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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蔡程昱认为他是一个女孩子。
他从小就跟弄堂里的女孩子们一起玩,踢鸡毛毽子,跳猴皮筋,虽然有时也下河摸泥鳅,但还是觉得躲在空调房捏超轻黏土更适合自己。
噢,还有高杨,他的小裙子件件漂亮,蔡程昱最喜欢借来穿。
这个这个,也不是马佳不给他买了啦,只是要怎么告诉他,自己想要南京路橱窗中间那条蓝白波点连衣裙呢?
会被直接从小白楼的窗户扔进楼下垃圾堆的吧?
蔡程昱瑟了一下肩膀,吐吐舌头,还是决定暂且不跟马佳提这回事。
“鹤姨,你这指甲油真漂亮!”
蔡程昱坐在小客厅的树叶地毯上,摆弄高天鹤放在茶几下层架子的瓶瓶罐罐。
“宝贝喜欢呀,”高天鹤摸摸蔡程昱的头,又用双手按了他的肩膀,“拿两瓶走?”
蔡程昱左手一瓶浅红,右手一瓶淡紫,俏生生的粉腮鼓了鼓,“别吧,姨姨,我不敢嗳。”
“不敢什么,怕马佳?”高天鹤甩一下她那一头酒红色的半长卷发,香艳的风吹进蔡程昱的鼻子,一如往昔醉人。
“就是说嘛,”蔡程昱把那些充满吸引力的小瓶子规规矩矩码放回去,“怕他打死我了啦。”
高天鹤不由分说地一顿笑,又对他的小脸好一顿揉搓,“我的亲亲小宝贝,太可爱了!”
蔡程昱满眼眯着笑,得到鹤姨一个玫瑰色的香吻。
2
“鹅,”蔡程昱摇摇左边的人。
“嗯。”高杨埋头看着手里的《紫色菩提》,随口答应他。
“羊,”他又扯扯右边人的小裙子,发现不是往日熟悉的百褶,而是黑色蕾丝花边。
“干嘛?”张超抱着平板电脑,头也不抬地问。
“我可不可以告诉马佳,我其实是个女孩子?”
“可以呀。”高杨还是没有抬头看蔡程昱,也没有动。
张超点击保存按钮,暂时停下画板绘的手,“问题难道不在于,你并不是个女孩子吗,小蔡蔡?”
“可我觉得我就是呀。”蔡程昱噘嘴,露出委屈的表情。
“当然要告诉他,”高杨捡起一片翠绿的银杏叶,夹在正看到的那一页书里,“既然你都已经确定了,那又还有什么好迟疑的呢?”
他似乎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从旁边拿起自己的“中华”牌香烟。蔡程昱默默绕过张超,坐到离高杨更远的地方。
柔韧的白烟徐徐升起,高杨修长的手指轻轻夹住香烟,“我第一次跟黄先生坦白我的情况时,局面也相当辛苦。”他的胳膊越过张超的后背,拍拍蔡程昱的瘦肩膀,“安啦,总会过去的,毕竟——他爱你。”
“是吗?”蔡程昱低低地呢喃一句,而高杨轻阖双目,重新把香烟衔进了口。
有麻雀的啾声撒落他们身上,混着阳光,馥郁而青葱。
3
“‘艾略特克拉情结’也称‘恋父情结’。
“艾略特克拉是希腊神话中的悲剧英雌。
“艾略特克拉爱她的父亲,而恨她的母亲,因为母亲背叛了父亲并导致了他的死亡。
“艾略特克拉怂恿弟弟杀死母亲和母亲的情夫,为被他们二人谋杀的父亲复仇。”
蔡程昱反复阅读百度百科上的这段文字,然后删除掉搜索记录。
今天上午,教授世界史的小周先生在课堂上提到了“艾略特克拉情结”的概念。先生虽只一语带过,小蔡却像梦中人忽被惊醒,平生了许多他自己小小心灵的独特计较。
蔡程昱觉得,他有艾略特克拉情结。
他爱他的父亲马佳。
自从他被马佳从孤儿福利院接回来开始,这个男人几乎就成了他生命的全部。他给他饭吃,给他衣穿,带他去所有他能想到的有趣地方玩耍。
噢,尤其是这张他直到今天也还是喜欢得不得了的小床,这是马佳亲手为他打的,上面每一颗螺丝钉,都是他亲自用改锥拧上。
那是一张漂亮的双层床,用白色的桦木搭建而成,马佳在小床的下层给蔡程昱铺上海水一样湛蓝的被子,又给他装上小桌子。他还在小床的上层铺上天空一样蔚蓝色的被子,让小蔡蔡可以枕着小太阳枕头,每晚做个甜甜的梦。
要知道,楼下的邻居黄先生家收养了两个孩子,所以才有一张双层床,而蔡程昱自己一个人就享有这一切。
马佳用浅蓝色的油漆精心粉刷了蔡程昱的屋子,还给他装上浅绿色的双层窗帘。蔡程昱喜欢把绿色布帘和白色纱帘慢慢地分开,再同时拉起来,想着如果它是粉红色的那该多好。
自己有恋父情结这个发现让形势变得更加复杂,现在,蔡程昱有两个秘密没有告诉马佳了。在高杨的鼓励和张超的怂恿之下,他决定先告诉他其中一个。
“阿爸,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讲哦。”
“什么事,”马佳牵着蔡程昱的小手,用消毒湿纸巾给他擦擦,“你说呗。”
蔡程昱立刻有点怯,但还是勇敢地说了出来,“我觉得,阿爸,我觉得我是女孩子。”
“你是男孩儿或者女孩儿,都是我的好孩子。”马佳没有愣太久,他拍了拍蔡程昱的头,鼻尖对鼻尖地看着他的眼睛,“傻宝儿,永远别害怕,在我这里,有什么就说什么。”
“嗯!”蔡程昱激动不已地点点头,坐在餐桌一边,等待开饭。有十分安心的感觉滋长在他五脏六腑,比血液和氧气更让人充满活力。
4
马佳不是本地人,他来自遥远的北方。他的口音跟这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以至于蔡程昱从小就把说话学杂了,上海话掺着北京话,好在居住在周边的大家都还能够听得懂。
在上海,马佳邂逅过一个很不一样的人。说是爱人当然不妥,但称作朋友,他又总是不甘心。
那是一个皮肤异常白皙的亚洲男人,因为从小在美国长大,所以说着满口的“英格力士”。他的布鲁克林口音非常重,以致于在一开始的沟通中,马佳总要经常停下来问他:“Pardon,you say musical what?”
