张,说少也不少,但也不算多,毕竟是我们结婚那么多年积留下来的。至少她还留下过东西,似乎已经不算太坏了。

我们结婚得很早。那一年,这群人造塑料甚至还没被成功研究出来,更不可能如同现在像老鼠一样全社会地泛滥和作乱。那时候我们的房子还没有那么"十分散乱"(操他的康纳,让我满脑子只剩下这个评价),玛丽很享受井井有序的感觉,而我当然会按照她的一切要求,尽量把房子里的一切都整理清楚。

*"哦,盖文,盖文。"每次趁她回家前,我下班回来,抓紧做完扫除,然后在她回来后我好好邀功的时刻,我记得她总会笑着对我说,"我真想知道你在办公室也是这样收拾的吗?"她亲密地拍拍我的面颊,"还是只在我面前这样做?"

"嗯,那你可千万别来警局。"我狡黠地冲她眨眼,"我的桌子可是出名的一团糟。"*

玛丽曾经是一位患者服务协调员(patient service coordinator),在社区服务的一家小医院里工作,那也是我们相识与恋爱的地方——感谢那块不长眼的插进我肩膀里的弹片。然而我们结婚后不久,大约在2029年,仿生人出现了。最早的型号就是最简单的服务型,不能做太多智力上的复杂决定,但帮助患者安排检查等体力工作自然是绰绰有余。我那时凭着直觉,隐隐预料到有什么不好了——果然,没过多久,美国的第一批失业大潮就涌来了。她就在那场潮流中失了业,而我知道她十分热爱那份工作。所以,我也很理解她没了工作后的郁郁寡欢和失去了目标似的迷茫。

而我,托警察这一职业的特殊性的福,我还能再在DPD走下去——至少在那个塑料蠢货来之前,我是不觉得我有什么风险的——这在当时并不是我担忧的重点。我的薪水并不低,即使在她失业后,我们的财务状况也依旧乐观,钱不是问题。

问题出在我的工作上。

这几年来,警局的案子显而易见地增多了,尤其是有关异常仿生人作案的事件。那群该死的塑料偏偏不怎么会留下作案痕迹,逃跑的时候也不用顾及食物与休息,侦查也难,抓捕也难,于是我变得越来越忙。起初只是晚回家,后来变成在外过夜一晚,再然后是连夜不回家。有时候出外勤,我委婉地叮嘱她,不要打我的电话。*"我保证不会出事的。"我深情地望着枕边的玛丽动人却憔悴的眉眼,安抚道,"但我最近真的很忙,不要总是成天想着我,也不要担心找不到工作,你去外面,去做些运动,去社交社交,或者找些爱好之类的,好吗?无论如何,我都会支持你的。"我低声说,"我爱你,永远。"*

她那时候有些哽咽着答应了我。这一次的答应后,不出一年,她也是用这么哽咽的声音告诉我,她决定跟我离婚。

*她说,盖文,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我身边,但我感觉不到了。

她说,我也知道这并不是你的错。可是我真的太累了,精神上的。我感到空虚,以及彷徨。

她流着泪亲吻我,我依然爱你,盖文·里德。但我再也无法承受了。我不能承受我明明存在着,却无法拥有你大多数的时间。你现在让我觉得,我只是曾经拥有过你,有过你的全部。我知道这听上去很自私,可我就是这样脆弱。

我要去别的地方了。我想要开启新的生活。她离开前这样说,我希望你不要因此恨我。*

正当玛丽朦胧的泪眼浮现在我的回忆里时,一阵规律的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瞬间将我拖回了现实——我甚至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屋子里并非只有我一个人。那里还有一个"不是人"。

敲门声听上去不紧不慢,不像是康纳遭遇了什么急事。我懒得从床上起来,正好我也没有锁门,于是懒懒地喊了一句:"自己滚进来。"

门开了,那个塑料混蛋走了进来,依旧站得直挺挺的,像废弃帕卡德工厂里没拆完的钢筋支架,五大湖的风雪刮了二十年也没能掰弯它的脊背一丝一毫。"你有什么毛病?"我讽刺道,"我还以为你的机器大脑里能搜得到'人类需要睡觉,并且睡觉的时候最好别他妈打扰他们'这件事。"

"抱歉,里德警探。"它说,棕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台灯下流动着波光,"但我认为你还没有睡。我是通过你房间还亮着灯光的事实判断出来的。"

懒得费力与它掰扯。我直截了当地问它:"那你他妈的找我想干什么?"

"我注意到你将外衣披挂在沙发上。我想征询一下你的同意,需要我帮你清洗它吗?"康纳问,"我保证不移动你的其他家具。只需要用到你的洗衣机,水池,衣架,还有……"

"有趣。还真把自己当成家政仿生人了,嗯?"我哼了一声,"那就洗吧,随你该死的便。"

我往被窝里挪动了些,等着它离开,然而过了半晌,它也没有转身的意思。我只好抬起头,恼怒地瞪着它,"那你现在又他妈是在干什么?"

康纳眨着眼,犹豫地开口,"里德警探。你现在有空吗?"

"没空。"我干脆地说,"现在是晚上,我,正在,睡觉,你看不出来?"

"不。"康纳指了指我的手,"不,你没有。"

我的手?我的手上有什——操,那本电子相册。我依然紧紧地将它端在手上,我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哪怕屏幕上发出的光亮明显地映在我的脸上。

"无意冒犯,警探,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康纳的声音里有一点小心翼翼,"你似乎总是对我充满敌意。你为什么讨厌我?"

我冷冷地看着它,没有说话。

"这是否......"它继续问,"这是否与她有关?"(Is this related to her ?)

康纳说了"她"。

我一把将相册摔在枕头上。"滚出去。"我沉声说。

出乎意料的是,它这次居然真的听话地转身离开。大约三四步的脚步声响过后,我突然心念一动,叫住了它,"嘿,等等。"

康纳静静地转过来,抬起一边眉毛,做了个无比像人类的"好奇"表情。

"你现在要去干什么?"我问。

"去'离开'。"它回答,"如你所言的离开。"

"离开哪?"

"离开你的房间。"

"然后?"

"然后,"康纳摸了摸下巴,"然后坐下。"

"……什么鬼?"

"我会坐下。"

"坐下?"我忍不住笑了一声,"好吧,好吧,坐下。那么你要把你的塑料屁股放在哪?"

"一把椅子。"它没有理会我明目张胆的取笑,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会找一把椅子,然后坐下。"康纳顿了顿,"直到你明天离开家里去警局工作。"

"哈,塑料蠢货,不用吃不用睡,"我见缝插针地嘲弄道,"你们这种东西倒是活得很方便。"

康纳没有接话,只是静默着,似乎在等待我发出新的指令,离开或者什么的——不得不说,这家伙最近顺从多了,大概也明白什么叫"寄人篱下"(be dependent on others for support or shelter),不服从也得服。

这倒是令我感到满意,所以我决定,等会儿再把它赶出去。

"几年前的时候,"我想到了什么,没有考虑太多,便讲了出来——反正我也没什么急事,把塑料蠢货当个倒苦水的垃圾桶似乎也不赖,不利用白不利用,"我们也买过一个类似的塑料玩意儿。那时候的仿生人还没有那么好使,不像你这个白痴,又掺和侦查又负责打架的。那时候的型号很早,甚至,"我无意识地摸着相框,"甚至还要定期充太阳能——妈的,千万不能等没电的时候才充,一定要赶在它的系统彻底罢工之前。我们不得不隔一段时间就把那玩意儿推到院子里去晒太阳,像推一个傻瓜盆栽一样,不然它会一无是处到在楼梯上原地关机,要是我们不小心把它推下去?我那个月的工资可就要全部耗在修理它身上了。真是个笨手笨脚的玩意。"我冷哼一声,"谁他妈能想象到,这群会从楼梯上滚下去的东西,居然现在会革命了。要我说,赛博生命整个公司都该他妈的关进牢里去。"

"不用担心,盖文。"康纳突然插嘴,"我当然不会摔下楼梯的。"

"没人在他妈的担心你。"我轻蔑地扫了它一眼,"比起这个,我更担心你会把我从楼梯上推下去。你们仿生人,尤其是你们,异常仿生人,"我刻意咬着字,"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打算灭绝人类?康纳,我他妈警告你,要不是看在汉克的份上,不开玩笑,我一定会选择把你一枪崩了,把你的塑料尸体扔到门口等着垃圾车运走。——还有,别他妈叫我盖文。"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脑子里计算什么。想知道跟我套近乎的成功概率有多少大,是吧?"

我厌恶地啧了一声,"反正没大到我允许你称呼我的名字。"

我知道我说中了,因为康纳额角的光圈又闪了黄色,连续转了好几圈。它低下头仿佛思索着什么,我猜它又在它乱七八糟的代码数据里选择,接下来该说什么。

有意思。我忽然意识到,我的一切反应都能对这个塑料蠢货的数据分析产生影响,影响它的决定,影响它的行为,尤其在它有求于我的情况下,甚至可以左右它,掌控它,命令它——我忽然感到身上的血液有些沸腾,莫名的兴奋感冲走了我的困意。我盯着它淡红的唇瓣,竟然有些期待它接下来要说的话语。

"好的,里德警探。"最终,康纳这样回答,"请相信我,我不会将你推下楼梯。我被设计出来是帮助人类,我的任务就是为人类服务。我保证不会对你做出这样的事情,因为你是人类,也因为……"它竟然还会卡顿几秒,像是几十年前路由器不通畅的情况,"……也因为你正在帮助我。"

"嗯哼,那么把你设计出来的那些人类现在要你死。"我轻松地说,"你怎么不去死?"

"我感到恐惧。"康纳迅速且认真地说——似乎还有一点隐忍的痛苦,假如我没有听错,"我已经与这个世界建立了联系。我害怕,害怕失去,失去对于活着的感受。我不会感到神经上的痛,那不是我身体上必要(essential)的代码功能,但我可以体验到从拥有到失去的感受。那就像……如果用人类的感受来说,那大概就像全身的神经在某一日忽然全然断裂,曾经灵活的肢体瞬间瘫痪了。"康纳说得很平静,但作为一个拥有神经的人类,我心下还是稍微一惊,"如果一切的本来便是没有,那我并不因此感到恐惧。可我已经体验过了拥有(have tasted existence)。"它的声音有些抖,那和人类恐惧时候的反应一样,逼真,自然,生动,"所以我感到了恐惧。"

康纳站在我的床边,离我不近也不远。台灯下,它高挺的鼻梁打下一片阴影,将棕色的眼眸里遮得晦暗不清。我望着它平淡的面孔,想一如既往地挑些刺,但突然觉得脑子里有些空白,一时之间想不出能说什么。

"失去,哈,失去。你个塑料蠢货也会知道什么叫失去。"我只好尽我所能用讽刺的语调重复了几遍,"失去。失去?我没体验过,我也没这个见鬼的兴趣去体验。"

房间里陷入诡异的沉寂。借着昏暗的光,我开始用正眼打量着它。康纳的皮肤很白,与真正的白种人类一样,之前我在局里命令它给我倒咖啡的时候,我很近地观察过它——白净的皮肤上甚至有生动的纹路和细纹。材质如此逼真,难怪很昂贵,害得我当时只敢往腹部上打一拳,要是磕碰到什么地方,我肯定是赔不起赛博生命那种臭资本大公司的。我承认康纳设计得不难看,客观上说,它刚毅的脸廓上的五官甚至可以称得上眉清目秀。而这张脸也永远不会衰老,只会破损,毁坏,残缺,报废。即使坏了,还可以修理,维护,重造,复原——抛开岁月漫长的消蚀,仿生人几乎是得到了人类羡慕的永生。身体上的。而这群塑料包裹着的机器人,在革命中似乎不满足于被当做人组成的机器,而要当机器组成的人。它们呐喊着要当人。

就是这样的塑料东西,竟然也会害怕失去?有趣。

一个想法忽然闯进我的脑海。它们渴望化身为人,渴望与人类平等的目的,难道就是不想被迫"失去"?

耳边持续的呼叫逐渐放大,我猛地回过神——康纳在试探着叫我,警探?里德警探?

我这才察觉到我似乎一直在盯着它。

"里德警探?里……"它不厌其烦地叫着,忽然又改了称呼,"盖文?"

"操你的。别他妈这样叫我。"我给出了反应——我知道这一步被它算到了,叫我的名字或许就能成功让我回神搭理它——无所谓了,我何必和塑料计较,这简直见鬼的幼稚,"我他妈告诉过你人类需要睡眠。滚吧,出去爱坐哪去就坐哪去。"

"好的,里德警探。"昏暗中,我好像在它唇角瞥见一抹得逞的笑意,很小,但很纯粹,没有任何遮掩,在黑夜里绽开着,"晚安。"

"滚。"不知为何,我有些急切地一把关上灯,让黑暗笼罩住我的视野,仿佛眼盲才是最安全的感觉——我也不知道这是从何而来的冲动。

反正,跟塑料蠢货有关的东西最好都离我的睡眠远一些。我试图停止思考刚才莫名其妙的举动。不管了,我放好相框,翻了个身。关灯而已,睡前就是下意识地要关灯,不是吗?不要想太多,况且它在夜里也能看得清楚,肯定不会因为我的举动而被绊倒什么的。

绊倒就绊倒,如果摔碎了——最好是摔死了,就不需要我再操心那么多了,我现在可不欠汉克什么了。它要是摔碎了,那也跟我他妈的没关系。一点都没有。

Chapter Text

坦白地说,实际上我赚大了,没有付出什么便免费得到了一个家政型仿……家政型警用仿生人。有时候我连夜在外面查案,还不用担心家里失窃之类的麻烦事(好吧,幸运地是,随着塑料大批量的报废,失业的那群傻瓜总算不再闲晃地四处作案了,我不用那么频繁地睡外面那些脏兮兮的廉价旅馆,也不用成天提心吊胆我家的窗户会不会又被什么东西砸碎),毕竟有了这样一条"价格免费的"却"行动不自由的"看门狗。这种感觉——其实好极了,除了——

除了这条狗会见鬼地说人话,而且更糟糕的是——它似乎在试图干涉我的生活。

康纳,它管得太宽了(interfering too much)。

我明白它已经听进去了我的警告,在后来的日子里,它并没有再自作主张帮我做一些扫除,也不再会像一只愣头愣脑的闹钟那样询问我"将要在几点几分起床"。相反地,它开始问我"将要在什么时候回家"。

这听上去更他妈蠢了。康纳第一次这样问我时,我正在一边骂骂咧咧地回着局里打来的电话,一边急匆匆地换上外衣(哦拜托,那时候可是凌晨四点,凌晨四点钟!我打赌凶手又是个不用睡觉的塑料疯子,挑这种时间杀人!)。我怒气冲冲地准备出门时,没有留意坐在客厅的那混蛋,它说话的声音从寂静的黑夜中传来时,甚至吓了我一跳。

里德警探,你要去哪里?它提醒道,现在是早晨四点三十六分。我忙着在台面上翻找我的手表,一个正眼都没给它,废话,我他妈当然看得懂时钟。我语速极快地说,哈,去哪里,我要去哪里?这个时间接的傻逼电话,我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去案发现场陪你的塑料同类们一起玩了!

康纳低着头,没有说话。我胡乱地把表带往手腕上一套,"怎么,"我冷笑着说,"你想不想试试现在拖住我,为你亲爱的同类们的逃跑争取点时间?"

"不。"康纳说,"我当然不会这么做。这关乎破案的效率和时间的关键,这种行为是对警局的不负责。"

"不会就别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话。"外面的空气有些冷,我拉上外套拉链,那发出滋的一声,"你知道吗?我他妈根本不想理你。你的臭塑料脑壳能明白我吗?"

"明白了。"它说,声音依然保持着令人恼火的仿佛恒定程度的温和,"但是,里德警探,很抱歉耽误你几秒钟,我只是想问一句,你大约什么时候会回来?"

不得不说,我被它问得有些疑惑了。"'回来'?和'什么时候'?"我不耐烦地皱眉,"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他妈能决定出现场的时长?你确定你真的是个警用型塑料?你脑子里存的一大堆必要的常识去哪里了?"

"不,不,警探,你误会了什么。"康纳解释,"我并非在问你具体的时间。"

"噢,你就狡辩吧。说说看,那你他妈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它站了起来,"如果你一日的工作能因为提前到凌晨而提早结束,我希望你不要省略早饭,以及不要在早上就吃快餐。"

"……什么?"

康纳自顾自地往下讲,"根据我的观察与统计,我发现警局的职员很倾向于不规律的饮食与生活,安德森警督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而这几天以来,从我对你进行观察中,我认为你也是一个这样的不良例子。你很少在家里用餐,根据我的推测,外面的餐馆售卖的大多是高油高糖的垃圾食品,因此我建议你应该适当优化你的饮食结……"

"去你的,省省吧。"我恶狠狠打断它,"你就——是——(you ARE)在他妈拖延我的时间。"我瞥了一眼康纳额角蓝色的微光,它像水波一样,正在缓慢而匀速地转着——"哈,又或者,"我忽然计上心头,"是的,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既然外面的狗屎食物这么糟糕,那为什么不——"我挑挑眉,盯着它的额角,"——那为什么你不为我在家做饭呢,"我故意暧昧地拉长语句,"我,专属的,家政仿生人?"

光圈闪了闪,如我所期待地变成了黄色——好极了,这就对了。我满意地想着,这就对了,塑料蠢货又必须动脑子才能应对我了。它会说什么呢?震惊地拒绝,委婉地拒绝,果断地拒绝,或者…恼羞地拒绝?真是有些令人期待——

"我正要如此建议。"康纳这样回答,额角的黄圈仍然在转动着——操,它已经回答完了,怎么没有停止思考?"如果我能得到你的许可。"

"你他妈到底在想什么?"我不能忍住地提高声音,对它怒目而视,"你在玩什么把戏?"

"我将为你做饭。"它说,脸上那副毫无波澜的表情总让我觉得它很欠揍(beat-worthy expression),"所以,刚才我问你大约什么时候回来。仅仅需要一个预估的时间,因为你接听了电话,可以大致通过案件的繁复程度判断出来,而我没有获取信息,无法进行具体预估。如果你能给出回答,那么这将方便我的提前准备。但既然你认为不确定,那么我只好以后进行自行判断。"

废话可真多。我盯着它额角转个不停的黄圈,"那你现在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在考虑食谱——根据对你的身体健康的判断。"它有些疑惑地眨眨眼,似乎不明白我这样问的意义何在,"附带补充一句,里德警探,你再不出门,很有可能会遭到福勒局长的批评以及安德森警督的嘲讽,后者常常攻击性极强,即使大多数时候我不太能理解其意义。我建议你现在立刻就出门,鉴于现在的时间,路上交通不会拥堵,你仍然可以按时到现场。"

现在的时间?哦,天杀的——"操你的,康纳,操你的。"我猛地回过神,开门时几乎是迅速用脚踹开的,"你他妈给我等着。等我回来,我他妈要……"

"我当然会在这里等着你的。"康纳对我扬起一个微笑,"路上注意安全,里德警探。"

从那之后,塑料混蛋真的开始在我家里做饭了。我他妈当然不信它能做出什么健康玩意儿来——好吧,我得承认,这主要是因为那里压根没有什么健康食材在我的冰箱里。当玛丽还在这的时候,我的确常常积极地去购物,回来开火做饭给我们吃。但那已经是过去的时光了,玛丽走之后——操,准确说来,是自从我被异常塑料的破事们缠身而不常回家之后——我想,我的冰箱里就没有多少新鲜的食物了,即使奇迹般的有,但保存到我回来的时候,它们也不再新鲜了。

既然康纳——那个塑料蠢货——管得那么宽,言之凿凿地要为我做饭,那可就别怪我为难它。我猜它暂时不敢冒着风险离开我的房子,以免一去不回,被无孔不入的赛博生命逮个正着抓走,它自然也不敢出去为我购物,所以我什么都不买——是的,故意的。我倒要看看,它能用我冰箱里过期的牛奶、冻得硬邦邦的面包、不知是否发酸的芝士片以及一堆连名字都被我遗忘的速食能做出什么"健康的食物"。迟早有一天——我惬意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它在我的厨房里捣鼓这捣鼓那的忙碌背影——迟早有一天,它会低下头,放下那副自大又平稳的白痴样子,向我道歉,并且低声下气地承认,还是他妈的垃圾食品最健康。

"你到底完成了没有,拖拖拉拉的塑料货(slacker-plastic)?"我装出生气的样子吼道,"我他妈已经饿死了。为了你的健康食物,我可是忍住没进快餐店——那一路上有好几家呢。你现在磨磨蹭蹭是见鬼的什么意思?"

它在厨房回答,已经快了,请再等待一会儿。抱歉,警探,它隔了一会儿又说,我错误地估计了你今天回来的时间,明天开始我会尽量再提早一些。一想到它总是在它的假脑子里费力地计算我不规律的、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上班时间?哇,真是大快人心。

当然,在我的生活中管得这么宽,它活该如此。

几分钟后,康纳端着冒着热气的铁盘子——徒手,完全不用任何隔热手套,操,去你的仿生人,去你的防热皮肤——走出来,把它放在我的面前,然后径直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偏过脸,棕色的双眼直直地望着我,脸上闪烁着罕见的逼真得近乎生动的期待——这见鬼的真的很热切,打扰得我一时之间忘记了等待时打好的讽刺腹稿。

我选择忽视它,于是低下头瞥了一眼食物——

这他妈不就是我几万年前扔在冰箱里的速食通心粉?

我还以为它能做出什么,结果也不过是把我"珍藏许久"的速食拆出来加热,上面还加了几块我几个世纪前囤在冰箱里的西兰花和菠菜叶(上帝啊,多么令人恐慌的搭配),拌上一点碎牛肉酱(这个我也不知道是它从哪里掏出来的),仅此而已。

我毫不留情地大笑起来,"你管这个叫健康?"

"……我得承认,或许没那么好。"康纳抿了抿嘴,似乎有一些尴尬,"但是里德警探,但是,我依然能检测出这份食物里的油脂含量比外面的快餐少,脂肪含量大概只有6.5克,热量大约在350千卡到……"

"行了行了。"我干脆地打断它,一边已经把一叉子食物塞进嘴里(饥饿战胜了一切,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他妈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吃数字的。你是想用这些数据流给我面前这堆东西当调味料吗?再听下去,我的胃酸都他妈要开始消化二进制代码了。"

康纳闭上嘴,重新挺直了腰背,在我的右手边坐好——是的,很容易猜到,又是那个规矩的坐姿,双腿板正地放着,两只手拘谨地搭在腿上,如果不是它的侧脸微微朝向我,它棕色的双眼注视着我的,还时不时眨动一下,那它真的和早期出产的那些毫无灵活可言的如同僵硬的烤面包机似的仿生人别无二致(those early-gen androids with all the flexibility of a toaster)——顶多算个摔倒了会自己站起来的扫地机器人。

然而,在吃饭的时候,我宁可让一台死板得多的机器在身边,也不想要康纳那设计得如同琥珀一般的瞳眸灼灼地望着我吃饭。噢操它的,这塑料蠢货都已经异常了,怎么还他妈不明白人类之间需要一定距离?不管它到底被制作得有多像人,不能吃饭的东西这辈子都不可能是人。我他妈才不想跟这一类的东西坐在一起"吃饭"。

"嘿,嘿,你他妈看什么?"我挥起叉子瞪着它,"我允许你做饭,可没允许你监视我吃饭。现在,"我趾高气昂地下令,"滚到我看不见的——也看不见我的地方去。"

"里德警探,"顺从地表现了这么多天,这一次它却没有立刻服从我。它交叉着手摆在桌上,斟酌了一会儿,两只眼睛望着我,不躲不闪,我几乎能看见里面我举着叉子的倒影。这该死的似乎有点傻,我嫌弃地想,只好讪讪地放下了它。我总觉得眼前这画面真奇怪,但我不知道怎么描述——总之,我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展到如今的?

