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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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秋日惯是一副寂寥光景,不消说置身瘴气弥漫的荒泽——雨晦天暝,潇潇风起,冷意直扑面门,勾得人愈发贪恋眼前这簇营火。
枯枝在火塘里煎熬,哔剥作响声混着曾书书时而亢奋,时而低落的语调搅动耳膜。倒不是对昔日同门有成见,但眼下种种响动,实在令张小凡心绪难安,他手上拨弄念珠的动作越发频促,清心咒在喉头翻滚几遭,勉力开口:
“曾师兄,你是重情义之人,小僧心中感念,不忍忘怀。但我身入佛门,前尘往事皆已抛却,何况在家俗名。往后,你还是唤我‘法澄’罢。”
语毕,张小凡管不得曾书书作何反应,慌忙垂下头去,双目紧闭。他心中懊悔:想来就连普泓住持也高估了他的心性,敢放他下山试炼。眼下他只因曾书书几句唠叨,便不可抑制地流连起过往种种,实在罪孽深重。这般忏悔着,张小凡眉间刻痕愈深,口中念念有词。可惜他不知自己这番做派,倒惹得曾书书尤为不忿,嘟嘟囔囔地,抖落一肚子“骇人”言语。
“什么'前尘往事皆已抛却'…我看你出个家,倒是修了嘴硬的功夫。大竹峰、空桑山、玉清殿…莫说我们之间的旧情谊,你敢忘了那、那…”
张小凡不知曾书书为何突然停顿,没将话说完,但前半段已如惊雷,炸得他倏然睁眼,冷汗顺着脊骨蜿蜒,泛起一阵战栗,只觉在篝火里噼啪焚尽的不是薪柴,是自己这躯肉体凡胎。
业火烧灼,幻象丛生。
一抹井天蓝忽远又近,化作试剑台上的泠泠啸吟、死灵渊下的泣血呼号与夜雨倾盆时的呢喃。再一瞬,便是玉清殿前……
“弟子陆雪琪愿以性命担保!”
张小凡心下苦笑。十年来,他深居佛堂,昼夜参禅。寺中前辈待他亦毫无保留,精深武学、真言法诀,一一倾囊相授。连同普智传习给他的大梵般若,皆精进至凡人不可及的境界。但不知,是那起誓分量过重,还是自己心性不坚,它已被岁月涤荡为一句咒言,徘徊于无数更深人静、万籁俱息的时刻,既扪心自问,又诘问神佛:缘何,割舍不下?贪念难消?
“法澄师弟!师弟!”
呼唤声入耳,张小凡猛然回神。抬眸扫去,最先对上法相师兄关切的注视,再然后,惊觉围着篝火团坐的青云门、焚香谷一众弟子竟是皆投来或探究,或意味深长的打量。热意蔓延至颧骨,他咽下赧然,正欲合十致歉,有男声抢先道:“诸位,我们还是先行商讨明日对敌之策吧!”