马佳不喜欢说外语,后来,龚子棋就跟着他学会了中国话。
在租界,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各种欧、美语言充耳即闻。马佳的耳朵非常伶俐,嘴却硬得很,他能听懂大部分外国人的日常对话,却执着于用汉语回应他们对自己的搭讪。
后来台湾光复,上海也宣布解放,马佳他们这支义军队伍,便自然而然地解散了。马佳带着黄子弘凡,住进了霞飞路28号的一栋小白楼,这一住就是十几年。
在蔡程昱和高杨他们几个搬进家里之前,小白楼里已经长住过一个他们至今未曾谋面的男人,他与马佳的关系匪浅,剪不断,理还乱,说来话长。
“黄子弘凡,收拾收拾,我有一兄弟要搬过来住。”
黄子弘凡扎着围裙,左手簸箕,右手笤帚,言语间颇有些敢怒不敢言的意味:“谁呀?哪天来?住多久?”
“龚子棋,今天就来,不知道。”
“龚子棋?”黄子弘凡终于倔强地把笤帚向旁边丢去,“是他自己要来的,还是你叫的他?”
“怎么的,生气了?”马佳上前,把黄子弘凡揉到怀里,“他那不是没工作了吗,我就叫他了。”他转着圈地摸摸黄子弘凡的后脖子,“放心吧,宝儿,他给房租的,还能帮咱们干活儿,而且人又话少,见天儿里也不吵,你说是不是?”
龚子棋就这样住进了马佳家里,和黄子弘凡楼上楼下。果如马佳所言,他平常都还安静,也能帮黄子分担一点家务。马佳出去跑生意,他就煮好晚饭等他回家。
龚子棋做的饭不算难吃,领养张超和高杨之前,黄子弘凡也常常过去蹭一口。
应该说,只要不让龚子棋沾酒,那么一切都好说。
“子棋,你要不然就来我家呗,”马佳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满不在意,“左右我自己住着也是无聊,你来了,我好有伴儿。”
“那我付房钱给你嘞。”
“咳,不用!”马佳真正满不在乎地晃着手,“咱俩谁跟谁?”
他揽住他的肩膀,叫他一起看远方的天空,“宝,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什么?”
“来日方长啦!”他突然说了一句当地方言,音调可爱得令人恍惚。
搬家一小时后的龚子棋用眼神将黄子弘凡削成铅笔屑:“就他这样,你还能有多无聊?”
马佳知道龚子棋爱自己,可龚子棋不知道马佳也爱着他。
他只是在两个人一起过生日时,借着暗夜中的弱弱烛光温柔地看他,看了那么一会儿,就过去了。
马佳接受不了爱一个男人,接受不了他酒醉时候错乱的吻。
他推开了他,动作坚定而轻柔,眼有纵容。
他们短暂地相聚又分开,都成为对方准备倾尽余生以无限怀缅的人。
5
出国留学的前夕,蔡程昱决定找马佳表白。
“加油。”高杨把双手揣进裤兜,潇洒地冲他抬抬下巴。
“加油,bro!”张超与他击掌一次,他回他一个solute敬礼。
“先忙活好你学业的事,”马佳努力笑着,“这件事等你回来再说。但我可以答应你,无论我的答案是什么,我都会在这里等你回家。”
他站在他的面前,脸色微白,耳根却红得热烈,身姿一复挺拔,只是早已不再高他那么多。
“因为,我是你爸爸。”
马佳叉着腰,蔡程昱仰天大笑,泪水生硬地流转在全力撑大的眼眶。他飞快地眨眼数次,突然紧抱住马佳。
“阿爸,我可以一直喊你阿爸的。人前可以,人后可以,地下可以,床上也可以。”他把桃花瓣子似的嘴唇贴到他的耳朵边,“只要阿爸你能要我,叫我怎么样都可以。”
马佳不说话,安静听着他自己的心一泵一泵,他默默感受耳垂被儿子叼住了轻轻慢慢地咬,衣里钻进一只手,抚弄他暗自用力的腹部肌肉。他微微地呻吟着,双手在身体两侧下垂,脑海中遍遍回放十五年前那个潮湿躁动的深吻。
“乖,乖宝,”马佳蒙住蔡程昱的眼睛,把他的双手反绑在床头的鲤鱼柱子。
他跑了,穿出弄堂,跑出霞飞路的主街。他到弘亦嫂子的店面,去买三个半斤重的蟹黄灌汤包,叫小伙计送到家里。“门儿不用敲,直接进。”见他听不懂,又改成上海话再讲一遍。
6
一下飞机,就忙忙地找回家的路。上海的建筑几乎没有大变化,只是半年前的灯牌子都显得更旧。有几个换了全新,该认识的还是认识。
蔡程昱按着叫唤的肚子,顶不住还是钻进街口的烘焙店。
正是上午十点,小面包烤得太香,这谁能不嘴馋。
吃完两个蛋糕出来,也跟开店的阿姐聊了会儿,回家还比计划的提前几小时。
风衣口袋里面有口红,蔡程昱对着路旁的橱窗玻璃熟稔地补,方形的手指甲烁出凹凸错落的粉白星星。后脖子一条纤细的小辫飘着,巧克力色的头发似还沾有烘焙店里的香甜。
看着服装店里那些可爱的女装,想起马佳第一次带他买小裙子的那天,也是今天这样的好天气,亮亮的太阳射出彩晕,蛋糕店和瓜果店次第飘散香气。
蔡程昱打车回他家,心脏噗噗跳,到霞飞路,行走都是跳着。
还没进家门,就闻着浓得可以的烟味,比电影院门口海报上的摩登女郎妆面还浓。倒是没有熟悉的马佳的骂声。
“高杨,你能不能……”
蔡程昱掀开门帘,忽然愣住,脸上的喜色凝了一凝。
家门的钥匙没换,家里的人却变了。
龚子棋赤着上身,坐在牌九桌前,说着他都听不太确切的方言,像是北京话掺着上海话。马佳正把两碟洗净破开的圣女果摆在方桌的两个角。
“有客人呀?”蔡程昱收敛住要笑的颜色,把行李暂且在门边放起来。