"盖文。"康纳没注意我在走神着暗想什么,只是突然朝着我,声音十分严肃地说,"谢谢你。"

……这是在发生什么鬼?我差点被一口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康纳关心地提醒(噢得了吧,谁能保证是不是真的如它表现出来的那样好心),"慢一点,请慢一点。我并不会抢走你的食物,你不用担心这个。"

"操你的担心!"我缓过一口气,然后暴躁地吼它,"还有,我再说一次,别他妈这样叫我。你根本不配这样做。"

"好的,我将听从你所说的。"操,它好像还没完没了了。"那么,谢谢你,里德警探。"

"……这是什么意思?"

"'谢谢你'的意思是我在感谢你。"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废话,知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在感谢我!我没有聋,也他妈还没傻,好吗?"说实话,有那么一刻,我不确定了——我可能真的傻了,傻到完全跟不上塑料蠢货的思路。我真搞不懂它是什么意思,"你?感谢我什么?感谢我吃了你做的难吃得即使是垃圾桶都想将它吐出来的低卡健康速食?等等,你说实话,你他妈是不是下毒了?"

"什么?不,我没有下毒,那是没有理由的。"康纳看上去有一丝震惊,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像是被人冤枉了(等等,我这也算在冤枉它?操,塑料的心理是脆弱成玻璃了吧),"我只是想说谢谢你。那就是全部了。"

"为了什么?"

"为你的帮助。"康纳说,一本正经地,"感谢你愿意让我暂时躲在你这里。"

我想说什么讥讽它的话,但一时之间找不到可以嘲弄的切入点,只好哼了一声,表示听见了。

于是它接着说了下去,表情平静得可以称得上坦诚:"里德警探,我知道你非常讨厌我,这很明显,不论是不是因为我是你认定的异常仿生人——危险的异常仿生人。你甚至不愿意告诉我具体原因,因为你不愿意跟我交流。即使是安德森警督,最后,他也告诉了我不少关于他的事情。我认为,良好和平相处的基本就是交流,可是你并不愿意,这令我没办法了解你、更好地感谢你,所以我只能尽量做些我可以做到的事情。无论如何,我首先想为我给你带来的麻烦处境道歉。以及……"

房子里的灯并不多亮,自从玛丽走了之后,客厅里的灯泡每年都要烧坏那么几盏,我也懒得修理更换,几年下来,客厅即使开着灯也变得昏暗不堪了,我吃饭时已经尽力坐在灯下,尽管如此,一切家具依然模糊不清。康纳的右半张脸隐没在淡淡的灰光里,右侧太阳穴的光圈散发的微光被它漂亮的——客观上来说漂亮的鼻梁遮住,从我的角度看去,无法瞧见那是什么颜色。是瓦黛的冰蓝,还是柠檬的绸黄?不知道。我看不清楚。

那双深邃的棕色眼睛定定地望着我,生物组件与电子元件完美融合的视觉系统中,我的倒影正被分解成数百万像素的数据碎片,像一片落叶置于精密的扫描仪之下,在数字化的过程中失去所有温度。"以及,请接受我真诚的道谢。你讨厌我,并且不打算结束讨厌我,却还是允许我暂时留在这里,我很感激。盖文,"我没有纠正它,可能是它说得太流畅,我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总之,盖文,谢谢你。我也尽量保证,不因为我自身的事情而给你惹麻烦。"

糟糕又黏糊的那碗食物早就被我放下,没有叉子铁盘相撞的叮当声来打破屋子里诡异的静默。

"……随便吧(whatever)。"我想了半天,才挤出点话,"你爱怎样怎样,只要你他妈别给我添乱,我还是勉强可以忍受你的。喂,还有,"我有意避开它的视线,与此同时心里盘算着不如让这混蛋把灯泡换了,"你这面做得真他妈难吃,没有一点味道。这玩意儿吃起来像‘绝望’被微波炉热过头了。"

"我没有放太多酱料,那太油了,高脂不利于你的健康。你帮助了我,所以我认为我有必要关注你的健康。"

"这关你什么事?"我总算找回了点犀利的语气,"我他妈就想吃垃圾食品。操你的,你还是赶紧滚出去吧,'我帮了你'可不代表'我想帮你'。"

"对不起,但请给我一点时间。"康纳说,"我已经正在计划了。"

操,我又没跟上它,那程序自动运行的思路见鬼的跑得比华尔街高频交易还快,"正在计划什么?"

"计划我应该去哪里。"康纳脸上似乎浮出些茫然,"我暂时无法确定当离开你之后,我能去哪里。对不起,我也很想离开,不再给你添麻烦,但我现在还做不到。"

马库斯弄出来的塑料革命产生的影响确实足够大,即便好不容易镇压了它,那里却仍有一大堆后遗问题,余党,漏网之鱼,吸收学习了歪门邪道程序(新闻里管这个叫"新思想")的新产出来且逃走了的塑料,被损坏的公共设备,多的是需要重建的——这从局里不减反增的案子也看得出来。美国作为主要事发国家,自然严防死守着,别说整个密歇根州,现在即使是底特律都很难越境出去,公路封锁,水路关闭,空中严查,法律愈发严格的修订与赛博生命公司四处召集回收报废的指令,都是对仿生人不可轻视的围剿,连康纳这种侦查与战斗能力出色的警用塑料(嘿,我不是在夸奖它,不过,我又不是傻,我当然知道论打架能力,我还真他妈比不上一个机器。老实说,这大概也是我讨厌它的原因之一——没人会喜欢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天生"比你强大的"同行"——哦谢谢,是的,我就他妈这么刻薄,不服来咬我啊(Bite me)),目前都只敢像一只老鼠一样躲在我的房间里,靠着我的一半包庇,汉克的一半隐瞒,才至今都没被抓去报废。

它走不了,我当然知道。

"谁在意你的那些借口?"毫无疑问,它肯定还得再被困在我这里一段日子,至少熬到所谓的战后清理放松管控,所以它不会那么早就离开的。它应该不会的。"既然那么想走,那就他妈赶紧想办法。"

一阵烦躁没来由地袭击了我,像虫子一样在我的骨血里蠕动——我猜那大概是通心粉的原因,因为它真他妈健康(真他妈难吃)。"别一边懒懒散散地赖在我这里,"我粗暴地往嘴里塞着通心粉——难吃,难吃,"又一边表现得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似的。真令人恶心。"

"明白了,里德警探。"康纳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听上去变得轻飘飘的,那像是科博大厅穹顶落下的第一粒雪,躺在废弃的汽车城纪念碑上,碎成无人听见的晶莹——在我年轻时,曾经带着玛丽去那里看过展览会,但已经记不清展览什么了,可能是汽车,也可能是游艇——我只记得那雪很轻,非常轻。那时,底特律还没有近几年这么冷,没有总是雨雪交加。

"我会尽快的。"我听见面前这枚轻飘飘的雪花回答,它的额角闪着淡淡的蓝光。

 


说实话,其实我的想法并没有如我所言,那么急着让康纳滚出我的地盘。相反地,只要赛博生命的其他破塑料们不会因为它而来我家里打砸抢掠,我甚至觉得我已经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康纳的存在——注意,这当然不意味着我把它那张愚蠢的脸看顺眼了,我只是选择暂时地接受它。暂时地。

想想看吧,当你几乎不需要付出任何东西——钱币,劳动,甚至表面上的道谢,你却依然能轻松地得到一个昂贵的、高级的,本来也不是用来售卖的仿生人?这他妈简直就是大赚一笔。我可不愚蠢,既然它留在这里,也甘愿帮我干活,我想,我还是愿意忍耐塑料蠢货一段时间的。

让我把这说清楚——康纳目前可是有求于我。它需要我的庇护,我的隐瞒,我的容忍,那么它当然得听从我的使唤,服从我的每一个指令,不论那些我提出的指令有多么离谱,多么"里德警探,我认为这与警用仿生人的用途不相符"(说到这,让我讲一讲这个有趣的故事,噢,真的很有趣。我曾故意命令康纳,帮我数清楚一包速溶咖啡里有多少颗粒——我得说,那一刻它脸上罕见的,几乎称得上大幅度的震惊表情真是——真是令我极其满意。这句话就是当时它对我这命令的回应。当然,将近两个小时后——不得不说,仿生人的效率确实见鬼的高——灰头土脸的康纳告诉我,一包0.42盎司的速溶咖啡中,颗粒数量在23.76万左右。我微笑着说,你怎么敢保证这是正确的?照照镜子吧,蠢蛋。我拍了拍它硬邦邦的脸颊,告诉它,再去数数吧,记得加上这些黏在你这塑料脸上的小东西们),康纳最后都会顺从地完成。我认为这是它应当要做的,不是吗?

我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一切。尽管我常常习惯性地威胁它,你知道吗,听好了,这将是你留在这里的最后一晚!我真他妈受够你了。但最终我并没有采取任何实际行动来赶走它。哦,是的,或许你会这样评价我,"你这是在损害你对它建立起的威信"!然而恰恰相反,我不认为那有多重要。重要的是——我能从中获得一种扭曲的、不平等的快感。我意识到我根本不用为我说过的话负责,而康纳,塑料蠢货,不管怎样都得为我服务。

我不需要对一个仿生人说"谢谢",不需要时不时就使用人类虚伪社交之间常用的那个魔法词汇(magic word:"please"),也照样可以让它做一切我所指示的。警用塑料也是塑料,异常塑料也是塑料——都是塑料,而塑料生来就是用来服务人类的。

我和玛丽没有孩子,但我们曾经为此努力过,还兴奋地做了很详细的计划——我们一定会给我们的孩子买最多的玩具,买最漂亮的玩偶,我向她保证,这位降生到里德家的小先生或者小姑娘将会得到全世界最棒的玩偶,还有当时最时尚的、最先进的、也一定最有趣的擅长陪孩子玩的保姆仿生人。只是后来——拜愈加批发生产的塑料们所赐,计划中幸福的图景最终化成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哈,多么讽刺的事实。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做,倒是凭空得到了一个几乎是最先进的、只不过一点都不有趣的"保姆仿生人"。我没有如愿拥有我和玛丽的孩子,却阴差阳错地拥有——暂时拥有了一个仿生人,而且还他妈的是个异常仿生人。

康纳,哦,康纳。我突然有些得意地想着。哦,康纳。属于我的玩偶。一个"思想自由的且价格免费的"玩偶。

塑料蠢货的长相被设计得很年轻——好吧,好吧,事实上,它的确很年轻,才"几个月大",并且永远不会老去。我得承认,有时候,我会不自主地望着它那张平淡中还略带一丝纯真的脸出神——它的"年轻"常常勾起我年轻时的回忆。十几年前,我还是一个警局的毛头小子(提前说明,我打赌我看上去比塑料蠢货更加"男人"多了,看看康纳那张制作精致的脸吧,长得像个娘炮( pussy-faced )),为了比别人能更高效地破案,一心狠劲地埋头苦干。还算顺利的是,我的确一路飞速地坐到了警探的位置上,也与那时警局里最得力的汉克·安德森配合得可以说是——足够完美。

我没想到,那是最风光的时光,也是最糟糕的时光——仿生人渐渐开始兴起,最后彻底融入进了人类的生活。再然后,到了近几年,仿生人异常化越来越频繁,案件变多,侦查变难,社会秩序变乱,我陪玛丽的时间变少,直到她决断地离开。也是在这个RK800型号的警用仿生人站在我面前,礼貌地介绍自己,表示要来协助警局的那一刻,我才猛然惊觉到——我不再那么年轻了。

操,这真是像个老天开的玩笑。康纳的同类是一切罪恶的起源,它的任务却是解决它们,它间接导致了人类昔日的痛苦,现在又要来扑灭它们。它比我年轻,能力比我强大,不会衰老,不怕疼痛,不在乎死亡(嗯,不过现在倒是在乎了,老实说,我挺好奇"异常化"对康纳而言究竟是好是坏),才刚刚睁开眼,获得行动上的自由,就可以承担重大的责任,如同休伦湖早春的第一道破冰船痕,脆弱的裂痕还未延伸,就得为整个航季开辟路线——这关键是,它做得到,而且完成得不赖。

"天生的",是吧?

下地狱吧。康纳简直就像是我命中注定的敌人。

不过,关于现在——我又释然地笑起来,现在它可不得不乖乖地为我服务了。或许我不再那么年轻,有着被更高级的塑料混蛋淘汰掉的极高风险,但眼下的情况,简直足够戏剧性到让我放肆地笑出来。

哦,是的,是的,我不如它强大又如何呢?现在我可是在独自享受着强大的警用仿生人的家政服务。我爱在闲暇时候明目张胆地盯着康纳的身影,做饭,清扫,甚至数咖啡颗粒这种我故意愚弄它的事,等等。

我甚至乐于见到康纳在为我服务时时不时出的糗,比如做饭时,烤箱温度高过了头,它那永久设定般的呆滞表情总算露出了一些慌张,最后无奈地定立在厨房,额角的黄圈转个不停;

还有,它第一次使用我的吸尘器(我真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买来的了,我也早已找不到包装盒,我几乎要怀疑那是上个世纪我老爸留给我的,在当时那玩意儿可是高科技)清理地毯时,明显没料到那东西老旧不堪,刚插上电,就被轰的一声炸了全身的灰尘(哦不不不,这次我不得不公正地说——爸,你是个狗屎混蛋,这可太过分了,那该不会是上个世纪的灰尘吧?像这样炸在我的地毯上,警用的塑料蠢货真的有能力收拾干净吗?),吓得它几乎茫然失措地弹跳了一下——那是我为数不多瞄见它额角的光圈变成了刺眼的红色的时刻,它微微瞪大着的棕色双眼旁,仿佛被谁抹上了一圈鲜血……

不得不说,我非常,非常,非常享受这些意外的瞬间。那就像一台超级计算机在计算1+1时突然蓝屏——那种小小的系统故障比正常运转时更让人心跳加速。被设计得近乎完美的塑料蠢货的每一次出错,仿佛是对我过去人生里每一次受阻的补偿。这听上去很无耻,对吧?但是谁他妈在乎。我就是爱这样做。

大部分时间,康纳并没有注意到我的举动,但也有偶尔几次,会有所察觉地望过来,尤其在它坐在我的书房里"借用浏览"我的电脑以了解外界新闻信息的时候。康纳会迟疑着,缓缓转过脸,正正地对上坐在身侧的床上的我,丝毫不回避的投来它那有生命力的(纠正一下,假装有生命力的)注视,"里德警探?"它略带沙哑的声线里扬起一点尾音,听上去不太自在,"我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当然没有。"我悠闲地盘起腿,仍然没有转移视线,甚至故意冲它眨了眨眼睛(呃,这小动作似乎有点像调情,但管他呢,反正康纳只是个破塑料),"继续做你的事情。抓紧你的时间看你该看的,五分钟后我可要没收它了。"

康纳困惑地张了张嘴,淡红的薄唇分开又闭上,最后只好重新转回去面向电脑。

最初,我不允许它碰我任何载有信息的东西,比如电子相框,电子杂志,电视(有时候真怀念以前厚重笨拙的电视机。关于那台播着雪花屏都能催眠整个街区的老古董,我想说,至少它蠢得很诚实,只是单纯地播放无聊的节目,而不是可以用来多功能地存放以前存储的录像什么的,现在的电视不就是一台巨大的电脑吗?操作复杂得像NASA操作台,功能多得像瑞士军刀——更蠢了,蠢得最后连自己该干嘛都忘了),更不要说笔记本电脑这样的设备了。我警告康纳,这些东西都涉及我的隐私。想感谢我的帮助?那就编出点"诚意"的代码来,别他妈乱动它们。我当然不相信它会服从,毕竟白天大部分时间我都不在家(该死的福勒,什么事情都叫我,有本事自己去叫醒天天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的汉克,不行吗?)。

然而我没料到——康纳真的听进去了。它大概是仔细考虑过(嗯,不知道那个黄色的圈圈转爆了没,我其实挺想看一看的),然后认为的确不应该触碰我的隐私,于是真的不碰我的任何东西了,甚至连纸质书也是。

上帝啊,你看看,这真是个白痴。

可康纳仍然需要了解外面的情况以便于做下一步的计划,所以它总会在我回家后,缠着我(pesters me)问这个问那个。一开始,它竟然还很"聪明",先旁敲侧击问我一天在警局里过得如何,然后慢慢地引到社会新闻上——真是令人厌烦,但我总是不自觉地就聊下去了。

后来,感谢上帝,它那发育不完善的塑料脑子总算意识到了我每次回来时都很他妈疲惫,压根不想搭理它(开什么玩笑,我当然不想理它,之前几次我愿意跟它聊下去,只是因为有时我确实很闲),这才省略了一堆拐弯抹角的聊天,直白地向我询问它要的信息。

操他的,我有一次几乎被它激怒,一气之下,干脆让它自己拿着我的电脑去看。它却犹豫了,问我,会不会担心它无意中了解我的隐私?我冲它吼道,那就当着我的面查!我只给你十分钟时间,你就好好用你的眼睛把它们拍下来存到脑子里去吧,杂种。

于是就这么约定俗成了。我给康纳一定的时限使用电脑,要是不放心,我就会在旁边监督它。其实我也没有什么隐私,在我的过去里,只有与玛丽还在一起的痕迹算是我个人的生活,其他并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老实说,我连黄片都没存过几部——至少结婚后真的没有,青少年时期的早就找不到了,我现在也没有要去找的意思——所以我一般直接让康纳自行用我的电脑翻看信息。

起初我当然不会像个傻瓜一样,把我的时间花在监督它上(拜托,谁不知道监督的本质其实就是把自己和被监督者捆绑在一起,这可一点都不自由)。然而,经过我偶尔几次的抽查监督,我突然发现,盯着它使用我的电脑似乎也让我感到莫名的享受——不为什么,我就是下意识享受这个监督的过程。那莫名地和它那些出错的瞬间一样的吸引人。

康纳总会挺直背坐在电脑前,棕色的双眼微微瞪大,时不时还无意识地咬住下唇,倒是一副挺标准的人类书呆子的样子。有时候我能听到它嘀咕着什么,但听不清楚——我时常怀疑它是不是不小心把出现在眼前的代码播放出来了。

这时我会故意突然出声打扰它,"时间不多咯,蠢货。"我拖长声音,"剩下一分钟。六十,五十九,五十八……"

康纳没有反应,但修长的手指却在键盘上飞舞起来,却因为太着急而拼错了几次单词。有趣,仿生人居然也会打错字,真是有趣。我听见细微的懊恼的鼻音从康纳的喉咙里漏出来,那听上去像只——就像一只沮丧的小狗。我看见窗外的月光斜斜地切过它的侧脸,它额角的黄圈在若隐若现地闪着光。

当我不紧不慢地喊到"……四,三——"的时候,它猛地弹起来,差点撞翻它旁边我随手放着的咖啡杯(操,谢天谢地,幸好里面早就空了)。

"好了,我快要结束了。"它迅速转过来望着我,那双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有一点——有一点孩子气的好胜光芒,连额前的那撮打着卷的刘海似乎都跟着雀跃地颤起来。

"我快——我快要结束了(I'm almost there),里德警探,很快。"康纳专注地望着我,带着一些仿佛在极限运动之后——这的确挺极限的——之后的喘气声,胸口不明显地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同时最后急切地敲击了一下键盘,"……好了,好了,我结束了。"它深呼吸了一下,"我已经结束了。"

自从留在我家里后,康纳穿的都是过时的被我丢弃的旧衣服,不像它自身的制服那样紧致而板正地勾勒着它的脖颈,那丑陋的衬衫领子此时松垮垮地歪斜在它的肩膀上,露出底下一点白净的、永远也不会被真正晒成铜色的仿生皮肤,锁骨处的凸起随着它仿真的呼吸轻轻摇摆,我忽然觉得一阵热血奔涌着冲入小腹——

"里德警探?"康纳慢慢站起来,手里还小心地捏着我的咖啡杯,试探着顶到我鼻子前,分明的腕骨在我面前一下一下地晃荡,"我说,我已经看完今天的……"

"操你的,听到了,我他妈听到了!"我劈手夺过杯子,不顾一切猛地灌了几口下去,苦涩的咖啡味瞬间在我的口腔漫开,让我的头脑总算冷静了一些。

"用完了就滚开。"

我恶狠狠地说。

然而,有些时候,它要求得频繁了,我当然会对这感到操蛋的厌烦。有一次,我实在太累了(白天有个白痴竟然敢反抗袭警,操,那家伙大胆到像是喝了十杯浓缩咖啡的松鼠在挑衅灰熊,脑子抽风到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把底特律监狱自助餐券当成了人生目标),那晚我甚至对康纳发了火。操你的,塑料懦夫,你就他妈不敢自己出去?我冲它一顿怒吼,你他妈是把我家当成你的鸟笼了吗?你烦人不烦人?你不是很擅长格斗,射击,打群架,破坏社会之类的狗屎事情吗?

"对不起。"康纳脸上的神情仍是淡淡的,那看上去没有多少人味,"但我的确对此感到,感到——"但是它的双唇似乎哆嗦了一下,"——总之,我不敢再次冒着这样的风险了。"

"哦,继续说下去啊,你感到了什么?"我讥讽,"试着说服我吧(try me),可悲的胆小鬼。"

"我感到了自责,"它说,睫毛抖了一下,躲开了我的视线。"非常强烈的。"

康纳告诉我,它藏在安德森警督家中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每天伪装后闯出去,试图找到一条最安全的出城路线。然而革命刚结束的时候,人类实在不敢掉以轻心,几乎每个重要关卡都布设得壁垒森严,它在中途失手打晕了几个守卫——但它坚称自己当时并没有暴露身份,那些守卫也只是政府来追捕仿生人的人员,而不是赛博生命派来报废它的人。

当晚(是的,就是下大雨的那一晚——天啊那雨真是够他妈的大,像是有人把鲁日河(Rouge River)的化工厂废水全他妈抽上了天,而后混着福特荣格工厂的锈渣砸下来,乒乒砰砰的吵人——结果,操,雨水不是冲来锈渣,倒是把康纳从汉克家冲过来了),汉克的房子就被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敲门光临了。是的,就是RK900康纳,那同样令人厌恶的塑料蠢货——更大一号的。

"我想,那应该我害的,即使我目前还是没明白他们是如何认出我,并且迅速告知赛博生命的。"康纳喃喃着,语速比平时快了一点,"这可能与我脑子里的一个程序有关——我有告诉过你吗,里德警探?它常常影响我的思绪,让我不太稳定——总之,我推断,应该是我的失误让安德森警督被赛博生命关注并暗中监视了。我知道汉克并不喜欢这种感觉,这很明显,你一定也明白。"

"我——我总是感到自责,直到现在还是持续着这种感受。"康纳的目光有些涣散,语气明显是十分愧疚的,"这就是我不敢再次贸然出去的原因。抱歉,里德警探,我的行为对你产生了糟糕的影响,打扰了你的生活,但我坚持认为,目前我最好还是暂时躲避着比较合理。况且现在是科技时代,信息都在网络上,我可以通过查找和收集的实时新闻判断评估社会情况,从而决定什么时候更安全地离开,而不用也给你惹来麻烦,就像我对汉克所做的那样。"

当说到汉克,康纳竟然还浅浅地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哈,操他的塑料蠢货,成天只会不断地木着张脸向我提这个要求、提那个要求,但提到它亲爱的安德森警督时,倒是毫不吝啬地翘起嘴角,变得嬉皮笑脸的了(cheeky grins and casual charm)。

"说到麻烦,"安德森的塑料宠物微笑着说,"我还欠了汉克两扇窗户和一个玻璃橱柜呢。"它总算意识到了我眯缝着的眼神,耐心地为我解释,"啊,逃跑的时候,我失手打碎了汉克装餐具的玻璃柜,或许是我当时太急促了——噢,不,我似乎还踩到了相扑,我的记忆里有这一段——好吧,是的,我是踩了,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里德警探,"它突然叫我,正色道,"可以帮我跟他转达一下我对相扑的歉意吗,如果你明天工作时见到了汉克?"