说话的,正是青云门下大师兄——萧逸才。如今,他英姿更甚,尤添沉稳,一句话便将众人注意力拉回正题。虽然清楚,萧逸才未必是给自己解围,但张小凡不免松了口气,定了定心神,考量起正事来。
思绪流转间,当年那场正魔大战的惨象仍历历在目,瓦崩檐摧,流血漂橹。其间夹杂的是非恩怨、恨海情天,经年捶打着生者心门。张小凡也因那一战,阴差阳错地被接引至天音寺,舍去俗名,潜心问佛。
虽说十年光阴,远不能弥补正、魔两派战力损失,但树欲静而风不止。魔教卷土重来,频添乱象。眼下,他们意欲染指上古异宝——星曜石。据残存古卷所载,星曜石乃太初混沌中萌发的奇物,神力无匹,堪作补天之用。只是,自上古神魔大战后,这等宝物便坠入凶险异常的荒泽内。年深日久,此物灵气与沼泽瘴气纠缠愈深,孕化出一只亦正亦邪的灵兽,莫说凡人,便是大罗金仙也近身不得。怎知魔教野心膨胀至此,当真盯上了这等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至宝,合长生堂、鬼王宗、万毒门三大势力,潜入南荒水泽,大有势在必得之意。
正道宗门闻讯,几大掌门合计一番,先派了精锐弟子前往探查。此举并不在阻拦魔教——厘清大泽内水文地势、奇物分布,以及魔教谋划布局才是关键。毕竟星曜石与镇守此地的灵兽绝非朝夕之间便能被收服的,且随他们斗去吧。何况三大派内部也未必齐心,正面迎敌暂非良策。
如今,自张小凡一行踏入荒泽已近半月光景。白日里,众人兵分两路,一队勘察地形,校补坤舆图;一队追查魔教最新异动。入夜,便回到营地交换信息。死泽不比他处,此地虫蛇密布,古树虬扎,不仅容易迷路,更要提防潜藏的毒物,同时还需尽量隐匿行踪,避免打草惊蛇。是以,众人连日来进展寥寥,一时皆愁眉惨淡。
幸而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据焚香谷弟子李洵最新上报,有三五位长生堂装束的魔教人士,行踪颇为诡异,时常离开魔教在内泽腹地搭建的祭坛,潜行至内、外泽交界地带,一颗已经枯萎的巨树下,悉悉索索地捣鼓着些什么。
这是条极具价值的线索。篝火夜谈时,萧逸才提议,以此为突破口,派几位道行深厚些的弟子追查下去。只是,就具体行动人员和方案,尚未达成一致,刚才众人商讨的,亦是此事。
张小凡复想起自己这一路历程。自落脚荒泽以来,他便与其他各派弟子保持着距离,平日里也多在探路那一队,避免与青云门那几位名声大振的人物撞上。可进入荒泽愈久,他似是被这毒气瘴雾腐蚀了般,意志屡松动。对于萧逸才所言,竟是生了不该有的期待。“不,这不是非分之想”,张小凡否决了方才的念头,转而宽慰自己——他修行虽不算顶尖,但得益于连日来的勘探,论起对大泽地理的熟悉程度,他颇有一番心得。任务当前,又岂能被旧事所困,一再逃避呢?
俗话说,“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他这般思量着,耳畔便响起法相温和持重的推举之言:“我天音寺门下法密师弟境界不俗,近日奔波死泽内外,尤其熟悉此地水文。明日追查长生堂,希望他能与我们一同前往。”
心事无端被“抖落”出来,张小凡既惊又喜,面上仍不显,亦不敢侧目观察法相的神情,只盯着手中不停转动的佛珠,置身事外般,沉默着。其他正道弟子虽有惊诧,但见法相一派坦然,被举荐的“法澄”还是那副闷葫芦样,一时竟不知作何应答。倒是萧逸才顿首沉吟了片刻,目光无意间扫过角落里那个姿容清绝的女子,又在张小凡身上流连些许。
夜风吃吃,营火跃动,他头顶的戒疤影影绰绰的,并不真切。
“不错,法相师弟所言甚是。明日除魔,便有劳法澄师弟为我们寻踪辟路了。法澄师弟,你意下如何?”萧逸才言辞客套,语气却是淡淡的,难辨情绪。
张小凡此刻再也静默不得,朝对方行了合十礼,回道:“ '有劳'不敢当,能为诸位前辈分忧是小僧幸事,但凭萧师兄、法相师兄安排。”
两相谋定,萧逸才与众人又讨论了些行动细则。此时已近午夜,死泽里堪称轰鸣的虫兽嘶号声渐隐于阒静,湿气从地底“咕嘟嘟”冒出来,顺着四肢百骸侵入肺腑,饶是他们这些修为深厚的高手也不好受。眼见着倦容攀上同门眼角眉梢,萧逸才停了话头,吩咐众人各自歇下,自己则起身朝营地外围走去,准备替换守夜的弟子。
倏尔,一道泠淙女音荡开夜色。张小凡想屏弃五感,独特的声息与幽香却如湿气般,无孔不入,只得凝神细听。
“萧师兄,换我来吧。你和其他人已轮值多日,该歇息了。”
张小凡阖着双目,脑海无端映照出那女子此刻风骨峭立的姿态,滚圆的佛珠硌得他指腹生疼。曾书书的附和随即拍打过来,令他窒息。
“是啊!是啊!这几日都是萧师兄与焚香谷同门值夜,实在辛苦。今晚我和陆师妹搭伙儿,师兄若是不放心,还有天音寺同门。你说是吧!小凡!”