“啊,”马佳应着他,冲过来前后扳着看看,嘴里不住地唠叨,“终于回来了,哎呀,我还以为得明天……”
“这是你……得叫叔叔吧,”马佳挠起头来,“这是龚子棋,算了,还是叫哥哥好了。”
“凭什么嘞?!”龚子棋对此表示了不满,眼睛没有离开牌桌。
“旁边儿都是子棋朋友。”
蔡程昱乖乖地答应着“嗯”,“你们好!”他向着他们绽开一个雪白萨摩耶般的灿烂笑容。
“你吃什么,宝儿,我去买!”马佳欢欣地搓手,恨不能要狗咬尾巴似的原地转圈。
蔡程昱随便说了两样东西,就走向一个拐角之外的晾衣阳台,“阿爸,我洗个澡,先借你两件衣服穿。”
“要什么自己拿,还问。”
蔡程昱抬眸,看着那条陌生极了的花衬衫。他取下它来,又取下那件明显是马佳风格的奶灰色老头卫衣。他把他们比在一起,尺码相近,但版型总觉得相差太大。
蔡程昱皱眉,又把两件衣服挂回原处。他拉开一旁的五斗衣柜,在下层找到叠放的一条条男装内裤。
他的手突然开始发颤,有所选择地摸出黑色和白色的两件,也把它们比在一起。
一搾,两搾,宽了足足快一寸。
好啊,马佳,说好的等我回家呢?
阳台里哗啦的一声,马佳一边的鞋带没系,一拐一拐地跑进来。
“怎么了?”
有个花瓶碎在地下,蔡程昱蹲在花土前面,抱住膝盖。
“我不是有意的……”他埋着头,哀哀地讲。
马佳拉着他的手腕,“人有没有事?”
蔡程昱摊开双手,划了几个小口。
“没事儿啊,乖乖,”马佳捧着蔡程昱的小白手,给他吹吹,“给你拿创可贴,你先上厨房洗洗。”
“好。”
蔡程昱甩着手上的水,溜进马佳的房间。
很好,屋内并无烟味,宽大的床上只有一个枕头。
他用没受伤的手摸摸马佳平时躺的地方,不自觉地轻轻噘起小嘴。
“程昱,”马佳在叫他了。
“哎!”
蔡程昱伸出左手,让马佳为他贴好两块创可贴。
他又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很好,一切都照他离开时候原样保留。空气清新,陈设干净。他的双层小床像个值钱的古董,摆在房屋的一角作装饰。
幸好家里的沙发还够大。
蔡程昱松了一口气。
7
“从前战事紧的那时候,住在老乡家,佳哥总跟人家讲,‘老嫂子,借您的灶火,给小黄炖点儿鸡肠子。孩子身体不好。’人家就呵斥他:‘炖上吧,还问!说了都是一家人!’”
收养高杨的那年,黄子弘凡也才十六岁。马佳大一点儿,成年了。而蔡程昱又比高杨和张超小两岁,跟马佳前后差去十年。
十岁那年,家里的电视被张超拆掉,装不回去了。从此,蔡程昱家就没有了电视,他每晚都到楼下黄子弘凡家蹭看一个小时。
马佳不看电视,他听一台音质丝滑的半导体收音匣子。就是从那个小白匣子里,他知道了北方闹自然灾害,很多男孩女孩被成批送往内蒙古,交由牧民抚养。
“他们就是‘中国孩子’,”马佳说,“黄儿,我们也领养几个北方孩子。”
《咱们裸熊》看完,正是马佳做好夜宵的时间。一行人又洋洋洒洒地溜到楼上,在白热热的发光二极管底下,分吃两碗烩面,或者一盘荠菜瓜子。
“想不到上海也有小野菜儿,还怪嫩。”马佳徒手抹去蔡程昱吃到脸上的油花,“你慢着吃,没人和你抢。”
蔡程昱犹疑地抬眼看看对面狼吞虎咽的三个人:“阿爸,你说真的吗?”
于是黄子弘凡全家被马佳赶出去,高杨手里被塞了一个保鲜袋,装着五颗菜丸子。
“荠菜马兰头,姐姐嫁在门后头。”
马佳教黄子弘凡唱的北方儿歌,又被他教给高杨和张超。
高杨从来不叫黄子弘凡阿爸,只喊“黄先生”。他在十二岁的那年,就向黄子弘凡明白交代了自己有异装癖的事实。
也不能完全怪高杨,他从小生得漂亮,虽然让马佳投喂得太狠,多少有点小胖,但还是比同龄的女孩子都要美。
马佳和黄子弘凡带孩子们去拍新年照片,就要来小女孩的服装给他换。那是一套棒球衫,许为节约布料起见,裤子是假的,只有两只宽阔的裤腿,高杨把它们一一地套在腿上,松紧带勒到大腿根。
他遵照摄像人员的指点,摆出撅屁股托腮的怪异姿势。照片中的小孩可爱之极,脸蛋在深红色服装映衬下更像粉雕玉砌,只是全套写真都不拍屁股。
高杨很珍爱这套相片,习惯在空闲的午后拿出相册来翻翻,即使容易被张超调侃“没屁股”也不在意。
他从此就很热爱各式女装,经常央告黄子弘凡买给他。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大抵喜欢怎么穿也无所谓,何况黄子弘凡原本就爱极他穿裙子的模样。
高杨一双雪白细长的腿,最适合穿短裙走路。因为从来不加体育锻炼,因此腿部线条非常柔和,肌肤幼嫩,直到十三四岁时还是与女孩子无差。
但异装癖到底与性别认同无关,高杨从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男孩子。相反的,他对身边的女同学一直都有旺盛的保护欲。
霞飞路及其周边地区,但凡有男生欺负女生的事,那男生多被高杨揍哭,或被张超骂得眼泪汪汪,回家告大状。
“打架是门技术活,不是空有几两腱子肉就可以的。”高杨气定神闲,抽着他的烟。雪堆一样的双肩裸露在宽边吊带之外,胳膊上果然是一点二头肌的轮影也看不出。
他从十二三岁就开始抽烟,常遭马佳骂,却从来不收敛。
“三,二,一。”高杨话音甫落,果然马佳的“你大爷的”就远远地响过来。
“愣着干嘛,”他左手张超,右手蔡程昱,将他们从就坐的石板台阶拽起,“跑啊!”