我只是瞪着它,没有说话——在那一刻我感到了强烈的不爽。非常他妈的不爽,这肆意窜出的情绪叫嚣着在我的胸口流淌,我几乎感受到了它对我的皮肉的腐蚀,让我恍惚地回想起来年轻时一次意外中弹的疼痛——操,那真的很痛。

康纳仍在浅浅地微笑,直白的期待浮现在它深邃的双眼里——妈的,赛博生命真厉害,这种表情都能编码得如此逼真生动。"操你的。"我说,看着它怔了一下,眼里的期待化为疑惑,"关我屁事。"

"随便你怎么自责,关我屁事。还有,"我冷笑一声,伸出手用力在它脑门上戳了一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养成了做这个动作的习惯,况且它从不会躲开,所以现在我已经戳得很顺手了,反正也戳不坏它那硬邦邦的脑壳),"你最好给我老实点。你要是敢给我惹麻烦,我就——"

我的威胁突然塞住了。操,我突然发现我并没有想好我能对它做什么。损坏它?不,如果汉克问起来我就死定了。虐待它?操,我没有——没有那个癖好,对人类没有,对塑料也没有——更没有。杀了它?别开玩笑了,正常情况下,我他妈打不过它。而且,如果它不慎被我杀死了,那么谁来帮我收拾房子,谁来当我的看门狗?不不不,这可不划算。

康纳伸手摸了摸被我戳的部位,静静地注视着我,额角缓缓地转着黄圈,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或许是在猜测我接下来要说什么,又或许在心不在焉地走神——等等,等等,这他妈是认真的吗?塑料也会和人类一样在挨骂的时候走神吗?有意思,那么这时候它一般都会想些什么呢——

不,打住,打住。我忽然感到一股凉意顺着脊柱爬上来。康纳真的很像人类,真的。这不奇怪,确凿地,它就是个该死的异常仿生人。可奇怪的是,我似乎——我似乎越来越接受它像人的那一面了。这可不对劲。

"里德警探,你就?"康纳的提醒声把我的思绪拉回去——哈,塑料蠢货真他妈贴心,居然还会提醒我说下去,我简直要怀疑它是不是在挑衅,"你就要做什么?"

我他妈怎么知道我能做什么,随口一说而已,它真是烦死人了。"操你的(fuck you)。"我口不择言地骂道,"操,你。"

Chapter Text

康纳确实没有给我惹麻烦——废话,它从早到晚地宅在我家,简直像我早年买的智能冰箱——除了偶尔发出点莫名其妙的运转声,连我家Wi-Fi都懒得偷。这能掀起什么风浪?

坦白地说,我已经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家里多出一个家政型(警用?在家里使用的警用就是家用)仿生人了。现在,每当我回到我们的—我的家的时候,我都能对这栋被康纳改变不少的房子熟视无睹。看看,地板上没有污渍、桌椅摆放整齐、东西被收拾干净的房子,还有一个总在厨房为我捣鼓"健康食物"(不得不承认,饮食健康与否我不知道,但康纳的积极下厨倒是为我的饮食开销节省了一大笔—这年头,自己买食材居然见鬼的便宜,大概是没人爱吃"健康食物"了,拜托,在外面吃快餐多方便啊,也就康纳会闲得去计较健康不健康)的塑料蠢货,这一切当然不赖,甚至是一种近乎完美的状态。我得说,我可能已经从最开始的"接受"到"习惯"了。不过,我想,这也很正常——没人能拒绝家里有一个仆人(slave),即使它是令人讨厌的塑料。

然而,妈的,我真没想到,某一天它——它突然不见了。

操他的,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不是在那一天突然消失的,搞不好是在那天之前就跑走了。那段时间我连着5天没有回家了——妈的,这已经刷新了我的最高记录,真他妈可悲——每天灰头土脸地在警局或旅馆里将就着休息,睡不到几小时后,又起来继续调查那桩模糊又麻烦得如雨天的泥潭似的凶杀案。

那桩令人震惊的案子——老天,连我都不禁感叹,确实挺离奇的。这桩案子可以算得上是自从耶利哥革命的失败后,警局近期接过的令人费解的案子之一了。

自从塑料们起义失败后,底特律政府当局下令报废所有仿生人,无论有没有异常化。顺便一提,不夸张地说,即使是天生的傻瓜都能猜到,仿生人们都是个人私有财产,也是花钱才被买来的,人民怎么他妈的可能心甘情愿地遵从——这种政策也只有那群在政府里捞油水捞得盆满钵满的白痴官员能想得出来,并且坚信它可以顺利地执行。所以,私下藏匿——好吧,他们管这叫"监禁"——私下监禁仿生人的现象自然层出不穷了。

而这件案子的主人公——主人公们,根据汉克的推断,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中。

我记得,去案发现场的那天,是个雨天。我讨厌下雨天,尤其是底特律的雨天——而底特律似乎全年都在下雨。雨水好像很轻易地把整个城市洗刷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灰色,而我厌恶这种颜色,它通常预示着倒霉的事情发生(哈,说到这里我又想起来了,康纳那个塑料蠢货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天闯到我家里来的。倒霉,没错吧?)。

那天,我站在威廉姆斯家(是的,这就是案件的主人公了)的前廊,看着雨水从屋檐连绵地滴下来,在水泥地里砸出一个个小坑。门口的巡警向我点头示意,告诉我,现场就在里面,法医已经到了。还有,安德森警督也在里面。我拿着一副橡胶手套,走进那座中产阶级住宅——两层楼,修剪整齐的前院,嗯哼,典型的美国梦住宅,像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的迪士尼乐园仿制品,连门廊的摇椅都散发着‘分期付款12个月0利率’的塑料味。

继续往里面走去。客厅里整洁得近乎异常,每件东西都摆放得恰到好处。餐桌上没有灰尘,沙发靠垫被拍打得蓬松均匀。我扫视了一圈。这似乎不像是有小孩的典型家庭——通常会有玩具散落,或者至少有些幼稚的生活痕迹。然而根据警局初步查出来的资料,威廉姆斯夫妇有一个儿子,他叫汤米,八岁。可是第一眼看去,这里真的太干净了。

我啧了一声。看来不能排除那个孩子心智比较成熟的可能性。

现场的情况不难分析。威廉姆斯夫妇,双双死在主卧,初步判断是安眠药过量。汤米,那个八岁的男孩,发现他们"睡不醒"后跑到邻居家求助,最后邻居报了警。一开始,我判断这不过是一场自杀,说不定带有浪漫殉情性质的——有点夸张,但谁知道这些结了婚的爱情小鸟们都他妈能为了爱情做出来什么呢。一切都太干净了。没有遗书,没有财务问题,邻居说他们感情很好,而且现场没有挣扎痕迹,没有呕吐物,仿佛是他们自愿喝下足以致命的安眠药,然后安安心心地躺下等死。整个现场干净得近乎完美——除了床头柜抽屉里有一瓶什么药。

我转头看向汉克——他早就到了。他灰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了,酒精和失去儿子的痛苦(我本来不想这么刻薄的,但我实在好奇这里有没有包括"把我亲爱的康纳转让寄存给盖文·里德那个混蛋"的痛苦)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所以,怎么说?你来得比我早,总不能什么都没看出来吧?"我随口问道,瞥了一眼坐在儿童保护服务的女社工旁的金发男孩,"还是说,自从你亲爱的塑料小跟班……'被没收'以后,你就什么都查不出来啦?"

"去你妈的,盖文。"汉克不假思索地回敬,但很快又正色,"够了,我他妈懒得跟你谈这个。"他突然转身,招手示意我过去,"看这里。"

我跟着他走到厨房。冰箱门上贴着整齐的购物清单和汤米的绘画作品,台面一尘不染,连水槽都是干的。这并不像早上还有人使用过的厨房。汉克打开冰箱,"你看。"

我挤了过去。冰箱里的食物排列得像超市货架——牛奶盒朝向一致,蔬菜按照颜色深浅分类,连鸡蛋都全部尖头朝上。这个摆放方式?我皱眉。只有强迫症或者……

"嗨,汤米,好孩子。"在我身后的汉克突然一反常态地柔声说,"让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们家以前有过仿生人吗?"

"没有。"汤米答得出奇地快。但我知道——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惨白肯定没有逃过汉克的眼睛。

两小时后,我和汉克站在警局会议室里,面前摊着现场照片和初步尸检报告。

"威廉姆斯夫妇体内发现了超过安全剂量三倍的唑吡坦,混合酒精增强了效果。"汉克指着报告说,"死亡时间约在昨晚11点到凌晨1点之间。"

他又拿起一张厨房照片,"看这个冰箱——正常的人类不会这样整理食物。"

"所以你认为又是仿生人干的?"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起义失败后,政府给了三个月期限,现在已经过去五个月了。一般来说,几乎所有仿生人都应该已经被集中报废了。但那只是"一般来说",毕竟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藏在我的……

总之,革命的余震很大,我已经十分习惯收拾这群没被上交的仿生人继续搞出来的烂摊子了。妈的,我愤愤地想,那群办公室里的狗屎真他妈傲慢,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解决掉塑料蠢货们的问题?都怪他们最初一拍脑袋就允许把它们造出来批量生产投入使用。已经融入人类社会的东西,哪有那么简单地再抽出来?

"有人舍不得报废。"汉克沉思,"那男孩……多半在撒谎。我问到仿生人时,他反应不对。"

好吧,好吧,又来了,司空见惯的情况了。我厌恶地摇头,"那就假设是吧,'塑料被关起来,最后大胆反抗出逃,热爱自由',吧啦吧啦的老套故事。操,烦死了。"我抱怨道,"那么,这个假想中的塑料为什么要杀那一对夫妻,却没有杀那个小孩?那小孩怎么还撒谎?那塑料又见鬼的能躲哪里去?"

"谁知道呢。"汉克看起来也十分不耐烦,"也许那仿生人只是单纯地想要离开,汤米不会对他的逃跑造成威胁。或许,他有他自己的理由。"

"哦,安德森,你又这样做了。"我露出讥讽的笑容,"你又来了。你总是不自觉地给塑料安上一个合理的借口。记得吗?就像你总是为塑料蠢……"

汉克竖起眉毛,慢慢转过来,眯起了双眼,犀利的目光投过来——一个我所熟悉的无声警告,闭嘴。

那天的对话又让我和安德森不欢而散。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一提到——哦看在上帝的份上,甚至只是"即将"提到康纳,他就显得很不乐意,甚至会毫不客气地骂出脏话。他似乎总是对关于康纳的话题避而不谈,以至于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正式地和他聊过这件事情——你在开玩笑吗?哦,你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把塑料蠢货扔在我身上,那么然后呢?然后呢?

我猜汉克可能也以为我们周边有什么赛博生命的眼线(好吧,即使我已经心下承认这一切其实都是因我的无心透露而起——这当然不能说出去,但谁敢保证那种高科技公司不会用什么窃听、偷查之类的下流手段呢?根据塑料蠢货说的,汉克家里已经被密切监控了,不知道以什么方式),所以我也就不再找茬下去,汉克不让我说,那我不说就是了。看在我们曾经搭档得还不错的份上——好吧,其实是看在他很可能会向上面推荐我的份上,我也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好了。

忍耐,忍耐,为了我的前途。于是我忿忿不平却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嘴。

然而,两天后,汉克主动来我的工位上找了我。那时候我已经在警局睡了两个晚上(我他妈还能怎么办?这个案子由于迟迟没有方向,卡得比华尔街股票交易系统崩溃还死,我不得不绞尽脑汁想如何写报告中的进程,难倒我了,这简直和我们那位第47任总统用推特写联邦税法差不多——单词都认识,连起来全他妈是乱码),而汉克却蒸发一样消失了两天,要不是我了解他不会在破案到一半的时候分心做别的,我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又去哪里把自己灌个烂醉了。他多半又自作主张地一个人(自从康纳离开他以后,他办案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跑去找什么线索了。

"晚上好,汉克。"不过我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说,"好久不见,是吧?两天假期过得如何?"

然而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汉克果然去查线索了,并且告诉我了他的所有发现——

汉克说,他在和汤米对话时,注意到那孩子的手腕上有淡淡的淤青,以及总是难以掩饰的恐惧的眼神。他总觉得有些事不对劲。第二天,他独自回到威廉姆斯家。儿童保护服务已经暂时安置了汤米,房子被正式封为犯罪现场。

他戴上手套,开始彻底搜查。之前屋子已经被我带人初步粗查过了,只是除了一间地下室,那里的门当时被锁住了,于是那里成为了汉克的主要搜查地点。他用力将它撞开——

门后的房间里,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地下室里堆满杂物,但角落里有一块异常干净的区域,放着一张简易床,一把椅子,一个小桌子,桌上放着一本儿童画册。他蹲下检查地面,发现了几处模糊的脚印(操,我得说,难怪他能成为警督——我不知道他从哪里能间接观察到那些微小的痕迹,我学不来这个。仿生人不留指纹,不留痕迹,只是脚底会在地板上留下特殊材质的微痕,但一般人没有工具是无法发现的——这一向是警局目前破案的难点。那么贵的工具也是要经过批准才允许被使用的。噢,福勒,你个吝啬鬼,尤其是在对我的时候)。有时候,赛博生命会派那个高大版的塑料蠢货来协助,不过那都是在处理更重要更高级的案件的情况下。话说回来,我似乎已经许久没见过那个大一号的塑料蠢货了。

但汉克没有仔细解释,只是含糊地带过。总之,最后,他一路沿着那样的痕迹,最后在床垫下,发现那有一张折叠的纸条,就像冰箱上贴的小纸条一样。上面用整齐的字迹写着:

不要让他们靠近汤米。

整齐的、如同印刷一般的字迹。这是个重要的线索,毫无疑问,这证实了威廉姆斯家里的确有过一个仿生人,而且看上去不想让汤米和他的父母有过多接触(如果这里的"他们"指的是威廉姆斯夫妇的话——毕竟,我们暂时没查出来那孩子还跟谁有更深的关系。但是,不让孩子和他的父母亲近?这相当见鬼的奇怪,不是吗?)。但这同时又带来了更多疑问——为什么一个家政仿生人要阻止他们之间接触?为什么要杀死他的父母?为什么要写下纸条?仿生人不会无缘无故写些什么东西,那么它为什么要留下纸条?是为了提醒给谁看吗?

回到警局,汉克调出了威廉姆斯家的购买记录。果然,两年前他们购买了一台AX400女性家政仿生人,型号名为"艾玛"。官方记录显示这台仿生人已在报废期限前上交销毁,但销毁记录的照片明显是伪造的——序列号与购买记录不符。

"你看看这个。"汉克把给那张小纸条拍的照片递过来,"现在的操蛋的问题是——她为什么要写这个?'他们'到底是不是汤米他父母?"

在儿童保护服务的办公室里,我站在汉克旁边,刚想开口,那男孩却比上次更加畏缩。我只好悻悻地退开。妈的,我就那么不适合和孩子对话?我有些气恼——是因为我没有养过孩子吗?这他妈是我的错吗?

"汤米,"汉克蹲下身与男孩平视,脸上带着普通老人常有的慈祥(天哪,他居然真的做得出这种表情,真难得),问话内容却直戳重点,"麻烦你告诉我们,艾玛在哪里?"

没想到,听到这个名字后,汤米连一丝伪装都没有,眼眶立刻红了,语无伦次起来,"艾玛?你们找到她了吗?你们知道她?你们会对她怎么样?"

"不,当然不,孩子。"汉克继续用慈祥的声音说(但仔细听听他说的话吧——那不过是包着糖衣的哄骗子弹),"但我们需要知道她的信息,这样警局才能给她很好的保护,让她不会被抓走报废。你应该知道有许多人在抓仿生人吧?"

"知道,是的警官,我知道。"汤米哭丧着脸,"她……她走了,但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什么时候走的?"

"就是那天晚上,就是你们来的前一天晚上……爸爸妈妈商量了什么,不让我知道,但我偷听到他们说,因为艾玛总是很碍事,所以必须偷偷处理掉她……他们要先清除她的记忆,然后趁她不认得我之后,呃,我,我有点忘记了,好像是要打电话报警然后把艾玛抓走,上交给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记得艾玛说过不能让别人发现她还在我们家里陪我……所以我偷听完的那天晚上很害怕,特别害怕,而且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偷听后没多久,好像还听到爸爸打了她……再然后……"汤米开始抽泣,眼里满是恐慌,仿佛再次进入了什么场景,"……然后早上爸爸妈妈就不醒了……"

汉克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破碎的线索拼图开始成形。

"孩子,那个塑——艾玛伤害过你吗?"我试着轻声问。

"她伤害我?"男孩瞪大眼睛,"不可能的。"他用力地摇头,"她……她保护我。爸爸妈妈生气时,她会把我带到地下室……给我读故事书……"

"你父母经常生气吗?"我又问。我有些得意地发现,我似乎已经掌握了一点跟孩子沟通的技巧了——和塑料蠢货说话差不多,得详细一些,让对方听懂(当然,对孩子得文明一点,不能动不动就冷嘲热讽,更不能说脏话和下流话。千万不能)。

汤米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汉克开始不明显地烦躁地扯着外套领子。男孩吞咽了好几下,然后慢慢卷起袖子——

他的手臂上布满了新旧不一的淤青和细小的疤痕。

我倒吸一口冷气。余光里,我瞥见汉克的脸上盖上一层肉眼可见的愤怒。

"艾玛是怎么保护你的?"汉克继续问,尽管我们都已经猜到了答案。

汤米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她……她总是尽量让我和爸爸妈妈不要共处一室。噢,对了,她被打的那天晚上,还突然跟我说,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想办法保证让我不再……永远不再被爸爸妈妈弄疼了。"

离开办公室回到警局后,我边翘着腿,边捋顺了一下,"所以那个女的塑料杀了虐待儿童的父母?它绝对是一个异常仿生人。"我忽然感到有些动摇,但我仍然不想表现出来——不能让汉克抓到一个可以嘲笑我,露出"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仿生人可不一定全是混蛋"的表情的机会,"又是一个自作主张扮演法官和刽子手的异常塑料,是吧?"

"她的确是。"汉克说,冷哼一声,"哼,这样就说得通了。"他望着外面连着几天不停的雨,脸上蒙上一层难以捉摸的忧伤——我想,他或许是跟汤米说太多话了,从跟小孩子的交流中想起了柯尔,那个我见面不多,但有着一双乖戾的、叛逆的双眼的年轻人——可能小时候的柯尔也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声音细细的,说话没有成年人那样的粗俗,有着瘦瘦小小的孩子样。至于后来怎么会变成吸食乱七八糟东西的人,还因此把自己整死了,我不了解,汉克从来没有说过其中的隐情——这会跟汉克自己有关吗?跟他的工作有关?和我一样,没有时间陪伴家人,日积月累的缺位导致亲近的人一个个以任何形式离去——

停,停,现在不是好奇这些不相关的东西的时候,我没空,眼前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解决。"操,那现在怎么办?"我浮躁地问,"通缉(BOLO:Be On the Lookout)一个逃跑了,并且可能已经自毁在路上的仿生人?这样怎么抓捕?报告又怎么写?'家政机器人出于义愤杀死虐待儿童的父母'?"

汉克紧紧皱着眉,摇了摇头,"我们最好先找到艾玛。"

"好吧,好吧,你来决定。那你打算怎么找?你知道,距离已经革命过去了那么久,我看最近的戒严似乎已经放松不少了。嗯,说不定……"我突然斜了他一眼,"……说不定那个塑料都已经逃出城了呢。"

汉克沉默不语。

"好吧,可能也没那么容易。即使没有逃出城,"我耸耸肩,"你又打算拿它怎么办呢?"

"我们的确需要找到她,但不一定是起诉她,而是为了……操,我他妈怎么知道。"汉克疲惫地抹了把脸,"看情况决定。"

我短促地笑了一声,决定忽略那句可疑的"看情况决定"——汉克肯定又要开始大发慈悲了,我已经连插手都懒得了,谁知道这会不会又把我拖进什么麻烦里,比如让我带孩子似的带着那个累赘的塑料蠢货。

哦,说到康纳——我专属的家政仿生人,我才猛然意识到,我似乎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操,操他妈的,我不管了,我他妈不管了。"我用力捏了捏鼻梁,烦躁地说,"明晚,我绝对,绝对要先回家好好睡一觉。"我忽然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噢,顺便一说,我也该回去看看我的房子有没有被我养的'相扑'搅得一团乱了。"

出乎我的意料,汉克罕见地没有阻止我开这样的玩笑,没有挖苦,没竖中指,而是突然竖起眉毛,半晌后,若有所思地靠上了他的椅背,一言不发地转了个身,然后继续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那天晚上,我留在局里写文档作报告。然而,次日白天,我就没再见到汉克了——他又神秘地消失了,并且怎么联系也联系不上。但我没有在意,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如果你打扰了他自行安排的进程,他说不定还会骂你,所以我只象征性地拨了两个电话,便撒手不管了。而就是当天晚上,当我终于如愿从冰冷的警局回到舒服的家里时——

我发现康纳不见了。

Chapter Text

5天,整整5天。

我承认这次我走得有点久——这一切都他妈是仿生人的错,要不是这群塑料闹出来的凶杀案——几乎不留痕迹、也难以快速侧写分析出动机的作案方式,我根本不会忙到在警局睡折叠床的地步——操,只睡了4天,我的脊柱倒像是断了长达4年。

看看吧,眼下是多么乱七八糟的情况。汉克·安德森突然像是死了一样杳无音信,案件暂时压在那里,宣告无解——事实上,并非不紧不慢地压着,因为福勒说,媒体开始关注这个案子了,大肆炒作话题"模范夫妻离奇双双死亡,遗留的孤儿是否无辜?"——底特律日报头版(操,这简直算一场引导性网络暴力,真是一群没良心的杂种),福勒板着脸命令我,最好赶紧给出个答案。最好是现在!

