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斡腹假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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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兴元日日大雾,当地的羌人向导表示,这是即将降下大雪的征兆。千户速不台将此事报知拖雷的时候,兀鲁黑那颜*站在兴元城头上,久久垂首,未做一言。
速不台知道他是在担心粮草的问题。自进入宋境以来,天气恶劣,大军温饱总有不济。(注:拖雷因是守灶幼子斡赤斤,此时系孛儿只斤家族确实的宗主,因此被称为兀鲁黑那颜,即大那颜。)
这支作为攻打金国南京路(即开封城),胸怀灭其国祚之图的蒙古西路军,原计划是渡过渭水后即突入潼关,然后与宋合兵,假道宋境,快速地从侧翼推进,疾驰至南阳盆地,与大汗窝阔台亲征所率领的中路军南京开封城下会合。
这个假道借路、奇兵策应的计划,是成吉思汗铁木真在他还没有归去长生天怀抱的岁月中,就已琢磨敲定的,然后这便成为了他的遗嘱和遗愿之一。盖因此种名为“斡腹”的战术,需要西路军忍受痛苦和劳累进行长途奔袭,对于实施者自身的考验极大。如今只有拖雷仍旧是这项遗嘱的忠实执行者。数月之前,金正大八年的秋天,按照夏天时,窝阔台召集兄弟诸王在官山避暑期间决定的作战方略,拖雷出发了。他将独自率领一支号称四万众,实际只有三万余人的、骑兵与辎重协行的部队,进行一场长达数月的奔袭行军。他们要到次年春日,才能与答允了会在南京出现的中路军会师。
这场漫长的奔袭,才出师就遇到了问题:渡过渭水之后,进入潼关之后,前方方才传来消息,说拖雷派遣入宋借道的使者搠不罕联络假道时已经被宋将沔州统制张宣所杀,拖雷怒极,大骂宋人“食言背盟”。此时辎重也不够消耗,隆冬将至,不能再等,为了搜集粮草,愤怒的蒙古人兵分三路,一路攻陷沔州(治今陕西勉县);一路南下四川腹地抄掠,直到果州(今四川南充北);另一路东攻兴元府(今陕西汉中),夺饶风关(在今陕西石泉西),就此以武力借道,突入了中原。
他们一如蒙古诸部还未开化时那样,袭击诸多州县,疯狂地劫掠。这是切实的寸草不生,饥寒交迫的大军吃光了一切逮得到的动物,搜刮着一切能喂饱马匹畜生的干草。在军队的边沿末梢,悲惨的事情发生了,得不到食物的兵夫们在雨雪中割下死人尸身上的肉片,烤熟后看也不看地塞进了嘴巴。
拖雷当然知道这一切事。这一年距离纵横击溃花剌子模与呼罗珊时的荣光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至于他那亲爱的宋人安答郭靖,自从草原一别,也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了。彼此了无音讯,生死难卜,根本无从去张望设想。
他眼前最烦恼的事,是宋国的四川制置使桂如渊方才畏惧武力,示弱借道,还特意调拨了粮草,这是整军出发的最好时机,再等一等,东西就又吃完了,即使麾下的千户们也必须一同忍饥挨饿。可是大雾与桂如渊派来的羌人向导们都表示,不是好时机,翻山越岭怕大雪更怕大雾,顶好等雾散之后再缓行上路。
是在这可能影响合兵时间的迟疑和思考中间,先锋大将刘黑马来报,说一千人围了整夜,总算拿住了那个骚扰多日的劫粮贼。
那个人是从川中跟踪着回撤兴元合兵的军队一路前来的。不做他事,就是一路都在打劫粮草。
很难说他们在川中哪个地方得罪了这个剧贼,此人一身武功,高来高去,即使昔日曾同江南七怪切磋过的速不台、刘黑马等众将,也连他的身形都捕捉不到。每有得粮,袋子总被这人凿穿,十石当中必失一二,又有干草被烧,导致军马挨饿。有人提出在粮米当中掺入麸子、草籽,用以追踪去向。这个手法确实有效,丢失的军粮没有出现在以物易物的鬼市上,倒是出现在逃得一哄而散的宋民的米缸和粥汤里。即使动手抢回来也没有用,入了夜,那个贼还是会来。
拖雷初闻此贼,以为是如出身绿林两次降金的名将“赛张飞”张惠一般的豪客,颇有招贤之意,吩咐刘黑马摸到人影勿要用弓箭射他,尽量活捉。可这个人武功太高,人影甫现,往往真正是一霎便去,他们连他的衣袂都碰不到,也看不清其人样貌。
天冷之后,分兵入文州劫掠时,这个人又出现了——力博千众,杀出重围。奇怪的是,此人全程没有杀生。亲历者皆云,他能左右两手,各执一样兵器,同时使出两种完全不同的招式,彼此不相干扰,各挡一面之敌。但他只用刀背,不用锋刃对敌,故而将士沾身,只伤不死,伤情也十分有限。
这一回总算是看清楚了,这人织麻缕为衣、大冷天的赤了双脚穿着一双麻鞋,束发于顶,插一支荆簪,依稀是个麻衣道人的打扮。
可大家都看着了,那个人,头颈上还戴着一个铁面具,是完全彻底地,遮住了自己的颜面,根本无法画影图形捉拿。
近日此人跟来兴元,仍旧是偷粮。速不台与刘黑马报了拖雷,拖雷教把粮草置于瓮城中,专登等他。待现了形迹,城上张以大网,使他不能腾挪逃窜,下面聚集一千兵士,百人一队,趁着大雾,用长竿击打拒之,疲累就调换前排,总之不要靠近。如此耗了整夜,大雾没有消散,那人的力气却总算是接济不能了。他的闪避露出疲态,腾跃动作也渐渐迟缓。一个失神,被十几根长竿劈头盖脸击中,从半空中直接砸落坠地,当即被整队人扑上去拧住按住绑了。
拖雷没有下令,大家不知要怎么处置,又疑心寻常的牢笼不能关住他,最后将这个人手脚以铸铁大锭坠住,又钉在城砖中,就还是不放心——又使工匠在他的周围,飞快地围造了一座不够一人起身的木笼。围捕的一千人都在原地候命,刘黑马这才来报拖雷。
“杀掉吧!”速不台对拖雷这样说道,“天气这样不好,不如拿来射鬼箭祭了你父汗,祈祷天晴宜行,又可以告诫其余贼盗。”
拖雷踟蹰一刻,忽然叹息。
总是要先揭了面具,看看此人样貌——他这样说着,亲往囤放粮草的一侧瓮城行去。
大雾浓得让人有恍惚之感,瓮城之中也似仙蔼之境,目之所及,不过数丈之遥。
拖雷行至木笼前,看了一眼低头盘坐在冰冷砖石上的麻衣人,见他不过穿了两层单衣,连夹棉的袍子都没有,心说难怪他折腾一夜动不了了,想是冻饿所致。倘这道人降我,我也情愿效父汗礼敬全真故事,收他在麾下与他论道,亦可方便切磋谈兵。
正是想着此事,他命左右唤匠人,将木笼先拆除了数条木栅,亲身蹲下,与那道人齐肩,方才开口言道:“道长,我知你盗粮不为自己,乃为救济,但行兵事当有其法,因此失礼擒你。你是方外高人,若能入我麾下……”
适才说到这一句,就在他的对面眼前,木笼囚困、刀斧加身、铁钉入地的这一个人,忽然瑟缩了一下。
是将自己那双冻得惨白泛红的麻鞋赤脚,很不自然地缩了一缩。
拖雷心中一动,霍然伸手,便握着脚踝,捉住了那人的一只脚。当下里,一时间,不单是那道人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周遭宿卫,担心生变,也是纷纷惊叫不迭。
拖雷抬手令众人收声,他拎着那道人的脚踝细看,借着雾中天光,发现麻鞋并非麻缕原色,而是尽染血渍,且腥气扑鼻。
那颜瞪了左右:“尔等没有刺他的脚么?”左右皆称无有。拖雷这才三两下扯断了脚踝上系的麻缕,一把扽下这只鞋——
原来鞋底的麻缕当中,额外织入了几枚石子,虽非锐利之物,踏上不至于一下刺破脚掌,但踩着也必然是一步一痛,不能断绝。昨夜鏖战太久,石子终究将这人的脚底磨破,难怪他战到后来气力不济,实是流血不止所致。
拖雷将麻鞋撇在一旁,一手托住铁面具的下沿,将此人的头颅硬行抬起,隔着仅挖了几个小眼子喘气视物的铁面具,与他对视。
那大那颜道:“为何偏要折磨自己,这样走路,你脚不疼么?”
那人疲惫呕哑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有些瓮声瓮气的:“早就惯了,不识疼了。”
趁他分神,拖雷又抬一手,双手托稳了铁面具的下巴两侧。他扭脸使了一个眼色,速不台得令,刹那挥出战斧。锋利沉重的斧头不偏不倚,劈在面具的正中,那粗拙无具五官、骇怖仿佛远古代面的面具自正中一裂到底。斧刃锐锋,刀气犹然,划伤了铁面下收藏的体肤,在那道人错愕的面容额心,赫然留下一道破皮入肉的血痕。
宛如就此,豁开了一线天眼。
面具碎成两爿残铁坠地,被钉锁在砖石上的人无法挣扎,却还是抗拒地,不自觉地,向后仰了仰身体。他抬起头,无可遮挡地露出了全副面容。
拖雷看到他,根本是忘记要收回双手,就保持着那副探寻般的姿态,一下跌坐在地上了。
“安答……”他是悲喜交加,根本无法自持,连眼泪也一下决堤,冲刷出目眶来,“你是我的郭靖安答!”
Chapter 2: 斡腹假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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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面具既碎,当场认出此系郭靖的人,又岂止一个主帅拖雷。
大将速不台看清那道人面孔,面露欢欣,竟举战斧猛擂铁盾,高叫道:“是金刀驸马!”瓮城当中间大雾弥漫,无论看得清楚的、还是什么都看不分明的,众兵士听见速不台欢呼,竟也从一而众,尽皆欢腾起来。
那麻衣道人蜷坐于地,拖雷的手才一松,他的头颅即颓然垂落,散落的发丝湿漉漉黏了满面,他弓着身背,吐出一句出乎眼前众人意料之外的言语:“那颜认错人了,已死之人是不会回到这个世上来的。”
刀斧弓箭近逼眼前,他置性命于不顾,直接矢口否认,就是摆明了并不打算一叙旧情。拖雷微微怔愣之后,再度凑近,想要捉住这人的下巴,拨开乱发再看个仔细,被他强力扭脸避让,这一下手指滑开,竟没有捉得住。
拖雷道:“你的声音也是郭靖安答,并无改变。方才我与你说的、你与我答的,字字句句都是大漠上的土话,中原谁听得懂?你若不是郭靖安答,怎么能有问有答?”
那道人把头垂得更低了,此时低声开口,仍是说的蒙古方言:“盗粮者我也,烧秣者亦我也,皆系我一人所为,不要牵连百姓。今日既落在尔等之手,一切任凭处置,其余种种,毋须再问。倘要计较,松开铁链、放我手脚,再战来看。”
他的声音,完全就是郭靖。郭靖自幼单纯朴拙,乞颜部的方言里有几个字眼需要弹动舌头才能呼出,他就总是做不到。如今言语中出现那几个字音,果然还是压着舌头,有些吞吐不清。单是听他讲这番话,拖雷已认定是他,久别重逢,心思一时振奋,至于这人压着舌根到底说的些什么,根本无心分辨。这四王爷自向前一扑,钻在紧巴巴的笼槛间,使双臂把那贼道人合身抱住,叫嚷道:“郭靖安答,我一直念着你呀!”
那道人被缚得动弹不得,只一颗头能动。这一刻被拖雷抱住,两人面颊相贴,也不知怎的,他突然发作,张开白牙狠狠一口,就去咬拖雷的耳朵。得亏左右宿卫眼疾手快,隔着笼槛一马鞭抽在木条上,惊了拖雷,让这人咬了个空。上下牙刃“咯”地一合,炸在拖雷耳畔,听得出对方是真下了狠劲的。
拖雷惊醒,这才松开臂膀,瞪住这人道:“大漠一别,你到底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为何不肯认我?”
那人依旧垂首,道:“我但求领死,大那颜莫再问了。”说完这句,是再问他什么都不肯再答,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浑身又是汗又是冷雾,衣衫半湿。但有触到他体肌之人,都被凉得缩手,觉得这好端端一个活人,怎这样冷,恁变做个死物一般。
速不台看拖雷面色红赤,是连眼眶都透着血红,分明是对方摆明了不肯交道,弄得这场意外的久别重逢气氛十分尴尬,眼看着那颜有些着气了。大量兵士在场,拉扯无益,不如换个场合让他们兄弟二人私下叙旧,也好把话说开。他一手拽起拖雷,一手挥动战斧,喝近了左右,与儿郎们吩咐道:“为驸马松绑!拿碗热奶酒给他喝了,送到那颜的卧房相见。”
说罢,他眨巴着横亘刀疤的眼皮,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也别都松了,万一驸马闹将起来,许要打破那颜的脑袋。”
虽踞雄兵占了兴元城,拖雷并未使用兴元太守的私室,只在箭楼占据一角,由他的宿卫为他支起一个小的氈包,权卧休整。
速不台扯着拖雷起身之后,他也是返回彼处,在生了火的氈包内枯坐饮酒,等左右护送郭靖过来。宿卫们很快来报,说驸马的脚伤损厉害,一时走不得了。因此是四个人一道抓肩托腿硬生生扛了,送至氈包前。
拖雷出帐看时,只见锁链虽解,还是弄了一副木枷,将斯人那双能够左右互搏使两种不同招式的手掌完全固定,又用镣铐连在木枷与头颈、木枷与双脚之间。
木枷镶嵌铁片,异常沉重,拖雷上前接人,原想是一把把他这好安答抱了,再驱散这一众人等,谁知接住就被沉得打了个趔趄。乃是跌跌撞撞,好容易撞进帐帘,手一松就还是木枷先杵在毯子上。拖雷不肯撒手,以至堂堂那颜与这贼道硬生生搂抱着摔在一处,险些连帐内火盆都掇翻了。
拖雷爬起身头一桩事情,便是查看郭靖。郭靖被枷锁所限,是仰面倒下就是仰面躺着,头上束发的荆条这一摔之下终于滑落,漆黑的头发铺开,竟比拖雷记忆中的要更长了。它们纷纷乱乱蜷曲在毡毯上,像不安的海草一样。那颗头因为卡在木枷里,不能够触地安卧,拖雷连忙拿手为他撑在脑后,问他:“郭靖安答,我不是有意要摔你,你痛不痛?”
那会说蒙古话的道人阖上了属于郭靖的一双眼睛,喃喃着回答道:“我不是你的郭靖安答,你杀了我吧。”
他的态度冷若冰霜,拖雷一腔火热似是都撞在寒冰雪墙上。拿冰雪搓了热肺肠,根本没有熄火的可能,实是会越搓越热的。屡次相认都被拒绝,多年思量化作厉火,拖雷吼了一声,一拳砸在木枷上。他原意是不肯伤及自己安答的,然而木枷震动,显然也震痛了郭靖的头颈。那拒绝相认的人皱眉忍耐了一刻后,仍是阖着双睛,冷冷开口道:“我话已说尽,那颜还在犹豫什么?”
拖雷忿怒道:“纵使挖出我的一双招子,我也不会错认我的安答!你偏说你不是郭靖,那我倒要亲身看个清楚。”说罢,一手抓住对方的一只赤脚,摸着裤脚,径用了蛮力,将裤管一撕到底,扯为两片布碎,而后毫不犹豫,又去撕另外一边。
陡然意识到这个蒙古宗王的意图,那被枷着锁着的人扭拧着身体开始挣扎。这人看上去清瘦,双臂及腰肢,都没有多余赘肉,然而下面的半身,却是浑厚柔软、肉姿丰盈,整个人的曲线从髋骶部霍然隆起,将这副尘壳一分为二,半身依稀少年模样,半身赫然熟妇之姿。因此他在氈毯上扭拧挣扎之时,裤管破碎,露出的双腿光润圆活,缠着长链拼命踢蹬夹紧,样子有种说不出淫亵意味。他原就是力竭才致被擒,拖雷虽然没有长久修炼过中原武学,单凭无双蛮力,恨恨扑压了几次,也能将他的挣扎卸去。及至把裤子都撕碎了,拖雷也是气喘吁吁,他一手按住木枷边沿,把人头肩稳住,一手直捣腿间,不偏不倚——或称熟能生巧——两根指头不偏不倚,是捣在了一个隐秘不与人道的地方。
挣扎不休的人短促地“啊”了一声,周身罡劲都松懈了。这时想要将双腿拧紧,已是不能。那四王爷将他一把拎将起来,翻过半身,还是掼在地上,趁着分神,双手捞高了他的腰。
这才把布碎都扯了,却是把浑圆厚嫩的一个屁股抱在怀里,掰开了两片软肉,露出全副沟壑。却见这个人的腿间,雄枝自是犹然,其后寸许,赫然绽开一线肉缝,鼓鼓囊囊,透出媚红。再将这肉皮都扯开了,当中花瓣娇艳两分,露出一个桃源水洞,乃是一枚天然的牝穴。
并非是如这人的眼睛一样干涸,也非是如这人的皮肤一样冰冷。那洞口嫩肉张翕着,饱含着温热的蜜汁,一张一翕间,羞怯可人,竟似一张多情的小口,啪嗒有声,直看得蒙古这尊贵亲王拖雷热血冲涌,难以自持。
这是他早知道有的。从自幼与郭靖结了安答,两人一道儿洗澡,睡觉也在一个被里睡,身子长起来,这秘密他就自然知晓。彼时天真无邪,郭靖多长了这样一个肉洞,他心里惦念,要摸要看,他那好安答性子敦厚柔善,都是一应俱允了,随他去摸去亲。只是郭靖的母亲李萍当时尚在人世,待拖雷也极好,视他有如已出,一日日没少叮嘱拖雷护着郭靖、帮他隐瞒身体上的秘密。有这层关系,纵然郭靖曾经参与西征行军,这点子秘密,也都藏得铁死,没被任何人知道。
此刻麻缕所织的裤子都已碎尽,这肉洞也再难以掩藏。这种桃杏异体并不常见,果然这人就是郭靖。只是,确认了斯人身份,反而让拖雷省到对方根本无视他的热情和眼泪,是故意拒绝相认。他当然愈发生气,使手指在洞口乱钻,又捏住花瓣之间的细小肉蕊,掐拧了数下。木枷隔着视线,依稀听到那冰铸雪造一般的道人喉头漏出了几声低吟。
那人扭摆着屁股,呻吟道:“莫要再动了,我只求速死,你要杀便杀……”
他的声音,或者动作,都似欲拒还迎。毕竟十年未见,各自都有无数际遇。拖雷已纳了五名妃子,思及郭靖待自己与往昔全不一样了,他亲爱的安答居然变得这样冷淡,很说不准,他是不是也有了别的兄弟或者爱人。此前全心全意属于他的那份无间的信任与情感已经不再,这具雌雄兼备的美妙身体,想必也在别人处得到过满足……如此种种,一时心急气促,越想越是悲愤,越想越是妒恨。
自从挥别妻子唆鲁禾帖尼开始远征,拖雷心中悉是兵事,再也没有产生过任何情欲私念,这一刻,对着久别重逢的、显然已经不再属于他的这个,郭靖的屁股,一股邪火蹿遍四肢百骸。
确是有想到,你不再眷顾亲近于我,必是偏爱他人。热衷于争胜和征服的孛儿只斤氏之血腾烧在他的腔子里,拖雷直接扯了自己裤子,纵驰欲望,暂罢怜惜——他在郭靖再度出声请死和激怒他之前,就用自己那个,一时坚硬如铁之物,恶狠狠地刺穿了郭靖的身体。
郭靖惨叫了一声。
这一声切切真真,是失去了自制的痛叫。
他的腰肢遽然软了下去,一切挣扎和抵抗都中断了,唯有手指,指甲在木枷表面痛苦地抠挖出几道沟壑,然后断裂开。他的指尖一霎时就涌出了血珠。
拖雷在刺入他身体时,全凭的是一时愤怒冲动。刺入同时,已然感到紧狭的肉襞间传来了异常的阻力,可箭在弦上,动作没有停滞,竟是一冲到底,直至顶撞在柔软的尽头。待到从被挤压抓握的快意当中收束回心神,他才一下觉到有些不对。
小心翼翼抽出肉刃查看,但见湿漉漉的水痕间中黏着浓稠的血丝,分明是破瓜之征。这是一件极为异常和骇怖之事,拖雷虽不认为他的安答郭靖会是风流轻浮之人,但他自从草原离开至今,居然真个从未有过情爱欢愉……亦是他难以设想的事。
他慌忙连人带枷锁都抱起来,转过面孔来相看。果然原本木刻石雕一样不愿回应的这个人,泪水流了满脸,一滴滴顺着下巴连缀着滴上木板,渗透进去,方才不见。
他在叫过一声以后,当即闭紧嘴巴,乃至咬紧了嘴唇。此刻嘴唇破碎,挂落血丝,他连额上“天眼”似的伤口都因锁住的眉头溢出一道血痕,也如血泪,当真长流。
拖雷自与他结拜以来,彼此相爱、彼此护持,一直感情深笃。十年没有能够再见,也是日思夜想,梦魂里都要紧紧拥抱才好。今日终于重逢,他只觉得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没能让郭靖感到快乐、舒服。刚刚心里被魔鬼占据,一时妒恨、一时怀疑,以粗蛮之力掠夺了钟爱之人的处女之身,也并非他真心所愿。痛悔种种,森罗乱撞,是以惹得自己也伤透了心,禁不住也哭出声来。
拖雷一边哭,一边重又捧住郭靖的脸。被木枷所限,根本够不着亲吻他的嘴唇。他哭道:“没有让你得到快乐,首先让你感到疼痛,安答,这不是我想做的事情!”