蓝色长裙曳地,裙摆招摇,一串男孩子蹿过小巷,嫋嫋香风在白墙绿树间四溢。
8
“龚子棋,”马佳声口温存,手扯扯客厅沙发一角垂着的被子,“还不起呢,醒醒,给你买蛋糕了。”
蔡程昱就闻风而来,“蛋糕?阿爸,我也要!”
“你不早起才吃了五个包子,一个鸡腿,还搭半碗皮蛋粥。你吃得五饱六饱的,还吃?”
“我就要吃。”蔡程昱转着融融的眼,睫毛闪闪,看着马佳。
“好好好,吃吃吃。”
龚子棋迷着才睡醒的神,无语凝噎地,坐看着蔡程昱端走了他的红丝绒小蛋糕。
“马佳,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说法。”
“嗐,”马佳自如地摆手笑,从挎在身上的小肩包里拿出另个透明塑料盒子,“这不是还有一个呢?”
爸爸也不是谁都能当的,好吧?
9
新立街那家国营饭店,到今天都没关。
小时候跟张超、高杨一块儿上学,中午有时不回家吃,就在那里打一份盒饭。一荤两素,想喝汤可以自己盛。
见到脸熟的卖饭阿姨,含笑稽手,满口拜年话,“西红柿鸡蛋,青菜豆腐,土豆排骨。姨姨,多给一点肉啦,拜托拜托!”蔡程昱的饭盒永远比任何人的都满。
看高杨和张超吃饭是桩美事:张超饭桌上总是话多,白冉冉面皮,明月朗星的面貌,动作不急不缓,慢悠悠挑着豚骨拉面里的海鲜,挑剩下就全推给蔡程昱。他书包里总有小零食,正餐便只吃那一点点。
高杨呢,钻石发卡迎头闪烁着光点,袖手,捏起来盘里的排骨,亮出绝好牙口,啃得很艺术。这是一个新疆孩子,专爱吃白馍配炒鸡,或者羊肉汤。他吃饭既秀气又生猛,调料也不蘸,带血丝的都敢咬。
马佳这男人还挺会做饭,毕竟马家军没有炊事班,只好团长顶上。在晋冀鲁豫的荒郊大野地,给五花黑猪肉炒糖色,那还不是必修课?
马佳做的最好的是咖喱鸡丁盖浇饭,蔡程昱也最爱吃他这个。有时马佳躲懒,路过国营饭店,就打一包白米饭,回去淋上店里买的咖喱棒子鸡,蔡程昱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出来。
这孩子打小儿就很好养活的样子,给根芦柴棒儿,他就不哭不闹地含半天。八岁那年,被马佳从河北唐山的福利院领回来,白净净的瘦脸,葡萄似的大眼睛,可爱得好像瓷娃娃。
可惜身旁总有个高杨,再美貌也叫比下去了。但蔡程昱最讨人喜的无疑是性子,见人就笑,小太阳似的,邻里街坊走过路过,逢马佳牵着孩子出来,一看他,就爱塞他手里一块钱钢墩儿,再不一张绿钞纸。面额不大,唯图个好彩头。
蔡程昱又不像张超似的,爱乱买东西,打小儿就攒得住钱,给马佳买篮球袜,自发热的护膝,贴后腰的艾灸膏药。
也不是没掂量过偷摸买件裙子穿,只是马佳自己都不知道,他养的其实是个闺女,蔡程昱穿了好看的衣服,又给谁看呢?
小时候的蔡蔡叫马佳喂得圆肥,便举手投足尽透露着一种格外的娇憨。到他长大,人也瘦了,稚气多少是褪了一褪,虽然深笑时总还如当年的带有三分痴相。
马佳爱他这痴相,看着无忧无虑,他发胃病时没有口味,只看着孩子的脸口能下饭。
谁也知道马佳疼蔡蔡,但这疼爱里边,到底是有点喜欢。或者没有,谁知道呢。
10
“鹅,羊,”蔡程昱把那两个东西往怀里一搂,“走哇,买衣服去!”
他们就挤挤挨挨地离家,一个接一个招呼家里人,“走了,黄先生。”“拜拜阿爸!”“弘凡叔再见。”
黄子弘凡正在电脑上直播玩游戏,唠叨着什么“烤玉米”“被卡住了”,随口应他们几声“好”,“出门看车啊。”
“嗯!”
“阿爸,我和羊儿鹅儿出门啦!”蔡程昱又带着他们两个跑到楼上自己家。
“去吧,路上小心呢,崽儿们。”马佳端着报纸和牛奶杯。
张超和高杨也同马佳热情道别:
“佳伯棋伯下午见!”“爹咪灰灰!”
11
高杨是个很有性格的小孩,他不喜欢喊自己的父亲黄子弘凡为阿爸,却爱叫蔡程昱的父亲马佳作爹咪。相应的,马佳也极为疼爱小高杨,直到现在高杨已经十八岁,还经常拿他当作小宝宝来怜宠。
“不叫阿爸是有原因的。”高杨手搭着张超的长脖子。
他对他的领养人,一向都有着不同于旁人的特别心思。
“我始终爱慕黄先生,只是到今天还没有对他说过。”
两双眼睛注视他,而他悠闲地吸了一口碗中的沙冰水。他们并排站立在人烟熙攘的市中心天桥一边,靠着蓝白色油漆的围栏。
高杨看看蔡程昱,言语中有着成竹在胸的意味,“蔡蔡勇敢,但我有我自己的战略。”
“是什么样的战略呢?”
