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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acters: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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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5-03-09
Updated:
2025-09-21
Words:
124,671
Chapters:
24/?
Comments:
216
Kudos:
3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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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Hits:
6,035

【上溪天·青三】会者定离

Summary:

Sum:来生岸偶遇人机三更天,思路清奇强如怪物,拼尽全力还是在给瞎子抛媚眼。
“每当我想到你,这份心悸就令我感到痛苦万分。”
青溪:转人工,你这是爱上我了。
——————
bl
常识人青溪×人外三更天 (人外非物理意味,只是性格
两个本质上非常淡的淡人,作者最喜欢的娇妻(?)攻和强势(物理)受
请务必不要看错左右……
标题已经很明显了但还是再确认一句,正篇是BE,把be当正篇的唯一理由只是它首尾相扣,从结构而言更加完整。别传是HE,从章节标题云中窥日往后分了正篇/别传。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把别传当平行世界or多结局游戏的第二结局吧!虽然是我的问题毕竟最开始确实是我这么说的,但把这个结局当成虚幻的不会发生if,我还是会觉得有点伤心的……写这个HE不是为了找虐的哇哇哇
【海量私设,正篇完结,别传篇4/5】
有朋友给我画了图按情节插在文里,大家可以看看捏~(扭捏(炫耀

Notes:

写作中参考了大量佛教元素,但本质上作者并不懂宗教,所以情节中必然存在想当然或者曲解成分,还请谅解……
我一般很少乞讨的,但这个真写得超级累……喜欢的话至少点个kudo好吗拜托了就当是哄我,反正点kudo除了哄作者之外根本没有任何损失啊!

Chapter 1: 亦戒亦心

Summary: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曹丕·《善哉行》)

Chapter Text

00.三垢归尘
  破晓的晨雾还没散,弥漫的白色水汽笼罩着赤红的来生岸,遍地的曼珠沙华没有气味,无处遮掩无从辩驳,被锁在鼻腔的就只剩下了血的腥甜。

  他记得那个人说爱看他叩拜观音。
  更记得自己不止一次听到过掌令的教导——“强者承罪业,弱者入轮回”,而此刻腿不能行手不能持口不能言目不能视,遍体之伤均已切肤露骨,他当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这片五浊恶世的孱弱之人,可观音…观音……轮回前他当叩拜观音。



01.亦戒亦心
  “我倒是能救下你,一命一价,日后同你清算,如何?”这是三更天彻底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自然,他没有余力应答。

  在三更天决定以身入无间履杀业渡世时便被收走了所有安眠与梦境,他不知自己的意识漂浮多久,转醒后只发现浑身上下都被缠了束伤巾。三更天神色微动,修罗之道早已模糊了他对于痛觉的感知,只要没被切断经络,还握得住刀便算不得受伤,至于当下的状况……几层裹伤巾狠狠缠在三更天的手肘上,像是有意为之似的,这跟被挑断手筋差不了多少,他根本动不了,至少一时半会儿是这样。

  三更天当然知道是青溪救了自己,他杀过青溪的门人,这才知晓了一命一价的规矩。举世皆知青溪悬壶济世,他定然不会害了自己,只是现在无从判断自己伤愈几何,腹中又实在空落难掩,想来定是昏了好些日子。

  三更天用上了全身的力道才勉强让自己从床上支起半个身子,他侧目见着床边的矮柜上摆着一碟水煮青菜和两只荞麦馒头,另有一张四四方方的桑皮纸,眯了眯眼能看清上头用小楷写着一行字:外出行医,请君自便。

  青溪也当然知道三更天的这群疯子不会太老实,最好的情况是回来之后发现他还没醒,可若是醒了倒也无妨,治他的时候唯有腿伤稍微怠慢了些,这会儿估计还不方便行走,更何况自己在那家伙的关节处缠了好些裹伤巾,想跑也不是那么容易。

  可惜青溪还是想得简单了,或者说即使是孤云都不一定算得准三更天会有这般近乎非人的忍耐力——浓重的血腥味混在药味里,隔着门都能跃入鼻腔,行医归来的青溪眉头一皱,推门而入便见着三更天端坐在床边,手肘和膝盖处的裹伤巾被他尽数拆下,伤口创面模糊还往外渗着血,想来是扯下伤巾时连着黏连的皮肉都一并扯去了。