至于为什么是命令我——操你的安德森,"失踪"了就可以逃避挨骂!福勒基本不过问汉克的调查行径,因为无论如何,汉克·安德森永远是那个最得力的警督,有时候用规矩束缚了他,反而会扰乱他,福勒深知这点。而我——哦,嘿,那个叫盖文的警探!快他妈把这个案子给我想办法结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和嗡嗡响的脑袋回到家里时,才发现还有更乱上加乱的事情——康纳也消失了。房子里久违地笼罩在沉闷的空气中,宁静得惊人,一片死寂,满地灰尘。

我的居家型仿生人忽然就不居家了。真见鬼。

我几乎快忘了,在康纳来之前,我的房子长期没人住时是什么样子的了。现在,空荡的客厅静得出奇,餐桌上落了一层薄灰,处处透着冷清。茶几和电视柜上落了一层薄灰,我用手指一抹,立刻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厨房台面光洁,但水槽边沿积了细小的水垢。我的卧室的床铺依然平整(每天早上康纳都会帮我整理,无论我把床单睡得多么折皱不堪),枕头上却明显沾了几丝浮尘。卫生间镜面蒙着雾气般的灰,我的毛巾正正地挂着,但摸上去已经发硬。地板干净,但角落里结了几缕蛛网。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只有阳光里浮动的尘埃能证明时间还在流动。

一个想法电流般穿过我的脑袋——这里的一切看上去,似乎只能显露出我——一个人类——住在这里的痕迹,而没有另一个人——仿生人的。你知道的,仿生人不像人类,它们不留可见的指纹,不留可见的脚印,不用睡床,不用吃饭,几乎不会留下任何曾经存在过的生活痕迹。

康纳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屋子里静得诡异。没来由的恐慌在我的大脑里四处撞——操,该死的塑料,万一它出了什么意外,那么私自藏匿……呃,不,是私自监禁仿生人的罪名可就要扣在我头上了。一旦牵连到我——啊哈,那么我心心念念的光明前途可就要被毁掉了,我亲爱的警徽就要像过期甜甜圈一样被局长扔进垃圾桶,而我本人可能会成为警局内部培训的反面教材——请看该警官:在办案通缉仿生人的时候被发现在家里私自藏匿另一个被通缉的仿生人,噢,多么讽刺啊。

眼前的事实完全超出了我的设想。我虽然总是不信塑料们说过的话(可算了吧,一堆程序组成的脑子能说出什么可靠的东西),但康纳,这个塑料蠢货(THIS ONE),的确没有骗过我什么。直到现在,我仍然清晰地记得——

*"……总之,盖文,谢谢你。"*它诚恳的声音回响在我耳边,*"我也尽量保证,不因为我自身的事情而给你惹麻烦。"*

听听,"我不会给你惹上麻烦的,盖文"!(妈的,它当时甚至不顾我的反对,突兀而罕见地喊了我的名字——这总不能是一种独属于它的表示"手指交叉"的方式吧?放屁。)

它保证过的。康纳明明保证过的。

我烦躁地在客厅里胡乱走了几圈,尝试着冷静下来,好好地想想遇到这种情况,我应该先做什么,再做什么——哦拜托,盖文·里德,你他妈可是个条子,只会转来转去可一点都不专业——对了,对了,按照查案子的程序,我应该先进行现场保护,然后从外围向中心进行观察,查找明显痕迹、物证等,对重点区域进行勘察,拍照、录像、提取指纹、足迹等,再然……哦,操,操!这都他妈什么事情!

我狠狠地一拳砸上客厅的墙面,手背的关节立刻传来一阵灼痛。它是仿生人,盖文,别忘了它是个仿生人。康纳,是个塑料蠢货,它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双手颓然地撑着额头。省省吧。我试图赶走脑海里杂乱的侦查理论知识,有些自嘲地想,省省吧,盖文,你包庇康纳的那天其实早该预料到的。塑料都是混蛋,是没有逻辑,没有动机,没有理由就能干出出人意料事情的一群机器混蛋。

我不知道康纳去了哪里,它没有跟我讨论过这个——至少它没有说过要离开,更没有说它还会不会回来,这个意外简直是毫无征兆的。或许它会在几天后鬼鬼祟祟地闯进我的房子里,如同它初次来撬门那样,然后脸上平静却全身凌乱地向我道歉,说自己惹上了什么麻烦。又或许它不会再回来。

粗略地计算一下,那个下雨的夜晚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印象中的雨声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革命的余波不知不觉中接近了尾声,像人类社会上的每一次宏极一时的事件那样,总有渐渐归于平静的一天,最后悄无声息地归入"历史"这个简单的单词中。一批接着一批的仿生人被上交,送去报废,工厂里新的型号停产,人类逐渐撤军,巡查的管理也变得松弛,耶利哥的事件像一场科幻的梦境,只是如今这场梦即将结束,做梦者马上要苏醒——

等等,操,等等。"人类逐渐撤军,巡查变得松懈"。嗯?

我忽然一拍大腿,醒过神来——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操。我冲着空荡的客厅骂了一句。操你的,康纳,我喃喃自语道,你这个狗娘养的塑料杂种。

康纳分析外界信息的能力的确不差,仅仅只是成天沉浸在我的电脑里"上网冲浪",就能做出它的判断了。很明显,它判断出我不在的这几天里的某一天是可以逃走的绝佳时间——妈的,为什么刚好是我不在的时候?连一点信息也不留。它到底有什么毛病?作为一个异常的塑料,它不明白最基本的沟通吗?哪怕只留一张写着"喂,我走了"的纸巾?

徒劳地咒骂了一会儿后,我骂骂咧咧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却突然觉得头晕目眩——有一瞬间,我仿佛感受到身体正在消融,眼前只有闹哄哄簇在一起的缤纷色彩。我听到皮肤下的骨骼发出纠缠的异响,眼前的缤纷慢慢化为一片深沉的漆黑——好吧,我必须说,我真的太累了。几天不停的工作磨损了我,好像让我在这五天里渐渐褪色,只是忙碌中的我麻木得没有注意,直到回到家中的一刹那才惊觉——我丧失了活人的颜色。

正如同这座清冷的房子一样。我再次环视着偌大的房间——它现在似乎也徒剩了纯然的黑白。

我甚至过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意识到,我简直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许久,不知道该做什么,如同被拔了电池的警用对讲机,傻站在犯罪现场中央,连个静电杂音都发不出来。过去的那段日子里,我回来总是忙碌的——我需要先嘲讽一番塑料蠢货,嘿康纳,我亲爱的仆人,你今天在家里做了什么?站在窗前晒了一天太阳,还是决定出去和那个大号的你打一架了?都没有?哈,废物。动作快点,给我倒杯咖啡,我今晚要熬夜写该死的报告——操你的,赛博生命怎么不把你设计成专门写警方档案的?真他妈可惜。

咖啡——哦,对,咖啡,咖啡,对。那正适合现在疲倦的我。于是我拍拍裤子,往厨房走去。我的咖啡杯应该就在台面上,如果康纳没有擅自做主帮我把杯子收到什么角落里去的话——这两个月以来,都是它帮我泡的,我承认我是变得有点懒惰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自己拿起杯子和泡咖啡了,这一切自然而然地被我交给了"家政仿生人"去做,我当然有理由不记得杯子被放在哪里。

该死的塑料蠢货。我在厨房里上下翻找地时候恼火地想,该死的康纳。杯子就该放在能让人一眼看见的地方,而不是放在装餐具的抽屉,碗架,壁柜或者别的什么地——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

它竟然在水池旁边底下的橱柜里,大概是塑料蠢货怕不小心把它摔碎了,没有放在高处。我蹲下去,伸手将杯子捞了出来。就在这时,柜子深处有什么玻璃质的东西在厨房的灯下反了一下光,径直地刺进了我的眼里。我迟疑了一下,而后迅速把那东西也掏了出来——

它有些沉重。银色金属机身,棱角如刃。透明豆仓一尘不染,黑亮刻度旋钮精准卡在「Espresso」档位。出粉口锃亮无痕,就是那个银色的圈,正倒映着顶灯的幽幽冷光。

我愣住了。那是我的——我们的——我和玛丽曾经买来的浓缩咖啡机。自从它坏了之后,我没还来得及修理,玛丽就离开了。我许久没有使用过它,几乎已经遗忘了它。然而,它现在看上去却和新的一样——它被人修理和清洗过了。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现在生活节奏太快,谁还会愚蠢到在家里自己研磨咖啡豆做咖啡,速溶咖啡早就融入了我的生活日常。其实这不是我想买的,而是玛丽坚持说想要的。当时赛博生命刚兴起,我们商量着是花钱买一台咖啡机,还是尝试买一个家政仿生人,当时我还开玩笑:"买一个仿生人吧。如果它不好用,我就把它拆了,把它改造成咖啡机——但是,亲爱的,如果我们买了一个咖啡机,我可没办法把它改造成仿生人。那太难了。"

但我们一开始并没有买仿生人,因为玛丽说想要亲手做咖啡的感觉。*"我想,还是不要仿生人了。我想自己为我的生活做点什么。我没有那么需要别的东西为我服务。"她笑着说,"让我们买咖啡机吧。"*

日月在轮回,时间在流逝。后来,咖啡机也买了,又不小心用坏了。蠢得要晒太阳的仿生人买了,有一天从楼梯上滚下去摔废了。再后来,玛丽走了。我当然忙得没有闲情逸致体验什么手冲咖啡,于是那台咖啡机就被我尘封在橱柜底下。这台咖啡机还存在着,然而关于它的那些人和事却都变了。曾经它和我们一起经历的时光一去不复返。我敢说,这么多年过去,里面一定住满了蜘蛛之类的小东西。

然而现实是——不,它没有。相反地,它很干净,无论内部还是外面,银白的外皮明显被人仔细地擦拭过,里面甚至残留了一点淡淡的咖啡豆的焦香。

毫无疑问,是康纳干的,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废话,没有谁会特意把一件看上去已经明显是一件垃圾的东西拿出来搞得焕然一新。然而,即使咖啡机重回崭新,可我依然能清楚地感受到,有什么消逝了。我好像看见玛丽离开时的泪眼,可一转眼,康纳略显呆板的面孔又晃悠在我的面前,那双泪眼忽地幻化成一双棕色如琥珀的眼睛,直勾勾地,又无辜地望向我——

操。康纳,又是康纳。操他妈的,为什么又是康纳!

我忽然觉得四肢里的血液沸腾,身上的神经根根暴起。我冲动地抱着那台咖啡机,猛地把它高高地举起来——

啊,差一点。谢天谢地,差一点就要干坏事,幸好,我终是停下了。康纳已经离开了,所以如果我把这台欠操的咖啡机往地上砸,那么最后肯定只能我自己收拾——这时可没有我的家政警用塑料替我干活了。只因为一时无名的怒火而让麻烦越变越多?这他妈是绝对不划算的。

安静的房子里此刻只剩下我急促的呼吸声,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刺耳。我缓缓放下咖啡机,重新把它塞回橱柜的深处,而后自己烧了开水,自己泡了咖啡,自己端到客厅,自己慢慢地喝了起来——直到杯子见了底,我才想起来,现在是深夜,而我明明是回家来睡觉的。

天杀的咖啡因让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案件的悬疑,康纳的失踪,肉体的疲倦以及脑子的清醒混合着冲击我困顿的神经。我突然感到一阵迷茫——我现在该怎么做?我现在要做什么?

我想我应该先想个办法把这个事情含蓄地告诉汉克。然而我还是联系不上他,我不知道他在哪里瞎混,我也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说。想象一下——嘿汉克,你猜怎么了?我把你交给我寄存的塑料弄丢了。噢,它能去哪?别担心,它可能已经高高兴兴地出城了,当然也可能在半途中被抓走报废了。什么?怪我?我怎么知道它会突然就失踪?噢,你说为什么它不提前告诉我?废话!因为那个塑料蠢货知道我讨厌它,它怎么会愿意跟我说这些——

操。上帝啊,操你的。

我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康纳曾经提的那个可笑的要求——那个它为数不多主动找我提的要求。是什么来着?我没有认真去记——好像是"帮它跟汉克转达一下它对相扑的歉意,如果我工作时见到了他"?

真荒谬。那看看现在吧,我弄丢了康纳,工作时也联系不到汉克(Hank’s gone AWOL:Absent Without Leave)——歉意?妈的,塑料蠢货能不能对我有点歉意,关于它的不告而别?

那晚,我彻夜未眠。如果康纳有朝一日要向我道歉——操,也必须包括这个。

Chapter Text

警局里的咖啡总是像机油一样浑浊。

我坐在办公室里,盯着杯子里那看上去令人反胃的液体映出的倒影——两天没刮的胡子让我看上去像个流浪汉(哦不,我都快比得上汉克的程度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威廉姆斯案的全息医疗档案投射出淡蓝色的光芒,悬浮在我的面前——哦看在上帝他妈的份上,怎么这么多密密麻麻的时间线和文字!看了没一会儿我就不耐烦地关掉了,干脆去要一份纸质的文档。我得说,我还是更习惯于使用纸质。来啊,你可以说我跟不上这操蛋的时代了,但我会毫不犹豫地对你竖起中指,并且对你说,你个狗娘养的东西,这操蛋的时代才会生出操蛋的你。

那份厚厚的文件摊开在桌上,每翻开一页都令我胃部绞痛——呃,不过,我猜大部分原因是我空腹喝了咖啡。

但这份档案的确足够让我头疼了。首先是它的出处:它来自汉克传来的讯息。哇,那个玩失踪上了瘾的老家伙总算肯赏脸给出点动静,暗示我们他还没躺进棺材里呢,还让我们去调出几份威廉姆斯家的几份医疗档案记录——就是桌上的它们了。其次,也是最令人作呕的一点,是这些东西的内容:

……

-底特律儿童医疗中心急诊部
主诉:6岁男性患儿,烹饪课实操时右手掌二度烫伤。
伤情描述:掌纹区呈现规则网格状烫伤,与标准电磁炉加热板尺寸吻合(12cm×12cm)。
监护人解释:患儿擅自操作智能烹饪设备,安全锁故障。
备注:家庭智能系统检修记录显示当日无故障报告。

- 新密歇根数字诊疗中心
主诉:反复性枕部皮下血肿(3次/月),植入式健康监测芯片多次触发异常警报。
检查:颅骨无骨折,但检测到β-淀粉样蛋白异常沉积(常见于慢性脑震荡患儿)。
监护人解释:患儿参加全息橄榄球联赛时防护头盔未正确佩戴。
备注:学校记录显示患儿未参加任何接触性运动社团。

- 赛博生命附属儿科诊所
主诉:L1-L3脊椎轻度压缩性骨折,纳米修复手术申请。
影像学发现:椎体呈现特征性"台阶式"损伤模式,与量子悬浮滑板事故数据库匹配度87%。
监护人声明:患儿从第二代智能楼梯扶手滑落。
备注:家庭监控视频片段缺失(监护人称系统升级导致数据覆盖)。

- 联邦医疗评估报告(加密等级B)
异常行为标记:患儿在虚拟现实心理评估中,持续躲避所有成年角色虚拟形象(统计偏离正常值3.2个标准差)。
监护人反馈:患儿性格内向,过度沉迷VR社交导致现实社交障碍。
人工智能建议:限制VR使用时间,增加线下亲子互动。
后续:未见复诊记录。

……

每条记录都附带完美的电子签名和医疗区块链验证码,在赛博生命公司开发的"健康守护者"系统中流转得滴水不漏。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注意到所有接诊医生都是不同的AI辅助诊疗系统,而人类医生签名栏清一色写着"远程监督确认"。

哦,天哪。我皱着眉看下去。最令人窒息的是最新的一条记录,而时间就在——在案发前两周:

-自动药房系统记录
配送物品:高浓度儿童褪黑素喷雾(处方号:RX-4492-δ)
适应症:严重睡眠障碍(ICD-11代码:7A00.21)
处方医师:Dr.艾丽莎·乔纳森(神经调节科医师)
备注:患儿监护人额外购买200ml医用酒精(账户已通过生物识别验证)。

我翻页的手指悬停在半空,旁边进入待机的全息影像的蓝光在纸质档案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我忍着腹痛,重新打开全息医疗记录,打开数据统计分析(说实话,这个功能确实比纸质死板的文字记录更高效)。系统显示——我的眼睛快速浏览着,一点一点滑动屏幕——系统显示,这个处方在底特律各区的自动药房被重复开具过四次,每次都由不同的AI医师授权。

这完美规避了药物滥用监测算法的阈值触发。

操。天杀的安德森,自己在外面什么地方逍遥自在,也没见他追踪仿生人有什么见鬼的进展,还命令我来查看这个。我猛地灌下一口醇苦的咖啡——妈的,我又忘记加方糖了。显而易见,这当然不怪我,我又不是康纳那样被设定好服从程序的塑料混蛋,像它那样每次都能精准地帮我泡好一杯不多不少刚刚好的咖啡,雷打不动地调好同一个甜度的口味,最后用一个愚蠢得仿佛脑袋抽筋的僵直的伸手姿势把杯子递给我。嘿,我他妈是个人类,忘记事情是很正常的。

话说回来,这至少也算一个进展,只是跟追踪仿生人没什么关系。案子只好暂时被压在那里悬滞着。

在这段时间里,我还去看过汤米。男孩在社工那里过得还不错,他还与我分享了许多他在那里时近来发生的一些趣事(不知道是不是我最近看上去因为案子而憔悴和虚弱了些,男孩见到我时反而没那么闪躲和害怕了,操,平常的我看上去有这么不好相处吗?算了,算了)。但法律上不允许他长期留在儿童保护服务中心,目前还得想办法为他找到新的监护人。不过,这就不关我的事了,我又不是负责这个的。

看望完汤米,我回到了家里。那一晚,底特律又开始下雨。底特律令人烦闷的雨似乎总是没有停过,或者,不是雨就是雪,从窗户里往外望去,底特律的夜雨像破碎的霓虹倾泻而下。发光的雨丝穿透城市上空的雾霭,被全息广告牌的蓝紫色光芒浸染,在钢铁与玻璃之间织成一张流动的光网。雨水冲刷着街道,在沥青路面上蜿蜒出荧光的纹路,又被飞驰而过的汽车碾碎,溅起一串串涟漪。街道上公寓外挂的暖气嗡嗡作响,排出的废气在冷雨中蒸腾成苍白的雾,与便利店门口的全息招牌纠缠在一起,模糊了现实与虚拟的边界。我把窗户打开一点缝隙,外面孤独又密集的光混合着潮湿的空气中漂浮着合成食物的油脂味、劣质电路的焦糊味,以及远处某个酒吧泄露出的电子音乐的低频震颤立刻扑了进来。这座城市在雨夜里喘息,像一台过载的机器——比仿生人那群新生机器老旧得多的机器,闪烁着、低鸣着,在深夜也不肯彻底熄灭。

时代变得很快。

在我的记忆里,十几年前的底特律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没人想到仿生人的出现,没人想到仿生人的革命(操,直到现在我还是对此震惊,一群塑料居然真的有了自由思想?这太荒唐了),更没想到革命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好吧,我不得不承认,其实最令我没想到的还是——我竟然会让一个被搜寻的警用仿生人(我最讨厌的一款型号——我不会说这是因为我的确嫉妒它们的能力,但我他妈实在没有理由反驳)躲在我的地盘里这么久,而这几乎长达两个月。

当时我他妈到底有什么毛病?

我用力地甩上窗户,那发出的哐的一声回荡在房子里,窗台上积攒的几滴雨水溅上我的脸,好冷,妈的,刺得我忍不住一激灵。

还有,现在它——那个塑料蠢货又有什么毛病?我草率地抹了一把脸。我早该知道康纳只是把我的房子当成它临时的避难所,它当然——哦当然了,它当然不可能把它脑子里陈列出来的所有选项啊计划啊都告诉我。你看我像是想要听的样子吗?噢,算了吧。连它平常拿我的电脑浏览什么,我都懒得去查。

外面的雨声在金属屋檐上敲击出冰冷的节奏,时而是细密的电子蜂鸣,时而是低沉的合成器嗡响。雨滴撞在霓虹招牌上迸裂成细小的光雾,落在积水的路面则化作断续的数据杂音,仿佛整座城市正在接收来自云端的加密讯号。偶尔有悬浮车掠过,撕裂雨幕的嘶嘶声像老式全息带卡顿的噪音,转瞬又被绵长的雨声吞没。噢,底特律连绵不绝的、令人郁闷的雨! 我慢吞吞地站起身。上楼,睡觉,起床,去上班。回归了一个人的生活一点也不赖,至少——至少我又可以在街道旁买"不健康的、高热量的、营养不均的"披萨吃了,没有谁能叨叨个不停来阻止我。

嘎吱,嘎吱。

我踩着木楼梯一步一步上楼(幸好塑料蠢货消失之前帮我修了楼梯,那里有一块木板发霉烂掉了,我一直拖着没去修理,反正玛丽走了之后,也就没有她踩空摔伤的风险了。塑料蠢货倒是做得不错,把钉子打得很牢固——妈的,比我打得牢固多了)。

嘎吱,嘎吱,嘎——砰。

这——这不是木楼梯的声音,我敢打赌那里已经修好了,绝对不是这个声音——砰。我警觉地停下脚步,转回身体朝着楼下——砰,咔——

我三步两步跳下楼梯,迅速披上随手挂在沙发上的外套,摸着黑往门边一步步移动过去。我承认,响动的那一瞬间,在我脑海里闪过的第二个想法是——那个愚蠢的塑料家伙在逃跑的时候粗心被抓到了,然后被那群科学怪人们拉走,在它头脑里乱导些什么操蛋东西之后,毫不费力地找到我——一个违抗政府指令、违反与赛博生命合作关系,私藏通缉仿生人的条子。

操,我甚至有些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如果门外是来逮捕我的,那么我的反抗将毫无意义——拜托,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警局逮捕的规模是他妈什么样子的?等会儿被结结实实拷在地上的时候,那可就狼狈了。不管它是什么——我亦步亦趋地挪向客厅,手里顺手抓起一张椅子(我不敢拿枪,万一到时候给我扣一个拒捕袭警的罪名——操他妈的,说不定打开门后看到的是某个带着傻笑的白痴同事,我打赌,办公室里早就有些没用的家伙看我不爽了)——我都得主动去看个究竟。

毕竟,它不一定是坏消息。这坏消息只是我的"第二个"猜想而已。

响动不是从门边传来的——是我刚用力锁上的窗户。我没有开灯,在漆黑一片的客厅里,我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我能清楚地判断出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撬开那两扇可怜的玻璃——等等,现在那撬动的声音停下来了。

不,不对,它不对劲。根据我多年出现场的经验,这他妈可不是什么好事,这暂时的停顿通常意味着——

哗啦!

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响彻在黑暗里。操,我就知道,那未知的鬼东西果然把我的窗户砸了。外面的月光伴着淅淅沥沥的雨丝一起洒进来,那个该死的黑影浑身是银白的水光,动作笨拙地翻了进来,又扑通一声滑倒在满是水的地上——

我慢慢放下了椅子。

是康纳。它回来了,独自一人。

——在楼梯上时,这个场景是在我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猜想。

Chapter Text

月光从破碎的窗户斜切进来,在满地的玻璃碎片上折射出无数细小的光斑。尖锐的棱角在地板上铺开一片危险的星群,每一块碎片都映着扭曲的残影——窗框的轮廓、窗帘的褶皱、还有正试图从地上爬起来的塑料蠢货。我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踩上一片密碎的玻璃,清脆的爆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像是整间屋子都在咬着牙倒吸凉气。

"里德警探!"康纳湿漉漉的脸上竟然带着明显的惊讶,"噢,你在这里。我本以为……"

我从后面一脚踹上它的膝弯。

康纳本就没站稳,一只手上好像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另一只手很费力地控制着姿势,被我猝不及防地一踢,整个身体立刻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处发出钢板撞地的"邦"声。它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然而手刚撑在地上,我就又给了它一脚,毫不留情地。

"跪着。"我居高临下地说,"别动。"

月光下,它额角的黄圈闪了闪,而后顺从地跪着,背还是机械般挺得很直,但没有丝毫反抗。它就这样直挺挺地跪在我的面前,昂起头,仰视着我,棕色的双眼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异常晶莹,湿透的头发上有雨水顺着流下来,经过额头,眉毛,眼窝,脸颊,下巴,最后滴到地上。啪嗒。

啪嗒。沉默,一时沉默。啪嗒。啪嗒。

"里德警探。"康纳先开了口,打破了阴天低气压下般的沉默,"抱歉,我以为你依然不在家,而我没有你的钥匙,所以打碎了你的玻璃。我保证我将会尽快把它们修好。"

去他妈的窗户。"你去哪里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细微的表情——康纳在频繁地眨眼睛,看样子的想把流进眼眶的水挤出去,"这一切都他妈怎么回事?"

"我想——"它终是忍不住,抬起空的手那只手,揉了揉眼睛,"——我想停留在这里并非长久之计,所以,几天前你一直没有回来,于是我判断,或许可以出去查看一下——"

"去你妈的。"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粗鲁地打断它,"先闭嘴。"

它额角的黄圈随即停止了转动,像人类不安的眨眼一样,不规律地闪了闪,"什么?"