“我在等黄先生自己说出来,说他也已经爱我很久了。”
“可你怎么能确定……”蔡程昱的话说到一半,就被他自己噎了回来。
呐,虽然是好朋友,但这么说似乎到底不大礼貌。
“我确定。”高杨却不以为意,只是嘴角柔柔浅浅地勾起来,含了一个极美好的微笑。
“如果一个人在爱情里,甚至不能够确定自己也是被爱的一方,那么爱,就成了一场漫无目的的苦行。”
高杨喝干了碗里的甜汁,将半碗凉冰投递给张超。
“早跟你说了不要大冬天的买冰吃。”
高杨不理会他,说他自己的。“我们选择恋爱,是为了创造幸福和美好,可不是为了让自己和他人受苦的。”
蔡程昱若有所思。
12
圣诞节临近时,小蔡买回了松枝,把家里家外装点出一派节日气氛。大家都兴致盎然,唯有马佳对西洋节日一如既往的态度冷淡,只在火鸡上桌的时刻表现了热情。
“死相啦,”高天鹤掐一把马佳的胳膊,“给我开心点。”马佳于是乖乖地陪蔡程昱唱起了圣诞歌《铃儿响叮当》。
往前数八年,或者六年,日子过得苦。或许正是这种苦辛,反过来催促张超的许多天分如夏草见风即长。他背着黄子弘凡,倒跟马佳学得了跑单帮的路子;后来,成了一家大食品企业连锁店的店长;最后,竟然干脆自己办起了厂。
成为厂长的那一年,张超是十六岁半,对外都称自己十八,少年才俊,多少男女小青年都爱死了他。
张超自己却不上意,每天除了赚大钱,还是玩他那些古灵精怪的新奇小物,拖着高杨和蔡程昱两个,满世界地撒着欢撒着野。
“黄子,缝纫机踏板坏了,”马佳临出门的时候,稍微交代了一句,“我晚上要回来晚了,你就修一修。”
“好。”
十八岁的黄子弘凡送马佳走出小白楼,“昨晚超儿哭了一宿,要吃‘密西西比’的罐子饼干。真是拿他没主意。”
“那个饼干——是停产了吧?”
“对啊。”
“嗐,你找个新点儿的罐子,我回来买盒儿别的饼干,兑进去不完了?”
“哇!佳哥,你太聪明了!”
“孩子么,就得哄着来。”
张超就这么被马佳的假饼干糊弄了好几年,养大了,白白净净,身条儿抽得快要比家里门框都高。
高杨是早就进不得门了,最近好似都有点驼背。这可是不得了的事,黄子弘凡急了,立刻拍手决定要装修,把所有的门框都加高。
上海的建筑往往精巧,若非屋顶要装大吊灯,只怕是他们在这小白楼里站着都难活动开了。
马佳总记得有年,星元领了一个很乖巧的男孩子来家里玩,走在客厅里面,他那头顶的发丝就刷着天花板。
那孩子名字叫作蔡尧,现如今已成红到西海岸的影视明星,走在街上,常能遇见他的巨幅广告画。
“老北京的房顶,都是拿白纸糊的,”马佳说,“一块白纸是一尺见方,搭着一指宽的边,糊好了的顶棚,一点多余的白纸不剩落,也不用剪裁,全凭糊墙的匠人师傅心眼里丈量。
“目下管这玩意儿都叫‘文化遗产’,当初哪有这讲,尽是糊口的营生则已。”
“佳哥会糊顶棚吗?”金天泽遂问,问时手指间挽着朵兰花。这男人见天都是千娇百媚的,比高天鹤还似个女人,马佳常言道他去唱京戏里的旦角是正好。
“我会啊。走江湖的,什么不得会几手儿?现在来俩大钱,我还能给你卜一卦。”
“那你在北京的房子,一定有个很精致的顶棚喽?真想看看。”
星元永远对马佳的一切都神往,提起他的事情,便有朝圣似的服膺姿态。
马佳到这里却摇头:“没有,我家中不糊顶棚,房上露着椽子,露着檩。
“糊顶棚的工匠糊不起顶棚,卖鱼杀鱼的吃不上一口鱼,——那时候,处处都是这样的世情。”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那拈着兰花的手,这时显得更为秀气了,像亭亭的藕花上立着白鸟,乍看只是一捧嫩雪。
房子装好了,客厅的当中还是摆着圣诞树。
马佳不喜蔡程昱过洋节,他倒好,变本加厉,直接松枝都不够他看,弄了盆松树过来,花去半天时候,挂彩灯和闪闪亮亮的塑料纸条。
龚子棋也喜欢这圣诞树,他们就围着那树,唱六零年代的流行歌曲,唱《送别》《甜蜜蜜》,还有《亲密爱人》。
“阿美莉卡人过圣诞才不吃红苹果呢!”蔡程昱踢踏着偷穿来张超的红色细高跟。他穿不好这样的鞋子,才就险些崴着脚。“我在柯缇斯,给外国老师送‘平安果’,他们一色的瞪着大蓝眼睛望我,一头雾水的模样。
“中国圣诞,当然自有我们中国伢的风度啦。”
马佳听了这许多,还是不喜欢过圣诞节。他在这天吃炸酱切面,黄瓜丝要细如鹅毛,蔡程昱怂恿龚子棋,偷偷给他换成苹果丝。两个人不久之后就被马佳手一把鸡毛掸子追着打,逃去楼下黄子弘凡家避难。
13
蔡程昱今天买了一件旗袍。
很薄的那种料子,灰蓝格,色调不艳。
袖挺长,因为自知膀头宽,不如黄子弘凡之伦纤巧。袖面里透出白肉,隐约臂上的痣,倒显得风情起来。
蔡程昱能有什么风情,对镜转了一个圈,荡翻架上棋子烧饼三两,他跟张超的下午茶。白芝麻细撒,咸香味满屋里扑人。
袖长,旗袍摆子更长。是他斥巨资裁的高定,到脚踝,想着不能做张超那样的坏女人。衩却开得不小,因为怕走路不便。
“旗袍要穿好看,是贴身不贴肉”,高杨教给他的。有些人不好卖弄风情,偏偏一身的媚骨。
高杨拎着把圆扇子,侧身段给蔡程昱瞧。抬腿,放下。再抬腿,放下。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又分明已见了太多。
蔡程昱按住他,“你不许穿这个出门,不许给马佳看见!”