张小凡一个激灵,身子微微发颤,也顾不上礼数,一双眼咕噜噜地从陆雪琪衣角扫到与她相错了三步之遥的曾书书身上,简直要把他盯出个窟窿。张小凡口中干渴异常,张张阖阖地,半天说不出话。惊惧乍起,尴尬叠加,万分焦急之时,法相搭上他骨肉绷紧的小臂,借力起身,单手行礼道:“法澄师弟白日劳许久,亦是困乏。便由我陪同你们值守罢,二位施主,请。”
……
喧闹暂消,有弟子向篝火中添了新柴,噼啪声愈响。方才,惊惶之下瞥过的一角衣袂如云似雾,既令张小凡头昏声哑,又让他孽生痴意。不知是今夜多少次心中叹息,他捏紧了菩提珠,低低诵念起经文。
荒林如泣,呜咽声愁煞凡夫之心。贪念既起,长夜难消。
Chapter 2: 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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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泽内气候诡诈,方寸之间亦有晴雨变幻。地势更是高低莫测,水塘崎岖,藤蔓交纵,且从空中俯瞰,但见林瘴沸腾,无路可循。
张小凡等人只得放弃御空前行,借着近日来勾画的坤舆图,向情报中所说的枯树摸索而去。离开营地时刚掠过一阵疾雨,气势如鼓,嘈杂密集,顷刻功夫便蓄积起众多水洼。眼下曝日高悬,炎似火烧,焙得水雾熏蒸,勾连着古树粗藤,将此间天地化作瑰异绮丽的迷宫。
纵是张小凡再过谨慎,时不时参看罗盘、地图,留心之前探路时打下的暗标,一时也难辨方位。领着众人兜兜转转近半个时辰,竟是回到了方才记号的原点,只得暂作休整。
处处是闷热黏腻感,张小凡气息沉沉,胸中躁意激荡,兼有愧悔。他无心歇息,只盯着手中的素帛地图——油墨蜿蜒其上,勾勒出河湖山泽,间用黄檗、朱砂标识重点,又有涂抹、批注痕迹,足见制作者的上心。但张小凡深知,荒泽内变化万千,地图是死物,记忆也有偏差,若想尽快抵达目的地,绝非易事。他呼出一口浊气,望了望不远处的三两人影。
曾书书惯是副乐天模样,与面容清俊的法相凑在一起,叽里咕噜个没完,就连赶路时的疲惫都不见,唯有勃勃生气顺着他一身碧青绡衣倾洒而下,端的是风雅秀逸。反观一身月白袈裟的法相和尚如岳沉立,偶尔点头附和,抿唇淡笑,衬得他眉眼悲悯,脱尘忘俗。见状,张小凡没来由跟着勾起嘴角,心中熨帖,兼有一丝窃喜:庆幸今日是与这些相熟的人结伴,若是有焚香谷弟子,不,莫说焚香谷,便是萧逸才等人置身此地,他也要打个地洞钻进去的。毕竟昨夜才被师兄夸赞,这会儿便领着大家迷路,实在难为情。幸好……幸好!可惜下一瞬,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蓦地跳将出来,铡断种种情绪,徒留羞愧的烧灼。
素帛无意间被攥出深痕,张小凡仰头看着光怪陆离的云雾,神思惘然,唯余一点不甚清明的灵识,捕捉到了徐徐贴近的冷香,未及他反应,便传来女子的问询声。
“张…法澄师弟,这坤舆图可否借我一看?” 脑海似有洪钟响彻,张小凡神识俱震,那些纠缠错落的蒙昧散开去。他匆忙转身,望进一双雪魄冰眸。不知怎的,那女子本应孤绝无情的眼中,荡起潋滟柔色,令他招架不住,急道一句“阿弥陀佛”,便将手中织帛挥出去,仿佛烫手山药般,扎人得紧。做完这些,他又暗觉失态,清心咒在肺腑中囫囵滚了几遭,才正式看向眼前的娉婷身姿。