郭靖掀起眼皮,以泪眼瞥他一瞥,淡淡道:“你纵兵劫掠川中时,这种事也是常有的。你是大那颜,想要这么做,自然就可以做。我既落尔手,未曾想过周全。这不算什么,是我气力已竭自己挣不脱,也没什么可痛惜的。”
他这番话冷漠至极,完全置自己这一身于度外,又想在自己与拖雷之间铸起高墙。此前急怒,令到他甫受破瓜之痛,拖雷已觉懊恼,这一刻听到他还是这样态度,非但不怒,反而满心哀戚。他听郭靖说完这番无情的言语,才又点点头道:“很好,你说得都对。我是大那颜,我就是想要如此的。反正无论你心中知与不知,我是想要如此很久了。”
说罢,他将帐帘扯开一条缝,也不顾自己哭得狼狈,看着一目了然。
那颜乃是兀自探出这颗头去,招呼他的宿卫:“怯薛丹*,把开木枷卸锁子的工具拿来给我!——另外,把放血时止痛用的呼罗珊丸药也拿一瓶来!”(注:蒙古王公宿卫名为怯薛,即怯薛军士兵,故而叫“怯薛歹”。复数形式即怯薛丹,意思是宿卫们。)
Chapter 3: 斡腹假道(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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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在西征大军占领撒马尔罕、征服花剌子模之后,成吉思汗与他的儿子和猛将们扫荡了整个呼罗珊地区。他们把尸体和人头堆砌成恐怖的京观,在征服的怒涛席卷大地之时,他们会割下所有战败者的头颅,并不会对妇孺额外宽恕。
彼时,拖雷就坐在包满黄金的椅子上,在广场的高处,目睹他手下把活人划分成小队,各自快速地执行处决。然后——执行者务必保证每一颗头颅都被割下了,再没有任何一个脑袋还保留在他原来的腔子上。
“之前曾经有活人躲在尸体堆里逃走了,把我们突袭的方法带出去告诫别的城镇。”彼时拖雷这样说着,紧紧搂抱着他安答郭靖的肩背。两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肩并着肩并坐于黄金的宝座之上,共享着他们一道争取来的非凡胜利与荣光。
呼罗珊的白天显得特别漫长,给人一种时光永远也用不完的错觉。彼时此时,尸山血海堆就一条长路,拖雷自己都记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就走着走着,彼此在这长路上走散了,一下就走过了这么多年。
“张开嘴巴。”
拖雷亲手用铁锤直接砸碎了木枷,手拎住郭靖脖颈上的铁环,扶着他的后脑,将他从一地木碎中扶起,展臂环住他的肩背。
失血兼失温令到郭靖身体僵冷,这时他已有些昏蒙,虽不配合,也无力拒绝。拖雷见他瘫软无力,便将他衣襟拉开,拿手掌直接摩挲体肤。值此腊月寒冬,郭靖穿得实在是太少了,即使拖雷卸了身上甲胄,拿自己的胸膛去蹭去焐,一时也无法温热他的身体。
此时呼罗珊的丸药也已送到。这是装在琉璃瓶中的熟制丸药,倒出来表面覆着一层蜡膜,须得碾去蜡膜方可服用。此系波斯猛药,配方当中,最主要的镇痛成分是阿飞勇(波斯语:鸦片),服下起效后病人周身血沸,如饮烈酒、如堕云雾,即使被划开肚肠都不能惊觉。今次远征前途未卜,拖雷特地挟带大量药剂以备不时之需,这种珍贵丸药,也在其列。
眼见郭靖捱苦捱冷,加上破瓜之苦,整个人愈发衰弱,面色青白,奄奄一息。拖雷不敢耽搁,当即拈了一枚丸药,要他张嘴服用,赶紧止血镇痛。
可是明明听得见拖雷招呼,郭靖也只是掀了掀眼皮,依旧紧闭嘴巴不动。拖雷虽不知他到底在闹什么别扭,但也摸准了他如今的性子,讲是没有用的,他根本软硬不吃,急要他服药,不如直接用强——因此也不与他计较,自将丸药含了,一把捧牢了郭靖的脸颊,恶狠狠对上他的嘴唇。
这一下来得迅猛,两人牙刃相撞,震得天灵盖都有感应。郭靖猝不及防,牙关微略一松,已觉到一条热腾腾湿滑滑的舌头直即将弥漫着苦辛味道的丸药顶了进来。要原样吐回去却是不能够的,那舌头赖在他的口腔里舔刮卷吮,捞住了他的舌尖一直绞缠,仿佛要连唾液都一道吮尽了。郭靖挣扎几次,未能挣脱,自觉整个口唇都被对方掌握,津液不懂收束,一直流出,漫溢至整个下巴,连带着脖颈上都湿哒哒的。不知不觉间,那丸药已滑在肚里了,想不吃也不能够。
待到唇瓣分开时,郭靖犹在喘息不住,他身上尚有铁链,也随着他不平静的喘息震响起伏。
拖雷仍抓住他的臂膊,用袍袖帮他擦干了脸孔颈项,笑谑道:“怎么已经这把年纪,我的安答还是不懂得亲吻的事?”
丸药缓缓起效,朦胧弥漫,最初的感觉好像剧饮急醉。郭靖只觉得连拖雷的声音听上去都变得遥远了许多,意识松懈间,他轻轻开口,诚实作答:“没有人亲过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锁链轻响,他的肩膀颤动摇晃,一直努力着瞠大眼睛,不想让自己被醉酒般的感觉攫住。疲惫和虚弱转瞬间就击败了他,阿飞勇在衰弱的躯壳里燃烧起来,发作比他强盛时要快得多。不过顷刻,拖雷甚至还没把他脖颈和四肢上的铁索全都除去,他就已经身体发软,无法自行坐直。
拖雷任由他靠上自己的肩膀,双手托住他的屁股,令他可以跨坐在自己的腰腿间。只是调整姿态的一托而已,他便觉得安答郭靖的这个屁股,委实是比往昔记忆中的更加丰满柔软了。这一片的皮子分外柔滑,捏掐之间的触感,几似在揉捏未凝固成形的胡乳达(奶豆腐)。郭靖的身体,明显比过去清减,连整个人的重量也消磨去了不少斤两,可这个屁股,在拖雷的感觉来看,确实就是变得更大了。
他搬动着这个屁股,偷偷揉捏着这两片明显比身体主人要更乖巧的软肉,有意无意,拿自己方才闯了祸的孽根自下而上地去蹭。郭靖意识溃散,并不抵抗,股间女蕊被蹭得尖立起来,硬硬地有所回应,秘窍热情洋溢,全然不顾破瓜之痛,自顾自流淌着蜜汁,弄得两人紧贴在一处的大腿上皆是泥泞一片。
这时再摸他的胸膛,果然变得火烫,连带着两侧乳尖都挺立变硬了起来。锁链既去,郭靖身体向前倾颓,下巴沉甸甸地压在拖雷肩头。拖雷道他身体不适,连忙探问:“郭靖安答,你还好吗?”
郭靖的一只手虚虚勾住他那一侧的发辫,呻吟道:“安答……好冷啊,灶火是不是灭了?”
他的声音不似刚重逢时冷硬,反而是亲昵慵懒的。拖雷觉到他两手都抬了起来,环住了自己的背脊。并没见多么使力去抱紧,就只是轻轻抱着,一如两人在童年同枕共眠时那样。
这点认知让已被世界承认为兀鲁黑那颜的男人心中大恸,他将郭靖抱紧了,情之所至,又去吮吻他的脸颊和嘴唇,忙不迭答他道:“我叫人把火弄旺些吧!”
郭靖在他怀抱中迷迷瞪瞪地摇头,一头乌发铺了满背,愈发乱糟糟的,一缕缕地纠结。拖雷听见他又道:“别了,我妈妈已经睡了,别叫醒她。有你抱我就不冷了。”
拖雷抚摩着他的背脊,麻衣散落,露出裸背。这时借着火光,他才看清郭靖一副躯干身前身后,密布鞭痕。形成日久,痕迹已淡去不少,只是一时也想不通他一身武功,如今也未懈怠,如何就遭人打成这样。
拖雷拿手指摸在胸口鞭痕上,郭靖被药物迷折了心智,竟也有样学样,伸手来摸这四王爷的胸膛。他误吸大蝮蛇血已是十多年前的事,若非如此,以阿飞勇的药力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拿住了他。如今你摸我摸,当然是越摸越是焦躁,拖雷耐不住,扑在郭靖胸口,吮咬他的乳尖,雄茎也沾着蜜汁,在张翕的肉洞门前张望滑移,做扣请相交的可怜姿态。
与郭靖共赴极乐,乃是他毕生的心愿。拖雷自幼时帮郭靖母子保守这具身体的秘密,这秘密就一直折磨焚烧着他。十年的分离也并没令这股火焰彻底熄灭,思念只会让它越燃越炽。这一刻,在已经没有退路,也不知前路为何的这一刻,在简陋的、遍地狼藉的小氈包内,拖雷终于说出了他在十年前就反复思量过,却从来没有吐露过的那句话:“安答是我一生挚爱之人,你能允许我带你一起享受极乐吗?”
他说什么郭靖都已是全然不解。他只两手扶着拖雷的肩膀,懵懵懂懂一般应道:“拖雷安答也是我一生最看重的人,无论你想我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的。”
这是神智昏失之际的回应,却也无疑是他心中确实存在的念想。拖雷由此知晓郭靖心中,仍有自己一席之地,他喜不自胜道:“倘得不到你就死了,我是不甘心的。到底长生天垂怜于我,那便是现在了!”说罢将这副枯瘦了的身体托起,重又插入郭靖的身体。
这种姿态比之别个插入更深,有阿飞勇的药力,郭靖觉不到破瓜伤口的刺痛,只觉得火烫烫一样东西,渐将血肉挤压顶开,嵌入自己的身体。及尽根时,霍然又突入少许,茎首撞击在柔软的子门之上,是从未有过的感觉。郭靖又叫了一声,声音嘶哑,这一声并不响亮。他长大了口,舌头探出唇齿,又被拖雷啜住,与他做了一回嘴。
两人以这搂抱姿态,密密相贴。拖雷多年心愿竟在这个绝望的黎明一朝得偿,让他快乐得不知要怎样才好。起初担心安答将将破瓜,这牝穴雌蕊娇嫩,经受不得狂浪造次,他还小心翼翼。孰知他的好安答郭靖,不但有个绝妙的女人屁股,连带着腿根血肉,也是丰腴有致。两人胸膛相贴津液交融,那种极软弹的触感就在他的鼠蹊部不断磨蹭,逐渐教他失去理性,交媾的动作也愈见恣意,简直狂风暴雨一般。及尽兴时,郭靖周身都湿透了,摸到长发根部,都有大颗结成型的汗水可以擦拭。
两人各都出了几回,氈包内弄得一塌糊涂,毯子上尽是团团水渍。直到郭靖腿脚抽搐着,拿手抓挠拖雷的肩背,用哑了的嗓子向他讨饶,说已经承受不了,这场挞伐才算到了尾声。拖雷拿貂裘裹了他的身体,自己稍歇了一刻,又思虑起行军兵事。
自是勉强收拾一下衣袍,发觉脱得太快,图海(toohai,意为腰带上起连接作用的装饰扣件)都拉断了,不得以提着腰带和胸甲,兀自敞胸露怀,从那氈包内钻将出来。
此时他的宿卫们都离得老远,平素里近身的也聚在箭楼另一角。倒是速不台看拖雷总算出来了,远远地领着他的第三个儿子忽必烈迎上前去。
拖雷诸子之中,长子蒙哥自幼被窝阔台第二妻昂灰带走抚养,今次跟随大汗中路军亲征,没有在亲父所领的军中办事。小忽必烈就是他带在身边唯一的儿子。这孩子才是少年,背着箭壶一路疾奔至父亲的跟前,大声道:“速不台额乌格(爷爷)说您的安答郭靖找回来了,是要同我们一道出征吗?”
忽必烈打小从拖雷和拖雷之妻唆鲁禾帖尼处听说的郭靖,一直是个忠义双全、武功盖世的英雄好汉,是他阿布(父亲)最为挚爱之人。郭靖离开蒙古时,他尚在稚龄襁褓,对此人的风采没有任何记忆,全都是听长辈们讲。今日听说军中逮到了盗粮贼,结果却是阿布的安答郭靖,亦是他一直神往仰慕不能得见的郭靖,连忙求了速不台带他来见。
拖雷在儿子的头上摁了一把,笑道:“你阿巴嘎(叔父)累了,身子不舒爽吃了药,今天不要扰他,过了饶峰关后再见他吧。”
速不台把小孩子推到自己身后,凑近了与拖雷挤眼道:“虽不知你两个到底怎的,起骒了实是叫得太大声。儿郎们都干瞪着眼,你瞧哪个敢靠近你的氈包。”
拖雷自知这个事情已经瞒不了全部人,如今行军途中,也没必要为一点面子事宜踟蹰羞赧,他便大大方方,提起自己扯坏的腰带,与那老将笑道:“缰绳都扯断了,都得怪我。”
速不台叹了口气,道:“太久没有相见,不知道金刀驸马际遇如何,为何专来骚扰我军……那颜,你别光忙着起骒,他在你的氈包里住下了,这些事情,你要慢慢打听。倘他是为金狗来刺事的……”
拖雷急忙打断他:“我安答与金人有杀父之仇,绝无可能为他们做事。这种想法,以后提都不要再提。眼下还是尽快整军出发为佳,不要因为天气延误了战机,让我汗兄在中原枯等驰援。这件事,你带着忽必烈,马上就去安排。”
速不台问:“驸马如今能够骑马?”
拖雷看了一眼城外琼花碎玉般开始飘坠的细雪,顿了一顿道:“眼下应该骑不得。把他放在辎重队,与军匠们的车马同行。”
Chapter 4: 气运将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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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吉思汗在日,曾经评价说:“追求勇敢、荣誉、武功、降国定天下的人,就去效力于拖雷。”
诚然如是,拖雷率领西路攻金的这支远征军,包含了蒙古宗王、千户当中大部分的名将,他们大部分都参加过郭靖百战成名的那场恢弘的西征。而在西征中走得最远的两位将领速不台、郭德海亦在其列。
正值金国正大八年的冬天,中路总攻、东路牵制、西路策应的战略构想开始布局张网。西路军作为中路军正面攻击的策应,应兵法奇正之道,应当是一支出人意表行踪诡秘的快速挺进部队,正所谓“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事实上却并不是这样。
金国上上下下,洞悉成吉思汗此项遗命的人,远不止一二人。拖雷这支“奇兵”,从出发的那一天起,就被金国上下密切关注着。
“我要见大那颜。”——这是郭靖在挽马拖拽的装满羊氈的大车上苏醒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区别于倾巢而出的西征,拖雷西路军的辎重并非是悉数押在队尾的。三万多人统一行动时,他们划分为前、中、后三军,每一军都由孛儿只斤氏的宗王亲眷率领指挥,队列中后部自行携带一批辎重。拖雷携忽必烈坐镇中军,郭靖就被安置在此队列中。另外,还有一支由大将速不台亲自率领的“莽来”,是一支单独行动能够快速迂回的前锋部队,负责探路和随时调查全军情况。
郭靖的要求,在他开口提出来以后,便由一个拖雷留下照看他的一个怯薛歹快马出列,赶至队首与大那颜说了。不过顷刻,拖雷回马来至,纵然路途中颠簸崎岖,雪又越下越大,拖雷的宿卫们还是顶着大雪在挽马车架上在卷好的羊氈堆上固定住一块较大的氈布,权作一个不透风的篷子,供两位那颜叙话私谈。
速不台听说郭靖醒了,想起这人的身手,又想到此前月余大家是敌非友,他到底还是怕拖雷有闪失,只晚了不过盏茶工夫,也急马赶了来,蜷着自己庞大的身躯,硬挤进了这羊氈堆。
郭靖虽然苏醒,嗓子还是沙哑,故速不台进入时,他只抬眼微微点头,算是冲着老相识、老前辈的面子,有所示意,并未开口。倒是拖雷在狭窄的羊氈堆里代他起身招呼,此地实也站不直一个人,就算大那颜也只能弓着身。
拖雷笑意盈盈,搭了速不台的手腕,道:“阿巴嘎(叔父),我方才帮郭靖安答换了药。你来晚了,不然还能搭把手。”
速不台原就闻到了黑药浓重的乳香味,他低头才一张眼,便看出郭靖身上穿的是拖雷自己的衣裳。郭靖比少年时清减,那皮裘穿在他的身上,显得颇宽大。宽大的裘袍边沿,露出赤裸的双手和双脚,都已涂了黑药、狼油膏,又用布条仔仔细细缠了。一想到这是拖雷亲手换药包扎,方才这个武功盖世的人的手脚就贴在拖雷身体上……披着熊皮袍子的速不台像熊罴一样岔开腿蜷坐着,暗地里在熊皮下冒了一脖子的冷汗。
睡了一日一夜方醒,郭靖看上去除了眼皮稍肿、血气匮缺,一切尚好,也不像刚被捕获时那般浑身长刺。速不台执鞭与他草草见礼,道:“大汗归天前一直惦念金刀驸马,曾派使者往宋境寻你,想见最后一面。”
郭靖哑着嗓子,轻声应道:“那确是没有机缘遇见。”说罢,低眉垂首,久久望住自己渗着狼油一双手掌。
拖雷以为他又由此想起了母亲李萍自尽的事情,这是二人十年分离的开始,也是孛儿只斤家与郭靖割席的起源,一时心里发急,忍不住抢口道:“安答已经不做我妹妹的驸马了,安答也并不欠我们什么,所有这些办不到的旧事俱都莫提。”
郭靖抬眼瞥他,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昼夜间,他从盗粮烧秣扰乱军心的盗贼,赫然变成宿卫们恭敬以待的贵宾,这当然是拖雷的缘故。他从汉中奔赴川蜀,又尾随追赶大军以至来到此地,原就有自己非做不可的事情,眼下也是以这事为先。拿定这个念头,他便开门见山:“我醒,即见大军已然开拔,从兴元出发,想来已径入宋境。”
拖雷自来为郭靖包扎,无论是逗是哄,郭靖都不做声,此时突然情愿开口,在四王爷已是惊喜非常,道是郭靖愿意说什么,他都愿意听的。这厢趁着对方愿意搭理,他忙挪动屁股,又朝着郭靖蹭近了半尺,与斯人肩头相贴,口中更是忙不迭说着:“天黑前莽来就能过饶峰关了,会早早给咱们生好火、烤好肉!”