高杨不当回事,小蔡自来爱说这些没道理的话,哪个也唬不住。
蔡程昱对着落地镜台,愁得转磨。半月前现量的尺寸,怎么这会子不合适了?
马佳打门帷进家,帘上两簇鸳鸯,左右分开。看见蔡程昱正换衣服,就要退回去。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阿爸,”蔡程昱喊住他,“你走什么,还不来看看我!真是,我哪块肉你没见过?”
马佳就悠闲地踅回来,顺手拈颗烧饼吃。一口还咬不进去,含着半个,细嚼。
再一看蔡程昱,乐了。
小丫头旗袍拉链半截卡着,侧腰露一片儿细腻无痕的白肉,活像山毛桃的净瓤子。
“拉不上了。”
那位懊着,恼着,楚楚地偃下眉山,带点哀怨地朝他看着。
“出趟国没饿瘦,还胖一圈儿,这不是你,”马佳视线下降,就瞥到蔡程昱蓬勃松软的白内裤,赶紧转眼看别处。“那能怎办呢?”习惯性地哄着,“快听话脱下来吧,啊,给你找地方去改改。”
马佳吃完烧饼,抹抹嘴,刚想再喝一口花茶,蔡程昱就把衣服脱完了。他接过来,要叠上,提着看看,又低头打量眼自己那把小窄腰,想起来说:“这尺寸,看着挺适合我穿的。”
蔡程昱环抱自己光溜的身子,眼睛突然放出光来。还没等张嘴,马佳就自己嚷嚷了:“我试试!”
果真阿爸玩心起了,是谁也拦不住的。
马佳换旗袍,蔡程昱就把他撇下来那件灰蓝格子的衬衫,暂且地在身上披住。然而被催着快去穿衣服,所以不能不错过几帧动景。他只恨自己眼睛拙,看马佳时总嫌不够使唤。
蔡程昱奔到阳台,草草拽了件印着梵高的花衬衫,一面穿,一面转回身来向着马佳,看他一气呵成地就把旗袍链口拉到了底,多少还是有点不可思议。
平日也没觉他有那么瘦。
“阿爸哟,你是不是过个假期,把什么好的都给我们吃了?要不怎么原来一样的尺,今天我都穿不了?”
“消停会儿吧,”马佳收拾旗袍的肩袖跟领口,手法竟还不笨,“三伏天的,大太阳炙心,谁都有你那好胃口?”
“冬天也没见你胖。”蔡程昱不服地念念。
马佳踮起点脚尖,镜台前站得很挺。眼光寻摸两圈,没找到心水的鞋子。蔡程昱赶紧狗头狗腿地为他抱来三个瓦楞纸匣,一一地展示他那几双珠光乱闪的细篾子凉鞋。
“拿走,拿走,谁要你这浪玩意儿,踩上好像要出来卖的。”
最后还是穿了双黑色的高跟网鞋,鞋头铄好些银亮亮的镁粉,帮上飞着对翅膀。脚腕儿上纹的那条小蛇吐着信,盘绕一根大头绣针,年候久了,多有褪色,还跟活着似的。
“穿旗袍贴身不贴肉,知道嘛?”马佳扭动几下腰,身子掩映在轻薄布料底下,像足一尾待配的活鱼。
捏着三支小口红,还在选颜色,猛抬头,惊见到蔡程昱褪下裤头,正手把鸡儿,端枪似的,瞄着他。
好闺女,又大,又软,又白净。
“你干嘛呢?”
马佳吓了一跳,迷茫地眨眼睛看他。
而蔡程昱满脸真挚,“阿爸,我能不能跟你睡觉?”
“啊?”
作小爹的一脸懵灯,迎上女孩子热辣辣的眼色。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睡你,就像龚子棋那天晚上一样。
“我也想把阿爸骑在身下,亲你,咬你奶头……”蔡程昱说着,忍不住捂嘴笑,眼角藏戏弄,“我还要掐你大腿根,让你含着我的小丁丁呜呜咽咽……”
“住嘴,住嘴,住嘴,蔡程昱你给我停!”
马佳把三支小口红撂在茶餐桌,虎起眼睛来看蔡程昱。
“什么龚子棋睡我?他多早晚睡了我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了?哪只耳朵听见了?”
“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蔡程昱扯着自己两个耳朵顶,像只小狐狸,“我还看见他打你屁股,看见你坐在他身上扭……”
真要命,马佳这会儿是色厉内荏,耍威风无果,捂着脸就跑路。蔡程昱赶紧抱住他带回来,“阿爸害什么臊,真男郎敢做敢当,这可是您教我的!”
“那我是假男郎,”马佳被小蔡捂在怀里,跟他肉贴肉地背面站着,“我是真婆姨,好不好啦?”他学着蔡程昱小时候讲话,同时就身体一委,软化在人家胸膛上。
“阿拉给你睡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你先说一说,喜欢我什么?”
马佳牵着蔡程昱手,就在自己腰上作文章。藏在旗袍里单薄的身子扭摆一下,柔滑地靠着他。
这肩膀如今真有这么宽了,身上穿的那一件,不正是阳台上龚子棋晾的衬衫?马佳自己穿着大一套,蔡程昱穿倒服帖,撑得起。
“我早说过了呀,阿爸,”蔡程昱摸着马佳,“我爱你龙马春风,山高水长。”鸡儿梆硬地顶住他屁股,手去拉开旗袍的链子。
“嗯——”马佳得色地发出这一声,有点像呻唤。蔡程昱伸手到衣服里面,抓他的小奶子,又解他颈上的盘扣。
“嗳,嗳,”他迷着眼,向后面伸手,搂住了蔡程昱的脖子,挲弄他细皮嫩肉,“乖女儿,你知道吗……”
“什么?”蔡程昱凑近,耳朵冲着马佳的嘴。突然地,身前的人径往地下一矮,便从他的怀抱中挣离了出去。
马佳的动作很迅疾,回身,把蔡程昱半条胳膊一镟,再一拧。蔡程昱一顿乱嚎,整个身子被制住,不敢轻易动弹。
“阿爸……”
蔡程昱委屈地喘着大气,水亮眼睛里几乎要酿泪。
“这会儿知道叫阿爸了?”