流光飞掠,时移世易,她的容颜比记忆中还要摄人心魄。除却皮囊,她一身惊才傲骨,更令人钦羡。哪怕他僻居红尘之外,也不时听到寺中同门,间或往来香客讨论起这位冠绝九州的奇女子。眼看着思绪收势不住,张小凡暗叹一声,移开视线,菩提珠轮转不停。
少顷功夫,陆雪琪终于将目光从绢帛上收回,秀眉微蹙,“张师弟,这地图有不少错漏,加上死泽气候难测,难怪找不到路。”
“若按焚香谷弟子的情报,那巨树所在之处,矮丘崎岖,多苔藓地衣,是大泽北部地貌。我们这一路走来,水汽愈旺,沼泽愈多,再结合坤舆图上的标记,我们应该是误入了‘漏斗谷’,是以才频繁迷路,只能在原地打转。”
陆雪琪条理清晰,娓娓而述,令人茅塞顿开。张小凡拢在宽袍里的手几乎要忍不住拍上大腿,勉强克制着,语气松快:“是!是!陆师姐所言不错。”
说完,他又从袖中摸出罗盘,缓缓移动几步,环视了立脚之处的景象,接着举目望日,凝思片刻后,便如顿悟般,欣然伸手,指着一处方位,道:“便是这个方向了!这里原是一处旋塘,后来水枯瘀阻,地势又几经迁变,才形成今日模样。置身此地时,极易向狭管处深入,我们若想往北去,先要朝西侧小丘绕行,不然还是会在谷中打转。”
“我这就同书书他们说!即刻出发!”
此时的张小凡难掩激动,一扫先前忧闷情绪,全然一副赤子模样,好似往昔那个淳朴憨直的少年,只是五官长开了不少,尤添了些许不惹尘俗的佛门气质,叫人挪不开眼。待他这番话说完,又自觉失了端庄。心里狠啐了自己一口,道一句“阿弥陀佛”,半点儿不敢看那女子的神情,朝着曾书书二人的方向“落荒而逃”。
只他不曾留意,擦肩而过时,陆雪琪唇角牵起的笑意。短暂、浅淡,却是透着百般宽慰,诸多缱绻。霎那间,仙凡沉沦,天地失色。
……
插曲既过,张小凡四人加快脚程,偶尔凭着宝物低空掠行。穿林越雾,仰察俯观,气氛比诸来时松泛许多。从见面起便惜字如金的张小凡消却局促,不时回应着曾书书,法相间或加入二人,慨叹些禅理玄机。纵是素来以“冷傲孤僻”示人的陆雪琪也暗暗勾唇,一扫冷肃。
约莫三刻功夫,他们绕出谷中迷瘴。只消越过眼前这丛盘桓古树,便能抵达视野更为宽阔的北部丘陵地带。张小凡捏着罗盘,一马当先地在前方领路,竟是难得的畅快。不想林间陡然传来桀笑怪语声,他踏着法宝的脚收势不住,几乎要撞进声源处。
一双微凉的手迅速扯过他的胳膊,旋即,张小凡后背撞入一团冷香铺就的云雾,他霎时呆若木鸡,嘴巴圆张,却发不出半点儿声息。不必回头看,他也知道自己是如何与陆雪琪一同蜷靠在树后,更能感受到她克制的呼吸如何扫过自己耳廓上的绒毛,他浑个儿身子都滚烫起来。但眼下也由不得他推拒、扭捏——不知法相等人藏在何处,此时的林子异常静谧,仅有的人声格外突兀。
“哦...嘶,可算爽利了!死老六你一路催什么催,老子一泡尿憋了恁久…哦!舒坦…”男人的粗鄙之语伴着稀沥沥小解声传来,幸而林中苔叶腐草味甚浓,压过了腥臊之气。
“憋死,总比被宗主砍死好。你他妈的是不是傻,不知道宗主有多看重这事儿吗,一分一厘可都是算好时辰的。还由得了你磨磨唧唧!”
“得!得!我还得谢你喽!”
“啐!少废话了,赶紧走!老树那儿还没布置好呢,赶紧的!”