  “你疯了?!”青溪跨步上前捉住三更天的手腕,他行医多年早就熟能生巧,随意搭上指尖就已经能够摸出脉象,这脉搏弱却不虚,浅但稳当,虽满身血迹看着骇人,实际并无生命之虞。是了,先前伤得那么重都能调养过来,现在这点皮肉伤对这帮三更天的疯子来说自然不足挂齿,只是……

  “你饿了?”青溪皱眉看了看矮柜上摆着的那些食物,方才摸到的脉象让他觉得有几分熟悉,他常在流离许久的灾民身上摸到相似的,原因多且复杂,但饥饿定是其中之一,“你都昏了五天,我给你缠的伤巾也全被拆了,不是不饿也不是不能行动,为什么不吃?出家人也挑嘴吗?”

  三更天神色如常:“师门规矩,过午不食。”

  “肚里没点东西垫着可喝不了我的药。”

  青溪拧拧眉心,理说外敷同内服并用才有最好的效果,他前些日子的疗程里直接把后者砍了,原因无他,这人昏睡之时根本撬不开牙关。青溪可没耐心盯完炉子之后又花大功夫帮人把药灌进嘴里,他手里的病患还有很多,每隔两个时辰端来清水给三更天润唇已经算是最大的医者仁心。

  “我本无意在火宅地狱多留几更。”

  “油盐不进!”青溪略带怒意地甩了甩袍袖,他从来只见过病入膏肓之人哭天抢地祈求医治的模样,还没见过这种捡回一条命还不识相的家伙,“早听得你们这群疯子说尝遍了因果才悟得以身渡人,那我救你为因,还没能收的诊金为果,当不当渡?”

  这般对症下药的话语终于让三更天抬了抬眼皮:“诊金为何?”

  “慈心镇的佛花来得蹊跷,我原想采来调查,奈何那帮自称佛花使者的家伙们以武力相逼只得放弃,你与我同行,做我的护卫。”

  三更天闻言五指成拳,力度尚可,代表着自己仍能握刀:“带路吧。”

  “请遵医嘱,还没到结账的时候。”青溪用了平生多数涵养才终于压下了对病人撒气的欲望,他实在头疼得很,再好的医生也要有病人的配合,这家伙伤势未愈还粒米未进,这般不令自动实在折腾得自己医治困难,更可气的是这事儿传出去还要坏自己的名声,莫不说三更天以佛祖为信,他这当真是请了一尊大佛回来。

  青溪转身从药柜里拿出好几卷束伤巾,走近床边毫不客气地抬脚扫开了地上那堆红红褐褐的布条,他侧坐在床榻查看起三更天的伤势:“我原先给你缠的伤巾那么厚,你用什么方法把它拆下来的?”

  其实不问也知道,用牙咬开的,三更天的右颊上还留着草药和血的痕迹。

  “……很苦。”

  青溪动作一滞,苦是味觉,这便是承认自己用了嘴,只是他没想过三更天会这么回答,虽答非所问又不算毫不沾边,思路倒是清奇。

  “太早了,喝了药再说这话吧。”

  青溪的药锅一直放在室内,只为了一心二用更方便些,煎上了药还能整理药柜或者书写药方,他的时间可金贵着。虽然此刻,他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炉边,手中的小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催着炉里文火。

  “你当真要空腹喝药?里头好几味药材性烈,别怨我没提前告知。”虽是张口问了,但药已经煨上,待会儿不喝也得喝。

  三更天正盘腿在床上打坐,青溪方才束伤倒是手下留情了些,关节未缠,不再拘他行动了。但这人的性子多少还是古怪,听了青溪问也不答,只有莫名的词句在口中低声念念。

  “你在念些什么?”青溪倒是有些奇怪,这人突然开口之后就没再停过嘴。

  “经文。”三更天说,“生者,诸苦纷至沓来,身病煎熬五感,肢端麻痹,腹中有悬垂之苦痛。”

  “……其实你只是饿了。”青溪叹了口气,“饿到胃痛,饿到没力气抬手了而已。”