单是贴靠在郭靖身上,他还嫌不够亲昵,于是得寸进尺。大约觉着速不台原就是二人长辈,可权当他不在意,拖雷居然就当住他面伸了条手,去捞郭靖散乱的长发,想给他结成辫子。
速不台使马鞭炳敲在他的手背上,迫他收回了那只手。
“此番灭金之役,大汗在日,就曾予我们锦囊相授……”说起连累母亲自杀的那只锦囊,哪怕时隔多年,郭靖的喉头明显还是梗了一下。但他面色如常,低声说了下去,“锦囊当中,已提及斡腹假道之策,而那已是,十年前了。”
十年来蒙古日益壮大,宋金岂会不知?据说金国前个皇帝完颜吾睹补(金宣宗完颜珣)病死前,汝境遣使,就曾拿“我不从商州,则取兴元路入汝界”这样的话吓唬过他,以至吓得他速死……宋金上下,皆悉此谋,从尔等发兵日始,你们每到一处、每历一战,都有宋金谋探刺事,详窥军情——郭靖如是说。
奇兵不奇,那颜,你每走一步,他们都在看着你呢。这仗还要怎么打?——他说。
“怎么小子, 你是来示警的么?”郭靖提及的乃是军机要事,速不台听得着急,一时忘了这个狭小的帐篷不是帐篷,只是货物上头披盖了一个顶篷。他高叫着霍然而起,镔铁帽顶戳在那顶篷之上,一时扎穿,险些把他勾住。
郭靖盘坐抬眼,望着正在挣脱羊氈的速不台,轻声道:“阿巴嘎,我不是来警告你们的,我是来撵你们回去的。但是已经失败了。”
说到这里,他又垂下眼帘,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而且蒙古人待宋地百姓,并不比待别处的更好,有生之年,我竟然亲眼看到自己安答的军队劫掠我大宋的百姓……这种事,实在无法忍受。我也曾带兵攻城掠地,你们想的什么、不想什么,我心中自知。我是——我出家修道已久,本来不想与你们相见的。”他喃喃道。
听到最后一句,拖雷也霍然而起,镶嵌金饰的镔铁帽顶同样戳中了顶篷的羊氈,照样勾住。
拖雷大嚷道:“怎么安答,你何时做的道士?我不许你出家!”
速不台一边帮他摘下帽子,一边推攘提点他道:“那颜细想,驸马说的事情里,他出不出家是最不打紧的一样!”
他帮拖雷把帽带扣解了开,拖雷不顾盔帽,合身扑在郭靖身上,环住他的肩头,把他压在自己的胸膛上抱紧了:“安答!安答!你为何要做道士?你出了家,我怎么办?你的黄姑娘却要怎么办?我派人找寻过她——她好着呢,她还没有死!”
拖雷向来稳重老成,除非在郭靖面前,鲜有抖露自己心念性情。他幼年时,乃父铁木真灭亡塔塔儿部,塔塔儿人有个叫合儿吉勒失剌的人逃得命来,跑到铁木真母亲家中乞食。蒙古人生性好客,怜贫恤孤,凡客人借宿乞食,无论知与不知,管家主妇合当殷勤招待。所以铁木真的母亲月伦夫人便道“既是寻衣食的,那里坐。”没有防备他。那合儿吉勒失剌看到五岁的拖雷在灶火边,恶心大起,将此子抓起挟在肘下冲出敖包,用手抽刀,准备砍杀铁木真的这个孩子。幸得月伦夫人养子博尔忽的妻子阿勒塔尼冲过去扯住了这人的头发和手臂,才能支撑到者勒蔑等勇士奔来将他杀死,救下拖雷。令人称奇的是,拖雷全程悄无声息,也不挣扎,只在阿尼亚(婶婶)救援时才觑机配合、灵巧挣脱。那是李萍郭靖这对母子还没有投奔乞颜部的时候发生的事,每每有人提起,拖雷都面有得色,毕竟自幼冷静刚勇直至如今,真正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而这个以冷静刚勇著称的四王子,眼下单只是听郭靖自陈已经出家,就大为失态,急得要掉下眼泪来。莫说速不台觉得诧异,连郭靖自己,都面露惊异之色,是一颗柔善之心使然,他看拖雷发急,心里也觉难过,忍不住抬起包扎住的双手,也算还了一抱。
他抱住拖雷,口中言道:“我知蓉儿在世,如今谁人不知丐帮帮主黄蓉?只是我离开大漠时,以为她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这一身武功,都是不幸的根源,如跗骨之蛆,根本忘不掉,遇事自己就会使出来。我想着初次华山论剑之时,以中神通王重阳为最强,他能够对《九阴真经》藏而不修,必定有他的道理,若能得他的指引参悟,一定可以摆脱我心中这许许多多想不通的问题。但累死母亲,我无颜面对全真师长,自然不好去重阳宫出家……只是在中原腹地四处寻访王真人的旧迹,遇到不平事时,偷偷相帮好人。”
拖雷听他说完,似乎没有提到在何处出家的事,心中一动,忙抓着他的肩膀相看,道:“所以你没有拜师父,你没有皈依、没有得到他们的同意、住在他们的庙殿里?”
他问的是指全真教特有的冠巾与传戒仪式,王重阳主张出家修行,要修行必须出家。郭靖自觉无家,跟出家无异,并没有太在意仪轨师门,也没有正式入教。正所谓他修他的,过庵门而不入,见全真弟子更是要绕着走。他这个道士,跟拜了天地鸿蒙为师无异,只是他自己觉得,拜的乃是仰慕已久的王重阳。
到今日拖雷问了,他才真正虑及此事,认真想了良久,方才作答道:“我心中是以王真人为师,但王真人却不知有我这个徒弟。全真教主张先性后命,修炼时先收心养性,达到一念不生的境界,这我……我心中罪孽深重,一静下来就神思纷纷,一时也做不到,故而无法精进。”
哪怕隔了十年,他还是如此老实,这番话在速不台听来,等于是直接承认了他这个“道士”根本不合“出家”的规矩,是个自认的假货,只是不好当面戳穿。拖雷却是字字句句,仔细听他说完了这一番话,方才长吁一声,微微笑道:“那也无妨,安答又不是王真人,你学这个的法子,也可以与他全不一样。只要你心里能得平静,做不做道士都好。”
听他说了这番假做慷慨的安慰,那大将速不台当然清楚拖雷也想到了自己所想,如今不过是就汤卷饼,稳住郭靖这傻小子。可三人头碰头挤在一处,他心里想要发笑实在是闹不住,不得不抱了头盔遮面,免得被他二人看到自己偷笑。
笑归笑,兵事还是为先。速不台笑罢收敛心神,又念起郭靖所述前事,问道:“驸马所言当真,金人于我们斡腹发兵这一路,可是早有防备?”
郭靖道:“倘安答答应你麾下戎行(军队)从此不再相扰我大宋百姓,我才可以言明。”
拖雷看他终于松动,喜不自禁,连声道:“若非宋将张宣杀了我派出的使者,彻底激怒了我军将士,加上宋国背盟,导致我军断粮将殁,不得不吃着人的尸体继续前行,我原是绝不会放纵自己与他们做出这等事的。我父汗弥留之际,也曾叮嘱我们兄弟尽量善待你的族民,我当谨遵他的遗愿。安答,父汗没能再见到你就返回长生天的怀抱了,他到死都一直惦念着你。”
郭靖阖上双睛,眉头紧蹙,他额头上那道红痕血口又被挤得崩裂少许,渗出血丝。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他瞪开眼睛,拿破损的手掌,握住了拖雷的手:“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天留我无用之躯到了如今,或许就是因为金虏未灭,靖康国仇未完——这也是王真人一生所念。有言在先,拖雷安答,如果你和你的哥哥们还如当年锦囊密令所述,灭金之后旋即攻宋,那我们便是一世的仇人了!”
拖雷慨然道:“父汗的遗愿,我必遵守。”
郭靖叹息道:“只有你遵守是不够的……罢了,为今,有两条路,要么你尽快退兵,修整后也走中路,作为后备队,帮助大汗更快地拿下河中、洛阳。要么安答,你需要以更快的速度,在元夕以前北渡汉水,而后不可停留,趁我大宋襄阳虎视雄踞,金军一定有所防备,主力不会开战,渡河后即刻向北,与中路军会合,以免遭到拖延。”
他说的两条都是尽量保全拖雷麾下兵将戎行的计策,只求救人,而非求胜之策。拖雷看速不台在一旁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似乎正在思忖郭靖的谋略做不做得准数。可这狡猾的老将光是摇头晃脑,偏不开口议论。
——是了!这几万人的远征,要完成加速,就需要甩掉部分辎重,万一宋境官兵再度背盟,几万人又要陷入绝境,会再度沦为抢劫的野蛮人。这是很难抉择的、需要冒险的事,其中最冒险的部分,就是是否要信任郭靖以外的其他那些宋人。
“我会按照原本的计划推进。”在三人不约而同的郁郁沉默之后,拖雷率先挺直了他的背脊。兀鲁黑那颜用少年时他就拥有的、冷静刚勇之人应有的明亮声音决定道,“既然所与人的目光都在看着我的戎行前进,那么我将与战士们一齐继续前进。三路发兵是父汗的方略,也是我们蒙古人惯用的围猎手法。在围猎中,前方总是会有意想不到的困难阻挡上来,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我们会迎上前去,欺骗他们,消耗他们,然后给他们致命一击!”他伸出手,紧紧圈着郭靖的腰背,快活地说。
Chapter 5: 气运将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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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峰关在子午道上,北通长安,东至金州(今安康),西逾汉中,南达巴蜀,乃是川陕鄂的交通咽喉。大军通过饶峰关,才是真正的兵入中原。
宋绍兴二年,金军得商州(今商洛),下金州,直奔饶峰关而来。原是久攻不下,然宋有小校降金引路攻山,宋军不备,被金军杀伤众多。宋将刘子羽、王彦、吴玠率余部拼死冲杀,突出重围,退守汉中。同年五月,王彦重振兵马,收复了汉阴。
刘、王、吴三将,皆为官宦及良家子弟从军,都是通晓兵法的儒将,可是兵败如山之时,唯有刚勇肉搏,方能冲出一线生机。后吴玠长镇饶峰关,久安川蜀;王彦防卫东南海道,直至卒于任上;而刘子羽为秦桧所害,蛰居含恨去世,临终之前,养一义子,名为朱熹,是有宋一代最著名的理学家,是唯一非孔子亲传弟子而享祀孔庙的人。
刘子羽在日曾有一首《题瑞岩扣冰古佛》诗,当中得句曰:“中原赤子方鱼肉,原广当年济物心”——可见他期冀兵事止息、百姓安居乐业的衷心弘愿。然而从那时一直到如今,雄关兵事从来都没有完全止息过,今日亦有三万余众饥寒交迫几如乞丐一般的铁骑,紧咬牙关,穿过饶峰关,一头扎进了浩瀚中原腹地。
饶峰关横亘子午驿道当中,截断崇山峻岭,易守难攻。虽有借道的盟约,宋军彼此交通不畅,先头部队抵达时还是叫门不开,惹得莽来冲撞叫骂,用石块投门。直至拖雷亲擎象征他兀鲁黑那颜威权的哈剌苏鲁锭大纛抵达,命向刀们在城下齐声大叫:“我等乃汝国所借讨伐之兵,有汝四川制置使桂如渊手书为证!”
叫了数十次,在将领们几乎已经考虑要就地强攻夺关之际,关门始开,一队百余人的宋骑冲出,在看到关外驿道及漫山遍野的人数后,晃动武器意欲退去。有莽来先锋与之冲撞,趁着这股势头,前军冲关而入,后续骑兵辎重也毫不犹豫地跟上。到了这天的下半宿,全部的三万多人都已突入穿过了饶峰关,但在关内扎营作一夜休整的计划已然作废,连夜冒雪行军之后,到次日晌午,风停雪驻,阳光和暖,拖雷方才颁令全军停止前进,择一靠近水源、低洼温暖的谷地就地铺开扎营,趁天晴身晾晒整理衣物、马具与羊氈雨衣等,打磨兵刃,次日再行,直奔位于崇山峻岭深处的金州。
既然扎营,就有兵夫军将,为拖雷父子及宗亲大将们一一搭好卧帐。又从水源取了水来,供那颜们清洗沐浴之用。一时谷中烟气袅袅,总算又有了烹煮奶粥和烧烤牛羊肉的香气。拖雷让把携来所剩的美酒悉数分与麾下将士,与他们宣布道:“倘若能顺利抵达金州,自然还能得到更多的酒。”
郭靖昏睡醒来,听说此身已过饶峰关,在子午道附近的山谷里,人在氈车上也睡不安稳,与左右宿卫,讨要他的鞋,说要下车看看。
他那双植入石子的麻鞋在兴元时就被拖雷扔了,少年宿卫要脱靴子给他,他又不肯穿。宿卫们无法可使,只得又去报与拖雷。果然那颜听罢旋至,也未把郭靖堵回车上,只将他拦腰一把拔起来,如扛一只装满糜子的口袋那样,把他的这个好安答担在肩头,直接扛回了自己的卧帐,放在已经铺好了四层羊氈的地铺上。
“父汗征伐在外时,只睡铺了四层羊氈的地面,盖着他的衣裳,所以我们也一样!”拖雷拖过卷起的裘皮袍垫在郭靖的腰后,同时也算是,拦住了他的去路,免得他一直向后挪移,疏离或者逃走。
他把另一件漆黑无一根杂毛的貂裘抖开,展示在安答的眼前:“还记得么,这是王罕的貂裘,是我们打败他以后,父汗分给我的忽必,然后我送了给你,你又送了给你的黄姑娘。后来黄姑娘离开大漠逃走,把它丢了……你离开大漠逃走,也把它丢了——它又回到了我这里,过去十年,日日相见,我走到哪里都带着。”
郭靖在羊氈表面蜷起了双腿,颇不自然地,抚触了一下自己被厚厚包扎过的、根本穿不上麻鞋的双脚:“拖雷安答,我的鞋呢?”
那不是鞋!那是刑具!——拖雷愤愤道,“它们一直在责打你,穿着那种东西,走一步都要痛一下!我把它们扔了!”
可是我们的远征……我们过去攻陷城池的许多战争,都是因为我们,杀死了那么多的人。无论是天意还是人欲,我都没有阻止,甚至享受过那些胜利,自得于战胜的荣光。那双鞋,是我应受的惩罚,不痛怎么有悔呢?——说着这样的话,郭靖用他同样裹着布条的手掌,又碰了一下他的脚背。
他似乎是在寻找能够拆掉包扎的方法,只是还没有一下找到。拖雷拉开他的手脚——在郭靖不反抗的情况下,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眼下这个人消瘦轻薄到,他的手腕握在手中时,几乎就能知道整个腕骨的骨头是什么样子的……但他曾经健壮的痕迹犹在,那些筋肉只是消减而不是萎缩了,它们附着在骨头上,动一动仍有清晰的痕迹能够一窥收缩与舒张。他的手掌仍然宽厚,指节粗拙有力,都是曾经苦练的证明。
这是哲别的爱徒,是在父汗面前一箭射下双雕的英雄。拖雷想,为什么他竟没有跟着这世界上任何一股力量的洪流席卷而去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对命运的玄机无法洞悉理解的不安困扰着大那颜,然他无计可施。另一桩事情同样也困扰着他:就只是伸手将郭靖四肢拉开的同时——即使是在这样一个阻止对方伤害自己的、体肤接触的瞬间,只是——看到郭靖的乌发铺开在地,看到这具自幼熟悉的身体滑低舒展在自己的卧榻,他的鼠蹊部就已经开始胀热了。
轻而易举——他像个没有经历过情事的儿郎,对着完全可以视同为“另一个自己”的安答的身体,只是皮肉相触,就又闻“起骒”而动了。
战甲已经卸去,拖雷只穿着皮袍皮裤。他觉到不妙时,如箭在弦,那皮裤裆下赫然已经隆起一块。他自己低头去看,孰料郭靖也正朝彼处张望。拖雷见他瞪着自己腿间目不转睛,以为他记起破瓜之痛,心里怨恨此事,自然也怨恨这个会变硬的坏东西。
以蛮力在郭靖不能反抗之际摘取了他那隐秘的、青涩无措的女花,是拖雷近日最后悔、最难过的一件事。这个被成吉思汗铁木真叫做“镜子(拖雷)”的男人,关于战争的事情从未让他生出畏怖之心,“被郭靖安答讨厌”的疑虑却真正能让他感到惊恐。此刻他见郭靖盯着他那隔着裤子就硬起来的“坏东西”目不转睛,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捂。
口中还要,徒作掩饰,急言申辩道:“莫要看了,它是它,我是我,此物并不悉知我的本心,它是自己要硬!安答放心,我绝不会再拿这个戳痛你的!”
郭靖迟疑道:“我曾观经书,乃云道祖老君有‘虚其心,实其腹’言——实际暗含强体之法,能将此处修炼得……同安答这里一样坚硬。我自己屡试不得,就是硬不到这个地步……应当是我愚笨,不能领悟。”
他援引的是《道德经》里的句子,蒙古土话无法翻译,所以他是用临安口音原文诵出,拖雷汉家话都不会说,当然不明此言云何。不过,“能……同安答这里一样坚硬”等语,是蒙古话,听也听得,而且懂得,甚至自得。
拖雷便拖了对方的一只手,隔着皮裤,按在自己那坚硬如镔铁一般的胯下之物上,得意道:“我不懂修炼,但只要抱住安答你,我便可达至如此。可能这就是天意吧!”