悉索声渐远,山林再度沉寂。张小凡四人聚首,互相递了眼色,便一一拧眉追上前去。气氛严峻,几人心中各有疑惑,不再像方才那样逗趣搭话,只想立刻查清魔教中人又搞了些什么猫腻……
不过既然走运撞上妖人行踪,也省得他们闷头寻路。远远地缀在二人身后,张小凡等人又穿行了一刻钟,便瞧见一株七、八人合抱粗的苍柏擎天而立,枝繁叶茂,根系蔓延,全无半点“枯树”模样。
按下心中思虑,几人悄然寻了一处视野良好的小丘,蜷伏在隐蔽处,紧盯着对方的动作。距离稍远,魔教教众的对话听不真切。又赶上炎阳曝晒,光线刺眼,只隐约察觉二人手臂频繁点颤,朝着柏树连亘纵横的根部洒着什么东西,奇香馥郁,甚至浓得有些令人眩晕。不知是否是错觉,随着香气扩散,古树枝桠似是更为虬壮,透着一股诡异的灵气。
四人皆屏息远望。待妖人向着来路闪身离去,彻底消失不见后,陆雪琪率先飞掠而起,掌中天琊闪过一瞬流光。紧接着,其他几人稳稳落定。
只见,苍柏下神秘符阵蜿蜒崎岖,且铺着厚厚一层,散发着异香的粉末,众人神情凛肃,当下却毫无头绪。默契极佳地绕着巨树搜寻了片刻,陆雪琪与张小凡看向彼此的眼睛里,同时翻卷上失望、疑惑的情绪。曾书书扯着法相聚拢过来,慰藉道:“这事儿铁定大有蹊跷!嘿嘿…所以一时半刻肯定也摸不到什么门路,咱们再想想有没有什么疑点,急不得。”
话落,几人正欲叹口气,不想异变陡生——方才还如死物一般的符文暴起可怖炫光,气浪沸腾,直冲苍穹。
几乎是同一时间,陆雪琪拽过张小凡僧衣,腾空至树冠处,未及顾看曾书书、法相二人,便有猖狂大笑击透耳膜:“啊哈哈哈哈哈!我可真是小瞧了你老六!你小子!比鬼先生还神机妙算!”
“嘿嘿嘿…你们几个今天都跑不了!这缚仙阵初成,你们就等着当灵兽的养料吧。除了螈膏粉,灵兽最爱人血,尤其是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咦嘻嘻嘻嘻!”
陆雪琪冷眉紧蹙,单手捏诀,凭着本能聚起剑气朝妖人嚣叫处劈去,霜刃却触到无形障壁,毫光四散。不过须臾,妖人狂吠再度远去,有如实质的阴翳压顶感愈来愈浓,混着树下泛来的浓厚奇香,搅得人心神大乱。她欲调转剑锋,却惊觉指间衣袖不知何时已然脱手。陆雪琪甫一侧目,瞥见身边人情状,登时心中大骇,险些站立不住。
此刻,张小凡面上潮红滚滚。短短几息功夫,浑身便如水洗一般冷汗淋漓,若不是强撑着一口气,虚倚上苍柏横生的枝干,恐怕早已坠树而亡。陆雪琪惊愕震颤,身子直探上前,却见张小凡一声暴喝,掌中星盘漫上夺目血色,便是再也支撑不住,头颈酸软,重重朝下栽去!
