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第一章 朝露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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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宝四年,仲秋,一场盛大而金黄的荒芜降临于猎场上,烧山赶兽的烟雾在树林间沉浮,鹰隼在半空盘旋,鸟兽在林间溃逃。
你提着弓,策马于及腰深的杂草中,草木倏倏,在余光里化为残影。林间地形崎岖,马蹄踏碎落叶,许是在马厩里关得久了,嘀答跑得很快,为保持重心你只能伏在马背上,但目光却死死盯着前方晃动的灌木丛。
一条旱溪出现在杂草丛中,胯下骏马蓄力一跃而起,至最高处时,你终于看清杂草中的野兔。
张臂,抻弓,弓弦在颊边绷到最紧,箭锋寒光直指猎物咽喉。屏气凝神间,虫鸣与风声静止,世间万物都停滞下来。
下一瞬,破空之声在耳侧骤然炸裂,箭锋破开空中落叶,精准地插入野兔喉咙,一击毙命。
一道黑影从空中俯冲而下,将猎物制与爪下。利爪刺破皮毛,渗出丝丝暗红的血来,但这只兔子已经断了气,不会跳也不会逃了。你翻身下马,吹响鹰哨,这只鹰就落在你举起的手臂上,再抬手一送,又振翅飞上了树梢。
这是赵光义养的鹰,你平日偶尔喂着,还算听话。但它跟着你没多大用处,猎鹰更适合去追逐那些受伤逃窜的猎物,而你打猎时讲究一击毙命,箭离弓之时便是猎物断气之时。
你将箭簇拔出,猎物装入马背上的袋子里。草木燃烧的烟味使你皱眉,下意识朝山坡另一侧的烟雾望去,秋狝的大部队也正在那处。但你不欲跟着众人,更喜欢只身一人,像年少时在清河山间游猎一般,那里的空气里没有肃杀的烟雾,没有猎狗和鹰隼,天地间唯有山、水,和你一人。
而当今百官群臣都簇拥着官家,争先恐后地展示卖弄时,也只有你一人一反其道,奔着清净些的山间走。传言道江湖游侠出身的晋王夫人极擅骑射,而你鲜少出现在这些场合,于是向官家禀明时落在你身上探究般的目光又多了几重,你没管,倒是赵光义在你临走前把鹰给了你,拒绝还未出口,他又说一会循着鹰来找你,于是这鹰就跟上了你。
许是逗留久了,又或是被鹰盯得不自在,嘀答打着响鼻,不住刨蹄。见状,你拿起缰绳,牵马游转在林间。正值秋高气爽之时,鸟鸣婉转幽深,四周树木火红或金黄,阵阵树叶随风旋转飘落,忽略一些令人略感不快的因素,倒是有几分清河秋日的韵味来。
但是,太安静了。
落叶萧萧,鸟鸣似在远方,除此之外就再无别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在附近,是狼?熊?还是虎?习武的直觉让你缓慢从箭袋中抽出弓箭,搭在弦上。而当一道白影从被风压低的草间闪过时,你一跃上马,多年默契之下,未等你催促,嘀答就先快一步,向那白影奔了过去。
那是什么,你的心不知为何狂跳不止,耳边只剩下你过快的心跳声。那道白影在林间忽隐忽现,一如多年前,红烛珠帘后闪过的那道被视为祥瑞的影子,你从未如此急切地想要看清它的真身。
弓弦抻开,箭尖闪着寒光,直指那道白影。一瞬间树静风止,草木低伏,白影在枯草间回头,你终于看清它的样貌——
一只夹着灰毛的白狐,身形修长。它回眸,那双瞳孔竖立的褐色眼睛,难以言说的熟悉。
仿佛时间于此刻停滞,你倒吸口气,双目震颤,那双狐眼如摄走你的意识一般,将无数破碎的画面朝你眼前倾泻而来,像干涩的风吹在脸上,压在眼球上——
这阵风卷起梨花花瓣,用尽温柔地勾起你的头发;想要握住这双手,却抓了个空,只留下地上碎裂的杯盏,还有飞溅在空中的碎瓷片;瓷片从你眼前划过,化为剑的寒光,刺进人的胸膛中,鲜血浸了出来,温热的,粘稠的,一滴滴落在地上,汇成一摊小小的血泊,染红了地,也染红了墙;
而梨花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但这一次它是冰冷的,碎在头发里,化在脸颊上,厚重地积在你的肩头,把深红的宫墙都染白了,你一深一浅地踩在雪上,直到脚下的雪变成了沙土,你抬头看去,燕北的落日血红浑圆,迎面吹来干涩的风,带着黄沙的味道,有人在叫你的名字,你回头。
“小心!”
你浑身一颤,手中的箭顺势离弦而出,但还没来得及后悔,一棵横在眼前的枯木就向你袭来。身体条件反射般伏下,如堪堪避开敌人挥来的大刀。你心有余悸地勒马停下,回头看向那根差点就要撞上的树干,胸中心脏依旧狂跳不止,那些陌生的画面还依稀留在眼底,混杂着浓烈的情绪,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依旧只有落叶的声音,以及由远及近的急促马蹄。“发生什么了?”还未停下,熟悉的声音就带着担忧传来,他下马,向你走来。你抬头,撞进赵光义蹙起的眉眼间,竟有些鼻酸。
他一愣,有些失措地向你跑来,你失魂落魄地滑下马,倒向他。他顺势把你接住,掌心贴在背上,轻轻地抚着。
“怎么了?”他问道,“这么不小心,要不是我叫了你,你就得撞上树了。”
“赵光义,”你闭了闭眼,闷闷地回,“我好像做了个梦。”
“做了什么白日梦,说来给我听听?”似乎是为了安定你,赵光义的声音如平日般沉稳,但你却不由得心慌,因为那些画面里,除了你,就只有他了。
“我梦到你……”你想回忆起那些碎片,却发现正如大梦初醒后潮水般褪去的梦境场景,浓墨重彩地袭来又极快地消失,除了梨花、白雪和黄土,你竟回忆不起分毫。而那些揪心浓郁的爱与恨,也随着你的深呼吸消失在了空气中,只余下心中一丝莫名的酸楚。
“算了,”你长叹一声,“我想不起来了。”
你听见他低笑起来,胸腔传来震动,然后把你搂得更深了些。这么多年来你依旧偶尔梦见不羡仙的那场火,大汗淋漓地醒来时,他也是这般将你抱在怀里,任你在他衣服上擦干净眼泪,拍着你的背,说我在,我在。
林间清净,你张口,想说这次的梦和以前的噩梦都不太一样,它太真实了,仿佛已然发生在过去,或者未来。而且这样的梦是在看到一只狐狸之后才有的,但会有谁相信,一只猎场里的狐狸,最终归宿是成为一件披在人身后的大氅而已。
刚才你并不想取它性命,没有刻意瞄准,但箭却在恍惚之中不慎离了弦。猎鹰已经冲了下来,你担心它下手没轻重,循着方向找去。箭羽在树丛中闪动,你拨开及腰深的枯草,心松下一大半,那支箭扎在了狐狸的后腿上,它颤抖着站起身,却不是为了逃跑,而是向着你走来。
更奇怪的是那只鹰,它徘徊在一侧,始终没有上前,似乎是有所顾忌。你看着地上掉落的几根尾羽,心下了然。回头朝赵光义笑道:“你看你养这么久的鹰,连只瘸了腿的狐狸都打不过。”
赵光义走了过来,那只鹰就落在他肩头,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他抽出短剑递给你道:“白中带灰,倒是个稀罕颜色,回头让人给你做个披肩。”
递来的短剑上镶着宝石,闪烁的光令你皱眉,你没接,摸了摸趴在你面前的狐狸脑袋。“阿义,我想养它。”你说。
没来由的,你总觉得这只狐狸看着亲近,不知是因为刚才那场离奇的幻境,还是竟傻得往射它一箭的人方向逃。你折断它腿上的箭,小心翼翼地抱起。狐狸身上极为干净,只落了几片枯叶,它不吵不动,安静地缩在你怀里,像一团毛茸茸的暖热,把你的心也熨得柔软起来。
“旁人都是聘只猫回家养,你倒好,出来打猎捡只野狐狸回去。”赵光义收剑入鞘,抱臂笑你。他倾身,挠了挠狐狸下巴,倒像是只大狐狸在逗小狐狸,你顺势把狐狸往他那边送,狐狸却侧了头,似乎是想躲开他的手。
“就准你在府里养猎鹰,不准我养狐狸?”你揶揄他,见他被狐狸嫌弃,更是笑得放肆,“一上来就要把别人做成披肩,不喜欢你也是正常的。”说罢,便翻身上马,夕阳西沉,是时候返程了。
“不是打算过段时间去杭州?”赵光义握着缰绳跟在你身后,慢悠悠地说,“你一走,这狐狸还不是得落我手里。”
“你!”你瞪他,却反驳不出什么,只能辩解道,“那……那我找别人帮我养。”
“我都在这里了,你还想着找别人?”赵光义靠了过来,握上你的手腕,将你拉近了些,他似是轻叹一声,声音染上些祈求,“这次回来了就多待一阵,好不好?就当是为了它,也顺带为了为夫。”
他抬起眼睛看你,那两道上目线从眼头开始延伸至眼尾飞挑,比你怀里的狐狸还要勾人几分。明明已经成婚多年,但你总觉得赵光义的脸就没怎么变过,每日晨起雷打不动描眉抹面,比你都要精致不少,每次出了远门回府,来接你时容貌甚至比之前还要昳丽。除了偶尔晚间梳洗过后,耳鬓厮磨间你轻抚他眼下浅淡淤青,调笑着说他眼尾好似新添了道细纹。这时就能看到他在骤然间严肃下来,起身便要拿起铜镜细瞧,你赶紧拉住他安慰说我的二哥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看的,就算以后变成老头了也是最好看的老头。他埋在你胸前幽幽道,我和娘子是结发夫妻,就算日后年老色衰,谁也不许嫌弃谁。
他身上的香气飘了过来,是浅浅的梨花香,香气钻进鼻腔,耳尖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烫,你只得胡乱地答应他。左不过才去了蜀地快大半年回来,赵光义给你写的信比巴山夜雨还要绵绵,公事私事办了一大堆,紧赶慢赶小半月才回来。你也想他了,你是没说,但他却看得明明白白。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赵光义笑容更甚,他今日穿得轻便,倒有几分从前晋中原的样子。夕阳之下你们在山坡上打马并驾齐驱,马蹄踩过溪涧,溅起清亮的水花,幽静山间唯闻鸟鸣、落叶以及蹄声,风自在地吹着,天地间仿佛只剩你们二人。
仿佛你真的是浪迹天涯的游侠,他则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而不是那位权倾朝野、野心勃勃的晋王殿下。
晋王夫人在秋狝时竟然救了只野狐狸回去,身后多的是人对你议论纷纷,但你早已习惯且懒得理睬,只尽心照顾受伤的狐狸。在你和赵光义成婚时你的身份就各路风媒中炸开了锅,一个清河乡下来的野丫头,就因在熔炉上剑指了府尹大人而让他芳心暗许,甚至官家亲自撮合赐婚。有人艳羡,有人嫉妒,有人怀疑,水底下暗流涌动,而你那时只沉浸在出嫁时的新鲜感中,没有人告诉你这些,你也不必知道。
在司天监精挑细选的好日子里,你只叫上几位至亲好友。寒姨给你带上发冠簪上鲜花,送你出门时她红了眼眶,我虽不愿你嫁入天家贵胄,她有些哽咽,但若是两情相悦,便不要因世事俗务再错过。江叔抱剑立于一侧,他没说话,却在前夜与你秉烛夜谈,我们不是什么怕被牵连的高门大户,受了委屈別忍着,他将你的剑擦净上油,叮嘱道,当初教你武功,就是希望你能不平则鸣。
早在成婚前你就和赵光义约法三章,你尚有家仇旧恨未尽,所以依旧去向自由。那些皇家的繁文缛节你懒得学也不想学,所以能推就推能不去就不去。还有什么操持管家的规矩也没必要,也就多你一张嘴一个人而已。你思考道,我看孙老以前就做得挺好嘛,现在正是老当益壮之时,南征还得筹钱黄河还得疏浚呢,咱能省就省吧。
少侠想做什么,我难道还拦得住?赵光义睨你一眼,又幽幽叹气,就怕底下有人不长眼睛,见你不在府里坐镇,塞些不该来的人进来就难办了。你看着他冷笑,这有什么难办的,不用别人送,我亲自给你张罗几个,你敢收吗?赵光义给你递了茶,自是不敢,他作出副算计模样,府里已经有这么多人要养,还得筹军饷疏黄河,便是多一人都养不起了。见你不说话,只斜眼瞪他,他又抓了你的手,手指一根根相扣,说道,少侠一走就是一年半载,只留我一人独守空房,还盼少侠时常归家,多多垂怜我啊。
正如他所说,你这次回来,府里依旧如往日般清净。一个常年在外奔波,一个事多得干脆吃住都在府衙,偌大的晋王府人没几个,事也少得可怜。你又不喜人伺候,于是晨起时便看到侍女们围着那几棵你蜀地带回来的芙蓉花窃窃私语,回头见你倚在廊下,不知看了多久,个个涨红了脸,忙向你请安问好。
“没事没事,玩去吧,”你挥挥手,“都离我远点啊,我要练剑了。”
寒光出鞘,划开四方庭院中的萧萧红叶,剑如游龙,罡风卷起一地纷飞枯叶。你练完最后一式,出了一身薄汗,收剑入鞘时,见狐狸不知什么时候跳上了院中石桌,正端坐着看你练剑,不知看了多久。
你将剑放在桌上,灌了杯茶,手指轻弹狐狸耳朵:“看得懂吗看这么入神?”
狐狸没动,只抽了抽耳朵,你意识到了什么,比划了几下桌子高度,略带惊喜地说道:“你的腿好了?都能跳桌子上来了?”
狐狸站起身来,绕着桌子转了两圈,又坐下,看你。你明白它这是在回答你的问题。
这狐狸有灵性,从猎场回来没几天你就意识到了。给它取箭簇时,就算痛极也不吵不动,伤口换药时也异常听话,甚至还会在换完药后拱你怀里撒娇求摸,而且还极爱干净,你听赵承宗说他家养的猫要是洗澡得鸡飞狗跳大半天,而你看着这只会自己跳进澡盆里的狐狸,怀疑是不是养错了物种。
你翻了几天书,给狐狸取名叫阿紫,不仅是因为典故,还因为它耳朵尖的那簇毛隐隐带着紫色。请来的兽医见它毛色奇特,耳廓发灰,白毛上浮着一层黑灰色,止不住啧啧称奇,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狐狸,夫人能留下一命是积德了。
你听得暗暗窃喜,但相处久了又觉得它通人性得有些过头了。虽说不凶不闹不拆家,但你听说狐狸跟狗一样黏人会撒娇,而你鲜少见它撒娇,摸它不会躲,但也不算黏人,虽喜欢跟着你走,也只是像现在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远远守着,冷不丁吓你一跳。
“要是你会说话就好了,”你看着它琥珀色的眼睛,有些遗憾,“其实我能听懂很多动物说的话,就像不羡仙村口的大黄,每次都要我抱,你这样聪明的小狐狸怎么不会说话呢,还是说,你不愿意开口?”
狐狸趴着看你,眼睛里暖融融的,装着两个你。你摇摇头放弃,没准是只小哑巴狐,也罢,应付一个赵光义就够了,再来只会说话的狐狸,不是被气死就是被吵死。
似乎正是为了印证你心中所想,院门口传来脚步声,你心中一动,握上桌面剑柄,拔剑出鞘,剑光弧度划过廊下那几株盛开的花,最后停留在来人面前,剑尖直指咽喉,而剑尖之上,一朵木芙蓉正躺在上面,颤颤巍巍。
赵光义嘴角上扬,他微微倾身,朝你说道:“娘子既已把花送至我面前,何不亲自提为夫簪上?”
花最后还是给他戴上了,但你也没了心思欣赏。
旧曹门外的驿馆混了辽国细作进去,消息来得匆忙,来不及辨明真伪。你一听便知这活得落自己头上,但赵光义告诉你,那群细作手上似乎还留着封密信,若能一并带出,自然是最好的。
“才回来没几天,就又被府尹大人使唤着当牛做马了,”你没好气地换上衣服,绑好护腕,“这种事怎么不让皇城司去查,偏要叫我偷摸去,搞得师出无名的。”
赵光义转着手上的扳指,半垂眼帘望着窗外:“皇城司只能查,不能杀。”
瞬间明白他话中含义,你不免皱眉,但赵光义却没看你,他垂眼看着青石板上堆积的落叶,敛去眸中深重思虑和杀意。
你突然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陌生,曾经樊楼初见时,他也只是个没上任两年的开封府尹,收唐钱失了利,主张北伐却还是妥协于南征,结果出师不利,南征的五牙大舰被炸毁,常平仓里的军饷也被运了个空。你还因此笑过他,说他开封府上上下下全漏成了筛子,只有你还靠谱几分。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所谋之事越来越深远,手段也越发高明隐秘,有了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尹京该有的样子——势倾朝野,弄权柄政。
你厌恶这些勾心斗角的算计与争斗,有了这些权力做什么不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即使是从指缝间漏点微不足道的东西下去,就足以让那些在泥坑里摸爬滚打着的人苟活一辈子。但也明白既然已经走到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无数人等着拉他下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赵光义从不将这些事说与你听,也从未在你面前展现这一面,待你一如从前言笑晏晏,不过他现在已很少去升平桥吃早饭,也鲜少以晋中原的身份出行。但你却能从茶肆间的谈天说地听得一二,什么晋王殿下和丞相之间不和,但官家在其间却摇摆不定之类。也能在午夜梦回间窥见几分,他思虑重,觉极浅,睁眼瞬间,那股冰冷的凉意还是藏不住,你从中嗅出几分野心。
他不知何时走到你身侧,眼神落在你腰间那枚金叶子上,良久后开口:“若拿不到信,烧了便是。”
“这信难道不是重要证据?”你疑惑。
“不只密信一条线索,别的方向也能查,不过是费劲些。”赵光义说道,他看着你,微微拧眉,最后极长地出了口气,“别受伤了,保全自己最要紧。”
“行。”你点头,取剑挎于身后,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取一封信杀几个人已如探囊取物,但赵光义这次似乎紧张得有些过头,于是你收回跨了一半门槛的腿,小跑至他身前,揪着他胸前布料,在颊边落下一个轻吻,“晚膳前我就能回来,你还是多想想,这次该给我什么报酬吧。”
你跃上房檐,踏瓦向城东飞去。赵光义今日的反应让你有些不对劲,但此事左右不过截信杀人而已,跟那些朝野之事还是不同的。
这样想着,你来到了旧曹门附近的契丹邸,拉上面罩,施展身形潜入了驿馆之中。
潜入的过程很顺利,你解决掉守着门房的小厮,贴在墙外,探听屋内动静。
屋内有三人,身影投在窗纸上,正争论着什么,你细细辨认,竟是在说着贿赂朝中官员之事。看来这情报是真的了,你思忖着怎样在不惊扰其他人的情况下最快解决掉这几个细作,边暗自记下里面人的讨论内容。
“枢密院那老头真不能拉拢?他可是管着河北驿道,对咱们有大用。”
“这位大人可是清高得很,送去的东西都原样退回,呵,还大放阙词,说什么早晚北伐收回燕云十六州。”
“切,这群酸儒也就嘴上放屁,连马都骑不利索还想着北伐,不过呢,咱们手上还捏着他的把柄,他是清高,他的学生就不一定了。”
“信在这里头?”
“是,通没通敌,这次可由不得他了。”
是时候了,你握上身后剑柄,浑身绷紧,却没想头顶突然传来瓦片响动之声。“谁在外面!”里面人暴呵一声,你来不及多想,拔剑,撞门,冲进房间。
剑光刺破昏暗的烛光,离你最近的辽人喉咙瞬间绽开一道血线,鲜血喷在窗纸上,你微微侧身,避开鲜血和身后袭来的胡凳,反手将剑刺入偷袭之人的胸腔。此时,第三人挥刀向你砍来,你欲抽剑抵挡,却没想剑尖卡在了胸甲之中。你闪躲不及,被刀锋划破侧脸,赤手空拳抵挡几招后,你点了他的穴,拔剑,干净利落地结束他的性命。
三人在瞬息间倒下,但你却不敢懈怠,瓦片响动声昭示着这里还有其他人存在。楼下传来犬吠之声,你侧身站在窗边,小心翼翼打开窗户,欲翻上屋顶一探究竟。
窗户吱呀一声打开,夜风灌了进来,冲散屋内血腥气,犬吠声逐渐小下来,许久都没动静。但密信还未拿到,你担心窗外动静是为了调虎离山,正要关上窗户搜寻一番,却见一道白影从窗户缝隙中溜了进来,跳至一辽人身侧凳子上,看着你。
定睛一瞧,毛发白灰相间,耳廓发紫,褐色瞳孔,不是你的狐狸还能是什么东西?
“阿紫?”你不可思议地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你跟我来的?”
想起刚才的犬吠声,你心下一紧,屏气摄息间探查着四周动静,刚才解决得很快,没闹出太大动静,两侧房间如常,驿馆内暂时还没有骚动。隐隐感觉两者间有联系,你先搜了狐狸身侧倒着的那人,果真从他胸口搜到那封密信,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你怎么知道在他身上?”你心中疑惑顿生,却没想狐狸突然张嘴,你手一松,那封信便到了它嘴上,朝墙角烛台跳去。
它想烧了这封信!你大惊,身体更先一步反应过来,直直飞扑过去,将它按在地上。“给我!”你咬牙切齿命令道,但狐狸却死死咬着信,根本没有松口的意思。
没了办法,你只好握住它的嘴,手指按住齿缝,想要掰开它的牙齿。犬齿白森森,你想起它在被射中一箭的情况下还能咬得猎鹰落荒而逃,只希望自己的手别被咬得太惨。但当你的手指撬开齿缝,指尖按上尖牙时,它却突然松了嘴,信件轻飘飘落在地上,带着圈牙印。
你赶紧抓住密信,攥在手中,回头却见狐狸颤颤巍巍站起来,一身长毛在争夺中凌乱不堪,眸子闪动,似乎有水光。
你没好气地收好密信,见狐狸移开的眼中带着几丝落寞,有点好笑:“怎么还委屈上了,不是你要来抢我东西吗?”
它抖了抖毛,走了过来,吻部靠上你的脸颊,鼻头湿润,抵在皮肤上。随后,温热柔软的感觉传来,伴随一阵刺痛,你意识到它是在舔你的伤口。
你怔住了,一时竟没有动弹,直到它缓缓退开,你下意识摸上脸颊,平整如初,那道伤口消失了。要不是地板上那刀沾着的血和刚才实打实的刺痛,你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根本没受过伤。
“你……”一时语塞,你有太多疑惑,它为何可以治愈伤口,为何要来抢这封信烧掉。诸多疑惑梗在喉间,你想问,却不知从何说起,况且它也不会回答。
但你见它似乎叹了口气,没错,狐狸竟然叹气了。紧接着,极为熟悉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烧了它,是为你好,但你若执意要拿给他,那就留着吧。”
“什么意思?”你本能反问,却突然意识到,这里只有你和狐狸两个活物,你倒吸一口凉气,死死瞪着狐狸,“你会说话?等等,你的声音怎么和赵光义这么像?”
它轻笑一声,“我的声音没有定数,可以是你心中最挂念的人,也可能是你最恨的人,”它轻巧地跳上木桌,跃至窗沿,回头,“事情已毕就快走吧,还有人等着你用晚膳。”
“诶诶,”你赶紧起身,拍了拍衣服跟了上去,“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要抢这封信!”
狐狸眼睛微眯,似乎颇为愉悦,它说。
“这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回府时,赵光义果然正在院中等你,他穿着公服坐于树下,不知等了多久,屋内的灯照亮了门廊,却没落在他身上,倒显得背影格外孤寂。见状,你从墙上跃下,轻巧地落于院中,正想上前吓他一跳,却听得茶杯落于石桌上,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又放着正门不走,非得上房翻墙才舒服?”
“这不是翻你们开封府翻习惯了吗?”你不以为意,将信拍于桌上,“喏,给你拿到了,人我也全解决了。”
他瞥了眼信,却没拿,而是牵过你的手,自下而上望着你,问道:“可有受伤?”
他的手掌包裹着你的,温度源源不断地渡过来,你本想说自己脸上那道伤,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没有,”你摇头,“以本大侠的武功,解决几个小喽啰还会受伤,是不是太看不起我了?”你看着面前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你,似有月华在中流动,于是你俯身,凑近了些笑道,“东西是取回来了,那二哥答应我的报酬,该怎么兑现啊?”
他轻笑一声,起身,牵着你的手往屋内走去。你拿不准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只好跟上,跨过门槛时,晚膳已在桌上摆好了,正中一道菜吸引了你的注意。
“这是……”你小跑至桌边,凑近嗅了嗅,有些半信半疑,“神仙酿鱼?”
“樊楼最近来了位神仙渡的厨子,拿手菜便是神仙酿鱼,”赵光义亲手给你舀上一碗,“尝尝,是不是你家里的味道?”
熟悉的味道勾起你肚里馋虫,确实好久没吃过了,你摩拳擦掌食指大动,夹起一块就送进嘴里,不由得眼前一亮。鲈鱼酿壳鲜嫩清甜,羊肉馅料肥而不腻,不愧是能拿得上开坛宴的招牌。
开坛宴,神仙渡、不羡仙……久远的记忆被神仙酿鱼的味道勾起,你缓慢地回味着,视线竟开始模糊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你也回去看过,枯焦的梨树发了新枝,倒下的酒香塔被重建起来,但人不是从前的人,不羡仙也不是从前的不羡仙了。
赵光义不知何时站在你身侧,他捧起你的脸,指腹擦过你眼角泪花。你握上他的手,摸上手指骨节上那几道被烫伤的红痕,心下了然。
你吸了吸鼻子,抱怨道:“这厨子怎么回事,都进樊楼了当厨子了还能把自己给烫到,真是笨手笨脚的,下次不许让他做了。”
“你让他多做几次,就会了,”赵光义垂眼看你,“娘子若是在家多待些时日,就能常吃到了。”
“上次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你有些好笑,“再说,什么好菜也架不住天天吃啊,不过呢,大人这份给的报酬,我还是比较满意的。”
“只是比较满意?娘子这要求可是越来越高了,”他挑眉,思索片刻道,“那若是再加上七日后的击鞠赛呢?”
“击鞠?你可当真?”你睁大了眼,这是你为数不多喜欢的宫廷活动,捶丸太过秀气,相扑又上不了台面,赵光义和赵大哥倒是喜欢蹴鞠,只不过你更喜欢当观众,唯有打马球酣畅淋漓,稍微有些意思。
“我想着你球槌都快落灰了,今日进宫便提了此事,”赵光义看着你亮起的双眼,笑意了然于心,“七日后,金明池,大哥亲自开球,趁这几日就赶紧上手练练吧。”
金明池前的球场,绿茵如盖,旌旗在风中飘扬,教坊乐司吹奏着鼓乐之声。
你换好衣服去了马厩,正准备给滴答套上马鞍,却没见它打响鼻刨蹄子,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而是缩在角落,恹恹的失了精神。
不由心下一紧,滴答是刀哥红线留给你的马。虽不是什么名马,年纪也大了,但它陪着你从清河走到河西,渡过黄河和长江,平日里都让府里好好照看着,今日来了球场却出了问题。很快,检查马匹的兽医到了,没有大碍,或许只是吃坏了草料,兽医检查之后回道,但这几日是好不了了。
外头鼓乐齐鸣,呐喊震天。你却不太相信这个理由,草料都是专人准备,怎会出错,更何况滴答也不是什么身娇肉贵的马,它吃过上好的草料,也啃得下路边的酸枣,怎么在今天这个日子说病就病了。但外头已有人在催促,你来不及细想,只得先选了匹备用的马,再托人好好看顾滴答,别再出岔子了。
但虽是备用的马,但性格还算温顺,跑得也挺快,你和它磨合一阵后便得心应手起来。一连进了三个球,你心中不免得意,身下的马也愈发兴奋起来。
又是一个好机会,你策马追击,手挥着球杖将球截下,擂鼓声急促起来,身后人紧咬着你不放,而眼看着就要接近球门,你双腿用力一夹马肚,握杆下腰,正欲将球打进球门时,马却突然举起前蹄,嘶鸣起来。你顿时失了重心,被狠狠地颠了出去。
事发突然,你只能本能地护住头,翻滚在地,手掌接触地面时疼痛袭来,但已无暇顾及,因为此刻你眼前只剩下了高高举起的马蹄,和它身后极为刺目的日光。
马匹身躯的阴影笼罩着你,你想要拔剑,却意识到身后空空。一切都在瞬息之间发生,四周的声音瞬间消失,时间仿佛都变慢,你只能翻身躲过,却不知马蹄会不会更快一步。
而就在这停滞的时间里,一声羽箭破空之声响起,直直朝你袭来,在你眼前插入了马的咽喉。
这箭穿透了马颈,力度极大,箭簇带出几滴鲜血,落于草上,重物倒地之声在你身侧响起。你回头,朝箭矢袭来的方向看去,见赵光义立于看台边上,手中长弓正缓缓垂下。
日头晃眼,你竟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跃下马车,将球杆交与一旁内侍,撩开袍角,跨过门槛,大步向院内走去。桌上摆着茶具,赵光义正有条不紊地沏出一道茶汤。
茶盏放于你座位前的一刻,你正好行至他面前。但你没拿,也没坐下,而是看着赵光义,质问道:“你下令抓了枢密副使,因为他通敌?”
“是,”赵光义看了眼那杯被你冷落的茶盏,他抿了口茶,说道,“泄漏边防部署,纵容辽商间谍,已经将其与同伙收押了。”
“可你明知不是他!”你深吸一口气,反驳道,“我告诉过你,那群细作贿赂的是他的学生,他自己没有通敌!”
“那封信上有他的花押,这是铁证,”他抬眼看你,目光不偏不倚,“更何况,他明知自己学生收了贿赂,知犯法却不举劾,罪加一等。”
说这话时,赵光义面色如常,语气平静,倒是一副铁面无私的府尹模样,而你却只能强忍着愤懑保持冷静。秋风卷起枯叶,从脚下丝丝缕缕浸上来,你不免打了个冷战。
赵光义接着说:“你说他拒贿,但明日却未必能拒,”他的语气也带着晚秋的凉意,“辽人既然试探他,那便是隐患。”
你想起回府时所的听闻,帮他接了下去:“所以你今日就正好请了旨,先把人下了府狱再说,”说到此处,你不免冷笑一声,“赵光义,你这算盘打得好啊。”
或许是你的语气太过呛人,空气跟着沉默一同冷了下来,那杯点好的茶也散了沫。刚认识那几年你们也是常挖苦斗嘴,成婚之后这样的情形便少了很多,但这次不同,你的话里带了实打实的怒气。你生气于他只听信一面之词冤枉好人,生气于自己也被迫成为了他的一步棋,当初果真就该烧了那封信。
你死死地瞪着赵光义,他却轻叹一声,移开了目光,语气软了下来:“你的手怎么样了?”
他抬手,想抓你的手臂,你这才想起马球场上的遭遇,和那只射穿烈马的箭矢。
“没什么大碍,我自己处理就行。”你避开他的手,轻嗤一声,“我看你这哪里是抓的通敌之罪,晋王殿下,你这是抓的不肯向你俯首之人吧。”
话落,你拂袖转身,向屋内走去,行至廊下时你回过头,见他垂落的手,衣袖上精致的团纹印花像极了那些暗流涌动的野心和欲望,在此刻显得格外扎眼。
下午快至傍晚,屋内变得黯淡,你打开柜子,摸到放好的药酒,用嘴咬下护腕系带解开,将罐中液体一股脑淋在了手腕上。
药酒淋上皮肤那一瞬,凉意冲淡疼痛带来的燥热,你想起刚才说的那番话,不免生了几分悔意。似乎有些太过了,一时怒火攻心,说出那样伤人的话来。但赵光义没有跟过来,你知道他已经离开了,还有太多的事等着他。
融金色残阳透过雕花窗棂落在身上,却暖不透被秋风吹凉的衣衫。你垂眼看着药酒在皮肤上缓慢风干,用力揉了几下,钝痛沿着手臂一路往上,你不免皱眉,却未停下手中动作。直到一团带着暖意的东西靠在身侧,你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狐狸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长而蓬松的尾巴搭在手腕上,止住你的动作:“你觉得他不择手段,自己倒是更狠——这药是这样用的?”
“……要你管。”你轻哼一声,却没拂开它。
“我当然管不了你,”狐狸眯了眯眼,“要是能管得到你,那密信不就烧得成?”
“要是真被你烧掉就好了,”你叹出口气,“我只是难过,我以为的证据,却成了构陷他人的工具......就算副使真的有罪,但也罪不至此。我已看过太多身不由己的人,我只是想,若是他能给别人留些余地,将来也许有人能这样对他。但这世道哪容得下这样的仁慈,你若不斩草除根,仇家迟早会找上门来,江湖是这样,庙堂之上,也是这样......”
你的声音小了下去,
“不明白失去的人,如何能指望他仁慈?”狐狸不屑,“或许要等他摔过跤才能懂,失去到底是怎样的痛。”
你有些诧异,抬眼看它。
“他这前半生,父母兄长宠爱,年纪轻轻身居要职,所爱之人皆伴于身侧,所以才说得出‘一叶蔽目者永失泰山’这种话,”它看你面露怀疑,轻笑着嘲讽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那对比起真正的失去,根本算不了什么。”
狐狸说这话时,你虽面上不显,但心中却阵阵惊骇。不仅因为它猜出你内心所想,更重要的是,它语气笃定,仿佛一切都已经发生过。可它的眼睛却又很悲伤,好像,它才是这一切的亲历者。
你微微张口,但许久才得以出声:“你说的真正的失去,是什么?”
狐狸看着你,眸子里闪动过不记名的情绪,却不像上次那样,装模作样抛下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它只是轻叹一声,脸埋进尾巴里,不回答。
“好吧,”你摸摸它的脑袋,“看来我是真捡了只非同寻常的狐狸回来,”走南闯北多年,稀奇古怪的东西见得多了,但你还是有一点很好奇,问道,“我只是不明白,你一只狐狸,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你就当我是只活得有些久的狐狸吧。”狐狸闷闷的,似乎是觉得刚才说得有些过头,它避开了你目光。
你知道它肯定瞒着你些东西,但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等它亲口承认。于是你也跟着它趴在桌子上,去瞧那双侧开你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落日余晖,像两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这时你才发现原来狐狸也有睫毛,那两扇白灰色的睫毛极长,被你瞧得不自然地闪烁,眼珠子时不时转向你这侧,又匆匆移开。
该说不说,你总觉得狐狸和赵光义有神似之处,或者可以说,赵光义本身就是只大狐狸。你想起刚认识赵光义不久时,撞见他在升平桥头吃早饭,于是你也装作偶然路过在他一旁坐下,却不打招呼。就这样,两人各自心怀鬼胎地吃着面,碗里味道没怎么尝出来,倒是见他时不时往你这边瞟,被你发现后赶紧一眨眼,只当是盯着面汤里飘着的芫荽瞧。你便先他一步喝完了汤,趴在他面前,故意去找他侧过的眼眸,打了今天的第一声招呼,赵二哥,哦不,晋公子,今天我出门着急没带钱,能先帮我垫上吗,下次换我请你啊。
不管大的小的,总之对付狐狸你自有一套。你伸手,把略带抗拒的狐狸脸扳了过来,逗它:“活得有些久,是多久啊,几十年?上百年?还是千年大妖怪?如果是大妖怪,那你有九条尾巴吗?你会吸人精气吗?你要是真要吸人精气就吸我的吧,我好歹有内力傍身,养一下你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你边说着,边把狐狸抱了过来,你总算明白那些养了猫狗的人就算是蹭上一身毛也要每日抱着不撒手的原因了。更何况阿紫这样顶漂亮的小狐狸,更是想要抱着揉捏,而它的确不似别的狐狸一般嘤嘤撒娇,但也任你上下揉搓——明明有的是法子跑开,它却一次都没有。
想到这里,你的愤懑平复了许多,想着等赵光义回来后好好说清楚,却直直等到深夜。打更声似有若无飘了过来,身侧被褥被轻手轻脚掀开,你见盘在你床头的狐狸如白影般跳下床去,回头时微凉水汽伴着梨花香将你拥住,他在你耳侧极长地叹出口气,却不说话。
黑暗中他就这样安静地靠着你,空气中只余呼吸声。良久后,你本想说些什么,却听他突然开口。
“别生我气了。”
哪里还有什么气呢?你想。
他继续缓缓说道。
“马球场的事,我知你担心,便去查了。有人在喂马的草料里加了东西,再在备用马身上动了手脚,使其发狂。”
如猜测一般,你静静地听着。
“动手脚的人顺出来一些,却发现跟那枢密院副使和辽国细作脱不了关系,实在不是我想错怪他,但证据确凿,只能先将他收押审问……”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你心中便生出几分怀疑来,这一切都太过巧合,才质疑了他无凭无据抓人,转眼就有了证据送上眼前。你想起那根如及时雨般射入马颈的箭,和那把缓缓落下的弓,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开口问道:“赵光义,你回答我,这一切是你安排的吗?”
他怔怔地看着你,良久后气急反笑,掐住你的手腕:“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罢了,”你闭上眼,却松不开皱起的眉心,“我不过是……”
圈着手腕的力量瞬间紧了起来,硌在骨节上,生疼。“若真如你所说那般,我多的是办法对付他,何苦大费周章做这么一个凑巧到拙劣的局?”他眼中怒火不似有假,声音却冷得惊人,“你是觉得,我会拿你的命去赌?”
他的确算不上光风霁月,赵光义想,可身在朝野,有谁的手是干净的?
你是自由清爽的风,却愿意停留在他手心,所以他希望风永远只是风,不必沾染上地面尘埃。虽从不曾向你吐露过一丝半点,却也知很多事都逃不出你的耳朵。因为他究竟是做不了晋中原,只想你眼里的赵光义还是当年模样。
立储之争物议沸腾,他身处漩涡中心,更是没得选。若要实现心中大义,便必然要走上这条道路,可你的态度却让他隐隐不安——自不羡仙吹来的风,能吹过汴河边的桐花已是不易,又怎会囿于朱砂宫墙之间,被青砖石板上的泥土所消磨。
绣金楼潜藏于暗处未除,你尚有家恨未报,于是他给了你所能给的最大自由,可私心却希望你能多停留些。不敢,也不愿放手,他怕,若是连最后那截风筝线也留不住,他就真正失去这缕风了。他所需要的则是更多的权力,不仅是为救天下人,也是为留住这缕风。
但你竟开始疑心,这疑心似抹了毒的钝刀,一刀划不了多深,那毒却顺着伤口融进血中,等着哪天一并发作。
他想起你从马背上跌落时,浑身瞬间凝固的血液。身后那把角弓做得是礼仪装饰之用,如此重的弓他鲜少用过,情急之下却生生拉开。万幸,箭矢射进了马脖子里,你也只是轻伤。
你手腕上的轻伤,他猛地松开钳着你手腕的手,却也只见你微微动了动眉心。“还疼吗?”他问道。
你摇头,抽出手臂。“没事,”你说,“是我对不起,不该这样疑心你。”
可他却轻松不起来,你的话里只剩下理智之后的妥协,只得将你重新拥入怀中,你没抗拒,却也没迎合,头靠在他胸前,像一块疲惫的冰。
赵光义做了一个梦,一个久违的如此清醒真实的梦。
他又回到了当年浮戏山下的地宫里,但这次他等了很久,却没等到该来的那个人。
耳畔窸窸窣窣,如风声,又似鬼魅在窃窃私语。眼角余光间,道道白影从身边闪过,他朝这些影子挥剑,却挥了个空。直到最后手臂脱力,剑摔在地上,在宛如嘲讽的笑声中,他喘着粗气,抬眼去看那些阴魂不散的白影,白影缓缓重合,最终汇于一身。
他早知道是那只狐狸。
“站住。”他咬牙切齿地提剑,捂着腹部伤口,朝狐狸走去。但就在他的剑快要刺出之时,狐狸却轻巧地扭身跳开,它甚至还回过头,眼中闪动着嘲弄的笑意。
腿太沉重,他跌撞着追赶,胸中却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杀意,他不明白为何自己要跟一只畜生置气。可每当他快要追上时,狐狸总能先他一步跑开。不知何时起,四周雾气弥漫,那狐狸仗着一身白毛在迷雾中更是身影难测,他用力辨认雾气被搅动的痕迹,直到一道人影显现在雾中。
他立刻就辨别出这道影子,一瞬间欣喜过望,正朝前走去,却见影子蹲下身,狐狸顺着她伸出的手臂跃上肩头,随即共同隐没在雾中,正如他缓缓沉下的嘴角。
雾气中,狐狸和那道心心念念的身影出现又消失,他见狐狸蜷在床头,与影子一同入眠,又见狐狸跳至影子前的桌子,说着什么话。他却只能在迷雾中摸索彷徨,大声疾呼休要被狐狸蛊惑。可那身影明明回过头来,却置若罔闻,视他如一阵空气。
他不知在雾中走了多久,久到再也看不到那只狐狸,也没有雾中若隐若现的身影。四周雾气消失,脚踩也不再是地宫里的冰冷青砖,卧房内的熏香使他回过神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浑身湿透,但好在已经走出来了。
夜风从大开的窗户间灌进来,吹得他阵阵发凉,床前的帷帐中似有动静传来,他举灯,皱眉看去,映出两道纠缠媾和的身影。烛台从手中脱落,风将帘帐掀开一道缝,缝隙中,其中一人似是发现动静,回过头来,两人目光在狭窄的缝隙间交汇,他呼吸骤停,只觉如坠冰窟。
这双眼睛再熟悉不过,每日都在镜中相见。他知道,那是曾经的自己,晋中原。
原来他根本就没有走出这个噩梦。
赵光义压下惊涛骇浪的心绪,在黑暗中深深呼吸,半晌,他才睁开眼,帐中昏暗,却和梦中场景如出一辙。全身上下的燥热伴随着擂鼓般的心跳,如心底间翻涌的情绪,阵阵袭来。他转动僵硬的脖颈,见你平躺在咫尺之间,发丝散乱,眉心浅浅皱着。
你清浅地呼吸着,胸腔微微起伏,他缓慢伸手,握住你干燥的手心。在呼吸声中,他终于安定下心间燥热,但梦中场景却一幕幕在眼前闪回。清醒后理智回笼,他只觉得荒诞,却如何也跳不出那双眼睛,是自己,又不似自己,从中他读到了和那只狐狸一样的意味——嘲弄,却又怜悯。
打更声隐隐传来,他起身,作上朝前的准备。登上马车前他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吩咐人去建隆观请主持来,他有事要请教。
“是请来王府吗?”下人问道。
“不,我在府衙见他,”赵光义回道,“另外,再把那只狐狸带来,动静小点,别让夫人知道。”
“是,大人。”
虽然吩咐下去,但他心中仍隐隐不宁,这件事他并不想让你知道,所以只能趁你还睡着,速战速决才是。再加上那狐狸仿佛开了灵智,平日要么神出鬼没,要么就是和你呆在一块,想要抓住或许还得费一番功夫。
就这样心事重重地回了府衙,见案桌前那只关在笼子里的狐狸时,他才暗自松出口气来。
“没闹出多大动静?”他呷了口茶,问道。
“没有,”下人回答时似乎带了些诧异,“我们找到它时,它正守在夫人放在外间的剑旁,抓进笼子时没有跑,也没有挣扎……”似乎,就像是在等着他们一样。
赵光义听出言外之意,他看向笼子里的狐狸,果真不似其他畜生一般,没有方向地打转或是嚎叫,它安静地端坐在笼中,尾巴搭在脚上,狐狸眼微眯,似是在笑。
周围人黑压压地围着,殿内烛影在狐狸脸上跳动,狐狸就这样坐于人群中。不同于平日它和你的相处方式,赵光义竟从一只畜生身上看出属于人的矜贵和威压来,甚至还要比他这个坐于堂上的府尹还要高傲几分。
他挥推下人,看向一侧的主持,目光落在主持手中不自觉捻快的流珠上,开口道:“这只狐狸乃秋狝时夫人所救下,但我总觉得着狐狸有古怪之处,烦请住持一观,别是精怪祸祟附体,扰我宅邸清净。”
住持起身行礼:“大人,不瞒您说,此狐却非凡物,进殿时我便观它周身似有紫薇星气缠斗,但气数衰弱,反类天命衰微之相,反倒是妖气稀薄,道行尚浅,显是未成气候的精怪,尚不足以伤人。”
“呵,一只狐狸,身上带着紫薇星气?”那封由你从辽国细作身上搜出的密信就摆在案桌上,他摩挲着信上那圈牙印,“那依住持看,这畜生该如何处置?”