郭靖隔着裤子,认真摸了摸,摇摇头道:“我却办不到。这样东西化作武器,一路来我看伤人无数,许多男人都拿这个戮伤女子,女子无不大哭。日前你我过招,你也是那么赢的。”
他这番话说得没头没脑,而且分外郑重,并无戏谑调侃之意。拖雷愣了一下,突然省悟到是郭靖的身体自幼异于他人,李萍在男女情事上对他严防死守,又额外拜托他的师父哲别、安答拖雷帮忙保守这个秘密,导致郭靖直到如今都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修道之法看到相关琢磨不透,失身于人这事他也毫不在意,只当自己是被拖雷用此厉害硬物刺伤打败罢了。挨打受伤当然疼痛,他自幼就很能忍耐疼苦,这点疼痛哭过也就忘了,分毫不能令到他心生困扰。
拖雷见他说出这种话来,固然好气好笑,心里也是忙不迭要拜谢上苍,没教郭靖这点秘密在这十年间被别的什么高手低手、男人女人欺了骗了也知晓了去。也亏得郭靖多年来因惭杀戮悔恨自弃,难免躲避繁华,总在荒芜人烟处苦修思索,除却武功大有精进,这些个方面,他还跟往昔当初,是差不多的见地。
此时他那手指头不住在捏拖雷那物,这四王爷心道,再捏下去,我拿捏不住自己,又要拿这东西刺你打你可怎么好?——他并非不想再与郭靖亲近,只是不希望再用药物之类的东西来减缓郭靖在情交中身体的抗拒、抵触与紧张、痛苦。让郭靖能够放松身心,与他一同享受极乐,这几天已成为战争之外唯一牵制着他心神的紧要之事。
是故大那颜不得不憋住一口气,把那还在摸捏的手指都扒了挪开,与郭靖道:“若说巧妙,肯定也是有的。安答多日受寒,我让人烧了水拿来,你先擦热身体,我再来教你。可好?”
郭靖点了点头,淡淡道:“此系末技,我也不屑要人败泣,安答你什么时候教我都可以。此前我说的法子,都是保全兵将之策。树死不再发芽,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安答以生灵为重,切莫追逐蛮勇,务必再思量思量。”
拖雷倒是很想即刻留下教授他那能够令人“败泣”的“末技”,只是这事急不得。他向来觉得,若要享受炽热爱欲,至少要让女人们能够舒舒服服地清洁身体、吃饱喝足,方能彼此尽兴。这边厢强忍了念头,且把郭靖留在卧帐,他自出去让宿卫挖了一桶雪块用来擦身,顺带压一压自己肚子里窜来窜去的邪火,要它安稳稍息。
Chapter 6: 气运将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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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国以逸待劳,近年来养成都尉军、亲卫马军忠孝军,实际的兵力超逾尔朝全盛之时,倘若能够在数日间调度全部兵,正面阻击你阿布(父亲)这支军队……蒙古此战必败,几乎没有回转的余地。”
拖雷敞着胸怀披着皮袍,兴冲冲返回卧帐来寻郭靖,钻进帘子撞入耳眼的头一声,就是这番颇丧气的言语。
说话的当然是郭靖,可这番话却不是说与他拖雷的——四王爷定睛瞧时,看到郭靖仍是盘膝坐在氈毯地铺上,旁边一个穿着皮袍的半大孩子正在玩他的头发,给他结蒙古人的大辫子。那孩子手重,一下两下,总需扽得郭靖头颅稍倾才觉得扽紧了。郭靖既不恼他,也不撵他,苦口婆心,还在与他说用兵的事。
眼瞅见这番景象,拖雷气不打一处来。他是头一眼便认出,那亲近了郭靖的半大孩子,不是别个,正是自己的儿子忽必烈。
大那颜一声不吭走上前去,拎起忽必烈衣袍的后领把他从郭靖的旁边挪开一人之隙,自己就挤在二人之间坐了。
坐稳之后,他把郭靖的发梢也从忽必烈的手里夺还,顺手在孩子的背上攘了一把,道:“你这乌那嘎(马驹子),不是让你跟着速不台巡营的吗?”
忽必烈答道:“巡了一回了,额乌格(爷爷)听我说一直想见见阿巴嘎(叔父),就送我上这儿来了。爷爷一进敖包,说这里香喷喷的,他太臭了,就又出去了,留我陪阿巴嘎说话。”
他不提倒罢了,提及卧帐中的香气,拖雷方才觉察到宿卫们似乎很有些心领神会,除却拿了热水来给郭靖擦洗清洁身体,还在帐角搁了一个路上随手抢来的鎏金香宝子,宝盖自然做成一个倒生莲瓣的熏炉——抢的人大约以为这东西是纯金的。熏炉里面点的却不是汉香,而是离尸体和腐水近时,会点来驱除飞虫的香樟木片,在川中民居衣箱多用此木,漠北却罕得之,因此兵士们劈碎人家的箱子,把木块带走,用以怯病驱虫。
这两样东西都是宋人之物,拖雷想起郭靖与大军之间的旧隙,显然是心愤蒙古残暴,侵入宋土,杀他同胞。眼下证据确凿,蒙古人原不以劫掠忽必为耻,拖雷也如其父,向来只追求雷霆闪电般的征伐和胜利。唯有,被郭靖安答怨恨这事,一旦知晓,这种做了错事的困窘和羞赧就好像变成了他领子上的虱子,与皮袍中的刺,弄得他日夜不安。他坐在郭靖身后,不时偷瞥那个明显是宋人物件的香宝子,暗忖顶好寻个理由,能让忽必烈这乌那嘎快点儿出去,顺带把这赃物也带走。
忽必烈哪知道父亲正在想些什么,他只满眼倾慕,望向郭靖,口中言道:“阿巴嘎果然与别人不同,我问他兵事,无论攻陈、布阵、野战他都懂得。连未来几日的天气,他也算得。阿布,阿巴嘎刚刚还说我们的军队胜算无多,这是真的吗?”
这是绕不过去的一问,拖雷听他问了,也不隐瞒,即刻回答道:“我们出兵就是为了取胜,如果只比较双方人数多寡,从你额乌格我的老阿布成吉思汗时候起,咱们就没有一场仗是能打赢的啦。咱们的人总是比对手要少,那会子,比现在更要少得多。”
郭靖原本沉默不语,就由着这父子二人弄他的头发,是听到拖雷此言,方才缓缓开口道:“过饶峰关前,我盗粮毁秣,屡次以身相阻,然如飞蛾扑火,全是徒劳……大军还是飞快地走到了此地。或许这就是天意,哪怕是必败的一战,也是非打不可了。”
拖雷大笑道:“我来就未曾想过不战而退!”
郭靖道:“安答!这一仗胜负不全在你们,还在乎金国皇帝与兵将,还在乎天……”
拖雷道:“我会拜托随军而行的博额行博(举行萨满仪式),向长生天祈求胜利。换做我的阿布,他也会这么做的。出发之前,我曾效仿父汗,独自往不儿罕山中祈祷了三日,当我返回时,我看到乌麻(乌鸦)从大柞树上飞下来,一直为我指引回家的道路。乌麻是天的使者,长生天是怜悯我这一边的。”
他说得如此确定、如此决绝。以至于他的儿子小忽必烈都感受到了他的决心,原本的忧疑一扫而空,当即也用拳头擂在自己的胸膛,高叫道:“我们既然来了,当然要大闹一场!”
郭靖清修日久,此刻听到结义兄弟与他的儿子都是这般言语,不由忆起当年,垂首暗忖,喃喃自语道:“是了,我多年未曾带兵,只是徒知兵法,与你们讨论胜负之道,不过都是纸上空谈。要断绝兵祸,唯有一战成功平天下。但愿能尽早结束这一仗。”
这话与拖雷所愿不谋而合,他乘势攘在儿子身上,口中胡乱吩咐道:“这里你已见过了,快出去吧!再去巡一回营,顺便给各位阿巴嘎送些酒食。”
忽必烈“哎”了一声开始往脚上套靴子:“好嘞,我看过他们,还回来找郭靖阿巴嘎!”
拖雷就地挪着屁股勉强够到那个熏炉部分还在冒着青烟香宝子,一把抓起来塞在这孩子怀里,都没等他把靴子拾掇利落了,就连人带香炉一道推出了自己的卧帐外。
这还是不放心的,他又专与宿卫们吩咐了:“我们就歇了,事非紧急,不许再放任何人进来。”
这边厢把儿子撵远了之后,拖雷掉转头来,再看郭靖,见他仍是枯坐,一手托着自己的腮帮,似乎还在耽于没有结果的冥想。
太多的、庞杂的武学当中夹杂着无数互相融契、或互相矛盾的理念与思想,在十年的修行中一直在他的脑子和身体里冲杀往复,一争高下。
江湖传说西毒欧阳锋就是在练错了《九阴真经》之后走火入魔的,但他已在与洪七公的比武当中一战而亡,其中多少秘辛,拖雷远在蒙古,自然无法知晓。他只知道,郭靖也熟记《九阴真经》,练过上面的武功。今次二人重逢之后,郭靖一直郁郁寡欢,没有过去那么勇猛热情,难免让拖雷心生疑虑,很是忧心他修习那些武功、道法之类的,早晚会像欧阳锋一般,把脑子都给搞坏了。
此时看郭靖静思不言,拖雷当然又生此忧,忙忙扯开自己衣襟,合身扑上,将郭靖当胸一把搂住,叫嚷道:“安答,不是说好要同我学那个的吗?”
郭靖的头发之前被忽必烈结成了若干小辫子,是东抓一点、西抓一点,这样结成。被抱住之时,他许是担心自己的内劲反弹,伤着拖雷,身体并未蓄力,只是随这一抱轻易倾倒。那些还未收束的头发与辫子也一下散了四王爷满怀。乌发遮掩下,郭靖抬起头来,他的脸孔还是拖雷记忆中当年一起追逐、一道博克、共争骑射的模样,只是长久的、郁郁寡欢的苦修令到他的面上轮廓变得清癯,颧骨比年少时突出,眼侧嘴角,又添有陌生的细纹。
浅刨出的地塘窜出红黄的火,它们腾烧的光焰在这个苦闷了很多年的人的面皮上映照出金色的光。一个绝世高手——拖雷的心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不追求胜利的话,安答眼下所拥有的……岂不都成了他的负担了?
郭靖被他抱着,半卧半坐间抬手一拳,轻轻砸在他的胸膛:“偷袭!倘进来时我一掌——你早飞出去了!”
拖雷心内知道他实是敦厚柔善的,自觉自己武功高强,不当以此欺人,若须搏兔时定会收敛搏虎之力。因为知道蒙古力士大多只有蛮力没有内力,拖雷也不例外,其实这一掌无论如何都会让了拖雷,但仍要像小时候,嘴巴逞强。
于是这四王爷也要照着小时候的样子,去香这张不服输的嘴巴。才堪堪碰擦到了唇瓣上柔软的表皮,突然郭靖就着半卧的姿态扳住他的一条大腿腿将腰身一拧,自己霍然翻身——是既没有使用内劲,也没有用着蛮力,纯是就势卸劲,就轻巧巧将拖雷摔扑在地,自己翻身骑在他的腿根腰际。
“博克你没赢过我!”郭靖发出一声畅快的欢叫,叫罢之后,像是突然意识到这种欢乐完全违背了王重阳所立的教义,连笑声都遽然打住,整个人怔愣不动,眉头紧锁。
全真派王重阳祖师建教时便著论曰:“凡人修道先须断一十二个字:酒色财气,攀援爱念,忧愁思虑。”又云,“离凡世者,非身离也,言心地也。”也是要人断绝尘欲,摒弃欢愉热念。郭靖在避人之处独处多年,虽然忧思无法断绝,欢愉和欲念倒是不大会有。这次重逢之后,万象森罗一时冲扰,一身武功仿佛囚牢,十年修行访迹,种种逃脱凡尘的追求,悉成无谓空谈。他拿出博克技巧,赢下拖雷,欢乐之余,想到这些,不禁怅然,于是连笑声都打断。
拖雷被他一个,厚嫩肥圆的大好屁股,紧贴着鼠蹊部又碾又磨好一阵,如何忍耐得了,那胯下之物倏忽血热,隔着两层皮裤,硬支棱着顶住郭靖腿间。他听见安答笑了笑又不笑了,心中咯噔一下,暗忖:他是不喜我说来就来,以为我是听到“起骒”的驴子叫都会打滚的儿马……一时心里懊恼,可是那个东西又不听号令,仍然是硬,弄得他好不尴尬,满面涨红。
郭靖怔愣了片时,低头注意到拖雷面孔涨红了,忙忙要从他身上下来,口中道歉:“安答勿怪,是我走了神了,不是要压到你喘不上气。”如此移动之间,屁股腻腻歪歪,是从左碾到右,又顺着“杆子”一蹭到头。
四王爷呻吟出声道:“安答,我起不了了,你拉我一把。”
郭靖伸出手去,被他拽住半截手臂——拖雷也是就势翻身,却是当胸搂住,一齐翻滚半身,把郭靖整个人一下拽倒搂紧,压在身下。
两人四目相对,郭靖又笑了笑道:“兵书有云,后发先至,你是使诈诱我。”
拖雷道:“我没使诈,只是锚定了主意,一开始就要这么样的。”说罢,拿胯下东西蹭他的腿,一边蹭,一边偷瞧郭靖的脸色。
郭靖面色只是如常,无非因为使了死力,血脉活泛,双颊起了点薄红。他确已觉到拖雷那物,蹭在他的腿上。既没有欲心,他也堂堂伸手,手指隔着皮革不偏不倚,一下就捏着了茎身。
“确实好硬。”郭靖虽然这许多年的修炼都是为着舍弃武功,他到底自幼习武,武功技击之术已深入体魄,连呼吸养气之道也自然遵循,如何舍弃得了。他那好武之心,稍稍松懈,这时也浮上心头,占据了意念——是情不自禁,便点头称赞,道:“纵然外家横练的硬功,运力也未见有这样迅即见效,可是须怎样做到?”
他的手指比女人可要有力得多,拖雷被他捏得呻吟不迭,搓着他两颊连声道:“松手松手,眼下这就教你,与你同修此功。”
Chapter 7: 天有万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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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雷第一次看到郭靖,是他的阿布铁木真收服了泰赤乌部的降将哲别。哲别携来一对母子,母亲矮小黑瘦,孩子散着发辫,没有髡头,小脸儿比拖雷的姐妹们还要清秀许多。
“我以为你是哲别师父的女儿,没问过阿布(父亲)额吉(母亲)便提了一桶奶子去送给你的‘阿布’,向他提亲。”扯开郭靖腰带的时候,拖雷贴着他的耳眼,悄悄向他诉说道。
“可我不是哲别师父的女儿。”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郭靖笑出了声来。拖雷趁着他分神,将他身上皮袍皮裤的带子都解开了,偷偷将袍裤扯松了些,又忙忙地扯开了自己的。
他裸袒的胸膛一下贴将上来。郭靖打小儿与他剥得光溜溜一道睡,并不觉得两人肌肤相贴有什么不妥。相反倒是多年没有了,忽然又觉到过往曾经十分熟悉躯体压上身来,完全是习惯使然,就拿手去摸拖雷的胳膊,脱口而出道:“你的胳膊还是滑滑的。”
这条胳膊过去就常常给他做枕头用,因此亲切无俩。拖雷拿胳膊搂在他的颈后,轻抚他的头发与后背,郭靖大睁着一双眼睛,目光毫无闪烁羞怯,与一切侍奉床第的女子都大为不同。
他是过于坦荡了。纵然过去十年遍历风霜寒暑,可在这种事上,仍然完整地留存着被周遭众人小心翼翼爱护养育后的天真。一身武功,非但没有破坏这份懵懂,相反的,因为不具敌手无可侵犯,成了他这种有些愚拙的天真的绝佳屏障。
拖雷抚摩过他身上淡淡的鞭痕,看见瘢痂确已平复,然而一块一块,悉数留下淡白色的斑痕,与周遭皮子颜色不同。是忍不住,要轻声探问道:“这些是什么?”
五年前我为寻访重阳真人旧迹,过金国南京,欲从虢州(今灵宝)入陕……遇武宁军节度纥石烈牙吾塔以鼓椎击杀宋俘为乐。这等恶事焉能坐视!我将笼栅打开,把三百人都放跑了,因见监守兵卒老迈畏死啼哭不休,我……于心不忍,遂留下自首。那金将打了我百多鞭,着判了大辟,丢在南京狱中——郭靖喃喃述道,“我以为命该如此,当真要终于此事……以我一命,能换三百同胞性命,其实也不算憾事。谁知狱中同室兄长虽是金人,却是世上罕有的豪杰人物,得他多多照顾,还与我以金兰相称。后他得释,亦将我救了,还帮我寻回了小红马。我自觉与金人结义、得金人赦免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心中难以排解,便将小红马赠与兄长,悄悄离去,从此不再相见。”
他身上的鞭痕虽已淡去,但彼此相叠,乍望去岂止一百。想来当时人都打烂了,何尝不是命在旦夕。如今拖雷抚过这些鞭痕,心中突突暗跳,心中万念横生,暗忖道:都是我心不够狠!当初若强将他带回羁在漠北,或就没有这许多蹉跎了!哪怕教他此生都恨我,也好过让他吃苦!他一身皮子,从小光滑滑的比女人还要漂亮,孰知在我够不着的地方,竟被金狗打成这样,又枉受牢狱折磨。
一想到郭靖那番牢狱之灾,他心中更乱,不禁想道:“我安答总糊里糊涂,是个男人做好汉子的模样哄他,他都愿意与之结为安答……杨康那狗东西是如此,我从没见过的什么‘顽童’也如此,那什么‘金人豪杰’亦如此。真是岂有此理!幸而没有将屁股都白送了他们,也是万般幸甚。往后一定要将他看住了,免得放跑出去,又与男人乱结安答。”
郭靖看他紧拧眉心不做声,虽不知他那心思已经转了好几道急弯,倒还是能够省到他听闻自己又与其他男人结义,还拿小红马相赠,心生不悦。他是老实认真的人,存不住心事,急忙解释道:“我与那人再没见过,已近五年了。倘若阵中相逢,我不与他亲身对阵便是。若非旦夕之时他照顾我,喂水喂食,我也无有今日……并非是我见人便结安答!”
拖雷嗔道:“反正你在世的义兄弟总不止我一个。”说着,手掌将他身下皮裤一下褪到腿根,却似蟒蛇蜕皮一样。郭靖懵懵懂懂,还如年幼时候一样乖顺,也就由着他脱。
郭靖道:“我自小就跟我妈两个相依为命,我爹爹死得早,没给我留下兄弟姊妹,小时候你就是我唯一的阿哈(哥哥),如今我跟前也只得你这一个阿哈。其他人身在何处,世事飘零,我又如何能够知晓呢?”