……
电光火石之间,万象崩毁。
待陆雪琪从骨肉撕裂般的剧痛中醒来,意识回笼,顾不得满身伤痕,她急切梭巡着四周,想要确认那人踪迹。
方才情急之下,陆雪琪揽过张小凡臂膀,与他一同摔落。庆幸古树枝桠虬扎,做了不少缓冲。但诡异在,他们实则坠入了这苍柏内部空洞处——此间天地玄妙非凡,半顷天光从高渺罅孔处洒落,不足一丈见方的空间里苔草密布,奇花丛生。
陆雪琪趔趄着腾挪两步,在那团蜷缩着的鲛青色身影面前跌坐,感受到他粗重的呼吸扑面而来,眼中隐约激荡起热意。
装有仙药蜜丸的囊袋散落不见,陆雪琪只能敛了还算干净的衫袖,为他拭去面颊上的血痕、灰尘,一面急急呼唤:“张师弟!你还好吗!张师弟…张…”她哽咽着,几乎字不成句,忍不住侧过身子,低低垂泪。
……
张小凡醒来时,胸口闷痛不已,不甚清明的视野里,那个令自己魂牵梦萦的身影近在咫尺。不知如何生了怪力,他猛一探手,朝那抹井天蓝抓去。陆雪琪感受到牵扯,恍然回顾,一瞬间惊喜不已。
“你醒了!可还能坐起来?没有丹药了,先试试运功疗伤。”
“待你好些了,我们还要想办法出去…也不知法相师兄他们如何了。”
“那苍柏上到底藏了何等毒物,你这伤情甚是古怪,怎么办…”
“张师弟...你可要坚持住啊...”
张小凡神情怔愣,意识昏聩。他好像,第一次听她说了这许多话,却不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惊惶……很久之前,死灵渊下也是这般,对吗?
焚血燃精,刺痛奔流。一种破除所有桎梏、戒律的兴奋倏然裹挟了他,体内有如浪潮叠涌,于是他翻身坐起,再度抓向那引动潮汐的月亮。见状,陆雪琪再也无法忽视张小凡的异常。她心急如焚,催动真气向他几处大穴灌注,顾不得手腕正被他攥得生疼......咬牙隐忍间,伴着粗戾的嘶吼,她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推搡着歪向一旁。
“求你!别过来!”
陆雪琪霎时呆愣,回过神来仍循着本能扑过去——她做不到,做不到就这样放手,恰如当年......然而,未等她捏诀提气,她的脖颈便被更强势的力量禁锢在张小凡胸口处,嘈杂沸鸣的心跳声令她手足无措,连呼吸也被褫夺。衣衫凌乱,鬓发横散。她骇然到忘却了推拒,唯有莫名的悲戚渡上心头,眼角濡湿不已。若是这般能让他好受些,她亦是情愿……
可下一瞬,又一股蛮力冲上肩头,陆雪琪不由呼痛,垂头喘息的功夫,只瞥见张小凡正攥了她的发簪,朝着他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处——狠狠一划!
热流奔溅,天地寂然。
视野彻底昏黑之时,唯有他弥漫着血色的喃喃声凿穿心神。
“对不起…我…不能…”
Chapter 3: 问佛
Summary:
*进入破车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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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岑寂,霄汉寥落。
三更时分,天音寺在须弥山中沉眠。香客的证盟忏悔声、疏头祈颂言已作禅烟梵雾,了无声息。唯余巍峨宝殿、森森经楼俯瞰红尘,睥睨俗心。
僻居一隅的小小禅室伏于夜色。金身佛像结跏趺坐,相好庄严;案头一排长明烛火,荧煌烨烨。张小凡手执鱼板,膝下蒲团被压出深深沟壑,脊背挺得笔直,不知疲倦似地敲击着犍槌。
彼时死泽劫波,他重创昏迷,被后来赶到的法相师兄径直护送回天音寺。昏昏沉沉了许多日才唤回神识,又借各种珍奇药材将养了半月,堪能下床走动。
他沉默着不做追问,法相师兄亦默契地不提那场灾祸,只贴心提醒道:人人康健,一切安好。
可是,当真如此吗?
荒唐血色,凡心沉沦。他想,自己已然回不去了……
因此,待伤势好了大半,他便请罪于普泓住持。张小凡犹记,自己当日亦是这般跪于佛像前,重重叩首,自愿被护法僧值杖责五十,摈黜师门。普泓上人默立良久,终于开口:”孩子,抬起头来。”他言语温和,入耳却如闷雷撞钟,直令张小凡两股战战,面目通红。张小凡咬紧牙关,匍匐于坚冷地砖上,深吸了几口气,才颤巍巍迎上普泓的目光。接着躯体一震,浑个儿身子便软下来,涕泣不已——灯盏朦胧中,住持一身草黄直裰,白眉覆雪,眼中全无苛责,只盛满一览无余的悲悯。
“孩子,可还记得当日授你法号时,我所说的那番话吗?” 张小凡三两下拭去热泪,跪直了,不无哽咽道:“清…清定业海,明澈本心,是、是谓一‘澄’字。”
“不错。法澄啊,你与天音寺缘起于一段孽债宿怨。可入得佛门的,又有哪个不曾果报缠身?便是这一世生于梵宇经堂,或也有累世情仇,难得解脱。你慧根深厚,又承了一个‘澄’字,怎可因为些许考验,便放弃渡化己身,半途而废呢?”