“此狐狸的确不寻常,虽现在还伤不了人,但恐日久生变,蛊惑人心,若是为万全计,可由我带回观中,结法坛设罗天大醮,镇其元神。”言至此处,住持停顿半刻,他忆起这只狐狸的由来,而晋王夫妇感情甚笃已不是秘密,于是他补充道,“若是夫人舍不下心,可只封其灵窍,如此,妖性尽灭,形骸由存,日后便作寻常狐狸豢养即可。”
话音落下,一室安静,赵光义垂眸看着那只狐狸,没说话,他不信什么鬼神妖怪之说,但住持说的办法倒是不错。良久后,他缓缓开口,“那就依住持所言去办吧,”他轻笑一声,“不过依本府看来,还是斩草除根最好,有住持这番话,我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黑布蒙上竹笼,由府兵亲自护送,赵光义唇角微勾,任这只狐狸再怎么搅乱他心神,此局终究还是他胜了。一只道行不到家的畜生而已,仗着听得懂几句人言,就妄想蛊惑人心,实在荒谬。
只不过,在说完那番话时,他似乎听到狐狸发出一声嗤笑,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不过是那个梦的影响,他想。
你有些奇怪,今日晨起练剑时,阿紫并没有守在你的剑旁,在你练剑时与你作伴,而大半个时辰过去,练完剑时,依旧没有见到它的身影。你想着它来无影去无踪,便在廊下备好了吃食,它不喜欢那些兽粮,反倒是喜欢人的吃食,于是你依兽医建议,给它的饭做了少油少盐的改良,但这次左等右等,等到饭都凉透了,也没见它回来吃。
你抬头看去,天空黑云密布,乱风卷起院内枯叶,沙沙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是要下雨的架势。
你心下不安起来,召来侍者盘问狐狸的行踪,却听个个都支支吾吾答不出来。你知其中有古怪,不欲为难他们,想着自己前去调查。在捻起剑旁地板上一撮白毛时,身后脚步传来,你回过头,见赵光义站在身后,背着光,看不清他表情。
你心下了然,失踪的狐狸和他脱不了干系,但还是稳下心神,开门见山地问他:“你把阿紫怎么样了?”
赵光义回答得不慌不忙:“近日噩梦缠身,便请了建隆观的住持来看看。”
“怎么不给我说……”你皱眉,下意识开口,却又侧过脸去,声音硬下来,“睡不好就让医官开点安神的药便是,跟阿紫有什么关系?”
“那住持一见我便说我身上带着不祥妖气,问我府中最近是否有什么古怪的活物,”他敛眸,目光落于你手上毛发,“我便想起这只狐狸,让人带了过去,果然不是凡物,需得小心处置,”他走近了些,将你笼罩在身影之下,他身后的天空乌压压地沉了下来,就如他说出的话一般,“我便让住持带其回道观,若是没什么大碍,封其灵识便可,若是妖性不除,就只能……”
“杀了它?”你不可置信地咬出这三个字,“赵光义,我竟不知,你何时也信起这些神鬼虚无之说了?”
“若它不是妖孽,到时候自会送回,”你听得他嗤笑一声,“一只畜生而已,这样做,无非是防患于未然。”
“你也知道它就是只狐狸!”你大声反驳,尽管一开始你也对狐狸生出怀疑之心,但长久观察下来,它不咬人也不伤人,那些话本子上狐妖独有的蛊魅人心更是沾不了边,你呼出胸中浊气,质问道,“它究竟怎么你了?让你连只如此温顺的狐狸都容不下?”
“温顺?”赵光义眯起眼,他没回答你的问题,眼神却冷了下来,“你对这只狐狸,倒是比对我还上心。”
屋外黑云滚动,风胡乱卷起水汽和尘土,扑面而来。你看着他的脸,和灰云翻墨的天空一样晦暗不明。赵光义有些时候就是会莫名其妙吃飞醋,吃与你结伴了几日的游侠的醋,也吃与你要好的那几位醉花阴姐姐的醋,你也不恼,知道他其实没多往心里去,所以你也把哄他当作种乐趣。
但这次你却感到不同,如若说往日他虽嘴上不饶人,心却是向着你的,而这次他破天荒地跟只狐狸争高下,你只觉得荒诞,却又意识到,他是动了真格。
但你无意与他争辩,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阿紫,鬼知道那些道士要除什么灵智做劳什子法,它虽然机灵,但一只狐狸也禁不住人多势众。你深深地看了赵光义一眼,转身提剑便向外走去。
“快下雨了,去哪?”身后赵光义的声音听不出起伏:“去找那只狐狸?”
走下台阶时,远方隐隐传来闷雷声。你想起建在浮戏山下的建隆观,也就是在这样一个雷雨天,你在那里救下一个青年,破了他的紫薇心劫,他说,他叫晋中原。
你回过头,他就站在你身后,双手拢于袖中。他有着和晋中原一样的脸,可你却觉得,不知何时,真正的晋中原已从他身上逝去了。
策马出城时,雨终于落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暴雨,夹杂着狂烈的秋风,将雨水狠狠地拍打在你的脸上。斗笠根本遮不住如此急风骤雨,你索性摘下,送与官道上无处躲雨的农妇。雨点击打起地面泥浆,所有人都在慌忙地四处寻找避雨之处,只有你迎着雨,在霍闪雷鸣下,奔向白茫茫的雨雾之中。
雨水浸透衣物,裹挟着狂风,吹得你浑身发冷,但却远不及心冷。明明只是在猎场救下一只狐狸,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和赵光义相识八年,却越来越觉得他陌生。他的那些谋算与远志,你不想懂,也不愿懂,可若要继续走下去,总有人要妥协。
知他一路所倾心血,所以不愿他妥协,可这条路,是由大义之下的无数小义所铺就而成,而这其中,也包含着曾经的自己,和曾经的晋中原。
答应与他成婚时,你想着只争朝夕,但朝夕苦短,太阳总会落山。正如此刻身处茫茫雨雾中的自己,来时之路已回不了头,而前路微茫,不知究竟何去何从。
雨雾中,建隆观已至眼前,你翻身跃下马,手上晋王府令牌举于门口小道眼前。“恭……恭迎晋王夫人!”小道士慌乱地向你行礼作辑,毕竟除了你,还会有谁在这样的雷雨天里,特意来这山郊野岭的道观跑一趟。
为一只狐狸。
那守门的小道士似是想拦你,但你并未理会,直接飞身跃入院内。对于观内构造你并不陌生,平日偶尔也会和赵光义一起来烧香参拜,全当求个心安,再顺便登高踏青,浮戏山山顶可远眺开封城,风光极佳。
但现在哪还有半分赏景的心思,观内除了雨声便是雷鸣,安静得有些诡异。你拔出剑,缓步走进大殿,却见大殿正中地面上,巨大阵法凌乱不堪,做法的道士们要么倒在地上,要么捂着胸口虚弱不堪,似是受了某种反噬。
你走上前去,检查了那些人的气息,所幸并无大碍,便来到阵法正前方的住持前,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住持认出你来,他的脸上茫然间带着惊恐,嘴唇颤抖,哆哆嗦嗦地重复着:“那狐狸化了阵眼朱砂,是妖狐,是妖狐……”
那两个字令你皱眉,你看着他,正色道:“它到底是不是妖我自有定夺!你且告诉我,它朝哪边跑了?”
住持颤抖得说不出话,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被你震慑的,他的眼神飘向殿后侧门,山风混杂水汽从大开的侧门呼啸着灌进来,吹得殿内经幡肆意摆动。你起身,从艳丽的经幡中穿过,再次踏入茫茫风雨之中。
山道湿滑,雨雾浓重,尽管此刻雨已小了不少,但你走在其中,路上到处是被吹断的树枝,脚下止不住打滑,衣服下摆沾满了泥点,两侧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时不时往你脸上撞。平日里都是挑日头好的时候来,只觉群山葳蕤,树木葱绿,但现在,迷雾在山林间缠绕,翠色树林被染成深不可测的墨色。你茫然起来,偌大一座山,到底该怎么去找一只逃跑的狐狸。
你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林间,凝神去探四周动静。“阿紫,阿紫。”你唤着狐狸的名字,却往往只能欣喜若狂地向某处草丛晃动的方向跑去,靠近后却只看见一只竹鸡,或是被吓得爬上树的松鼠。
不知跋涉了多久,上山又下坡,听风辨味太耗神识,你只能放弃,林间湿滑,偶尔不慎踩了石头滑倒,却不得不强撑着站起来。而天色渐暗,树林间更是晦暗起来,远处又响起阵阵闷雷声,混杂着枭鸟低沉凄凉的叫声。你失了方向,只觉得全身上下又冷又热,快要被漆黑夜色所吞噬。
你明白自己一直在山上打转,只要找到个开阔地方,跟着山下道观灯火的指引就能辨明方向了。恍惚之间,你似乎见山下灯火影绰,就在眼前,耳边似乎有人在呼唤你的名字,于是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拨开树丛,向灯火通明处踏去。
“我……”我在这里,你本想这么说。
但你脚下忽的一空,身体直直往山崖边倒去,未完的话卡在喉间,被一声绵长的闷雷隐没。
眼前翠色快速向后退去,一切都变成了深色的,晃动的残影。
你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体力耗尽,根本没有时间来施展轻功,只能下意识地抓住山崖上那些灌木和藤蔓。但坠落的速度太快,脆弱的枝干经不住你的重量,只能稍微延缓几分速度。手心被藤蔓划开,指甲在岩壁间抠出血痕,腰间撞上凸起的山石,疼痛从全身各处袭来,你只能尽量蜷缩起来,顺着山势一路滚下去。
似乎昏天黑地地滚了很久,又似乎很快,你最终停了下来。浑身剧痛,连呼吸都困难,你抬头,视野变得模糊不堪。肯定有骨折,你心想,就是不知有没有伤及内脏,这样的伤,也不知道青溪的大夫还能不能治。
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场酷刑,你用尽全力,终于咳出喉间阻塞的那口血,却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化为泪水从眼眶里涌出。疼痛使脑子清醒起来,或许是回光返照吧,你不想明白。只是突然意识到,山下观内灯火比往日亮了数倍不止,除了来找你的赵光义,还能是谁。
雨又下了起来,像一粒粒针落在眼睛里,扎得生疼。你闭上眼,想要移动身体,但每动一下便是刀割般的痛苦,索性只能作罢,任由雨水混着血腥味灌进喉咙里,冲刷在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上,感受着体温和血液一点一点被带走,流失,渗入身下的土地里。
没准这次真的要死了,你有些想笑,学这么多年的武功心法,走南闯北,刀尖舔血,想过死在仇人刀下,或是绣金楼放出的冷箭上,却没想过会因坠落山崖而死。堂堂不羡仙少东家,金叶侠客,风光无限的晋王夫人,最后落得如此结局,真是可笑。
只是有些可惜,明明距离他只有咫尺之遥了,却被老天开了个玩笑。你想赵光义现在一定后悔极了,让他跟只狐狸过不去,这下好了,狐狸跑了,来找的人也没了。你也有些后悔,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这次去杭州是想带上他一起去的,想他长这么大,连清河都没去过,天天想着北伐南征,却只能留在开封城里,江南的桃红柳绿烟雨碧波,都只能化作纸上的一首首诗而已。
但也只能想了,府尹大人每日日理万机,离他一日这府衙就转不了,哪抽得出时间南下去杭州游玩。可你一人一马走在路上,身上揣着他寄的信,信上写着“见字如晤,展信舒颜”,你是真想着带他亲自来看看,半年一年肯定不行,十天半月也是好的,只要是能一同,就好。
或许晋中原可以,但赵光义不行,可你却好久都没见到晋中原了。时间过得太久,久到所有人都快忘了,那个腰间别一朵玉楼春,头戴抹额,一身月白长袍的青年,他坐在升平桥的早点摊上,笑眯眯地送你一个燕子纸鸢,你问他这纸鸢有什么含义,他说,或许是盼燕归巢吧。
周围只剩下雷声和雨水,你睁开眼,让雨滴带走眼泪。朦胧模糊中,一道熟悉的月白色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他有些急切地蹲下,想把你扶起来,却又怕伤着你,只能先抹去你脸上水珠。
“就一阵没见,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他说。
听不太清他的话,但你看着他,不由得笑起来,笑意牵动胸腔,刀割般的痛,痛得你笑容扭曲,咳出几口血沫。
“别乱动。”被狠狠地睨了一眼,他小心翼翼地将你扶起,听你痛得哼哼唧唧,最后将你背在背上,还不忘揶揄一句,“还有力气喊痛,看来暂时不用担心性命之忧了。”
你趴在他背上,声音微弱地唤他:“阿原……”
“是我。”他说。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你说,“不然……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呢……”
他没说话,只是背着你朝远处火光闪烁的方向走去,这里没有道路,一路崎岖,他走得很慢。雨好像停了,风也变得和缓,热量从男人的背向你传来,你感到四肢的血液似乎开始重新流动,不那么冷了。
他有些气喘,把你往上抬了几分,这一动又牵得你痛得皱了眉,忍不住轻嘶一声。
“不会死的,”他侧脸过来看你的情况,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火光已至眼前,马蹄声阵阵,夹杂着人群的呼喊声。你似乎听到赵光义的声音,他说,调更多的人来,就算把这座山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到。
背着你的脚步停了,他将你放在一棵树下,只要那边的人稍稍过来就能看到你。你拼命地眨眼,想要看清他,但视野依旧模糊不堪,只能感觉到他的手一寸寸描摹过你的脸颊,指尖微凉,温柔得令人想要落泪。
意识逐渐消散,直到最后恍惚间,你看到赵光义朝你跑来,他似乎是绊住了什么东西,差点摔倒在地,你勾起嘴角,彻底昏迷过去。
一句话散落在风中。
“这一次,别走在我前面了。”
————未完待续————
Chapter Text
院子里有两棵红槭,一大一小。或许是朝向不同,大的那一棵叶片总是红艳许多,顶端如血般暗红,其下却是由金至绿的渐变,惹得来人进进出出时,总忍不住抬头感叹这道奇景。
你就这样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这两棵树。从初秋郁郁葱葱,到深秋红叶萧瑟,再到年末第一场雪落下,空荡的枝干上盛着一丛白,最终承不住重量,微微一弯,那簇雪就落在地上,沙的一声,没入白茫茫的积雪中。
养伤近三月,倒是很久没有过如此漫无目的的日子了。除了开始那半月疼得有些难熬,往后的日子,每日不过吃饭上药看话本,连散步久点都会被劝回去,说是太医叮嘱过宜静养少见风。舞剑弄枪之类更是明令禁止,你都不知道赵光义把你的剑藏到了哪里去,只好每日练练心法,再跟空气斗几个来回才能略微解乏。
这样的日子竟让你想到不羡仙,十六岁前的自己,每日也过着这样的生活。练武,挑衅大鹅,在学堂里打瞌睡被夫子告状,和红线计划着闯荡江湖,没有国仇和家恨,只有一个渴望着外面世界的少年人罢了。
但这里和不羡仙又很不一样,不羡仙的山是绿的,水是清的,没有勾心斗角,只有乡亲们一声声“少东家来了”的招呼。但在晋王府,所有人看到你,都会恭恭敬敬问上一句“夫人好”,这里的天是四方的,树是园丁精心养护的,没有清澈的溪流,只有无形的暗流在涌动,如空气般,摸不着,却充斥着每一处角落。
你很少见到赵光义,他总是很忙,每日都是很晚才回来,天不亮又要离开。明明同住于一片屋檐之下,却聚少离多,每日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你笑他,说之前还求着让你在开封多留些日子,这下倒是不得不多留了,却显得他成了那个整天不着家的人。他没说话,只是急切地来吻你的唇。
他每日里见的那些人,你都知道,但不想过问。知道得再多也没有意义,这本就不是你想要参与的事,你左右不了他,他也改变不了你,只能让有些事在夜里悄无声息地腐烂,并期盼着,太阳晚一些升起。
落雪那一日,你依旧无所事事坐于门前,手边炭盆无声燃烧着,倒衬出天地间雪落的声音。极轻的沙沙声,落在屋檐上,比起雨水更显温柔,却又更加寒冷刺骨。
这时,踩雪之声打破当下的万籁俱寂,你从手里的书中抬头,见茫茫雪雾中,一身紫袍的人正缓缓走来。在那瞬间你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这个时候是不应该看见赵光义的,你们已经很久未曾在白日里相见了。
可他却在你有些惊讶的眼神中走到面前,下人接过他的大氅,悄无声息地退下。他则将手放在炭盆上,抖动的空气中你见雪花在他公服上迅速融化成一块块小的深色印记, 而他凑了过来,在你愣怔的目光中抽走你手里的书。
“在看什么?”手本就虚握着,他轻轻一抽便拿了过去。
“没什么,从书架上随便拿了本。”你回道。
似乎是一首写春天的词,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杯……而眼下却是天寒地冻的碎琼乱玉,大雪纷纷扬扬地落着,所有春和景明都被肃穆的寂静暂时埋葬着。
“今日是有什么事吗,怎么回来这么早?”你侧身问他。
那一页在他手里停了许久,被放于案上。你的话让他轻笑:“没事就不能早些回来?还是说,这次又想上哪去替我行侠仗义了?”他摇摇头,“只可惜,这次的报酬还没准备好。”
“没事就好,”你挑眉,上下打量他几圈:“你最好是没事。”
他忽的轻嘶一声:“眼下倒是有件事要拜托娘子了。”
果然没什么好事,你心道。
“明日休沐,”他走至你面前,蹲下身,握住你的手,“出门逛逛吧,就当是陪我。”
许久没出门放风,重新踏上开封城繁华的街道,你竟有些恍惚。
许是屋檐树梢上覆盖的积雪,雪后的开封城变得陌生。既然是出来逛,也没坐马车,不过出了寿昌坊便茫然起来,偌大的开封,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你站在路口迟疑许久,赵光义也不催你,等着你决定。虽说今日是他想你陪他出门,但行程去处都由你来定,说到底,不过是他陪你罢了。
终于,你敲定了去处。“去来苏蒙学吧。”你说。
照例,买了荷花酥,常去的那家点心铺子换了人,于是荷花酥的味道也跟着变。郑然一尝便知,你还没来得及告诉她铺子换了厨师,却已从她微皱的眉头知晓——盲了眼的人,其他知觉总是更灵敏些。
郑然便是如此。你原本担心,一介盲女该如何在偌大的汴京城活下去。即便有邻里间的照拂,开封府暗自的庇佑,你每次回来依旧会去看她。而郑然跟着来苏蒙学上着课,日益展现出她极佳的过耳不忘的能力后,你终于能够放下心来,有了这一技之长,即使是百年之后她的父亲不在,也能靠自己跟着夫子混口饭吃。
汴河快要封冻,河上漕船正在加紧运着年末的最后一批物资。你向赵光义说着,希望今年城内物资充足,别再像去年那样缺炭少粮,饿殍满地了*。
“你们官府想着压粮价稳民心,可那些粮商眼里只有利益,”你垂眼,缓缓道,“我算是见过了这些商贾的嘴脸,为了利益,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死一万个人,十万个人,在他们眼里都是个数字,只要死不到自己头上来,就比不过已经到了眼前的暴利重要。”
那时你还尚在开封,遍地惨状令你心惊,仿佛又回到建隆三年收缴唐钱的时候。这样的天灾人祸,剑指赵光义也没用,他比你都焦头烂额。于是你难得摆了次晋王夫人的架子,宴请城内巨商大贾的女眷,想要从中游说施压,把粮价降下来些。
但指望商人发善心何其困难,这些人,最擅长哭惨,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你听着她们诉苦自家商铺何等难做,就差穷得揭不开锅了,眼前却是角门里蜷缩受冻的百姓,面上还得保持微笑,浑身上下凉得心惊。
行走江湖,见多了世态炎凉,可那个冬天还是冷得印象深刻。人心怎么会坏到这个地步,你不明白,每死一个人,便是一个家的生离死别,可最终落在档案里,也只是一串数字,因为不论官府还是商贾,都有更重要的事需要考虑,为了大局。
“今年太仓里备了比往年多三成的粮,不会像去年那样了,”赵光义拂去你发间雪花,“只要不超官府定的价,冬季物价上涨一些是应该的,等清明前后汴河化冻,物价就会落回正常水平。”
“如此,就好。”你看着他,长叹一声,牵着他就往前面升平桥走。桥上积雪正被人铲至河中,桥面不免变得湿滑,牵着的手反握回来,这段路也变得稳当许多。
转头,身旁的人正看着脚下阶梯,身上装束你再眼熟不过,是他当年日日坐在桥头用早饭那身。出门前你特地翻出他这身旧衣,他心照不宣地换上,只多了一圈毛领,现下站在熟悉的早饭铺子面前,倒显出几分物是人非来。
“要吃吗?”见你望着那边发呆,赵光义笑着问你,“这次还记我账上。”
“不用啦。”你摆手,“都吃过了,等下次再来吧,荷花酥都快软了。”
来苏蒙学还是老样子,头顶那棵梨树倒是更大了,枝条上积着雪,倒像是冬日里开了花。来上学的小孩换了一茬又一茬,个个都脸生,你只得逮了其中一个,让他带着你们去找夫子和郑然。
郑然已经和你差不多高了,她正坐在桌前,听孩子们背论语。
“是见利思义,见危授命,”她纠正道,“意思是,看见利益时能想到道义,国有危难时能付出生命。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孩点点头,“郑然姐你记性可真好啊,我要是能像你这样,就不会被娘亲骂了。”
“什么都看不见,也要这样吗?”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像是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你的方向,脸上绽开笑容,“大姐姐?是你来了吗?”
你一惊,赶紧上前,笑道:“你怎么知道的,我站这么远。”
“我认得出你的脚步声,”她接过荷花酥,道了谢,却望向你身后,“有人和姐姐一起吗?”
“是呢,”你回头看向赵光义,他正抱臂站你身后不远处,你介绍道,“是阿原哥哥,你们以前见过。”
曾经你也带他来过这里,路过“新鲜果子甜如蜜脆如玉”,吃过张安康家的槐叶面,给郑然带过荷花酥,你给他讲不死侠客和金叶子的故事,还有那场迟了十五年的宴席。
但后来,他越来越少去升平桥吃早膳,也越来越少陪你出门闲逛。张安康家的宴席年年都办,一开始你还能带他来蹭一顿,后来就只剩大伙七嘴八舌问你小郎君这次怎么没来,吵架了?哎哟我就说那府衙里做事的人安不下来心啊,你婶子我还认识几个,虽说模样是没那样俊俏,但人品实在,我私底下问了,个个都倾慕咱们少侠呢。
不用不用,没吵架,他就是忙,抽不开身过来,有点心虚,你赶紧谢绝大伙好意。又问起这一年发生了些什么,生活上可有什么难处,你好回去让他直接把事情禀给府尹大人,有这层关系在,咱们得好好利用嘛。
于是宴席就这样在说天谈地下,在一碗槐叶面里结束。但现在天冷,张家食肆里想必没备槐叶面这样的冷淘,但刘娴见是你来,还是临时做了两碗。你见她手上都长了冻疮,心生不忍,便挽起袖子跟她进了后厨,执意要帮忙一起。
她依旧对你成了婚却不知会他们一声心有不满,便是你说了办得匆忙没来得及请太多人,那他们也能为你张罗上几桌。你只得讪笑着解释他平日里忙,府尹大人不给他放假。她也只能叹息一声,最后化为笑,说,这些都是虚礼,至少少侠在这开封城里也算是安了家了。
家,吗?你将手中槐叶面过了水,回过头去看赵光义,他正在外不知和人说些什么。旁人只当他在开封府当差,这便是平民百姓离那些达官显贵最近的人脉了,不管入不入得了府尹大人的耳,总之先说了便是。你看着他的背影,想着,原来自己在开封也算是有家吗?
晋王府算家吗,你不知道。其实出门在外久了,对家的感觉也变得淡薄起来,简陋的客栈可以是今天的家,借宿的寺庙可以是明天的家。歇过脚的地方太多,不羡仙的回忆又越埋越深,每次回开封,也想的是和他快些见面,而不是要回家时的归心似箭。
名义上,你是晋王府的女主人,可实际上,你却总觉得和这里格格不入。毕竟不用管家掌钱,一年里住的时日也不多,最熟悉的地方就属住的那个院子。回想起曾经刚到开封,满目稀奇,每天最喜欢的事就是上房踏瓦,连官府重地都要翻进去一探究竟。而现在,以你的身份连皇宫都进得,却对府里其他地方失了好奇心。
也许多年后,这个“家”真的会搬到开封城最正中的地方去,可你却觉得那里太冷,比浸着手的凉水都要冷上几分。
不过,槐叶面倒是以前的味道,张家食肆生意一如平日的热闹,在市井人声中,你那颗在院落中沉寂了许久的心,终于重新跳动起来。
用完膳后你告别了大家,沿着南门大街一路走着。本想去探望龟奶奶,不知她有没有足够的炭火和御寒的衣物。可行至院落时却看到那里换了户人家,这才想起前段时间盈盈写信来说,她已经把龟奶奶接去未央城了。
这样也好,不用担心奶奶的身体能不能扛过这个冬天,但开封城里的熟人,总归又是少了一个。
冬日里太阳落山早,此刻天色渐晚,你夹在周围窗户里透出的光里,不知是该打道回府,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
最终还是赵光义替你做了决定。“去瓦子看看吧。”他说。
头顶蓝色渐深,鱼龙曼延的灯光亮了起来,像是要点亮整个黑夜。雪花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但还好,不算很大,于是你们靠得更近了些。他抓着你的手,紧紧握着,手臂挽着手臂,肩贴着肩,好像这样就不再惧怕前路上,那些夹杂着雪花的雾和风。
“今天带我走这些地方,就是想让我看到这些?”他问。
“是,也不是。”你实话实说。“其实他们都记得你,每次都问我,你怎么没一起来。”
他饶有兴趣地继续问:“那他们问起我时,你都怎么回答的?”
“我说你忙,抽不开身。”
你听他轻笑一声,捏了捏你的手,说:“这倒也不算说谎。”
“对他们来说,你可是在开封府做事的人,”即使正下着雪,也灭不了瓦子里的热闹,你看着人来人往,或衣着华贵前呼后拥,或衣衫褴褛形单影只,轻叹一声,道,“就算只是个参军事,也是他们能接触到最大的官了,当然是说什么,就信什么了。”
“去年我送了炭和粮食过去,”你接着说,“我说,府尹大人还记得咱们,这些都是大人托我带过来的。大伙都很感激你,还有阿原,也再不提要重新给我介绍小郎君的事情了。”
身旁的人身子猛的一紧,被你轻轻撞了一下,才没好气地问你:“明明是你去送的,怎么还要把这功劳安我头上?”
“因为是送的府里的份例,拿你的钱去买的啦。”你揶揄他,又伸手,去接纷纷扬扬的雪花,“可我想,就算倾尽我所能,也只能救十人百人,却救不了千人万人,要是我没有这层身份,甚至也会成为摆在桌上的筹码,变成一个数字。”
赵光义沉默片刻,握紧你的手:“即使是十人百人,你也尽力了。”
“可这世上的‘十人百人’太多了,”雪花在掌心化为水珠,轻轻一捻,水珠就碎在了手心,你垂眸轻叹,“我走不遍,也救不完。”
“十人百人也好,千人万人也罢,若是你想——”他停顿片刻,深一口气,“这条路我们可以一起走。”
你转头,看向他,雪落在他的发丝间,落在他的睫毛上,轻轻一抖,就掉了。可你却知道,也是这样一片雪花,落在一个人身上,就足以压垮他笔直但脆弱的脊梁,也明白他所说的那条路,太高,太冷,连雪落下的声音都听不到。
“一起走……”你轻轻念着这三个字,“可若是跟你一起走,我还能看得见这些东西吗?”
视野里的灯火突然变得模糊,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压上你的胸口。此刻,你们走在熙攘人群里,肩并肩,仿佛一对再寻常不过的亲密爱侣。但那把自熔炉之上便横亘于你们之间的剑,其实从未放下过,一边是“欲行大仁则舍小义”,一边是“苍生无言侠为其声”,握剑与剑指的两端难以两全,你与他,也许同样如此。
回忆起幼时,江叔每次离家,你都要难过很久。你问寒姨,为什么江叔总要离开,为什么江叔就不能带上自己。你在寒姨身边叽叽喳喳地问,把她问烦了,弹你一个脑瓜崩,你捂着额头,看女人染着蔻丹的手指拨弄算珠翻动账本,她轻叹一声,傻孩子,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两全其美。
你想起也是这样的冬天,雪孤寂地落在竹林间,你和寒姨目送江叔孤身远去的背影,她摸你的头,声音有些哀伤,像江无浪这种人,注定就是要往风雪里去的。
闯荡江湖当大侠就会这样吗,你好奇地问,那时你只觉得江叔的背影太帅了,雪夜长剑独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但寒姨怎么看不出你心里的小九九,她再次警告你别老想着什么闯荡江湖,老老实实待在神仙渡才是正事,夫子布置的功课做完了吗,要是再让她知道你找人代做,就不只是关禁闭这么简单了。
闯荡江湖的愿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落空,最后竟真实现了,却是一场噩梦。那么多的情和恨,在一夜之间落于你一身,你终于也能像江叔那样,一人一剑一马,离开神仙渡去看看这个江湖,也看清了所谓江湖并不是你想象中的快意恩仇,而是天地不仁,当以万物为刍狗。
“饿了吗?”赵光义的声音将你拉回。
耳侧是瓦子里的喧嚣,蒸笼冒出温暖的白气,食物香气钻进鼻腔,仿佛暖和了被冻得冰凉的鼻尖。你回过神时,却没见他人,找了一圈,才瞧见他站在摊子前,手里正接过油纸包着的胡饼。
“要甜的还是咸的?”他问。
你陷入沉思,实话说,甜的咸的你都想要。赵光义看你犹豫,提了个折中法子,给你掰两半,这样两个味都能吃到了。
于是你就看着当今晋王殿下站在街头,细细地把手里的胡饼掰成两半。“还不如都给我,”你打趣道,“或者多买几个。”
“就不许我吃?”他把饼子递给你,“多买了你又吃不完,到时候还不是怨我浪费。”
你跟上他,啃了口甜的,糖馅流了出来,又黏又烫。你抬眼睨他:“我在你眼里就这样?”
“就哪样?”他抓过你的手牵着,那两半胡饼在他手上就没动过,也是,去升平桥头吃碗面都要好好换身打扮的人,哪会有你这样边走边吃的习惯。他继续说着:“以前是谁吃着自己碗里的还望着我的看?看你喜欢吃就多点了,结果被你倒打一耙,说我不知柴米油盐贵。”
冷不丁被翻了旧账,你一时语塞,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怎么还记这么清楚。愣怔中他将你一扯,避过堪堪撞上的人群,你这才瞧见人群围绕着正表演杂耍的江湖艺人,火焰如浪般从他口中喷出,惹得四周众人连连叫好。
初到开封时你也被这样的杂耍吸引得走不动道,直到有一天你神神秘秘地潜入开封府,蹲在潜龙殿后院的墙沿上,对着里面正办公的人说,府尹大人,我最近学了门很帅的新奇术要看看吗,免费表演不收费喔。于是那晚你表演奇术吐的火直接把开封府院子里的花草给燎了一大半,惹得府兵差点把军巡铺的人给叫来。你灰头土脸地收拾残局,心想都怪赵光义,你又不知道这院子就这么容易烧着,他要是不默许,也闯不了这祸事。正想回头用眼神怒视狗官,却见他望你的眉眼都带着笑,随即一张带着热气的巾帕把你兜头盖住,你听他说,为了看少侠今天这表演,可真是花了本府大价钱了,正好这花匠最近请了老,院子里的花草这段时间还得少侠来看顾了。
现在想来只觉得那时都幼稚得很,少年心性使然,看了学了什么新东西,就想着要给心上人炫耀。赵光义虽长你七岁,也不过初出茅庐的年纪,平日里端着架子,但私底下还是藏不住那狐狸尾巴。孙老满脸无奈痛心疾首,说少侠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算了,大人您怎么也不知道劝下跟着胡闹,这个月的开支又不知道该怎么平了,还差点把卷宗给烧起来,哎哎……你忍着笑,手偷偷去扯赵光义的袖子尖,摆出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无赖样。赵光义也被唠叨得头疼,赶紧出声打住,说这钱由我自己出,少侠也知错了,已经答应这段时间来看管花草了。说罢他看了你一眼,眼底狡黠藏不住,你这才明白自己又被狗官摆了一道,不仅莫名其妙背上几个月白工,还知错了,这是把锅都甩你头上呢!
反正赵光义报销,你出气般地在院子里种满了玉楼春耶悉茗唐宫羽衣,没种恶相花是你最后的尊重。后来这些花花草草被你逐渐淡忘,你想着开封府讲究肃穆威严,这些五颜六色的花草估计早就被换掉了。但前段时间你有事找他,脚还没迈进潜龙殿院子门槛,却见你当年种下的花花草草已长得格外繁茂,甚至连种下的位置都没有变过。
其实你早就不需要这些花了,但你明白赵光义为什么要留下它们。幼时学刻舟求剑,你跟姚药药哈哈大笑说这人傻到没边了,但长大后发现大家都是傻子。想听神仙渡的乡亲们再叫一声少东家是刻舟求剑,想在升平桥再见阿原一次是刻舟求剑,留着花,等一个会在夜晚偷翻院墙的人,也是在刻舟求剑。
但水在流,船在走,没有人会留在原地,除了那些被刻在船身上的痕迹。而即使是这些痕迹,也会在风吹水流中被冲刷抹平,只有你的心还记得,那把沉在河底泥沙里,生满了锈迹的旧剑。
瓦子里还是如从前一般热闹,杂耍斗鸡相扑,杂剧弹唱和叫好声此起彼伏。但你知道,唱《千里送京娘》的当红名角俏枝儿已经唱了最后一首送客戏,做糕点的那家曹家从食店也已经暗地里转手他人,走在你身侧的人,虽然依旧是开封府里的府尹大人,但八年时间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又或许是,他从来没有改变过。
太冷,风没吹几阵,手里的胡饼就已经冷了下来,还没吃几口,糖就凝固在了油纸上,而左边那半块咸的你甚至还没碰。要不回去热一下掰给阿紫吃吧,你计划着,也不知道它这么嘴挑,会不会吃这东西。
阿紫依旧养在府里,现在没人敢动它了。侍女们告诉你它是在你被救回来的那天深夜里回来的,那时上上下下忙得鸡飞狗跳,连太医署都来了好些人,煎药的苦味呛得人鼻子发麻,衣服沾着斑驳血迹,连带着一盆盆血水被端出。狐狸就是这时出现在院子里的,下人如见了鬼般慌忙禀报,屋内安静无声,抬头,见赵光义正将你钳在怀里,大夫摸索着脱臼的胳膊,只听咔哒一声,你在他怀里发出凄厉的呻吟。赵光义面色铁青,良久后才咬出几个字,随它去吧。
那时的事你记不太清,浑浑噩噩的疼痛与发热中,你一睁眼就能看到赵光义,他捏着你的下巴给你喂药,药太苦,你咽不下去,他便用嘴来渡,药汁流得到处都是,喂一次药不亚于一场鏖战。但偶尔,你看到的是晋中原,他抚摸着你的额头和脸颊,就这样相顾无言,直到外面有通禀的声音传来,你感到微凉的唇落在额头,他说,你不要乱动,等我晚上回来。随即他起身,晋中原又变回了赵光义。
你时常在梦境与现实交接处看见狐狸,它会趁人不在时溜进来,趴在你枕边,手上传来毛茸的触感,你就知道是它来了。你问它有没有人给它做饭,它说这些事不用你管,你又问浮戏山下是它救了你吗,它说你想太多了,一只狐狸怎么救人。于是你干脆把它抱怀里暖被窝,这时它不说话了,只安安静静地被你抱着,毛发里有着麦子的香气。
不知何时已走出了瓦子,鱼龙曼延的灯火落在身后,四周又安静了下来。你这才意识到刚才已经走过了升平桥,路两侧的墙高了起来,寿昌坊的灯火已经近在眼前了。
雪越下越大,积在巷子的路上,踩在雪上时深一脚浅一脚,雪花碎在头上时嚓嚓作响。“累了?”赵光义问道,虽然伤确实没好全,走一天下来隐隐作痛,但你摇头,落他一步走在他身后,这样能正好踩在他的脚印里。
这样走确实省力不少。“诶诶,你别等我,就这样走。”你推着他的背,不让他回头。他只好牵你的手,放慢脚步,让你每一步都能踩在他的脚印里。你把头靠在他后背毛领里,一摇一摆地走着:“有二哥给我挡风就不累了。”
从他肩侧望去,晋王府侧门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晃着,散发出温暖的光。这道光,轻轻地敷在他回头看你的侧脸上,衬出面上那层细小的绒毛来。不知为何,你竟有些鼻酸。
“殿下,夫人。”孙老提着灯笼站在门下,见有人候着,你也停了踩脚印这种幼稚行为,小跑几步上前,接过侍女递上的汤婆子。你回头,看向雪地上那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交织,并行,又复而分离。
赵光义后你一步进门,手搭在你肩膀上把你往院子里带。明亮的雪地从你的视野里消失,身上的雪被轻轻掸落,你听到门在背后关上,赵光义问,晚膳备好了么?
其实已经饱了,你想说。但手里没吃几口的胡饼显得很没说服力,于是被半推半就往正厅里带。过游廊时他走在你外面,惹得你抱怨:“你挤我做甚。”
他把披风往你头上一盖:“刚才不是还要我给你挡风?”
其实想要永远为你遮风为你挡雨,不止是现在,他想。你前半生受了太多苦,背了太多人的情与恨,这是你的事,他插不了手,只能尽力为你庇佑。多想你能依靠他,可你实在太独立,所以连刚才那句话都让他心跳漏了半拍。
想让你明白,他的本心和多年前浮戏山下的青年一样从未变过,救所有人,救天下人。那时你反驳他,救不了一人,何以救天下人,所以你成了最特殊的人。他的心很大,装着九洲万方天下万民,有时又很小,小到只看得到你一人。
把你从浮戏山救回来时,他难得的发了次火。晋王震怒于建隆观,所有人瑟瑟发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尽快找到晋王夫人。要是换做你在一旁,定是要驳他的。为难这些人没有任何意义,这样简单的道理他怎会不明白,可他就是气,气这群道士只吃饭不做事,气那只狐狸狡诈多端,气你为了个畜生,竟要和他背离至此。
说到底,气来气去,还是气他自己,想要护你,却还是让你身处险境,想要你为他妥协,可却又舍不得你真为此改了性子。在这江湖里人人都想上岸,他想做你的岸,可这样的岸,却不知是否真的适合你。又或许你只是自清河而来的一道水,河流不需要上岸,它冲刷过岸边的花、树、石头和泥沙,尽头却是遥远的海洋。
可即使是短暂停留,在被这样清澈的水漫过手心后,谁又能放下?