他这番话,说得动情之至,一双目眶渐渐就泛了红,眼角红得好像要渗出血丝。他半身赤裸,大腿被拖雷弯曲抱起,结实丰腴的血肉有一大片,沉甸甸挂在男人的臂弯。自脖颈往下,皮袍散开,当中一线风景尽揽。雄枝未起性儿按下不表,被不声不响掰开的腿间,一朵二日前承受过雷霆雨露的雌花嫩生生地绽开一线,颜色娇红,犹自青涩。那四王子一双眼睛哪还能从这朵艳蕊上挪开。至于郭靖双目含泪,不过是火上添油。
却说郭靖,这时也自看着拖雷。却见安答两腿间那个物什坚硬如铁,滚烫地伏在自己的肚皮上,好似孽龙,也当真吐着露珠,笔直地冲着郭靖的下巴,时不时抬一抬它的肉头示好。
郭靖摸住它,面露懊恼:“安答这物已练成了,我的那个怎还软塌塌的。”
拖雷用两个指头,分开紧闭一处的花瓣,露出湿哒哒渗漏着蜜汁的一个洞口。这处日前被他疼爱得彻底,郭靖自己耽于秘药全不记得,那些淫猥的血肉却已自顾自开始啜吸起熟悉的手指,吧嗒有声。
固然郭靖不省得情欲真味,他那已被男人采撷过的身体,五感六觉,无不受这种感觉与声音影响 ,一时不但是我汁液渗出更多,连沉寂卅多年的雄枝茎身都微有所感,稍稍起了点形状。
拖雷把他的手从自己那物上拉开,安放在汩汩泉眼之上,引导着他自己去摸,抚过瓣蕊,又摸到洞口。
还要专登逗他问他:“这是哪处,可清楚否?”
郭靖迟疑道:“是月信流血的那个创口?”
他在这种事上总是有点犯蠢,拖雷早憋不住了,不想再由着他胡猜,可又怕说太明白了,将安答吓坏,便含糊道:“正是,这里摸上去,是不是黏答答的?你摸,流出好些……”
郭靖依言摸了摸,这明明是他自己的手指,指甲刮到肉蕊、廷口等处还是麻酥酥的,跟住下半身从小腹到腿根都一阵酸涩。他只到见月信时往往此处酸痛,慌道:“摸不得了,再摸血又要流出来了。”
拖雷捂住他嘴巴,不教他再嚷蠢话——只挺动着虎腰,在他那捂着洞眼的手背上擦枪不迭,口中请命道:“我给你把这窟窿塞上如何?”
郭靖以为他要用手指,或用沾了药的布片,觉得也无不可,只是未必见效。他小声道:“这毛病离了大漠也没有好过,塞上无用,血还是要流出来的。安答若有他法,不妨试试。”
拖雷得他应允,生怕他觉过味儿来,又要推拒,忙按捺住早就胀得生痛的那物,对准了那个热乎乎的桃源水窟,借着甘泉蜜汁的助力一下滑入半根。
郭靖却道他说要塞便真的塞了,只是拿来塞入的,又是那男人用以戮女的物什,一时胀痛,兼心中终是有些害怕,眼泪顺着眼角掉下几大颗来。他不肯示弱,拿手背抹了,还似幼时一样,怕就不再做声,只含泪咬着牙根。
拖雷与他惯熟,素来知道他是这样担惊捱苦,专趁着他牙根没有咬死,伸手指捏着他的两腮,一下对上嘴唇,去吮他的舌头。
郭靖被他叼着舌头绞缠不休,这番吮吻过之后,他连气都出不畅了,是乱纷纷地,喘得短促。拖雷只觉他每喘一口气,内襞软肉便裹缠着自己夹上一夹。
这厢再也忍耐不得,一把抱紧了郭靖的腿,混叫道:“这还有些余裕,务与你都塞上了!”——当即将腰杆猛挺,顶撞至血肉深处。
郭靖叫了一声,他的双腿早被抬起,腰肢因此空悬,一时整个身体似被从内钉穿,手脚都不由得力气尽卸。纵然他一身武功,内里也是酥软难捱,一时心也难分、气也难注,一团神魂都被撞得半散,被拖雷揉在自己怀里,竟揉成棉花似的一团。
拖雷与郭靖两个人在帐中盘桓了半夜,直至将近天明时节,方才双双入睡。
郭靖原是不懂欢愉情爱,亦未存有委身于人的认知。初时他还挣扎,几次三番抵抗,还是拿这事当做角力,虽是被男人拿身体的一部分插入了自己身体,也还能使力赢了回来,或是扭摆腰肢不肯相让,或是夹紧了屁股不教拖雷轻易拔将出来。他是多年沉寂的好胜心遽然而起,打心眼儿里就不肯输了与人,只是这种事他并不惯的,要赢也不得法。所有种种,都是惹得拖雷那个东西愈发坚硬猖狂,弄得他更凶更久。
两人各都到了几回之后,郭靖寡人欲久矣,丢得异常厉害,他不知所以,一面是自觉筋酥骨软欲罢不能,愈发黏住拖雷的身体。另一面,他是实心的人,嘴巴笨拙不会说谎,悟性却是奇高,这时身坠尘欲,心自默知修行路短,与全真真义无缘,十年流浪悉成泡影,羞惭困苦浮上心头。每每被拖雷顶撞到肚子深处、强扣着胞宫子门,他的叫声就分外凄楚,眼睫抖动,泪水如注。
拖雷晓得他从小就这样,又总好强、又总爱哭。心里又是怜惜,又是眷爱,直把他满脸的眼泪都舔净吮完吞落腹中。
是缱绻时,又值郭靖伤疲未愈,又承挞伐,眼目半阖,神思有些渺茫。及后来拖雷吮吻他时,总被他用力抱住,以哀恸态度,反复置问:“安答!安答!是什么声音?是鼓声螺号响了吗?”
蒙古人大军进发,通常以牲畜所驮大鼓作为号令,若是伏击,则以吹响海螺为号进行协同。郭靖沉堕欲乐间,仍在忧心兵事,而且对即将降临的厮杀流血显然有抗拒之态。拖雷心知肚明,然而这是此番远征的目的,纵然是掌握如今天下最强大的戎行的兀鲁黑那颜也无法命令东征的奇兵回还。
此乃天下大势,此系成吉思汗的遗愿。必须被执行,已经在推进。整个东方世界仿佛脱缰战马,在过去的十数年间一直狂奔着,终于行至今天。
任何人,任何思想,都无法令到逝水西流,改变这血流遍地的未来。
而拖雷,唯有反复亲吻他所钟爱的人的面颊,将郭靖带入极乐,让他贪欢终夜,暂忘纷争。
Chapter 8: 天有万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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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雷军冲过饶峰关的时间是十一月中。这个消息,于十日后,连同军队于金州东下的消息,汇成一道急报,由金国尚书省和枢密院共同奏呈金帝。
其实类似的冲击,就在这一年的五月,就曾由蒙古大将速不台率兵发起过。当时蒙古突骑兵逼潼关,金国名将完颜彝率忠孝军一千骑,都尉夹谷泽率步兵一万卒前往救援,两军血战于倒回谷,蒙古军狼狈败走。史载“填压溪谷间,不可胜算”。
金廷显然认定这是一场大捷,至此黄河南北,无人不知陈和尚的大名。
然而仅仅五个月后,金风起时,蒙古人竟然以更大规模、由大那颜拖雷亲自领兵,再度出兵,直越川陕而来。金廷自上而下,都能够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那个时刻就要来了!
恐怕这就是决战了——无论金人还是蒙古人,都在无声中触碰到了这样的认知。
早在十月初中路军直进河中。面对多年征战已然残破的河中城墙,金军守将完颜讹可与完颜讹可一致决定,“截故城之半守之”,也就是把河中府的旧城墙拆除一半,等于是把整个城池缩小一半,防御面积也随之收缩,可以集中兵力防御比较小的地区。
上述这两个守将,完全同名同姓。其中一位喜欢将捕拿到的盗寇干草堆上炙烤折磨,人送外号“草火额可”,另一位喜欢打球,入朝时甚至将牙牌笏板误以为是打球用的板子,人送外-号“板子讹可”。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合计统帅着三万守备,抵挡的乃是窝阔台御驾亲征的中路大军。潮水般的军队源源不绝涌来,将城池围困。
据说金国人第一次看到了高达二百尺的巨型木楼——这是在中原被称为“临车”的工程塔,各种工事:土山、壕沟、地穴,“百道并进”,挖穿的城防地基,直至三百年后都无法修补。
即便是草火烧人、醉心玩乐的无性之徒也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这就是最后了!此时倘若不以性命相搏,接下来又是一场天崩地解,举世翻覆。
然而经历过拿下撒马尔罕坚固城防的漫长战役之后,西征归来的蒙古人几乎成了攻城战的专家,他们带来的军匠不眠不休地制造各种临车。窝阔台汗亲自带来军队在河中西北扎下连绵的氈帐,无数小军帐簇拥着象征可汗权威的查干苏鲁锭,它矗立在一座巨大的金帐跟前。窝阔台汗率领他那奔腾的甲兵亲自抵达了,他那金箔与锦缎装饰的大帐赫然成为了整个北方世界最闪耀的力量中心。
“兀鲁黑那颜的军队行至何处了?”——这桩情报,不仅金国人正在密切刺探,窝阔台汗的探子和使者们也正在努力寻找着消失于崇山峻岭间的那支远征军。
直至——他们出现在房州区域,遥望襄阳,不过快马一日之遥了。
过房州时,拖雷得探子回报,丐帮帮主黄蓉率一千帮众助力宋国京西兵马钤辖孟珙,如今停军大洪山、桐柏山之间的随枣。在此事上,他颇犹豫是否要告知郭靖。
十多年前,拖雷是蒙古人中最早意识到郭靖钟情宋人少女黄蓉的一个。当郭靖拉着黄蓉的手与大家相见,说这是他的义妹时,那种眉梢神色,只有心里偷偷爱慕着什么人的人才能了解。
自从与黄蓉在沼泽中失散,郭靖就闷闷不乐。那时候他还未与成吉思汗因为攻宋之事决裂,然而彼时拖雷就已感知到自己这位亲爱的安答起了变化……郭靖身上的一些东西……象征生命的某些东西,仿佛火焰一样的东西,那些欢乐,以及繁荣,从那时候就已渐渐熄灭。
及十年后,在彻底孑然一身之后,出现在焦灼的大军边缘的这个郭靖,在拖雷感觉,简直是过去的郭靖的一点灰烬。蒙古人所信奉的天人合一,与全真顿悟的天人合一,两种思维之间确是存有矛盾的。大那颜并不觉得摒除物欲、出离人世的修行会让人变得更好。他和少年时一样——和“大海一样的大汗(成吉思汗的字面含义)”一样,从开始到至今,都追求着厮杀的兴奋和胜利的荣耀。而郭靖已不再享受这些了,他改变了……他的心改变了。拖雷总觉得郭靖打从心灵开始的这种改变,最初的根源就是那个名叫黄蓉的汉人姑娘。
他只将这种疑虑告诉了算是长辈的速不台:“倘若郭靖安答知道她其实就在百里开外,会不会丢下我们,就去寻她呢?”
有一桩紧要的事,你须同我说实话——速不台用熊皮大氅衣襟上的绒毛擦了擦油汗污浊的脸,“郭靖那小子,是不是已经与你做了夫妻的事?”
成吉思汗多年前于斡难河大会上颁布的“扎撒克”法典上明确规定:男子之间鸡奸者并处死刑。因此甫听到速不台提及这个事情,纵然是拖雷也惊了一大跳,慌忙申辩道:“我们未曾做过有违扎撒克的事情!”
速不台苦笑道:“我知你们没有。哲别咽气前,把‘那个’告诉了我……他还说‘拖雷这小子,倘若能够同郭靖重逢的话,就算天路*都掉下来、大地上不生草,那也没办法让他们两个分开啦。’——我只是不清楚大汗当年知道与否……若真个知道,大汗又岂会将华筝公主许他?”(*注:古代蒙古人把银河称之为天路。)
郭靖身上的这点秘密,当年除却哲别,就只得拖雷清楚。如今他已得到了郭靖,两个人确如速不台所言,做了“夫妻的事”,他是夙愿得偿,倒是也不再隐瞒,索性大大方方道:“哲别师父说的没错,无论生死,我都不想再与郭靖分开。倘他像十年前那样,又要离去,我只会穷尽本事,留他下来。”
他的反应并不在速不台的意料外,那凶猛狡诈老将在马背上侧目,将这既是统帅又是后辈的四王爷细细打量,他半眯着覆着刀疤的眼皮,哼唧道:“可是,倘他是为金狗来刺事,那你又当要如何?”
这话听在拖雷的耳眼里,无疑是一个响雷。他一时不查,连喉音都高了起来,一时在马背上大嚷道:“喂!休要侮辱我安答!”
声音出来,炸雷一般,跟在他们马后的数骑,纷纷散开,险些坏了队列。连拖雷自己都觉有些失态,稳了稳心神压低了声音,方才又道:“郭靖与金人有杀父之仇,他平生又最是仰慕与金人打了一辈子仗的宋将岳武穆。一万个人投降金狗,里面都不会有我的安答。这种疑他的言语,以后可不要再提!”
速不台道:“是了是了!你是大汗的斡赤斤(守灶幼子),你的安答就一定是好人了!可是你昨日不也同我说过,金刀驸马把他的汗血红马送与了一个金人。他那匹马,谁见过一眼都再忘不掉了,我想了一路,如今终于忆起,在何处又见过那匹宝驹!我今年内刚刚见过那个金人,他杀我们儿郎的时候,就骑着驸马的好马!他们是有交情的,连你也知道!”
他甩出的是拖雷不可能不好奇的事情。果然拖雷忙拎了缰绳,驻马问道:“是送与了哪个金将么?”
速不台道:“正是在倒回谷杀退我军的完颜陈和尚!”
西路军进入光化准备横渡汉水之前方才进行了第二次的扎营休整,事实上这一次的修整是为了划分渡江的批次,准备好渡江的工具,方便策应。此番横渡乃是远征中的至难至险之举,万一被金国大军在渡江半途之时截击,这数万人都将陷入危急。
在寻缴收集船舶、制造牛皮筏子的短暂休整间隙中,拖雷令军匠为郭靖整理出整套战盔战甲,又吩咐将作为自己备马的一匹紫骝马收拾好让了予他。
郭靖有真经内力护体,又修习过全真派的养气之法,受的皮肉伤如今一路来已熬好了泰半。拖雷教为他缝的皮靴里额外垫些柔软的羊氈,免得他脚上刚合了口子的嫩皮再被磨伤。
这些关顾郭靖的琐碎小事,他每吩咐一条,就听见巡来巡去的速不台故意巡得近了,迎着他的耳朵长吁一声大叹。
郭靖仍是不大见人,也不开口要人、要物。若不是拖雷时时顾着他,他连食水这种维生的东西,都不会主动讨要一口。拖雷奔忙之中,倒也不觉烦扰,只要有自己一口,必分出一半来喂郭靖。连未成人的忽必烈都要议论上一句,说阿布手上只一碗马奶都要跟郭靖阿巴嘎你一口我再一口地一道喝完才肯作罢。
兵将都在修船与扎牛皮筏子的光景,拖雷觑得此空,又着人烧热了几桶江水,送去氈包内给郭靖擦身。他自己也有好些日子没休整了,一路睡觉往往都伏在马背上睡,着几个儿郎左右留神不教他掉下马来就成。这时才又卸了回甲,顶着个灰头土脸,亲自提了最后一桶热水去找郭靖。
进得小氈包里,看见两桶热水都快放凉了,也未见使用。就地铺的氈毯上郭靖席地侧卧,只以王罕那件貂裘披盖取暖,貂裘下沿伸出四只穿着靴子的脚,大小儿几乎是一般样,缝着铁甲片的皮靴款式也是一般样。
拖雷看到郭靖的侧脸,却看不到另一双脚的主人。这个人显是扎在郭靖怀中,头脸自然也缩在黑貂裘下。这种好事,大那颜自己都还未曾得着,重逢以来,只得他搂着郭靖安眠,未见有郭靖主动搂上来的,这一刻竟与其他人这样亲近,简直厚此薄彼。这四王爷心头怒起,抓着貂裘一把掀起。睡着的两个人双双惊起,另一双靴子的主人也一时露了面容——原是忽必烈这孩子。
他是又来缠郭靖谈天说地,问了些江南佳地过往的风貌种种。都是赶路累了,一大一小说着话倒头都睡了。郭靖看忽必烈面貌极似少年时的拖雷,对他很是亲近,也不提防。他小时候日日与拖雷同吃同睡,一时抱着忽必烈又似回到当年的大漠之中。天是冷的,怀里的少年是热烘烘的,大家都还年少好胜,一切坏事都未曾发生,一切得失都还没来侵扰……梦中想的也不过是,明天博克与骑射,还要争一争高下,等练完了功回去,要一道打野味来烤了来吃。
——思绪朦胧间,就自沉睡了,惊醒时看到一个大拖雷站在眼前,一个小拖雷贴在怀中,一个一下变作两个。郭靖拿手背揉了揉眼睛,喃喃吟道:“物外光阴元自得,人间生灭有谁穷。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
此系长春子丘处机《落花》诗中的后两联,郭靖在修行之余时常吟诵。此时此地是枯败冬日,并无花开花落,然而他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愈加贴近地领会到这诗句中的真义。正所谓十年苦修,不如一朝惊梦。他吟罢,叹了口气,任凭拖雷牵住他的双手,将他拉入怀中。亲吻了他的左脸。
拖雷道:“安答,这是迎贺你从梦中归来。”
郭靖轻声言道:“忽必烈说,舟船筏子齐备便当北渡,是么?”
这是看一眼就能明白的事情,拖雷心知他未必是问过忽必烈方才能知道,眼下突然提到,必是有话要说。于是点头应道:“正是。”
郭靖道:“分三千骑往武当山方向,又是何意?”
这件事忽必烈不大可能与他说,拖雷估到他必是在辎重队中,观察粮草军械调度,猜到的此事。对郭靖他毫不隐瞒,坦然应道:“权作斥候,探探金人虚实。只一击他们便溃退了,竟然号称能有十万兵,不像。我疑心他们是不敢轻易决战。怕只怕他们集结北岸截渡。”
郭靖摇头道:“不会。只管横渡。”
这一军只得几万偏师,若渡过汉水,便再无归路……倘若战败,就会被全数吃掉——郭靖道——金人养兵七年,集二十万精锐,今次一打就退,想必是……
拖雷豁然开朗,接口道:“自然是想一口袋包抄,全歼我军。他们发梦!”
郭靖拉着他的手,用力捏了捏他的指节,道:“他们截渡,你退回去,尚能再战。截渡血战,百里外我朝宋军观望久矣,也必作黄雀,啄他们的后军。我估渡江之事一定顺利无阻。”
更何况……他叹息道,“不止我大宋军民就在近侧,我想蓉儿必也率领丐帮顶尖好手襄助。”
她……她必不会知晓,我……我就在浮江横渡的这些兵众当中……
——他说。
Chapter 9: 天有万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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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绍定四年、金正大八年十二月十七日清晨,光化。兀鲁黑那颜拖雷率领的蒙古西路军开始横渡汉水。
这是一个非常诡异的场景,汉水北岸此时集结了金国几乎全部的将才,包括两位统帅平章政事完颜合达、参知政事移剌蒲阿,还有包括忠孝军陈和尚和提控步军张惠在内的名将,合计有骑兵二万、步兵十三万,人数是南岸准备渡江的蒙古军的五倍。
同在汉水南岸的襄阳府,各路屯兵亦集结了超过蒙古西路军力的人数,遥遥观望着这次横渡的,除却勇毅赴边的武林人士数千众,单是岳家军后人孟珙所经略的忠顺军精锐就有二万余人,几乎与拖雷率部持平。
所有这些可以阻击全歼西路军的部队沉默着打量着这支依序渡河的大军。整整四天,自晓至夜,三万余人寂静无声,哪怕辎重部队的大量人马驮畜都依令齐整。而最先泅渡至江北的莽来部队早已迅速次第展开,守护住了安全的渡口。
倘若在横渡中有人向他们射出箭矢、或者投掷石块,世界的走向又会怎样呢?这种事没有人能够知道。
拖雷携郭靖、忽必烈等于首日泅渡之后,当即分兵一千,直奔河中方向,快速跃进千里,去寻找中路军的踪迹。这支部队很快带回了大汗窝阔台亲征率领的中路军已经顺利渡过黄河的消息。大汗表示将分兵一万骑,遣亲王口温不花率军增援西路军。
在汉水的南岸,拖雷拉着郭靖的双手,像小时候射中了大雁一样欢喜:“果如安答你的估量,渡江完全没有遭遇截击,一切都如此顺利!不久我和大汗将要合兵攻城,这场战争应该很快就会结束,等到春夏之时,我们就可以回去草原了!”