“孩子,你且起身。往后便在此诵经礼佛,无事不必外出。待三个月后,你再来寻我。若是还未参悟,老衲也不强留。”
……
山风大起,窗牖推叠着发出“咔咔”之声,搅散渺远回忆。慈祥老者的箴言顺着融化的蜡淌下,凝固成一滩幽红的泪渍。张小凡逐渐停下手中动作,抚上酸胀的膝盖,低低喘息着。
不知几息功夫,那喘息声转作阵阵呻吟,粗嘎短戾,萦绕于此等庄严宝地,倒添了森森鬼气,令人汗毛竖起。但见张小凡瘫伏于供桌下,一只手死扣着案台边缘,青筋暴起,十指不见血色,战栗若筛糠,带着金佛一同颤动,摇摇欲坠。豆大的汗珠自额头、鬓侧滚落,他用尽全身力气,仰头去看那尊雕像,便有汗液 浸入眼睫,蛰得他双目通红,状如恶鬼。佛陀顶成肉髻,慈目微睁,全然是福德 圆满相。他忽地泄了劲儿,痴痴笑起来——参悟?深陷欲海,业火焚身,叫他如何参悟?
他不想,他不愿,他不能……
他不想忘、不愿忘,是以罪孽深重、贪念难消。他不能忘、不敢忘,是以无 法与体内余毒抗衡,每隔一旬便狂卷一遭,烧得肺腑焦躁,胀痛难忍。
识海蒙昧,灵台昏眩。昔年玩伴的调笑兀自入耳:“小凡呐…蓝皮孤本,千金不换,嘿嘿!”下一瞬,法相师兄横眉怒视,禅杖劈头打下,“玷污佛门!与妖孽何异!”……“噗嗤”一声,血花飞溅,腥热冲鼻。头颅崩裂之际,再看那挥杖的人哪里是法相,竟是普智师父龇着一口獠牙,化作修罗鬼刹。
张小凡苦痛至极,牙关颤颤,又闻得女子惊呼:“张师弟!你不要紧罢!张师 弟!张师弟!”那声音分明焦急万分,他却听得缠绵婉转,骨酥髓烂。张小凡再也隐忍不得,直将青灰短褂撩开大半,袒露出胸前嶙峋疤痕。接着,双臂乱舞一遭,欲将那萦绕不去的痒意与痛意赶走,却扯落颈上紫檀挂珠。霎时,种种嘤鸣软语混着佛珠四散坠地声擂动心门,周身精血悉数涌向一处。张小凡骤然深喘,眼角浸湿一片,循着本能,探向肿胀异常的孽根。
情欲暴涨,难辨虚实。她的面容愈加清晰,褪去了冷霜的星眸睇眄含情,顾盼生波。只一眼,便教他心旌摇曳,如坠蜜湖。她的手尤带些许凉意,从耳垂一路逗弄至小腹。略一抬腕,鸽蓝色的绦帛散开去,缠绕在她指尖,衬得指骨纤长,赛雪欺霜。衣带为墨,食指作笔,她便裹了这点织料,在他勃发处圈点勾画,皴染细描,引得欲根颤动,清液流溢。无处不炽热,无处不胀痛,张小凡却奈何不得眼前人半分,任由那帛带随着她的娇呼覆上眉眼。视线被剥夺,声息格外黏腻,触感越发清晰,直至情潮兜头而落……
疾风遽起,烛熄灯灭。
乱雨吹卷,冲淡堕落的腥膻之气。满室昏暝,张小凡喘息渐止。入眼处,缁衣俱裂,绦带散落,一团白浊浓似暗影。他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仰头望去——案上金佛身端肩圆,慈目低垂;千劫万恶,了了分明。他颓唐一笑,涕泪决堤之时,轰雷炸响,目光再度模糊,只觉那佛像映出她孤傲身姿。一柄天琊泠然如电,剑气凝霜,威势煌煌,直冲他劈面而来。方才还沸腾着、嚣叫着的血液戛然冻结, 他避无可避,大喝一声,迎上剑锋。
……
“小凡!小凡…醒醒!”