他忆起那晚洞房花烛夜,被人灌得半醉,回房时却找不见新娘子的身影。无妨,他早就习惯了等待,于是就在这红烛红绸中,听得窗户吱呀一声,他的新娘子早就自己掀了盖头,手里提着两坛酒,熟练地翻窗而入。还边翻窗边说着,今天离人泪管够,酒香都飘我这里来了,实在忍不住去偷拿了两坛,咱们接着喝啊。
已经忘了那天喝了多少,他只记得那晚你的眼睛亮得惊人,连头上繁复的发冠花胜都黯然失色。你着急忙慌地去吻他,身上的梨花香快把他浸得醉了。他抽出最后一丝理智,一件件卸下你头顶发饰,直到两人的头发垂落在一起,他拿起盘中剪刀各剪下一缕头发,装进袋中时他甚至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兴奋得颤抖。
“结发同枕席”,锦袋上的金线刺绣扎着他的手。
“黄泉共为友”,若是黄泉尽头也能相伴,那死也没什么可惧的了。
这样的话这样的诗,用在这里,本是不吉利的。但你,他的这位新娘子却毫不在意,甚至在他说出后半句时,掌心贴上他的脸颊,说,我的阿义,多好看,你就该这样多笑笑啊。
那夜梨花胜雪,花瓣被风卷起又落下,他恍惚得以为这一生都能如此温暖漫长且美好。梨花年年开了又开,房里陈设和那夜别无二致,可你让他多笑,他脸上的笑却越来越少,连带着你也是,在睡梦中都蹙着眉。
他按上你的眉心,想把那团皱给抚平,却反而惹得你蹙得更深,摇着头想躲开他的手。他索性躺下来,从背后将你拥住,这样就躲不开他了。
一股极淡的苦味从你的身上传来,那是你喝的药的味道,他日日闻着,却怎么也闻不习惯。仿佛这苦味不是你身上带着,而是从你心里浸出来的。
怎么就这么苦,他贴上你的后颈,靠上那块微凸的脊椎,深深呼吸。见你养伤闷得慌,于是便没管那些医嘱,执意要带你出去转一圈,可陪你见了一圈朋友,却不见你高兴,你想的事太多,忧虑的太多,连笑意里都是带着苦的。
可这些事何至于让你来承担,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实在不行还有大哥。但你非要去在乎那些被碎屑砸中的微末生灵,你说,你也是其中一员,所以要救,而救来救去,不仅忘了自己,也忘了他,其实他才是最该你救的人啊。
想到这里,他愤愤地咬上后颈那块肉,便感觉到你在他怀里猛的一颤,于是牙关放松了力气,只衔着那块肉用舌尖打着转。这样的刺激换平日你肯定醒了,但你睡前喝的药里加了剂镇静安眠的药进去,本是为了镇痛,现在倒方便了他。
顾念你身上的伤,这段时间一直未曾同你亲近,而那股念头起了就压不下来,惹得靠在后颈处的鼻尖那块热流都变烫几分。手心抚过一道凸起,他知道这是你侧腹上的一处旧伤,是你去了荆湖后受的。
根本不需要看,手早已对每一处伤知晓得清清楚楚,后背这处是刀伤,破口大但浅,肩头那道圆形的是箭伤,摸着不算严重,但却是贯穿伤。
你都解释过,轻描淡写,讲起伤口的来历,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可他却听得胆战心惊,仿佛能想象出血花在你身上绽开的模样。直到他亲眼看到血迹斑斑的你躺在树下,生死未卜,才意识到你轻描淡写每一个字底下真正的重量。伤好了,留下的疤就只是一道过往,要是好不了,那成为过往的就是人了。
掀起寝衣,手探了进去,那些疤痕,即使愈合也和皮肤是不一样的触感,摩挲上去时,像一层绷紧绞结着的膜。衣服已经半解开了,手游走于前胸和小腹之间,唇从后颈一寸寸往下滑,留下一道濡湿的吻痕。
或许是太痒,你不安地扭动,喉间发出无意识的嘤咛。于是被抱得更紧,手变本加厉起来,托着胸乳揉捏,不轻不重地掐着中间的另一侧手则顺着小腹往下,挤进正绞缠着的大腿腿心。
“还不醒?”他吹了吹颊边耳廓,引得你往后瑟缩几分,于是顺势用膝盖顶开腿心,隔着布料按上腿心软肉,那里早已濡湿一片,水液隔着布洇过来,微凉。
拨开布料,手指很顺利地滑进去,摁上正中的花核。那里充血挺立起来,轻轻一掐就能惹得你浑身一颤,呼吸急促起来,不时溢出阵阵呻吟。
太熟悉你的身体,怎样挑逗,会如何反应,早就了如指掌。穴口瑟缩着,淌出丝丝黏腻温热的体液,指节插进去,瞬间被包裹着绞紧。
太熟悉,自然也看得出你现在是真没醒,所有的反应都是真实且毫无克制的。他拢住你下意识往前抓的手,牢牢箍在怀里,穴里的手指被绞得死紧,稍用力才能抽动,带出黏腻的水来,整只手和腿心都被染得湿润滑腻。
身下早就硬得发烫,卡在腿心里轻轻地蹭,擦过穴口时,被吐出的液体浇得腰眼发麻。扩张得差不多了,索性掰开腿心,就着体液的润滑直直推到了底。
赵光义进来的那一瞬,你终于醒了。
你在奇怪的梦里挣扎,这个梦,一会将你置于温暖的云海之中,浑身轻飘飘,四肢百骸都舒服得绵软,一会又有无形的藤蔓从脚腕手腕缠上来,勒进肉里,将你死死禁锢,痒意从四面八方而来,你想挣扎,却被勒得更紧。
沉沉浮浮中舒服又难耐,你快要窒息,只能尽力深呼吸。终于在某一瞬,你从梦中睁开了眼睛,眼前是熟悉的帷帐,但还没来得及缓过来,却发现身上的桎梏并没有消失,反而缠得更紧。腿心被握着展开,滚烫的异物正缓缓推进体内,到底,顶得极深。
还没从梦中缓过来,就被肏得这样深,再加上太久没做,身体敏感得要命,全身各处刺激叠加在一起,你直接哆嗦着高潮了。一股股暖流从下身不受控制地泄出,却被堵着出不去——他在里面,还硬着没出去。
“这下终于肯醒了?他的声音从耳道钻进来,混杂着低沉的喘息。你回过头,本想让他缓一下,快感爽利得过了头,小腹又酸又胀,根本受不住。却被掐住下巴吻了上去,将你还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这一吻极深,舌尖顶开还未闭合的牙关,在口腔里胡乱地碾。舌根被压住,你忍不住干呕,却呕不出空气,只有唾液顺着嘴角流下,生理泪水模糊视野,从眼角浸开。
太漫长,漫长到你以为肺部空气都被挤压殆尽,他终于肯放过你。钳制在下巴上的力道松开,你如释重负般深吸一口空气。剧烈的喘息中,你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抹掉你的眼泪,在你复杂的目光中,那根沾了眼泪的指尖放进了他的嘴里。
“咸的。”你说。
“不,很苦。”他垂下眼,眼神一寸寸从你已然赤裸的身体巡视而过,有些凉。
“因为你很少流泪啊,”你抬起手,大拇指腹轻触他眼睑,“所以不知道,其实眼泪是苦的。”
你知他过往,知道他应该很小就明白了哭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不会有人同情,眼泪只会成为软肋。现在更是,稍稍展露出弱点,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轻笑一声,抓住你的手,吻上手腕腕骨内侧,脉搏跳动的地方。“你以为我没有软肋,不会流泪?”他问道,“那为何有人敢在马球场对你下手,那些人是冲谁来的,嗯?”
你当然明白,那是以你为饵,冲着眼前这位晋王殿下的一支暗箭。
“知道吗,这段时间是我过得最安稳的日子,”他摩挲上你的伤口,“不用日日盼你的信,不用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你会不会受了什么伤,死在哪个没人的地方,连尸体都寻不到。”
他在你身上游曳的手指,每走一处,就带出令人颤栗的痒意。当指尖绕在肩头那处箭疤时,肩膀被握住,上半身猝不及防被按在榻上,他俯下身来,鼻息喷在后背,声音如鬼魅般缠上来。
“有些时候,真想让你好好待在这晋王府里,好好待在我身边,咱们就在一起,永远别分开。”
你心下一惊,整个人清醒几分,却又被身后人贴上,独属于他身上的香气沉沉压下来。你听他低笑道:“信了?骗你的。”唇贴在耳下侧颈,他呢喃着,“我怎么舍得。”
但和他声音不同,身下顶撞的动作简直可以说是粗暴。那东西从刚才就硬在身体里,撑得难耐,现在更是彰显着存在感,毫不留情碾过每处敏感的地方。你被撞得根本无法思考,快感汹涌上头,只能发出破碎的呻吟。
太过了,下身被肏得又深又重,抑制不住地流水,于是交合时的水声落在耳里,更是引得你脸红心跳。四肢爽利得发软,快要撑不住,挣扎着想往前逃,却被一把捞回来,掐着腰用力撞进去。
整个人被他笼着,再无处可逃,手指揪着床单,死紧,被他的手覆上,一根根地松开,扣进指缝里。
“跑什么?”他掐你的腰,就着那一点不轻不重地磨,又酸又爽。你弓起背,颤抖着,反倒更方便他贴上你的后背,每一寸皮肤都粘在一起,烫得要烧起来。
“阿义,阿义……”你爽得只剩下语无伦次的求饶,“慢点,慢点……你以前,以前都不这样的……”
以前?他突然停了下来,以前没有,那现在就不可以么?以前的赵光义才是赵光义,现在的赵光义就不是了么?也许在你心中,赵光义永远停留在六年前,那年他鲜衣怒马,晋王府张灯结彩,他娶了世上最好的姑娘,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就像在那个梦里,和你缠绵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自己,晋中原,他终究成为不了的人。
他捏着你的下巴,将你的脸转了过来,对上你失焦微红的双眸,颊边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他轻笑一声,如自嘲般,吻上你颤抖的嘴角。
“慢点?当然可以……”他的声音也带着喘息,手握上你的胸乳,按住中间挺立那点绕,身下又慢又重地顶。你被顶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呼吸凌乱不堪,四肢软得撑不住,若不是腰被捞着,早不知已经在榻上摔了几回。
高潮时你有几瞬的失神,意识回笼时你听到他在耳边喘,一遍遍叫着你的小字。随后你感到环在腰间的胳膊收紧,微凉的液体打在内壁上,激得小腹抑制不住地抽搐。
性器从体内抽离,你浑身脱力,要倒下时被他捞回怀里,手掌一遍遍地顺着背。“好了,好了。”他吻着你的脸颊,你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体一直在颤抖。
身下泥泞不堪,那些含不住的体液如暖流般阵阵流出。赵光义穿衣起身,去了外间吩咐人打热水过来,然后躺回你身侧,轻轻靠在你颈旁。你主动用手环上他的腰,额头贴上他胸前,他这才如释重负般回抱过来,下巴搁在你的头顶。
一室安静,相顾无言,久到你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眼皮开始打架,却听他突然开口,声音极轻且沙哑:“别离开我了,你不在的每一天我都很担心……”
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也许世间所有事情都有答案,但唯独这个承诺你无法回答,也不能回答。
良久,你却只听他长叹一声。
他说:“算了。”
——tbc——
*:地狱的是这件事发生在开宝五年(972年),也就是现在剧情时间的第二年冬天,为了剧情需要,对正史进行了一些提前。
Notes:
卡文不断卡卡卡卡到厌倦,但卡过了这几天直接爆肝五千。
总之迟来的假期快乐,下一节正式开虐。还有赵二你给我那信什么意思,本来以为又要当鹰犬干坏事了,结果成中央反996巡视组组长了,你看这事闹的哈哈,反正我看你也加班,先来整治整治你☺️
Chapter 3: 第二章 梨花血(中)
Summary:
在此车前申明:作者本人坚决维护一个赵光义原则……赵光义=晋中原=赵炅=赵二哥。但如果你有一些比较特别的xp也可以无视作者的原则(顶锅逃走
本节1.4w字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魏芷昔时,刚和赵承宗从昏天黑地的地下室灰头土脸爬出来,小屁孩戴斗笠,肩批红披风,身上挂着丁零当啷的长命锁,闹着要当摘星手一样的大侠,结果因为怕黑,走到后面抱着你大腿不撒手。你拿那本沧浪剑谱,假装没看到赵承宗带你翻到的他爹娘间的信,问这位曾经的摘星手,这本剑谱能带走吗。
这本剑谱所载剑法太过凌厉,已然与我眼下所求大不相同,魏夫人这样说。你明白她的意思,曾经的摘星手,肆意张狂驰骋在江湖上时,也才二八年华。但后来,飞鸟意识到仅凭自己一双翅膀庇佑不了天下万民时,她放弃了凌厉张扬的剑法,倦鸟终于归巢,留在了开封城的赵宅里。
你看魏夫人训赵承宗,跟小时候寒姨训你似的,眼熟又好笑。后来,作为开封城里为数不多的长辈,你唤她一声魏姨,她帮你打听着寒姨的消息。再后来,你学完了整本沧浪剑谱,和赵光义成了婚,看着赵承宗从怕黑的小屁孩,长成能和你过十几个来回的少年。
更后来,开宝六年,官家罢了赵普的相,调去做了河阳节度使。
至此,朝堂中只剩赵光义一家独大,权倾朝野,再无人能挡他。而他距离那个位置,也终于只剩一步之遥。
魏姨离京时,你独自去送他们。
按理说是不该来的,你的身份杵在中间,太尴尬。但除开赵光义这层关系,魏姨是你的长辈,承宗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无论如何,也该是送上一程的。
河阳离开封不算太远,路上也不缺什么,于是你带了赵承宗从前最爱吃的零嘴,让他留着路上吃。
八月,已是仲秋,天蓝得人心浮浮,曾经那个抱着你大腿不撒手的小孩已然长成了个人高马大的青年。“谢姐姐来送我们,”他笑着说,又挠挠头,“其实我现在已经不怎么吃这些东西了,不过姐姐的心意还是谢过了!”
是啊,你意识到,年年给红线坟前带松子糖,都快忘了,已经长这么大的人,早就不该喜欢这些甜甜腻腻的零嘴了。
那包东西就这样停在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还是魏姨接了过来。“既是姐姐的心意,那就好好收下。”她替你解围道。
你看着眼前的女人,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那个在江湖中劫富济贫、肆意轻狂的摘星手也终于褪去一身锋芒。“难为你还记得他喜欢些什么,我有时看他,总想起他小时极为闹腾的样子。”她转头看你,目光柔和,“你今日来送我们,晋王殿下知道吗?”
“提,提他做甚……”你一时语塞,踢了踢脚边石子,“我没给他说,再说了,我想做什么,他也管不着。”
“自然,你是香寻养大的孩子,性子也合该随她,”她笑了笑,又轻叹一声,“但今时不同往日,你当初嫁给他时,可有想过如今这幅情景吗?”
“何止想过,寒姨还骂过我呢,她骂我糊涂,说咱们江湖人,不该和朝堂扯上关系。”你垂下眼,回忆着,“但后来,她又松口了,我知道她为什么松口,她可能是想起了你,也可能是想起了……”你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是不知,当年她也骂过我糊涂,”人在回忆起年少之事时,总是会异常深远平静,魏姨也不例外,“她说,摘星手是要去掇天上的月亮的,怎么能被困于四方院子里。”
她的手虚握着,放在心口:“香寻就是嘴硬心软的,可我也明白,我的江湖不止在山高水远外,也在方寸人心之间。”你抬起眼看她,见她目光明澈,仿佛直直望进你心里,“无论要去哪里,都问问你的心,你的心在哪里,你的江湖就在哪里。”
“娘,该走了!”赵承宗检查好了行李,朝你们这边喊道。微风拂面,你抿唇,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魏姨轻拍你的手。
“珍重。”她说。
“你们也是。”你点头,回答道。
马车远去,卷起阵阵尘土,残蝉叫得撕裂,头顶日头炙得人发昏,像是要把人的心摊出来晒干似的。
回去时,赵光义正在院中,你知道他在等你。枫树把整个院子遮了大半,光线透过层叠繁密的叶片,细碎地洒了下来,像披在他身上披了层碎金。
“你去送他们了。”他早就知道了。
“是,于情于理我都该去,”你远远看着他,并未走近,“你明明知道,何必再问。”
你听得他轻笑一声:“也好,也该去送一程,无论是替你,还是替我。”
“替你?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讥笑,“这下再没人挡你的路了,恭喜,晋王殿下,府尹大人,不是储君已胜似储君。”
这段时间你们总是在争吵,中秋时节,秋高气爽,府里的气氛却冷得骇人。侍女们再没有在你廊下叽叽喳喳,请安问好的脑袋比以前低了好几分。你像一根紧绷的弦,绷得太紧,太累,仿佛随时都会崩断,又像只蜷成一团的刺猬,说出的话太刺人,太难听,话出口时有一瞬的痛快,却又在沉默时开始后悔。
你看到这些话刺在赵光义身上,他一如既往地回避过去,在你的位置上放上盏茶,咯哒一声,叹道:“你终究还是不信我。”
“那你觉得,怎样才是信你?”你毫不留情地咄咄逼人,“是当你的鹰犬,你指谁,我就杀谁?还是在这种大好时刻赶紧来恭维祝贺?”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他转过头来,却没看你,而是落寞地垂下。
“上次契丹人入开封屠城,也才不过三十年,多少家破人亡,民生凋敝,那样的乱世才过去多久。”他突然抬眸,眼底里暗潮涌动,“大哥年事已高,不得不考虑身后事,德昭还太小,主少国疑事小,你还想让那样的乱世再来一遍吗?”
你别开眼,吐出胸中闷憋的浊气,却越叹越窒息:“这些事,你作为晋王也做得成。”
他撑着石桌缓缓起身,风撩起他的衣服下摆,身形都似乎瘦削几分:“你真以为做得成,我还有退路吗?”他声音很轻,似乎要被风吹散,“说来说去,不过还是你不信我。”
“江湖人和京尹亲王,本就门不当户不对,我知道,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备着退路,我也知道。”一丝苦笑浮上他的脸,“我只是想,这么多年来你总该明白,我要的哪里是什么朝廷鹰犬,不过是你愿意信我罢了。”
“可你谁都信,你的江叔你的寒姨,把你耍得团团转的温无缺你都信,一个认识没几天,死了那么多年的人你也信,你甚至宁愿信那只狐狸,都不愿意信我。”
他的话很慢,也很沉,像一根极长的针扎进心口,尖锐的疼从最深处传来,快要喘不过气来。你看向他,才发现他苦笑时,眼角不知何时有了细纹。
日头大了起来,蝉鸣震得你发晕。不知是因为额角那颗滚落的汗珠,还是他眼角那道细纹,你的声音终究还是缓了下来:“什么信不信的,要是不信,还能过这么多年,我只是……”你滞住了,只是什么呢,只是尚有未竟之事不敢放松,或是江湖人本性就该如此?你知道这些都不是,内心深处的那个你是怕的,怕他终有一天变心转意,怕他终究被权力吃得变了个人。
你叹气,生硬地转了话题:“不说这些,江南那边来了信,我要即刻去杭州。”
他深深地看了你一眼,又坐了回去,声音里是抹不开的疲惫:“过几天就是中秋,过了节再走也不迟。”见你久久沉默,他瞬间了然于心,道,“算了,那等喝完这盏茶再走吧。”
站得太久,只顾着争执,全身气血都往头上涌,腿脚变得僵硬,迈出一步仿佛有千斤重。你朝他走去,一步一步,可其实他就在那里,从未离开过,那盏茶也放在原位,似乎一直等着你。你并未坐下,而是拿起茶盏一饮而尽,也许是放凉了,茶汤苦得你眼眶发酸,明明和从前一样,你却第一次觉得这茶这么苦,这么涩,喝得人嘴里发干。
茶盏落在桌面,离开手的那瞬间,只听叮一声,无声地裂成了两半。没有摔,也没有碰,或许是装了太苦的茶,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裂开了,裂的那两半倒在桌上,晃晃悠悠,盏壁上还残留着茶汤。这是你最喜欢的茶盏,还是很早以前赵光义送的。那时他说,少侠日日来我这里喝茶,怎能没个专用的茶具,刚好新得了个建窑烧的黑釉银毫盏,少侠就用它来喝赵某的茶,可好。后来你才知道,这是一对而不是单个,就这样用了很多年,直到今天,属于你的这个裂开了。
“算了,用了这么久,裂了就裂了吧。”你心下一痛,皱着眉移开眼,走前却还是留下一句,“你别碰了,我叫人来收拾。”
你走得太快,袍角卷起一道风,却没看到身后赵光义拿起了裂片,茶盏在他手里重新合拢,除开中间那道细小的裂缝。而他松开手,裂片的边缘划破他的手指,鲜红的血浸了出来,染在纹路间,滴在石桌上。
那道盏最终还是合上了,沾着血,在他的手心里。
其实过了节再走也不迟,可你却像逃似的离了开封。日夜兼程人困马乏,到杭州时正好八月十五,城里的贵家结饰台榭,酒楼里丝篁鼎沸,不亚于开封一样的热闹。你买了几坛丰禾春,又带了些糕点,跟西湖边船家借了艘船,撑着杆便往湖心荡去。
你本是很喜欢这些热闹地儿的,听戏射覆斗鸡相扑,一个瓦子就能玩一整天。后来觉着一个人逛太无聊,你便拉上赵光义一起,重阳逛斋会,七夕放水灯,时节不同,好玩的事情也不同,你乐此不疲。
但你只觉得今夜杭州城热闹吵嚷得过了头,人人脸上都笑意融融,衬得你形单影只起来,道谢的笑意也到不了眼底。其实你也不算太孤单,好歹还有阿紫陪着你。说起这只狐狸就好气又好笑,本是准备把它留在晋王府里的,走前找了一下午都没见着狐影子,等出了城,一只狐狸脑袋突然从你的背上行囊里钻出来,吓得你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真可惜,你刚才要是回个头,就能看到城墙上的府尹大人了,狐狸抖了抖毛,探出的身子往你肩上一趴,说。
他来不来是他的事,我回不回头是我的事,你把它探出的一大半身子塞回行囊里,没好气地说,怎么,今天是转性了,还要替他说话?
狐狸被你塞得只剩个脑袋露在外面,话却停不下来,倒不是替谁说话,我只是觉得没那些虚礼,今天这开封出得还挺快,毕竟换做以前,不折个五六根柳枝,再送个七八里路,是走不了的。
你这妖狐,从哪知道这么多的。被说中过往,你面上微糗。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它话这么多,话里藏锋牙尖嘴利起来,跟以前的赵光义没两样。有时你真想把它嘴筒子给绑起来,但它似乎不是靠嘴说话,说话的声音也只有你一人能听见,只能默默忍受着。
就这样一路上忙着吵闹斗嘴,你心中苦闷倒是少了几分,再加上成日骑马颠簸,到了歇脚地累得直接倒头就睡。有时夜半醒来找水喝,只见它守在你腿边,月光从开了一半的窗户间柔柔地浮进来,在它的毛发笼上一层天青月白色。
你被它看得心里发毛,斥道,大半夜的不睡觉,盯我做甚。
它轻笑一声,不是说我是妖吗,刚才正打算着怎么吃你呢,可惜不小心被发现了,只有等下次了。
就你这道行这小身板,还想吃我,有这能耐么,等再长个八条尾巴的时候再跟我斗吧。你伸手一捞就把它夹了过来,吸狐技巧现已登峰造极,胸口毛厚实又暖和,很好摸,背上的毛又柔又顺,脸埋进去闻时有秋天的麦香,那根大尾巴更是精华,蓬松柔软一大条,不过能摸到的时候很少,除非主动绕你手上,或是在你睡觉嫌热不盖被子的情况下,搭在你的腰间。
不过越往南下,它的话就越少。四周平原变为山岭,树木深翠葱郁,山野间云雾缭绕,再鲜少能见到裸露的土壤,空气也被浸得水润。从山脊上走过,两侧是沿着山势层层叠叠的梯田,你见它探出的脑袋上,琥珀色的瞳孔转啊转,像是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致似的,便勒了缰绳放慢脚程,让它好好看了个够。
还以为有多见多识广呢,你想,原来也就是只连南方都没来过的北方狐。
到了杭州也这样,城里人多眼杂,背只漂亮狐狸太扎眼,你想把它塞回行囊里。可看到映在它眼里的那些江南水乡白墙灰瓦时,你又心软了几分,想起那个终究没说出口的杭州之行,心里总是不免惘然。
心软的后果,就是谁看到你怀里的狐狸都想来看看摸摸,一天下来不知回绝了多少个问你价格的贩子后,你干脆把手放在了身后剑柄上,长剑略微出鞘,在加上声冷冷的不卖,便能逼退那些上下打量的目光眼神。但要是遇上些小姐夫人就不一样了,你想着中秋怎么也该吃点月团点心,但一进糕点铺子,周围的吴侬软语就围了过来,你拒绝不了,只得看着染着蔻丹的手落在狐狸脑袋后背上,摸得它耳朵直往后飞,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藏你怀里。
好不容易从兰馥桂香中逃出来,你挤了挤怀里已经团得不见脑袋的狐狸,招呼道,喂,装什么呢,这么多小娘子都喜欢你,不挺好?见它终于恹恹地抬头,你摸着下巴盘算着,这杭州不错吧,我看把你送哪家去好了,包你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再也不用跟我风餐露宿了。
你们已离了夜市,城边上就是西湖。天还未完全黑下来,湖边芳草萋萋,山影连绵层叠,好些金碧辉煌的游船泛于湖面,丝竹雅乐之声随着风与水汽飘来。借你乌篷船的人家附近种了好些木樨,此时正值盛花,空气都跟浸在桂花糖蜜里似的。其实不只是这里,满城都是桂子花香,甚至连从孤山后升起的月亮,也是桂花的金色。
狐狸先你一步跳上了小舟,它打了好几个喷嚏,又用力甩了甩毛,回头看你往船上放着那几坛酒,说道,晋王府难道不比这里锦衣玉食,怎的你就过不下去?
你跳上船,撑着杆往湖岸一戳,小舟推开浮萍与莲叶,摇摇晃晃地往湖心荡去。水声潺潺在耳边,你想了良久,最终还是长叹,谁说我过不下去了,这不是来杭州办正事吗?
真要办正事的人可没闲功夫来西湖上泛舟吃酒,狐狸在酒坛子边嗅来嗅去,被你睨了眼后,便跑到船头趴着,问道,那等你这次办完正事,还回开封吗?
月亮映在水面,又被船桨搅碎,如绸缎般波光粼粼。荷叶的清苦味随风扑面而来,花已经谢了,只剩下摇曳的荷叶与莲蓬,你随手摘下几个,又扯下张荷叶往头上一盖,盘腿坐在船头,任由风和水流漫无目的地把船往湖心带。
没死就回吧,你在沉浮的水腥味与莲叶气息中开了酒坛的封口,离人泪喝多了,总该带点丰禾春回去。
你曾喝过丰禾春,但已记不住它的味道了。可浓烈甘醇的酒香却把记忆勾了回来,是竹林旧居的时候,那时江叔还在,丰禾春是子奚哥带来的,你闹着要喝,两个大人背着寒姨给你倒了一小碗,一碗酒下肚,你咚的一声踢上门槛栽倒在地,连带着把酒的味道也全忘了。
你低头倒酒,见狐狸正看着你,眼珠子晶明。你想它也许是馋这酒了,就像你幼时馋大人们的酒一样。你想它不算普通动物,喝点应该没事,便倒了一些在碗中,放在它面前。
那轮月亮正好就落在酒里,又被狐狸舔碎。好喝吗,这酒,你问它。
尚可,香气悠长口感温和,狐狸说,但不够浓烈,还是离人泪更胜一筹。
你挑眉,你还喝过离人泪呢,在哪偷喝的老实回答,我记得很早以前府里的酒窖就没有离人泪了。
非得是府里那些存货?狐狸撩起眼皮看你一眼,你听它似乎轻叹一声,灰白色睫毛震颤着。它说,我喝过最好喝的离人泪,是埋了二十年的女儿红。
呵,你笑道。你就吹吧,不羡仙的女儿红这世上仅此一坛,早就在十年前被我给喝咯。
喝了酒后,思绪就飘得远,转得又快。那时该是个什么情景呢,你想,是你和赵光义成婚的时候,寒姨带了很多离人泪来,声势浩大不亚于醉仙月的开坛宴。其中一坛是她特意交给你的,也没说是什么,就只让你自己留着。那酒跟别的不同,封泥上沾着股新鲜湿润的泥土味,你想着这等好酒,独酌多没意思,便使了轻功,如往常般敲了赵光义的窗棂。
他开窗那一瞬,身后灯烛辉煌,脸上妆容精致,连满院梨花飞雪都黯然失色。你从未见他穿过如此浓烈的红,要么是那身绛紫色的公服,要么是平日里陪你出去时穿的素色衣衫。你一时之间愣了神,直到他向你伸出手,问,傻站着做甚,还不快进来。
按理说你该和他一样,预备着试衣试妆。但进了屋,你支吾半天,从背后拿出一坛酒,倒把他给气笑了。酒坛子放在桌上时,你见桌上摆着墨迹还未干的催妆诗,被他一把从身后搂住,语气幽怨道,好容易想好的诗就这样被娘子给提前看了,这可如何是好。
那二哥就多拿点开门封好了,你笑嘻嘻地敲诈,又顺手开了酒坛封口,好香的酒,快去拿杯子来!
后来你才知道,江叔给你埋过侠客红,而这坛酒就是寒姨给你埋的女儿红。旁敲侧击问过,当年还有没有多埋几坛,被寒姨瞪了眼,说,你还想嫁几次人?现在这就是尊惹不起的大佛了,以后是不是还要嫁到那皇宫里面去?
倒是没想到,寒姨这话,也快一语成谶了。你看着那轮月亮从宝石山后升起,越过那座高挑细长的宝俶塔,越发明亮起来。皇也不知道宫里的月亮该是什么样,开封今夜能不能看到月亮,又或许是大家都忙着在宫宴上喝酒怡乐,根本没人想到抬头看看窗外天边这位真正的主角。
什么宫宴花宴琼林宴,你都不喜欢,但凡能推掉的,都让赵光义给请了病假。这些筵席个个规矩忒多,酒都得敬个六七轮,听那些人讲话也累得慌。有些实在推不掉,便只有一杯杯地喝闷酒,身旁那人倒是能虚以为蛇侃侃而谈,而你的心早就飞了十万八千里,恨不得赶紧结束回去睡觉。见你实在闷得慌,他便让人带你出去透透气,你说还是忍忍吧省得他们又说你闲话,他便凑了过来,在席间公然和你交头接耳,快去吧,一会就有由头出去找你了。
出了侧门,顿感神清气爽,中秋夜,除了些洒扫的宫女太监,四周安静得只剩虫鸣。假山草木屋顶,月光给一切事物披上白霜,你脱下鞋袜,直接在后苑的池子里洗脚。石灯笼里烛火跳动,你一拍大腿哎呀一声,刚才出来得着急,没给他说咱们去了哪。帮你望风的小侍女笑道,夫人最近不是新得了把竹笛吗,一会殿下循着笛声就能找来了。
那把短笛就挂在腰间,你知道自己没什么曲乐造诣,不算呕哑噪杂也谈不上好听,在这样没人的园子里吹正好。你吹了几首,磕磕绊绊,正纳闷怎么还没把赵光义给引过来时,听他在身后开口说,最后那几个音,太低,应该吹高点。你回头,把短笛递给他,跟我来曲有误周郎顾呢,那你给示范示范。
他倒是没接,问你在哪学的曲子,怎的这么悲。梦中听到的,你想了想,说道,名字记不太得了,本是萧曲,所以听着肃杀些。许是已经习惯了你偶尔一些不合常理的发言,他没细问下去,而是轻笑接过竹笛,在你身畔坐下,试了试音,刚才被你吹得磕绊的曲子便好似在湖水里润了一道般,慢悠地就从他手指间流出来了。
松风翛翛,夹杂着水的凉气,拂在你脸上是如此清凉,心里那些闷憋就这样被抹平了。一曲毕,他放下笛子说,这是李唐的教坊曲吧,下次别吹了,太伤。
那把短笛此刻依旧挂在身上,你取下来放在嘴边,却久久吹不出声。只有身下船身摇晃,水声潺潺。
江南不同开封,即使过了七月流火,空气中也夹着阵阵潮热。你在船头躺下,一侧的手插进水里,水波清冽,在虚握的掌心间涌动。酒意上头,晕沉沉地发热,脑子却格外清明。一如此刻天清如水,月明如镜,紫微星从北方垂下,仿佛要落在湖面上。
幼时大人们就教你,在外迷路了就找天上这颗星星,月亮和其他星星会动,但它不会,所以跟着它走,总能走出来的。大了点时,你知道紫薇星总是指向北方,所以它也叫北极星,在无数个赶路的深夜,都是这颗星星带着你辨别方向,朝着远方和归处奔去。
你抬起手,朝着那颗星子探去,手上的水滴落下来,砸在脸上和眼里。可那颗星太远了,无论走多少里路,仿佛都接近不了一点,只寒冷地望着你,正如挂在脸上的水一样冰凉。
狐狸踱了过来,在你身边坐下,你听它说:“如若他此刻在这里,你会不会开心些?”
“这么明显?我有这么不开心?”你缓慢地摸上自己的脸,却只摸到眼角微润,如卸力般长叹一声,手垂了下来,落在狐狸的背上,你轻轻地摸它的头,良久后,低声笑道:“此时相望不相闻…….”
抬眼,圆月明亮而沉默着,平等照耀着世间万物,你闭上眼,缓缓说出下半句——
“愿逐月华流照君。”
夜色之下,整个湖面被分为两半,靠杭州城的那侧灯火通明,城内喧嚣之声连湖面都似乎能隐约听到。而另一侧则是隐匿在夜色下的山脉,月光在起伏的山势上割出一道道银白的阴影,偶有几声鸟鸣,悠长婉转,余下便是震天响得似乎永无止境的蛙声和虫鸣。
你伸手去拿酒,摸索半天,才摸到角落里的最后一坛。这酒喝着清爽淡雅,后劲却大得惊人,头晕脑热起来,看什么都虚虚浮浮,头撞上船篷都不知道痛。直到痛觉缓慢袭来,和心跳一起突突搏动,你才意识到这次也许是真喝太多了。
酒蒸发理智,也蒸干身体里的水分,你只觉得口干舌燥,热气直冲面门。于是边上波光粼粼的湖水在此时便显得格外诱人,你抓着船舷,身子往下探去,想舀些水洗把脸。
但你的脑子错误地估计了身体的重量,抓着船舷的手一滑,整个人直直往水里栽去。漆黑的水面近在咫尺,你心里却没多惊慌,也没去抓什么东西,洗个澡也挺好,到底还没在西湖里游过泳。
闭上眼,冰凉的水浸过头顶,转眼没过四肢。意识清醒过来,该往上游了,你想,却不愿动弹。水底只剩气泡咕噜地冒,一切喧嚣仿佛都被厚重的水给隔绝了。再多沉一会吧,你吐出肺里空气,只觉得身体在轻盈地下坠。
但属于你的片刻宁静被水声打断了,还未等看清,手腕就被握住,一股极强的力带着你往上扯去。头一出水面,整个人就被带上了船,四肢发软,浑身上下湿了水,船身又摇摇晃晃,好容易爬了上去,就被劈头盖脸来了句:
“疯了?还不知道你有这德行,酒喝多了,就爱往水里面跳?”
腕骨处还在隐隐作痛,你躺在船头,大口呼吸,而你旁的人更是好不到哪里去,他半边身子都湿透了,虽没你狼狈,但也气喘吁吁,衣服淅淅沥沥地滴水。
“怎么又是你啊?”你侧过头看他,缓缓开口,“我是不是喝太多,喝出幻觉来了,以前喝了一种酒,结果发现自己变成了只狗……”
“然后去和一群狗打麻将?”他咬牙切齿地接你的话。
你笑了起来:“你怎么还知道这些?我也没给几个人说过啊……”
他没说话,只静静地盯着你,面上看不出喜怒。但你知道,喜怒不形于色用在他身上其实不太恰当,因为他真正生气时,脸上反而最平静。
你抬起手,扯上他还在滴水的湿润衣袖说:“是不是每次我快死的时候都能看到你了,”你看着他的眼睛,缓慢地念出他的名字,“阿原。”
“所以你就想在这么浅的水里把自己淹死?”你听他开口,语气冷冰冰,“要是真想死外边,谁也拦不住你。”
你松开衣袖,转去拉他的手,湿漉漉的,被夜风吹得发凉,被你牵住时轻颤了一下,但还是将你的手回握住,暖意顺着手心传递过来。
他的眉眼缓和下来,你继续说着:“可我也没想着死外面,开封还有人等着我回去啊。”你垂下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那是有体温的实体,不是幻觉,“所以你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呢,赵光义,你应该在开封,而不是在这里。”
话音刚落,只见他瞳孔猛地一缩,你紧握住想要缩回的手,将他狠狠往下一扯。身形瞬间调转,他的背咚地一声撞上船板,小舟剧烈摇晃中,你翻身而上,将他制于身下,抬手间,靠在一侧的剑顺着内力移至你手中。
你没犹豫,手握上剑柄,压上正暴露在面前的脖颈。只听铮的一声,冷光出鞘,剑锋从侧颈旁擦过,那道光就横在脖颈动脉旁,只要你轻轻一划,或是他一转头,那就是血溅当场的结局。
“变成当朝晋王的模样,你怎么敢的!”你怒喝道,“说!你到底有什么意图!”
船上早就不见了那只狐狸的影子,而是多了个人,到底去了哪里已不言而喻。你只觉得不寒而栗,妖精志怪你看多了,会说话的动物也不算罕见,可它竟然化了人,还化成了赵光义的模样,要是用这张脸去做些什么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下场简直不敢想象。
剑横在他脖子上,压出一道细小的红痕,他却没动,神色也不见一丝慌张,只安静平稳地望着你:“你以为我要害他?或是用这身份去做什么事?”见你眉头拧得死紧,他勾唇轻笑,说,“我若是想做这些事,在开封时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现在?反倒是你,怎么就不想想,万一我要害的是你呢?”
你一怔,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下意识开口:“你能害我个什么……”然后横下心,将剑逼近了些,“别转移话题,你要害我,无非是谋财骗色,大不了把我这颗人心骗走,但晋王如今位列于宰相之上,你顶着他这张脸,是要谋害谁?取他而代之,然后谋权夺位?”
可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下,他竟然低声笑了起来。在你警惕的目光下,他抬手,却是轻轻抚上你的脸。你皱眉,稍向后躲开,可手却没放下,而是用指节在你颊侧摩挲,擦去那些滑落的水珠,那双多情的眼睛如含了两汪水一般,一瞬不瞬地望着你。
“怎么还是这么傻,这么不惜命。”他勾起你散落在鬓边的湿发,夹在你耳后,笑意浅淡,声音也平缓,“我要那位子做甚,坐这么高,最后只剩自己一个人,到头来,什么名利器尘,不过幻梦泡影而已,还不如当只狐狸自在。”
他向上仰着下巴,微垂着眼皮,那道美丽又脆弱的脖颈就这样心甘情愿地展现在你的剑下。恍然如多年前,熔炉之上,你的剑尖指着他,他也这样扬着下巴看你,却没往后退一步。
“拿稳,别松了。”他握上你持剑的手腕,你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正在微微颤抖着。可是太像了,太像了,不只是这张脸,而是一举一动举手投足间,都简直是和赵光义如出一辙。见过太多换了面皮的人,心却很难换掉,而你太熟悉赵光义,若是面前这人漏了任何破绽,你都能识出。可没有,一个破绽都没有。到底是狐狸太懂人心,能把一个人模仿得惟妙惟肖,还是你真被狐妖所蛊惑,连所爱之人和一个冒牌货竟都分不出了。
“想杀便杀吧,不用愧疚,你已经带我走很远了。”在你震颤的瞳孔中,他握着你的手腕往侧颈上带去,眼中丝毫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剩下遗憾和不舍,“若是能死在你的剑下,我甘之如饴。”
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目光,深深刺进你的眼里,一股难以名状的痛楚从胸口迸发。你的手一松,剑哐当一声落于船上。
那股绵长而沉重的痛,连带着多日以来被刻意压抑的情绪,汹涌地反扑而来。你垂下头,大口喘息着,声音颤抖而破碎:“你怎么能……你怎么能……用着他的模样……对我说这些话的……”
你哽咽着,眉心痛苦地皱着,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太过分了,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性格,一模一样的小动作,若是某天他在升平桥头笑着向你打招呼,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就是赵光义,甚至最后把性命丢在他手上,你也只会怨自己识人不淑,而丝毫不会怀疑,也许这个人根本就不是赵光义。
可就算是一开始就知道了真相,看着他,即使是剑已出鞘,你也不可能下得去手。
视野被泪水糊得一片模糊,你抬手擦,却怎么都擦不完。猝不及防间,你被拥入一个温暖的,又带着潮湿的胸膛。这是一个极深的拥抱,你听他长长地呼出一声叹息,背上交叠的手臂克制地收紧,像是要把你嵌入身体一般。
“想哭就哭吧,既然分不出,把我当做他便是。”他将下巴放在你的头顶,猫一样地蹭着,声音却染上滞涩,“中秋团圆夜,就当是……他在你身边吧。”
他捧起你的脸,撩开额前垂下的湿发,轻吻上你的额头,如晚风垂吻上摇曳的荷叶。其实只要一用力,你就能推开他,但你浑身僵硬,脑子里一片混沌,被他浅笑地着看,根本生不出一丝抬手的力气。
嘴唇嗫嚅着,阿紫,阿原,还是赵光义,该如何称呼他?
你不知道。
也许是狐狸窃取了这副皮囊,成功地蛊惑住了你;又或许他真的是赵光义,世间所有换脸之人,再怎样精心伪装,也一定会漏出破绽——除非他就是本人。
可能是喝了太多酒,再被西湖的水灌了脑子,事已至此,你已分辨不出,也不想分辨。你抬起手,将掌心贴在他的脸上,被他用手握住,更用力地贴紧,温暖的,带着些许粗糙的质感,连眼下泪沟那道褶子都如此真实。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自下而上望着你,唯有这双眼睛,像,又不像,那里面更深,更沉,更静,却闪烁着荧荧火光——你从中看到了自己。
他凑了过来,吻上你湿润的眼角,舌尖卷走浸出的眼泪,微痒,顺着泪痕一点点往下,缱绻温柔到你几乎要再度落泪。
最后他停在你颈侧,呼吸烫得你浑身发软。“眼泪,苦吗?”你问他。
“当然是苦的,”他回答道,“但我说过,我甘之如饴。”
他的额头贴上你的,你垂下了眼,甚至不敢直视他近在咫尺的眼睛。他微微抬起你的脸,声音很低,像是真的在蛊惑:“不必害怕,也不必愧疚。”腰被手臂环住,他吻上你颤抖的唇角,两颗心的心跳交叠在一起,盖过夜色湖面下的喧嚣与虫鸣。
“就当是喝了太多酒之后,做的一场梦吧。”
不羡仙的少东家本该千杯不醉的,你想,但现在你却醉了个彻底。
醉得不知天地方物,醉得认不出眼前的人到底是谁,醉得全身发软,只能在他的吻下节节败退,又被搂回来,尽朝着耳尖侧颈这些敏感的地方啃。
湿衣贴在身上,被发烫的皮肤一烤,黏黏糊糊地挂着。你下意识扯开系带,想把衣服脱掉,被他贴在胸口问:“不冷?你身上的水还没干。”
你摇头,其实跋山涉水的路上免不了遇到下雨下水这样的事,有条件时拾点柴烤一阵,没条件就只能顶着这身衣服继续湿漉漉地赶路。你本想赶紧把这身难受的衣服甩掉,可他褪下你衣衫的动作却小心翼翼,你猜是那些伤疤有些吓人,可他又没见过,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衣物掉落时,他的指尖不时轻触上皮肤,如在滚汤中冰凉的一点,再遇上夜风,那一块的鸡皮疙瘩便冒了出来。直到脱得只剩交缠的裹胸,他一圈圈解下,露出皮肤上印着布料纹理的红印,掌心从腋下贴上,顺着胸乳往上轻缓地揉,还边揉边说:“怎么还是绑这么紧,就不难受?”
他说得没错,那块确实束得太紧,可这也是为了行动方便。现下解了束缚,又被团在手心轻揉,你舒服得哼出声,只能断断续续地反驳:“这都要管……你是不是管太宽了……”
这话要是换赵光义,定要回你说,我是你的夫君,这些事不归我管,你还想要哪个旁人来管?可他却只浅笑,笑里带着凉意,手上的力度猛地加重,指尖捏着乳尖一揪,一瞬间又痛又爽,你呻吟出声,又意识到此刻是在湖面的小舟上,头顶只有一道船篷遮挡,只得把出了一半的声音憋回去,剩下的怨气最后窝囊地化作一记眼刀,落在他身上,轻飘飘的,没什么威慑力。
可他手上的动作确实又变轻了,还没完,他低下头,将被掐得挺立的乳尖直接含进了嘴里。身体惊得要弹起来,被他带着腰箍了回来,还是以刚才跨坐的方式,摁在他身上。
乳肉被他一口口地吮吸,舌尖顶着乳粒中间那条缝往里钻,吮得你头皮发麻。耳边只剩下唇齿吮吸碰撞的水声,还有你压了一半在喉间的那些甜腻的呻吟。手忍不住搭上他的肩,手指插进垂落的发丝间,想把埋在胸前的头扯开些,可最后只拉了拉他后脑系着抹额的带子。
他抬起头看你,两眼潋滟中含着极深的情欲。你摘下他发间抹额,双手捧起他的脸,一寸寸地靠近,直到额头碰在一起,呼吸温热纠缠乱撞,第一次,你如此近距离地直视上他的眼睛。
你极轻地开口,用气音问他:“你到底是不是赵光义?”
他的瞳孔颤了颤,一瞬间,似乎有很多情绪从中闪过,可最后又隐了下去,他微笑着说:“少侠,我是晋中原。”
一如多年前,每一次在升平桥头遇见他,他也是这样微笑着和你打招呼。你说,晋公子早上好啊,今天是吃烩面还是喝胡辣汤,他推来早就给你点好的面,说,少侠今日可有什么安排,仙桥茶坊今晚有新评书,可否陪晋某同去?