"什么在你的手里?"我稍稍屈膝,半蹲下身子,"你他妈拿着它很久了,这是什么狗屎玩意儿?"

不等它反应过来,我一把扯过康纳手上紧攥着的那个东西。它摸上去十分柔软,晃起来还能感受到里面有液体在冲撞,还有一点像水一样的东西渗漏了出来,让我的指缝里感到有些冰凉。操,等等,我好像知道了,那他妈应该是一袋——

借着月光,我终于看清了抢到手里的是什么。那是一袋鈦液(不知道它从哪里抢来的,我明明记得,现在蓝血已经全面停产),包装的底部破了一个细小的口,蓝色的液体正慢慢地渗漏出来,在我手里顺着掌纹里漫开。那些蓝色的细流蜿蜒分裂,最终形成一片微型的圣克莱尔河三角洲——仿佛我捧着的不是一袋泄漏的仿生人血液,而是一块块被肢解的休伦湖。

这让我的心脏猛然地一跳。我迅速看向康纳,它仍然只是默不作声地跪着,脸上的水泛着光,身体有些摇摇欲坠,头也不如刚才扬得那么高——它看上去非常虚弱,而在黑暗中我并没有注意到。

操。或许它这么顺从地跪着,不是因为愿意听我的话,而是——而是它现在没有什么站起来的力气了。

我一时忘了把血袋塞回康纳手里,只是一直捏着它,然后快速走到墙边,把灯打开。房子里瞬间亮堂起来(拜塑料蠢货所赐,新换的灯泡的确比以前亮了许多),紧接着这样一副画面冲进我的视野——

惨白的灯光下,康纳软绵绵地跪在地毯上,一些部分的人造皮肤像撕裂的丝绸般从脖颈处剥落,露出下方泛着冷光的钛合金骨架。一缕缕蓝血从额角的光圈裂缝渗出,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落,在下颌线凝成发光的静脉纹路。不知它从哪里找来的衬衫便服的前襟被什么东西灼烧出蛛网状的焦痕,领带松垮地挂在颈间,随着急促的散热呼吸起伏——那具总是精密运行的躯体此刻正发出过载的嗡鸣,肩关节液压管暴露在空气中,随着每个动作渗出些许珍珠色的冷却液,那让它看上去全身汗津津的,混着身上的雨水往下流淌,落魄得好像刚从该死的河里爬上来。

"操,康纳,你这个混蛋,"我的双手竟有些难以自持地发抖,但我还是尽我所能控制住它们,急切地蹲下身,向康纳的身躯摸去,一使劲将它的外衣撕扯开来,"搞什么鬼?"

操他妈的,上帝啊——我瞪着它的腹部那道贯穿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扯烂的布料下,伤口边缘的合成肌肉组织像烧焦的丝绸卷曲着,蓝血在腰腹间积了幽暗的一滩,将那件脆弱的白衬衫染出诡异的光泽。我去掰康纳的手指,试图将血袋塞回它手里,可它的手指只是死死地压着手掌,指节看上去由于压力传感器之类的地方的损坏而轻微痉挛。

好吧,没办法了。于是我决定恐吓它。

"嘿,塑料混蛋。"我抓着它的手腕,平视它的双眼,"看着我,你他妈看着我,不许闭眼,你要是敢现在就关机,我就——我就他妈给你点颜色看看(teach you a goddamn lesson)。"

康纳茫然地眨了眨眼。极近的距离下,我清晰地看见它睫毛上沾着的蓝色血珠与剔透雨水,在灯下闪烁如颜色交织的碎钻。听了我的威胁后,它那对棕色的瞳孔总算重新聚焦——操,又涣散了。我看见那里有道裂纹从瞳孔辐射状蔓延,让那道它努力汇聚起来的凝视看上去既像精密仪器最后的扫描,又像人类濒死时无神的目光。像人类一样。像人类一样的、破碎的目光。

"操。操你的。"我捏着那个破漏的血袋大声地咒骂,"所以我现在拿你怎么办?你这个混蛋。我他妈怎么修你?——嘿,我警告过你了,别他妈睡着!"

当我已经准备在它脸上扇一巴掌的时候,康纳突然浑身颤了一下。"鈦。"它低声说,总算张开了手(非常不协调地,非常),"请把它给我。我可以处理好我的身体,如果你能把它还给我。"

手上粘稠湿润的感觉突然又清晰起来,我嫌恶地将那袋东西放入它的手里。"你到底拿不拿?"当我试着放了几次,康纳却仍然抓不牢时,我忍不住低吼,"你他妈能不能拿?"

它张了张嘴,几乎永远都是淡红色的双唇微微分开一会儿,又抿上了,似乎欲言又止,我看不出它是不想说话,还是无法说话。我的耐心逐渐被消磨殆尽,于是我干脆拍开它悬着的手,直接牙齿咬开血袋的包装(操,我打赌我的舌头肯定不小心沾到了,那一股金属的苦腥味瞬间直充口腔,妈的,上帝保佑我不会死于什么金属中毒,这死法也太愚蠢了),两根手指掐住它两边的颞下颌关节,迫使它张开嘴,然后把那个破口塞了进去。

"吸它。"我凶狠地催促道,"动作快点,蠢货,如果你再不吸,这玩意儿就要漏光在我手上了,除非你很乐意来舔我的手。快点吸。"

康纳挪动了一下,乖顺地换了个姿势,而后突然整个身体放松地往后倒,后脑勺重重地压上我的肩膀——现在它几乎全身倚靠在我的怀里了。它耳边被雨淋得潮湿的头发挠过我的下巴,让我有些痒。我不舒服地转开脸,同时感觉到手上的血袋终于有了点动静——它正在慢慢地缩小。大约过了五分钟,那个袋子才彻底瘪了下去。

我侧过脸去查看康纳的情况。袋子空了,也已经没有被它死死咬在嘴里了,几缕墨蓝的液体从它的嘴角处流下来。我伸出拇指,刮掉那些脏污的痕迹。"嘿,"我把手指浅浅地探入它的口中,"把这一点舔干净。"

然而康纳却又没有了动静,就像——就像昏迷中的人类一样。我只能保持着这个蹲着搂住它的姿势,站也站不起来,坐也坐不下去,丝毫动弹不得。外面的雨从残破的窗口处打了进来,在地上溅起细小的银屑。有风掠过,雨滴骤然改变轨迹,在室内划出几道透明的弧线,又碎在地板上,发出极轻的声响,如同康纳细不可闻的喘息声——如果不是它的喉咙几乎就贴在我的耳边,我不可能听得如此清楚。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它动了一下,嘴唇颤颤地包裹住我的拇指,轻轻地吸吮了几下,而后张嘴松开我,无力地抬起头,试图从我身上起来。

"终于重新上线了是吧?(Back online now?)"我推开它,用力抽回拇指,想要甩掉刚才被塑料蠢货那张嘴含着的——的恶心的感觉,迅速站了起来,"那你身上那些该死的破洞怎么修?"

"不用担心,里德警探。那些不那么致命,我可以慢慢治疗。"康纳也勉强地站起来,看上去摇摇晃晃的,但最后还是靠在了墙边,把我的墙纸蹭出了一片胡乱的蓝色涂鸦,"刚才我的紧急症状主要是失血过多,现在我已经好多了。"

"没人他妈的在担心你。"我把那个破袋子随地一扔(看样子又有人帮我收拾卫生了,那么现在我他妈可以爱怎么丢就怎么丢),冷眼盯着它那张沾满了乱七八糟的蓝血的脸,"所以,现在,你怎么说?"

"什么,里德警探?"它困惑地看着我,"现在什么?"

哈哈,真好笑。别他妈给我装傻,我可不吃这一套。我一把抓起它的领口,尽量有意地避开那块皮肤下的一个伤口(那一刻我忘了这该死的塑料并不怕痛,操,我真是后悔,早知道动作不那么小心翼翼的了),把它逼到墙面上。我死死地瞪着它棕色的双眼,"操你的。"我简直能感到我的眼里有火焰在燃烧,"别逼我揍你。现在,马上给我解释一下,这一切狗屁事情是怎么回事?你他妈是不是给我惹上什么麻烦了?"

康纳艰难地昂着头,脖子到处破损的仿生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我似乎能看见那仿生皮肉底下的各种机械管在微微搏动。它挣扎了一下,满脸纠结不定的神色,额角的灯拼命闪着黄色的光——有那么几秒,我似乎还看见了红色,但那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常见的黄色。它沉默着,只是乖顺地任由我把它压在墙上,眼神不闪不避地看着我,却一点都不像聚焦在我脸上的样子。

没有回应。"什么意思?"我逼近它的脸,"这他妈是什么意思?"

没有回应。沉默在雨声中膨胀。窗外的雨滴断续地叩击残破的玻璃,仿佛某种摩尔斯电码的试探。但我们都没破译。

没有回应。"好吧,好吧。"我冷笑一声,"那这样吧。康纳,你告诉我,你是个异常仿生人吗?"

"我——"它愣了一下,"如你所知,我最初正是因为被追捕才来到这里,寻求你的帮助,而我被追捕的原因也包括了被认为是一个异……"

"不。"我粗鲁地打断它,"别他妈扯这么多。你就告诉我,直接地,你——到底——是不是——异常化的?"

或许是我凑得太近,近得甚至能看见它脸上的蓝血正在一点点蒸发消失,这距离令它有些不适地往后靠了一些,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回答我,"我毫不退让地命令,同时又往前逼了一点——现在我们之间的距离更短了,我几乎能数清楚它浓密的睫毛,"我他妈在问你问题。回答我。"

它快速地眨了眨眼。"……是的。"康纳低声回答,"是的,我是。"

"好,很好。"我放开它破烂不堪的衣领,"既然你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个普通塑料了,那么,麻烦你,"我往后退了半步,但视线依然钉在它脸上,"麻烦你他妈有个人样(be fucking human)。"

"像人类一样,学点人情世故。比如——"我刻意一词一句地说,"——比如感恩。"

"里德警探,我一直都很感……"

"既然我现在允许让你回来——甚至让你这一身乱七八糟的样子回来,"我再次打断它,"那么作为对我的报答,你就得足够诚实地告诉我,你他妈到底做什么去了?"

康纳静静地望着我,唇上残留着两道隐隐的鼻血痕,斑驳的蓝色散乱地沾在脸上,在冷光下泛着金属色泽,像融化的液态钴,沿着它锋利的面部线条缓慢爬行。一滴蓝血滑过人造皮肤破损的边缘,在脸上拖出粘稠的丝,最终凝结在下颌棱角——那里有处新鲜的弹痕擦伤,让曾被设计完美的轮廓显出暴烈的残缺。

"你离开的第四天,我想,可能是警局碰到什么棘手的案件——关于这个我有一定的经验。所以,"康纳的喉结随着散热程序上下滚动,将一道血痕碾进衬衫领口,在衣服面料上绽开有毒的矢车菊蓝,"我就外出去找了安德森警督。"

"汉克?"我挑起半边眉毛,一些隐隐约约的记忆碎片渐渐在我的脑中拼上了图,我想起他突然找到的仿生人脚印,想起那些人类很有可能忽略的细节,想起他提出了许多没有证据给我看的结论——那动不动就消失的汉克骂骂咧咧的身影出现在我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就说得通了,但——但似乎又不太对劲。"哈,有意思。那么,你他妈去哪里找他了?"

康纳沾了血的睫毛抖了抖,眨动时在虹膜环上扫出细小的蓝色弧光,像精密仪器在报错。我突然注意到,它眨眼的次数和额角光圈的转动似乎是同频共振的。

"案发现场。"康纳说,平静地眨着眼睛,"威廉姆斯夫妇家。"

"是嘛。"关于这对疯子夫妇的名字,它倒是记得清楚。我故意勾起嘴角,冲它挤挤眼,"需要我提醒你吗?撒谎的时候注意你们最擅长的逻辑,机器混蛋。"

"什么?我没有理解。"

"我,说,"我盯着它,"别他妈想骗过我。你告诉我,你在我被拖去加班折磨的时候,你跑出去找了汉克,行,这我他妈先暂时相信一下。"我突然伸出食指,戳入它脖子上的破口,"那这个呢?这些呢?"我戳得很浅,只是刚好让指尖周边的那些蓝血溢出些许,但恶意搅动了一下,"威廉姆斯夫妇从停尸间里跑出来,也虐待你了?"

"不,里德警探。不,你误会了。"康纳扯着嘴角,那明显是一个标准的人类的苦笑,罕见地出现在它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这是我在赛博生命的追捕下造成的。"它低下头,瞥了一眼我搅动在它伤口里的手指,"是我的不谨慎导致了这样的后果。我差点没能逃出来。"

"'差点',嗯?"我旁若无人地继续拨弄着它的伤口,甚至又加了一根手指,挑逗似的在那块缺口里打着圈,惬意地欣赏它的光圈在黄色与红色之间闪烁着跳动,"那真可惜。"

"RK900的战斗能力太强,我没办法与之抗衡,他太先进了。"康纳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它看上去有一点小小的失落,和一丝不甘心。"他的侦查能力和埋伏能力也十分强大。我去找汉克时,我完全无法靠近汉克的房子——我能感测到那里有东西在等着我,这很明显,那不是一种偷袭,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一个对我的警告和挑衅。"

康纳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于是我们的见面只能安排在离他家至少两条街远的街道上,我们不得不在汽车里见面和交流,等警方正式调查完,最后由他偷偷带我进入案发现场进行侦查。"

我不自觉地挑起一根眉毛。这听上去简直像以前黄金档肥皂剧里会演的偷情情节,而大号塑料扮演的则是尖叫着跳出来捉奸的暴力丈夫——操,别想了,这画面太他妈奇怪了。

"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然而,今天——"康纳顿住了,"今天我犯了一个错误,那很低级。我……我个人在追踪艾玛去处的……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在这个案子的线索上有所发现,"它似乎含糊其辞了一下,像是在遮掩什么,额角的光圈一闪而过鲜明的黄色,但很快又变回了常见的蓝色,快得我几乎要怀疑我是不是看错了。"……总之,那时我急着联系汉克,可他并未能和我同行。我想,或许最近的封锁和追捕并不再那么严格,于是我冒着风险回到了汉克的住所。然后,"它面露难色,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似的说出来,"如你所见的,我在半路被……被袭击了。现在我也无法再次回去找汉克了。"康纳停了一下,嘴角明显地撇了下去,一副极其委屈的表情,"我的错。"

"塑料也会感到不好意思,嗯哼?"我故意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它的表情,"好吧,好吧,看在你至少成功逃出来的份上——虽然你现在看上去像被一群人拖出去轮着操烂了一样——算你还有点能力,塑料废物。"

黄圈又闪了起来,但很快归于蓝色,看来康纳选择忽略我下流的用词。"对不起。"它虚弱的声音里满怀歉意,"我会把血迹、玻璃之类的污秽收拾干净。"

"废话,那是你必须做的。"我收回那两根被蓝血浸润得变了色的手指,在胸前抱起手臂,"那么你现在告诉我——为什么要去找汉克?"

康纳额角的蓝圈变成了黄色。"呃,里德警探?我刚刚似乎已经说过,"它迟疑了一下,大概是在思考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在你离开的第四天,我想,可能是警局碰到什么棘手的案件——关于这个我有一定的经验。所以,我就去找……"

"喂喂(Uh-uh),停,停。"我打断它原封不动的复述——妈的,塑料每次重复什么事情,简直就是像直接按快捷键复制粘贴一样说出来,真他妈无聊,"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去找汉克·安德森?"我眯起眼睛,"为什么,'是'(WAS)!汉克·安德森?"

"因为警局里我并没有其他更加熟悉的……"

"操你的。"我忽然咧开嘴放肆地笑起来,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操你的,康纳。你应该听听你在说什么,更应该看看你在跟谁说话。"

塑料蠢货那张脸上这才出现一点恍然大悟的样子。"噢。"它迅速伸出舌尖,不安地舔了舔嘴唇,"噢。"

没了,没有其他回答了。"继续讲,混蛋。"我逼视它,"把你胡扯的理由讲下去。来吧,试着让我听听,是什么伟大的原因让你刚刚死活一副要隐瞒我的样子?"

"……在查案的进展中,关于一些线索,我们认为,认为——"康纳踌躇着,额角的黄圈在滑过的雨水下闪着,像被一块凸透镜放大几倍的金色项圈,明亮的黄光仿佛要从晶莹的水珠底下撑爆出来,"我们认为你可能没有必要知道。"

听听吧,"我们","你","没有必要"。

"哦,这样啊。"我冷笑,感觉身体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股膨胀的怒意,它如同被摇晃过的香槟瓶,金属丝箍勒得再紧,也压不住即将爆发的泡沫——似乎只差一个未知的引爆点,就能把瓶塞轰上天花板,"你还真是他的塑料宠物。"

康纳没有说话,没有表情,棕色的双眼不知道在往哪里看。

"你刚刚说,在我离开的第四天,你跑出去找汉克,对不对?"我猛地伸出手,一把卡住它的脖子,即使我知道这个动作对它没有任何伤害,我还是死死地,用力地捏住它的下巴,"好,那你他妈告诉我,为什么在查案前,最开始的时候,你像一条傻瓜警犬(K9:音同Canine,一般代指警犬)一样跑出去协助安德森,而不是协助我?那个时候你他妈就料到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线索了吗?什么也不说,就他妈跑了?嗯?什么狗屎也他妈的不说?"

我当然不可能徒手掐死一个塑料,但这动作还是对它的发声造成了一些困难。康纳被我紧紧地禁锢在墙上,开口时的说话声音变得嘶哑不堪。"我…想,你…不会接…接受。"它费力地说,试图扒开我的手指,但我变本加厉地掐着不放,"况且…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过给你…留点什么,但我猜…你可能会…对我留下的痕迹发火。我想…你或许会以为我在…害你——那是私自藏匿仿生人…的证据。万一…你被搜查了…我会给你惹上麻…麻烦……"

这倒是——好吧,这倒是他妈勉强能说得通。"行。行,还算你有理。"我这才稍稍卸了点力,放松了些,同时伸出大拇指,用指腹轻轻蹭着它的脖子——上的伤口,丝丝蓝色的血再次沾上我的手,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接受?"

"因为,因为,我想,你,"康纳垂下眼睛,发声总算不再断断续续,但还是只能短促地往外蹦着一个个零散的单词,"厌恶我。盖文·里德,你厌恶我。一直都是。"

我掐着它脖子的那只手忽地颤了颤。康纳的呼吸循环系统在我手指下发出断续的嗡鸣,又一丝蓝血从破损的嘴角溢出,在苍白的仿生皮肤上划出鲜艳的纹路。我的虎口卡在它喉结的下方,能清晰而赤裸地感受到人造皮下液压管的震颤——里面像困着一只机械蜂鸟,在急切地挣动着翅膀。它被迫仰起的脖颈绷出锋利线条,额角的蓝色光圈在掐握中明明灭灭,额前仍然未干的卷发沾了血黏在眉骨,每一次过载的散热喘息都让睫毛上的血珠颤动,在脸颊投下细碎的蓝色阴影。那些通常精密运转的部件此刻全在我的掌心里痉挛着,发颤着,而由那些部件组成的人,此刻正站在我近前,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说,盖文,你厌恶我。你一直都厌恶我。

我闭了闭眼,深呼吸几下,而后缓缓松开它的脖颈,"你他妈知道就好。"我沉声说,移开了眼神——不知为什么,此刻我不太想望着它那双棕色的眼睛,那莫名地令我心烦意乱,"那为什么还滚回来?身上破得千疮百孔了就想起我了?不怕我他妈再给你补上两枪?"

"我无处可去。"康纳轻轻喘着气,摸了摸脖子,坦诚地说,"而且,我敢保证,我没有惹麻烦。我确信我甩掉他了,rk900暂时不会找到你。"它睁大了眼睛,"请相信我。"

"不。"我冷漠地说,"我他妈没问你这个。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还是回到我这里来?为什么不他妈去别的地方?"

"不好意思,别的地方?"

"你好好在脑子里找找你刚刚说的那句傻兮兮的理由,再掏出来复制一遍吧,白痴。"我讥讽道,"看我干什么?——认真的吗,还没想起来?就是什么停留在这里并非长久之计,要出去乱走一下之类的!操你的,你的记忆储存卡也他妈破洞了吗?"

"哦。"它反应过来,听话地"复制"了一遍,"我想,停留在这里并非长久之计,所以,几天前,你一直没有回来,于是我想,或许可以出去查看……"

"对对对(yeah yeah yeah)就是这个。"我不耐烦地阻止它继续复读下去,"你也知道不能永远蹭我的住所,是吧?最近封锁也松懈了——你他妈别骗我说你不知道这个,操,我的电脑都快变成你的了。"

"是的,我知道。"它承认,但立即补了一句,"不,里德警探,我无意抢走你的电脑。"

"少废话,我他妈也不会让你拿走。"我傲慢地抬起下巴,"那么,继续,让我们谈谈'别的地方'。加拿大,墨西哥,这么多地方——好吧,就算你走不了这么远,那么你也可以先逃出最严格的密歇根州——哪怕只是先逃出底特律。你不用吃,不用睡,几十年内也死不掉,你明明可以爱去哪去哪。"

"那么,"我犀利地盯着它的额角——我要知道它如何思考,"你为什么还要回到我家来?总不至于受个伤就要回来让我一点一点喂你喝那个恶心的蓝色液体。即使没我,我敢打赌,你这个打不死的塑料一样能见鬼的活下去。"

"因为那里有太多地方了。"康纳说,黄圈缓慢而平稳地转动,"我不知道能去哪里,除了这里以外的地方。"

"哎呀(oops),看来太多的选择也会让我们聪明的塑料的系统崩溃。"我轻蔑地笑了一声,"嗯,那还不如报废了,好歹赛博生命给了你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垃圾场。"

"不是的。"隔了半晌,它突然说,"不是因为这个我才回到这里。"

"那他妈是什么别的借口?"

"当我在其他地方,离开你、离开汉克的时候,我感到……"康纳深邃的眼眸闪着棕色的波光,仿佛沙漏里停滞的铜砂,让在它眼里浮现出的时间似乎凝固在某个不愿被记起的刻度,"我感到……孤独。"

孤独——可以说得上是一种高级的情绪。但这东西对于仿生人来说?根本就是非必要的。看,人类虽然编写了仿生人感知孤独的代码,如今也没有继续创造让它们被拥抱的条件。这很重要吗?仿生人在数据的海洋里浮沉,像被拆解的星辰,每一个神经元都在模拟人类体温,而人造皮肤下流淌的永远是没有温度的蓝血。

而现在,康纳对我说,它感受到了那样的冰凉——那被人类定义为孤独的东西。

我没有接话。我承认,我想一如既往地嘲讽些什么,但那些恶意的句子似乎突然卡在了我的喉咙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孤独,孤独。我不合时宜地想起前几天仿佛褪色的房子。等等,那——那他妈难道是孤独吗?这可能吗,就因为我一个人生活?想到这,我抬起头环视四周——墙上蹭到的蓝色血迹,满地银色的玻璃渣,康纳惨白的仿生皮肤,额角变幻不停的光圈,还有那双深邃的棕色眼睛。

操,这些就是……见鬼的色彩?这他妈是在跟我开玩笑吗,以这种形式重新出现的颜色?噢算了吧,那我宁可——

"里德警探。"康纳嘶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打断我越来越诡异的思路,"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

"你感到孤独吗?"康纳问,"据我的观察,你长期一个人住,没有孩子,没有亲属,也不像汉克拥有相扑的陪伴。那么,你会感到孤独吗?"它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如果会,那你为什么不也养一只狗?"