由此可见,对于北渡这项关键的转移,他当然还是心存忧虑的,毕竟他的军队其实没有取胜的绝对优势,可以倚仗的只是百战成功的经验和遇强则强的勇气。成吉思汗时代的野心向来是需要倚靠艰苦的奔袭和战斗来实现的。拖雷是那么兴奋,毕竟他即将实现自己父亲还称之为梦想的征服。曾经郭靖就像此刻一样与他比肩并辔,兴奋着他的兴奋,享受着共同的梦想。这么多年过去,拖雷还是那样,待心爱之人一定热情如火,对待敌人残酷有如风雷,只是郭靖改变了。
那些梦想不再是他的美梦。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样的成功只会加剧他的痛苦。
在渡江前夜,他用身体接纳了拖雷。
对于那种事情,他从意念上仍旧是有些懵懂的,还没能完全领会到身体相交与道家典籍文献上所云“黄赤之道”、“合气之术”说的是同样的东西。在蒙古人西征灭花剌子模与此番劫掠川中之际,亦有奸虏女子的行径,在他目睹,并不以为那些女人受辱,只觉得她们所遭侵害,与酷刑殴打无异。
然而自幼所受的教育令到他对这种事情觉得痛苦。蒙古人的训练让他认为女人被男人强迫、被剥去衣服、戮入肉刃,是失败者、力弱者理所当然承受的悲苦。而母亲与师父们日复一日的教导,又让他完全不能够以令弱者受苦为乐。
这样的郭靖仍然在拖雷抱着自己磨蹭哀求时放纵了安答的诉求。
“还想跟你像上次那样……”有些事情虽说在脑子里混沌一片,没有定义,然而郭靖还是能感觉到它与旁的事有些不同。譬如和拖雷在氈包里脱光了衣服后做的事情,起初确实觉得像是练功、博克一般,有角力的意思。只是拖雷那练得如钢似铁的一块放到自己身体里以后,郭靖只觉筋酥骨软,打从身体里不能知道的某处被那东西捣中开始……身体就开始变得奇怪了。
久经锤炼的武术家,对于身体每一个部分的变化都如此敏感。那些深藏在肚子里、在不可以被其他人看到的肉孔内的……自己都没有触碰过的反复不存在的软肉,单单是嗅闻到拖雷的气息、感知到拖雷那变得坚硬的部分在屁股上磨蹭,它们就欢欣地收缩夹紧,开始挤出焦迫蜜汁。
并不是被勉强的。身体的一部分显然在期待着与拖雷连接。这种感觉让郭靖恍惚:为什么以前没有呢?——倘若在很久以前、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以前就会这样,也许自己可以,跟拖雷一道肆无忌惮地在苍蓝色的天空下,在气味清新的牧草间,随意地拥抱在一起,心无挂碍地、快快活活地做这件事了。
——如今却是完全做不到的。呼罗珊人的悲鸣、母亲留有余温的遗体、川中百姓的嚎哭,没有一样能够从心头挥去。十年修行不过是一场漫长而无果的逃亡,大梦方醒了,他还是身在幼年时如野兽一般向往过的铁血弥漫的战场。
拖雷哀求他:“让我亲亲你的那里。”
他指的是母亲反复叮嘱过不可以让他人看到的地方。同拖雷结为安答后不久,两人一道舀水洗澡的时候,就被他看到了那里。母亲李萍像大人和大人那样与拖雷说话:“靖儿没有兄长,四王子就是哥哥。哥哥要保护靖儿和靖儿的秘密,王子懂得么?”
拖雷是怎么说的……?——好像是做了像大人般的承诺。在那之后,拖雷变得暴躁易怒,只要友人们在骑射练习之余说起一些男人女人、畜生繁衍的话题,就会被他当众暴打。久而久之,再没有人当着他们两兄弟的面说这些了。直到拖雷听从父命娶了王罕的侄女唆鲁禾帖尼做妻子,母亲才警告郭靖,以后不可再与他那好安答睡在一起。
“拖雷已经有了嫂嫂,是大人了,会懂得大人的事。不久他还会有自己的孩儿,你不好再同他睡,有很多不便。”母亲是这样解释的。
母亲并没有解释那“很多不便”是指的什么。郭靖在燥热的朦胧间,依照拖雷的恳求和指引,抱住了自己双腿,使它们尽量分开。
武人硬朗粗壮的双手和熟妇般丰腴的臀腿软肉形成了观感异样的对比,手指因为紧张地用力,陷入了光泽细腻的软肉,昭示着某种销魂的触感。在那线条绷紧簌簌轻颤的腿间,乖顺地奉献出的是完全期待着的湿透绽放的肉花。已经知道男人滋味的内襞自顾自开始灼热充血了,当拖雷的舌头舔舐上来时,能够清楚地知觉到它们正淫猥地翕张着,叫嚣空虚与渴求。
但郭靖的脸上是没有这些东西的。他根本不了解在拖雷覆上来时,自己身体内部那种无法言述的急切的搔疼到底是什么,他只是放纵拖雷做他想做的罢了,而拖雷很清楚这一点。
当他摆动粗壮的腰肢剖开紧致绞缠着的软肉,一下冲进亲爱的安答身体深处时,确实如愿听到了郭靖发出的尖叫声。
是不同于痛叫的声音,内里掺有无法自禁的欢喜。郭靖不理解这种事,自然不会控制自己在承受时发出的那些声音。只要拖雷动一动腰,就能催出他连串的吟哦,每一声都有拔高的妖媚的音尾。他的双手很快就抱不住他的腿了——它们转而去抓住拖雷,就仿佛他是幕天席地的海水当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跟我回草原,安答,等战争结束,跟我回草原……”拖雷亲吻着浮满热汗与泪痕的那一张,曾经以为不能够再见到的面庞,反复向他叮咛着、呢喃着、倾诉着他心底的执念。
他诉说道:“……今后我们还要像过去一样,无论丰年荒年,一直那样每天都亲密无间,永远在一起……”
——郭靖始终没有应过他。
对于来犯的蒙古西路军,金国设想的作战方式显然是利用人数绝对优势进行围歼。
蒙古军三万余人即将全数渡过汉水的同时,金军全部主力从顺阳出发,连夜开赴邓州西南六十里的禹山,这是抢先在在西路军进军南京的必由之路上占据优势摆好了阵型,提前等待准备收网全歼。
这支十五万余人的主力大军于腊月二十二日列阵完毕。金人不同于蒙古人,他们此时的军队步卒多而骑兵少。因此大军是背靠禹山以步卒在前列为圆阵,以应对来自任何方向的突击。而骑兵部署在山后的北面,伺机而动。
而拖雷军,那支挟带来异样的血腥意味、死亡气息的北骑,则是于二十一日佛晓“尽济”汉水——渡江完毕。最初两天的行军中,他们并没有改变方向。
在即将抵达敌方选择的战场之际,金军列阵以待的第二日,腊月二十三日,拖雷邀了郭靖一道,由两小旗前导开路,一同驱马来到禹山山前,亲自观察敌阵。
十五万人分兵各据在山上山下,而山前南面的大圆阵人员密集,无法计数。
“这个阵型直接冲阵是冲不破的,每个人的背后都有眼睛关顾。”郭靖这样告诉拖雷,“即使冲撞了最外沿的军士,将他们统统杀死,也不可能改变整个阵型。”
“总要先试试看。”拖雷这样说道。
他下令试攻后,全军散为两翼,占据两侧山麓。骑兵分进三队,与圆阵表面的士兵短兵相接。这场试探性质的战斗几乎没有影响到对面金军的阵型。骑兵们感觉不能取胜便快速撤退下来,向拖雷回报。大那颜命人挥动哈剌苏鲁锭,召集全部大将议论兵事。这也是头一次,他让郭靖贴坐在自己的西首,这是仅次于主帅的尊贵位置,并且要求所有人像服从他一样听从郭靖的建议和指导。
“金刀驸马与金人有世仇,”速不台代为解释说。相信驸马会帮助我们赢下这场硬仗——他说。说话的时候,甚至掀起了他那因着刀疤始终耷拉着的眼皮,拿杀人魔王才有的眼神瞠住郭靖。
他的话是赞许更是威胁,倘若郭靖引导拖雷做出错误的判断——在场的所有人都相信,在拖雷失败以前,老速不台就会一刀砍下驸马的这颗大好头颅。
“他们的骑兵应当是埋伏在此处山后,倘若我军陷入鏖战,消耗掉了体力,他们就会从这里、这里、这里飞快地杀出来,作为步卒的后备。到时候,敌人不光拥有更多的人数,还拥有更好的体力和跑得更快的军马。”郭靖盘坐毡毯上,对着羊皮地图划过手指。
“我明白了!”拖雷高叫道,“我们可以先试试直接攻击藏在山北面的骑兵。”
他派出了自己祖母月伦夫人的养子失吉忽秃忽。这名塔塔儿部的遗子异常勇猛,年仅十五岁时一个人在大雪中追赶三十头麋鹿,就杀死了二十七头。再没有比他更适合这次迂回突袭的大将了,果然这一次的冲击在山的北面引发了巨大的混乱,几乎冲乱了骑兵的队列——几乎。
金人显然很清楚自己的优势是人数和阵法,他们顶住第一波冲击之后,骑兵也恢复了列阵。大量流血的接触过后,失吉忽秃忽并没有讨到什么便宜,领兵悻悻而归。
“人和马都累了。”郭靖这样提醒道,“今天以内是不可能越过眼前这些人的。向南撤吧!”
“确实!只要他们还没离开自己的原地,就不可能同他们作战,我军没有优势。”拖雷道,“如果我后退,我们的军队会士气沮丧,而这些金人就会更加狂妄。后退也不是好的打算。”
“后撤不是退兵。”郭靖道,“只是不与他们在此决战。大军远道奔来,为的是拿下南京,而非在禹山一战而决。绕过他们,向他们身后的城池进军。金军主力既然在此,各州各府防守必然空虚,不如分兵往那些地方,既可夺得城池,又能开通道路,截断金人的其他增援。”
说完这些,他仰起头颅,看向寒冬腊月里干燥无云的天空。
“如果我们能够绕过这支人数众多的军队,进向金人君主所在的地方攻击,不但可以减少杀戮和伤亡,还能尽快跟窝阔台汗亲自率领的主力军会合,在开始下雪前就结束掉这场痛苦的战争。”他喃喃道。
Chapter 10: 醡答祈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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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洪福的圣主成吉思汗曾经这样教导他的四曲律*:
“攀登高山的山麓,指向大海的渡口。
不要因路远而踟蹰,只要走,就必达到;
不要因担重而畏缩,只要扛,就必举起!
吃肉的牙,长在嘴里;吃人的牙,藏在心中。
体力坚强,只能战胜独夫;意志坚强,才能战胜万众。”
(见载于《蒙古秘史》与《蒙古黄金史》)
(注:四匹骏马,指第一可敦所生四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一些版本将儿子的排序弄错,窝阔台实为第三子。这也是成吉思汗真正拥有继承权的四个继承人。)
——拖雷一直牢记着这些教诲。
这也是他与郭靖相拥之际所复述的。然而郭靖将这些话告诉给速不台时,对方露出了吃人的莽古思(魔王)一般阴沉的眼神……这是确实践踏过万众尸山的将军才会露出的眼神:“大汗在日,的确时刻教导大家要谨慎坚强,但是四王子从不会这样反复念叨他老阿布的话语。他忽然同你这个十年不见还跟金国人结为安答的外人说起这些,无非是——”
我知道,郭靖道,无非是如今此刻,拖雷安答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他需要老父在天上给予支持,他需要长生天的眷顾垂怜。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成吉思汗信任的长老还是怒吼咆哮着向前猛冲,一把拎起了郭靖的衣襟,将他抓起来掼在冰冷的冻土上。
“我们有必胜的信心!即使担重,我们也会将它们举起!”那老人咆哮着,“我们不需要的是不相信的人!不相信祖先的灵与长生天会护佑最后的胜利!”
他咆哮着,永久损伤的那片眼皮快速地眨动,苦闷癫狂,仿佛犹在谵妄的梦中。倒回谷大败后,窝阔台曾经想要处罚他,这是可以想见的事。固然很难想见当时的情境,郭靖毕竟是熟读《武穆遗书》的人,单从这位经验丰富战功卓绝的老将竟在西路军中总领前锋便可猜测到,必是拖雷为他求了情,才得赦免的。
拖雷求情的言语,无非是“请令立功自效”。
区别于后世众人关于“无敌”的那些想象,蒙古的人口兵员远远寡薄于中原,即使征抚了如此之多的地区,他们每次出战可以动员的戎行也仅只能达到中原重镇的零头。倒回谷一战,于金人只所谓“小胜”,于蒙古人,这损失不可不谓之大败。速不台恨透了完颜陈和尚,他对郭靖与其结义一事,不能不耿耿于怀。尤其是,这个郭靖,身怀千人不敌的绝世武功,如今夜夜都睡在速不台所爱戴的大那颜的怀抱。
——倘若他心怀鬼胎会怎样?倘若他在夜里行刺又如何?
那许多年前,哲别托孤时候的郭靖是值得信任的。眼下的这个,是十年不知所踪的,无法判断心思的陌生人,一个盗粮烧秣的讨厌的贼。
“如今仍有胜算。”上了些年纪的速不台还是像巨熊一般强壮,郭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因为触地撞击的酸痛也动作迟缓,那些疼有一部分源于找不回来的、曾经的亲密无间,西征初期,他经常向速不台请教行军调度之法,当时也有半师之谊。“不信任”造就的剧痛,像是一直掐疼在心尖上了,他呻吟着,说出了他的建议:“拿掉辎重,轻骑攻城,分兵散漫向北。你可与我安答、与众那颜议论此谋。”
周边城镇各有粮秣,攻下城池即取即用,用不上的……需就地焚毁,颗粒不留——郭靖说。
这是完全违背他私愿的谋略,当然,于兵事、乃至于他一直寄情托命的道法,都没有丝毫违背。“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顺其自然”、顺势而为谋取胜利,本就是物竞天择的应尽之事。可是那样真的太残忍了!
顺势而为意味着献祭弱小,这是他作为郭靖不能容忍的。献祭拖雷这一整支凶猛残酷、但却历经艰险而来的远征军,同样也是无情而残忍的事,他郭靖同样也做不出。
他只能够,作为拖雷亲爱的安答和信任的谋士,给出了一个权衡利弊的最优解——散漫向北!
禹山一会之后,蒙古军莽来依计分兵,诸将领军散漫向北,快速挺进。而拖雷本人则守主力及辎重,留在南面枣木林中,白日炊饮,入夜不解甲、不下马,不燃一星火,借密林藏身,随时备战——如此直至四日之后的腊月二十八日,才被金军探知踪迹。
因为此前四日斥候侦报“北兵忽不知所在,营火寂无一耗”,金军两位统帅平章政事完颜合达、参知政事移剌蒲阿已派出急驿,昼夜兼程向南京送出了“大捷”的战报,并且于沿途宣布敌军已被击退。金人欢庆痛饮,丝毫不觉敌军将至。
至二十九日,金人十五万大军已集结消耗了十日的补给,粮秣开始出现短缺。主帅令下,解散那难以攻破的阵型,全军撤退就近返回邓州城内休整。大军整队转向通往通往邓州的大道——那恰好必须经过东面枣木林的边缘。前队才过,后队未进的间隙中,拖雷亲率大军杀了出来,随他同现的还有曾经是忠孝军手下败将的速不台。金军后队完全被冲散了,率先被阻截掠走的,是拖雷西路军同样需要的辎重。
合达、蒲阿率领的前队在日暮时分逃入了邓州城,他们在邓州的城楼上持续鸣金,引导被冲散的迷途之师逃离战场的方向。拖雷军没有忙于追杀,他们把清点完毕的辎重全部卷走,重新隐匿了起来。
宋绍定五年、金正大九年的元日,金军完成了狼狈的集结和重振的休整,在金州城下列军,以耀武力。
斥候探到即将此事报予了拖雷。
此时亦是蒙古的查干萨日,这是成吉思汗去世前最后定下的一个节庆——终于将蒙古历法的星宿月与中原的正月合而为一。这天一早拖雷即披上了一身白裘,脱去皮帽,在萨满的吟唱声中,举起双手向长生天祈福。他又吩咐士兵们披挂能够遮挡雨雪的白色氈衣、斗篷,庆祝查干萨日。
郭靖也被他裹上了一件白裘。兀鲁黑那颜的宋人安答安静地盘坐一旁,等待他祈祷完毕。
“不要再盘桓了,”他建议拖雷道,“尽快向北。”
同是此日,前往寻找窝阔台亲征中路军的轻骑们完成了使命,派回急报,告知河中城“已得征抚”,中路军大约在十日内会完全渡过黄河,并且南下。窝阔台汗提议西路军“可来合战”,这是眼下摆脱未定的一切危机、减少伤亡快速取胜的最优解。
郭靖的看法恰好与大汗的要求是一致的,然而拖雷却坚持再耗一天。他的说辞是:“尔等布下这许多人候着,既逢查干萨日,不妨与他们讨些酒喝过节。”
面对大力炫耀的敌方军队,大那颜显露出了在草原上纵马追赶大雁、黄羊时的某种,不可理喻的自大和从容。很难说他在祈祷中得到了他所信奉的长生天怎样的圣示和启发——他的身旁,聚集着各种信奉不同的神主、怀揣不同心愿的人们,大家只是被荣耀绑缚在一起,为着了结大海一样的大汗的遗愿,结伴奔赴这场结局未知的战争。
大那颜当真派遣使者,来到邓州城下,请见合达与蒲阿,传达了将主的原话:“我军佳节无酒,大那颜同尔等讨些酒喝。”
出乎速不台、也是出乎郭靖意料的是,金军当真抬出二十坛美酒,送给拖雷过节。
拖雷命人将美酒分与身边诸将,且留下一坛,邀郭靖痛饮。
“喝下这些酒吧,安答!”他劝慰道,“在迷醉中与我同享极乐。明天我们就要去赴死了,而我对此欢欣雀跃,因我将要去完成阿布的心愿,报此永世之仇,这也是安答你的世仇!”