你思考着安排,他就静静地等你的回复。正如此刻,他也是这样柔和地注视着你。
“……阿原。”你闭上眼,颤抖着开口。
“嗯,”他将你揽进怀里,一声长而满足的叹息从他胸腔中发出,“是我。”
他吻了过来,极为珍重地触碰,然后轻咬吮吸,舌尖纠缠。不小心撞上牙齿,你皱眉,可他只轻笑,舔掉那丝微咸的血,更深地吻了上来。
衣衫在交叠的呼吸中褪尽,凌乱地堆叠在身侧。下身濡湿一片,被他的手一碰,又瑟缩着淌出丝丝淫液来。手指很顺利就滑进去,指节弯曲,顺着湿热的内壁搅动,时不时擦过敏感处,引得小腹也跟着收缩。
肉缝里的阴核充血挺立,被拇指指腹按下,就着沾满掌心的体液滑动。快感在全身游走,舒爽得毛孔张开皮肤颤栗,你趴在他肩头抑制不住地轻喘,情欲上头时,就着眼前光滑的皮肤就是一啃,听他轻嘶一声调笑道:“怎么不用力些,倒是不似以前牙尖嘴利了。”
他身上的香气隐约飘进鼻腔,是熟悉的味道,常年熏在卧房里,惹得你的衣衫物件上也全落得跟他一个味。那些香料的讲究你跟着赵光义耳濡目染了点,久而久之也闻得出些种类区别。就像这香气比起你熟悉的味道,那股沉香味就更重,像是佛书道经里浸了多年,香气凝聚在喉间,平和又温暖。
就像此时的他,眉眼柔和得仿佛西湖的水。而他进入的过程也是如此温和,腰被握着,滚烫的性器撑开肉壁,一点点契进来,直到胯骨相贴。你靠在他颈侧大口喘息,而他的呼吸也跟着凌乱起来,这样隐忍克制的喘声落在耳边,你竟小小地去了一次。
肉壁绞紧收缩,挤出点滴淫液来。性器就着高潮过后的余韵抽插,爽利得你几乎要瘫软在他身上。他就着这个姿势,抱着你的腰,一阵阵地向上顶,顶得小腹微凸,淫水淌湿身下衣物,顶得你喘息阵阵,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顶得身体下意识扭动腰肢,去迎合每一次深入。
小舟随着动作起伏摇晃,全身快感之下,你抱紧他如在水中抱紧唯一的浮木,只能胡乱地一遍遍叫他的名字:“阿原……阿原……”
回应你的则是下身处一次比一次深重的顶弄,他似乎格外熟悉你的身体,每一次都狠狠擦过敏感点,撞上最深处的那处小口。剐蹭过那些地方时,你浑身忍不住跟着颤栗,又被他搂着腰按下来,于是下一次进得更深。可你却舍不得让他轻些,只能虚虚抓着他的头发,任由他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任由自己在他耳边发出娇媚得不加丝毫掩饰的呻吟。
高潮时你还是忍不住揪住了他的头发,他一声轻哼,顶在最深处射了出来。喘息阵阵交叠在一起,摇晃的小舟最终平静下来,月光落在船舷上,衬得那处雪亮。
你感觉自己的手轻轻被抬起,才意识到他的头发还卡在自己的指缝间。想赶紧拿开,却被放在他的头顶上,他微微侧过头,握着你的手心在他的头顶摩挲。
你怔住了,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今天的那些遭遇。头顶的热量染在手心里,你想起平日里,其实只有你一个人才能触碰他,只有你轻抚他头顶时,他才不会躲开。
“今日让你被那么多人摸了脑袋,是不是很不开心。”你窝在他怀里,指尖缠着他的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卷起又松开。
“才知道?”见你打了个哈欠,他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让你靠着,但埋怨的语气仍然幽怨,“拒绝那些江湖贩子倒是挺利索,怎的碰上些小娘子就说不出了,跟在樊楼里吃酒时一副德行。”
说到这里时,搭在你腰间的手捏了把痒肉,惹得你挣扎几下,最后在醉意困意叠加下蔫了下去,嘴里嘟囔着:“我就是……不忍心拒绝嘛……”
“是么……”他久久地沉默,直到你在他怀里的呼吸变得沉稳规律,他侧目,目光落在皎洁得如白霜的月光上,那些白霜爬上他的眼睛,像是在下一场经年不停的大雪,“可你拒绝我时又那么干脆,连走的时候,都没有回头。”
铺天盖地的困意中你听他似乎说了什么,想要撑开眼皮回答,却被一阵阵地顺着后背。这样的招式是拿来哄小孩睡觉的,但用在此刻的你身上,倒是非常适用。意志最终败给困意,你闭上眼,倒头就晕得不省人事。
顺背的手停了下来,盖上你的眼睛。
“我说过,这只是一场梦而已。”
他开口时语气有些落寞,不知是在说与你听,还是说与自己听。
你是被鸟鸣声吵醒的。
还未睁开眼睛,就觉得眼皮有些发烫。果然,下意识睁眼,就被澄澈的日光刺得捂住了眼睛。
手臂压在眼睛上,视野重归黑暗,你听到鸟鸣婉转空灵,波浪拍打在船舷上,你躺在船上,也跟着摇摇晃晃。
昨夜的记忆缓缓回流,似乎喝了很多酒,酒酣耳热时好像不小心掉下了湖,有人把你捞了上来。可却看不清他的脸,就像每次梦醒时,都想不起梦中人的脸,只隐隐记得他的感觉,和模糊得如吉光片羽般的片段。
可再怎么回忆,都想不起任何细节了,甚至连最后,那些片段也消失不见。你缓缓起身,以为会有宿醉后的头疼,可只有刚醒时的倦意,身上衣服也好好穿着,半分落水的痕迹都没有。
而那只狐狸正蜷在你腿边,似乎也是刚醒,而你看向它时,那种异样的感觉,正如昨夜梦中人。
“你昨晚……”刚醒,你的声音有些沙哑,“不,我昨晚,做了个梦……”
它端坐着看你,正等待着你接着说下去。
“我梦到了一个人,一个很熟悉的人,”你注视着它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可是我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
就这样两相沉默许久,你听得它轻笑一声:“一个梦而已,想不起来就算了。”它站起身,向船头走去,“人这一生做过这么多梦,难道还要一个个记下来么?”
“我只是……”
你看着它被晨光镀了一层金边的身形,毛发在风中微微摆动,身后的湖面上浮着层薄雾。这层雾,影影绰绰,绕在莲叶垂柳间,绕在隐隐群山间,光从雾中透过来,水气在风中摇曳升腾,灌了你满鼻子露水的清苦味。
所以那只能是梦了。
——TBC——
Notes:
说好这章开虐但似乎没怎么虐起来但总之下一章就虐了(希望不要再爆字数搞个中下出来了)
紧赶慢赶没赶上520,但是赶上了521,阿义阿义我们喜欢你!!!
Chapter 4: 第二章 梨花血 (下)
Summary:
本章共1.5w字,又狠狠超字数了……
赵二哥生日在十一月左右(新历)但是正史是九月就开始南征了,为了剧情需要所以稍微推迟了一下南征的日期。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当你接了即将南征的消息赶回开封时,已经立了冬。
一路北上,四周景色逐渐萧瑟。入了京畿路后,天色变得晦暗,雨滴落在斗笠上,天边隐隐传来轰鸣之声,你勒马停下细听,才发现竟是响了冬雷。
许是又要征战,官道沿路上的商队百姓脸上都挂着惶恐。即使是南征,但曾经契丹屠城的恐惧还未从人们心中抹去。再说了,凡是打仗,总跑不掉三件事,钱,粮,还有死人。
城门灯笼在风中不安地摇动,你就这样在阴沉的黑云下进了金水门。雁行牌还在身上,却没心思用轻功在各家屋顶院墙上跃来跃去,马蹄踏碎泥土,就这样朝着晋王府奔去。
直到那道熟悉的朱漆大门立在眼前时,你勒马而停,却只看着这道紧闭的大门和门上挂着写了晋王府三个大字的牌匾,久久没有下马。你想,近乡情怯,不过如此。
算算日子,自你上次中秋前离京南下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多。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却怎么看怎么陌生。
门上刷了新漆,呈现出一种艳丽的血色。门口侍卫换了新面孔,自然不认识你这个一年多都没回来过的晋王夫人,见你久久徘徊在门前,形迹可疑,拉着个脸走上前来想要盘问。
手已经伸进包里,正待拿出令牌时,一声怀疑中掺杂着些许激动的声音传来。
“……夫人,是您吗?……您回来了?”
你回头,见一侍卫立于身后,这次终于是熟人面孔了。你记得他姓张,所以你常唤他小张侍卫。
见你转过脸来,他脸上更是笑开了花,又是招呼着开门又是让人去府衙通知殿下,还不忘帮你牵马。你被他如此殷勤的态度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以前指点他招式时虽然恳切,但也不至于这样……
“啊,孙老来了,我就不叨扰您了。”他向你行礼道,转头,你止住这位已年过六旬老人的礼,他抬脸时,只觉面前这张脸又苍老了许多。
“夫人回京,仆有失远迎,还望您恕罪。”他引着你往院内走去。
你摆手:“是我回来得急,没通知你们,跟你们没关系。”府里倒是没什么变化,一样的人少,一样的冷清。胸口的单子烙得发烫,你转了话题:“赵光义在哪,我有要事转告他。”
“殿下想必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孙老答道,“夫人先休整着,我先去让厨房备菜了。”
院子里又只剩你一个人。
今年的枫叶不似往年一般红艳,挂着一树枯败的焦黄,想必是被夏天的旱灾波及。屋内陈设与你走时别无二致,只是冷冷清清,连那股熟悉的熏香味道都淡了不少,想必是很久都没人回来住过了。
也是,夏天的大旱,连带着南征的筹钱筹粮,便足够让他忙得焦头烂额了,估计人就住在府衙里,都没回来过几次。
其实你该去开封府找他,而不是让他放下那些写不完的公文,特意赶回来一趟,只为见你一面,以及你口中的要事。可你心中却隐隐抗拒着,这种念头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你甚至希望他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别那么快回来。
你想,你在害怕,害怕见到他。
以前还在开封时,若是想见他,便去了。身上挂着府尹大人亲自发的雁行牌,府衙前的守卫从来拦不住你。沿着红墙一翻上院墙,走过桩桩件件生离死别爱恨情仇,红尘俗世中莫过于这些恩恩怨怨生生死死,都汇集于这开封府里。
过左右厅、府牢、军巡院,等看到那几棵梨花冒头,就到了潜龙殿。越过门槛绕过屏风,就能看到赵光义坐于案前。有时他不在,但也走不远,你就坐他位置上等,吃他早就让人备好的点心。殿里安安静静,只隐约听前院吵吵嚷嚷后墙熙熙攘攘,树叶草木在风中摩擦。梨花枝叶把阳光滤成碎片,落在案前摊开的公文以及不小心洒在公文上的点心屑上。
那时你有的是时间等他,无聊了就随便扯张纸来涂涂画画,或者干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抓了一整天的蹊跷,晒得眼晕手酸,反倒是潜龙殿里温度合适,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卷宗纸墨味,最适合睡大觉。
后来你才明白,这种滋味有名字,叫等待。
你也知道,其实一直在等待的其实是他。你只是等了一个时辰不到,就趁此机会发好一阵牢骚。而他,从春天等到秋天,麦子绿了又黄,最后剩下一垄垄泥土,才等到燕子归了巢。众目睽睽下甚至只能克制地摸摸你的脸,无数个时辰的等待轻描淡写地汇聚成一句,娘子可真是让我好等。
那时见到他,只觉得欢喜。心心念念的人终于立在眼前,哪还顾得上什么周围,拂开他的手直接抱上去,任那些行人皱眉摇头说着什么世风日下成何体统的话。总说归心似箭,你算是懂了个彻底,打包返程的行囊时,甚至恨不得真变成支箭飞回开封,至少比骑马快。
可这次,若不是南征临近,那封写着绣金楼和李祚残部的名单在,你可能会在江南待更久。心中那支箭迟迟离不了弦,只因这头的人你不想见。
也不敢见。
你听见脚步声朝你传来,有些快,衣袍带风,想必是要端着架子能走出的最快速度。可临近园门,脚步声却慢下来,最后停在门侧,深长地呼吸后,你听他轻轻唤了声你的小字。
头顶黄叶萧萧,落在你肩上时只轻触一下,便轻巧地弹开滚落而下,正如他唤你时那般小心翼翼。你缓缓站起身,终于回头看去。
还是那身绛紫色公服,可身形却清减了很多。你看向他的脸,颊边微微凹陷,眼下青黑连面脂都遮不住。可见你转过身时,那双眼睛还是亮了起来,如立春时节,封冻的汴河河面在暖阳下终于裂开的晶亮碎冰。
和曾经一样。
他的目光太实,像是要把你看个对穿。你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眼睛,拘谨地笑笑:“是我不好,该去府衙找你的,劳烦你多跑一趟回来……”
顺着你的话,他的眼睛一点点暗淡下去,勾起的唇角也沉了下来,可最后他还是走了过来,把有些僵硬的你揽入怀中。
那股熟悉的味道将你包裹住,你靠在他肩头,听见他胸腔心脏略快的跳动着,揽你的手臂收紧,他的声音混杂着过快的呼吸:“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也不知道是说给你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一年多不是没写过信,但都是潦草几句报了平安就交了役使。你忙着追查绣金楼和镇冠珏的消息,有些信甚至都是在绣金楼营地搜刮出的笔墨写的。哪还有曾经像写游记一样写信的心思,见了大漠要寄点沙枣回去,看了雪山寄不了雪,也还是要寄点别的什么石头回去。
等你终于有时间时,坐在案前,笔却不知道该从何落下。墨汁滴在纸上,灯烛跳了又跳,最后只凝成一句——“安好,归期未定,勿念”。
而你行踪不定,往往是去了一处地方,过不了几日就要离开,要是进了什么地宫,没个几天几夜是出不来的。所以只有你给他寄信的份,他的满腹惦念,只能化作一封封寄不出的信,最后被火吞没。这次回来得急,本就没时间送信,再加上路上的时间,拢共快两月没有音讯,也怪不得府里上下见你回来这么激动。
说不愧疚是假的,你想,这么多年,于心有愧的一直是你。
“我让人去了苏杭,南唐也去过,都找不到你。”他的声音颤抖着,夹杂着微弱的哽咽声,“连你的剑都找不到,我真以为是连尸身都找不到了。”
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你该想到他有多难做的,诸多朝政压于一身,还迟迟收不到你的音讯,换别的人来都只怕要疯。可他却如从前般,一句轻描淡写就盖了过去。直到临睡前,侍者端着碗药过来,还未到跟前,刺鼻的苦味就让你狠狠皱了眉。
“这是什么药?”赵光义还在内间更衣,你接过药,问道。
“是……”你见他下意识往里望了眼,在你的目光下回答得支支吾吾,“是殿下的……安神汤。”
什么狗屁安神汤,你凑近闻了闻,说得好像是什么温和的汤药似的。你跟着青溪的弟子学过一些,这里面放的药材药性都实打实的猛烈,光一味就能让人昏睡个整天,非那些整宿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梦魇缠身的人不能用的。
你让人退下,将药放在桌上,坐在圈椅上等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那股子气闷憋着,不知该往哪去。而他就在一道道指甲敲击声中走出,只穿了里衣,青丝散落,你发觉他的头发又长了不少。
屋内安静,只剩虫鸣阵阵。他沿着声音看来,那碗药就摆在你手边,便拿起药走到窗前,倒进窗下草丛中。
“今晚有娘子在,这药自然不必喝了。”他合上窗,朝你走来。
碗底药渣青黑,你不为所动,皱眉看向他,问道:“有多久了?”
他没回答,而是吹灭了桌上的烛台,牵你的手引至榻前坐下,自下而上看你。你抬手,拇指指腹盖上他眼下淤青,又一次发问:“这药,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喝的?”
可他只浅笑一声,握着你的手往榻上带。发丝混在一起,手指勾着你的衣带解,你听他在你耳边低沉开口:“刚才说了这么多绣金楼的事,倒不如给我讲讲江南的事,”掌心热度落在皮肤上,微烫,他继续不疾不徐地说着:“杭州苏州金陵……还去了何处?可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地方?”
帷帐在身后缓缓放下,那股熟悉的熏香将你整个包裹,你无声叹气,便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他惯会拿小事来诓你。字写多了手疼,得你来按,按着按着这手就不知为何牵在一起了。或是写了密信让你赶紧去开封府,说是有要紧事相商,结果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家常小事要你解决。你摆出副我看着有这么闲的表情要拒绝,却在丰厚报酬前败下阵来,想着快些搞定,你翻窗而出,只听他在身后补充,让你事成之后再回来一趟,美其名曰述职回禀。
可真轮到事儿时,他又瞒着不告诉你。从河西回来,见他面色苍白,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问来问去也只说是近日事务繁忙累的。你当然不信,可开封府的人个个守口如瓶,最后只得去找了赵大哥,才知道他在你去河西这段时间生了场大病。你一听还得了,明明送个信的事,却瞒着你,当即就准备找他理论。被赵大哥拉着劝,说妮儿啊消消气,你去的那么远,回来一趟多不容易,他就是不想你担心,我跟你说啊,他发烧时,一直念叨你名字呢,别说是我讲的啊,我估摸着他自己都不知道呢。
烛火荧荧,他看你的眼潋滟又多情。你一时恍惚地失了神,忽的想起在江南时也有这样一双眼睛望着你,月色潺潺,荷风似水,那人如残夏疏雨般从你心头略过,却又化为莲叶上的露珠摇晃着滚落进水里。
下巴被轻轻捏住,残影中的眼睛和面前的脸瞬间重合。“这种时候都还要走神,”他贴过来,慢条斯理开口,“娘子可还记得,刚才答应了我什么?”
你摸摸他脸颊,叹口气:“答应你,等你过了生辰再走,是吗?”
他终于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你曾说他笑起来时总看着像狐狸在打什么坏主意似的,尤其是穿那身公服时,这种感觉更甚。只有偶尔,他的笑是出自青年意气,没有心计和坏水,只是一个年轻人该有的真心和实意而已。
就如现在,得到你的确认,他笑得真的很开心,如孩子得到最爱的玩具般,真挚且恳切。其实不过是你愿意多留段时间,陪他过了这个生辰罢了。
你只觉得眼眶微热:“咱们堂堂晋王殿下,马上要过三十五岁生辰了,怎么还跟个小孩似的,没我在,这生辰便是过不得了么?”
“个没良心的,”他睨你一眼,不过再配上他微红的面颊和眼尾,就没剩什么威慑力了,“上次走那么急,连年节都不回来,这事就有这么要紧?要紧到这一年多,连信都舍不得多写几个字?”
这人跟人精似的,怎么可能想不通这其中道理,问这些话,不过是想把事情摊开说清楚而已。可这种时候你不想讨论这些话题,怎么可能说得清,不吵起来就算万事大吉了。
你装作不知,顺他的话接下去:“是啊,有些时候纸笔都没有,还是缴了绣金楼营地才摸到几张,当然得省着用。”
“缺你盘缠用了?”手心划过你痒肉,他依着你刚才的话呛了回来,“咱们堂堂江湖大侠,连纸笔都买不起了?”
“我缺唐钱,你给宋钱,有什么用?还不如去接几个悬赏来的快。”他的手在皮肤上掀起痒意,你皱眉躲避,却被按住,只能靠在他身上止不住地笑,“闹钱荒还不让我说,府尹大人惯会冤枉好人。”
“那今日就瞧瞧,到底是本府冤枉了你,还是有人心里有鬼。”他盖了过来,青丝垂下将你笼罩。你闭上眼,任他的气息和黑暗一同将你缠绕。
可你知道,其实这鬼生在每个人心间,你有,他也有,到了最后,谁都跑不掉。
不知在雪中跋涉多久后,赵光义终于意识到,自己又被梦魇住了。
其实他都快习惯了。一开始,他并意识不到这是梦,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他跪在御座台阶之下,四周或人影绰绰或空荡无垠,抬头看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像是兄长,又像是他自己;亦或是,鲜血从晋王府朱漆大门下淌出,他颤抖地推开门,只见满院梨花都变得血红,而这不是花瓣,是血,挂在枯萎枝头上黏稠滴落着,心心念念的人躺在正中,身上插满了剑,眼却不甘地睁着,死死地看向他,里面燃着火一样的恨。
这些梦,在这段时间达到顶峰,闭眼,是无穷无尽的噩梦,睁眼,则是压在心底的恐惧。所谓的安神汤已经没有效果,只能一次次地加猛药进去,换得一两个时辰的清净。有时他想,也许他的心魔根本没有被斩尽,不过是暂时被压制,等他露出破绽,就会变本加厉地将他吞噬。
但这次的梦不同。也许是那碗被倒掉的药的原因,也许是终于等到你活着回来,梦中没有血,也没有恨,倒是白茫茫一片大地落了个干净,风夹着雪花在眼前飘落,竟也不觉得寒冷。
空无边界,识无边处,无所有处天,乃无天无地之所。
他突然明白过来,回头看去,见那只狐狸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与自己深陷雪中的双脚不同,它仿佛没有重量般浮在积雪之上,行走时也只是留下一排极浅的脚印。
“果然是妖物,”他冷笑,“那年秋狝没能杀了你,真是可惜。”
狐狸缓慢地周旋在他身侧:“不是认为我是你的心魔么?你杀不了我,除非你死。”
被道出心中所思,他有瞬间的愣神。但行动比反应更快,霎时间,手已握上刀柄,向着狐狸刺去。
可那狐狸眸光一闪,一柄剑自它身后破空而出,他倒吸一口凉气,剑尖处的镂空他再熟悉不过,那是跟随你多年的无名剑。
剑光闪烁,瞬间便移至他面前,他愣怔住,竟没有躲开。而持剑的人,他甚至都没看清脸,就连带着剑化为风中烟雾散开。
“敢用她的样貌来对付我,你这妖孽……”他看向狐狸,眼中杀意汹涌,“……你究竟蛊惑了她多久!”
“蛊惑?呵,”狐狸坦然对上他的目光,轻笑一声,“赵光义,你还不明白吗,是你心里有鬼,才会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一样。”
“告诉我,”狐狸走近了些,风自它四周开始涌动,“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什么?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白雪,这是一场似乎永远不会停下的大雪。他跋涉其间,循着脚印想要追去,雪却越积越厚,直到再也走不动时,他终于见那狐狸背对着他,坐于雪地上,似乎并没注意到他已赶上。机会来了,狂喜涌上心头,他正要拔刀,却听见风中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那是你的声音。
他这才发现,狐狸的身前躺着一个人,身躯已被积雪覆盖,除了手腕上那截被戴得发白脱线的红绳。
“阿义,”他听见你说,却是对着狐狸,“下辈子,让晋中原来找我吧……”
那截带着红绳的手顺着话音垂了下去,轰然摔落在地上,激起千粒雪花。这些细碎的雪片划过眼前时,化作枯黄腐烂的玉兰花,佛塔在火光中轰然倒塌,断裂的佛珠顺着相国寺山门的阶梯滚落,最后停在狐狸的回眸中,悲悯而绝望。
他瞳孔震颤,久久缓不过神来。在黑暗中他大口喘息,以平息心中那股来自于他人眼中的情绪。可那真是他人的眼睛吗,狐狸回眸之时,他分明看到的是自己,发丝花白垂落,眉眼苍老衰迈。刹那间,他终于明白这雪为什么积得这么深——原来这场雪从未停过,下满了他的一生。
浑身燥热,他挣扎着想醒来,却怎样都睁不开眼,四肢僵硬,仿佛被困于这具躯壳中。直到一阵清凉搭上额头,灵台仿佛都为之一振,他终于睁开双眼。霎那间,日光透过帷帐,刺破昏暗的雪夜,心脏重新跳动,他只觉得如获新生。
额头上搭的是湿了水的帕子,鼻尖是熟悉的香气,下意识往身侧探去,不似曾经的一片冰冷,还留着余温。你小声嘀咕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这次又是做了什么梦,能给魇成这样……”
他如释重负般笑起来,被掀了帐子的你看见。“噫,”你皱眉嫌弃,“看来是做梦把脑子弄坏了。”
话虽如此,但手上动作却没停。你坐在榻边,擦去他额间的汗,说着:“今天休沐,不用上朝,想让你多睡会,结果回来就看见你发梦魇,”你凑近了些,手心贴在他额头试温度,“早知道就该让人给你重新熬一遍那汤药,不想喝苦药早说嘛,我还有从杭州带回来的糖果子……”
那支垂落在雪地中的手还历历在目,于是他抬手,掐住你的手腕按在脸上,你嘶一声,轻斥他握这么紧做什么,很疼的。
心魔也好梦魇也罢,不过是为了扰他心智,他想,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握紧这支手。
无论如何。
晋王殿下生辰,来贺寿的马车把王府门口给堵得水泄不通,每一个拿着请帖踏进大门的人,都恨不得把下巴抬到天上去,那些没拿到帖子的人,也巴巴地备了贺礼,求着门口侍卫转交。毕竟所有人心知肚明,自赵相外放河阳后,这位亲王尹京天子胞弟,才是朝堂之上真正炙手可热的人,说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为过的,这份光,谁都想来沾个边。
虽说着不管府里的事,你也舍不得看孙老挺着把老骨头一人忙前忙后。客套话说了半天,脸笑得僵硬,眼瞅着人来的差不多,你又实在不擅长这些假以辞色,便找了个借口开溜遁入厨房,舀了面粉便开始和起面来。
生辰这天得吃长寿面,这是你从小到大的习惯。小时候是江叔给你做,大点了便是神仙渡的厨子给你做。你招猫逗狗的性格摆在这,所以谁都不让你进厨房,见你便是少东家小心,别被灶房里的火啊刀啊伤着了,只得扒门框上往里好奇地瞅。最后还是寒姨一句,都不许惯着她,现在五指不沾阳春水,以后连碗面都不会做,像什么话?你终于得了进厨房的准令,把厨房搅得天翻地覆的同时别的没怎么学会,倒是会了这碗长寿面。
少东家学会这碗面,以后等江大侠寒掌柜生辰时便可以做了,老厨子教你和着面,话说得语重心长。你心想其实你们只是想随便教我烧个菜好快点把我赶出厨房吧,但手上还是老实跟着,毕竟江叔难得回来过次生辰,寒姨更不必说,这事你看得比谁都要紧。而另一头烧着灶的小娘子接着笑道,等咱们少东家以后嫁了人,也可以给夫婿做啊。欸,这头切菜的婆子发出不赞同的声音,寒掌柜会舍得咱少东家嫁人吗,那得是招婿入赘,身材样貌才学武艺一样都不能少,才进得了咱们神仙渡的大门。
你小小年纪哪听得了这些,闹得面红耳赤,磕磕绊绊做好碗面,尝了下没太大问题,才敢给寒姨端去。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反应,还好没出现什么比较扭曲的表情,只是说好吃的声音有些哽咽。你想起刚才大家讨论的话题,撑着椅子晃着腿,装作不经意问道,寒姨等我长大了你会把我嫁人吗,可我以后想闯荡江湖诶,也不想离开神仙渡的大家太久。
都谁给你说的这些,你听她笑起来,手把你头顶的发揉得散乱,嫁什么人,要是把你嫁出去,以后这不羡仙留给谁?见你理着头发,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有些低沉,但若是遇到心仪的人,那人也心仪你,那就嫁吧。
那时你还不知道寒姨屋里的小白猫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太平钟楼上那口破了的钟是怎么回事。直到那一天,伊刀带着个叫褚清泉的人的死讯来到神仙渡,一切的一切才被串起来。只是一把火将所有都烧成了灰烬,那个人也终究没喝到给他酿的离人泪。
后来你做长寿面的功夫熟稔起来,给江叔寒姨做过,给江湖上的朋友做过,给自己做过,也给赵光义做过。第一次把面摆他桌前时,你是带着显摆的心思的,管你晋王殿下吃过什么山珍海味,这碗返璞归真的长寿面肯定没见过。可他却一点不惊讶,反倒是垂下眼,露出怀念的神色。
少侠以为我没见过?他说,其实我娘也给我做过长寿面。
你这才想到,赵光义他娘,也就是昭宪太后,早在建隆二年就驾鹤西去了。一不小心就在寿星伤口上撒了盐,你尴尬得要命,恨不得变成被埋在面里那个荷包蛋。却见他若有所思地吃了面喝完汤,让人撤走碗碟后,拉过你,极为郑重地开口。
义,虽则双亲早逝,但长兄尚在。今既寻得你江叔寒姨音讯,我想寻个良辰吉日,登门求娶,你……可愿应我?
你愣住了,脸涨得通红,嘴里支吾很久,却说不出句话来。什么求娶、提亲……这人怎么突然就说起这事来,都没让你有个心理准备的。可对面的赵光义也好不到哪里去,话音带着颤抖,眼里都是止不住的紧张,手心出的汗湿漉漉,抓你的指尖捏得死紧,第二天了都还隐隐作痛。
现在想起大家的话来,寒姨不待见他太正常不过了。除了样貌好看点,书读得多些,官做得比较大,要武艺武艺没有,什么招婿入赘更是不可能。更何况,这人还是江湖中人最避之不及的皇亲国戚,都说君心难测,一入宫门深似海,虽是没进到那宫墙之中,但也算是半只脚踏里面了。
可那时的你,满眼都是心上人切切的眼神,心底软得一塌糊涂,哪还想得出半个不字。得了你的应,他如释重负地拥你入怀,声音竟染上些破碎的鼻音。
他说,这是他收到过最好的生辰礼。
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赵光义问过你,这次生辰宴想怎么办。你看他一眼,说这是你自己生辰,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最后被他缠不过,搪塞了几句,就把大家聚一起吃个饭喝喝酒呗,赵大哥得来,那再请个杂剧班来,唱点《千里送京娘》《目连救母》什么的,就行了吧。
你知道他喜欢大排场,必不能这样简单就过了。可他却真按你说的,没下多少请帖,还请了杂剧班来唱戏。这些曲子你都听过,所以兴趣寥寥,看着看着就开始困顿,最后直接倒他身上睡了过去。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安置在隔间榻上,身上还搭着件他穿的背子。
有些冷,额头发胀,你披衣而起,一时竟搞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房里没点灯,光线不好,你摸着家具开了窗,见天色将暗未暗,太阳已经坠落,晚霞烧到了最后,只剩下头顶满片深紫色云层,和西南方仅剩的那道亮黄的线,映衬得满院都是昏暗萧瑟的暗红。草木在风中微微摆动,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
人都去哪了,你疑惑着往外走去,难道自己是睡了一整天。晚风咻咻,卷下些半枯的树叶,脚步声在空荡的游廊上回响,心里愈发没底起来。直到竹林的杆子后,几道道袍的影子闪过。
终于看到活人,你大松口气,赶紧追了上去。却左转右转抓不到人,最后竟来到戏台子附近。你估摸着那些人是唱完了《目连救母》的伶人,可闭眼前还热热闹闹,一觉醒来却冷清得恍如隔世,实在诡异。喉咙不由得发干,正想往其他地方找,转身时却被身后人影吓得心跳都漏了半拍,定睛一看,不是赵光义还能是谁。
你闭眼,极长地出了口气,紧绷许久的神经终于缓和下来,开口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约到戌时,终于是舍得醒了。”他抬手理你略显散乱的头发,“刚才是被吓着了?我的好大侠,还会因为睡醒找不到人被吓到。人都在前厅,你往后院找自然找不见人。”
他也没说错,你刚才确实是有点发虚,所以沉默着应了他的调侃。他握你的手微凉,你想着外衫还披在你身上,本想还给他,却被拉着一路往前厅去,只得作罢。
可一路上来来往往,也没见几个人,白日里的热闹恍然如梦,人走园空,只剩下满目深秋的萧瑟。而进了前厅的门,你的疑惑转为恍然大悟的笑。
“都走了?”
“看你都累睡着了,还怎么好意思继续叨扰?”他拿过巾栉净手,“南征在即事务繁忙,我也就没留了。”
桌上的菜倒是简单,但吃过中午的酒筵,现在就想吃些清粥小菜。又想起白日里的面和好了还没来得及做,你又赶紧跑了趟厨房。索性这碗面也简单,没让他等上太久。
你端着面,正要跨进门槛,却见他正对着人吩咐什么。声音不大,估摸着是公事,你便也没急着进去打扰。见他说完了事,坐于桌前,面朝着桌上缓缓冒着热气的菜,眼睛微垂,指腹摩挲着扳指,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明只隔着几块地砖的距离,你却突然觉得你们间的距离被无限地拉长。真是奇怪,他要南征,你要南下,合该是同路人才对,可无论如何,你似乎都再也迈不了一步路了。
手上碗壁的温度开始发烫,你换了只手拿着,动静却让他回过头来。垂下的眼皮抬起,光又回到了他的眼睛里,随即弯了起来,说着:“菜都快凉了,可真是让我好等。”
“爱吃不吃你,”你把碗放他面前,没好气地说:“菜凉了就吃,我也没叫你等我。”
“娘子都没上席,哪有夫君先动筷的道理,”他拿起酒器给你斟酒,“没你的准,这丰和春我可是一滴都没动过。”
开封城里什么酒买不到,你想他也不缺这盏丰和春,但最后,这酒还是带了回来。酒香清冽,你一饮而尽,似乎又回到了中秋月圆,泛舟独酌于西湖之上那夜,可记忆里只剩下清新到发苦的莲叶味,别的什么都模糊不清。
剩那一滴酒液在杯底滚动,你咽下喉间那股涩意,开口问:“南征之事,准备得如何了?”
他抬眼,似乎是没想到你会问得这么直接,微怔片刻后,便拿起筷子给你夹菜:“已准备妥当,吴越王也同意发兵北上夹击,就待一个出兵理由了……”
碗里的菜堆了起来,可塞进嘴里却没什么味,听他说着这些准备和谋划,傍晚睡醒时心中那股莫名的惶恐又升了起来,你摸不清楚到底在心慌个什么,只能在他话音落下许久后跟上一句:“……那我不日也要启程南下了。”
这次和以往都不同,你明白,他也明白,于是桌上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良久,他拿起酒器给空了的酒盏倒上,缓缓开了口:“此去南唐,必定凶多吉少。”
你点了头,不想骗他:“是,李祚还放不下他长生不老的美梦,绣金楼的人,大多被他做成了梦傀,或者在成为梦傀的路上。”
这些事不是没提醒过,他自然是已做好了防备。可你见他垂着眼,下颌紧绷着,握盏的指节用力到发白,连带着杯中酒液泛起涟漪,便想到他在担心什么。是了,此行有多凶险你们心知肚明,那句从灵隐寺求得的谶言仍萦绕于心间,却也只能干巴巴地说着:“你……不要太担心,有江叔在,还有很多朋友,我会保重自身的……”
可他却没看你,也没接你的话,自顾自地说:“我已经选派了一批人潜入南唐,他们会根据你提供的信息,杀掉绣金楼所有的人……包括李祚和千夜。”
听他语气,想必是谋划已久,可你从未听他提及,心中顿时升起不妙的预感,你皱眉:“……所以呢?”
你见他放下已经空了的酒盏,阖着眼,眉心死拧着,他深吸一口气,垂下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弱地抖动着。呼吸如此沉重,仿佛在与某种即将决堤的情绪斗争。
可他只是将掌心轻轻地覆上你的手:“我不敢拿你的命去赌,所以,”你听出他的意思,带着震惊看向他,却只从他的眼中看到恳求,“这次,就留在开封。”
“就算是为了我。”他说。
你久久地凝视着他,却开不了口,最后化作一声轻笑:“赵光义,你自己的抱负都不愿假以他人,一定要亲手实现,可换做是我,你却不让我亲自手刃仇人,亲耳听到曾经的真相,凭什么?”
他的抱负、志向,甚至是野心,你比任何人都再清楚不过。正如很多年前,那句我要救天下人在你心中扎下了根,你看着他在这条路上愈行愈远,开封府已经装不下他的志向,晋王的位置也掩盖不了他的野心,所以他还要走,走到那至高至寒的位置上去,去亲自实现他的千秋大业。
可你不认为你的仇要比他的志向小,这么多年过去,神仙渡新生的梨树都已经结过几茬果子了,可那场火还长在你心里,那些命还在你肩上背着,十六岁的少东家被永远埋在酒香塔的废墟之下,只剩你逃了出来。从此,无名的侠客用着无名的剑,却再也救不了人,直到它再次被仇人的血所浇灌。
“那你有想过我吗?”他握你的手突然加重,向他那侧扯去,酒盏被叮当撞翻,你被迫对上他的眼睛,瞳孔随他的手一样因用力而抖动着,“你可有想过,若你这次真的回不来,我该怎么办?”
手很紧,你挣不开,而他正定定地看着你,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暗涌,宛若暴雨来临前天上翻涌汇集的黑云。你见过他太多模样,醉酒,因某事盛怒,或是对你撒娇,却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他眼底的悲伤与哀求如浪潮向你扑来,压得你喘不过气。
眼眶止不住发热,你转过头闭上眼,深深吸气,以尽力平息心中压制已久快要决堤的情绪。而后,你缓缓开口,说出已经准备好的措辞。
“所有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若我真……遭遇不测,会有朋友帮我操办,无论是这里,还是不羡仙。”这些话,酝酿时心如刀绞,但真正说出来后,却感觉不到痛了,只剩下木然,“人死如灯灭,我这条命,本就不完全属于自己的,赵光义,你现在是晋王,以后就是官家了,更要好好珍重自己,你若是……再娶,我也不会怨你。”
在听到“再娶”二字时,抓你抓得死紧的手突然松了。你听他竟低低地笑出声来,抬头看去,眼泪无声地从他苍白的脸上滑落,划下几道湿痕,最后停留在扭曲的嘴角边上。
“好一个……人死灯灭,”你仿佛看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眼里溃散,他的面容在扭曲的笑意中抽搐,每一个字都咬牙切齿地颤抖着,“你我乾德四年成婚,至今已快十年,这么多年的情意,你轻轻松松一句人死灯灭让我再娶,究竟将我置于何处?”
见你沉默,他脸上笑意在泪水之下更加凄凉:“其实你根本就没想过能活着回来,对吗,你真以为,我就一点都看不出?”
你痛苦地阖上眼睛,于此同时垂落的还有泪水,它顺着脸颊的起伏,缓慢而平静地滚落。
回开封前,你去了趟灵隐寺,跪于佛像金身前时,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你的头垂得前所未有的低。取了签筒问卜,问前途问命运问缘分,桩桩件件虔诚发问,所得皆是下下签。求到最后,甚至连你自己都笑了,想着是不是拿错了签筒。可签筒哗啦一倒,六十根签里为数不多的下签都在自己手上了。你看了看签文,有的是“鸿雁南归云水阔,荼靡影里认双月”,有的是“同林双燕各西东,春山秋水道不同”。
于是也没了解签的意义。
离开灵隐寺时,下起了小雨,桂花落得满地,秋雨带着凉气,却比不上你心头的寒。狐狸没跟你一起进去,但它却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问你要不要回开封后再去大相国寺问一卦。你摇头说不必,人之所以求签,其实求的是自己心里最深的那个念想,在哪里求,得的果都一样。
来往的人撑着伞,从你身侧走过,你立于雾雨中,任雨丝润湿头发,却不知这茫茫天地间,究竟该往何处去。也许该回开封,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赵光义,明明很想他,写信时却滞了笔尖。而曾经的你,一写起信来,不写满两三张纸收不到头,一踏上归路,那必得是风雨兼程日夜不休,只为了快点,快点回去见他。
其实在看到签文时,你心中甚至生出几分暗喜。也许佛祖终于给你指了条明路,死在复仇的路上才是最好的结局,不再需要去考虑前路,也不需要为谁妥协。冥冥之中注定会踏上这条路,仿佛也没这么可怕了。
可在看到他时,有些话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口。你看他睡梦中因憔悴而凹陷的脸颊,手却依旧下意识紧抓着你,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几支散落的下签,心中只剩无望。什么江湖朝堂国仇家恨天下万民,你都不想去权衡利弊了,说来说去,所求不过一件事,那就是与所爱之人相伴到老啊。
可世间哪有纯粹的感情,往往是恨里参杂着点爱,爱又掩饰不了疑心,疑心生暗鬼,所以又因着私心开始猜忌,直至最后走到那老死不相往来的不归路上,才发现原来爱才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
你想过他知道了这些该是什么反应,生气痛苦失望,却没想过看到他的眼泪。你想伸手帮他擦一下,却被死死盯着,眼眶红得吓人。
“什么事都安排好了,什么人都知道了,唯独我不知道,”他笑着,声音却猛地冷了下去,“想了这么多,那你有想过我吗?”
喉间滚动着“正因想着你才不得不如此”,可这句话在嘴边嗫嚅,却怎么也发不出声。不仅是说不出话,连他的身影在视野里开始涣散,你意识到不对,强撑着想要站起来。可四肢发软,酒盏碰倒在地,清脆地碎成一地白瓷,你也只是踉跄起了身,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被他接在怀里,难以挣脱。
心中一片空白,直到倒在他怀里时,才意识到他在酒里动了手脚。能不能留在开封的哀求,那些眼底的泪,不过是请君入瓮的饵,你却傻子一样信了。心中的愧疚挣扎忽然成了笑话,想过被背叛,也有过被背叛,可你却从未想过,背叛你的人竟然会是赵光义,是你最不会防备之人。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他的气息拂过耳边,前所未有的平静:“你以前问起汉高祖和吕后,却不等我开口便说君心难测,真到了那个位置上就只剩下疑心,所以古往今来都是孤家寡人,我便明白了。可这世上未必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你这次回来,我寻了多少次机会与你相商,可你每次都顾左右而言他,连个商量的机会都不给,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这次换你笑了起来:“商量了又如何,说开了又如何,承诺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他身上的暖意传来,可你却只觉浑身上下冰凉刺骨,眼泪落入口中,又苦又涩,“你今日可以设计将我强留在开封,以后你可以废了我的武功,把我关在什么地方,派人看着我,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美其名曰护我周全,是吗?”
他呼吸猛地一滞,良久后才吐出一句:“仅此一次,以后都不会再有,我只要你活着。”在听到你轻蔑的笑声时,他捏着你的下巴将你的脸转过去,指腹擦过你的泪,如控诉般缓缓开口,“你看,你从未信过我,多年情分,还让你我猜忌至此吗?”
你闭上眼,不去看他的眼睛。却听得脚步声停在门外,压低的声音传来:“殿下,观里的人已经按计划布下法阵了。”
“好,我随后就到。”他回道,将你抱至窗前榻上,起身时衣袍扫过你的手背,却被你揪住。
“你要做什么?”心口突突直跳,你突然想到来时路上看到的那几道玄色道袍的影子,哪里是什么伶人,分明是建隆观的道士装束。线索串联起来,寒意窜上后颈,你指尖收紧,怒视着他质问道:“那些道士……你要对阿紫做什么?”
他慢慢擦拭掉你脸上的泪痕,慢条斯理地说:“娘子不知,为夫近日噩梦缠身,全拜那只狐狸所赐。”
“那分明是你自己心里有鬼!”你瞪着他,斥道,“我和它相伴这么久,就从未有过什么噩梦!”
“相伴……”他喉结滚动,眼里闪过一抹刺痛:“可自那年你捡了它回来,我们之间便再不得安宁,它是我的心魔,迟早有一天会连累你。当年你替我斩了心魔,现在你说,它该不该杀?”