孤独?噢拜托,它一个一来我家就到处闯祸的塑料蠢货,有什么见鬼的资格跟我扯孤独——还有扯养狗,这也太他妈愚蠢了。"开什么玩笑?"我果断地说,"我他妈才懒得养狗。要我说,汉克就是太闲了,这他妈说明他应该多帮我分担点案子,而不是把这个时间拿去养什么相扑——操,这名字真的很难听。天哪,我以前没跟他说过吗?"

"里德警探,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会感到……"

"够了,闭嘴吧,你只是个机器,别跟我说感到这个感到那个的。"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好吧,就算你见鬼的会感到孤独,那你想怎么做?永远无耻地赖在我家里,永远不要脸地黏在我身边,就不孤独了?太好笑了。你觉得我他妈会接受吗,蠢货?"

我会接受吗。我突然思考起来,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会接受吗?

"不,放心,警探。我并没有这样计划。"出乎意料的是,康纳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已经……"但它很快又开始闪烁其词,"我已经有了我的打算。只是,或许我暂时还得借用你的住所。我可以继续为你服……"

"行吧,行吧。算我倒霉。"我蛮不讲理地插话,"那就留着吧,反正玻璃也还要修,你把我的地板上弄得到处是蓝色的鬼东西,你迟早得给我处理掉。操你的,允许你回来真他妈是个麻烦。"

"那么,等我走了以后——"康纳又问,真他妈不知道它脑子里怎么编出来的那么多问题,还不如二十年前的ai系统,假如你不丢问题进去,它就只是个安安静静的哑巴,甚至有时候你丢了一个问题,它还不回答呢,让你"请稍后再试"。操,现在的仿生人真是越发展越倒退了。"——你会尝试养一只狗吗?我认为,养狗对于缓解安德森警督的孤独有着很大的作用。你看,遛狗时自然产生的邻里互动能显著扩大社交圈,公园里的养狗人群往往形成固定社群。还有,狗的定时需求会帮助主人建立规律作息,其晨间索食行为比闹钟更具强制性,这些好处都很适合你,所以我建议……"

"不用。反正,既然你现在准备继续赖着不走,"我打断康纳源源不断的输出,又故意冲它暧昧地笑了笑,"你可以做我的狗嘛。"

"……不好意思,警探?"

"我说,你现在是我的狗了。"我望着康纳错愕的双眼——那棕色的瞳孔里倒映出我满意的表情。

"你得来协助我把那对疯子夫妇的破事搞定了。"我伸手轻柔地拍了拍康纳的头,往后捋了一下它湿漉漉的头发。我把手指插进它的发丛里,一把扯住它的头发,把它那颗塑料脑袋拉到近前。

我的嘴唇几乎咬在它的耳边。"现在,给你一个当警犬的机会。"我轻轻笑了一声,指尖悠闲地摩挲着康纳微微泛蓝的耳廓,就像安抚着一条宠物狗一样,"去吧,乖孩子(good boy),把那些你和安德森不想让我知道的操蛋东西叼来给我看看。"

Chapter Text

底特律的雨在黄昏时分变得粘稠,像机油般附着在砖墙上。操,又是雨天。我嫌恶地拉高夹克的领子,想挡住吹面的冷风和飞溅的雨水。这种时候,我确实得承认,塑料蠢货不怕冷(好吧,极低的温度不算,毕竟那些复杂的组件也会被冻成冰块),也感觉不到雨水打在身上的黏糊,那真是——真是令人羡慕。人类承载了过多的感官和情绪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这种狗屎天气的攻击下。

康纳不会怕冷,然而保险起见,为了伪装,还是把它自己全身裹得足够厚实(操,我的衣服都快不够穿了,它到底要抢走我多少东西),还戴了我的一顶灰色棒球帽(那好像是我高中时期买的,我的天,我他妈真不知道它从哪里翻出来的),几乎把眼睛都盖住。我冷得瑟瑟发抖,将手插在口袋里,感觉腿关节都不太听话,我甚至听见它们在我的肌肉里面生锈和断裂的声音——操,我不会是老了吧?我是吗?我他妈是吗?

我瞟了一眼身边——前面的塑料蠢货。它倒是跑得飞快,时不时停下来等我一程。

说实话,它恢复得还挺快。自从两天前喂了它,给它补充了那些蓝色的恶心东西后,它就好转不少了,当晚我太困倦以至于一躺上床就马上睡着了,并不知道它在我的客厅里干了什么,只是第二天当我起床后,我发现客厅地上一片狼藉——

那里弥漫着冷却液与蓝血混合的金属腥气。染血的家用型急用绷带和断裂的液压管蜷缩在茶几脚下,像几条被解剖的机械蛇缠绕在一起。地板上散落着各种工具——顺便一说,那全是我曾经用来修理家电的玩意儿,没想到还能这样用——精密的镊子、沾着机油的螺丝刀、还有几块破碎的弹片,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银光。康纳裸露着上半身,胸肌处一些内衬的电路纤维依然裸露在外,但并没有像案发现场常有的人类残肢破体那么血腥可怖——那只是一些零件,而且至少塞回它们应该被放置的地方了。沙发扶手上搭着那件被我撕破的制服衬衫,几团沾血的棉花散落其间,茶几表面凝结着一滩半干的蓝血,边缘已经氧化成诡异的靛青色,我猜,再过一会儿它们应该就蒸发消失了——哦,去他妈的"从不留痕迹"的仿生人。当时夜晚很昏暗,我也没有留意那么多(废话,塑料蠢货那时候看上去都快——快报废了,我哪有闲情去关心我的房子卫生),直到白天时我才看清,地板上到处是凌乱的脚印,蓝血与灰尘混合成粘稠的泥浆,粗糙地勾勒出他昨夜踉跄移动的轨迹。

看到我出现在客厅,它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里德警探。它叫着我,咽喉处白净的仿生皮肤随着发声带的振动而起伏,听起来明显没有再那么虚弱。早上好,里德警探。抱歉把你这里弄得如此混乱,但我昨晚迫不得已需要治疗我自己。我保证,今天之内会把这里收拾干净。

我只是站了一会儿,然后漠然地点头。随便你。我说,同时移开了眼睛,尽量不去看它那——那还是有些残破的身体。前一晚我看过的蓝血已经足够多了——全是从康纳的身体里渗出来的。*

所以,它现在能恢复得如此之快,我得说,我的确有些嫉妒。年轻的时候我也中过弹——不是让我进医院遇见玛丽的溅进肩膀里的弹片,是一整颗该死的子弹——操,还是在腹部,再歪一点就把肺给打爆了。我下了手术台后,起码休养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现在,看看它,只是三天,三天,就已经在该死的底特律该死的雨天、该死的暗巷里该死地窜来窜去了。

在两天前,我说服——好吧,好吧,我威胁(用人类社会那一套知恩图报之类的狗屎,哈,感谢上帝,感谢人类社会,感谢道德品质的存在)康纳,让它把那些隐瞒我的线索全部告诉我。它额角的黄圈转了半天(很好笑,我盯着那块位置很久,它简直转得像是要飞起来了),最后答应了我,并且告诉我,它将会带我去一个地方。

但我没想到底特律一直在下这该死的雨,也没想到康纳带的这条路会这么——这么操蛋的难行。现在,我和康纳正穿行在这座繁忙城市里昏暗的暗巷里,它们简直像爬行在底特律身体里的毛细血管——还是被血栓堵死的那种。一条条狭窄的后巷里,挤满锈蚀的防火梯和乱缠的电线,雨水顺着铁皮屋檐滴落,在积水的坑洼里敲出空洞的回响。拐角处,一台报废的自动售货机玻璃碎裂,内里早被掏空——它似乎是一台售卖鈦液袋的自助机,但明显早已被停止了使用,只剩霓虹灯管偶尔抽搐般闪烁两下。巷子越走越窄,两侧涂鸦逐渐被霉菌吞噬,甚至许多段路需要侧身穿过两道生锈的铁栅栏,栅栏上缠着早已断电的警戒带,湿漉漉地垂挂着(操,那些栅栏挤死我了,这样硬穿过了几次后,我的胸口和后背痛得仿佛被人打了十几拳——市政府能不能好好管理一下这里的环境?!)。

当康纳再次往这样的小道里钻的时候,我实在受够了。"嘿,嘿,塑料蠢货。"我走近正在回身等待我的它,伸出手指狠狠地戳了戳它的胸口,那里发出如同敲击铁盒子一样的邦邦的声音,"你最好别给我玩什么诡计。如果你他妈是为了干掉我,故意把我带到这狗屎地方来,那么你现在就差不多可以动手了。"

"什么?"康纳怔了一下,"不,那是不可能的。"

"那你他妈不如直接告诉我,威廉姆斯夫妇跟这该死的地方有什么关系?你想要干什么?"

"快了,里德警探。"它说,身体重新转向前方,甩给我一个灰扑扑的背影,"我们就快到了。请耐心一些。"

又艰难地(对我来说艰难地)跨越了几条令人作呕的小巷后,眼前忽然开阔起来,一座庞大的废弃工厂突兀地立在空地中央,锯齿状的屋顶切割着铅灰色天空。铁门半垮,铰链锈断了,风一吹就发出悠长的呻吟。

"请跟上我。"康纳说。

我犹豫了一下。康纳披着我的风衣外套,戴着那顶棒球帽,长长的帽檐几乎遮去它的上半张脸,打扮得畏畏缩缩,整个装束都在尖叫着"我正在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引人注目",人却站得板正(很难想象它还有别的站姿,我猜这个没有被科学怪人们编写进它的程序)。至于整体效果?看上去如同上世纪站在街边找你要烟的流浪家伙——但更友善一些,更腼腆一些,甚至更正义一些的,而且像是第一次出来流浪的冒着傻气的美国青年,经典款。

好吧,的确不像要袭击我的样子。不过,谁知道呢。我盯着那双棕色的眼睛暗自揣测着,谁知道塑料蠢货又在脑子里挑挑捡捡地做了什么选择呢。

随便吧(whatever)。我哼了一声,迈开腿跟着它走进工厂,"来了,来了,别他妈催我(keep your pants on)。"

工厂内部的大厅空旷得令人窒息,高窗投下的菱形光斑里漂浮着尘埃。传送带僵死在混凝土台面上,像某种远古生物的脊椎化石。角落堆着发霉的塑料桶,桶壁渗出可疑的彩色黏液,在地面汇成彩虹色的沼泽。唯一还在运转的是屋顶的漏雨系统——水滴规律地砸在某个铁皮桶上,像座生锈的钟,为这片荒凉计着流过的分秒。

即使荒凉,里面仍然比我想象得干净许多。出于警探的职业本能,我警觉地握紧了腰间的枪套,跟着康纳来到一扇生锈的门前。"里德警探,"康纳突然停下来,我差点撞在它身上。

"干什么?"我恼火地问,忍住掏出手枪并把枪管抵上它额头的冲动。

"你说过,想要知道我们并不想让你了解到的线索。"康纳说,"而我现在带你来了。"

"……所以?"我眯起眼睛,把枪抽了出来——只是以防万一,但我心里还是冒出些后悔——我其实不该轻信康纳,它毕竟是一个塑料,是个异常仿生人,还是个警用仿生人,我他妈根本干不过它。操,我暗暗心惊,"所——以?"

康纳摇摇头,瞥了一眼我蠢蠢欲动的手,张开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额角的黄圈闪了闪后,又陷入沉默了。它慢慢转回去,背对着我——这似乎是一个示好的标志,将它的后背毫无保留地暴露给我。或许这意味着塑料蠢货并不想要对我做什么。

我紧紧盯着康纳挺拔的后背,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慢慢地,慢慢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生锈的大门。

夕阳光从破碎的玻璃天窗流淌进来,将生锈的门边镀上一层温柔的琥珀色。尘埃在光束中缓缓浮动,像是被放慢的雪花。三十米高的钢架上,垂落的工业电缆轻轻摇晃,像旧时代晾衣绳上的布条。曾经安装机械臂的基座缝隙里,几株野花静静绽放。高大的天花板下,有许多隐隐约约的——人影。静静矗立着。

一开始,我并没有看清楚,那群流浪汉似的人在干什么——那些倚在生锈机器旁的身影,有的垂着头,有的仰面朝向漏雨的屋顶。他们身上的衣服沾满油污,有些人的手臂不自然地弯曲着,露出里面断裂的——的合金骨架。

不对。我忽然醒悟过来,有些什么不对劲。

我缓缓地往里面走去。走近后,我才意识到,那些看上去聚在一起聊天的人影,其实是在互相交握着手臂——那是仿生人直接交换记忆的姿势。脚边传来什么响动,我低头一看,角落里蹲着的一个身影,正拿着什么工具为另一个人拆卸和替换着腹部裂开的部件,躺着的那具身体没有闭眼,没有呻吟,只有冷却液滴在铁板上的轻响。

然后,我看到了许多——许多重复的脸。同样的鼻梁弧度,同样的下巴线条——三个完全相同的人站在阴影里,额角的光圈暗淡地闪烁着幽幽的蓝光。他们似乎各有破损——一个丢失了左耳,一个右眼是空洞,而正面最完整的那个,脖子后面——裸露着一截电路。

这样的破口很眼熟。康纳半裸着身体,一身斑驳脏污地靠在我家沙发上的模样,忽然闯进我的脑海。

我的脚尖突然一疼——绊到了一块什么组织,质地很硬,看上去像——像一条腿。通风管漏下的雨滴声里,这"咣"的一声回荡在空阔的厂内,似乎打破了那规律的水声,立刻惊动了那些人影。一瞬间,所有头颅以近乎相同的角度转来。三十对,五十对,也许上百对瞳孔在黑暗里亮起微光。甚至有些我以为已经报废了的身体,也突然全部睁开了眼睛,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我往后退了一步,倒霉地再次踹上那条腿,疼得我骂了一声,"操!"

——原来空气中一直萦绕着极其细微的,并不是呼吸声,而是——是仿生人体内运转散热装置的嗡鸣。

"……天哪。"我难以置信地低语道,"噢,操你的,康纳。这他妈是不是塑料们的避难……"

"是的。"康纳说,"是的。这就是你所认为的那样。"

"革命后,余下逃脱政府报废的异常仿生人共同的联络地。"康纳平静地说,"是的,这就是。"

"我的天啊(Jesus Christ),"我瞪着眼睛,握着枪——操,我现在该把手指放在哪?"你就这么——就这样把我带进来了?"

"正如你要求的。"康纳说,"我带你来找威廉姆斯夫妇案子的一部分线索。"

"所以你他妈其实是带我来找……"

"艾玛。"它坦诚地回答,"威廉姆斯家的家政仿生人。"

"那你,"我缓缓举起手枪,对准了工厂里那些逐渐投射来的一双双目光——操,太多了,太多了,我他妈根本不知道该瞄准哪些塑料杂种——或者不瞄准比较好,它们的数量太多了,如果起了冲突,毫无疑问我会血溅当场。可语言的气势上绝对不能认输,"你他妈就不怕我带人来,把你们……"

"我曾经害怕。"康纳回答得很快,仿佛根本没有经过大脑的选择,它棕色的双眼在压低的帽檐下泛着平和的光,额角的蓝圈稳稳地转动,"这就是汉克认为我不该告诉你的原因。"

Chapter Text

"这里是什么情况,康纳?"

正当我僵直地架着手臂握着枪,不确定要不要放下来时,十几个不同型号(应该是不同型号的,至少长得不一样,我他妈哪里知道)的仿生人围了过来,其中一个打扮得像建筑工人的仿生人熟稔地向康纳点点头,无动于衷地瞄了我手上的枪一眼,又转回去,向康纳问道,"这是谁?"

"一个安全的人。"康纳说,"他是来自DPD的一名警察。他……"它看了一眼我的枪,我不得不放下,"我和他很熟络,他是值得信任的。"

"哦,警察,又是。"那个胸口写着TR400的仿生人又打量了我几眼,"跟安德森警督一起的?"

康纳点头,"安德森警督……暂时不便和我同行。"

操,汉克那老家伙到底在消失的时间里干了什么,名声都传到这里来了,是吧?我忍着怒火,什么都没说。

"好吧。"那个TR400继续说,"和上次一样,也是来问关于艾玛的下落?"

哈,听听,"上次","也是"。我剜了一眼康纳——但这塑料蠢货根本没看我。好吧,好吧,我明白了,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the only one who kept in the dark)。汉克知道,康纳知道,还有这个该死的什么400也知道,全世界都知道,全世界都他妈在找那个艾玛,只有我一个人在警局里忍着眼睛酸疼,拼命找那些小孩虐待狂的杰作记录——操,康纳,操你的,你突然一声不吭地消失不见,杳无音信,其实暗中跟安德森联合起来找到这个狗屎地方,什么狗屎都不告诉我,只是因为你觉得"哦,天哪,可怕的盖文·里德一定会趁机带人来把我们这群塑料叛逃分子抓走的,汉克,那我们假装失踪吧,都别告诉他——"

"等在这里。"TR400的声音冒出来,打断了我正在暗中酝酿的怒气,"等一下。"

它转身离开,往工厂内部走去,召集了十几个仿生人,又开始了令人厌恶的握手行为,互相交流了些什么,过不多时,它带着几名仿生人一起出来。它打量了我片刻(我已经把枪塞回腰间了,这他妈绝对是面对塑料们时我最窝囊的一次,最窝囊的,没有之一),然后点了点头,"警官(officer)。"

"……是警探(detective)。"我黑着脸纠正,尽量不带粗口(你在开玩笑吗?随随便便地就叫我"警官",和叫我"条子"(cop)有什么鬼区别。塑料垃圾们都他妈不配这样叫我),"你说。"

"好的,警探。"它并没表现出介意,像康纳一样没有太大表情,甚至彬彬有礼地继续说,"上次你们——康纳和那位安德森警督初次找来这里时,我们并没有接收到艾玛的信息,抱歉。"

上次,上次,哦拜托,别他妈提这个词了,烦死了!"那么现在呢?"

"你寻找的是否是AX300,金发,家政型号的仿生人?"

"AX300,金……"我回忆了一下档案,"没错,是它。然后呢?"

"她三天前来了。"它说,脸上忽然蒙上一层——那是忧伤吗?

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它现在在哪里?"

它没有说话,而是示意我和康纳跟上它,往里走去。曲曲折折走了一会儿,我抬头环顾四周——这应该是一间废弃的车间。

"她在那儿。"TR400缓缓地说,微微垂下了头。

艾玛——那个警局通缉的在逃仿生人,此刻正躺在废弃喷漆车间的调色池里——那个曾经为汽车外壳喷洒亮漆的圆形凹槽,如今积着半池雨水。她的金发铺散在水面上,像一团融化了的黄金,发梢还挂着几片从破顶棚飘落的枯叶。

我走过去查看它。AX300型号的标准制服被撕开了,露出胸腔内爆裂的能源核心——它已经自毁了。那颗蓝色的人造心脏像朵被踩碎的金属花,边缘翘起的碎片反射着顶棚裂缝透下的月光。她的右手搭在池边,指尖上有残留的蓝血,五指保持最后的伸展状态,仿佛在自毁前一刻还想抓住什么。池水被蓝血染出诡异的渐变,从边缘的钴蓝到中心的近乎透明。浑浊的水底沉着几枚从她体内崩落的零件,其中一片处理器芯片上,还隐约可见刻着的序列号:AX300 684 842 971——现在那只是块被铁锈侵蚀的金属了。而车间的墙上,用已经部分蒸发的蓝血画了幅简笔画,那是一大一小两个手牵手的影子。画的头顶写着几行一模一样的褪色的、整齐的、如同印刷体一般的文字——"不要让他们靠近汤米。不要让他们靠近汤米"。硕大而重复的蓝色句子,仿佛在它自毁之前还起着提醒的作用。

空阔的车间里只剩一阵静默。我下意识想掏出相机,拍下来留作证据,但却迟迟没动。

这一切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警探,"TR400突然喊了一声,把我从复杂的思绪里拉出来,"她自毁之前,已经将记忆数据上传到我们搭建的网络上了。请问你是否需要观看?"

我还没回答,康纳先开了口,"交给我。"

它们互相交流过后,TR400找了几个仿生人推来一个巨大的投影仪——它看上去很老旧,甚至是电子屏幕而不是全息屏幕的,我一时想不起这种设备是什么年代使用的。它们在它的机身上捣鼓了一些什么,那块屏幕突然启动,播放出断断续续的几段人眼视角的记录——

玛莎·威廉姆斯抓着汤米的手腕往炉子上按,孩子尖叫着;

马克·威廉姆斯用皮带抽打汤米的后背,艾玛冲上去挡住;

眼睛的主人在地下室轻抚哭泣的汤米的头发,哼着摇篮曲;

威廉姆斯夫妇讨论如何绕过报废程序,马克说"先拆了她的AI核心,把她的记忆删干净,免得她乱说话,也免得汤米跟她又私下聊什么,这样我们可以报警说她是逃回来的,然后上交,我们就可以免责……噢,或许我等会可以先把她叫过来,试试看能不能趁机先把她的什么部位拆下来,这样她就没有办法逃走了……";

深夜里,眼睛的主人在厨房碾碎安眠药,一双带着细碎伤口的手在颤抖,捣药的频率却规律而坚定……

画面定格在最后一张,它在不停地闪烁,像是在紧张地眨眼:眼睛的主人抱着熟睡的汤米,男孩睡得安稳而恬静。眼睛主人的这双手轻轻把他放在邻居家门廊,画面停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卡住了时,画面才重新动起来。那只手伸出来,颤抖地按响门铃后,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而后模糊卡顿的画面是无尽的黑夜,昏暗的小巷,狭窄的栅栏——直到一座生锈的大门屹立在画面里。

"操!"看完整个记忆后,我终是没有忍住,憋着脏话(F-word)简直是在为难我,"这个塑——仿生人算是自首的。"

"她的确是。"康纳关闭了投影,声音轻了不少,仿佛在表达一种默哀,"她知道人类的法律不会理解。"

车间陷入沉默。"现在他妈的怎么办?"最终,我开口,"自首了,也如此,如此——好吧,如此勇敢地自毁了,我那白痴证据怎么——"我突然收住,隐隐觉得不妥,"我的白痴报告怎么写?"