郭靖没有做声,只是皱起了眉头。他的眉心深深地皱起一道竖纹,一度愈合的薄皮又有撕裂的迹象。他遭擒那日手脚的伤口都已愈合,不知为何,额心这道细痕却总因忧心皱眉而再度撕折裂开,即使不再渗出血丝,痂也总难结得好。日子久了,便是微微凸起的一道浅疤,幸而位处额心,不甚显眼。
拖雷倒是并不在意他真个破了相,连亲吻他的面颊,都要先亲亲这道伤疤,甚至舔上一舔,表示亲热与安慰。在这例行的亲吻之后,他含了讨来的黄酒在口,专登度到郭靖的口中。
邓州自古就有这种用粟米酿造的黄酒,较之马奶酒酸涩,是另一种佳酿。在这远不是两人故乡的地方,同饮着不属于故乡酣味的美酒,拖雷在白色的氈帐中,慢慢地脱去了郭靖的裘袍、铁甲和衣裳。
“今日就好好庆祝吧!”他环住郭靖赤裸的身体,“这是我们一道度过的第一个查干萨日!”
诚然如此,郭靖逃离蒙古是在成吉思汗修改历法、定下这个节日之前,他此生从未过过查干萨日,这就是第一次。
没有任何悬念地,拖雷轻易就灌醉了他。即使粟米所酿之酒,较之马奶酒根本算不上甘洌,对于十年来恪守全真修行之道的郭靖来说,也已经难以承受。黄酒下肚,不单是面皮,连他身上的皮肤都泛起了薄红,摸上去如发了热病一样的烫手。
他的脸上露出了同时忍耐着头痛与昏眩的人才有的迟钝而迷茫的表情,伸出的手才攀上拖雷裸袒的身体,就不顾一切地将它抓紧。
这是他最热情的一次。在彷徨了毕生之后,他终于又变回了那个,即使害怕得发抖,也倔强倨傲的无名的小孩。他接纳拖雷爱抚的方式是倨傲的,毫无回应的。最真实的自我约束着他,把他那种,一个融通天下武功的能人应有的傲慢完全催发了出来。区别于阿飞勇之类催情药物引发的情欲,他的情欲来得缓慢、艰涩,幸好,仍然是濡湿的。拖雷讨好了很久,他才发出了他们都熟悉的快乐的呻吟,并且抬起手,是安抚地,也是称赞地,一下一下摩着拖雷的后脑和脊背。
当他的手掌停留在大那颜的后颈上时,拖雷忽然喃喃道:“其实安答要杀死我的话,是现在比较好。”
“为什么呢?”轻易可以在他的头骨上用手指戳出血洞的郭靖,在完全的惺忪中倨傲地叹息道,“现在杀了你也不能结束这场战争。”
Chapter 11: 醡答祈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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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元月,大敌当前,其实很难设想拖雷到底是基于怎样的想法做出了接下来的一系列战争判断。总而言之,在集结了包括郭靖在内所有将领、谋士乃至随军博额(男性萨满法师)的建议后,他的命令和态度都变得异常激进独断。
查干萨日当夜,他即命令全军主力开拔,“乃悉留辎重,轻骑以进”,径直奔袭南京——那也曾经是宋国的首都,东京开封府。一路经过的城池,都果断攻下,按照速不台提出的建议,悉数烧毁粮秣,斩断十多万人能够寻找到的一切补给。
他仅留下三千骑,起初以札剌等率之作为殿后。这里殿后的意思,并非是作为后军的防卫,应对追赶之敌,按照拖雷的设想,他们应该快马疾驰绕到敌军十五万人的队末进行主动袭扰。
然而天气不好,很快就开始下雾,这支三千人的骑兵在大雾弥漫的山麓迷路,竟然与金人大军直接遭遇,因此立刻开始战斗,产生了彼此相当的死伤。
这是郭靖第一次直面一个暴怒咆哮的拖雷,大那颜严厉地处罚了札剌,认为他“失律”——没有控制好军队,当场将他免职,命野里知给歹替代他,继续完成袭扰的原计划。并且,他明确命令道:“不可让他们得到休息,最好是整夜击鼓骚扰惊吓他们。”
大那颜在这里露出了他的真意:不设限地持续消耗敌人的精力。这也是追赶成群猎物的猎人常用的方法。
于是这一波的袭扰是由旦及暮的无规律不间断地挑衅。起初只是尾随敌后的快速冲击“抓人头”,骑兵追赶步兵本就极具优势,他们驰骋着,发出追赶猎物时那种低沉恐怖的呼啸,挥舞着磨得雪亮的镔铁长刃弯刀,在靠近时随意杀伤一两个金人。到了夜间,但凡见到金军聚拢准备休憩,他们就按照拖雷的命令开始敲击武器和战鼓,喧哗不已。
为了保证自己的兵将能够得到休息,拖雷要求诸队驰援,继续侵扰。在前队连拔泌阳、方城、襄城三郡的同时,殿后扰敌的骑兵队一度聚集到一万多人,甚至不顾自身身损,屡次冲犯由两名主帅压阵的主力长队,与之缠斗。为了应对这种情况,金军选择翻山越岭,打算取道钧州补给,然后驰援南京。在体会到西路军长征的苦闷如此挣扎了十天之后,他们于这一年的正月十二日,方才抵达了钧州以南百里处的沙河南岸。
令人绝望的是,拖雷的哈剌苏鲁锭大纛就在对岸矗立,在他的身旁,西路军最为精锐的五千主力从容完成了休整,列阵已毕,就等待着他们进入自己划定的战圈。
他们的身后,隔着蒙蒙的雨雾,依稀可以看见一路皆有设置好的路障,官道上巨木横亘阻塞,不知何处还有挖好的陷坑。
正如金军等待蒙古人渡过汉水时的打算一般,蒙古人也没有阻拦金军渡过沙河。毫无疑问,这其实是预备决战的讯号,只是时隔半个多月,对手两军的角色似乎有所翻转,严阵以待企图掌控决战位置和时机的变成了以拖雷为首的蒙古人。
但有一点,他的身畔只有五千众,大部分的莽来已散漫向北,与窝阔台军会合,加上正尾随驱赶着“猎物”金军们的近万人,全部的抛弃了辎重补给的一万五人,就是他兀鲁黑那颜面对合达、蒲阿手下逐渐集结的近二十万大军,有绝对的人数上的劣势:对方是他兵员的整整十倍,这意味着他们需要以一敌十才能够取得这场胜利。
无论怎样看,这都是很荒诞的冒险。而且无论站在那一边的史家,后来都从不同的角度记载下同一个事实:在钧州附近直接结束决战,是拖雷本人的一意孤行!
蒙古大汗窝阔台对决战原本有不同的打算。
金军渡过沙河的同时,拖雷于渡过汉水之后派去联络大汗的千人莽来首领夔曲涅带回了大汗的消息:大汗遣亲王口温不花、塔思率中路军骑兵一万余人作为增援拖雷的前锋,自己则率元月初六刚刚顺利渡过黄河的中路军主力,已径南下,前来合兵。倘若原地等待,哪怕只等到口温不花的援军赶到,加上后续来会合的西路军散骑,彼时可聚四五万众,胜算也会比即刻开战要大得多。
窝阔台钦命曰:“汝可来与我合战。”意思是他希望拖雷原地休整等待,等到援军到来,等到中路军、西路军合兵,再开战与金军这浩瀚人海般的精锐决一死战!
拖雷的麾下,此时也出现了一边倒的声音,诸将——包括速不台在内的老将、包括失吉忽秃忽在内的王宫亲贵,无不劝谏请求拖雷按兵休整等待与大汗会合后再开战。
只有询问过郭靖意见的忽必烈表示,他支持父亲即刻开战的计划。因为郭靖曾经这样把拖雷的想法解释他:“我们是雨雪天气里追猎鹿群的人。猎人原本就只有几个人,纵使一个部落悉数尽出,也赶不上鹿的数量。倘若到了温暖丰裕的林地,鹿群会变得强大,我们又将陷入无法捕猎的困境。所谓战机,就是这样一种微妙的东西。眼下我们追赶的鹿群是疲惫惊恐的,这对我们稍显有利。”
确实他复述的只是拖雷的想法,他们在一个帐篷里相拥时,想必彼此探讨过这事关生死的问题。然而当忽必烈提及了,这是昔日百战不败的金刀驸马说过的话……有一些请愿的将领便退缩了。最终这支逐渐增加会合后大约两万人的骑兵选定了沙河至钧州城池之间最后一道天然屏障作为决战地,那就是——三峰山。
宋绍定五年、金正大九年的元月十三日夜,连日大雾牵连出的,那种细细碎碎的雨雪开始变大些,金军主力过于疲惫,于钧州西南二十五里的黄榆店扎营。一日后,十五日夜,皇帝圣旨送到,云称“两省军悉赴京师(南京开封),我御门犒军,更易御马,然后出战未晚”。
这番场面话的背后还有一道密旨:“近知张家湾透漏二三百骑”。意思简单明了:南阳盆地从西南已被西路军渗透打开,在黄河沿岸的地区也出现了蒙古骑兵,这些并不属于西路军,而属于中路军。毫无疑问,河中城已经失守,窝阔台已然渡过黄河,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京师即将直接面敌,需要精锐主力尽快北驰防守京师。
于是不等天亮,金国二十万大军即刻开拔,先锋部队直接一路冲破拖雷军布下的重重路障,全军直奔钧州,打算短暂休整后驰援京师。如此行进了不到五里,在三峰山的谷地前,他们再度看到了那支象征着战争和死亡的,如噩梦般的哈剌苏鲁锭长枪。
此地就是成吉思汗的斡赤斤(幼子,守灶之人)拖雷选中的修罗场。
——战争直接爆发了!
金军主力尚在踟蹰,一支骑兵部队霍然冲出,约莫有一万之众,一下在列好战阵的蒙古军队中冲开了一个血肉弥漫的口子!战队当先的黑甲大将胯下骑着一匹毛色殷红鲜艳的战马,那匹马的身量较拖雷郭靖当年从呼罗珊地区掠回的良马要矮小一圈,然而无论奔跑还是攀援,其速度与灵巧程度都宛如精明的岩羊。拎马立在拖雷左手边的速不台只张了此人一眼,便高叫起来:“忠孝军!陈和尚!”
立马跟在拖雷右手边的郭靖未戴面胄,所有曾经曾经听说过他和陈和尚关系的人无论距离远近,都忍不住扭头偷看他的脸色。果然这昔日的无双大将、金刀驸马,显然也认出了自己送赠给敌人的那匹汗血宝马,他的颜面一时惨白如腊,褪尽了血色。
十五日蒙古军大败。
——或可称之为惨败。
陈和尚总领的忠孝军撕开口子之后,张惠所率的忠义军亦仰攻成功,占领了较高于蒙古军所在的山顶,反过来开始借势挤压下方的蒙古人。
三峰山顾名思义,有三座山峰,很快三个山顶至高点分别为金军三支部队占领,下方谷地又被金军先锋杨沃衍、樊泽军从西南侧山峰处冲穿,同时金军主力如潮水般自东北侧包抄了上来,人数的优势、山地不利骑兵的劣势统统开始发挥效力,原本在平地跑马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蒙古人招架疲软,阵型逐渐混乱。
他们被围困在谷地和较低矮的山麓,上下左右都是敌人,受到夹击。这是光凭想象就觉得绝望的一个地势状态拖雷命速不台带忽必烈领兵冲阵,可是对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前后数百重”——这是一个人要战败百人才能突围的坚壁一样的包围圈。地势和视线上都毫无优势,冲阵失败后,每个方向上的先锋部队都只能保护着大将尽快回退,聚拢在山麓和谷地清点损失。
拖雷尚未气馁,他拔起苏鲁锭长矛,夹马奋进,试图带头率部冲上中峰。郭靖忙也催动了紫骝马,手扶长刀,准备策应。金人步卒弯弓搭箭,占据优势的山顶,不断射将下来。箭矢与雨雪齐下,拖雷于挥挡格杀之间几乎不能视物,几乎被射中面门,幸而被郭靖抓住长矛,连人带马猛地一扽,帮助他避开。两人都知这一回是冲不上去的了,只能悻悻退回下方谷地,与勉强回转的速不台、忽必烈等众碰头合议。
天渐渐黑了下来,围上来的金军愈来愈多。众人亲见密密麻麻的铁甲人围,看得到他们正在山谷的前后挖掘壕沟,也就是陷马坑,以阻绝蒙古骑兵跃马冲击的可能。
这时候无论再擂鼓或者吹响号角,远道而来的西路军战士们都按捺在原地,不肯再尝试冲阵。他们面露疲态,手脚颤抖,甚至前所未有的,承认自己开始怯战。经历了漫长艰苦乃至要食人求生的远征,他们都没有害怕过,这一天的傍晚,在金人开始停止厮杀、原地休整的同时,他们抖得像头一次捕猎饿狼和野熊的孩子那样,拿不稳弓与刀了。
天愈发暗下来,夜晚降临了。疲惫的二十多万活人聚集在血腥弥漫的山岭谷地,彼此紧咬着牙根相望。
两万人左右的蒙古军兵员锐减,几无生机可言。一万多双绝望的眼睛都在冒着血泡的泥泞中寻找着哈剌苏鲁锭的所在,每颗畏怯死亡的心灵也正在设想着成吉思汗最宠爱的守灶之子孛儿只斤·拖雷的结局——即使他是兀鲁黑那颜,长生天留给他的时间也只有今晚了吧!天亮以后金人就会再度开始猛攻……不,是围猎、是屠杀、是歼灭!
即使他和他的儿子是大那颜也无法幸免……
——“请大那颜斩杀郭靖!”
被速不台从身后狠狠一把攘在心口,两天一夜以来完全没有合眼休息过的郭靖没有反抗,由着自己的身体摔倒在地。头盔摔落,他的头发纷乱披散,忽必烈看到那些由他任性结成的细小的辫子同样披散着挂落,其中一个辫稍缀着自己亲手绑上去的哈木儿纹(牛鼻纹)小金片,心中禁不住一酸。他虽年幼,年幼就是胆气所在,至此也并不畏惧死亡,故而赶在父亲之前就跳了起来,大声反驳:“我军失败并不是郭靖阿巴嘎的错!”
这句话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其余带伤挂彩的王公将领们也正想要为这从未设想过的糟糕失败找一个宣泄恐惧和愤怒的出口。他们顿起喧哗,有几个挥舞着长刀扑上来辱骂起郭靖,砍杀劈卷了的刀刃,几乎刮擦到少年的面皮:“就是他的错!若不是他支持大那颜冒进,按照大汗的命令,我们原该等到大军合兵再对上这帮金狗,到时候才有胜算!”
“至少也应该等他们进了钧州城再试着攻城吧!”
“倘若天亮口温不花带的一万人能够赶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即使那样,对方的人数也是我们的许多倍,马也跳不过宽沟……援军根本进不来山谷,我们也出不去!”
“现在大家都得死!天一亮了都得死!倒回谷的失败又重演了!谁知道这个郭靖此刻潜入我们军中,是不是为金狗传递消息而来——”
这句话似被截然斩断一般,没有说完整就刹停下来。吼叫着像狂兽一般狼狈的速不台,是被硬物死死顶住喉头、截断了呼吸。
那是苏鲁锭长矛的矛杆。以长矛制住和威胁着他的人,正是这支将要败亡之师的唯一主帅:拖雷。
“速不台阿巴嘎!请你冷静!”横矛而立的拖雷抬高了嗓门,他以一人之声,强压住了周遭的喧哗。他将长矛收回,狠狠插进冻土,大声与左右道:“郭靖一直跟我在一起,我也十分了解他的心意,任何人侮辱、伤害我的安答,就是向我宣战,哪怕亲王、长者也不会得到我的宽赦,此事大家务必谨记,下不为例!”
更何况——他慨然道,我的军队中不可能有金国的探子,与我一起战斗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为金人刺事。我们都是为争取真正的荣誉而来的,大家只是在今天的战斗中没有获胜!纵使我的阿布亲身来此,遇到这样艰难的局面,他也未必能够轻易取胜。
在草原倚靠多年征战方才在成吉思汗铁木真的治下挣得了“那颜”、“千户”之名、拥有了足够享受的地位和财富的将领们聚集在一处,纷纷高叫道:“我们不是输掉了一场战斗!大那颜,我们是将要被人杀死了呀!天一亮我们就要像牲畜一样,无法反抗地被金人全部宰杀掉了!”
对于这样的一番话,拖雷没有即刻高声劝抚反驳。他在铁甲允许的范围内,略略弯下了腰,向跪坐地上的郭靖伸出他的一只手:“安答,这是我此生中的艰难时刻,我不允许你逃进长生天的怀抱里,就此弃我而去!”
郭靖刚刚伸手接住他的手掌,就被他一把拉起身来,直接拽进了自己的怀抱。两人在众目睽睽下拥抱在一起,就像他们少年时每一天都会做的那样。就像他们过去射中了一只大雁、猎回了一头牡鹿之后,马上就会做的那样。
对着已不由自主开始怀疑他权威、能力的全部亲贵大将,拖雷这样说道:“正因为我终于找回了我最爱的郭靖安答,这场仗我才绝不可以输掉。为了保护我安答和儿子的性命,天亮后我会带领大家赢取最终的胜利。”
“可是,你要怎么取胜?”连百战成功的速不台都忍不住反问出了这样软弱的一句。他的疑虑,无疑就是众人共同的疑虑。
拖雷抬起双手,使掌心平举齐胸。他的眼睛虔诚地看向了飘落着零星冻雨的夜空。
“带随军的博额过来,我要请他即刻开始行博*。”拖雷道,“存与亡,有天命。我要行醡答术,向长生天祈雪!”