“你简直……不可理喻!”愤怒之下你挣扎着想起身,却被他轻轻按住,只能咬牙切齿愤恨道,“赵光义,你何时信过这些怪力乱神之说,现在竟开始信我会被一只狐狸害死?你疯了?”
可他却只是拿起你握住他衣角处的手,一根根缓慢掰开,在你因愤怒而颤抖的目光下起身,消失在门外。浑身上下都发软,你只能运转周身真气,最后勉强撑起上半身,却手肘一软,整个人跌落在长榻边。
疼痛从四肢传来,可对四肢的控制却在疼痛中缓缓回归,视野阵阵晃动,那几道酒盏碎片在眼中虚成重影。你伸出手,用力握住其中一块,刺痛袭来,血从指缝中沁出,滴落在衣服上,晕成一圈圈暗红。
松手,瓷片从手中滑落,染着血,叮铃咚隆地在地上滚落,也驱散你眼前混沌。你想他最终还是失策,或许也是心软,多的是能让你晕个整天的药,最后还是选了最轻的一种。可这又能算什么,从他下了决心做这件事开始,你们之间,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寻了剑,跌跌撞撞地向着后院走去,手扶过的每一处立柱栏杆,都留下一道暗红的掌印。你想他傍晚找到你时就是在后院前,那时他有些气喘,你以为是他找你找得急,现在想来,或许只是怕你撞破那些布置罢了。而你知道他看狐狸不顺眼,晨起时还特地嘱咐,让它走远些,别冲撞了客人们,离开前它看着你欲言又止,但果真没出现在你眼前,你只当是它听话。
不知走了多久,那些穿着道袍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隐约一道白影被他们围困在中心。艳丽的经幡在风中飘动,烛火摇摆不定,树叶沙沙作响,红绳系着铜铃,环绕着整个法阵。你站定,将剑重重地杵在地上。
铜铃丁铃响动,声音不算大,但足以让所有人都回过头来。你见赵光义站于那头,他看到你并不惊讶,只是看向拿着符箓的主持方向,沉声道:“动手吧。”
“我看谁敢!”你深吸口气,大喝道。
诵咒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低下头去,只听得风声呜咽,偶尔几声铜铃响动,又转眼被风声吞没。
你静静地望着他,烛火跳动,他一半身影都隐没在黑暗中,只剩下侧脸在黯淡的光线中晦暗不明。这样的赵光义对你来说陌生又熟悉,曾经樊楼初见他时,他也是这架势,只不过那时的他初出茅庐,倒还能看出几分虚张声势来。而现在他不再需要什么装模作样了,他光是站在那,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
唯有你敢直视他的目光。
你一步一步,朝着阵法中心,也朝着他走去。拨开红绳,血留在黄符上,与画符的朱砂融为一色。狐狸就在阵中,它看着你,眼里似有悲悯。
“夫人不可!”那头的住持失声劝告着,你没管,抬脚踏上画着符咒的阵法边缘。
踏上阵法的瞬间,平地里忽的起了风,周遭空气骤然翻涌,霎时间飞沙走石,阵法金光大亮。在这呼啸的风中,看似被困的狐狸,竟如闲庭信步般缓缓起身。它看着你,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着阵法闪烁的金光,如熔金般,灰白色的毛在风中舞动,像月光一样流动。
你忽然就明白了。
“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我来救你,对吧。”你有些无奈,“这些三脚猫阵法,根本就伤不了你分毫。”
它似乎是叹了口气,垂眼转身,看向赵光义。一时间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侍卫的手握上身后刀柄,他们上前一步,挡在赵光义身前。
“花非花,雾非雾。”你听它忽然开口,那声音与赵光义别无二致。众人惊恐地瞪大双眼,你反应过来,这次并非只有你一人能听见它的声音了。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狐狸吟诵道,向着法台走去,念罢,它纵身一跃,稳稳落于台子中央,长尾一甩,扫落一地香炉法器。它端坐于法台之上,身形仿佛大了几分,腰背舒展尾尖下垂,明明坐在法台上,却如坐于御座上一般,你竟从它身上看出异于常人的威压来。
不属于兽,也不属于妖,而是属于人的威压。
“赵光义,”狐狸注视着他,“你真的以为那些梦是你的心魔,以为是我在乱你心神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面色不为所动,“我只道你该杀。”
“你杀不了我,”狐狸低笑道,“在场所有人都杀得了我,唯独你不能。”
一人一狐就这样对峙着,你上前,轻喝一声:“够了。”
“阿义,放了它吧,”你看向赵光义,声音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正如你那年救下狐狸时,请求道,“放了它,我便留在开封。”
他定定地望着你,沉默良久后,忽的苦笑出声:“你以为,今日之事过后,我还留得住你吗?”
是了,晨起睁眼时你还只当今日只是个特殊点的日子,却没想这一系列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不知道他是从何时开始计划这些事的,也明白其实自己心里也瞒了不少东西。其实哪里是一只狐狸的关系,裂隙早就在了,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越裂越深,这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错误,谁也渡不了这道鸿沟。
无论如何,你都会去赴那场生死难料的仇,而他,无论如何都会走上那条万乘之尊的路,谁也妥协不了谁,谁也回不了头。
这次换你想说,我们谈谈,可还能商量什么?事到如今,又是下药又是做法的,就差没见血了。嘴唇嗫嚅着,有话想说,却最终无话可说。
“走吧。”你对狐狸说。可就在转身的瞬间,你见赵光义的手攥住身旁侍卫腰侧刀把,抽刀之声干净利落,寒光一闪,那刀竟直直地向着狐狸而去。
你倒抽凉气,视野里的一切都变慢了——惨白的刀光,跳动的火焰,众人脸上形态各异的大惊失色,还有你想要挡他,而下意识拔出的剑。
在那一瞬间你对上他的眼,里面是浓厚到你分辨不清的情绪,只觉得这个人和这双眼是前所未有的陌生。你一时之间晃了神,剑尖没收住,竟刺进他的肩膀上。
剑撕裂进皮肉抵上骨头的感觉是那么熟悉,熟悉到你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血透过布料,瞬间就晕开了。在你愣怔的目光中,他扔下手里的刀,捏住剑尖,缓缓地往后退去,直到鲜血没了阻碍,彻底一涌而出。
你手一软,踉跄着向他跑去。那血的范围越扩越大,侍卫将他扶住,可他也只是皱着眉,微弓着背。你将手掌按上伤口,于是那血便从指缝间溢出来,顺着手背蜿蜒而下,好暖,好暖,一颗一颗,烫在你心上。
“你怎么不躲!”你咬牙质问道,“明明可以躲开,为什么要往剑上撞!”
“那你怎么就不让?”他撩起眼皮看你,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或许有些事,就是强求不来吧。”
他抬起手,将你放在他伤口上的手拿下,摸了摸你的脸,移开目光:“你走吧。”
你愣住,于是他再重复了一遍:“走吧,城门还没关,还来得及出城。”
就这样松了口,猝不及防。你一步步后退,血顺着垂落的手滴落,令人不适的滑腻,可他却始终看向别处,尽管平日里来去自如,也没人拦得住你,可真听他说了这话时,突然间,心就空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让你走。
你想起那只早就蒙了尘的风筝,风筝敢飞这么高,是因为知道那头的线还在手上牵着。就像你常年在外奔波,也不过是仗着有人在那头攥着线轴,在这江湖中人人都想上岸,其实你只要低头,岸就在你眼前。
可现在连他都让你走了,那这天底下,便没有能回的家,也没有能归的岸了。
你看着侍从们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直到你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那些安慰、关心、愧疚滞涩在嗓子眼里,终究无处可去。也许的确该走了,江南那边催得急,一封封来信都说着勿要错失良机,你将这些信烧掉,无声地叹气,回头,才发现他就靠在门边,不知看了你多久。
你跃上马,乘着夜色离开,想起他直到最后消失在你视线中时,都没有再看你一眼。手握上缰绳的时候,才发现掌心的伤口不知何时又裂开了,动一下就生疼,上面混着两人的血,就像心头搅结的结,已分不清到底谁是谁非。
可今天是他的生辰啊,仿佛很多年以前,又仿佛不久前的曾经,也是这个日子,他问你可愿意嫁给他,你答应了。
那时他说。
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tbc——
Notes:
又写超字数了,所以从下变成了中下。至此差不多剧情已经过了三分之二了,争取能在十万字以内完结。
因为是社畜,所以写得很慢,又因为每一章节的内容已经想好了,所以也不想从中间断开,因此每一章很长很长,很久才能写好。写长篇是一件很消耗的事情,又因为写的是虐向,反馈不算多,越写越怀疑自己。所以这段时间可能得停一下,让我搞点轻松小甜饼或者炖点肉什么的缓一缓……
Chapter 5: 第三章 为君故(上)
Summary:
久等!
因为本节太长预计会2w+所以先发个1w出来这样子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人在将死之时,果然会想起很多事情。
你看到无名剑插入李祚的胸口,剑尖从他身后穿出,血黏腻地附着在剑上,再往下滴落。你转动剑柄,听见心脏被搅碎的声音,他口中喷出的血溅在你的脸上——原来不老不死的鬼,血也是温热的。
等到他的血淌尽了,变得干涸暗红,你生起火,将他尸身烧成灰烬。熊熊烈火在你眼中跳动,滚滚热浪卷动你的头发。你想起荧渊的花和剧毒的水,还有那些长生的代价,甚至怀疑起自己也被李祚种下了长生虫,不然为何自己此刻的心中已然无悲无喜,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空,却不是黑,是深不见底的虚无。
接下来是千夜,你与她在幻境中缠斗,这里没有白天和黑夜,有的只是冲天的火焰,还有脚下干裂的土地。你知道,这是十六岁时不羡仙燃起的火,这场火就种在你的心里,烧到了现在。
那时她问你,你明明有剑,为何却没能救人呢。
多年以后,她以同样的问题问你,你明明有剑,为何这次,也没能救下人呢?
如此挑衅,曾经的你气急败坏,运力的气息都变得紊乱,被按在地上打时,眸子里的恨比火光更甚,一遍又一遍爬起来,虎口酸得发麻都紧握着剑。而现在,你平静地立于火中,心中没有一丝波澜,看着她,说道。
是啊,我救不了人,但我有剑,我的剑会杀了你。
她笑了,闪身至你面前,头发仿佛温柔地缠过你的肩头,近得甚至要碰上鼻尖,对上你微垂却未有一丝后退的眼睛。
杀了我,你会开心吗?你的不羡仙会回来吗?你的红线,刀哥,江叔……
闭嘴。你出了剑,剑风劈出,将她未完的话斩落。她大笑着接住你凌厉的招,身形幻灭不定,声音如鬼魅般在四周传递,忽远忽近,最后停留在咫尺之间。
你看,我们现在有什么区别,你心中除了恨,还剩下什么呢?
你没有回答,而是砍下她的头颅,却又埋葬了她。
这几年间,名单上的人被你尽数划去,绣金楼已然随着江南国的覆灭分崩离析,首领已死,再无卷土重来的可能。而你终于报完了你的仇,知道了所有想要的真相。无名的剑客行走江湖,光是名号就足以让所有人肃然生敬。
快意吗?惬怀吗?大仇得报,你终于可以在故人们的墓碑前痛痛快快地泼上三碗酒,再骑上马,你的未来在等着你,这条路光明灿烂,再无前尘恩怨。
可这条路,真的存在吗?
一路走来,你已经杀了太多的人,见过太多人临死前的表情,或愤怒或茫然或解脱,无名剑的剑身都因此崩口卷刃。于是,在一个平静的午后,你带着剑去了铁匠铺,请人将剑淬火,重新打磨一遍。
那剑出鞘时,寒光泄出,烧着火炉的屋子都跟着冷了下来。饮了太多人命,即使再怎么擦拭磨洗,这剑上的血腥气都是洗不掉的。铁匠拿着剑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打量你,猜测着斗笠下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你叹气,放下钱袋,留下一句两个时辰后来取,便出了铺子。
你顺着河,走出城,此时正值暮春,城外草长莺飞,钟山上的树木变得葱绿。可你还犹记一年前,金陵城破之时,整座城摇摇欲坠如风中残烛,无数人的血和命,都涂抹在城墙的残垣之上。而如今,房屋倾倒又重建,城墙坍塌又修复,那些渗进石砖缝隙里面,怎么都冲不掉的血,也不知在哪场夏天的暴雨里,被冲刷得再看不出痕迹了。
河道两侧水草丰美,午后的阳光透过新生的枝叶,层层叠叠地洒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金色。让你想起曾经河岸两边还布满倒下的尸体,血的腥臭味冲天,河水被染成暗红,无数人倒下,又被后面的人填满。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渡河,无畏和恐惧,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同时出现在他们稚嫩的脸上。
而此刻的一切都是如此安静祥和,仿佛那些尸身和血河从未存在过。蜻蜓在草丛间起伏,偶尔落在水面,点起一圈圈涟漪。树影摇曳摩擦,耳边是虫鸣鸟啼和潺潺水声,孩童在田间嬉戏,马蹄踏在土地上,市井的一切都遥远缓慢地落入耳中。
可一声不同寻常的刀剑破空之声打破了这样的宁静。
这声音,从你的身后刺入,没入身体里。喉咙不受控制地闷哼一声,你只觉得凉,然后是冷,冷得仿佛五脏六腑里藏了块冰,奇异的疼痛从那处爆发,温热地灼烧着伤口。随即那道凉意从身体里抽出,你感到湿润的液体正从那道口子里淌出,如溪流一般。
你手按上腹部,低头时,满手鲜血充斥眼睛。嗓子像是被卡住,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颤抖着,僵硬且迟缓地回过头去。
但发黑发晕的视线里,身后空无一人。
四肢的力气随着鲜血一同流失了,你脚一软,随即跌下河岸,摔进了水里,和那道匕首一起,沉了下去。
水将你淹没,灌进耳朵和鼻腔里,又将你托起。阳光迷蒙,荡漾在清澈的水中,水覆上你的眼睛,又起伏着褪开,温热的东西正从伤口处涌出,溶进被晒得温热的水里。潺潺水流裹挟着你,轻柔缓慢地往前漂去。
也许是身体太冷了,水也变得温暖。你忽的想起清河的水,那里的水也是这样。炎热的盛夏,河滩浅,水清,鱼儿在卵石间游荡,你赤脚踩进水里摸鱼,弯腰玩累了,便直接在水里躺下。红线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却不敢像你这样大咧咧直接躺水里,你拉着她,稍微使了个劲,在水声和她的尖叫中保证一会回去了就找周叔承认错误,所有责任都由老大承担。她学着你的样子,躺进水里,嘴里却说着什么,是我自己想学老大的样子啦,爹爹要罚就只罚我一个人吧。
你牵着她的小手,任水流从你们的指缝间流过。而这样的水,被引进神仙渡里,水车嘎吱嘎吱,再将水引进酒坊里,加上酒曲梨花小麦,就这样酿出了离人泪。或是化为小溪,流淌在不羡仙的梨树和房屋之间,如网状蜿蜒曲折,所以每当月亮升起时,不羡仙的溪流上,便落了无数个摇晃的月亮。
正如眼前的水面上,也落着金光闪闪的太阳碎片。
你也许会跟着这水流向后湖,再被冲进江里,成为鱼儿们的食物。又或许是会搁浅在某个河滩上,吓某个路过的行人或者小孩一跳。想到这里,你释怀地笑了,原来死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就算是死了,还能恶作剧一把,也不算亏。
你只是觉得有一些孤单。
能陪你的人,要么是先你一步而去,或是分道扬镳。可剑客本就该是孤身一人的,一人一剑一马一行囊,就是行走江湖的全部,也许你要特殊些,因为你还额外带了只狐狸。
其他都没什么,你只是有点放心不下它。这一路上被你好吃好喝地养着,你吃什么,它就跟着吃什么。没了你照顾,又长那么漂亮,你担心它会不会被什么兽贩子捉走,真希望它能放聪明点,别那么倔,像傍上你那样再去找个长期饭票,当只普普通通的小狐狸就好了。
可它又怎么算得上什么普通狐狸,普通狐狸可不会开口说话,也说不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可它却轻描淡写地说了,而你也相信,它是真的能做到。
那一晚你离了开封,落荒而逃,像一只丧家的狗,出城时鬼使神差地往后看,却只能看见城门楼上摇晃的灯笼。你没日没夜地赶路,仿佛是要把什么东西甩在身后似的,掌心伤口愈合又崩裂,最后实在撑不住,找了个驿站下榻。可一闭上眼,就是挥之不去的画面,那杯酒,那滴泪,碎瓷片叮铃铛啷在地上弹跳,道士们念诵镇妖的咒语,血染红衣襟,他拿下你的手,不再看你,而是让你离开。
疾风骤雨敲打着窗棂,你在黑暗中发出似乎没有尽头的长叹,却怎么也吐不出淤积在心口的那口气。狐狸慢慢踱了过来,盘在你颈侧,吻部靠在耳边,引诱般说道,我倒是有个法子。
我去杀了他。它说。
见你猛的蹙眉,它补充道,别紧张,当然不是真杀,只是让赵光义从这个世上消失而已,从此世上只剩晋中原,归隐田园还是闯荡江湖,他都会永远陪着你。
这样的可能性在心头一闪而过,却在闭眼时被你舍弃了。你安抚般顺着它背部的毛发,说道,那这样的赵光义,就不是赵光义了。
有何不可?狐狸嗤笑一声,他就是想要他的千秋大义,又舍不下晋中原的身份,这世上哪能江湖庙堂都两全的,不如我来替他选,还能换得你开心。
不要这样做,我不会开心的。你转过头去,捧起狐狸的脸,它琥珀色的眼睛正凝视着你。
你蜷缩起来,把狐狸轻轻地抱在怀里,缓慢平静道。正是因为看到他的殚精竭虑,所以才不忍心让他放下,他有他的志向,我有我的道义,即使是能短暂地一同走这么一遭,也值得我庆幸了。
你闭上眼,感受着黑暗中几颗温热的眼泪划过太阳穴,没入头发间。况且啊,你无声地笑,因为我爱他。
狐狸沉默着,没再说话,只是靠过来,舔走你脸上的眼泪。
后来你鲜少听到过他的消息,倒是有过关于你的传言。说是晋王夫人被妖怪蛊惑,竟因此伤了晋王殿下,现在重病缠身闭门不出修养呢。嗨,另一个人磕着瓜子,评价道,我当时就说了吧,长久不了,也就图个一时新鲜,这身份摆在这里,新鲜劲一过,就都得散。诶诶,又一人止住他们的话头,都少说两句吧,得亏咱们不是在汴京,要是让哪个军爷听到这话,开封府里走一遭是免不了的。
这些话,听得你身旁的江晏直皱眉,捏着茶碗的手指节隐约泛着白。他问你,有什么打算,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和离,家里又不是差你一口饭。你摇头说不知道,等这次要是能活着回去,就跟他好好谈谈吧。
这是什么话,他斥你道,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随随便便就去送死的。
于是他果然没让你死。
再听到赵光义的消息,是去年冬天。这年不知怎么的,雪还没下下来,就格外的冷。寒风中你找了家客栈,让人温了壶酒,碗放在嘴边,却听大厅一阵喧哗,隐约听见说着什么,官家崩了。
手一抖,碗里的酒洒了一大半,心跳震耳欲聋,你颤抖着将碗放下,只觉得洒手上的酒烫得惊人。建隆三年你第一次进了开封城,是赵大哥第一个认出你的剑法师承江晏,后来他经常叫上你和赵光义去吃酒,到了天冷的时候,也这样温酒喝。只不过有时话说太多,酒在炉子上温得有些烫,你被辣了舌头,赵大哥趁此机会教你开封话。
是,这酒咋恁热哩。他喝得有点醉了,但教你时的认真劲却没变。
咋恁热哩!你笑嘻嘻地大声学。
在场只剩下赵光义在叹气。哥,你少喝点,他对赵大哥说,又给你倒了杯水,皱眉道,你也是。
水是冷的,想必是看你刚才被烫了舌头降温用的。你啜了口,小小地打了个寒战,举一反三道,这水咋恁凉哩!
诶,对了!赵大哥一拍大腿,恁这妮儿,机灵!
然后呢,你擦去手上半干的酒,继续听着下面的吵嚷。还能怎样,下面人说着,当然是官家亲弟晋王承了大统,年号都改了,现在已经是太平兴国一年了。
酒很烫,可你喝了许多,身体却还是冰的。想过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开封城里的故人又少了一个,赵大哥没了,赵光义也没了,有的只剩当今圣上,赵炅。
晋王不再,晋王府自然也没了。你曾对江叔说,若能活着回去,就和赵光义好好谈谈,或和离或继续,一切皆如本心所愿。可现在你活下来了,晋王府没有人等你回去了,竹隐居也没有人给你留一盏灯了。
你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下意识地抓向胸口衣襟,用力地按,按到手指都陷进去,想知道这里是不是真的只剩了恨。
狐狸藏在斗篷里,难得沉默许久。
意识开始涣散,于是更久远的记忆浮了上来,那些你以为已经残损或忘记的画面,异常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你看到河西的沙,凉州的雪,秦岭山脉巍峨,巴蜀雾雨绵绵,荆楚的湖泊星罗棋布,南越十万大山湿气闷人,却能吃到最新鲜的荔枝,江南白墙灰瓦小桥流水,是和汴京不一样的繁华。
再往前,是还没被烧毁的不羡仙,倾倒成焦炭的梨树重新立起,花开得漫山遍野都是,酒香塔还是完整无缺的五层,这是神仙渡最盛大最重要的日子。你听宋一吆喝着“下马上花,醉仙同乐嘞”,于是参加开坛宴的人便挤满了神仙渡的渡口,夫子给你们提前放了学,你便得了机会找师傅学打铁花。
黑夜中,铁水燎开金黄的花,如焰火般灿烂又短暂。日落了升起,天晴后落雨,雨滴落回天空,破败的竹林小屋又回到了曾经的模样,蛛网收回蜘蛛腹中,掉落的门窗重新立起,爬上地板的青苔退回竹林里,昏黄的暖色重新亮起,映在窗纸上。你欣喜若狂地向那道光跑去,抬手去抓,却抓了一场空。
其实连手都抬不起来了,浸在水中,被柔软的水草勾过。眼皮上挂着水珠,视野内一切都变得迷蒙。你的头上是一棵巨大的苦楝树,开满了如烟如雾般的紫花,仿佛一树春华如梦亭亭如盖。河道两侧垂满了白花,如玉般的花瓣轻盈地落在水面上,从你的掌心顺流而下,你认出这是荼靡花。
楝花落,春事尽,荼蘼开,苦夏近。从树叶间穿过的光斑落在你脸上,晕开一圈圈幻梦般的光晕。荼蘼花簇拥在你两侧,这是二十四番花信风的最后一番花,也是传说中开在黄泉往生路上的花,等到荼蘼花事了,三春过后诸芳尽,春天也就结束了。
你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阳光正好,天气不冷不热,世间万物都在无声地疯狂繁衍生长。农人在田间劳作,孩童在山坡间嬉戏,纸鸢乘风而起,挂在天空与云之间,出门踏春的马车与裙摆行走在山间芳草中。小麦正在结穗,稻花隐约飘香,寒冬的萧瑟已经被新生的绿所覆盖,曾经的落叶与枯草被掩埋进泥土,化为万物的养料。
这样好的时节和春光,已经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了。
你闭上了眼。
可真的很想再看看他。
无论是怎样都好,一场梦,还是什么幻觉也好。明明忆起了这么多往事,却怎么就想不起他呢,那么美好的曾经,却怎么就这样短暂,短暂到连临死前的走马灯都转不到,一切就都要结束了。
忽的,你听到不同于常的水声。
那声音跋涉在浅滩中,急促且吃力,你听到衣袍划过芦苇,水哗啦作响,最后停在你附近,伴随着浓重剧烈的喘息声。
都说人死时,听觉是五感中最后失去的。估计是来杀你的人吧,你想,虽然补不补这一刀,已经没太大差别了。
你安静地等待,等待那一道凉意刺进胸口,结束你的苟延残喘。
可没有意料中的凉意,也没有意料中的痛苦。扑通一声,他跪在了浅滩里,你感到自己被抱起,如失而复得般,极深地拥入怀中。
“没事了,没事了……”他在你耳边喃喃,喘息中带着哭腔,似是对你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五感似乎又回来了,他的身上很暖,是你熟悉的味道,抱你的手臂很紧,像是要嵌入身体里。
而他一声声唤你的名字,是你最想听到的声音。
你笑了,眼泪终于落下来。
屋子里都是药的味道,不难闻,但就是闷。气温渐升,但窗户只留了条缝,药膏味闷在昏暗的房间里,闻得久了,令你愈发想要作呕。
你总是在发烧,白日里能退下来些,入了夜便又浑身滚烫起来。再加上入夏,伤口更难愈合,想翻个身都困难,一是因为痛,二是因为连翻身的力都没了。
这几年来东奔西走,追查绣金楼和梦傀的痕迹,不是在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从不敢放松,也不敢休息,受了伤,随意包扎几下就继续上路,竟也能不知不觉间愈合。而这道伤,像是把心里那股劲都斩断了,身体意识到终于可以休息,于是如释重负下来,累计下来的疲惫在此刻一同爆发,连想起个身都困难。
所以只能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照顾着。听见门开的声音,便知是又到了换药的时候,膏药放在榻边,你被扶着坐起来,靠在他肩上,包在腹部的纱布被一圈圈解开,最后撕开与伤口粘黏的那块时,还是疼得出了声。
换药时,巾帕上沾着深色的药膏和殷红的血,疼得连呻吟都发不出,只能不停得抽着气。你听他不动声色地轻叹,换了水擦干你身上出的汗。你问他能不能开下窗,好热,又好闷。他凑过来,额头抵上你的,却还是拒绝了,说烧还没退下来,见不得风。
立了夏,已隐约听得见蝉鸣,这声音透过那条窗缝进来,混着清苦的药味一起,缠绕在你们之间。
在阵阵蝉鸣间,你忽然开了口,问道:“你是不是要带我回开封了?”
虽是疑问,但你已经知道了答案。昨晚你听到门外传来不同寻常的响动,脚步沉稳整齐,直觉告诉你这不是普通人。于是你沉下心来,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官……大人,那人似是在作辑行礼,剩余的人已经清理干净了,但那日刺伤夫人的刺客还留着,等您处置。
你听见佛珠捻动的声音,似乎看到他敛着眸,淡淡嗯了声。都杀了吧,他说。
是,卑职即刻就办,另外,太医署的医官已经到了,您吩咐返回开封的事也已准备妥当,随时都可出发。
事不宜迟,就在这两日,他说,带了多少药来,仔细清点,务必确保能支撑至返抵开封。
后面的,你没再听了,你只知道你马上就要回开封,回那个离了快三年的地方。那晚出城后你就没想过还能回去,而现在,你却要拖着这样的身子,去回那个载着多年回忆,却已经物是人非的地方。
“我不想回去。”你用力推开他,“我不要回开封。”
被你推开,他有瞬间的怔,但随即将你凌乱的衣服整理好,话音里没有拒绝的余地:“这里条件不利于你养伤,必须要回去。”
你知道自己现在情况不妙,高烧烧得你浑身酸痛,伤也没有愈合的势头,每天那么多苦药灌下去,也不过是吊着你半条命。唯有回了开封,请了太医署的国手,再加上最好的药,才有一线生机。
可回去了又如何,侥幸捡回条命又如何。你手上沾的血已经洗不掉了,或有罪或无辜,总归是一条条人命消逝在手中。那时千夜问你心中除了恨,还剩些什么,你回答不出。这几年来,为了追寻真相,为了血海深仇,已经失去太多太多,剩得心里只有恨,可该恨的人,都已经死了。
“为什么一定要救我呢?”你开口,却是精疲力尽,“让我捡回一条命,却从来没问过,我到底想不想要这条命。”
刺痛从他眼底转瞬即逝,他垂眸,掩住情绪。“你不想要,但有人希望你活下去,”他的声音发紧,沙哑中带着叹息,“你可以不在乎我,但你不能辜负他们。”
你抬起眼,用力看着他,像是要看穿他的眼睛。忽的,你突然开口:“你不是赵光义,对吗?”
“我是阿原啊,少侠。”他笑得有些勉强。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回答,竟让你感到熟悉,仿佛是曾经发生过,又或者是哪个梦里的场景。可这次你却后退了,语气里只剩下警惕。
“可是阿原不会带我回开封,”你颤抖地开口,“开封也没有晋中原了。”
你见他抬手,轻抚上你的脸,指腹擦过你微湿的眼尾,顺着滚烫的面颊描摹,最后停留在你干涸且苍白的嘴唇上。你看着他,他望向你,眼里只剩悲伤在涌动。
最后,连这道停在颊侧的暖也离你而去,他起身,拿走你喝完药的碗和伤药,声音却异常平静:“路上颠簸,你且歇着,等你烧退了……”他顿了顿,“我们即刻启程。”
眼看他就要离开,你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扎着撑起身子,双手死死地抠住床沿,却手臂一软,整个人直直摔下了床。很痛,很疼,剧痛如闪电般撕裂全身,你闷哼出声,被他手忙脚乱地抱起,想把你带回床上去检查伤口,却被你抓着衣襟,极为用力地。
你抬头,眼泪不受控制滑落。你叫他的名字:“阿原,阿原,”泪光模糊中,看向他的眼里只剩下绝望的恳求,“我知道你不是他,你带我走吧,你带我离开吧……”
你剧烈颤抖着,试图再次起身:“这个伤不算什么,我以前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只要我还能走……”两眼阵阵发黑,腹部一阵湿润温热,你大口呼吸着,呼吸急促破碎,“……无论去什么地方,只要我还能走,我们去巴蜀,去荆楚,留在江南也好,或者我们一起回清河,好不好?我求你……”
声音渐弱,如游丝般消散在空气中,你见他痛苦地阖眼,下一秒被紧紧地拽入怀中。在昏暗的房里,两人如被潮水抛上岸的水草,绝望地纠缠在一起。
全身发烫,他身上的凉意渡了过来,混着香气,熟悉又好闻。可他只是沉默着,呼吸喷在颈侧,落下几滴微凉的水液,顺着锁骨往下,洇湿衣襟。
“对不起,”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收紧双臂,“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他长长地吸气,尾音染上哀求,“我只想你能……活着。”
到开封的那一日,你的烧终于退了,整个人久违地清醒过来。
过平野原时,刚下过一场暴雨。远处乌云低沉,还响着隐约的闷雷声,但近处已然风消雨霁云开雾散。你掀开帘子,水汽清新扑面而来,麦田翠绿,在风中如浪般翻滚,阳光洒了下来,折射在穗尖垂落的水珠中。
狐狸盘在你膝上,跟小猫一样,耳朵还立着。你知道它是在假寐,于是俯身,将它揽进怀中,脸埋进后颈毛里。
“一会见了他,你就跑远点。”你叮嘱它,脸触上湿润的鼻头时,你又轻叹一声,“也是,你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在沉沉的药味中,你有时会做梦,梦中的夜晚你泛舟于遮天蔽日的藕花间,小舟晃荡,船头点着盏灯,烛光破开船头莲叶,入耳只有虫鸣与竹竿打水之声。你坐于船头,将脚伸进流动的湖水中,凉意顺着脚背传来,你畅快地将头往后仰,银河垂了下来,流动在头顶,你找着那些格外璀璨的星星,却被迎面而来的风吹掉了盖在头上的荷叶。
那荷叶被风裹着,落入船尾撑着杆的人手中,星光落在他身上,像是把银河披在了他身上,他的额发在风中微微摆动,脸上带着笑。阿原,阿原,你向他伸着手,快把叶子还给我。
这是风吹给我的,又不是你给我的,他把荷叶藏在身后,眼尾勾起,依旧是那副狡黠的笑,要还,也该是还给风。
其实到处都是荷花荷叶,伸手就能折一张下来,但你起了身,非要去夺他手上那张最大的。仗着比你高些,他举着荷叶不让你拿到,你抓着他的衣服,蹦跳着去拿,却被他搂住腰,差点磕上他的下巴。
小舟晃荡的涟漪停了下来,荷叶被盖在你头顶,在荷香与黑暗中,他的吻落了下来,温柔得好似这不是梦。
若这不是个梦,就好了。
你睁开眼,药味苦涩,比视野更先一步盖过鼻尖的莲叶香。狐狸团成一个球,睡在你枕边,这段时间它的觉很多,话也少了,想来是化为晋中原的样子照顾你费了它不少精力。你摸摸它的头,它睡眼惺忪地撩起眼皮看你一眼,略带无奈地把脑袋放你手心任你折腾。
你不知道它的来头,也摸不清它的真身。它像赵光义,但又不像你认识的那个赵光义。偶尔,你看向它的眼睛,无论是狐狸还是晋中原,那里都深不见底,像是口被雪埋了多年的古井,可每当你开口时,井中又泛起涟漪,像是在回应你。
你见它抬起头,看向行进的方向,后背警惕地绷起来。紧接着,马车颠簸,突然停了下来,你一个踉跄,正要掀帘子看是不是到了城门口。却听靴底踏上车舆,那声音停顿了一瞬,随即门帘掀开,你转过头去。
就这样猝不及防和他对上了眼。
回来的路上,你设想过无数遍再次见到赵光义的场景。也许是站在御座之下,抬头,仰视着他。毕竟他现在已经不是晋王殿下了,他终于走到了他想要的位置,成为这天下唯一能呼风唤雨之人。这时你该唤他什么呢,二哥?阿义?夫君?可这都不合礼法。在这文德殿中,御座之下,你只能唤他一声——陛下。
可再怎么,都不该是现在这样。车轿顶太矮,他只得佝着身,他穿着身你见过的常服,靴子和衣服下摆上都沾了泥点子,想必是出城等你时沾上的。他站在你不远处,却没再进一步,而是轻轻地唤了声你的小字。
外头官道上,人与车熙熙攘攘,马蹄声来了又去,混杂着天南地北的方言。你听见风从麦田上滚过,将树叶吹得哗啦作响,在如此静默中,你突然重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你想笑,于是你笑了起来,可鼻子却忍不住一酸,眼睛一眨,眼泪就跟着落了下来。忽然觉得,即使这一路受了这么多苦,可是能活着回来,活着回开封,再见到他,这些苦,也不算什么了。
在朦胧的泪光中,他缓缓上前,袖口擦过你脸颊上的泪迹。靠那么近,你才发现他跟你一样,想笑,眸子里却似有泪光在抖动。
你的手抚上他的脸,眉尾依旧被剃掉后再画得飞挑,脸上脂粉还是一如既往的一丝不苟。可你的手,从眼角细纹触至眼下盖不住的青黑,顺着颧骨,掌心贴上他下凹的脸颊,最后化为你一声轻叹:“赵光义,你还是老了。”
放以前,这可是他最不愿听到的话,晋王殿下比谁都在意这张面皮,你最是知道。有些时候熬了夜,宁愿多花几刻钟,也要把眼皮上的肿,眼底下的青黑给盖过去。
可如今他听了你的话,却不恼,也没拿着什么铜镜照来照去,而是将你搂入怀中,低笑一声:“是啊,老了,”他说,“多年未见,娘子可不要嫌弃为夫才是。”
你笑了起来:“可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啊,风餐露宿日晒雨淋的,还差点就……”
“差点死了,是吗?”他止住你的话,“那一刀要是再往上三寸,就……”
他停了下来。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这几年来,赵光义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第一年,有关于你的消息终究是没压住,在汴京传得沸沸扬扬,什么晋王府有妖邪作祟狐妖蛊惑等等,在风媒上占着最大版面,本想着这等鬼神之说,传一阵就过了,他便没管。可传到后面,已然传成晋王夫人闹失心疯命不久矣,马上就要被休弃了,他一气之下抓了几个传谣的典型投了开封府的大牢,却也治不了什么重罪,但总算是把这人云亦云平息了下来。
那一剑插得不深,可却愈合了很久。他不喜别人帮他换药,每次扯下布条时都会格外用力,仿佛只有伤口被撕开的疼才会冲淡心中的悔。悔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也许不该只让你走,而没让你早些回来,而就这一次赌了气没说,你就真的不回来了。
第二年,南征之事焦灼,金陵城久攻不下,李煜明里求和,暗中却调兵求援,前方战事焦,后方补给焦,还要提防辽国趁京师防守薄弱而趁机南下。但这些事,桩桩件件,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他唯独害怕的,是那一封封唯有他知晓,从江南而来的密信。当那封盖着封泥的信摆在灯台下,他忽然失了拆开的力气,最后叫了孙老念给他听,当念到“绣金楼李祚已死”时,侍卫疾呼着金陵城破李煜受降的战报而来,佛珠转动的声音停了,他闭上眼,极长地叹出一口气。
可没等到你回来,他却目睹了兄长的离去。想过有这一天,可没想到这天来得如此快,眼睛已经干涸,流不出,也不能流下眼泪。御阶之下所有人山呼万岁,他坐于其上,心静得如一潭死水。他终于实现了,可至亲所爱之人皆离他而去,身侧空无一人,他从未感到如此孤单。
第三年,他第一次在梳头时发现了白发,在扯下和藏起之间,他选择了置之不理。窗外是寂静的暗蓝色晨雾,沉于雾中的大内宫城比没几个人的晋王府还要冷肃几分。离开晋王府时他立于院外游廊下许久,仆役们当他在观池鱼红枫,可他只是在等墙上那窝燕子回来。这窝燕子刚搭上巢时,管家担心鸟儿扰人清净,拿着杆子就准备捅掉,是你特意来阻止,说什么燕子不入愁门,这是好事,说明咱们这里是有福之家,于是这窝燕子便留了下来。
燕子不入愁门,他想你说的没错。你走后的那个春天,这个巢不似往年,竟空了下来,燕子也没回来,再没有晨起叽喳和翅膀扇动的声响。管家问他要不要清理掉,他摇头,比起南飞时遇上什么意外,他更宁愿相信燕子安顿在了南方,总有一天会回来。可一年又一年,晋王府燕子没有回来,而这宫城屋檐之下,也没有新燕筑窝的地方了。
而这次接到密信时,已没有人念给他听了。离府时他本想就此让孙老回家颐养天年,可这位自开封府就跟随他的老人朝他跪下了,他请求让他守在晋王府里,廊下燕子还未归来,后院中那几株从清河而来的梨花还须得照料,入夜后门口的灯笼还得有人点亮,若是某天旅人夜归,还能敲响府门有个归处。他同意了。
拆开漆封时他的手止不住颤抖,甚至忘记了如何呼吸,绣金楼已然跟随南唐一同覆灭,此时传信来,很难不想到最坏的结局。可展开信纸,比内容更令他震悚的是其上的字,不会认错,这是他自己的字迹,下笔却比他更苍劲老道。看完信后他烧掉了所有有关的物件,却没有再找建隆观或是太一宫的人来,而是枯坐许久,直到炉中灰烬彻底凉透下来。
总归不是最坏的消息,总归盼到你活着回来,总归是等到春暖花开燕归来。
——tbc——
Notes:
为什么写这么久呢,其实是因为豺狼的日子上头了心想这个pa也太能代了于是去搞杀手pa了这样子,但是发现七夕有企划于是准备先放着七夕再来搞,总之现在还是专心填坑……
感谢大家的评论和推荐!
Chapter 6: 第三章 为君故(中)
Summary:
本节1.2w,虽然是下,但是还会有一个下下,章节划分会在完结后进行重新修改,总之现在先凑合吧!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赵光义问你想在哪里养伤,若是不想住在宫中,他便让人将晋王府收拾出来,孙老还在府里,一切都是原样未动。你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折腾来折腾去的,最终还是麻烦了别人。
于是这深宫里的日子就变得格外的长。这里比晋王府还要安静且空旷,早晨醒来一切都静寂无声,你总是听见晨雾中传来燕子的喊啾,可宫人们却告诉你屋檐下所有的鸟巢都被清理掉了。午后的斜阳从窗棂中投过来,一条条落在地上,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这一排排光线中漂浮闪烁,文德殿前的钟声响起,在这层层宫墙中形成空荡的回音,尘埃都为之颤动。
入夏后,伤势反反复复,你困于病榻之间。医官不得已给你用了更猛烈的药,有时你会醉生梦死地昏睡上几日,有时你会从梦中惊厥而起,挣扎着去拿剑,嘶吼道我要去杀了那个疯女人,有时你会睁开眼睛无声垂泪,仿佛大梦初醒般,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除此之外,你什么都记不住了。
清醒的时候没事做,你便看书,看他留下来的那些书,或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闲书。你总是能很快和女孩子们打好关系,樊楼里的漂亮姐姐们或是府里宫中的侍女们,她们有的叫你夫人有的叫你娘娘,你都无所谓,而是托她们找内侍帮你出宫去买离恨天书社最新的话本子。看得眼睛累了,你就坐在床边,数掠过墙头柳树边的鸟群,黑白相间的羽毛落在窗沿下,你忽然想起赵光义养的那些鹰都不见了。
那些鹰都去哪了,你问他。都放了,他说,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失了自由但供养不缺地活在屋檐之下好,还是冒着随时可能被击落的可能翱翔于天际好,你说不清楚,而它们也别无选择。你知道的是他的确没时间去驯那些鹰了,案牍劳形之下,他每天只能睡两三个时辰,比在开封府时还要忙碌。
暑热渐盛,伤势开始有所好转,可你却觉得日光冷淡,浑身发凉,总得抱着人睡才暖和几分。午睡醒来时,你循着热量迷迷糊糊间抱上赵光义的腰,他已经坐在了床边,被你这么一缠,便是走不得了。
“再让我抱会。”你把头贴在他的背上,眼眨得惺忪,被褥中的热量正在散失,你本能地寻找着热源。有时觉得自己是不是成了什么冷血的妖怪,不然怎么连正午的日头都晒不透。医官说你是气血两亏肝郁气滞,总的来说就是心病。但你不解,所有的事都已尘埃落定,还能生什么心病。
困倦中他握上你的手,暖意把冰凉的指尖融开。“给你灌几个汤婆子?”他说,“一会还叫了人议事,晚上回来陪你,睡醒别忘了喝药。”
“嗯。”你闷声答道,脸侧是他的头发,发丝里有香膏味,是你喜欢的那种味道。衣物上带着点沉香的味道,像水一样,在鼻尖处缓缓地绕。眨眼时,睫毛挑起头发,你打了个哈欠,在其中发现些不合时宜的东西。
你嘶一声,肃然立起身体,皱眉去拨他头发,边理边问道:“你什么时候长这么多白头发的?”