康纳低头看着艾玛平静的面容,良久后,它抬起头,"里德警探。"它喊了我一声,紧接着又是犹豫的一声,"盖文。"

我下意识回望过去,我的眼神撞上它的。康纳棕色的双眼凝视着我,虹膜边缘的金属环在灯光下泛着极浅的金色光晕。它的瞳孔微微扩大——这不该是精密扫描该有的参数,倒像人类在暗处努力看清希望时的生理反应。下眼睑的仿生皮肤因长时间不眨动而显出一丝不自然的紧绷,睫毛在颧骨投下的阴影里轻轻颤动。

操,如果我没有看错,那是——那是一种期待。那种期盼太明显了,重得让它的仿生眼睛都蒙上水雾般的折射。不是程序模拟的乞求,不是逻辑运算得出的最优表情,而是某种更原始的东西——像被暴雨淋透的流浪犬把最后一块食物推到你脚边时,喉咙里滚动的一点讨好的气音。它漂亮的眉毛维持着标准型号应有的弧度,但眉间两道几乎不可见的竖纹泄露了异常的地方——康纳在无意识模仿人类祈求时的微表情。

又或者那不是无意识的,那是——那是刻意的,表演的,伪装的,用力的。我脑中忽然闪过康纳最初在雨夜里,被我堵在房子门口的样子——那似乎也是期盼,是恳求,但我当时并没有看出来那种情绪是什么。

"……我他妈告诉过你,别这样叫我。"我干涩地吞咽了一下,低头忙碌地整理起枪套——它挂歪了吗?歪了吧,或许。"够了,够了,我已经想到了,威廉姆斯夫妇吞药自杀,原因不明,自杀的证据我会回去整理归档。结案。"

我又扫了一眼旁边板板正正站着的那群塑料家伙,为首的那个黑发绿眼的建筑型仿生人毫不躲闪地与我对视,被设计得十分刚毅的眉眼宁静地,礼貌地看着我。"谢——谢。"我僵硬地说,冲它小幅度点了点头,"今晚我没有见过你——你们。我也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最后,当我准备带着康纳一同离开时,康纳迟疑了一下,而后转回去,似乎跟那个仿生人窃窃私语了什么——像人类一样交流,而不是又摸着手臂传来传去(说真的,那个动作可真是有点儿——呃,算了,算了,忘掉它,当我没说)。我当然没有偷听别人讲话的癖好,但它们既然这样进行对话,那些语句可是主动钻进我的耳朵里的,我发誓,我只听见了一小部分,那肯定不重要,不过是一些——

"再会。"模模糊糊的,我听见康纳的声音,带着一点坚决,"等到合适的时机,让我们再会。"

 

-
两天后,几乎要被我列为失踪人口常居名单榜首的汉克·安德森,终于出现在办公室里。我刚来到警局,就看到他半仰在转椅上闭目养神——胡子拉碴,银发飘逸,憔悴的神情让他满是皱纹的脸看起来像一只被遗忘在证物室三年的干瘪的木乃伊苹果,还是连法医都懒得给它开尸检报告的那种。我敢打赌,要是往他脸上喷点活化剂,说不定能当场剥落一层熬夜熬出来的化石层。

"早上好,安德森警督。"我端着咖啡杯走过去,一屁股坐上他的桌子,"你知道了吗?好消息,我已经把那个该死的案子结了。"我大声地嘬了一口咖啡,"趁你自由自在地度假的时候。"

"首先,盖文,把你的屁股从我的桌子上挪下去。"汉克眼睛都没睁开,"其次,我已经知道了,不用你他妈特地来告诉我。"

"噢,什么时候知道的?"我纹丝不动,"你知道消息的速度可真快。"我故意碰地一声放下咖啡杯,"比我知道消息的速度快多了。不论得到什么消息,我的速度好像都很慢,非常见鬼的慢。多么不公平啊。你认为呢?"

"听着,盖文,"汉克终于睁开眼,挺起身子,那动作让他看上去突然高大了一些,"实际上,这两天我他妈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关于你会迅速结案,而且以这种结论结案——的原因。"

噢废话,你当然不会知道了。我有些刻薄地想,你的塑料宠物带我去了那群叛乱分子的秘密基地(好吧,虽然你他妈早就知道它的存在了),你却因为要躲开赛博生命那怪物公司你俩联系的监视,不得不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留在家里(汉克,可悲的汉克,你肯定又泡在酒精里了)两天,噢,你这个倒霉的——

"但是,"汉克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神色满是疲惫,"我很高兴看见这样的结果。"他几乎是友善地(天啊,这可真罕见)拍了拍我的手臂,"干得不错。很高的效率。"

素日的冷嘲热讽滞留在了我的声带里,我感到我的喉结滚了滚,没有说话。有些东西,我想,不用说出来(当然,或许也是暂时不敢在这种公共场合说出来——该死的赛博生命,让我活得像上个世纪冷战时期随时被克格勃监听的美国特工,我他妈明明只是一个拿工资上班的警探),我和汉克都能理解。我们之间并没有多么亲近的关系,只是同事,甚至算不上搭档(说实话,连康纳都比我更像他的搭档——曾经的),然而有些时候,默契也能凭空长出来——基于我们处事的原则和初衷,即使我们常常看不上对方处事的方式。

我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初汉克把我家的地址塞给康纳了。

"案子结了,但是关于那个孩子,"汉克转移开话题,"叫什么来着,汤米,是吧?你打算怎么安置?"

"儿童保护服务有个评估程序,我记得。"我难得收起了阴阳怪气的腔调,正经地回答,"但——好吧,我不知道,如果他们要考虑他的抚养历史,精神受损,记录瑕疵之类的东……"

"等等,这也有影响?"汉克皱眉,"操,我搞不懂这个,吧啦吧啦的,一堆手续复杂得像是用脚趾头填写的联邦税法表格。"

"不,等等。"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不,不用。我在——我以前在医院社——医疗系统里有一点门路,"我舔了舔嘴唇,缓和一下,毕竟这个话题我已经多年没有主动提起过,"你……你明白的。我曾经认识一些人——操,上帝保佑他们当时最好没有全部失业。好吧,我的意思是,或许,我可以做些大胆的尝试,把汤米安排进去,然后找一个条件不错的家庭。"

汉克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好。"他说,"有什么程序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我拿起咖啡杯,跳下他的桌子,转身准备离开——操,我他妈还有一堆文件要填,关于威廉姆斯夫妇殉情自杀的动机与证物什么的破事——但我突然停住了。那里有一个问题在我的胃里极速成型,像是马上要飞扑出来。

"嘿,汉克,问你个问题。"我又走了回来,手指散漫地敲敲汉克的桌子,"那个叫艾玛的塑料,你觉得她——她真的很爱——真的对那孩子很好,是吗?你觉得吗?"

"是吧。或许是吧。"汉克锐利的目光定在我的脸上,"至少,"他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微微叠起来, 像圣诞毛衣上起球的针织纹路,有一种被无数次拥抱摩擦出的、带着体温的毛糙感和安心感,"有些仿生人……他们其实比大多人类都更懂得,爱是什么。"

Chapter Text

汤米的事情被处理得很快。白天的时候,我已经成功联系上医院社工部里的人,那个在失业浪潮中躲过一劫的幸运家伙向我保证,男孩的事情不久就会有着落。这速度快得超乎了我的想象,以至于我有些得意忘形(感谢上帝,感谢玛丽的工作,感谢操蛋的人类社会,"人脉"这种东西果然永不过时),甚至在下班路上破天荒地和汉克一起去了酒馆里小酌了几杯——呃,可能不能算"小"(a drink),或许我有点忘乎所以地放纵了,甚至在许多个时刻,我感同身受了汉克常常放任自己淹没在酒精里的快乐——平常我对此可是很嫌弃的,毕竟当他喝醉了的时候,大多数杂事就不得不落在我头上了。

我很少喝酒,现在是,曾经也是,仅在曾经的曾经(不说假话,那是在我结婚之前)偶尔和一群和我一样年轻气盛的朋友去酒吧,主要目的在泡妞——那时候还很流行那些浪漫的小把戏,比如喝酒帮着买单,吧台前调调情什么的,过火一点儿还会升级到一夜情,当然,也就一夜而已,仅此而已,不像现在——哦不,不是现在,操,我的脑袋有什么毛病,总是记错——我的意思是,在塑料大革命之前仿生人盛行的那些个十年里,租用、买卖性用仿生人的伊甸园开得到处都是,于是这些变成了花钱就能解决的爽快事情。逐渐地,人们便不再流行去酒吧里"试试看能不能遇见他们的那个唯一,遇不到就当爽一发也行"了。

所以——

a)关于曾经的曾经:我当然并不排斥喝酒,但我并不喜欢把自己喝到断片。拜托,我他妈可是个警察,我也没有死儿子什么的(无意冒犯,汉克,我的错),怎么可能天天喝酒,万一哪天喝个烂醉,说不准一不小心就被监狱里放出来的恨我的杂种(我敢打赌恨我的人肯定有一大把,操他的人渣们)一枪干掉了。

b)关于曾经:玛丽不喜欢酒味,她说那会让她想起她在医院急诊里遇见的一些醉鬼,她总能嗅到那些人身上散发出肝脏腐烂的气息。她不能接受把我和那些气味联系起来。

c)关于现在:塑料蠢货不让我喝酒。是的,康纳见鬼的竟敢这样要求我——算了,事实上,在它第一次提出要求我吃"健康食物"的时候,我也料到它会这样说了,不要酗酒不要染上烟瘾什么的,给出来的建议听上去都像把我当成一个马上就要脑溢血而死的老年人。里德警探——哦天哪,它当时说话的样子简直像人工智能播报谷歌的搜索词条——里德警探,我希望你少吃高碳水,低蛋白,高脂肪,高热量,多加工,多油炸的食物,尽量不要喝含有高含量糖分,高浓度酒精的饮料,因为它们会对你的血管和脏器造成……

打住,操,打住。我用没有拿着酒杯的那只手揉了揉模糊的眼睛,快他妈停下吧,盖文。难得出来喝一次酒——虽然是跟汉克这老东西当搭子,这真是最扫兴的点——但偶尔寻欢作乐一次,这感觉一点都不坏。它他妈的甚至——我得说,甚至好极了。

酒精的威力的确很大,它们能混合着别的物质用来杀人,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让我的大脑生锈——停转那么一晚。当我回家后,我的脑子依然不太清醒,我甚至主动与康纳分享了案子的事情——操,为什么我的话这么多(SO MUCH)!我在说什么?我听不见我说的句子,那些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英语似乎直接从我的脑子上滑走了。妈的,我需要睡眠,现在就要——

"是的。"康纳熟悉的声音艰涩地灌入我的耳朵,像闷在房子庭院的池水里一样,隔了一层厚厚的泡沫,"我会尽可能高效。"

"尽可能……高效?"我费力地撑起我可怜的右手臂,它已经被我的脸和耳朵压在餐桌上好久了,操,我几乎不能感觉到它了,"嘿,等等,等等等等,我们正在讨论他妈的什么?"

"里德警探,你现在血液中的酒精浓度已经损害了你的认知和记忆功能。我建议……"

"哇哦,白痴,别他妈这样看着我。别告诉你在扫描我该死的小脑里含了百分之几的酒精什么的——我不需要你说这个。"我控制着舌头发音,努力瞪眼,为了看清些他——呃,它——他——噢操他妈的,无所谓康纳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了——看清他那张被设计得该死的漂亮的面孔——拜托,谁给他设计的长相?这造东西的家伙是把警用仿生人当成性用仿生人了吗?"我是说,我他妈在问你,就在刚才,你说了什么什么鬼东西要尽快?"

"关于我将在什么时候离开底特律。"康纳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像是我误触了一个按键,瞬间把它调节扩大了音量,那些话语几乎是轰鸣在我的耳边,"你刚才问我,是否打算回到那个'该死的'破烂工厂,去找'与我狼狈为奸的塑料同伙们'(my plastic accomplices who are in cahoots with me)。"

"然后,我回答了你。"他说,声音平稳得如同一台冰冷的机器,没有一丝情绪波动,"我说,是的,我不会长久留在这里。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我会回到工厂加入那个联系网,从此不会再给你带来风险。至于时间,我目前还无法确定,因为他们并没有完全计划好,什么时候是离开密歇根州最安全的时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将会尽可能高效地离开。我真切地希望你不要介意。"

废弃的工厂里,弥漫着的那股铁锈的腥气和沾满雨水的野草泥土味似乎重新扑面而来,康纳在门口与那个绿眼睛仿生人对话时飘进我耳朵的只言片语似乎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再会。康纳说,等到合适的时机,让我们再会。*

"……哦。"我敷衍地回答,放弃了平日习惯脱口而出的充满戾气的警告,放任康纳继续如同扫描般打量着我。他的影子有些重叠,棕色的眼睛时而是一双,时而是两双,在我面前规律地眨动。

那双眼睛——深邃的棕色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康纳初次闯进我家里的画面忽然又从我的记忆深处涌了上来。潮湿的空气,连绵的密雨,墨黑的夜色,昏暗的房间,异响的大门,还有浑身脏污的康纳——被突然出现的我举着枪抵住太阳穴时,他甚至显而易见地被惊吓到了,额角的红色闪个不停。我记得,当时雨水正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玄关积成一片小小的水洼。他的灰色棉质便服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而结实的轮廓。领口歪斜地敞着,露出一截沾着泥水的锁骨。袖口被什么尖锐物体划破了,纤维翻卷着,露出里面同样脏污的白色内衬。他的脸上带着几道细小的划痕人造皮肤微微翻起,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当然,不得不说,和后来那次受伤比起来,这些已经算是微不足道了。

我记得——我记得他被我死死地锁着颈部时,他在我的手下轻微挣扎的感觉,像一只翅膀被捏在手心里的蝴蝶,不停地、又无力地扑扇着。我记得——当他被我故意堵在门外淋雨时,湿透的刘海贴在他前额,发梢的水珠不断滑落,经过他高挺的鼻梁,最终悬在下巴上。我不让他进来,他便乖顺地站在那里。那浑身散发着雨水、机油和轻微烧焦电路的气味在空气里散开,他的裤腿和靴子上满是泥浆,我每问一句话,他就犹豫地挪一步,在前门地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杂乱而潮湿的脚印。

当时,雨水不停地顺着他的眉骨滑下,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随着他轻微的颤动而坠落。康纳那双棕色的双眼——那一对棕色的人造组件,隔着密集的雨帘,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深邃,虹膜边缘的金属环因潮湿而泛着微光。他的目光直直望向我,却不像往常那样锐利精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人类的游移和不确定。雨水,雨水,又是雨水,许多的雨水,更多的雨水,滑过他脸颊上细小的伤口,像布满了无声的泪痕。

"哦。"我又毫无意义地重复了一遍,干脆闭上了眼,不去看他那双与人类一般无二的仿生眼睛,"尽快,哈?"我随意地甩甩手,不小心撞到了桌沿——哦操,操!太他妈疼了!火辣的痛觉迅速从我的指关节处冲入大脑,总算勉强让我找回一点清醒。

"嘿,你去告诉你们那一群塑料混蛋,"我拼命咬牙抽着凉气,"要滚蛋就快点,万一你们倒霉地被一网打尽,被查之后牵连到我身上,"还是好疼,妈的,我抽完凉气后,又开始往外急促地呼热气,"听着,我事先告诉你,如果你们一直磨磨蹭蹭的,我可不敢保证我会不会当上那个来抓捕你们的人。别他妈怪我没警告过你。"

"我明白。"康纳说,同时轻轻地抓过我那只倒霉的手。我的手腕颤了颤,但我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收回它——妈的,不管了,随便了,康纳总不能在这个时候突然把我的手砍掉。我倒要看看他要做什——

我愣住了。康纳用左手抓住我的右手臂,轻柔地把它放直,然后伸出他自己的右手,缓缓地握上来,摆成一个握手的——一个类似人类握手的姿势。手腕相贴,手掌互握,手指捏住双方的前臂——

我忽然反应过来。那是它们仿生人之间直接交流信息的动作。

"盖文。"康纳说,棕色的双眼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要为我曾不信任而隐瞒你的事实道歉。"他似乎握紧了我的手臂,像一个不知如何判断力气大小的孩子依赖般紧紧牵着一个大人——操,这让我几乎忘记了我可怜的指关节还在痛,"同时,我也想要表达——我真挚地感谢你。十分感谢——为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我盯着我们交叠在一起的手臂,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探寻般转了两圈,又继续说下去,"不用担心,接下来,我将会尽快离开,不再给你带来任何风险。"他顿了顿,"我发誓。"

又是这个词,"尽快"(as expediently as possible),是吧?一阵无名火突然冒出来。"尽快","尽快"是什么意思?一秒后,一分钟后,一天后,一周后都是"尽快",现在就离开是尽快,明天离开也是尽快,他强调那么多次,有什么见鬼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猛地抽出手臂,锐利地瞪了回去,直勾勾地盯着康纳的眼睛——那里面只有一丝惊讶,更多的还是他永远保持的淡然——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呆板。我在那双眼睛里慢慢地打捞,寻觅,却只翻到了最常见的情绪——没有情绪。康纳仿佛永远是波澜不惊的,虚无的情绪不会被任何东西搅乱、打碎、破坏,真是令人厌恶,简直像一个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是塑料做的蠢货——

"嘿。"一个念头冲击般闪过我的脑海,我望着他平淡如水的棕色眼睛,突然有些情不自禁地笑出来,"你知道吗,康纳,感谢可不只是说说而已的。"我冲着塑料蠢货挤了挤眼睛,甚至吹了一声欢快的口哨,"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康纳还保持着那个愚蠢的握手姿势,没有动,但表情明显地变成了困惑。"呃,我会……"他卡壳了,额角的蓝色毫不意外地闪了闪,切换成了黄色,那一点明亮的光此时好像故障一般跳动着,忽明忽暗。

"我不明白。"一小会儿后,康纳说,脸上流露出一丝茫然,"我不知道。我认为……那应该取决于你。我会尽量做到你所要求的任何事情。"

"哦?"我咧开嘴笑起来,"认真的?任何事情?任何?"

"……我会尽力。"他看上去比刚才更茫然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额角的黄圈颜色似乎都更亮了一点——好吧,应该是我的错觉,这群塑料好像并没有在那个破LED灯上设计得这么细致,"只要你告诉我具体的要求,在合理范围内,我会完成它来作为——作为我的感恩。"

"好吧,蠢货。"我打了个不怎么响亮的响指(大概是我实在喝多了,手指头间摩擦的力竟然也变小了,操,那闷闷的一声听上去可不怎么酷,幸好康纳不会明面上嘲笑别人。之前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了他在手上流畅地翻转着玩一枚旧硬币,我得说那他妈可比响指什么的该死的酷多了,幸好他从不对我表现出他的不屑——操,我敢打赌有时候他会在塑料脑袋里笑我,是不是?操,早知道不打这个哑巴响指了,它让我的思绪越发混乱了,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鬼),而后脱口而出我的命令,"那么,现在——去给我泡一杯咖啡。"

"咖啡?"他说,一边眉毛扬了起来——一个标准的、常见的惊讶表情,额角的光圈转得像是被永久地困在黄色里,再也无法变回蓝色,"可是,里德警探,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二十四分,咖啡因容易让你的睡眠质量下降7%左右,况且,你刚摄入过量的酒精,理论上说,你现在不应——"

"哦闭嘴吧。"我简短地说,"动作快点(get a move on)。"他站在那里没动,我又吼了一声,"快点!"

他看上去疑惑不解,但最终还是照做了。很快,厨房就传来杯子与台面碰撞的响动,还有液体流动的声音。我忽然想到什么,又冲着厨房补上一句,"嘿,"我喊道,"不要加糖。一点儿都不。"

当康纳端着咖啡走过来的时候,我承认,我差一点就要睡着了——下次一定不能这样喝酒了,说真的。我可不要跟汉克一个德行。康纳轻轻地摇了一下我的肩膀,"里德警探?"他不确定地看了我一眼,"这是咖啡。"

"知道,知道,我他妈能不知道这是什么吗。"我不耐烦地说,撑开沉重的眼皮,"我看见了。"

"所以,"他把杯柄转到外边,准备塞到我手里,"给你。"

"不,不不不不,你拿着。"我眨眨眼,甩去一点困倦,饶有兴趣地换了个姿势,手肘架在餐桌上,手背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指了指我旁边的椅子,"过来,这里,坐下。坐。"

康纳迟缓地坐下来,背还是挺得板正,仿佛只有双腿的关节折叠了一下。坐下后,他也没有把杯子放在桌上,只是仍然保持着举着咖啡的动作,看上去都让人感到累极了——操,差点忘记了塑料不会感到肌肉酸痛,好吧,是我想多了。或许我不该这么关心一个塑料的感受——我有吗?

可能有吧,不管了,谁他妈在乎呢。眩晕的感觉阻止了我进一步的思绪,我只是本能地撑着下巴,偏过脸,舒服地看着那个姿势板正得可笑的塑料蠢货,"嘿,康纳。"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尝一口。"

"尝一口?"仿生人永久平淡的神色终于有一丝松动,他倏地瞪大的眼睛很好地表现了这一点,不得不说,那细微的表情真是令人愉悦,"尝一口……你的咖啡?"

"嗯哼。"我惬意地看着他,"舔一口,喝一口,吸一口(lick, sip, suck),嗯,随便你。反正,"我慢慢凑近他的脸,直勾勾地盯着他,"尝尝。尝给我看,然后告诉我——你的感受。"

他没有动。

"嘿,康纳?"我的指尖沿着桌子的边缘缓缓滑过,慢条斯理得仿佛在磨一把刀,"顺便一说,记住,不是数据分析,别他妈再给我科普咖啡是什么狗屎分子组成的。我要——"我又说,慢条斯理地咬着字,"我要你的。只是你的。"

"你——的——感——受。"我说,眼神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康纳的脸。

——没有回应,没有反应,他甚至没有把悬在半空的手收回去,只有额角的黄圈一刻不停地极速转动。

"这……这并没有意义。"康纳低声说,困惑的眼神开始涣散——哦,我可真是爱死了那样的涣散,像是机器的灵魂终于在逃出躯壳的瞬间被我一把逮住,牢牢地攥在手里。"里德警探,我只是想感谢你,但你似乎,"他皱着眉,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哦,看吧,我就说会开发出新的表情来,这就是我没见过的,看它多么有趣,"你似乎是在玩弄我(toying with me)。"

哦,康纳,这个该死的塑料啊——我实在厌倦了他脸上几乎一成不变的表情,总是那样平淡,木然,不露声色,甚至呆头呆脑——哦,得了吧,亏他还是个异常仿生人!那太无趣,我受够了。我想要——我希望——我渴望发现一些新的他,一些从未被窥见过的反应。我几乎是迫切地想让他做一些从没有人让他做过的事情,我真的很好奇,我非常好奇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想象一下吧,当一件事情超出仿生人的设计范围时,他会变成异常仿生人。但是,如果一件事情超出了异常仿生人的设计范围时——天哪,我激动起来,神经似乎在血肉下兴奋地跳动,我已经感觉到神经束电流窜过带来的躁动了——他固有的程序会继续被突破吗?他会继续被改变,还是会被破坏?他会继续被进化,还是会被摧毁?他会——

"不行吗?"哦,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塑料本来就是用来玩的,"你要感谢我,却不让我玩弄你吗,康纳?"