“阿拉硬得难受,呜呜。”
小孩只管楚楚可怜他自己的,做小爹的倒还一整个心如磐石的架子,只踩着高跟鞋琅琅的足音,拖他进了卧室里。
马佳随手摸到条领带,便把蔡程昱的双手,利索地捆上床头。拍拍手,还没有就走,而是在他身旁坐下来陪着。
“阿爸是个偏心眼,”蔡程昱踢他的小光脚,给马佳两把捉住,捏在手掌里暖和着。“你跟龚子棋做羞答答的事,不和我做!”
女孩子正义愤填膺地瞪他,控诉中另一位当事人的脚步,就懒散着迈进了小白楼的二层。
“你们俩个,在干嘛的嘞?”
龚子棋慢悠悠地踱在蔡程昱的卧房门口,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衣服挺漂亮。”
眼神落在某人雍容曼立着玲玲珑珑的腰线,倒是迤逦着流连不去。
“子棋,啊呀,子棋!”蔡程昱非常激动了,“你帮一帮我,阿拉把马佳推倒在这里,好不好的嘛?”
两双眼睛于是都盼向了龚子棋,马佳的意思是:你敢对他说个“好”字试试看?
“好喔!”
“龚子棋你大爷的……”
马佳给龚子棋压倒在床边上,贴着蔡程昱的身子。哧剌剌一大串裂帛声,旗袍撕得乱七八糟,零落成遍床的萋萋芳草。
马佳骂着。
非痛骂不能解他心头之恨,谁叫是心头肉,又打不得。
龚子棋压着他,先亲了一遭狠的,在他脖里烙下层层叠叠紫红的吻痕。上回他们在家里做,马佳身上也留了这种印,颇看得蔡程昱眼热。
他咬他一阵,又安抚地吻了一会儿嘴。马佳被那一双白净的大手爪摸得心动了,就不再反抗,也不再骂。蔡程昱旁边安静着,龚子棋抱起马佳,放在他身上。
“我不要,”马佳晃着大腿,肌肉优裕,形状偏还美。“子棋,你不要这样子。”
“阿爸骗人的!”蔡程昱扯开嗓子喊,喇叭似的,“他刚才明明就能揍我,还要我摸他!我摸到了,两只手都摸到了!”
龚子棋笑得十分开怀,松掉自己衣上的领带,蒙在马佳脸上,遮盖他的眼。
“这样你更喜欢吧,嗯哼?”
“唔,欺负人,”马佳拟声啐他,“你俩都不是好东西。”却把旗袍前面幸存的半条裙摆,在蔡程昱的胸腹忽扇着,袖手也不去碰那蒙眼的领带。
鞋柜抽屉有蛇油膏,龚子棋过去拿了,用来给马佳扩张身体。马佳坐在蔡程昱腰间,微微抬着屁股,膝盖吃劲,不住地变换姿势。
“疼?”
“嗯,腿疼。”
马佳索性整个人趴在了蔡程昱身上,两腿外张,让龚子棋用手搅揉他后屄。“哼……啊”地叫着,有点透出受用的意味。
蔡程昱被绑着手,身体左摇右晃,用力拿鸡儿蹭马佳。终于马佳起身,龚子棋帮蔡蔡褪了小裤衩,把他的家伙交在马佳手上。
“来了啊,”马佳自己两眼被遮住,嘴上倒还交代着别人,甚者还满有一点欢欣自得的滋味在话头里。把蔡程昱直挺挺热辣辣的金钩钩推入自己两腿之间那眼小口,凭经验地摆着腰条吞下。
“唔,”一边往下面坐,一边就哼哼唧唧地发出猫女叫春似的碎语,“啊唷啊唷,麻了的呀……好大个儿哦,宝宝……”
他在男女关系里,总有很多蜜甜蜜腻的称呼叫人,牛奶软糖似的,娇媚劲白水化不开。
蔡程昱躺在床上,乖乖听任马佳用后穴食用他的鸡巴。马佳闭着眼肏弄得自己很美,他当然也跟着一起美。
龚子棋倚在一旁,抱臂看着床上的两个,那坐着的和那躺着的都可口。他们一个二个,此起彼伏地喘着,唤着,真是很像两个女孩子在做爱。
他知道马佳被奸淫时很美,这种美有时需要他置身事外的欣赏,就比如现在这样。
是蔡程昱给了他这样的机会,让他得以旁观到马佳与人寻欢作乐时的痴耽与娇态。
“嗯……哼……嗯……”马佳缴出蔡程昱的童子精水,满足地舒展一把筋骨。他把束缚乖女儿的绳索松解开,立刻被一股不期然的大力度推跌在床。
“阿爸,蔡蔡一次不够的啦,还要多多地做!”
龚子棋却选在此时结束了观望,要把这一锅水搅得更沸乱。
“来,好女孩,我再教你一点别的。”
“好喔!”