(*注:指施行萨满祭祀仪式。)
Chapter 12: 醡答祈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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醡答*者,又有写作鮓荅、札答的,乃是生于地上走兽及牛马诸畜的肝胆之间的一种白色硬物,有肉囊裹之,多则能至升许。此物似石非石,似骨非骨,打破层迭。蒙古人得之,认为是异宝,可以与天气交通。(注:jǎda,即走兽的内脏结石。)
博额听召即来,带着准备好的醡答石,与行博用的神鼓与风槌。拖雷吩咐士兵们挖开土层准备好一个较大的火坑,将收集携来的牛马干粪和干枯木枝投进去点燃了。位于山谷当中的这一丛异常明亮的火,在带来些微希望的同时,也惊动了山上的人。
很明显能够觉察到山头上有忠孝军的骚动。有零星箭矢落下,被冻雨影响,它们甚至没能飞到山腰就疲软地摔在冻土上了。然后,这一轮威慑性的佯攻就悄然结束了。骚动被他们自己的将官喝止,大家只是默默地看着。
博额带上了传自通天巫阔阔出的柞木面具,头冠与衣袍上缀满熊罴的指骨、雄狼的牙刃、牡鹿的角尖与羊羔的髀石(拐骨)以及古老的黑铁碎片,脑后则装饰着金雕、鸿雁与天鹅的羽毛。他举起绘着“普斯贺”图案的皮质的神鼓,鼓面上圆形的神秘图案,被认为上可通天、下可通地。牲口的皮毛与贤者的生发包裹在雕刻着狼首的柞木削制的风槌上,博额用它敲打着鼓面,发出空阔但急促的声响。祭司开始围着火蹒跚跳跃,用粗粝无法读懂的声音吟唱。
拖雷亲自捧起一口铁锅——这在蒙古军中是非常宝贵的炊具,大部分士兵只能使用随身携带的皮革缝制的皮锅**——他的儿子忽必烈向锅中注满了洁净的清水。大那颜将这锅清水奉与博额后,退在一边。在儿子与他的安答郭靖的帮助下,他脱去了全部的铠甲、乃至御寒的皮裘、皮帽和马靴,冒着冻雨,如成吉思汗在出征花剌子模前在不尔罕山中祈祷时那样,光头跣足,举手向天,单膝跪倒在冻土上、火堆前。
“鞑靼人在干什么?!”山顶上的敌人又短暂地喧闹了一阵。忠孝军中的很多人都瞬间省到了,蒙古人是在行博。有人呼叫着,希望有一道命令发起进攻,打断这种连接苍天的法术。
金国忠孝军的人数并不多,大部分时候,只得万余众。他们全军官兵,包括年轻时曾经做过蒙古人孛斡勒(奴隶)的总领完颜陈和尚本人在内,都是来自大河以北的“归正人”。换句话说,就是回纥、乃蛮、羌浑部落、金人、宋人中被蒙古人劫掠俘虏后逃来金国的人,还有曾被蒙古人打败后掠来中原的西域人、西夏人,更有一些是蒙古本土触犯了刑律、军纪畏罪潜逃来此效力的蒙古人,以及混迹天下的亡命之徒、武林高手和冒险家。他们的族群、外貌、语言、宗教各有不同,共同的特点是,他们于蒙古军队来说,是“大朝所不赦者”,一旦重新落入蒙古人的手中,连轻松惨死都做不到。
这支战斗最为勇猛的军队中亦有在战斗之前允许士兵们向各自信奉的神灵祈祷的宽容。同样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知道孛儿只斤家族信奉长生天的虔诚,也听说过铁木真在日,与天地山河所作的种种充满传奇色彩的连接与交易。
对于山谷中正在进行的仪式,金人其他部队也许以之为蛮族困兽们可笑的舞蹈,对此毫无感觉,一向英勇毫无顾忌的忠孝军上下,反倒生出了某种难以启齿的畏怯。孛儿只斤家地位尊贵的灶君正在向苍天祈祷……他在请求什么呢?……万一他的祈祷真的有用呢?
拖雷确实正在向苍天祈祷。博额停止击鼓之后,与拖雷相对单膝而跪,将数枚醡答石浸入清水,一边搅动淘漉,一边持续低声吟诵密呪。
彼时山顶上和山谷两端的金军也陷入了难以言述的静默。在此地有足足二十万多人,然而整个山野,静谧得只剩下风声与无人听懂的祷呪之音。在持续不绝的呪声中,拖雷将冻得有些麻木的双手一直举过了头顶,他仰起头脸,看向漆黑没有尽头的天空。正是这个时候,有数粒雪花,直接飘进了他的眼睛里。
——下雪了。
浓雾变成了小规模的雨雪,而后终于冻雨。冻雨下了一天一夜,此刻凝成了雪花。无论怎样,在拖雷冒着冻死自己的危险行醡答术祈雪之后,真的下雪了——整个三峰山战场上的每一个生灵,都无法逃避地意识到了天气的变化。
“快,快!传令下去,让每个儿郎都赶紧把随身遮蔽雨雪的羊氈大哈披起来!也给马儿们都裹上羊氈!快!快点去!”速不台挥动着手臂,催促大家即刻做起面对查干达苏得(白灾,暴风雪)才需要实施的应对。
其余亲贵老将们也纷纷响应,开始策动兵员:“注意不要在开战前让弓与弦受冻受潮,不然弓会变硬!各营各队都须生火,检查好刀柄兵刃上的革带!各人手脚头颈涂抹狼油膏,把酒都分一分,冷了就喝!”
干冷的雪花从细碎的冰晶转眼变作鹅毛一样大小的雪片,一刻不停地飞堕下来。众人都在忙碌着御寒,郭靖看拖雷仍然只穿着薄衣长跪在雪地里,急忙脱了身上那件王罕貂裘,扑跪在地,将他的安答一把裹住、连人带皮裘紧紧抱住搓揉。拖雷举了许久的手臂僵硬地垂落身侧,整个人冻得好像一个冰坨。
郭靖在他的耳边唤道:“安答!安答!长生天回应你了!可以了!快穿回甲胄,准备开战吧!”
拖雷疲惫地吁出一口长气,身体向后微仰,把自己半身体重,都交在郭靖怀里。
“得你抱这一下,我心里最后的那点忧疑就都没有啦。我就知道,我的安答一定是爱我超逾他的金人朋友,无论明朝如何,我都放下心啦。”他阖上眼睛,露出了九岁孩童般的笑容,是把头脸都往貂裘的绒毛里缩进去,隔着皮毛在郭靖的怀里又贴又蹭。
(**注:蒙古人自己不会造锅,铁锅一般是抢来的,是贵重物品。皮锅煮东西就是把石头烧烫丢进去把肉、奶什么的烫熟,一般当时每个蒙古士兵自己必备的随身物资里都有皮锅、针线、作为餐具的小刀、还有一小袋盐。)
这雪挥挥洋洋,下了整夜,天将未明时,积雪竟已足有齐人腰深。
山顶地势高处,冷风亦比山谷中吹得要狂。唐时岑参有边塞诗形容过这种冷:“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这不可思议的描述,在一夜风雪过境之后,竟然变成了原本居高临下,占据足够优势只等收割人命的金军部队所面临的实际情况。
他们的铠甲受到过去的宋军、辽军的影响,大量使用铁甲片,冲阵的战马也用铁甲包裹。穿着全套甲胄的高大将领们远观仿佛一座座铁塔,故宋人于之有“铁浮屠”的称谓。其实完颜阿骨打开国时一度鄙视使用铠甲,他认为穿着铠甲打了胜仗,不是女真人的胜利,而是依赖铠甲所得的便宜。孰知百年之后,金军依赖铁甲犹胜他部,在雪地里,铁甲冻到可以沾黏住人的皮肤,几乎成了某种负担。与此类同的还有铁骨朵等铁器,除非早用革带包裹手柄,否则已无法执握。
风雪天气同样让步卒中装配最多的弩弓手无法施展,弩的准确性和射程都无法保证了,他们居高临下也根本射不中敌人。而蒙古人不使用弩弓,用的是用兽筋、牛角、柞木制作的角弓,角弓在雪天的环境里会变硬,等于是增加了负重,这对好的弓手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蒙古士兵与他们的战马,因为相信醡答术的效力,早在暴雪之前就已系数裹上了可以遮风避雨、抵挡暴雪的大哈,给兵器包裹皮革,还收拾好了足够多的火坑。在雪变得很大以前,每个兵将都用干燥的棉布缠好了自己的手脚。
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在两座山峰之间的凹地,周遭的一切,山岭、巨石、乃至密密匝匝的金军,一整夜,几乎没有大风穿过。固然他们也没什么东西可吃,至少能保证手脚温暖;分着喝掉的最后一点奶酒,就在肚腹里灼烧,他们的身上也还是暖的。
风停雪驻、天将微明之时,白雪换成了浓雾,“白雾弥天,人不相觌”。拖雷命速不台亲自领了数百人摸了一遍周遭金军的前哨位置,寻找薄弱的缺口。
速不台回报:“敌人已经冻僵了,山上还有直接披着铁甲冻死在雪地里的,他们拿的枪槊上挂的冰凌子把兵器都冻结得像个椎子一样啦。”
他们在摸查的时候还遇到了口温不花派来刺探的小股莽来,带来了亲王率领的一万骑兵就在三峰山北面,随时可以就近增援解围的好消息。
“开战吧!击鼓整军!”拖雷于是道,“长生天在上,眼下已不是他们在围猎我们,马上就要变成我们追猎捕杀他们的时刻了!机不可失!我们的目标是全部歼灭!倘若让他们逃走躲进城池里,这么多的兵力,这场仗就会变得很难打了!”
一直偎在他身边一同取暖的郭靖,一字一句不漏地听到了这样军令和打算。抱着他的腰浅眠的忽必烈,刚好在此时清醒,抬起头来,于是亲眼看到了这个传说中武功无敌的人双肩遽然垮塌。他的眉头挤出了一道竖缝,那铁斧划擦出的细痕,似乎又被撕扯着裂开了。他徐徐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阿巴嘎,您是在担心战争的结果吗?”那孩子问道。
“夫兵者,不祥之器……”郭靖揽住他的肩膀,用自己的脸颊,紧紧地贴了贴他的左脸,“好孩子,答应我,今日能否建立功业、取得胜利,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过今天!你的阿布也是……我只要他好好地活过今天!”
Chapter 13: 烽火合兵(一)
Notes:
之前因为《良陈美锦》开拍,去研究了原作小说,因此花费了两个多月完成了小说向的陈彦允的同人,暂时打断了这篇的更新。现在暂时没别的打断就先正常复更啦。
Chapter Text
三峰山的决战后,拖雷在蒙古大军中的威望一度接近已故的成吉思汗。以至于千百年后,这一天的所有故事还被这个世界上不同的种族、不同信仰的人们研究、谈论和传诵着。
因为蒙古人赢了。
从根本没有任何机会中翻身,自多达数百重的壕沟和甲兵的围困中突出,反向包围,然后反败为胜。拖雷仿佛被魔鬼附身一般的种种一意孤行达成了堪称辉煌的战果,正如他所设想的,到与窝阔台主力完成合兵之际,他们联合口温不花的一万援军,对金国全部主力达成了不可思议的全歼。金国将帅,陨落如雨,其中就包括速不台所忌惮的忠孝军总领完颜陈和尚。后世史家是这样总结这一天的:“至于三峰山之败,不可收拾,上下暿咢眙*,而金事已去十九。”(*注:上下纷纷惊愕瞠目。)
——“不可收拾”四字,其实并不能够描述出当日那种败军溃逃的山崩之势,也轻易揭过了获得胜利的一方曾经经历过的巨大卓绝的痛苦,更是——遮盖隐没了在青史当中没有留下半点名字的人们,包括没有选择在这一仗当中利用武功因杀成名的那个郭靖。那个——没有得到“大侠”称谓的郭靖。
在此留下最璀璨名字的人当然是拖雷。在完成兵分四路、从围困中心四散突击的部署之后,在所有人分头冲向位处较高处的敌军,拖雷吼出了他被载入史册的一句话:“现在是作战和获得荣光的时刻了,必须勇敢!”
然后他第一个策马冲了出去。
第一轮的冲击中,陈和尚和张惠都先后逼近过拖雷本人。
陈和尚的坐骑小红马正当盛年,脚程与经验都胜于蒙古人的其他战马,兼之居高临下,它一下就占据了完全的上锋,甚至借着地势飞越过其他人骑的头顶,直接抵达敌帅拖雷的跟前。然而就当陈和尚一手擎刀、一手执斧,打算劈砍为了轻便与其父一样惯了身着皮铁甲的拖雷时,那神骏的好马却煞住了脚步。
它生生站立住了,前蹄不安地刨了好几下冻硬的积雪。这匹马是聪慧有灵性的,它显然认出了也曾跟郭靖一道照顾过它的拖雷,并且从这个不寻常的讯号,一下揣知了郭靖就在附近,因此发出不安的嘶鸣。
“难道……是郭靖兄弟?郭靖兄弟也在吗?”从马的反应认知到这一点的陈和尚喃喃着郭靖的名字,与马儿一样,短暂地迟疑了一霎。那是电光火石的决战时刻,这样的迟疑也已足够宿卫们把拖雷连人带马从他那铁矛能够突刺扫荡的范围内抢出来。
郭靖暂时离开了忽必烈的左右,拎马转来时,陈和尚一击不中,已经退去了,并未跟他照面。他赶到时,拖雷所率之兵已然冲上了忠义军所守的山顶。张惠长枪袭来,拖雷以矛格挡,苏鲁锭长矛矛首较为沉重,柞木矛杆也没有神龙木所制枪杆那么柔韧,张惠武艺精湛,借力打力,以柔韧弯曲的枪杆为杠杆,磨得雪亮的枪头直取拖雷面门。此时拖雷只着得颈甲,根本无有面胄,倘若这一下着了,不死也必重伤。郭靖跃马赶至,他本不欲战斗,此时身上只有弓箭与长刀,情势紧急,弯弓搭箭当然来不及,他是从一骑跳到拖雷马上,以共乘之姿,肉身挡在自己安答的面前,单用空空两手,虚虚靠贴枪头,遽然一搓一分——张惠只觉两手虎口皆麻,长枪险些脱手,强行去抓握,这股巨力竟不见竭尽,而是绵绵愈劲。那张惠也有“赛张飞”的诨号,然而勇猛强力,都不足以抗一个黯然销魂之人十余年来对九阴真经内力心法的修炼与理解。强接郭靖之力的结果是他险些被掀翻下马。他怒吼了一声,掉转马头,回护友军去也。
这一瞬间,看在周遭无数习武、尚武之人的眼中,但有懂道行会把势的,无不咂舌赞叹郭靖的身手。拖雷打险地里返身,竟是眼皮都没有多抖一下,一手挥刀,当即又劈砍一敌落马。
他在郭靖腰臀上轻推了一把,低声与他道:“莫关顾我,顾好自己。”待郭靖回到自己坐骑上,这大那颜又已一马当先,扑了出去。
这是真正的生死战,查干达苏得的降临使得蒙古将士重拾胜念,趁着手脚俱暖,无不是拿出了毕生本事冲杀。原本仿佛铁桶一样的重围一旦被撕开,当下溃不可挡,为了突围,人人都拿出自己全副精神,呼啸砍杀,不论其他。白雪山头被大量热血浇灌,血流披径,腥气弥漫四野。
四条突围的长龙没有迟疑,也不急着迂回,只是趁尽己势,各向一路出山。四路当中,是拖雷所率的一支径向西北,历程最短便已得到口温不花援军的接应,把他们迎进防守齐备酒食温暖的营地。
口温不花向刚刚成功突围的兀鲁黑那颜父子奉上了马奶酒和牛羊肉。郭靖却是先问他们要了个水把子给忽必烈擦净了脸。他的头盔在突围中被骨朵击中,留着一个可怕的凹陷,耳侧头皮亦裂,血丝一直流进脖颈,幸而没有伤及更深。
拖雷亲手帮他把头盔摘下。长发披落,面容又看不分明,口温不花看他轮廓秀颀,身量与拖雷其他怯薛浑不一样,加之待忽必烈这孩子态度甚是温柔,以为必是拖雷的姬妾,遂失口道:“大那颜,这是你新纳的女人?不错!”
拖雷拽过郭靖手上的湿布,给他安答也擦了擦脸,口温不花这才认出他来,大叫:“是金刀驸马?!”
方才逃出死亡的追赶,大家哪会在这些末枝小事上致气,不过相视笑了一回,又互相拥抱在一处,三言两语简述别后。
他们这一队算是顺利脱战。至他们下山时,天温还没有升高,雪也未化。拖雷让脱战的士兵们与驰援而来的援军轮流休息,负责警戒,又持续以鼓角音声指引其余散队聚拢。蒙古人弓马娴熟,一旦突围而出,以步卒为主力的金军根本追击不能。聚拢后的兵员都是先饱餐一顿,之后马上可以叫醒休憩的人替补,就地睡上两个时辰,补足精神。待到午时前后,营中已聚拢了不少人,拖雷甚至能够分出人手,至上风处燔烤牛羊肉,诱迫金军,扰得他们在饥寒交迫中战意溃散。
其他几路突围时似乎无有神助,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在升温后仍旧与金军大队陷于鏖战,同样发源于苦寒恶境的两队军士,从山顶一直打到山下。三峰山下原本遍布麻田,为当地人所植也。积雪融化后,田地变作泥沼,人马半陷。两军从雪地战至泥泞,又将泥泞染作血河。至午后,人数上绝对优势、准备上绝对充分的金军,终于因为饥寒疲惫无力再战。主帅完颜合达和移剌蒲阿分头率军遁逃。两万的骑兵打得只剩下数百,他们与大量溃乱的步军一道,突然一瞬之间——真正是一瞬之间——就失去了作战和抵抗的全部勇气。
残存成了他们唯一的追求。他们开始撤退了!开始奔逃了!
在这个造就一场决堤般的无可挽回的大溃退的瞬间,其实金军的两名统帅——平章政事完颜合达、参知政事移剌蒲阿,他们的意见仍然是不统一的。合达倾向于就近退守钧州;蒲阿乃是金帝心腹,认为“此间已矣(这里已经完蛋了)”,守钧州不如直接聚集残部回防京师。他在军事上毫无才能,唯一的优点就是尽忠金帝,到此刻他想的还是把全部的可以保留下来的有生力量都留着守卫皇帝所在的城池。
这次最后的分兵的结果,从二人最后失败被俘的位置即可了然:“合达走钧州,追获之”;“蒲阿走汴,至望京桥,复禽(通“擒”)获之。”
此时选择分兵逃亡显然是更加错误的决定。败军溃退时的呼告惨嚎,声如群山之崩。注意到金军溃势的拖雷与郭靖、口温不花同样在此时商议了追击的事情。
郭靖主张开钧州路纵其入城,结束今日的血战,使活人都可以得到暂时的安宁。这个慈悲的建议引发了难以预料的血腥剧变:拖雷同意了“开钧州路”的建议,也就是故意让出通往钧州的官道,放败退的金军选择这条明晃晃的大道,驱使他们溃逃向温暖的城池。但四王爷赞同此计的用意,恰恰与他的安答相反。
“放他们从大路逃走,我们在前方夹击他们,这样可以造成更大的混乱,让他们败得更惨!”
郭靖面色难看,但到此时率部突围成功的拖雷,满心只想追逐一场震烁古今的完胜,对荣誉的渴望令到孛儿只斤家征服者的本性如呼啸的北风一般再无阻挡。
“今天在这里被杀死的人已经足够多了!”郭靖反对道,“土地里的鲜血恐怕到来年都仍旧会散发腥气。安答!其实无需要再多的杀戮来佐证你今日的功绩!这场胜利在苍天之下已经无人能及!”
拖雷看他情绪激动,面色涨红,以致刚刚结了薄痂的伤口都绽裂开来,又渗出了鲜血,急忙拍着他的手臂安慰,道:“郭靖安答,你怎么忘了,这是你我两族共同的复仇啊!倘若留他们一口气回防南京**,今次长征恐怕会成为憾事!(**注:金国南京,指北宋故东京开封)”
两人话不投机,没有能够达成一致。拖雷认为军机不可贻误,一边调兵遣将准备伏兵夹击官道,一边命左右先领郭靖去补觉。
他态度已决,兼之本来就对郭靖生过怀疑的速不台等众渐渐聚拢至此,郭靖倘若再执拗反对打歼灭战,恐怕又会招致无端猜忌。
连忽必烈这孩子都嗅到这种可能的危险,急忙拉着郭靖,故意撒娇,道:“阿巴嘎,我困了,但在这里闭上眼睡,我又害怕。”
血战还未终结,周遭杀生震天,郭靖觉得他不敢闭眼休息并非怯懦之举,实是正常的不安。他看忽必烈哈欠连天,眼泪都挤了出来,心头一软,拥住他肩道:“我陪你,阿巴嘎守着你睡一会子。”
忽必烈卖乖道:“阿巴嘎不用陪着我阿布调兵吗?”
郭靖皱起眉头,眉心那道的刀斧留下的伤痕又平白变深了几分:“我的安答需要我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剩下的所得,都是他一个人的荣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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