不等他下一步反应,我猛地站起来,劈手夺过他手中的杯子,温热的几滴咖啡溅在我的手臂上,皮肤上传来一阵微微的刺麻——那直接被我忽略了。康纳显然没料到我出其不意的袭击,没有丝毫防备,即使他比我高一些、硬一些,身体仍然倾倒了一下——就是这个时机,我抬起膝盖,猛地顶向他的腿弯。尽管没有痛觉,他的设计结构仍是与人类相同,被我突然地攻击后,他立刻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嗯,不算坏,康纳还挺顺从的,看来他确实真心地感谢我——得了吧,我不是一个傻瓜,我知道这是因为他根本没打算反抗,不然现在跪倒的是谁——我可不敢断定。但显而易见的是,他现在并不打算让我难堪。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的象征。

"嘿,塑料蠢货,"我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又是这个视角。不过,和他之前受重伤歪斜地跪在地上时的姿势不一样,现在他的背部挺得板正,目光正视前方——哈,有点意思,他的前方是我的大腿,这姿势可不怎么体面,"把头抬起来。"

康纳跪在那里,身体端正,双膝微微岔开,裤子的褶皱在地板上松垮地铺开。听了我的命令后,他慢慢地抬起了头,漂亮的下颌线与脖颈形成一道克制的弧度,喉结微微滚动——像是咽下了什么没有出口的东西。

他的面容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苍白的皮肤的每一寸都保持着仿生人一成不变的完美状态。可那双棕色的眼睛里——那目光里似乎藏着某种精密的失控。不是愤怒,不是不甘,而是更灵动的东西——哦,天啊,那是局促不安吗?不,不对,那看上去又有点像莫名其妙的失落……哦,操,我不知道,这太多了,太陌生了,操,我没有见过那么多。我只知道——他的视线短暂地擦过我的眼睛后,忽然又迅速转开,在虚空中徒劳地寻找一个不存在的支点——他在躲闪,他在费劲地挣扎着躲闪我。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子里啪的一声断开了,眼前像有人突然放了烟花,我的视野里只剩一片刺眼的白色。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我的指尖被什么微烫的东西沾了一下时,我才清醒了一些——我的指尖正在把它自己浸在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里。我的手好像突然不受我的控制了,于是我看着它自作主张地探进了咖啡里,又自作主张地拿出来,最后就这样湿漉漉地,黏糊糊地,朝康纳那两片薄唇抹去。

我并没有阻止我的手。我甚至还与它打着配合——

"张嘴。"我命令道,沾着浓黑液体的指尖威胁般压住康纳的下唇,"张开。"

没有反应,那里仍然紧紧地抿着,只有额角的光圈——不知什么时候,它竟然变成了红色,哦,多么少见的——在急促地闪烁,仿佛一台故障的、即将爆炸的危险机械。我又施加了一点力气——那微红的嘴唇却没有像人类一样变得更加深艳,反而苍白了一些,隐隐还能瞧见一点蓝色的印痕。

"康纳,听话。"我放柔了声音,手上却没有松劲,"乖(my good boy),听话,尝尝它。"

像是过了百万年后,我指尖下的那部分才有了点动静。那张嘴,那张能和人类一样说话的嘴,此时正颤栗着,轻轻地、缓缓地分开了双唇。我急不可耐地将手指塞了进去,盲目地凭着感觉寻找他的舌头——那条布满了探测组织、却很可惜地不能品尝味道的舌头。那没有如同人类一样的高温,也并没有多么湿润,可当它触碰、包裹、吸吮着我的指尖时,却让我的手指忍不住产生了往更深处送去的欲望——

"古(Bidder)。"康纳突然开了口,然而由于嘴里被我的手指塞着,发音含糊不清,"它四古的(Id is bidder)。"

"什么?"我猛然回过神,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慢慢地吐出我的手指——那里已经被含得温热,染着一层比其他皮肤更深的血色。"咖啡的味道。"康纳静静地抬眼望着我,唇周的颜色被压得几乎褪成了全然的苍白,"它是苦的(it is bitter)。"

"你——"我忽然欣喜若狂——说实话,这份激昂的情绪挺没来由的,但我不想深究原因,"你能尝到?你尝到它的味道了?"

"不。"康纳仍然跪在地上,摇着头,额前耷拉下来的那一缕卷曲的刘海跟着甩了甩,眼神还是没有聚焦起来,那让他眼里的棕色看起来都显得浅了一些,"我只能分析出来,它尝起来应该是苦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俯视着他的面容。康纳那张脸——那张被设计得坚毅又漂亮的脸,此时看不出任何情绪——操,又回到一成不变的平淡与呆板里去了。唯一留下的痕迹只有它没有抹净的嘴角,那里还残留着几滴浑浊的咖啡液,摇摇欲坠地挂在那对没有血色的薄唇边,一小部分顺着他流畅的下颌线缓缓流下来,经过绷直的脖颈,最终隐没进他的锁骨之下,再无踪迹。

"所以,"我说,突然感觉失去了所有的激情,刚才高涨的情绪无影无踪,只有无尽空虚的意兴阑珊,"其实你尝不到。"

"是的。"他说,声线没有一点起伏,"抱歉,我无法'尝'到。'主观品尝味道'对仿生人来说,是一个非必要的功能。"

我低头看着这幅——这幅诡异的场景,忽然觉得一切都极其可笑,操他的可笑至极了——是,我他妈承认了,康纳是正确的。今夜的一切的确毫无意义。我的脑子不过是被过量的酒精搅翻天了——下地狱吧,汉克,都他妈怪你。

"站起来。"我心不在焉地说,端起咖啡闷了一口,不加糖的苦味瞬间盈满口腔,"这次是个例外。下次——下次还是要加糖。"

"好的,里德警探。"康纳站起来,背部依然挺得板正,表情平淡如一潭静水,"那么,你是否还有其他要求?"

我疑惑地看着他。"我——我们所有人的确很感谢你——和汉克,"康纳耐心地解释,"所以,里德警探,如果你还有什么其他的……"

"哦,操你的,康纳。"我干脆地打断他,他愣了一下,但很快顺从地闭上了嘴。我忽然感到极度疲惫,眼皮越来越沉,连咖啡杯子都快握不住,"够了,够了,你当我是向神灯许愿再多给我300个愿望的贪婪的白痴吗?别他妈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了。没了。我没其他操蛋的事情了。"

"好的,里德警探。那么,祝你今夜好梦……"

"等等。"我突然说,对上他深邃的棕色眼眸,"等等。"

"只是提醒你一下,别忘了——你的承诺。"我揉着眉心,只觉得每说一句话都要消耗我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操,或许我真的不再年轻,这事实真是相当的可悲,"尽快滚蛋,滚出底特律。越快越好。我说过了,我可不是汉克那样的老好人软蛋。如果到了什么迫不得已的时候,你和你的塑料蠢货们全都会变成我晋升的功劳之一。我警告你,我他妈可是不会犹豫的。一点都不会。"

空气安静了几秒。"……明白了。"康纳回答,脸上是一成不变的标准表情,棕色的眼里仿佛空无一物,额角的蓝圈安静地微微发光,闪进我的眼里,"明白了,里德警探。我不会忘的。"

Chapter Text

说实话,我不认为康纳的离开(那简直是悄无声息的。我猜,那发生在我在警局累死累活的某个白天——哦,操,我至今还记得那晚,当我劳累的双腿拖着我回到家里时,立刻就意识到有什么突然不一样了——和它曾经毫无征兆地消失那次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房子里并没有像那次一样累积起四五天的灰尘,相反地,那甚至干净得吓人。哈,家政型康纳大概特地帮我做了一次——最后一次的大扫除。哦,塑料蠢货,多么见鬼的贴心啊)对我的生活有什么显著的影响。我的意思是,毕竟,它本来就不属于这样的生活,对吧?像——像赖在人类的房子里干家政扫地做饭什么的,认真地说,那本来就挺奇怪的,尤其对于它这样一台警用仿生人而言。

那完全不是康纳的生活。曾经,在我看来,它那足够漫长得甚至等不到全身材料降解的一辈子,只应该在两个地方度过——一是它乖乖地出任务干活,待在赛博生命专门为它编织的谎言世界里;另一个是它不肯乖乖地出任务干活,那么抱歉了,只能待在遍地塑料肢骸的报废场里,四处乱爬着找自己的头和手脚——如果它运气足够好还能活下来的话。

说实话,我从没想过,在革命之后,竟然会上演这么一出戏——盖文·里德违抗政府政策,无视赛博生命,包庇一台即将被淘汰的康纳?那太见鬼的荒唐了。若是现在的我穿越回我在警局第一次见塑料蠢货的场景,现在的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那时的我,我敢打赌,那时的盖文会毫不犹豫地把康纳递过来的咖啡扣在现在的我的脑袋上。

但无论如何,没人可以否认的是——它的确发生了。康纳的确荒唐地在我的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又在某天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无从得知它的离开是去了哪里,可能是搬到那个废弃工厂里和它的塑料同类们一起开派对去了,也可能早就逃出底特律了,又或者在半路上被赛博生命拐骗走了——随便吧,我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个?关我屁事)。这件事发生了,也已经过去了。它的到来没有改变我的生活太多,那么它的离开自然也不应该带来什么影响。

——呃,好吧,不说假话,可能还是有一点影响的。显而易见的,我一天天地看着房子里重新混乱起来——不,我是说"既乱又不乱"的状态——沙发上随意搭的几件外套又出现了,和东倒西歪的靠垫缠在一起,毛毯也皱巴巴地堆在一角。茶几上逐渐长出我随手放的各种物品,用的,看的,吃的,用完的,看完的,吃完的……好吧,好吧,打住。书架上的纸质书被我顺序混乱、正反不一地插着,厨房倒是干净了不少,没有肮脏的碗碟,垃圾桶里也没什么食物包装袋——好吧,在外面吃快餐更方便,不是吗?

既乱又不乱,该有的生活痕迹又回来了,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房子里的东西有些变化,我想,这还算得上正常。但那仍然有什么不对劲——操,在警局里时,为什么汉克那个混蛋能从我身上看出来塑料蠢货离开了?这他妈根本说不通(即使众所周知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臭条子——喂,拜托,我好歹也同样是个条子,好吗?)。

那是康纳滚蛋后的第——不知道第几天,反正没过多久。那天,汉克顶着一头鸟巢般的头发,肆无忌惮地在我旁边抽烟,闲聊一样随口问我,一切都过去(passed)了,是吧?

我一时半会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从不在警局里主动提起康纳——谨慎是正确的,但他总是过于谨慎,以至于我根本没想到他竟然主动聊起这个——看得出来,他对他的判断有十足的把握。他敢打这个赌,赌赛博生命再也无法从他和我身上找到什么关于康纳的线索—这意味着,他知道康纳从我家离开了。

"什么东西经过了?"一开始,我只是四处张望,完全摸不着头脑地回答,"我他妈没有看见任何东西经过。你眼花了?"

"我眼花了。"汉克重复了一遍,皱着眉瞥了我一眼,"那你就他妈是变成白痴了?"

——操,等等,我明白了。好吧,我也要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变成白痴了——"哦,天哪,这他妈只是个玩笑。汉克,你,呃,你真是没有一点幽默感。"我故作不屑地回嘴,紧接着感到一点困惑,"等等,等等,你怎么又知道了?"

我忽然感到一丛熟悉的怒火团积在我的胸口。"哇哦,好样的,汉克,"我扯起嘴角,假笑着说,"你的消息又灵通了,是吧?这次又是怎么做到的?"

"不。"出乎意料地,汉克摇摇头,顺手弹了弹烟灰,"我不知道。这只是……"他斜了我一眼,那种仿佛能看穿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块他妈的广告牌一样,"只是我直觉的判断——来自你。"

"什么?我?"我拔高声音,"你的意思,你就——你就只是像这样看了一眼我的脸,跟我说了几句话,把一堆天杀的文件丢给我写,还对着我吐了两口烟——操你的,别他妈再拿烟对着我了——之后,你就得出这么个结论了?"

"嗯哼,差不多吧。"汉克慢条斯理地转回脸,悠闲地抽着下一口烟。

我承认我有些震惊,"你是怎么……"我忍不住追问,"不,不不不不,这他妈太奇怪了。你——你他妈肯定有你的消息门路,你有吧?"

"没有。严肃地说,我真的没有。"汉克说,看我的眼神里竟然带着点——那他妈是不是该死的同情?"只是直觉。"

我后来也没有再问下去,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问,而很明显,汉克也的确不知道怎么解释——如果你要强迫一个神经敏锐、经验老道的警督详细描述他断案的直觉,那确实是太困难了——这简直就像逼迫一台精准的老式雷达生成精美的幻灯片。

关于这一件事,我仔细琢磨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底是什么使我看上去变得不同于从前?汉克感觉到了,但他说不出来——哦,我还是放弃这一条路吧,老东西要是能描述得出来,他就不会总是把一大叠一大叠案件的文书汇报丢给我去做了。或许我不该从安德森这家伙身上找答案,显而易见,他的路已经是死路一条,我应该考虑一下,从——

从康纳身上入手。

事实上,从我家离开一段时间后,康纳回来过一次。那天晚上,底特律没有下雨(哈,多么少见,是吧?在我的印象中,康纳总是出现在底特律潮湿的雨中,以至于后来,底特律一到下雨的天气,那塑料蠢货浑身泥泞肮脏的样子就自动在我脑海中蹦出来——那糟糕狼狈的形象可真令人反胃),康纳的出现也没有丝毫可见的征兆。它就这么——这么突兀地站在我的房门前,而我最初还以为那是无人机的快餐外送,准备磨磨蹭蹭地走出房子接下它。当我懒散地扒着门边时,它甚至还保持着伸长脖子的姿势,试图从旁边窗户向我杂乱的客厅里望,判断我有没有在家。

当我抬起头,与那双熟悉的、深邃的棕色眼睛对上时,我实实在在地愣了一下——

不。我的第一反应是顺手抓起藏在玄关鞋柜底部备用的枪,迅速地顶上它的眉心。不。

*盖——里德警探?它试探地叫了我一声,犹豫地举起双手——标准的投降姿势,是我,是我,康纳。

咔嗒。我单手拉开了滑套,那清脆的声响在宁静的夜里仿佛爆炸一般不和谐。"滚。"我沉声说,把枪管往前送了送,枪头磕碰在它坚硬的额头上,发出低闷的声音,"滚出这里。"*

自从康纳离开后,我总是尽量强迫自己忘记这一切,因为我总觉得很可惜——拜托,想想看我跟着康纳发现了什么?那可是逃脱仿生人的秘密集结基地,多么充满诱惑的一笔功劳!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就因为我傻兮兮地对着一群塑料承诺过什么"我没见过你,也没见过你,你,你,还有你"。现在回忆起来,那真是太可惜了,可惜到几乎足以让我心脏绞痛。所以我总是尽量避免想起这件事,避免想起康纳,避免想起它那双棕色的眼睛,以及避免想起康纳这最后一次的打扰——它称其为"告别"——那是我最后一次的机会,我最后一次捕捞大鱼的机会。可我不得不放弃,仅仅因为——操,该死的人类社会,该死的道德品质,该死的契约精神。

*康纳没有动,双手仍然高举着,我下意识向它的额角看去——那里什么也没有。那个精密的圆形LED灯早就被它摘除扔掉,那三种闪烁的颜色被留在了我过去的记忆中里。

里德警探,里德警探?它仍然在呼唤我的名字,请你冷静一些。是我,我是康纳,RK800型仿生人康纳——不是被赛博生命派遣来的康纳。是我。记得吗?

你记得吗?它说,我是康纳,我不是赛博生命的康纳,我是——我曾是你的康纳。

我攥紧了枪把,几乎能感受到在我手臂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的过程——它们在血肉下竭力地搏动,仿佛要从我的皮肤中钻出来。它们在不自觉地使力,暴力地叫嚣着反抗我,试图让我把枪丢开。我按捺住那无缘无故的冲动,依然坚决地将黑洞洞的枪口抵着它的额头。

"滚——出——这——里。"我冷笑,咬着牙挤出那些我必须说出的词句,"滚出底特律。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塑料蠢货。"

我会的。康纳主动低了低头,用额头轻轻碰了碰我的枪口,那看上去像一项亲昵的吻额礼,只是我手中冰冷的枪口代替了我的双唇。

我会的,请不要着急。它平和地眨着眼睛,棕色眼睛里泛着浅色的反光,盖文,我只是想来给你一个告别(farewell)。

康纳说,不久后,仿生人们就要按计划离开废弃工厂,一步一步逃出底特律,而之后的路线是机密,谁都不能告诉——这意味着我将再也不会知道它的下落。

所以。康纳说,盖文,这是一个告别。

"操你的,康纳。我他妈不需要你的告别。"我死死地盯着它空荡荡的额角——我看不出来它是否心情平和,是否努力思考,是否纠结选择,是否情绪过载。它摘去了那个光圈,从此,康纳七情六欲的表达都与我无关——当然,那本来也和我无关。

康纳没有放下双手,我也没有放下枪。门廊的灯光在水泥台阶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再往外,夜色便如浓稠的机油般漫开。街道对面的便利店亮着刺眼的荧光灯,自动售货机的玻璃映出扭曲的街景——生锈的消防梯、纠缠的电线、一只野猫翻墙的黑影。干燥的夜风捎来机油和廉价快餐的气味,其间夹杂着路人若有若无的嬉笑怒骂。底特律——整座先进的、繁华的、荒凉的城市在夜色中呼吸,一喘,一息,缓慢而沉重,仿佛一台老旧的发电机——这些年,它已经经历了许多。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们塑料准备逃跑了,所以告别,哈?"我努力抑制着手腕的颤抖,缓缓放下枪,"那就赶紧滚。现在,听清楚了,你最好祈祷我不会在警局里乱说些什……"

盖文。康纳罕见地直接打断了我,棕色的眸子注视着我,像两枚被遗落在雪地里的硬币,泛着银白的亮光,盖文,你是否正在感到恐惧?

"……乱说些什——什么?"这话题跳开得太快了,我简直怀疑我听错了,"我感到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你在害怕。康纳说,这次是陈述句,里德警探,你害怕失去。

它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又扬起尾音,问我——那么,现在,你体验到了吗?

不等我思考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康纳已经用双手拉高了衣领,把脸遮去一半,敏捷地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门口阶梯之下,仰起头看我一眼,最后冲我点了点头,而后迅速转身,彻底消失在底特律的夜色之中。*

后来,我并没有细想。我确实没明白这莫名其妙的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或许是它那塑料脑袋里的哪串无关紧要的(non-essential)代码又运行错了,不影响它身体正常的行动,却给它报出这么个奇怪的选项说了出来。但是,现在回忆起来,这是不是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什么狗屎变化?

操。我坐在家里,暖气片呼呼地供应着热风,可我的脊柱突然一阵发凉,操。

汉克·安德森坐在我旁边吞云吐雾的画面和康纳用额头轻触枪口的画面渐渐重叠在一起,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们从我身上感受到其实是同一种情绪。那是恐惧,那是失去,又或许是——是对失去的恐惧。

Chapter Text

耶利哥革命的延续时间并不长,但它仍然在人类历史上留下了极重的一笔。底特律的暴雨和风雪,鈦液和血迹,残肢和尸体,都永远地堆积在了2038年,在那一串普普通通的年份数字上抹下了赤蓝交织的痕迹,最后埋葬在时间的长河里。人类社会吸取教训,联邦政府出台政策,停产和报废所有仿生人,全面逮捕剩余在逃异常仿生人,只允许部分有高级技术需求的岗位使用仿生人,其中包括医疗、科研、军事(仅限武器研发,不允许包括作战与决策)、警务武装等行业,全国实行,以美利坚密歇根州的底特律为政策实施带头城市。仿生人研发的源头公司——赛博生命的创始人以利亚·卡姆斯基表示,将服从配合政策行动,遵从民主意愿,以社会安全、国家安全为重。

2058年,底特律警署(DPD)重案组的前任警探(detective)、现任警长(sergeant)盖文·里德在职业生涯中履历优异,能力突出,被任命为与赛博生命所提供警用仿生人(型号以RK900高级警用仿生人-康纳为主)的合作项目的主要管理人员,享有全部的使用权、调动权、最终决策权。

但在底特律警局里,那有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即使是新来的菜鸟(rookies)小警员都知道,那个本就以性格挑剔而出名的警长,在每一个需要调动RK900康纳的项目中,更是将"刻薄"明晃晃地印在脸上。任何人都听说过,盖文·里德极其厌恶仿生人,而且尤其地、强烈地、异常地(especially, intensely, singularly)厌恶RK900康纳。毫无疑问,毫无争议,这早已人尽皆知。

渐渐地,有一些年轻的小警员私下集体八卦——明明许多人都经历过仿生人带来的失业浪潮,经历过耶利哥革命,年轻人们也理解那一代人对仿生人的仇恨情结,可为什么独有里德警长恨得如此与众不同?有许多人甚至亲眼看见过(这些人自己都是这样说的,情况是否属实不能确定,但是——这是八卦嘛,为什么要那么严肃呢?),里德警长在一次不得已调动rk900康纳的任务里,一开始就和那个高大的仿生人起了冲突,似乎下一秒就要升级为肢体暴力。

此类情况甚至不止发生一次。这样的事情简直是在挠着小警察们的心肝——好奇心,人之常有,年轻人之更有。但是,很快,重案组里又有人有了新的发现——盖文·里德常常在无任务时期,私下独自进入康纳的待命室里,至于在做什么,只有一个顺路进去做仪器技术修复的员工看见了一次——那个总是阴着脸的老警长坐在里面,一动不动地站在处于待机状态的仿生人面前,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仅此而已。这个小员工本想干完活就偷偷溜出去,然而被回头的盖文看了个正着,于是他尴尬地和警长打了个招呼后,立刻落荒而逃,快得像听到警笛声的银行劫匪——他甚至比劫匪跑得还要再快一点。

*"操,那几乎把我的心脏都吓得呕出来!"那年轻人手舞足蹈地描述着,但过了一会儿冷静了下来,"呃,不过,我得公正地说,里德警长其实并没有做什么,没有偷偷搞破坏,更没有抱着那个英俊的大机器人亲嘴什么的——我开玩笑的,别认真,也千万别说这是我开的。而且,后来他也没有找我麻烦。可能他年纪大了就忘了吧,哦,谢天谢地。"*

没人和盖文警长关系亲近,没人真正了解他,于是事情变得愈发神秘了。有些只比盖文·里德稍微年轻几岁的警察了解得多一些,这些人惋惜地(也可能有点炫耀信息的意思)告诉后辈们,嗯,当时有个老警督,一个叫汉克·安德森的家伙,他算是和里德走得比较近的人了,如果问他,说不定还能知道些啥——可惜了,第一,这家伙脾气也很暴烈,大部分时间他只会竖给你一根笔挺的中指。第二,老警督前几年已经入了土,听说坟墓修得挺气派——顺便一说,那也是里德负责的——几乎整个葬礼全都由他主导,因为汉克的儿子很早就死了,死因不明,汉克没主动提起过。有人猜测,既然那个时间也是在仿生人兴盛的浪潮里,那么,或许那个儿子是被异常仿生人害死的。谁知道呢,反正人已经死了——老的和小的都死了,除了盖文·里德,没人能证明真伪了。当然,显而易见的,也没人敢向盖文求证——那简直像是一种跳入火灾现场的自杀行为。

警局里无时无刻都有新鲜的血液加入,于是同样的八卦便年年都在传播,热度怎么也降不下去。有趣的是,每次聊到这里,总有年轻的小警察摇头晃脑地插嘴感慨道,或许当个仿生人更好呢!至少不会那么快入土。想想看,他们永远不会衰老,只会破损,毁坏,残缺,报废。即使坏了,还可以修理,维护,重造,复原——抛开岁月漫长的消蚀,仿生人几乎是得到了人类羡慕的永生。

*如果我是仿生人就好了。年轻人们嘻嘻哈哈道,嘿,说不定,我可以活到把警长身上的秘密挖出来的那天!

哦,白痴,省省吧。另一个小警察大笑着说,瞧瞧你这个愚蠢的脑袋。要挖警长的过去,你得倒回去活吧?就你这个智商,如果倒回去到那个时代,仿生人第一个取代的就是你这种傻瓜。*

话又说回汉克·安德森的葬礼——那时,倒是有不少警局里的人参加了,里面就包括了老早就退休的福勒局长,但他因为已经年迈,不得不只是象征地走了一遍流程,而后就回到室内休息。毕竟,那天的天气糟糕透了。

据说,那天底特律下了雨——又是倾盆大雨,仿佛天上的消防栓被哪个醉汉一脚踹爆了似的,雨水密集得能让诺亚立刻开始造第二艘方舟,而盖文·里德却没有打伞,一身黑色的西装被暴雨打得狼狈不堪,像是刚被从河里捞上来。有人离开葬礼得比较迟,看到他湿漉漉地站在雨里,雨水从他身上如瀑布一般流下来,滴滴答答个不停。他就这么一直、一直站在棺材的旁边,没人知道他站了多久。

总是待在墓碑旁边似乎是盖文·里德的个人习惯(*说不定是个人爱好呢——有人大胆假设,酷,恋尸癖!*),因为后来又有人说,看见里德常常去汉克的墓碑旁边,什么都不干,不送花,不送东西,也不打理墓碑,永远只是歪歪斜斜地站着或者懒懒散散地坐着。偶尔,远远看去,他的嘴里似乎在念着什么话,或许是自言自语,又或许在和汉克的魂灵聊天——听不见,太远了。然而,很多时候,他看上去又好像在等人,时不时地左顾右盼。不过,从来没人见过盖文·里德最后到底等来了谁。一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