马佳于是被两个人架着,半强制地摆成了他们所喜欢的姿势。
他就那么满身躺着,眼睛遮着,手在身两侧静静地放着。龚子棋分开他细得有如女人的一双腿,那腿上还套了奶白色的冰丝护腿,更像女子衬在裙底里的丝袜子。
龚子棋便从他刚刚高潮过一次,还在张合着流落欲液的小穴口里肏了进来,摇起粗壮的成年男性鸡巴,熟练地大开大合地动作着。
蔡程昱同龚子棋配合默契,他爬跨在马佳身体上方,同他脸对着脸,抱住瘦削的肩膀,亲吻他的嘴。龚子棋就随手在小蔡恰好能对着自己脸的腴白屁股扇了两巴掌,那声音脆得让人脸热。
龚子棋一面趁着蔡程昱的抱拥稳住了马佳的身子,更加放肆大力地插干他的后穴,一面就近水楼台,双手分抓住蔡程昱两颗丰饶的臀瓣,很有技巧地揉起来。
“你要做什么的呀?”蔡程昱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地,分明是奶着嗓子对龚子棋说话,“蔡蔡不要和你做羞羞的事。”
“好,不做就不做,”龚子棋宽容地答应他,但没有停顿手里的动作,“我是要告诉你,你和真正的女孩子,区别到底在哪里。”
“这我知道,唔唔,”蔡程昱一边咕哝着讲,一边甜滋滋地啃啮马佳的肩颈与胸脯,尤其是吮吻他小巧的奶头,“我有小丁丁,她们没有,对吧?”
“不止,”龚子棋的手抚过蔡程昱柔嫩的屁股,两个指尖落在他双臀的中缝,“女人的后穴是在这里,”他又把手指向前推些,推到蔡程昱的肛门位置,“女人的这个地方,就是屄,你懂了吗?”
蔡程昱点头又摇头:“有点懂,但也不是特别懂。”
“就是说,你现在肏着马佳的这里,和肏着一个女人的小穴,姿势都是一样的。”
龚子棋把话说得太直白,蔡程昱窘得脸红。马佳却早不管这许多,只一味在他们两个人的上下夹攻中爽得无边,扭着身体娇喘吁吁。
“那我长着小丁丁的位置,女孩子是什么样的?”
“首先,你已经不小了,”龚子棋说,“现在是大丁丁嘞,宝贝。其次嘞,我可以百分百确定地告诉你,在你长着大丁丁的那个地方,女孩子是什么也没有的——除了会有一些软软的毛。”
“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我有过很多女人嘚,”龚子棋语气平淡,“而且,我有妈妈。”
平淡的语言杀伤力才最大,听到“妈妈”二字,蔡程昱前一秒钟还咧笑着的嘴巴,马上变化成了另一种形状。
“那,所以……”蔡程昱噘着嘴,保持刚才嘬取马佳小奶子的角度和动态,“……我真的不是女孩子。”
“是不是都不重要,”龚子棋捉住蔡程昱的腰,拉着他翻转身子,“天地、阴阳、男女,这些相互对应的东西,其实都是相互转化和流动的,你不觉得嘛?”
蔡程昱把他的金钩钩耐心地安放进马佳的嘴里,龚子棋按着他的头,让他俯首下来,舔舐马佳圆浑的卵蛋。马佳销魂并且陶醉地呜咽着,含住蔡程昱的大鸡巴玩起来,动用自己的嗓子侍候他。
“所以嘞,女就是男,男就是女。”龚子棋摩挲着蔡程昱头顶软苍苍的头发,“爱就是欲望,欲望也是爱。”
“爱和欲望也是相对的嘛?”
“你认为是就是,”龚子棋拍拍他的双肩,“你认为不是,那么也就不是。”
“真神奇,”蔡程昱喃喃,“大自然真神奇。”
“没错,男人的屎道长在身体正下方,而女人的那里长有尿道。女人的屁眼生在后面,所以她们从不轻易放屁,因为那样做会吹动裙子,对她们来说是非常不雅的。”龚子棋满嘴跑火车,胡乱扯着王八犊子,把天真纯良的小蔡唬得一愣一愣。
“大自然的伟力,让男人有了睡掉女人的条件,也有了被男人睡掉的可能性。”蔡程昱很神往地说,脸上呈现一种全世界大概只有他才能够做到的圣洁。
“而我不要被睡掉,我要的是我睡马佳,以我女孩子的身份。”
他说,或许这里我们应该使用“她”这个字。但那其实不重要,一个人的是男是女,原本就是很先验和微妙的一件事情,如果你自己不承认,没有人可以逼迫你。
暑假过完,蔡程昱又要漂洋过海,到美利坚合众国读书去。龚子棋扛着大小包裹,送他至火车站。
“上了船戴好口罩,没事多洗手。”
“好喔!”蔡程昱冲着他新晋的小爹爹挥动藕节般白嫩的肉手,嘴上仿学高杨撒娇的声气,“爹咪灰灰!”
14
“黄先生,我心里一向都有个疑问,”高杨说,“你对我,是不是存在着某种特别的感情?你喜欢我,是吗?
“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喜欢。”
“杨儿……”黄子弘凡到底虚长几岁,且已做了多年长辈,信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妄言。
“黄先生,阿爸,你不要不敢面对这一切的事情,”高杨怀抱着黄子弘凡,循循善诱,“就算你是我的阿爸,我也可以爱你,像蔡蔡爱爹咪那样的爱你。”
“……不然我养个儿子干什么吃的嘛,当然要他陪我睡觉!”
黄子弘凡再不管顾其他,拉着高杨滚倒在床榻。
那晚张超没有饭吃,走出去,看到有个男人坐在园子的长椅,仰头看着天空。
“你在这里,干什么呐?”
金圣权说:“我在数月亮。
“你说,天上真的只有一个月亮么?”
“当然不,”张超坐在他身旁,“但你这样讲也并非不对。
“其实天上原本没有月亮,只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他自己的月亮。”
他大概有些冷了,身体瑟缩,所以金圣权把外套脱下,披一半在他的肩上。
他问他:“那么我们每个人的月亮,都一样的吗?”
“不一样,”张超将头靠在金圣权的肩膀,确信地讲,“那些月亮,有的红亮,有的白惨,有的圆,有的缺,有的在天,有的在水,有的在宇,有的在野,有的在春夏秋冬……有的……”
“那你说,我们每个人的月亮,都是变化的呢,还是恒久的呢?”
已经没有那个声音再回答他,金圣权低头看,果然那个人已靠在他怀中,恬然地睡着了。
他看着那个穿女装的男孩子,白色的皮肤细嫩好比老北京的瓷瓶酸奶,睫毛上挂着星水似的晚霜。
金圣权抬头,发现这一夜的天上确无月亮。
他的月亮已在怀中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