他下意识往前躲,但头发还在你手里,躲也躲不开。只好用别的事来揭过去,什么一会还要要事,什么带上幞头就看不出来了,被你一一按住。
“约的什么时候议事?”你问,“我给你剪了。”
“一炷香的时间。”他说。
那来的及,你起身,去妆台拿了木梳和剪子,将他按在桌前,拿起梳子就开始挑,寝宫内只剩剪子咔嚓之声。而越剪越发现,白发竟然比你想的还要多,好似怎么都剪不净似的。剩余的黑发也变得干涩毛躁,在日光下泛着灰。
可他以前的头发不是这样,你听赵大哥说他的齐整弟弟梳头时得抹香膏,可精致咧,便生了好奇心,在某日他作那身白袍晋公子打扮时,绕他身后嗅啊嗅,被他转身,用折扇敲了额头。
少侠这是要做甚?他挑眉看你,阿原身上可没你说的那什么八音窍。
可阿原身上好好闻,头发也好香,嘶,怎么这么说得我像那什么调戏少男的登徒子一样,不中不中,你退开几步,我还是离你远点吧。
听得你的话,他先是面上一赧,随后露出得意的笑,你仿佛看到他身后那根狐狸尾巴都翘起来了。若是喜欢,我府上还有,就摆在桌上,少侠拿去用便是。他说。
可自己用哪有别人用的香,你的确是用了,却还是用在了他头上。木梳顺过头发时,乳白色的膏体在手中和发间化开,香味留在你手指尖,几天才了散去。他的头发很黑,梳下去时都没有阻碍,比羽衣楼最昂贵的绸缎都要顺滑几分。
而那时,他的头发也没这么长,柔顺地披在肩头,偏生额侧还要留缕出来做刘海。可现在,头发已经垂到了腰际,尾端分了叉,被你顺道一并剪了。
你将他头发盘起,又看着他带上幞头,左看看右看看,才满意地点了头。
“确实是看不太出,”你摸着下巴,思索道,“但官家得有官家的样子,那点白发还是剪了的好。”
“除你之外,还有谁能看见?”他失笑,目光落在你散开的衣襟处,最后还是给你披了衣服,叮嘱宫人记得监督你喝药才离开。
他走时,浩浩荡荡的脚步声跟随着离去,寝宫内又变回了冷清。你想起曾经坠崖后养伤的日子,也如这一般,那时你还觉得束缚,每天非要下床在院子里逛十几个来回才作数,在院中舞枪练剑时,总觉得这院子怎么这么小,走几步就到了头。如今你却开始想念起那个小小的院子和那两棵遮天蔽日的枫树来,这宫城很长,仿佛蔓延到天边都没有结束,仿佛头顶飞鸟飞几个时辰都飞不到尽头。
就这样轻轻松松就困住人的一生。
无论是你的,还是他的。
直到宫人们搬着菊花装点宫城各处时,你才意识到仲秋已至,再不久,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要飘下来了。
除了伤势好转时,你能感受到日子在一天天过去,其余时间,这里的时间仿佛都停滞了。但身上没那么凉,总归是好事。从某日起,医官终于准了你练武,赵光义才把无名剑还给你,你拔剑细看,剑身银亮如新,想必是被好好养护着,其上的劈裂卷刃荡然无存,树叶飘落而下,擦过剑身,悄然无声地滑为两半。
有了剑,就不必每日举着个枯树枝竹竿子比划了。不过你听闻小张侍卫已经被调去了殿前司,替他高兴时又有些遗憾,本来敢于挑战你的人就寥寥无几,这下更是没人和你切磋了。挥剑时只有空气作陪,少了金戈交击之声,一通力气使不出,闷得你浑身不舒服,便跟赵光义提议,什么时候让你去会会他那些禁军,若是连你都打不过,还怎么保护咱们官家的龙体安全。
他吻你脖颈的动作停了下来,看你的眼中似有幽怨。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着你那武学心法,想着跟别人切磋?他把你往怀里一摁,进得更深了些,惹得你不由皱眉,抓紧他的手臂轻轻吸气。他咬着你耳朵说,就算去了,谁敢跟你动真格?到时候过不了瘾又怨我,说我让人给你放水,又是好大一口锅。
他的手抚上你身后那道疤痕,指甲擦过时,带起一阵麻痒。伤得太深,就算皮肤已经愈合,可每当秋深夜雨时,那处总是免不得痛痒,如蚂蚁在皮肉之下啃噬爬行。掌心覆盖上那处疤,围绕着缓缓打转,热量驱散麻意,他捏着你下巴,语气里带着警告。这伤至少得养到年末,听见没。
知道了知道了。想到这样无聊的日子还得过上几个月,你回答得不以为意。
医官还说你这气血两亏之症一直不见好,他眉头没有松开,一桩桩细数你的罪过,再让我知道你把药偷倒了,就……
就怎样?你笑着打断他,看来咱们官家这府尹气势依旧未减啊,这下要治我什么罪,欺君之罪还是大不敬,嗯?你按上他肩膀,没怎么用力就把他推倒在榻上,自上而下挑衅道,二哥可得看清现在形势,到底是谁治谁,还说不清楚呢。
他躺着望你,摆出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样,只不过手臂抬起,将你脸侧落下的头发勾在耳后,最后流连在脸颊各处。望你的眼睛后多了几道细纹,微微弯着,倒是比以前更柔和了些。
你被他盯得五迷三道浑身不自在,便伸手,盖上他的眼睛。睫毛轻扫你的掌心,最后安静地闭上。在你脸侧的手握上后颈,带着你俯下身去。你缓慢地贴上他的唇,松开盖住他眼睛的手。在昏暗中他睁开眼,眼中有餍足,可离得这么近,你却忽的想起凉州那轮月亮,和雪一起浸在酒泉湖里,冰凉又安静。
天再冷一些时,得了医官的允,你偶尔会出宫。有些时候是帮他去看黄河的秋汛,水卷起泥沙,带起层叠的暗流与漩涡,你远眺向天上来,想起那年你问冯夷,就不怕今日天上来变为昨日神仙渡吗。
小友,人在江湖,比起身不由己,倒不如快意恩仇来个痛快。冯夷说。
可你不明白,也不理解。这么多年来你总结出一个道理,人在江湖,那就是身不由己,所谓快意恩仇,不过是岸上人的想象罢了。报仇雪恨时,你不觉得快乐,和至亲所爱分别时,你只觉得痛苦。挣扎得满身泥泞地上了岸,却发现站在茫茫大地上,竟失了方向。水流会带着你前行,漩涡会将你卷入深渊,可在岸上脚踏实地时,除了云垂风吹,便再无推着你前行的动力,只剩无所适从。
有些时候你在开封城里闲逛,去看过曾经的故人。孙老操劳半生,留在晋王府里颐养天年也不错;郑然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夫子留了她在来苏蒙学教书;张家食肆越做越红火,把旁边的店面都给盘了下来,每年办的宴席一年比一年阵仗大。你远远地路过,却只是看一会就离开。隔得太远了,你想,无论是曾经的金叶大侠,还是屠了整个绣金楼的无名侠客,亦或是正站在远处的你,都离他们太远了。
日落时,你想上鱼龙曼衍去看看,看瓦子在脚下亮起,夜风从脚下吹来,整个开封城的尘世喧嚣都被升起来。可话还没出口,却有人替你开口了,他们恭敬垂首道,起风了,您该回宫了。
夜风带着凉,卷起你的衣裙。转身前你再看了眼在夜幕中喧嚣不减的集市和瓦子,向着最中央的大内宫城走去。一墙一河,将所有灯火与嘈杂都隔离在外。宫墙深红,高高矗立着,护城河边,十步一官兵。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你又回到了开封城中最寂静最黯淡的地方。
今年秋汛不算太严重,总体还算可控,按着往年的流程办就好。你坐于桌前,准备一会就这样告诉赵光义。
其实根本不需要你亲自去看,一句口谕,就有的是人给递来最新的消息。但也许是当晋王鹰犬当习惯了,你非要揽下这活,他也允了你出去,想必是看你闷久了,找个理由放个风。
你暗骂自己不争气,又暗骂他怎么还不来吃饭,害得你左等右等,等得菜都快凉了。心里憋着团火,又想起自己现在这样,跟那些深宫妃子有什么区别,顿感一阵恶寒。正巧这时,一个内侍匆匆赶到,说是官家在文德殿中还有要事商议,让你先行用膳,就不用等他了。
你深吸几口气,随即蹭的一下站起,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便走至那垂着头的内侍前。
是个人都看得出你现在心情不佳,大气不敢出,生怕触了霉头。你心说有这么可怕吗,从晋王府到现在,你就没罚过也没骂过人。闷憋着的气无处可去,最后生硬地化为一句,带路。
廊下宫灯在风中摇曳,你大跨步走得快,引得身前引路内侍迈的小碎步都快晃出了残影。行至殿门处时,有内侍上前,仿佛算好了你会来似的,引你去了偏殿前,说是官家备好了吃食,让你休息片刻顺便垫垫肚子。
你嗤笑一声,这人还算是有点自知之明,便应了下来。抬脚迈进门槛时,殿内议论之声传来,你比其他人更耳聪目明些,就放慢了脚步,去听里面的动静。
“水患”、“受灾”等词落入耳中,还夹杂着“漳泉二州”、“吴越钱俶”等词,你便大致明白了他们在说些什么。左不过是年初陈洪进京朝觐,却不肯放他回去,就等着他什么时候归顺,再杀鸡儆猴给钱俶看,顺势将漳泉二州外加整个吴越纳入囊中,如此打算,倒也不难看清。
你忆起昔日南征时的状况,能兵不血刃,也挺好。而往后,听到“北伐”二字时,你不由心中一动。
收复燕云十六州,是多少人的夙愿。暮春时节,清河山间的雾气浓重,你行走其中,断断续续地将那些暗处的线索凑齐。不论是悬剑,燕北盟,丰和村,还是田英,叶万山,以及弱水之岸那些裹着纱布永不再见天日的人,他们口中的燕北,他们用性命去搏的未来……
那时你看在眼里,却总觉得有些飘渺。
一朝天子一朝臣,后汉后周,乃至现在的赵宋,朝代更替,不过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切权力交接博弈,都是在那少部分人中涌动。百姓不在乎今朝天子是迟暮老人还是垂髫少儿,他们只在乎今年税收几何,是不是又要征兵打仗,天灾少一些,收成多一些罢了。
从有记忆起你就长在清河,不羡仙客栈的掌柜寒香寻抚养你长大,所有人都叫你神仙渡的少东家。唯一能昭示变化的,也许只有那些铸着不同年号的钱币,而这些钱,也早在建隆三年化成了金黄的铁水。不羡仙就像屹立在朝代更替中的一块净土,所有人都把你保护得很好,好得你不知人间疾苦,以为全天下都该是神仙渡的样子。
但世外桃源只存在于天上,天之下的世外桃源,总有一天会被毁去。你跌跌撞撞闯入开封城,从此便只见人间疾苦。
你便拿起了剑,为自己,为天下,为救人。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初听这话时,你以此为准则,游走于明与暗的交界处,剑指向法律铁令。可一路走到最后,却总是在杀人。为复仇而杀人,为救人而杀人。你想起月神的过往,为恩人所托,对志同之人刀剑相向,只为最终那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她剑上的血,到底是善举还是罪孽?
你不知道,或许最后连剑也累了,于是你合上了剑。
里面的声音还在继续,无非是些契丹屡屡进犯边境劫掠,虽已击退但还是留下一堆烂摊子的事情。你转过屏风,见桌上的茶还袅袅升着热气,糕点还是你喜欢的那几样,闷了一肚子的火也歇了几分。正要坐下时,却见一内侍靠在侧门处和你一样听着内里的谈话。想来是听得入迷,加上你脚步声轻,竟没有发现这隔间已经多了个人。
你轻咳一声。见他像是只受惊的兔子似一抖,回头看清人后,连滚带爬地往你面前一跪,声音抖如筛糠:“未能及时恭候娘娘圣驾,小的……小的疏忽至极罪该万死,还望娘娘赎罪,小的甘领任何责罚……”
你不喜欢看人跪来跪去的,微蹙着眉,没说恕没恕罪,只沉声道:“起来。”
这宫里每日犯错请罪求恕罪的人多了去了,但像你这样的反应还是第一次有。他怔怔地抬起头,露出张被吓得煞白的脸,见你面色沉沉,又惊得赶紧低下头去,手忙脚乱从你面前爬起,垂手立在你面前。
毫无掩饰的惊慌与惶恐打消了你心中大部分怀疑,辽国遣派进中原的细作不少,常作商人或僧侣伪装,若是混入大内更是不堪设想。所以凡事还是得谨慎些,你轻叹口气,坐于榻上,拿起炕几上的茶盏摩挲着:“说吧,听什么听得这么入迷。”
“小人……小人只是……”他语无伦次,磕磕绊绊了好半天,你才理顺他的逻辑。这人本是涿州人,建隆年间跟随家人南下逃难时分离,辗转入宫才保全一条性命,而刚才偶然听得内议谈到故乡,便一时鬼迷心窍偷听了一阵。你听他口音,和清河有些相似,确实是燕北那边的口音,答起话来也颠三倒四的,想必是真被吓得竹筒子倒豆倒了个干净。倘若他真是个细作,能伪装成这程度,那皇城司确实都是吃白饭不做事的了。
他抖如筛糠地答完,殿内安静许久,连正殿议事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他颤抖的呼吸。你放下茶盏,抬眼道:“没了?”
他抬头看你一眼,又扑通一声跪下了:“小的怎敢欺瞒娘娘,若小的今日有半句虚言,便……便千刀万剐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
你看他整个身子都快贴到地上去了,连声音里都带着哭腔,难得恨铁不成钢地哎了一声。“行了行了,没说要治你罪呢你就自己先治上了,”你闭了闭眼,“別哆嗦了快起来,等一会官家过来问起,就真得治你的罪了。”
他下意识起身,却束手束脚不知该做些什么。你打量着他的脸,估摸着还不到弱冠之年,小小年纪受的苦比好多人这辈子受得苦还要多。让你不由得想起自己,想起你所遇见过的很多人,很多事。
从未直面过辽国铁骑,可你走过很多人的过去,却看得到契丹屡屡屠城时,惊慌逃窜的人与高高举起的刀。流离失所至亲分离算好的,至少保住了命,坏点的连尸身都保不全,成为领赏炫耀的资本。所以昔日西坊改百工坊时,那拒不肯徙的疯老头丁璞,最后毁了自己守了多年的房子。
走了,去杀契丹人,他留下最后一句话。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活着,或是已经死了,你从未听说过。也许他死在了北上的路上,也许他死在了契丹人的刀下,也许他真的杀了契丹人,用他的匕首,给他的女儿报了仇。
你想起他最后离开西坊时,扔下壶喝干的酒,高高跃出城墙之外。那天的天空万里无云湛蓝如洗,他的身影像鸟儿一样自由。
你忽的有些羡慕他。
侧殿里的灯很亮,廊下侍卫巡逻时踏出整齐的脚步声。你拿起一块糕点,突然开口道:“你刚才说,你的家人或许留在了燕北,就你一个人逃了下来?”
“……是。”
“那我问你,”你坐正了身体,“你还想再见到他们吗?”
他愣怔地抬起头,那双黯淡的眼睛像被瞬间擦亮似的,如死灰复燃般,你从他眼里看到了难以置信,以及期待。
随即他再次跪了下来,第三次了,你无奈长叹一声,正要叫他快起来,却听他出了声,毕恭毕敬道:“小的恭请圣安。”
你回过头,见一道人影正站在身后,烛光将他的一侧照亮,另一侧则隐没在阴影中。是赵光义,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站在了那里,你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他到底听了多久。
气氛有些沉,你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自己又没做错什么,反倒是被撂在这等着,便往后一靠,啃着糕点说道:“茶还没喝口,凳子都没坐热,官家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听了你的话,他从阴影中走出,面上倒看不是什么情绪。宫人悄无声息地退出,这偏殿中只剩你们二人。他在你身侧坐下,顺手拿起你的茶盏抿了口,开口:“少侠倒是如昔日一般善心热枕,就是不知这茫茫燕北,该从何去找他已经分离十几年的家人。”
他说话时,把“少侠”二字咬得格外的重。你只当他又在因为有的没的飞醋阴阳怪气,摆摆手道:“我也只是有心,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倒是黄河秋汛之事,情况和报上来的差不多,但有些问题他们没说,我得给你说一下。”
是正事,你说得认真,他听得也用心。转眼间糕点吃了大半盘,茶也续了几次,你微微打了个饱嗝,在他沉思之时开了口:“阿义,还有一件事情……”
“怎么了?”听你这样唤他,他看向你,微皱的眉柔和下来。
“我想回一趟清河。”你说。
其实已经有好几年没回来过了。
从渡口上岸后,你拉低了头上斗笠,只装作一个来喝离人泪的江湖人。现在不是开坛宴的时节,神仙渡里人不算多,船夫只有些好奇地多望了你两眼,便撑着杆离开了。
村口大鹅大摇大摆,威风不减当年,你下意识想起会叫你小主人的阿黄,但阿黄已经去世了,它的孩子正在草丛中打滚。你从天涯客旁走过,他哼着歌,鹰盘旋在你头顶,久久才离去。
坍塌的酒香塔建得比以前更高,梨树重新长了起来,新造的牌坊上刷了桐油,在阳光下闪着油润的光。不羡仙的老人还在,新面孔也来了不少。你低头,从他们间走过,没让任何人认出你来。
你已经习惯了做不羡仙的“过客”,这次也一样。虽说是回来,但你知道你依旧会离开,而这次,也许是要去更远的地方。
站在太平钟楼可以俯瞰整个神仙渡,在这里终于可以把斗笠摘下,让风彻底地吹过整张脸。林海在脚下摇曳,河流平缓地流过,阳光在河面上闪烁。这里没有人,钟楼里依稀有打扫的痕迹,可敲钟老人已不再,想必已经过世了。
你说要回清河时,赵光义的脸上久违地闪过一丝慌乱,转眼间又隐没了。你赶紧说道,只是很久没有回去过,想回去看看而已。他轻出口气,思索片刻后问道,那我想与你一道,可以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想去哪,我还能拦得住?你饶有兴致地说,这样想来,还是官家第一次陪我回娘家,怎么样,心不心慌?紧不紧张?
你准备了很久,要带他去哪,去看些什么东西,可最终是想紧张也没机会了——一封急报将他绊了下来,回清河的人依旧只剩了你一个。
他没一起,那你做的那些准备都没了用处,不知道去哪,就来了这鲜少有人问津的隐月山顶。可鲜少有人不代表无人问津,身后树丛中传来窸窣声响,你转过头,以为是什么野兽,却见一人背着个竹篓子,与回头的你面面相觑着。
“……少东家?”她往前探了探身子,迟疑片刻,难以置信地开了口。
比起脸,你更快认出了声音,顿时反应过来:“药药?”
你跟着姚药药回了活人医馆。
医馆扩了个厢房出去,其他就没怎么变动了。院子里晒的草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摆在一起,你在药草味中踏入医馆一楼,见里面病床多了不少。药药在回来的路上告诉你,这几年迁来神仙渡的人越来越多,病人也多了起来,她都快忙不过来了。
天叔就这么不管你了?你问得有些促狭。
可不是,那天早上我起床,看到封信留在桌上,说我已经医术大成,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他没什么可教的了。我找遍整个神仙渡,都没看见人影子,才知道师父是真的走了。她重重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会武功的,连跑路都没人能看见,早知道我也跟着江大侠学几招了。
说这话时,你注意到她略带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相认后你们之间沉默好久,你干巴巴开口问她是不是来采药的。是,她说,又说药已经采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一起下山。你赶紧回答好啊好啊,正好下山路上做个伴。
一个轻功便到了的地方,愣是走了小半个时辰。下山的路上你们聊着有的没的,什么元家姐妹还在渡口卖八宝梨罐和把子肉,村里的大鹅又孵了不少小鹅出来,拧人的力道更大了。可一路上你却知道她真正想问你的,没有问,你想说的话,也没有说出口。
不想被人认出来,她便带着你进了后院,那口井还在那里,但没人让你离远点了。你站在井旁,底下腾起冷凉潮湿的空气,转头问药药,那些人,还在吗?
还在,她迟疑了会,但剩的人已经不多了。
这口井是活人医馆的秘密,以前都不让你靠近的。最后终于有一次歪打误撞进了井,被里面混身缠着绷带的人吓了个半死,可他们只是有些怀念地看着你说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地宫里堆满金银,你隐约懂了这群人的身份,你拿出笛子吹了首思芳歌,他们安静地围坐在你身畔。弱水岸连着黄河,笛声伴着微弱的水声顺流而下,汇入滚滚大河之中,连起所有人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他们之中有的是伤势复发而死,有的是自决而死,药药这样告诉你。见你沉默不语,她转了话题,问你是不是还要回开封,去做那宫阙之中的圣人,其实自绣金楼覆灭后,神仙渡一直在等你回来,宋九现在管着不羡仙,天天念叨着少东家帮大伙报了仇,怎么还不回来,还让大伙都把招子放亮些,等哪天见了你,决计再不能放你离神仙渡了。
她说这话时,依旧是如儿时一般的担忧。就像很多年前,你受了点小伤小病,怕被寒姨念叨,就只能去找了药药和豆豆。她那时也没什么经验,马马虎虎处理好后,迟疑着要不还是知会寒掌柜一声吧。被你赶紧拉住,双手合十祈求道医者仁心啊药药,你要是说了我不得再关上一天禁闭,不止受皮肉之苦还外加心灵创伤啊。好吧好吧,她说,但是少东家你得小心点,下不为例啦。
十几岁的你,面对的问题也只有十几岁,所以可以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心里却想着下次还敢。但你已经不是小孩了,面对的问题也不再是简单的是非选择。
我不知道。你说。
你还记得曾经跟着天叔去给月神换眼,这眼睛怎么都换不上去,原是换眼之人不愿。临走前他说,不要学这些江湖人,眼里认了恩和怨,就再也见不得其他。可你的恩怨都已经了了,你的神仙渡终于回来了,这不是曾经的神仙渡,却又是你梦中想要回到的神仙渡,你站在路口,却不知是该回头,还是往前。
现在想来,若是能只剩下恩和怨,也挺好。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南墙,撞得头破血流身死道消,可也不用权衡利弊,计较得失利弊,傻到只认死理的人,却也有傻福。
大夫,大夫。前院来了人,抱着个裹得严实的孩子,想必是染了风寒。药药下意识转身,却想起你还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快去吧,你对她摆摆手,压低斗笠,我还要去竹林旧屋看看,这次回来的事情,还请姚大夫保密啊。
出神仙渡,过百草原,燕北盟的遗骸被风削了一层又一层,却还屹立着。山坡上,竹林深深浅浅的起伏,遮蔽了头顶正盛的日光,竹叶垂动,小溪流淌,你走过这条已经走过无数遍的路,停在旧屋前。
灰瓦屋顶已经落满了青苔,燕巢花绕着墙壁和窗框肆意攀缘。你扶起门口掉在地上的楹联,上面的字还依稀可见——“溪边路隐有松根石净,山阴马鸣又林下风徐”。江叔往上刻上这句话时,你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不太懂其中意思,却觉得这样的日子会绵长得永远不会结束,竹林和神仙渡就是整个世界的模样,而江叔会和自己永远在一起。
竹林依旧是楹联上的模样,可房子却不是了。都说没人住的房子会老得格外快,自你搬往神仙渡后,这屋子以极快的速度衰老。第一年,门窗掉了下来,第二年,屋顶的瓦块被掀了不少,第三年,青苔爬了进来,刮了上面那层,绿意却渗在墙里面,等一场雨,就又冒了出来。
一开始,你很勤奋地打扫屋子,大家知道你的习惯,所以年节时都留着等你来亲自打扫,再顺带带几坛离人泪来。可无论怎么整理,屋子的破败就像人的衰老一样无法抗拒,于是从某一年开始,你便不再动这屋子了。你接受它的老去,就像你接受了自己已经到了江叔曾经离开你时的年纪,不再是那个十六岁少年的事实。
屋前长凳是这里为数不多还站立着的物件,你坐了上去,嘎吱作响,身前的方桌桌腿黑漆漆地烂得高矮不平,碰上去摇摇晃晃。你转了个方向,闭上眼,于是耳中只剩竹叶鸟鸣风声,阳光透过眼帘,眼前黑暗中多了些昏黄温热。腰间竹笛硌在板凳边上,于是你取了下来,放在唇边。
皇宫里太安静太整齐,你半吊子的笛声总和那里格格不入,所以长久没碰过,试的几个音都不在调上,有些泄气,索性长叹口气放了下来。远处黄河的浪声隐隐约约,水夹杂泥浆,浑浊地涌动。这些水,流过多少人回不去的家乡,也唯有这些水,能带着他们溯流而上,留下与故乡的唯一一丝联系。
你心中有了答案。
再试了声音,依旧有些跑调,但你还是依着下意识的记忆,吹起那首由无面人教给你的曲子。一开始有些生疏磕绊,但很快就熟悉了起来,也许是那位突然出现的听众,曲毕时,你竟觉得胸中如镜潭水面般平静。
“出来吧,躲着做甚,又不是没吹给你听过。”你笑道,却并未侧头,只是垂下的眼睛微斜,朝着那位不速之客的方向。
他也没怎么藏着掖着,身影自簇生的竹丛后转出,靴子踩在略显枯败的草上:“从前还以为这调子偏高是你吹法有误,现在听来,倒是这笛子的问题。”
他走至你面前,手心摊开朝上,你便将竹笛递给他。他拿着笛子,对着光瞧了片刻,便在你身旁坐下。本就岌岌可危的长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你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嗔怪道:“快起来,一会椅子真塌了,摔坏官家的龙体,咱们不羡仙可担不起。”
“用根破板凳招待姑爷,你们不羡仙就是这样待客的?”他嘴上虽是埋怨,身体倒是摆出副坐定的架势。你没好气地轻哼一声,却见他抽出腰间匕首,刀尖细细地削起吹孔来。细碎的木屑从他手中落下,扬在空气里,闪着阳光,像是一粒粒飞舞的蚊蚋。
刀刮在木头上,是种比树叶摩擦更沉更近的沙沙声,你看着他的动作,问道:“那些事,都处理完了?”
“嗯,”他没抬头,依旧小心翼翼地削着,“那么早就答应过你,我不想失约。”
“那必须啊,官家一言九鼎,说出了口便是口谕,自然是要说话算话的,”你靠在他肩上,大言不惭道,“而且上要劳心军国大事,得闲时还得给自家娘子修理走了音的笛子,我看了都觉着累得慌。”
他停了手上动作,斜向下睨你一眼,却只见你嘴里咬着的那根竹子枝条荡来荡去,没好气地吹了吹手上散落的木屑,却听你忽的开了口。
“我记得小时候,那时还住在这边,晚上总能听见黄河的水声,轰隆隆的,吵得我睡不着觉。特别是冬天,虫子啊蛤蟆啊都不叫了,耳边就只剩这声音,总觉得这水就在屋子外流着,可是白天醒了一听,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个时候还长身体,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骨头痛给疼醒,再加上这声音,更是睡不着了。我问江叔,外面的河水声是不是很大,可他说他没有听见,还说我再不好好休息顶着黑眼圈起床,就不教我武功了。”
“那后来你睡着觉了么?”他问。
你挠挠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听不见了的,或许是白天太累了,晚上睡得沉,就听不见了。你想啊,天不亮就要起来练武,天一亮就得去学堂,不羡仙客人多的时候还要去帮忙,有些时候连功课都没时间做,这不得找人代做吗。结果后来还是被夫子发现了,你知道怎么发现的吗,因为帮我代做的人,就是豆豆,他字迹太工整了,即使是刻意写潦草,但还是和我的草圣遗风有本质区别。我本来以为天叔写的方子一个字都看不懂,他徒弟的字也该一样,结果大家都被骂了一顿,还被告到寒姨那儿去,抄了十几遍书呢,诶,是抄的论语还是孟子来着……”
他就这样听你絮絮叨叨地讲起那些儿时的神仙渡的事,江叔寒姨天叔,还有你的青梅竹马和小跟班们。以前曾听你说过,可总没什么实感,只觉得听你讲从前的故事,能勾勒出你年少时的模样来。可真正来了神仙渡,将你叙述过的事物和这里的一花一草对应起来,无论是码头酒坊瓷窑,还是溪流梨花离人泪,虽是初见,却觉得熟悉。他走过这些事物,终于能走在你的过去中。
手上的笛子其实已经削好了,但你还在说,他便继续听着。直到日头快要落下来,竹林被笼在一片金黄之中,你的声音弱了下来,他才把竹笛递给你:“试试?”
你没接,因为在场有人比你更通音律,怎么吹都像是在班门弄斧。“我不,你来试,”你在他肩头轻蹭几下,抱臂望天,“我讲话讲累了,二哥吹给我听。”
你听他哂笑一声,举起竹笛放在唇边,都没试音,就直接将你刚才那首曲子给吹了出来。音色圆润,流畅,每个音都在调子上,比你刚才吹的不知道好到哪里去。其实笛箫之类的他用得少,你常听他弹琴或是阮,无论是从前开封尹时,还是现在,所以握他的手时,总能摸到他指腹上的薄茧。
通常情况下你都是听众,比如很早以前他会用近日新作了首曲子为由,把你哄到开封府去听他弹琴。府尹大人亲自献艺,还只得你一人听,你当然得拼命鼓掌,嘴里满是溢美之词,什么大人的作曲技法已经更上一层楼,琴技也炉火纯青了,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他笑而不语,放了琴才缓缓开口,说廷宜遇少侠正如伯牙遇子期啊,不过少侠如此好的耳力,怎就没听出这曲子跟上次的别无二致呢,更上一层楼之类的,还是谬赞了。
你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今天是对牛弹了琴,冷哼一声,起身就准备离开。又听他在身后慢悠悠地说,少侠这就要走,不留下来用个饭?只可惜了我特意让厨子备的清河那边才有的把子肉,要是现在走,可就吃不到了。
听完曲子后还有免费饭蹭,你刚迈出去的步子瞬间收了回来,本想着今晚随便对付几口,这下是不吃白不吃了。你装作无事发生般坐了回来,看他在曲谱上勾勾画画,想着原来日理万机的府尹大人,原来也有不干公务琢磨兴趣爱好的时候。又被窗外日落的余晖灼了眼,闻到厨房似有若无的饭香传来,不由得咽了口水,心想这太阳怎么还没落,饭点怎么还没到,这人怎么还不抬头跟我说话,都快无聊死了。
可现在这太阳落得这么快,你能看到这个橙红得如蛋黄一样的圆,一格一格跳过竹林丛生的杆子。白日里太阳挂在天上,仿佛不会移动般,可落下时却移得这么迅速。伴随着它的下落,风也带上凉意,那阵琴声似乎还萦绕在竹林间,丝丝缕缕,带上了些清冷。你将脸埋在他肩头,他当你冷,便握了你的手,轻轻往怀里揽去。
但你的眼角却悄无声息地浸出几颗泪水。
管这世间荣华富贵滔天权势,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你所求之物不过这几样,眼下终于能暂时地汇聚在你身边。
你想,这是不羡仙最像你梦中那个不羡仙的一天。
——tbc——
Notes:
已经从预计十万完结变成预计12w完结了(但是看现在这架势12w也够呛)已彻底放飞自我,也感谢大家愿意等慢慢的我写慢慢的文……
完结后会删改某些部分再出本,暂定应该是年末的杭州cp线下,通贩不确定到时候看情况吧,总之是谁文都没写完但是做本的想法一套一套的,是我(
Chapter 7: 第三章 为君故(下)
Summary:
对本章及之前的章节名称进行了修改
本节1w左右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这年的冬天冷得格外早,秋汛刚过,十月末便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尽管官府已经备了预案,可城外的流民还是一波接着一波,多是从北边逃下来的。你去找了薛丑,由你来出钱出物,让九流门在城外支几个施粥铺子。虽是杯水车薪,总聊胜于无。
摊子支起来那日,雪水初化,混着泥浆被踩得稀烂。你远远地看,盯着流民群里那几个不太安分的刺头,以防他们起哄闹事,心里却想着你去鬼市那天的场景。
那时薛丑听了你的安排,起了身,向你躬身行了礼。你赶忙将他扶起,说,薛前辈这是何意,这本是我分内之事。他笑着叹口气道,我本以为神仙渡少东家入了那宫门大院,便见不了这些还活在无光之地的人了,但去年我听闻绣金楼全灭,就知道是你的手笔,可之后再没了你的消息,官家嗣位至今都中宫空悬,她们仨还以为你……
他话音还未完,便听外面吵吵嚷嚷的,刚还在话里的人推门而入。大个子大个子——人未至声先到的是小福,但其实她已经和你差不多高了;谁说我担心她了啊——一脸嫌弃但口是心非的是小寿,因为她一进门见了你后又迅速移开了视线;最后是小禄,她选择在你身旁坐下,说,好好好,小寿一点都不担心,担心大姐姐的只有我和小福。
九流门消息灵通,所以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三姐妹正是和你曾经差不多的年龄,正事谈完了聊起天来,话里话外都掩不住想要闯荡一番江湖的向往,也跟当年的你差不多。你打趣说城里长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对你这个清河乡下人来说,开封城就已经是花花世界迷人眼了。可转念一想,现在这开封城,何尝不是一座让你心有不甘却又心甘情愿被困于其中的牢笼呢。
一天下来还算顺利,临走时你又张罗着人给灾民送去棉衣和毡毯,还使了些跟着青溪弟子学的医术,诊治了些冻伤风寒的人。回去时见寝宫灯火通明却又安静凝重,一进门,果然便见赵光义坐在榻上看着书,桌上摆了菜,还有个格格不入的医官坐在一侧,一见你来,如见了救星般起身行礼,毕竟能和今上共处一室还能泰然自若的,全天下都找不出几个来。
你这才想起早晨出宫前,他给你系上披风时,嘱咐过你今天是医官过来把脉复诊的日子,不要回来得太晚。结果你忙着去医别人,倒把这事给忘了。也不知道这医官等了多久,你有些愧疚,赶紧撩了袖子往榻上一坐:“忘了这茬是我的错,您赶紧看了,也好下值回家用膳去。”
诊脉时你转头去瞧赵光义,从你进门开始,他那书拿着就没放下过,手上的珠子倒是咔哒转着。你想着这人又在拿腔作调,怎就不能学着赵大哥那样平易近人点,但转念一想,若是换做医官,跟官家唠家常这种事反倒更像个鬼故事,所以他还是闭嘴看书比较好。
医官的手从你手腕上离开,斟酌着说娘娘伤势已近痊愈,然近日天寒寒气侵体,略有风寒之兆,需格外注意添衣保暖,上次的方子药略作调整,添几副驱寒散风的药进去。
医官下去写方子时,你正好喉咙发痒咳嗽了几声,倒是应了这话。赵光义终于肯把他那书给放下,不冷不热地看你一眼:“旧伤都没好利索就又来个风寒,我看你是不想要这副身子了。”
你下意识就想顶回去,但一想真风寒了最难受的还是自己,便也不跟他计较了。你起身朝着饭桌走去,不忘给他碗里夹了菜:“那我今天做的正事可算得上将功补过?这可都是用得你的钱啊赵二哥,我不帮你盯紧点,被那些贪官污吏拿去养小妾了可怎么办。”
他慢条斯理地起了身,坐下时还顺势睨你一眼,不过对你来说倒是没什么威慑罢了。他眼尾生了纹路,比起以前倒是有些微垂,眼下泪沟明显深了许多,可眼睛还是如从前般亮亮的,多了几分温和在里面。得亏是众人觐见时不敢轻易抬头窥视天颜,要真发现天威不过如此,连皱眉瞪人时都震慑不了人,那就有些难办了。
他见你一直笑眯眯地看他,面上不由得微赧,转过脸去轻咳几声。“快吃,”他给你添菜,“一会尚衣局的人要来给你量体做冬衣。”
你本想拒绝,但尚衣局人已经到了,不想让他们白跑一趟,便只有半推半就地任人摆弄。这些人量起体来,比羽衣楼的裁缝还要细致几分,直到软尺绕上你的额头,你赶紧打住众人动作:“停一下停一下,做几件冬装需要这么细吗,拿我以前的衣服改改就差不多了。”
“这是要给娘娘做帽子呢,”女官们相视一笑,她们将你围了上来,“您先别动,诶对,到时候尺寸做错了就不好改了……”
在簇拥中你僵着脖子,眼角余光求救般望向赵光义。可他却坐在一旁,望向你的眼睛微微弯着,面上是他自己也许都未察觉到的温柔。你心头一震,想起上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是你第一次穿上嫁衣的时候。你小声让他注意一下开封尹的威严,周围这么多人在呢,別露出一副温柔得快拧出水来的表情来,怪吓人的。可他嘴角却没一丝要克制的迹象,眼神微垂,睫毛止不住眨动,抬眼看你时,眼睑微红,眼底里盛着盈盈水光。
你忽然猜到了尚衣局的人到底在量什么,可他却从未在你面前提过一句。临睡前你装作无意问衣服大概得做多久,他也只回答约莫一月有余。昏暗的烛火中你看着他的侧脸,无声地轻笑。他太了解你,你也太了解他,你们心照不宣地避免触碰这根线,但所有事都会有露出水面的一天。
窗外又下起雪来,窸窸窣窣落在屋檐上,在这样安静的夜里仿若雨声。他的呼吸靠在耳边,像是暖煦的风。你贪恋这样的温度,可这是炯炯火焰,靠得太久,迟早会被灼伤,所以又想回到雪中去。
若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该多好,就让雪一直下下去,直到将所有事物都掩埋。
但漏刻中水滴落的声音传来,现在已经过了凌晨,是第二天了。
冬至后便开始数九寒天,一年里最冷的时节到了。
汴河封冻又遇上连绵雪灾,这开封城内要救助的人都只多不减,更别提其他地方。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北边契丹所受寒灾更严重,于是便频繁地南下劫掠,边民苦不堪言。
灰云欲雪,沉沉地压在头顶,似乎好几个月都未散去过。你每次见赵光义时,这朵云也压在他的眉间,唯有在无人时,他将头靠在你肩上,才会稍微好些。在某天傍晚,你从外回来,令人备了炭火与酒,便去了文德殿等他议完事。
还是上次那个内侍,不过这次倒是规矩了很多。你将他叫了过来,问了他的名字,思忖片刻后,还是告诉了他,今日你在城外见到了他的家人,已经安顿好了,出了宫便能相见。
他一时间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眼泪比话更语无伦次。待他冷静下来,你说你已去了信,待来年春天便将这批愿意的燕北遗民送去清河,从此便不再流浪了。
你知道赵光义就站在不远处听着。等人擦着眼泪退下后,他慢慢从你身后走出,手环上你的腰,头靠在你耳侧。
你听他极长地叹出口气。“神仙渡是个好地方,”他说,“遇到你,是他们的福气。”
“你是神仙渡的姑爷,你比他们更有福气”,你拍拍他的手说,“今晚下雪,我们去吃炙肉。”
他没动,就这样握着你的手将你抱着。久到你以为他就这样靠着你睡着了,却听他开口说了声好,声音隐约发闷。随即压在肩上的重量离开,他笑着说,笑意却很微弱:“你且先去,我有东西要给你。”
后苑的池子上有座小亭,你让人在四周垂了帘子,风便灌不进来。中间再烧上炭,倒有种风雪中独一隅小天地的味道在。
也是这样一个雪夜,不过是很久以前的建隆三年了,你在瓦子遇见了赵大哥和蒲先生,他们带着你听了场千里送京娘,叫你晚点去蒲先生家里吃炙肉。你好啊好啊地答应了,兴致勃勃翻了墙,正好和墙下这人对上眼,于是人还站在墙上,好好的兴致却灭了一大半。
赵大哥见你来了,热情招呼说终于到齐了。来都来了,你也只能小声嘟囔一句他怎么也在啊。听见你抱怨,他挑了挑眉,却没说话。赵大哥似乎没看出你们间略微凝固的氛围,拍拍你的肩膀说,这是俺那齐整弟弟,你叫他赵二哥就行。
少侠,他比你先开了口,声音淡淡的,倒比浮戏山下问你想要什么谢礼时的语气硬了几分。你心里想着这人真是会死装,但赵大哥在一旁笑得和蔼,也只能像小孩子叫大人似的,不情不愿喊了声赵二哥。
可他竟然笑了,只不过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你咬咬牙,看在还有别人在的份上,最终决定忍气吞声。而你最后上街提了鲥鱼回来时,却又鬼使神差地拐去问了小贩,真没有蝎羊卖了?我再多出点钱,能不能买?
客官你出再多价钱,没有就是没有,小贩摆摆手回绝了你。你没了办法,只能悻悻离开。又想起要吃羊肉的人在你出门时还公事公办地催你快去快回,别让他们等久了,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愧疚也跟着灰飞烟灭。其实买不到羊肉也挺好,你想,替你省了钱,也能给那些被收了唐钱的百姓一条活路。
现在已不必你去买什么鱼肉羊肉了,只要你说一声,便会有最新鲜的鲥鱼和蝎羊送来。但你却觉着这些肉怎么都吃不出那年的味道来,到底缺了哪些味,其实你也说不出。那时大家远没有后来那样熟悉,你坐在赵光义对面,隔着抖动火光面面相觑,手脚都放不自在。可最后也不知为何,大家都喝得酒酣耳熟,你带着醉意悄悄凑过去给他说,真不是故意不买羊肉的,你问了好多人也加了不少钱,可真就是买不到,等以后时局好些,再亲自帮他去买。
似乎没想到你会靠这么近,他轻颤一下,却没推开你就要掉他肩上的脑袋。良久后才听他说了声行,那就拜托少侠了。你得意地哼哼笑,抬头时却见他眼睛看向了别的地方,耳朵尖刚才还要再红上几分,雪花一落在上面,就化成了水。
那天晚上碳火烧到很晚,甚至到最后连魏姨和赵承宗都来了,似乎没人注意到你俩在角落的悄悄话。你只记得那天雪一直没有停过,热热闹闹地下在每个人头顶,偶尔碎在头发间,又被碳火的热气烘开。
可此刻这雪却这样的安静,轻若鸿毛地盖在世间万物上,连眼前碳火都燃得悄无声息。当初那群人也再聚不齐了,赵光义掀了帘子进来,在你面前坐下,今日这人便算是到齐了。
你取了炉子上的酒给他倒上,羊肉烤得恰到好处,夹进碗中时还滋滋冒油。你垂着眼举起酒杯,杯盏相碰后一饮而尽,落入喉咙时一路烧到了胃里。
“这雪和酒,总让我想起在赵普家吃炙肉那晚。”你开口,“那时你要吃羊,赵普要吃鱼,最后还是我当了回恶人,也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对还是错,如果那时买到了羊肉,现在又该是怎样的情形。”
“没有如果,”他轻摇头,声音平静,“当初本就是一场赌,我不过是赌得更大些,最后为了稳妥选了先南后北,我心服口服。”
你拿起酒抿了口:“那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答应了你什么吗?”
握着筷子的手一滞,那块肉掉了下去。“答应了什么,我记不清了。”
你将肉夹进他碗里:“答应了你,等以后时局好些,再帮你去买羊肉啊。”
他从小便是过目不忘的,怎么会记不得,不过是不想承这个诺而已。那年你微红着脸将这个诺种在他心里,起初他期待着,而后开始恐惧,想着你也许喝醉了酒,早就把这件事忘光了。
可噩梦还是成真了。
见他久久沉默着,你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出了声。
“阿义,”你说,“我要走了。”
风低声呼啸着,引得四周帘子也跟着微摆。一切都是那样的寂静无声,且凝滞。
“还回来吗?”
你抬起头,见他正看着你:“去了燕南,以后还回来吗?”