“出了许多汗呢,莫不是又做噩梦了?”
“……”
女子的声音很是柔煦,驱散方才入骨寒凉。张小凡下意识揉了揉酸胀的眼皮,触到零星湿意,他心中一痛,接着缓缓转动视线。目之所及,陆雪琪蜷坐在侧。罗衫半敛。帘外碎光斜洒,被纱帐细细筛过一遍,渡至她身上,乌发垂散间,映得她姿容袅娜,眉眼含情。他又有些痴了,不辨今夕何夕。斜搭在额角的手移动分毫,想要再揉搓一番面皮,换取清明,却有细嫩的物什轻啜上眉心,伴着一串呢喃。
“怎的还未清醒?小凡…小凡…”
“果然…不该由着你午睡这么久呢。”
最后一丝昏聩被抽去,张小凡缓了几口气,就势将眼前人揽入怀中,下颌抵在她发旋处,哑声道:“唔…确实是做了噩梦。”
“是什么?要同我说说吗?”她的声息隔着衣衫,闷闷地打在胸口处,激起异样的麻与痒。梦中荒唐再度席卷而过,不知怎的,他格外怅惘,又分外渴切,亟需抓住些什么,印证些什么……他这般想着,也这般做了——双手箍着她的纤腰, 略一使力,便叫她跌坐在自己腿根儿处。不及她娇呼,便支起上身,又用一掌扣住后颈,匆匆撩开她散落的鬓发,寻至两瓣儿粉唇,轻啄慢抿,辗转厮磨。陆雪琪只觉视野倾覆,未等她反应过来,便被他“偷袭”得逞。不由得有些置气,腮颊微鼓,红晕酡生,却忘了他正在自己唇上作乱,此举简直自投罗网,尤添主动。更勾得张小凡孟浪热切,嘬吸吮咬。
直待二人皆喘息不止,袍带横散,陆雪琪才探手在他腰侧虚拧了一把,嗔怪道:“到底做了甚么梦?醒来就撒疯的。”张小凡得了畅快,仍未餍足。他手中动作不停,从她脊骨流连至胸下,又须提防着她当真动气,一面格外卖力,四处拱火;一面半是认真,半是调笑道:“做完再说…”话落,他翻身而动,彻底剥去碍 事的亵衣,不再给她任何反驳的余地……
墨发作乌云交叠,痴念化啼泣堆卷。
方才甚是鼓动,此刻倒不焦急,他忍下胀麻,只专心感受着她如何在他指下颤抖。她的气息诱着他的唇舌缠斗,舐弄嬉戏,一时汁液四溢,荡起万种旖旎。
短似须臾,长足经年,待到潮水迭荡,情欲泛滥,张小凡抚上她眼睫,令自己与她纠葛愈深,相连愈紧。
千般迤逦,许多滋味,一一印刻心头。
……
流霞氤氲,鸳鸯醉卧。
欲海狂澜渐次止息,只余星点涟漪,丝缕缱绻。“只是梦到自己做了和尚?这 算什么噩梦…”陆雪琪懒枕于张小凡肩侧,轻声嘟囔着,带了少许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娇憨,引得张小凡痴痴低笑,“如何不算?我若是当了和尚,你怎么办?”
陆雪琪拢着张小凡臂膀的手微微收紧,斜觑他一眼,口中喃喃:“自当是,你向佛,我问道,各求己路。”说罢,她似是困极了,玉颈斜倒,沉沉睡去。见状,张小凡小心翼翼地于她发顶落下一吻,失神喟叹道:
“可我不愿…雪琪,是我舍不得,放不下啊…”
[全文完]
pinhaofan on Chapter 3 Thu 17 Jul 2025 12:47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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