你怔住了,没有问你要去哪里,也没有问为何要去,仿佛早就明白了你所有打算,只求一个还回不回来的结果。
你想说此去危险,不知归期,更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但你却怎么都说不出“不回来”这三个字,其实连“我不知道”都说不出。
其实不是不回来了,也不是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你突然意识到,是“我想要回来”啊。
“回来。”你闭了闭眼,轻轻开口,随即斩钉截铁,“要回来的。”
呼啸的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就这样看着你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好啊,还回来就好。”他突然唤了人进来,对你说道,“既然要走,那这件东西今日必须得瞧过了。”
几道脚步在外响起,你一点点回过头,见她们手上捧着巨大的托盘,锦盒置于其中,烛火映在金线上,流转出华丽的暗光。
你缓缓起身,盒子里的东西落入眼中,深青色的袆衣,其上绣着繁复的翚翟图案,外加蔽膝、下裳、玉佩等装饰。而缀满花树珠旒的礼冠放在一侧,你抬手轻触两侧的博鬓,上面华丽冰凉的珠翠随之微微颤抖。
一块小小的金玺躺在正中,这是你第一次见到它的模样,原来它这么小,小得一只手便能轻轻握住,握住这全天下多少人都不敢想象的权柄。
“司天监选了个年后的日子,本想等你伤彻底养好了,开春就行册封礼的。”看出你欲往后退却的脚步,他倾身,抓了你的手,将你拉至身前,微仰着头看你,“你要走,这些便都留着,只一件事答应我,好吗?”
他说这话时,声音微抖,你低头,看着那双泛红的眼睛,点点头说:“好。”
“这袆衣和凤冠,尚衣局下午才赶制好,你试试,看合不合身。”他的双手将你的手包裹着,手心透着真切的暖意,就像他脸上的笑一样,“就当是,穿上给我瞧一瞧。”
“这便是你之前说的冬衣?”你跟着他一同笑起来,“好啊,那我就试试好了。”
直到穿在身上,你才发现这衣服比你想象中的更复杂。在侍女们的帮助下,你穿得小心翼翼手忙脚乱,最后沉沉地缀在身上。她们拿来花胜和簪钗,想为你盘个漂亮的发髻。你想着这样的头发发冠一压便什么都看不见了,等会也得拆掉,便谢绝了她们的好意,只用了根木簪将头发盘在头顶。
妆也不必化了,简单画个眉便是,这种事情自然得交给赵光义。你垂下眼,见他拿起螺黛沾了水,轻捧起你的脸,那点凉意触在眉间——他正在比划着,却迟迟没有下笔。
你轻挑眉让他别磨蹭了:“二哥日日都要画眉,怎么现在倒不会画了?”
“别动,”他稳住你脸颊,下了笔,你感受着螺黛尖顺着眉毛毛流方向一笔笔勾勒着,他离得很近,鼻息温热地喷在你脸上,“给别人画,与自己画不同,你又时常不在,我上哪去找人练手?”
他这话,便是在埋怨起你来了,这些面脂眉黛香膏之类的东西,你的了解自是比不过赵光义。以前仗着十几岁的年纪,不怎么打理这张脸,任它风吹日晒,却还是能顶着张红润光滑的脸蛋去找他。可他却不同,虽也是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却背着京令尹的担子,天子胞弟自不能令人看轻,再加上案牍劳形,日日都得早起半个时辰去捯饬他那张脸。一次你看着他对着铜镜描眉,突发奇想让他给你画一次。本以为他已算得上熟手,却给你细细画了很久,久到你以为他今日不用朝会了,他才匆匆放了眉黛离去,你对着镜子一瞧,正是汴京眼下最时兴的远山眉。
后来你有时需要打扮化妆,无论是作为晋王夫人出席宴会,还是自己一时兴起。能让赵光义帮你的,你都不会自己上手,而他也乐得替你代劳这些。你调笑他,说西汉也有个京兆尹给妻子画眉,还被弹劾说有失官仪呢,咱们这京兆尹不仅帮画眉,还帮梳妆打扮呢,可千万别被人知道这些,到时候参你一本,倒算在我头上了。
他放了眉黛,轻捏着你下巴左瞧右瞧起来,似乎是对今日的妆容很满意。有何不可?他说,要参便参就是,我也大可说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他拿了铜镜给你看,镜中你抿了抿嘴上还未干的口脂,抓着他的衣领朝他唇上直接印了上去。你看着他用指腹擦去印斜了的印子,笑了,府尹大人都不怕,那今日便和我用同一个颜色的口脂好了,省得其他娘子们问起,我还得胡诌个理由来。
其实没有人会去找晋王殿下的不痛快,现在更是无人敢置喙了。为你描眉这事,也不需再避着任何人。眉峰挑起又往下,像是要直直飞到发鬓中去。宫人为你戴上发冠,脖颈顿时变得僵硬,每迈出一步,头顶珠翠响动,身上衣袍牵扯。你实在不能想象,该是如何穿着这一身衣服去朝谒祭祀的。
可赵光义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你,他没有说好不好看,也没有评价合不合身,他只是笑着,笑中有得偿所愿的欣慰,也藏着如凉州月亮一般冰凉的悲伤。
你略显艰难地转了个圈:“我觉着挺合身,就是这袖子非得做这么长么,都快拖到地上了。”你撩起袖子,想把沉重的凤冠给取下来,却被止住了动作。
“别慌,还有件东西。”他从手侧盒子里拿出卷描金云龙纹的诏书来,递在你手上。你展开看了几眼,不由得笑出声来。
“就这么夸我啊?”你坐在他身旁,念着诏书上的字,“是翰林院写的,还是你写的?”
他帮你把头顶的冠给取了下来,抚了抚你被压红的额头,问道:“你觉得呢?”
“翰林院那帮老学究可不会写这么多词来夸我,他们恨不得指着我鼻子骂我行事乖张,整日抛头露面,不思克己守礼,白白辱没了身份。”你轻抚着诏书上的字,是赵光义的字迹,已经盖了朱红的印玺,字迹微微发灰发白,看着像是已经写了许久,却迟迟等不到昭告天下的那一天。
也许是他登基之初便早已写好了这封封后诏书,等着你愿意接下它的那一天。可仅仅是放在手里,便沉得你两手发颤,你合上诏书,微微吸鼻。
“这个位置太重了,阿义,我可以替你杀人,做你的鹰犬,”你将诏书放回匣子里,“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做好一个皇后。”
从晋王府以来,你就未履行过任何当家主母的职责,便还能过着来去自由,连寻常人家未出阁小姐都羡慕的日子。你知道翰林院的那群酸儒参你和赵光义的折子多了去了,却从不需要操心,都是他替你挡了下来。可这个位置和曾经的晋王夫人不同,它的责任,比汴京城里某个府邸女主人所负担的责任要重太多倍了。无数人想要巴结你,但凡与你沾亲带故的人,便都能乘着你这道风跃过龙门,你甚至可以效仿武后,成为能够呼风唤雨的人,只要你想。
可众人趋之若鹜的权力,你却只觉得烫手,见过低三下四的巴结,你却只想让人站起来。江叔教你武功,告诉你做人的道理,寒姨查你功课,顺带着让你管着不羡仙。虽是人人见了都要问声好的少东家,但大家的问好都真心实意,少东家也不是颐指气使的甩手掌柜,该下地种田端茶倒水脏活累活的一样都不少。这是身份,却不是地位。
年少时还有想要跨过鸿沟的满腔热血,可见识体验后你只觉得疲惫。这样的权力,你不是没有行使过。那年冬天你为了疯长的粮价宴请宾客,坐于主位之上时,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地向你行礼问好。可底下的虚情假意你却看得一清二楚。每句话里都是试探和拉扯,但凡退一步,便能被得寸进尺,若是有人谄媚献好,第一反应则是,他想通过你的手得到什么。
一场下来你只觉身心俱疲,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你想着原来赵光义每天都是过着这样的日子,有些心疼。他倒是笑你,现在都嫌累,日后可有的受了。你捶他一拳,换得他改了口,说这些事以后还是由他来代劳吧,你只管做你的好大侠,路见不平拔剑就是,还省得费些嘴皮子功夫。
你嫌明面上的虚以委蛇费劲,所以便托了你去做些暗里的事,这个月端个契丹探子的窝点,下个月去暗访官员贪墨之事,倒是和成婚前没什么两样。这些事,亦正亦邪,手段也算不上光明正大,知道些内情的人背地里说着晋王殿下好手段,成婚是幌子,实则是不费一兵一卒,便将这信马由缰的江湖游侠收编为手下鹰犬。这话虽不好听,但事确实是这样,你没往心里去,毕竟建隆三年起就蒙头转向当了他赵光义的鹰犬到现在,他也没逼你做过任何你不愿的事。只不过事办完了回来,从以前的不菲报酬变为了几首酸诗,当鹰犬当到这地步,这天下也没几个人了。
鹰犬没有自由,一切全凭主人命令行事,可迄今为止你过过最没自由的时光是在他身边养伤的日子,伤势未好全,自然不能由着病人随心所欲。他未曾锢过你,所托之事也合你的侠客道义,说是鹰犬,不过只是在明在暗之分罢了。
“整日说着什么晋王的鹰犬,就真觉得自己是了?”他握着你的手,看着你说,“可那些鹰我都放了,我也不需要什么鹰犬,这位子你不想要便留着,等你回来了,我们再议也不迟。”
“我只要你能回来。”他说。
能有很多种方法留住你,他想,但最后还是,算了。
那时听你问那名内侍,想不想再见到他的家人,便知你生了北上的念头。一起过了这么多年,怎会看不出你心中所想。无论是晋王府,还是这皇宫,都留不住你。就像是廊下飞燕,在某个更深露重的早晨,便突然听不到燕子叫了,走得这样悄无声息,只能怅惘地盼着来年春天,能再听到这叽喳的吵闹声。
留不住的,他知道,若是留得住,那便也不是你了。可倦鸟总会有归巢的一天,他也盼着若你哪日厌倦了江湖沉浮,便能长久地留在他身侧。接你回京时他心中隐隐生了期待,想着你家仇已报,江湖也已历遍,或许就趁此机会安定下来。知你不喜朝堂纷争争权夺势,那皇后一位便是虚衔,愿管事就管,不愿管事,自然有下面的人代劳,他在一日便无人敢动你一日。若你有与他共治天下之心,他也乐得去做那唐高宗,这位置高处不胜寒,但有你在身侧,便不算孤单。
可每当看着你望向窗外那些飞鸟时,这窗框和宫墙,便成了你飞不出去的牢笼。想让你脸上笑容多一些,就想了法子让你出去逛逛,可每当你出宫时,这颗心就悬在半空。你的身份太特殊,终归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无拘无束。但听到你说想回清河时,他还是应了。
清河与开封不同,可在你的叙述下,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显得熟悉。神仙渡是个好地方,鸡犬桑麻山清水秀,他甚至生出你要是想留在不羡仙也好的念头。但自清河回来后,你又是收治流民,又是暗地里托那些江湖朋友打探北方的消息。当你问出是否准备北伐时,他便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在这个雪夜,你说,你要走了。
我要走了这句话,其实他听过很多遍,却从未像这次一般惊心动魄地落在心上。你要去蜀地,要去荆湖,甚至要南下去岭南,都是要走了。他知道,一切都是路过,就算走得再久,你终究会回来。可三年前他第一次没有去找你离开的背影,也是因为他不再能确认你是否还会回来。想过很多,忧虑过很多,退到最后,也不过是一句,只要还回来,就好。
你说,要回来的。于是他的心便落了一大半。
何尝不知燕北边境之地苦寒无比,近日来契丹南下频繁更是危险丛生。你说要回来,像是风筝扯紧了线,那线勒在手里,痛却心安。可他却不知这回来,是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还是缺胳膊断腿,甚至马革裹尸地回来。
他理了理心中打算,将你扯在身边坐下:“我有些话,你需得好好记着。”
你点点头,靠在他身上:“说吧说吧,我都记着呢。”
知道你讲求江湖仗义为朋友两肋插刀,可还是希望你能稍微自私一些。于是他说:“其一,也是最重要一点,无论如何,保全自己最要紧。”
行走在外,哪里都要用钱,从前未曾短了你开销,也知晓你有的是来钱的手段,但有些钱买不到的东西,还是得打算好:“钱的事无需操心,我会下密旨给当地官员,将榷场利润部分拨予你,若是要军械药材等物,也是凭印信支取便是。”
收到你的信时,是他为数不多能稍稍放松的时刻,而仅能偶尔从暗卫处得知只言片语有关于你的情况的日子,他不想再过一次了。他捏你的脸,声音染上强硬:“每旬都得寄信回来,差一两日无妨,就算是只写个平安,也得传信回来,记住没?”
“记住了二哥,”你和他的手过了几个来回,顺势倒在他腿上,自下而上望他,抓着他的手贴在脸上,“去了那边估摸着会很忙,那我便只写平安二字就好了,也少浪费二哥时间。”
“不许。”他皱眉道,“若是缺笔墨我便差专人给你送来,每封信不得少于百字,我看你以前不是挺能写的,怎么这时候才知道节省我时间?”
“好吧好吧,这可是官家口谕,咱可不敢抗旨不尊。”你歪头问,“还有呢?”
他记得他还说了很多,从穷寇莫追到北地寒冷不可贪凉该多加衣裳。你听着他说,时不时再拌上他几句。听到最后,你盘好的头发在他膝上蹭得散乱,索性摘了簪子,任头发披散开来。
他抬手,指尖顺过你的头发。青丝从指缝中缓缓流下,他看向自己的手,已不复年轻时那般细腻光泽。其实你也变了很多,眼后的笑纹,颊侧不太明显的晒斑,还有身上每逢阴雨天便会隐隐发酸的旧伤。
可这样的情景却没变过。那是某一年春天,一个难得闲暇的午后,晋王府院中梨花开得正好。你刚洗过头,头发还半干披在肩头,就来找正在树下看着书的他。看什么呢,你说。他给你倒了茶,闲书罢了,他说,你若想看,我这里还有。
那对建窑茶盏还没裂开,盛着热茶冒着白烟,风一吹,梨花花瓣落下来,立在茶汤汤面上,像艘白玉做的小舟。你摆摆手说,不看啦,我要睡午觉。于是非得在他膝上拱来拱去,调整出最舒服的躺姿。完事了还要把他衣服下摆盖在脸上遮阳光,声音隔着布料,瓮声瓮气地说,二哥你好香。
他本还想着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结果好好的意境被你一句话大水冲了个干净。可等你的呼吸开始变得安静平稳时,他还是忍不住帮你轻顺尚且湿润的头发。在这个平静的午后,耳畔唯有鸟鸣风声,一切忧思和筹谋都远去了,他想,此刻梨花树下的你们,就是世间再平凡不过的寻常夫妻罢了。
可梨花树遮挡不了命运,江湖与庙堂,你们都做不了寻常人。
你的身上还穿着深青色的袆衣,从登基大典到现在,他便一直想着你若穿着这身衣服时,会是什么模样。所以即使是知道你心思,他还是让司天监算了日子,命人做了这身礼服时。若是用不上就先放着,毕竟除你之外,便也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可这身尚衣局赶工近一月的衣服,穿在你身上还未到一个时辰,就将被束之高阁。他给你将散落的头发簪好,见你重新换上利落的袍子,细细地束好护腕,腰间挂的那枚金叶子历久弥新,令他想起熔炉里的铁水,在黯淡黑夜中缓缓流动着,闪着熔金般的光。
行装早已收拾好,随时都可出发。你叫人去取了酒来,那壶烫在炉子上的酒还留着余温,放到现在刚好。你倒好酒,双手捧盏向他举起:“此情此景,倒让我想起首诗来。”
他拿起酒盏,却垂着眼,不敢去看你脸上的笑。手臂微微颤抖,酒液撞出涟漪,努力维持的平静终于在此刻出现裂纹。说什么只要回来就好,都是假的,这不是出门游历个十天半月,这是远行,是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的远行,是不知还能不能留下一条命的涉险。还会有多久能再见,他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回来的那天,他也不知道。从此之后,你们之间,就只剩山高水长间,来了一封就不知道有没有下一封的信,和一句,还回来。
这便是他手中仅剩的风筝线了。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你说,“再拜陈三愿。”
他闭上眼。
“一愿郎君千岁,不对,”你轻笑一声,“该是万岁。”
什么千岁万岁,从古至今仙山求药妄图长生的人多的去了,可活成什么样子,你们都知晓。不过是众生皆有死,寿数均有限罢了。若真能千岁,却只能孑然一身,那这千岁也甚无意义,还不如碧落黄泉作伴,死生都要纠缠在一起。
“二愿妾身常健,”你说,“我自会保重好自己的,二哥莫要太操心啊。”
燕北苦寒,一路风餐露宿,要怎么保重?该如何不担心?每回出去,没有哪次不是带着新伤回来的,身上的伤,新新旧旧叠在一起,光是看着就触目惊心,只恨不能将你锁在身边,时刻盯着照看才放心。可这些念头也只能是念头,他能做的只有在低眉祈愿时,和大多数人一样,望远行的游子少受些厄难,早日平安归来才是。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可他还记得,晋王府那窝燕巢已经枯了,那对燕子再也没有回来。起初还觉得吵闹,后来看着它们飞来飞去,或是衔泥加固巢穴,或是找食哺育幼鸟,忙忙碌碌,便也听得悦耳起来。若真是对燕子就好了,无论去了哪里,至少都能长厢厮守生死相依,而不是连岁岁长相见,都只能当个愿望。
他看着你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可这酒在他眼下,闻着就这般苦涩,这些愿望,的确是他心中所愿,听着却又如此讽刺而飘渺。这样简单的心愿,又不是摘星星要月亮,可为何落到你们身上,就只能是愿望?
他饮下酒,酒已经冷了,从喉咙一路滚下去,却比寻常的酒烧得更烈。烧得眼眶滚烫,鼻尖发酸,烧得眉心紧蹙,嘴唇嗫嚅,却落不下一滴泪,说不出一句话来。
从门口望去,雪纷纷扬扬地落着,覆上连绵的绿琉璃瓦,挂在深红的宫墙壁上,使得夜晚明亮起来。你踏上前殿空地,狐狸跟在你身侧,在雪地上留下两串一大一小整齐的脚印。
在人影即将被风雪吞没之时,他见你转过身来,茫茫雪雾中你脸上露出笑容,似是在发现他仍立在廊下时,了然的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泪水突然轻易地从眼眶中滚落下来,将视野一切都染成雪白的模糊。他就这样站着,像棵落满雪的竹。直到眼中只剩风雪,耳畔唯余风声。直到身后内侍窃窃私语着,说官家到底还要望多久,娘娘怕是已经出了城了。
眼眶已经干涸,雪花飘落着,透过他的眼睛,穿过他的身体,积在他的心头。
从此再也没有停过。
——tbc——
Notes:
其实不是特别想用春日宴的,因为这首诗已经感觉用滥了,但是似乎没有别的诗适合用在这里了,遂用。其实按照原有的大纲,这里该说锦水汤汤,与君长诀的……
想和写的最后一段的时候,一直在听张靓颖的《我用所有报答爱》,无论是歌词还是旋律都很符合,但没有说一定要去听的意思,大家自行理解配bgm就好!
Chapter 8: 第四章 金叶子(上)
Summary:
本节1.2w
提醒一下,有新角色加入,但是目前游戏还没有此角色相关信息,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设定,所以如果游戏以后出现了这个角色,吃书在所难免(嗯)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即使才入了秋,林中落木便萧萧而下,你在山坡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正好可以眺望远处连绵的太行山脉。
此时正值午后,天蓝得透亮,虫鸣鸟啼,草野微伏。你摸上腰间的短笛,许久未吹过,一开始发出几声胡乱的浊音。但自上次被修过音后,笛子音色倒是准的,你试了几下,便找着了调。
笛声似风,轻柔卷动着你鬓间垂落的发丝。树影在头顶婆娑,仿佛又回到了竹林中你从小长大的屋子。狐狸挨着你,卧在草中假寐着,耳朵竖起,时不时随着一阵风,或是一片叶子的飘落抖动。
曲毕,你开口问道:“怎么样?”
“尚可,还需精进,”它打了个哈欠,“这又是哪学来的曲子,以前从未听你吹过。”
“非得是从哪里学来,就不能是我自己想到的?”你摩挲着笛声上的刻痕,想着探消息的人怎么还没回来,心却不由飘向了南边。睹物思人,算是明白了个中酸楚。
狐狸似是察觉到你的情绪,它看了看你,将你手中虚握着的笛子叼了去。错愕之余,却听它说:“这曲子也不甚悦耳,以后别吹了,这笛子也是,我给你找个地方藏起来,练了这么久都还是以前那水平,以后不练也罢。”
它叼着笛子退开几步,一侧穗子垂着,摇摇晃晃的,你竟从一只狐狸脸上看出严肃来。你愣怔片刻,随即笑了,伸手从它嘴里将笛子扯了回来——它含得没那么用力,你用点力便拿了回来。手一转,那笛子作势便要敲上狐狸脑袋,可它没动更没躲,只直直望着你,而你的手霎时一停,那笛子便落在一双褐色的瞳孔间。
“骗人,”你轻笑着说,手一翻,挠上狐狸的头,“我知道你喜欢听。”
是什么时候发现狐狸和赵光义间的关系非比寻常的,你已经记不太清了。
或许是发现它一开始故作高深的那些话竟一一应验时;或许是南下时它看似随意地说出一些只有你和赵光义之间才知晓的话时;或许是在你跌入河中,以为马上就要死去时出现的阿原,你没问他从哪里来,也没追根问底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你只知道他也许不属于此世,但他是你的阿原;又或许是,在你预备北上时,狐狸安静地看你收拾着行装,你问它,要跟我走吗?你知道它的回答会是“是”,事实的确如此,它说,无论你去哪,我都陪你。
它陪你走了很多路,你也习惯了有一只狐狸陪伴的旅程。这世间鬼神精怪的事你见多了,你没去深究它到底是谁,也庆幸于它没被那些道门方士收走。现在想来,当初救下它,或许不是出于什么一时兴起爱屋及乌,而是就会注定会遇见它,然后救下它。
你不知道它和赵光义到底是达成了何种协议,在森严大内之中,司天监无一人敢言,它的存在被容忍且无视,让你甚至开始怀疑它是你想象出来的幻影。唯有偶尔,你对它上下其手地蹂躏,揉它的胸口毛,捏它的爪子,过了头时,它会扭头轻轻地咬住你的手,示意你适可而止了。这种轻微的痛感,和手上的浅淡牙印,才能让你意识到,它的确是真实存在着的。
你带着它重新上了路,依旧拌嘴拌得你来我往。一次你急了,说它怎么越来越胖,成天挂你脖子上,压得肩颈疼。于是它便真的好几天都不吃东西,能走路便不缩你包袱里,最后还是你哄了许久,说它一点都不胖,是天下第一美狐,才吃了你分去的半块饼。吃完还得嫌一句真难吃,赵光义没给够你盘缠么,一路上尽吃这些东西。你将它塞进包里,说得了吧,荒郊野岭的哪去给你找山珍海味,却还是加了脚程,去了最近镇上一家最好的客栈,好好吃过一顿后又睡了个难得的整觉。醒来时才意识到,是它看你一路风餐露宿,才拐弯抹角让你好好休息了一通。
它还会催你写信。每旬一封信成了惯例,写信时它就卧在你身旁,也不去看你写了什么。烛火摇曳中你咬着笔头冥思苦想怎样报喜不报忧,最后头一歪,倒在桌上睡着了。醒来发现人躺在床上,信也不见了,问它,说信已经交给递卒带走了。你半信半疑,最后渐渐从赵光义的来信中发现那些你刻意隐去的忧也被知道得清清楚楚,才意识到自己这下是被两只老狐狸合起伙来做了局。
带着只狐狸走在江湖中,却是显眼,久而久之,便不约而同地称你为白狐女侠。而自到了燕北后,你靠着曾经结识的人脉,带着人,杀退了几波南下劫掠的契丹骑兵,倒也因此集结了一群江湖人士,买马结社,组建了义社保境抗辽。曾经的“义社第十一兄弟”,终于也有了能与自己出生入死的伙伴,依赵大哥的性子,约摸着还会拍拍你的肩膀,操着他的开封官话,说什么你这妮儿,弄嘞可真不赖。
江湖人士,九流三教。闲时支摊义诊悬壶,帮着乡亲们种地屯田,教习孩童读书写字。做起正事也不含糊,潜入辽国境内探查,依着线报击退南下的辽军,抓些混在商队里的契丹探子,或是带着年轻人修习骑射。因所有人腰间别着枚金色的叶子,也被称为“金叶子”。
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腰间的金叶子也跟着轻颤。狐狸耳朵竖起,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随即起身,抖去身上草叶。你将手放在地上,感受着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收起短笛,手指放在嘴边,唤来不远处正在吃草的马。
来人不多,总共也才十几骑。有人性急,马还未到声已至:“头儿,你说得没错,果然有队契丹人的游骑朝着西边那村子过去了!”
你垂手,狐狸顺着你的手臂爬上肩,随即翻身上马,待他们勒马停至跟前时,问道:“有多少人,什么装配?”
不似来人一般急切,你声音沉稳,于是对方也随之冷静下来:“约莫三十骑,皆是轻甲弓兵,应是常流窜南下的那股人。”
“好。”你目光扫过眼前的队伍,大家衣着不同,脸上都沾着沙,眼中却带着兴奋。“有通知乡亲们撤离么?”你问。
“已经撤离了,”另一人回了你,脸上带笑,“老大说的话,现在还有谁会不听的吗?”
“贫嘴,”你笑斥道,将弓斜挎在身上,扯了扯缰绳,点了几个人道,“他们来的那条峡谷地势狭窄适合埋伏,张大娘,你带着他们,在两侧高点备好火箭和滚石。”
“李兄,你脚程快,带几个人绕到他们前面去,弄出点动静,装作惊慌逃窜的百姓,将他们引入峡谷。”
两人得令后干脆地点头,身影纷纷消失在视野中。
“剩下的人,便随我一道,堵死他们的退路,”你回过头,即使有意放松,但颌角却一直紧绷着,“每次都说,这次也还要说,比起杀了几个契丹人,诸位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打不过,便撤,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大家笑了起来,片刻后便恢复了严肃。“是!”他们冲你抱拳。
风卷起地上的沙,落在那些倒地的人和马匹身上。四周一片平静,金戈交击之声却仿佛还回荡在峡谷之中。
战斗激烈却短促,契丹游骑仗着刀快马利,惯于野战突袭,但鲜少遇上如此将江湖手段用于战斗中的打法。队伍很快分崩离析,多数被歼灭,剩余三四骑见势不妙,丢盔弃甲逃离,也被你的箭所射中马腿,落于马下。
你点了人清理战场收缴兵械,朝着最后落马那人追去。人数没变,仅有几人受了轻伤,身旁一起的同伴已经开始商讨着今晚去哪家酒肆打酒了,你的心也跟着松快些,腿夹了夹马腹,却在看清行至坠马的那人时,猛地勒住了缰绳。
“吁——”一声长鸣,马蹄在空中高高扬起,你稳住身形,定睛朝前看去,却不由地皱起了眉。
这是一个女人。
确切来说,这是一个契丹女人。她跪坐在地上,手中是一把短刀,刀尖指向自己的喉咙,这是穷途困境里最后的威胁。你虚起眼,见她手中那柄匕首做工精美,所着服饰看着不起眼,可你见多了王公贵族间的攀比,越是家世显赫越讲求低调奢华,便知她衣着考究,不是那群常年只知打家劫舍的莽夫们所能及的。
弓弦拉紧之声从耳畔传来,你侧过眼去,见身旁已搭弓拉弦,箭尖寒光直指她颤抖的脖颈。如果不是你抬起手,压下箭簇,箭尖会比她的刀更快一步没入她的喉咙。
错愕的目光落在你身上。“头儿……”你听他说,“她是契丹人……”
“我知道。”你跃下马,摆手示意他们将弓放下,“可她刚才也并未出手过,现在也受了伤逃不了,若是杀了她,岂不是学了契丹狗戕害妇孺那一套?”
身后人还想阻止,可你却一步步向她走去。她的手在颤抖,眼神却毫不退缩怒目而视,而当迈出数十步后,她的手猛地发力,那柄匕首瞬间就向你掷来。
但你的剑比她的匕首更快。她受了伤,掷出的刀被你歪头躲过,而下一秒,剑已出鞘,剑尖刺向她的侧颈,却又在咫尺之间停下,弓弦绷紧之声从身后传来,她的性命已握在你的手中。
“我出手了,”寒光就在眼前,她的嘴角竟扯出一抹笑,似是在挑衅,“你可以杀我了。”
她说的是汉话,虽带着口音,但你还是听懂了。见你皱眉思考着,她竟又开了口:“你不杀我,因为我是女人?”
“哼,女人又如何?”你抬手,拔下头上发簪,头发垂落,在她略带惊讶的眼神中你轻嗤一声,“我也是女人。”
你将她绑了手蒙了眼,带回去时还绕了路,关进屋中时你思虑片刻,最终还是将她的手解开来。已然探过她的心脉,没什么内力奇术,也就会点骑射武术罢了。她伤了腿,就算是跑了,也能被你抓回来。
为何要救她,你说不清。对众人的说法是此人衣着不凡,明显是契丹贵族,再加上鲜少在契丹游骑中见到女人,她出现于此,必然有蹊跷,救她,也算是救下了个筹码,日后说不定有什么用。
但狐狸却道出你心中所思。你是动了恻隐之心,它说,你不动手,自然有别人帮你,或是放她在那里自生自灭,一个腿伤不轻的女人,附近又有野兽出没,活不过今晚。
所以你也觉得,我不该救她吗,你问。
它轻笑起来,从背后包中伸出的脑袋放在你的肩上。我若说你错了,你现在会杀了她么,救她与否,不管是出于恻隐之心,还是只将她当作个筹码,本就是权衡利弊,没有对错之分,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行你心中的侠义便是。它声音放低柔和下来,似是在安慰你。
你叹口气,揉了揉它的脑袋。再拍掉指缝间的狐狸毛,打了碗水,放在女人一旁。她手撑在身后,往后靠了几步,依旧警惕地盯着你,目光在昏暗房间里亮得像淬了层霜。你放下碗,看了看她的腿,血洇在衣服下摆上,空气中萦绕着一股极淡的血腥味,最终还是没有说话,走出了房间。
外面吵吵闹闹,和门窗紧闭的屋子不同,像是另一个世界。有人守在外面,想要一个解释,有人一言不发,却捏着腰间刀柄,眼睛死死盯着你身后的屋子。你环顾一圈,最后开了口。
“都散了吧,”你说,“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
院子里静悄悄,你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你身上,你叹了口气,从袖袋中掏出个荷包。“张大娘,”你将荷包交到她手上,“听说城西那家酒肆最近新到了批离人泪,这钱能买多少便买多少吧,答应了让大家尝尝,可不能食言。”
“宋五,”你又转头,“上午让你准备的羊肉和菜都备好了吗?”
“都备好了,东家,厨房正炖着呢。”宋五回道,这个曾经想要外出游历的小二终于如愿,随你来了燕南做了管事。
“那就好,”你双手叉腰站定,清了清嗓,对众人说道,“我已备下酒菜,邀诸位酉时到前院一聚,权当是为今日的胜利庆贺,至于屋内之人,我自有安排,今日之事,所有后果皆由我一力承担。”
话已至此,也没了纠缠不休的理由。结社由你一手召集,出钱又出力,一声老大不是白叫的。更何况,就冲那些知州通判待你的态度,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你绝对不仅仅是个人脉尚广的江湖游侠而已。
曾有人透过那片金叶子,想起曾经开封城里十几年前金叶侠客的传说,问起你时,你也只笑而不语不置可否。毕竟关于金叶侠客的下落也众说纷纭,有人说她隐居在江南,有人说她入了宫门王府之中,无论怎样,都不能和一个远在燕南之地,刚帮着难产母马接生,手上还沾着羊水和血迹的女娘结合起来的。
张大娘给你打了井水洗手,还旁敲侧击问你这帮马接生的手艺是哪学来的。你随口答道家附近有个马场,幼时常去玩,加上家里也养过马,一来二去倒也看过几次,其实今日也是第一次上手,若不是大夫忙请不到,这事也轮不到你来做。
女娘家里养得起马,想必是家底殷实了,她话锋一转,说正好,前几日城东陈家特意来找过我,说是他们家小公子自从上次被女娘救于契丹人刀下,回去后便茶不思饭不想,打听了好几月,见娘子身边除了只狐狸,便没有走得近的男子了,才派人找上我,帮忙问下娘子是否有意……
原来是给你相看来了,你哑然失笑。身边的狐狸抬起头,幽幽地看了你眼,又闭上眼扭过身去,尾巴不悦地拍来拍去。你摸着它的背顺毛,回绝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其实我已成家多年,陈小公子还年轻,大好时光就不必耗在我身上了。
你的话令她瞪大了眼,毕竟成了婚,还能像你这样孤身在外抛头露脸的女子少之又少。倒是我逾越了,她搓了搓手道,不过娘子一人在外,也未曾见过娘子官人,这其中是否……
没有的事,你笑了起来,把一旁哼过去哼过来的狐狸揣怀里抱着,我家夫君待我很好,之所以来燕南,也是想帮他了他的心愿,只是他离不了开封,便来不了这里看我,不过咱们日常住行伤药武器都有他在其中助力,他让我不要声张,我就只告诉您一个人了。
你鲜少在外人前提起赵光义,江湖儿女行走世间,萍水之交也谈不了这么深,再加上他身份特殊,你也不喜将只属于你们二人的私密说与别人听。可真说出口时,不知怎的,心却跟着柔和平静下来。
你脸上的笑,眼底的回忆都一一落入对方眼里,看得张大娘笑叹,娘子家室和睦便好,我明日便去回了陈家,说娘子一心打契丹人,心意领了,还盼公子早日能觅得良人便是。
你笑着摇头,哪用这么弯绕,您直说我已成家就是,就是告诉大家也无妨,想必我夫君知道了也高兴,以前他还老说我,说我出门在外不给他名分,这下不藏着掖着,他在家也能安心了。你将怀里狐狸举在眼前,问,你说是不是啊,阿紫?
狐狸睨你一眼,又转过头去,轻哼一声。
入夜,前院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你家有贤夫之事没能瞒到明天,已成了所有人八卦的中心。有人比你高兴,有人暗自伤神,还有人酒劲上了头,连说着可惜可惜,也不知道到底在可惜什么。
你被闹得没辙,心中还记挂着事,酒过三巡,便接了个由头开溜。去厨房打了点饭菜,往着后院厢房走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酒宴和八卦上,房中关着的这个契丹女人也就暂时无人在意了。
你问了门口守卫房中动静如何,又让他们都去前院吃酒去,这里有你守着,便进了屋子。屋内如守卫所说一般安静,你将饭菜放在桌上,点燃蜡烛的瞬间,黑暗中一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落在身上时,你差些误以为这是道刀光。
你将饭菜端至她面前。“吃吧。”你说。可她没有动,依旧警惕地盯着你,甚至连桌上你留下的那碗水,都保持着原样。
烛火之下,你比白天更清晰地看清了她的脸。一张看着约莫二十来岁的脸,面上却没多少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可那双眼里的东西却让你熟悉,她眼中的不屈与倔强,让你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隐约间,你看见她的喉咙上下滚动,顿时心下了然。在她面前盘腿坐了下来,手上还冒着热气的饭往前送了送。“你放心,没下毒,”你平视着她的眼,“我想要你的命,还用等到现在吗?”
那碗饭停在半空,她深深地看了你一眼,终于下定决心般,接过你手中的碗。一开始她吃得很秀气,端的是一副贵族做派,但几口下去,她开始狼吞虎咽起来。没像旁的贵族小姐一样娇气,动不动就求死,你倒是松了口气。
烛火噼里啪啦响了几次,盛得满满的一碗饭菜就空了。你在心中暗暗惊呼,毕竟你在开封接触的那些贵女们个个都是小鸟胃,菜端上去和撤下来时没什么两样,唯有你在众人聊天时专心吃饭,一杯酒收了尾,打个酒嗝还得悄咪咪的。这下终于遇到个同类,只可惜,也许你们永远没有同席吃饭的机会。
她将碗底翻过来示意,你接过放在一旁,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朝着那抹沾了血的衣摆扬了扬下巴:“让我看看你的伤。”
警惕又重回她的脸上,你没强迫她,而是在屋里柜子中翻找着伤药。啵的一声,你拔开药瓶盖子,药草味混合着酒精散出来。你将瓶口放在她鼻下几息,备好水和纱布时随口道:“都说了没毒,这是我平日用的药,包你药到伤除。”
你见她终于缓慢伸出伤腿来,空气中血腥味陡然间浓重几分。整条裤子,连带着靴腿,都被血浸了个透,在烛火下红黑交接,布料间血肉翻了出来,深可见骨。你不由轻轻地皱眉,不动声色地惊异于她的心性——这样重的伤,从绑了她到现在,她竟没有喊过一声痛,
剪开布料,冲洗伤口,这些事你已经做得很熟练了,所以可以顺道抬头观察她的反应。尽管她没喊过痛,但额头抽动的细密汗珠,一声声轻微的吸气声,以及跟着你动作颤抖的腿,无一不表明着她正经历着何等痛苦。
耳边烛火烤得你有些发烫,你停了动作,深呼吸几次后,擦干血迹开始上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也为了缓解你紧绷的心弦,你开了口。
“聊点其他的吧,”你说,“比如,你叫什么名字。”
没指望她能回答,可她竟措不及防开了口。“我姓萧。”她低声道。
你缓缓抬起眼,有些诧异,然后嗤笑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瞧你这打扮这身份,不是姓萧就是姓耶律,那姓萧的人还多了去了,上至你们辽国皇后,下至什么远房的皇亲国戚……诶别动!”
这药劲不算小,敷上时会疼,可你只顾着说话,忘了提醒。只听得她猛地一嘶,整个人打了个战,所幸你抓着她的腿,才没让伤口蹭衣服上去。
只是这么一打岔,好容易开的话茬子又断了。想着从进门到现在,她拢共就说了三个字,于是你决定眼观鼻鼻观心,闭嘴不谈任何事,可沉默片刻后,却是她开了口。
“为何要救我。”她问,声音平静。
“嗯……你看起来,对我来说更有用,”这些考虑没必要藏着,也是为了让她安心点,毕竟自己目前还没有要她命的打算,你和盘托出,“以你的身份,想必可以换些东西,正好最近缺马……”
她突然开口打断你:“难道不是因为,我是女人吗?”
你愣了,随即低头轻笑一声:“那倒也有这个原因,毕竟,我还从未在你们契丹游骑中见到过女人。”
“那你为何又会出现在宋军之中,宋军中会有女人?”
她的目光稳稳地落在你身上,眼神中是不加掩饰的探究,你意识到她在套你的话,只可惜,她猜错了方向。“你想错了,萧姑娘,我可算不上什么宋军,不过一名江湖游侠而已。”你将她腿上的布料扎好,问道,“你知道,什么是江湖吗?”
她轻哼一声:“当然,我读过你们汉人的书,有人在的地方,就是江湖。”
说得倒也没错,你挑眉,抱臂问道:“我倒是很好奇,萧姑娘到底是何身份,瞧着身份贵重谈吐不凡,不好好在家里待着,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她的目光在你脸上徘徊,似是在思考,而你也大方回视过去。良久后,你听她开口:“那被身边人算计,落入圈套,却有幸被敌人所救,捡回一条命,是不是也算一种江湖?”说罢,她换了个更正式的坐姿,面上表情也严肃起来,“事已至此,多谢女侠相救之恩,我乃……大辽南院枢密使之内眷,此番被奸人所害,沦落至此地步,”她边说边歪了头,取下两侧耳饰,交给你道,“我会修书一封,再加此信物,想必女侠有方法能将此交到该交的人手上,到时候,能以我换得些什么,就全凭女侠的本事了。”
你垂眼,黄金耳坠镶着宝石,确是合适的信物,便给她备了笔墨。她写信时也不避着你,所写内容也皆为汉字。你将她的信与耳环装入匣中,而如何递信,要换些什么东西,心中已有了决断。
太顺了,顺得你临走时心里都有些发慌。你告诉她有什么事便叫外面守卫就好,却还是暗中叮嘱所有人盯紧房中的动静。狐狸笑你,说后悔了吗,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劳永逸。你凉凉地回他,早知如此就不该把你带回府养。它看你一眼,并未回话,而是撇过脸去看向别处,露出眼侧的眼白。你知道是说错话惹了它生气,便又是揉脑袋又是给梳毛,把它打理得又香又蓬松,才不情不愿在你身边躺下,而不再团成一个球睡在床角了。
我没有后悔救她,也没后悔救你,你枕在它身旁,闻着空气中那股淡香说。它那双眼睛在月光下宛如两颗琥珀石,闪着湿润的光,你将脸放在它脑袋旁蹭了蹭,轻声道,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想要递消息,最好的方法就是通过榷场这条路子,这里鱼龙混杂,监管虽严但总有人能浑水摸鱼。你让人盯着这段时间是否有新面孔的可疑之人混入,毕竟这位萧姑娘身份不菲,失踪在边境可是大事,打听消息的探子也是时候混进来了。
私通辽国传递信息是大罪,即便提前告知了官府,但你也不想把事闹到需要走流程甚至兵戈相见的地步。所幸线索来得很是时候,半月后便有人对上了信物,得知人还活着,对方很是欣喜,可无论再怎么套话,也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而这大半月间,萧姑娘就在后院厢房中养伤。她没寻死觅活,也没想着法子逃跑,送去的饭都被吃得干净,给她上药时也不喊痛。冷静到你甚至认为她是故意这样以让你放松警惕好逃跑,于是你假装撤了一半守卫,在院外那棵大树上蹲了好几晚,可几夜过去风平浪静,你顶着黑眼圈去给她换药,她倒是一脸精神地向你打招呼,显然已然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自在。
一番折腾下来也就随她去了。虽然作为人质,她也有提要求的时候,说是无事可做,你便送了自己收集的一些游记话本给她看,说是屋里待着太闷,你便准她出门透气,不过那得是你在的时候。一来二去相处下来,倒也不似一开始那样剑拔弩张互相提防。她有时和你讨论话本子的故事,斥这书生薄情寡义,你们中原女子就这般窝囊憋屈么,若是我,必定和他一刀两断,谁挡我的路,我就杀了谁。有时她又问你,江南水乡是否真像游记中记载的那样小桥流水垂柳依依,你就给她讲杭州的西湖,金陵城的秦淮河,讲得两人都神往起来。听她叹道,若这些土地都归我们大辽所有便好了,这样美的河山,我也想亲自去看看。
做梦吧,你嗤笑一声,我还准备着将燕北收回来呢,不过话说回来,你若能放弃你在契丹的身份,留下来安心做我大宋子民,我也有办法让你下辈子吃穿不愁,还能游历大好河山,这样的交易,可不算亏了你。
你倒是有法子,我可不愿,我在大辽是什么身份,何至于在你们宋国隐姓埋名?她不屑道,转而问向你,不过是个浪荡江湖的游侠,能有什么法子保证她吃穿不愁,再者,听闻你们中原女子礼教极严,而你一届女子,却能孤身在外翻出些风浪来,你这身份,想必也不简单。
江湖人四海为家,有什么稀奇?我不过是多混了几年,再加上我干娘从小对我耳濡目染言传身教,自然是教出这么个我来。你轻巧掩了过去,又拣了些明面上的事,说你虽是养女,但却把你当亲子养大,除了拘着不让你去闯荡江湖,便是让你无拘无束长大,这性子,便是朝她长的。
她连连点头,倒是听得认真。真好,你听她说,我父亲从小对我要求甚严,整天都让我读书,我若有了女儿,定不会要这样教养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愿读书就读书,愿去草原上骑射就去骑射,便是想像你这般闯荡一番江湖,也未尝不可。
江湖有什么好的……你话说了一半,却还是摇摇头止住,道,只要不是来行什么作奸犯科之事,倒也不错,若是来了,路过清河的神仙渡,我请她喝酒。
她笑了起来,好啊,那就一言为定,你这酒,算是欠我的了,只可惜此刻只能以茶代酒,来订下这个约了。语罢,她先举起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一杯没什么茶味的水被她喝出了烈酒的气势。你也跟着她将茶水喝下了肚,却想着,若不是在这里遇见她,而是在江湖之中,你们定然会成为朋友。
可没有那么多若是,也没有那么多也许。
你带着消息来找她时,她正在摆弄手中的一把弓。适逢今日秋高气爽天高云阔,你嫌屋内光线暗,便搬了桌椅至院中,再将收集的那套茶具拿了出来,丁零当啷摆了一整桌。
“看你这样子,想必是找我的人来了,”她早在你进门时就看了出来,在你对面坐下,抬眼挑眉道,“说说看,你给他们开了什么条件?”
你专心于摆弄桌上的茶具,抬眼对她说道:“我说,我要良驹千匹,黄金百两。”
她手上动作一滞,指尖落在弓臂上轻轻敲着:“你可真会狮子大开口,这种条件……想必定是回绝你了。”
“回绝倒不至于,他们只是说,要回去禀报商议,早知道我就把价再叫高些了,”你观察着她的神色,“这样过分的要求都没一口拒绝,萧姑娘,你这身份,果真不简单啊。”
“当然,”她似是看出你的探究,微扬下巴,“我是枢密使正妻,我父亲是朝中重臣,身份自然贵重,他们必定得想尽办法救我。”
“若能这样大家各取所需,也好,”你垂下眼,“我只是想,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才换得你回去,即使我们没对你做什么,但你们那边……”
她倒是笑了:“你这样说,是在担心我这个人质被赎了回去能不能过得好,会不会被算账?”
“……算是吧,”你将茶具排开,烧了水,将茶饼掰成小块,手上动作时,话也没停,“我可不想辛辛苦苦救下一个人,结果这个人最后却还是没能活下去,这就太没意思了。”
“那我说,”她看着你手上动作,若有所思地开了口,“若我死了,比活着更有利于你们呢?”
她说这话时,茶叶正在碾中被磨成粉末,碎屑化为尘埃浮了起来,茶香清苦,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其实这一步过后应该还得用罗筛筛上几次,茶末筛得越细越好,但你身处此地,充其量凑齐几件必要的茶具,哪能十二先生样样备齐。所幸你于茶道也只是个半吊子,能摆弄出来个大致模样就差不多了。今日其实纯属心血来潮,想着淘的茶具放得都落了灰,正好还有人能看你稀里糊涂点上一盏茶还不会挑毛病,便找出来用了。
说到底,还是心头太乱,正需要一盏茶来定心神。
手指碾了碾茶粉,大差不大,便将茶粉舀入盏中。而她的话,一语道破你心中思绪。你闭了闭眼,任由苦味在胸中蔓延,随后平静开口:“至少对目前的我来说,你活着是有利于我的,我可以拿你来换马匹和黄金,但你若是死了,想害你的人,想必也可以将杀害辽国枢密使夫人的锅让我来背,届时来的恐怕就不是几队游骑,而是大军压境了。”
她端起盏,放在鼻尖嗅着,轻笑一声:“好一个明算帐,我还以为你们侠士闯江湖,讲的是讲道义,不问利害。”
“‘义’是为了心安,‘利’则是为了活下去,要是连命都没了,哪来的心可安?”江湖道义,曾经的你对此深信不疑,但见的事多了,一腔热血也冷静下来。你开始理解赵光义,虽再来一次你依旧会在熔炉之上与他相对,但眼里不再只看得到叶子,也装得下泰山。
“那这也不错,侠客行走江湖靠的是利益,为的是道义,是么?”她说,“就像我们契丹人逐水草而居,也是一个道理。”
你抬眼看了看她,见她撑着下巴,倒是听得认真,不由得接着说了下去:“其实,真正的江湖,我已经离开了,”炉上铁瓶已开始冒起白烟,你的声音也随之在氤氲烟雾中晕开了,“我前半生的恩怨已经了了,来燕南,是为了一个人,和曾经的一句话。”
“哦?”她的声音扬了起来,“即使离开江湖,也依旧很讲道义嘛,那你说的这个人,想必对你很重要吧,”她顿了顿,小声问道,“是男人?”
铁瓶中的水在此刻沸腾起来,水沸之声浑厚炸开,悬在空中的手也微微一颤。你惊异于她跳脱的洞察力,又想着草原儿女行事说话自然更为奔放,想到这一层也不奇怪。自己曾经不也这样,也有过比她更语出惊人的时候,倒是年纪渐长,见的事情多了,人也变得缄默,话都得想过一遍才出口。
你没回,而是提起瓶子,将沸水加入盏中,直到茶粉在水中晕开,搅成膏状。这么一套流程下来,你才缓缓开口:“是或不是,又如何?萧姑娘,你高看了男女之情,也小看了我,两肋插刀,为何就不能是志同道合呢,我所选的,自然是能与我并辔而行之人。”
该说不说,跟着赵光义,倒是学了些打哑谜的方式。她听出你不愿再提及,便没揪着不放,而是笑了几声:“我倒是有些明白,你为何能以女子之身,在这燕北聚起一帮人了,你不像我以前认识的那些宋人,总是说着什么纲常伦理,听着就生厌。”言罢,她故作夸张地长叹一声,说道,“哎,你在这终究是束手束脚,若是来我这边,由我替你引荐,不比这里自在许多。”
注水后,茶筅搅动茶汤,小小一道盏中涌起漩涡,如同这句话在你耳边掀起的惊涛骇浪。这种话,若是被旁人听见,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可她说得轻飘飘,就像茶汤上浮起的乳白色泡沫,茶粉磨不了太细,打出的茶沫也不够细腻,很快便消了个大半。正如你们的话,在枝叶遮蔽的和煦阳光之下,被干燥的秋风一卷而散。
将茶盏递给她时,她双手接过,做足了礼数。你看着她举杯喝下茶汤,低头,绿白相间的沫子慢慢转着,举起,轻抿一口:“可惜咱们道不同,你的路在北方,我的路就在脚下。”茶盏放下,眉头在涩中回甘下紧皱又松开,“今日请你喝这杯茶,倒也没请错人,只不过话已经说得够多了,再多,就过了这杯茶了。”
你作势要起身,被她叫住:“诶,茶还没喝完呢,”她扬起手上拿着的你的弓,说,“你这弓,我给你调好了,试试?”
这是她前日看到你背着的弓,一眼便看出新上的弓弦太紧,问你若是信得过她,便可以给她一试。现下你拿在手上,见弓弦换了新的,连弓面都已打了蜡,便知她果然于此道十分精通。你找来弓箭,拉弦轻放,下一秒,墙角那棵柿树便掉下颗火红的柿子来。
“怎样?我便说按我这法子调的弓用着顺手吧,”她凑了过来,“用来换你一杯茶,定不亏了你。”
“是啊,”你拾起那颗柿子抛向她,笑道,“借萧姑娘吉言,希望咱们这买卖也做得有始有终,皆大欢喜就好了。”
你当然没指望契丹人真能给你带来你狮子大开口要的东西,几番拉扯下来,条件缩减为百匹良驹和黄金,是不会惊动官府的数量。价已谈好,便没有再白养一个人的道理,你私底下敲定了时间,得赶紧将这个烫手山芋给扔回去。
山芋本人倒不觉得自己烫手,甚至还有些乐不思蜀的意味。说她好久没过过这般清闲的日子了,每天睡了吃吃了睡,不是看书就是发呆,也不必有性命之忧,毕竟有的是人不想她在这里出事。临走前她甚至还带了几本游记和话本子,说是都送了你这么多,拿你几本书,不过分吧。
送人走时,比来时体面了许多。你在约定地点布置好人手,自己则将人装上马车,护送着前往约定的那处河边。老远便见成群结对的马匹,你紧绷了一路的心终于松动几分,对方来的人不多,为首的男子长着副汉人面孔,倒是令你暗自惊讶。
你将她带下车,解开她身上的绳索:“这人,这便是你说过的最信任的部下?”
“当然,”她甩甩手,似是看出你的紧张,道,“你也不必担心交出我之后他们会反悔,我们讲信用,说出口的诺言,就绝不会反悔。”
“那便好,”你将她带至河边,抱拳,神色平静,“两清了,保重。”
夕阳下的河面闪闪发光,草叶被风吹得滚动,耳边唯有风声与水声,她突然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仅二人能听见。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的名字吗?看在你救下我的份上,我便告诉你,听好了,”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叫萧燕燕。”
说罢,她利落地转身上了马。“走吧,韩将军,”她对身侧的人说,随后回头,看向你,微微一笑,“那便后会有期了。”
“还是后会无期吧。”你看着他们远去,轻声说道。狐狸靠在你胸前,耳朵微动,你无意识地顺它后背的毛,引得它回过头看你。
“怎么,是觉得要得少了,还是反悔了?”它问。
你摇头,眯起眼看向远处辽军离去时带起的烟尘,他们果然信守承诺没有毁约。身后同伴们欣喜若狂地清点物资和马匹,但你的心中却没不似他们一般狂喜。
“我只是希望……”你轻轻说,“后会无期,我们能真正地后会无期。”
————tbc————
Notes:
纠结再三,还是加入了萧燕燕,实在是因为她的身份太适合和“你”产生交集了,但是游戏里目前关于契丹的信息还是太少,所以作者就自由发挥了。本章关于赵二的部分较少(顶锅逃跑)但是下一节就到他了!
Chapter 9: 第四章 金叶子(中)
Summary:
本章1.2w
又超字数了!本来只想分两部分但是又要变成三部分了,看着下的大纲发愁中,感觉(下)又会有丝分裂……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再一次收到赵光义寄来的信时,你一摸,就发现了不对劲。
信是加急送来的,封上漆泥沉甸甸压着,役使亲自将信递到你手上,见你收入袖中后才肯离去。你轻点头,示意明白其中利害,他才上马,踏着泥泞的雪水离去。
已至年末腊八,前院里吵嚷,宋五忙得脚不沾地,是刚走了群来化缘的僧人。七宝粥热气腾腾地煨着,外加上别的吃食,分给前来串门的邻里乡亲们。你找了个空隙遁走,关上门窗,点上油灯,用小刀拆开封得严实的信,只扫过一眼,原本平缓的呼吸就滞住了。
你将信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最后将其放进炭盆中,一张薄纸在明灭的炭火中很快化为灰烬,连同着墨香安静地消散在空气中。
信上说,泉漳二洲与吴越都已纳土,而北汉仍然态度强硬不肯归顺,甚至还有求援于契丹心思,因此,他便生了亲征的念头。
“亲征”二字,明晃晃地刺着你的眼睛。你抽出信纸磨了墨,写了好几张开头,最后却都被揉成一团扔进炭盆中。外面倒是热闹,留得你一人在屋内揉着太阳穴止不住叹气。
那些烧成灰烬的话,或严肃或无奈。写了些狠话,说他年纪不算小了,还当自己是个能开封城里到处跑的府尹,战场上刀剑不长眼,怎么如此冲动,亲征这种事,能当儿戏吗?又软下心来,问他北汉是否真的再无斡旋余地,朝中大臣们看法如何,到底有几成胜算,若是一定要亲征,那些禁军们又该如何保证他的安全?
诸多种种忧虑,凝成一句话便是,“我很担心”。可你却知道这样的话写上去也无甚用处,只会让他蹬鼻子上脸,说着什么娘子如此担忧,为夫自当会万分小心之类的话。话虽如此,但已下定决心的事,却无论如何都不会转圜,这一点上,你和他倒是惊人地相似。
笔杆杵着眉心,你看着信纸空空,恨不得现在就冲回开封,揪着他的领子质问。恰逢这时敲门声响起,是宋五,你深吸口气让他进来,见他手上端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只不过见你脸色不虞,他赶忙将粥给你放下,走到门口时才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问:“东家,您吩咐的事都打点好了,要是要赶在除夕前到开封,这几天就得出发了。”
本是预备着回开封过年的,你这才想起,甚至行装都已经准备好,就备着这几天回程,可这封信却扰乱了你的思绪。你垂下眼,掌心不由握紧,最后心一横:“你们……计划照旧,该回家就回家,该回清河就回清河,我……就不回去了。”
宋五愣住了,随着年关将近,是个人都看得出你脸上越来越多的笑容是因为什么。可现在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了,他猜想着许是那封信的缘由,但也没往下问,只觉得屋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些。见你脸色黯淡眉心微皱,他跟了你一年多,也嗅出一丝不安来,都说瑞雪兆丰年,但雪下得太大,也算不上什么好的征兆。
门吱呀一声又合上了,可外头纷乱的雪花却映在眼睛上很久。直到鼻尖传来一阵清香,你抬头,见狐狸不知何时回来了,一枝淡黄的蜡梅正躺在桌上,花上还沾着冰晶,欲化不化,衬得花瓣也半透起来。
原来它出去,是给你折了花,你拿起花枝,放在鼻尖轻嗅几下,便将其插在了花瓶中,宛如从前桌上总是插着的玉楼春一般。冰晶落在手背上化开,微凉,好在你的手也不是很暖,便也感觉不到有多冷。狐狸在炭盆边抖了抖毛,便极为自然地往你身边一趴,当你暖手的汤婆子。
它的毛发上沾过雪,你微微低头,便能嗅到外头雪花那股带着凉意,又被体温烘烤得化开的味道。
你俯身,轻轻将它搂进怀里,它没跑也没动,而是任你将脸埋在背上。你听它叹了口气,然后连带着四周安静下来,脑中烦乱的思绪被你暂时抛开,只有鼻尖那抹淡淡萦绕着的蜡梅香。
“你该回去的。”它抬头,用鼻头碰了碰你的脸,突然开口道。
你将它放下,叹气:“我只是……不想回去跟他吵。”
炭盆中的火炭外壳轻轻剥落,和你的声音一样寂寥。以前那些回忆也随之化开,漫了上来,泛着微苦。劝不了他的,你知道,所以回去后也只会有争吵,和曾经那一次次的冷讽热嘲一样。既如此,那干脆任他去,留你一个人暗自担心好了。
狐狸倒是有些急了,它起身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坐下来,像是在劝你:“既然担心,也该回去当面给他说,你憋着不说,或是就信上写几句话,他怎么能明白?”
“真不明白?”你眯了眯眼,被它扭过头去不回答,只好继续说着,“过了这么多年,大家什么性子还不清楚,他执意要亲征,我在他面前撒泼打滚都劝不住,唯一能做的,只有把这里打点好,盯着点契丹人的动静了。”
“劝不劝得了,那也要回去了当面说过后才知道,”它盯你一眼,又转过头去,“你又没真撒泼打滚过,怎么知道有没有用。”
你被它的话逗乐了,但转念一想,自己确实也没做到这种程度过。最接近的一次,是某年除夕,整个上午你都赖在开封府的椅子上,非要他带你去看宫里一年一次的大傩仪,其实那时连窗户纸都没捅破,想让他陪你去,也只是为了蹭晋王殿下的余威,挑个好位置看热闹罢了。已经记不清当时怎么就大着胆子赖上他,也许是才帮他偷了蜀国使臣的符节死里逃生的底气在,你只记得他最后还是陪你去了,还带你找了最好的位置。就有这么好看?那时他问你,那明年除夕你来找我,我再带你来看,他说。
其实看得几次,也没那么好看了,无非是些花花绿绿的衣服面具扮成的各路神仙,跳着驱邪求收的舞蹈,一路游行到南边去埋祟罢。看的新鲜劲一过,再加上开封城好玩的多了去了,也就不感兴趣了。而你也不再需要在他面前耍赖,他都会提前邀上你一起去,立春花朝上巳踏青,七夕冬至除夕守岁,多得是层出不穷的由头邀你去玩,不过到底是去过节,还是趁着过节做些什么,那便是项庄舞剑,意不知在何处了。
可真正遇到事,没人会想着软磨硬泡,每个人都冷静到极点。冷静下来,才好在心里组织好最刻薄的话,去伤对方的心。其实很多时候,只需要谁服个软或事道个歉就能过,可互相都觉着这样做,是为了对方好,所以都硬梗着脖子不肯退。
“我再想想吧。”你沉默许久后说,但还是写好了信,说今年就不回去了,等他亲征讨伐北汉成功,再相见也不迟。但想了想,又将信纸扔进炭盆,只说自己事发突然,赶不及除夕回去了,等日后空了再回开封,却只字未提北伐与亲征之事。
见你这样写,狐狸三番两次抬头顶你落笔的手,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声叹息。你拍拍它安慰道又不是不回去了,过年这段时间冷静下,想想对策也无妨。可它却挣脱你的怀抱,缓缓往屋子角落走去,盘在床边你给它做的窝里,尾巴一扫眼一闭,难得见它这样落寞的样子。
你垂下眼轻叹一声,将信封好后却只是放在桌上,唯有一旁花瓶里哪知蜡梅幽幽地散发着清香。
信虽是递了回去,对所有人说着年就在这里过,可心却稳不下来。就这样捱到了小年这天,晨起后又下了场大雪,管事的宋五已经回神仙渡了,留你独自扫净院中积雪。
雪后天光大亮,几只鸟雀在树枝蹦跳,抖落下枝头上的碎雪。你在扫出的空地上撒了一小把干粮,翻出仅剩的一壶酒,连温也懒得了,直接坐在廊下,喝着冷酒,倒也有一番滋味。
入冬,又下了雪,鸟雀难以找食,于是留在地上那把干粮很快便聚集起一群小鸟来。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给安静的院子添了几分生机。可即便这样,也没几分过年的样子。若是在晋王府,是从月初就要开始准备的,小年这天还要请道士来祭灶神烧纸钱,要是遇上下雪天,便要设宴宴请宾客,想清静点,就堆雪人挂灯笼。或是等赵光义回来了,和他一起出去逛逛,买些门神桃符之类东西,才知道就算是晋王府,也得在年关时跟百姓人家一样挂桃符贴年画,再在除夕夜里老老实实守上一夜的岁,要做的事,要讲的习俗,甚至比在不羡仙时还要多。
燕北这样的边陲之地,比不得开封繁华,但该有的东西都有,你按着习惯备好。可夜里燃起灯,四下无人之时,却比以前更冷清。暖黄的光落在雪上,把雪和夜都映成深蓝。想着自己只有一人一狐,还这般浪费烛火钱,索性把好容易花一整天挂上的灯笼全取了下来,于是又捱过一天。
不是没有一人在外过过年,可想起那几年的日子,不是不想回,而是身不由己。现在是回得去了,心里却记挂着那封已然寄出的信。不知道他看到信时会是个什么反应,是恼你怨你,还是忙得根本没时间来看你的信。想他当府尹时,到了腊月就最是忙碌,现在要忙的事只会更多,还得私底下筹备北伐之事,每日睡的时辰怕是只会更少了。
而自己这边倒是趁机忙里偷闲。自从送了那位萧姑娘回去后,南下的契丹马匪少了很多,你也因此能喘口气。但人闲下来,心头位置一腾,装的事情却更多了。
仅剩的这壶酒很快就见了底。你想起萧燕燕走时的背影,她肆意打马向前,你第一次见她脸上的笑如此放怀,还有眼里藏不住的野心。她比你小,你也从她身上看到了曾经如此任纵的你。
那时已不再是初入江湖时的愣头青,认识了不少朋友,还习得诸门流派武学,自以为已然看透世间一切人情世故,正是眼高于顶任性恣情的时候。所以当赵光义向你求亲时,你自当不同于其他女子,也觉得他也应该与世间其他男子不同。而他的确也做到了,从始至终,你所拥有的自由,已经是很多人的梦寐以求之物了。
这些你早就明白,可人对于拥有的事物,如若不是失去,很难察觉其可贵。真正的自由该是什么样子,你问过道士僧侣,问过友人,问过萍水相逢的江湖客,最后意识到,若非是茕茕孑立无牵无挂,人便很难得到真正的自由。
但你做不到无牵无挂,也不觉得这些牵挂对你来说是什么负担。与赵光义在一起这么多年,有过蜜里调油,也有过争执不休谁也不让的时候。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什么酸甜苦辣涩,纵使百种味道,都不足以形容这事物。即使是在江南的那几年,但凡是路过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也总是要停下来听完的,知道那些说书人讲起话来免不了添油加醋,却还是忍不住多给几吊钱让他多说点。最后说得那人满头大汗,问你不听那赵宋的官家,也不听这南唐国主的风流轶事,怎么就独独要听那位除了娶了个侠女,便再扒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事儿的开封府尹来。
其他都听过了,就想听些别的,你轻描淡写地说,随后将茶水一饮而尽,头也不回地离开。仿佛凑近火焰良久后,才后知后觉感受到炙热猛地收回手来。秦淮河两岸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沿河走了很久胸口依旧突突直跳,你坐了下来,见一轮月亮在水中波光粼粼,你抬头看去,心里想到的却是汴河上的月亮。
可手里的酒还没喝完,却听敲门声传来,院中鸟雀扑棱着飞回枝上。你穿过院子,想着是谁会在这样清净的时候上门。开了门,却见张大娘站在门外,手里还提着个小罐子。她嗅了嗅,随即微微皱眉。
“噫…….这是已经涂了灶门了?”
你反应过来,今天是小年,得祭灶醉司命。所以她手里提着的是醪糟,是用来涂在灶门上,让灶王爷上天在玉帝面前多说些好话的。
“算是吧哈哈,”你轻轻打了个酒嗝,“在准备着呢,一会就去。”
她看了你眼,又低头看了看你脚边做得端正的狐狸,自是看出了你话里真假,却又不好说些什么,只得把手上的醪糟罐子递给你,让你即使一个人也别忘了这些事。你邀请她进来坐坐,她却说家里事多,就算了,又看看你身后的空荡荡,提议今晚上她家去吃饭。
“好啊,”没人的日子过久了,你也开始想热闹,你把罐子让狐狸叼着,又把它抱起来,问,“那我想再捎带上它,您看行吗?”
“行,都行,”她笑着点头,又叹了口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女娘这是,真不打算回去了?究竟是家里出了事,还是和……”
“没有没有,”你赶忙开口打断,“是我自己愿意留着的,您看这大过年的,要是突然来些契丹马匪怎么办,总有人得盯着点……”
“那也有我们在,犯不着女娘亲自守着,”她皱眉,不赞同道,“其他人不知道,我还看不出?这是,和家里那位不对付了?”
“我没有……”你下意识回绝,语气却弱了下来。
“我就说吧,”她语气笃定起来,“年节都不回去,肯定是闹了矛盾了,具体是怎么了,我记着你月初还预备着回家呢,给大娘说说?”
她看着你,怀里的狐狸也扭过头来看着你。被看得不自在,你把它放回地上,手不自觉地扶着门板,垂眼抿唇,思考着该如何开口。
“您说,若是有些事,明知道大家想法相悖,一开口就会吵架,却又不得不提,那是不是,就只能不见面的好……?”
“女娘这是什么话,”她皱起眉头驳你,“要是真一点也不对付,你俩一开始还能成一块?再说,哪家两口子不拌嘴吵架的,有些事,说出来了也就好了,反倒是遮遮掩掩的才理不清。你姐夫以前也经常跟我吵架,吵过之后,又说什么,床头……打架床尾和,这日子还得过,也就,反正稀里糊涂地过了。”
可你知道张大娘的丈夫早就死在了连年的兵乱中,还是为护她而死。如今她提起旧事,你心下一动,艰涩开口:“那如果,是与生死有关的事呢?”
空气中有片刻的安静,倒听见了街巷里隐隐约约的嘈杂。她笑了下,笑里有些苦涩,又带着释然:“那这些事,更要当面说清楚了,我现在只后悔,要是那时知道是和我夫君的最后一面,怎么都该多说几句话,就算是吵架也好……你们多久没见过面了,啊?平日里就纸上那几个字,怎么说得清?越是亲近的人,更是要面对面才能说清,哪有在信里打嘴仗的,是不是?”
你咬着嘴唇沉默,直到感觉衣角被轻扯,底下头,是狐狸在咬你的衣服,似是在赞同。张大娘笑着夸它有灵性,又一拍脑袋想起自己菜还蒸在灶上,匆忙临走前她不忘嘱咐你别再把这醪糟当酒喝了,若是决定了不回,晚上便去她那吃饭,若是要回,记得把大门上的锁挂上,她过来一看便知道了。
关了门,你抱着醪糟罐子站在院中伫立良久,罐子没封太严实,散发着阵阵甜香。很难不忆起从前还在晋王府的时候,每年涂酒糟的任务便留给了你。这是为数不多该你行使当家主母责任的时候,一旁的仆役们说着好听的吉祥话,外头请了僧人诵经烧纸钱,入夜了还要在床下点灯,说是能驱邪祟。你被灯晃得睡不着觉,赵光义还要凑过来,幽幽地讲些开封府遇到过驱邪避祟时的离奇案件,再将缩成一团的你搂进怀里时,还说着什么娘子武艺高强,想必定能保护为夫吧之类的话逗你,最后被你勒令赶紧睡觉,再讲话就点穴了才消停。
你是有些怵那些鬼故事的,免不了心跳加速手心出汗,但靠在他胸口时,紧绷的心总是能不由自主松下来。嘴上听他说着些装柔弱需要你护着他之类的话,但你却知道,甚至从还未与他成婚开始,他就已经像温和的水,从细枝末节中默默庇护着你了。相较之下总是内疚,愧于三年前自己囿于仇恨,囿于心中放不下的那口气,留他在最需要支撑之时,却只能独自一人去面对。
鸟雀在树上蹦跳,似是在疑惑为何你这人非要站在院中许久,害得它们都飞不下去吃那圈干粮。阳光从云层中显出,把周围的积雪照得晶莹透亮,照得你的后背升起暖意,把被冷酒浇得湿凉的心,细细密密地照透了。
很久以前有人告诉你,你的心在哪,你的江湖就在哪。这颗辗转又奔波的心,一如既往地默默跳动着,可你却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着它每一次搏动,像是在告诉你,这颗心与曾经在秦淮河一样,一如既往地,想的是开封的月亮。
你抬脚,大步向房里走去,利落地喝完廊下坛子里的最后一口酒,再顺带将脚边眯着眼晒太阳的狐狸拦腰抱起。它没反应过来,耳朵直往后飞,挣扎着调整好平衡后转头盯你,两颗眼珠子带着狐疑。
你抱着它上下掂了两下,意料之中被轻啃了手以示警告,可你却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走,咱们现在去挑匹快马。”
“回开封,”在它惊愕瞪大的瞳孔中,你看见你说,“我们现在就回去。”
即使是在最匆忙时,你都从未如此赶过路。
启程时已是腊月二十四,若是要赶在除夕回开封,这四百里路得掐着时间走。天不亮就要上路,太阳又落山早,为了多赶些路,只得找个人家借宿,遇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随便宿在个破庙里也是有的。可身虽疲惫,心却透亮得很,仿佛多年的包袱被扔下,前所未有得轻快。
紧赶慢赶,总算是在三十这天进了开封地界。直到过了平野原,看见那城门楼上挂着的灯笼,才算是松了口气。人一松懈,腰酸背痛腿疼一股脑全来了,南门大街上摩肩接踵,你牵着马走得艰难,一想着一会进宫还得过那重重排查,不由两眼一黑。干脆先去以前的晋王府找孙老好了,反正已经到了开封,你现在只想倒头大睡。
心里这样盘算着,人却被忽如其来的人潮涌动撞了个趔趄。你脚步虚浮地稳住身躯,却被背上包袱里伸出的狐狸嘴筒子顶了顶后脑勺,踮起脚才发现远处飘来花花绿绿的旗帜,敲锣打鼓之声混着大呼小叫的人声。你暗道不妙,这是撞上跳傩戏的队伍了。
队伍走近,人群里更是寸步难行,望向寿昌坊的方向,以往只需十几分钟的距离现在远在天边。你逆着人流走得麻木,仿佛又回到初入开封城还没傍上晋王殿下关系时的狼狈。果然是由奢入俭难,你漫无目的地想着,又觉得四周布置有些眼熟,反应过来,对面是南门大街上最好的酒肆,立着繁复的彩楼欢门,自己当时傍关系看跳大傩,就是在这家酒肆里最好的临街包房里看的。
也不知道今年这最好的房间被哪家公子包下来谈情说爱了,你抬头望去,见那窗边倚着个人,不由眯了眯眼。不看不要紧,一看你直接定在了原地——上面站着那人,不是赵光义,还能是谁。
你看着他,不知该做什么表情。想问他今天这样的日子,怎么还有闲心来凑这个热闹。却忍不住笑他明明只得一个人,却把正该小娘子小郎君们眉来眼去的好位置都给占了。又觉着下面敲锣打鼓地热闹,他这样形单影只地凭栏独酌,身边也没个亲朋好友陪着,看着别扭得很。可现如今,还有谁能和官家平起平坐,立于他身侧呢。
而窗前那人似乎也觉察到你投去的目光,也是,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注视着那头走来的队伍,只有你抬着个脸在黑压压的头顶中望向楼上。只见他往前倾身,直愣愣地看着你怔了好一会,随即反应过来般倒吸一口气,手抬起又放下,扭过头去往里说些什么,却又时不时转头看向你的方向,像是在确认你没有眨眼间又消失。
各路带着骇人面具的判官门神正走过,锣鼓震天响,香烛纸钱燃烧的味道飘来又散去,可你却满眼里只有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不好朝他挥手惹了旁人注意,更不敢直接借着轻功跳上去,好容易等浩浩荡荡的傩戏队伍过去,才得以过街进了酒肆,却被拦下告知楼上三层都被客人包下来了。你不禁腹诽他搞这么大排场还怎么与民同乐,便听到急匆匆下楼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然后熟悉的声音传了下来,对着拦住你的小二沉声吩咐道:“让她上来。”
你越过转角上了楼梯,便撞见他杵在梯子上看你,眉心蹙着,面色沉如水,和你轻快的脚步对比鲜明。只消一眼便知道这人定是动了火,但你不怵,就是不知怎的,原本还算轻快的脚失了力,不小心绊上楼梯,整个人就要向前摔去。
如你意想之中,迎面而来的不是楼梯,而是带着熟悉香气的怀抱。但有些生硬,于是你将头靠在了他肩上,长长叹出一口气道:“好累啊……”
生硬的手臂软了下来,你听他深呼吸好几次,才开口,声音发紧:“不是说不回来了么,怎么又偷偷回来了,若不是给我撞见,是不是连见我一面就不准备了?”
天地良心,连着赶几天几夜的路,不是为了回来见他,还能是做什么。不过念及某些前科,你也只有老老实实和盘托出:“交年那天才走,自然是来不及告诉你,再说了,要不是为了见你,何必赶在今天回来,好几天晚上都睡在破房子里,每天骑四五个时辰的马,好累好饿好想睡觉……”
“你……”他准备斥你的话欲言又止,最后变为干巴巴的一句,“那也不差这几天,年后再回来也一样……”
“这怎么能一样?”你打断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缓缓说:“因为我,很想我的阿义啊。”
耳畔的呼吸停了一瞬,随即长舒口气,腰间环你的手臂收紧。你听他轻嗯一声,有些眷念地蹭了蹭你的耳侧。
“我也甚是……想念卿卿。”你听他说。
收到你的信时,赵光义放在桌前了很久才拆开。在信上写下“欲亲征”三个字时,他就想好了你的反应,无非是会洋洋洒洒好多字,斥他把自己性命当儿戏之类,就差赶回来吵一架。眼看年关将至,他想着若你能早些回来兴师问罪也好,信上写再多,都不及当面解释来得快。可信都到了你还没回来,到手的信也薄薄一片,和桌上堆着的折子格格不入。
而看到你竟一字未提北伐之事,只是把很早以前就说好的回来过年给否了,便知你发的火比他意料之中还要大。想起你那音讯全无的三年,赶紧再写了信。也明白这信送过去便是年后了,所以这次字斟句酌,怕再恼了你,只让你年后寻个时间回来,有什么事当面商量,便是要骂他怨他,也比纸上那几个字要来的心安。
但信送出那一刻他便知道,无论如何,今年内是见不到你了。算来算去,自你太平兴国二年冬北上后,已有一年多未见。虽说你写的每封信都好好收着,但心知人都是报喜不报忧,信里的内容也只能信个八成,还要时不时敲打那些地方官员,令他们别怠慢了你。
本想趁着正月将皇后的正式册封给办了,不然礼部总是催,烦得很。但你不愿回来,也只得继续往后推。腊月里事务繁多,日子过得更长了,礼部来人禀,问明日宫中所设大傩仪,陛下可要前去观礼时,才发觉已至除夕,这一年就要这样过了。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朕就不去了,他说。可免不了想起很多年以前,你溜进开封府寻他,说什么听闻除夕那天上午宫中有跳傩戏的,有好多人,还要一路巡到朱雀门去,听起来很有意思的样子。总而言之就是,想去看,但人太多,拐弯抹角地想让他捎带上你,一起去凑这个热闹。放平日里他还能答应,但腊月事太多,手上还压着积案,只得回绝了你。但也是那次难得的回绝,倒引得你第一次在他面前耍赖撒野,赖在他办公处前的椅子里不走,惹得每个来通禀的人都不由侧目。于你而言是坐在他面前摆了一下午的脸子,于他而言却是有人在一旁安静地陪着办公,倒让他在这年节看起公文来心情舒畅几分。本想着看你还会耍些什么花招,但正好衙役呈了大傩仪举办时的布防图来,想了想,便还是应了。
官府早在南门大街边上最高的酒肆顶楼留了场子,作布防观察之用,就带你去了那处。你趴在栏杆上,看着楼下走过的队伍,他对这些无甚兴趣,便坐于后面,望着你聚精会神的背影。心中顿感忙里偷闲之时,竟升起一丝隐隐约约的酸意,明明带你来的人是他,却舍不得回头来看几眼自己。这东西就有这么好看?鬼使神差下他问出了口,怕心思暴露,又装作无意地补上真这么喜欢以后再带你来看的话。只可惜你见过了开封繁华,隔了几年便对这些失了兴趣,也没再怎么见过你撒泼耍赖时的模样,总觉着有些遗憾。
嘴上说了不去看,但礼部的人走了许久,心里却还是念着。最后虽没去正儿八经观礼,却换了衣服出了宫,去了从前带你看傩戏的酒肆。房内装潢早已换了几个来回,但依旧熟悉,不过是少了个人趴栏杆上往下张望,桌上摆着的吃食也觉得碍眼。便只倒了酒,靠在你靠过的栏杆上,想看看到底是个怎样的盛况。一旁侍卫小声提醒着官家小心窗外刺客,他却一眼从人群中捕捉到了你的脸。
那一刻他下意识觉得自己想的太多,以至看恍了眼。但眼睛瞪得发酸模糊,你也没从视线中消失,背上那狐狸更是一道印证。不是说了不回来么,怎么又回了开封,是有什么机密之事,要紧到连他都不能说?还是你故意瞒着他回来,到时候走也走得悄无声息。再往下的可能,他根本不敢细思,只得吩咐人快去把你带过来,又觉得不妥,担心打草惊蛇将你吓跑,诺大的开封城他还上哪去捞人。眼神更是不敢有一瞬的转移,怕下一秒没看住,人就不见了。
可你却大大方方地回望着他,甚至还带着笑。见你朝着酒肆走来,心头才微微一松。快步下楼时听你不慌不忙地问询店家,又不免生出火来,怎么只他一人日思夜想得心神不宁,你却跟个没事人一样。但见你上楼时一踉跄,明知是你故意为之,还是下意识赶紧接住。听你黏黏糊糊解释是特意为赶回来见他,才一路风尘仆仆,心顿时软了大半。而那句“我好想你”落入耳中时,什么忧思气恨,都瞬间化得无影无踪了。
你的确是赶路赶得狠了,一个没看住,桌上吃食就全下了肚。酒足饭饱后又发饭晕,坐在马车上昏昏欲睡,浑沌之余还记得让他把马也记得带回去,这是上次从契丹换来的,很是珍贵,说完便栽倒在了他身上。留他憋了一路的话,想问你的,想给你说的,全都只能梗在喉间。等真正闲下来时,已是除夕宫宴结束,樊楼那边的爆竹声都已经传到宫城里来了,你还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看得他没好气地揪了你的脸,让你起来。
会周公会得正起劲,被人强行薅起来,任谁都不会给好脸色,你也一样。你抓着被子不肯起,又借口自己赶了这么久的路,现在全身酸痛走不动路。这人嘴上说着帮你揉,只不过揉着揉着,手便伸到别的地方去了。
又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你餍足地舔了舔唇,瞅准机会又要睡过去,被他用了点劲提溜起来。“起来,”他将你午后洗过又在刚才染上一层薄汗的头发拨至耳后,轻拍你的脸,“觉睡够了,公粮也交了,该起来守岁了。”
你摇头晃脑想把他的手甩开:“就再睡一刻,到时候爆竹响了,我就醒了……”
这种话自然是不能信的。胸口本就梗了一整天,见你无动于衷的模样,他长嗤出一口气,手捏上你的脸,道:“这么久才回来一趟,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么?你之前说你立秋时救下的那个契丹女人,我倒是觉着有意思,守岁时给我讲讲?还是说,你想听些别的,就比如,我已让人暗中开始筹集伐汉的粮草……”
本来还在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听他说到这里时,脑中顿时警钟大作瞌睡全无。“打住打住,”你瞬间立起身,赶紧摁下他的话头,“大过年的,咱们就别说这事了,我不睡了,走,守岁去。”
说罢你就要起身下床去,被他一把拉住,从身后贴上来,手臂扣在你小腹上,摆明不让你走。
“有什么不能今天说的?”自然是看得出你的逃避,他却摆出副非要现在就说清楚的架势,“亲征之事只是我起的念头,未曾告诉任何人,信中提了些,正是想等着你回来了,我们再一同商议。”
他的声音略急,你张张口,说不出不赞同的话。
一些不那么愉快的回忆涌了上来,已经忘了当时说了些什么。但那些情绪却忘不了,紧张愤怒委屈悔恨,即使过去多年,依旧如阴影般盘踞在心头。这段时日一个人清净下来,细细想了很多,一开始看到那封信时的怒火中烧,也逐渐平息下大半。冷静下来,理清他的考量,必定是深思熟虑了才下此决心的。虽说不出支持的话,可也不知该如何反对。说到底,无非就是担心他的安危。但有些事就是注定需要他去做,无人能替代,论担心,多得是人比你更在意他的生死。
你垂下眼,长出一口气,在他略紧的怀抱中艰难转过身去。见他眉心微皱,便抵上他的额头,轻蹭两下,把眉头蹭得舒展开。离得近,发现他眼头那道凹陷似乎更深了,但望你的眼睛依旧如从前般明亮,里面有期待,也有些惴惴,他在等你的回答。
你败下阵来,垂头丧气地将额头靠在他的肩上。“我怎么想的,你还能不知道吗……”你又叹口气,声音闷了下去,“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能不能别在今天说,我不想……吵架。”
“噢,让我想想,”他低笑起来,“娘子莫不是,担心为夫的安危?”
你握拳垂向他胸口,被他一把握住,只得愤愤道:“谁担心你了,赵光义你别自作多情,你有没有想过你这身份,要是真出了事,得牵连多少人!战场上刀尖可不长眼的,赵大哥好不容易将时局稳下来,你好不容易费尽心思到这位置上,还没坐几年呢,就甘心?”
语罢你瞬间倒吸了口气,果然又在不经意间说了伤人的话。“算了不说了,有什么事过了年再说。”你不安起来,作势要将他推开,却挣不开逃不了,他搂得很紧。
他的手指插进你紧握的拳头,一根根松开手指,用干燥的掌心摩挲。另一只手则按上你的后脑,向下轻轻顺着。
“好好,娘子是担心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担心我若出事,便又是时局动荡百姓流离失所,”他声音缓缓,抚过你毛剌剌的心,随即话锋一转,他抬起你的脸,嘴角含笑,“但我是高兴,总算有人懂这么些年,我都是怎么过来的了,那时你每次离京,我便想,要是能陪着你一道就好了,能看着你不如让你乱来,也能在出事时帮衬上几分,还能带我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去见见世面,是不是?”
不知他重提旧事是何意,你避开他眼睛,却因他接下来的话给愣住了。
“北伐之事的其他事由,我们择日再慢慢商议,”他说,将你的脸轻轻扳了过来,“这次回来,便同我一道去,如何?”
爆竹声又响了起来,比樊楼传来的还要响亮上几分,在你耳边和心上重重炸开。是啊,你从未想到过,在去与不去之间,其实还有一道前去这条路,原来不需要逃避妥协到打碎牙齿往下咽,也不需要对立得恶语相向直至再度冷战。若是能同他一道,便是能将剑握在自己手中,剩下的生死有命,就看命运造化了。
见你思考良久后缓缓点头说好,他闭上眼,终于长舒一口气,起身将你从床上拉起来。眼瞅快至子时,也没了再赖着的理由。便爬起来吃了顿迟来的年夜饭,寝宫前一大块空地雪已经扫干净,被用来当作放焰火的地方,已经燃过几次,红纸碎屑散落一地,现在正在布置最大的焰火,说是比樊楼的还要大,开封城外都能看见。
你靠在窗前看着宫人们忙得热火朝天,想着自己那方院子现在该是如何冷清的光景,心下不由得感谢起张大娘和那罐子醪糟。不过自己走得急,忘了挂那把大锁,只怕是等回去又要被唠叨了,那罐醪糟虽最后还是下了肚,但也是你这一路上为数不多的好吃食,回去可得多做点,还给她们家。
一阵酒气飘了过来,顺着一件大氅讲你盖住。你回过头埋怨他喝这么多做什么,话说了一半还是软了下去,不仅是因为你愿意同他一道北伐,还因为你终于答应下来,愿意收下那块象征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金印。
他的掌心干燥暖和,轻轻捏了捏你的手,你回握住,叮嘱道:“说好了,正月事多,册封礼便等伐汉结束后再办。”
“还有,一切都从简,本来就是走个过场,不许大操大办。”
“嗯……什么祭祀啊亲蚕啊,我可以做,但其他的事你知道我几斤几两,现在是哪些人以后就还是哪些人……”
他一一应着,直到你实在想不出还能再定些什么约,便握上你的双手,直视着你的眼睛,说道。
“你曾说,若为君,那便是孤家寡人,可我一直都觉得,若有你在,我便不是。”
焰火在空中炸开,辉光映在你眼侧,也映在他的脸颊旁。岁月爬过他的脸,已不似曾经初见时的姿容奕奕,但你却觉得变了,又没变,眼前的人,依旧是洞房花烛夜时,对着你一字一句地说着“结发同枕眠,黄泉共为友”的赵光义。即使他现在已经叫赵炅,但他依旧是你的赵光义。
他继续道:“我生辰时,你问我有什么生辰愿望,若是与你有关,便让我留着回来了再许,信我都收着,现在你回来了,可不许赖账。”
怎么在他眼里就成这样没信誉的人了,你睨他一眼,扬了扬下巴,勾唇一笑:“说吧,我尽力完成。”
焰火声似乎远去了,他朝着你,郑重许下。
“我的愿望,便是同卿朝朝暮暮。”
“日月同辉。”
———未完待续———
Notes:
国庆节狂玩之后这几天狂赶,果然还得是写到相处的时候才不会卡文,这也是这两章更很慢的原因(,接下来终于马上要到醋了师傅要疯狂铲了,大家也可以给师傅多一些评论吗师傅哞的一声就起来拉磨了不然真的要写不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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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莓布丁 (Guest) on Chapter 1 Sun 13 Apr 2025 06:4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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