  “过午不食。”

  “那你们下次吃饭是什么时辰?莫在我这儿饿昏了还要怪我医治不力。”

  “卯时。”

  “那都第二日了。”

  “余自入门起,一贯如此。”

  青溪懒得多言:“疯子。”

  炉中药材还需文火煎熬至少两个时辰,三更天不食晚膳,青溪却是不可能奉陪的。只是他一向吃得清淡,用些采药时顺手摸来的蕈子,简单处理后炒成三鲜杂菇也足够滋味。青溪通常只吃一平碗米粒,下肚后再有饿意也会收了碗筷,过食不利脾胃调和。

  只是今天,他还额外冲了一碗枣沫糊。

  还冒着热气的碗被搁在三更天的床边:“赤枣养血安神,茯苓健脾宁心,此为药膳,既是药也是膳,吃与不吃全在你。”

  “戒不可破。”

  果然,意料之中的答案,青溪搅了搅碗里的枣糊:“戒可破,道心不破。”

  “破戒,即破道心。”

  “罢了,选择权在你。”青溪刚从床边离开去守药锅,忽听得背后窸窣响动,转身一看是三更天也下了床,他右手静静搭在佩刀之上,所幸青溪没察觉到他的杀意,便挑眉问道,“做什么?”

  “晚课未修。”

  “疯子啊?”青溪记不得自己叹了几次,一身伤病未愈又多日不曾进食,如此这般竟还惦记着门派晚课?

  “前几日早晚修课尽数错过,姑且有昏迷不醒代作开脱,如今余已转醒,自没有偷懒的道理。”

  “随你。”青溪指了指门外的庭院,“别弄乱了我晒的药材。”

  三更天沉默颔首,院里药材铺平晾晒占去大片空间,余下能给他练功的位置略显狭窄,如此也好,倒是能叫自己学着精确控制身法。

  青溪一边摇着手里的团扇一边看他练功,满身伤痕多少牵制了对方动作的力度,但也看得出是个武艺高强之人。青溪忍不住发笑,这下采药的护卫真是有着落了,不过笑也只是笑了一瞬,方才扬起几许的嘴角很快就僵住了——

  “你在干什么!”

  青溪掠身跃到庭院,三更天的动作顿了,起身立定,漠然将双刀从自己肋间抽出:“练功。”

  “你们就是这么练功的?”青溪绕圈打量起三更天,就跟见了什么稀罕玩意儿似的,难怪他先前包扎时发现此人肋间伤痕众多还走势相似,原是这么弄出来的。

  “一向如此。”三更天收刀入鞘,他根本懒得去捂身上的伤口,“皮肉擦伤而已。以血润刀,可明鉴心性定观古今,此身不入炼狱又谈何渡化世人。”

  “疯子。”青溪几乎要把这话当成了口头禅,这疯子对擦伤的定义实在非同小可,“跟我进去包扎,若你将我的病床染得血迹斑斑,日后谁还敢到我这儿看病?”

  “当不会染了你的床。”三更天略微颔首,青溪慨他多少听话了一次,谁料对方含在嘴里的下半句话却是,“余惯夜行。”

  言罢,三更天提腿便要掠上房檐,青溪眼疾手快才捞到他颈上半截佛珠,“回来,再坐半个时辰,等药熬好。”

  青溪忽然发现这三更天多少有些呆板,惯于一令一动,被吩咐了坐好等药,他便真点了点头乖乖地守在炉边。

  “既然你不配合,我也不会过多强求,我们青溪行医从来都不是求着病人的性子。”青溪摇着手中团扇,被催动的火舌裹着药皿,内里药液用沸腾的咕嘟声代替三更天做了倾听时的回话,“反正你对伤势不甚在意,那我现在给你裹的伤药也足够疗愈之用,喝了这碗药后每隔三个时辰以内息调理,不觉痛了便好。”

  “诊金?”

  “慈心镇遍地佛花,替我撷一小篓回来。”

  “不是让我做你的护卫?”

  “见了你容易催生肝火,我可医不了自己。”

  三更天点点头,似是未能察觉青溪嘴里的那点小刺。等青溪熬完了汤药盛过来,他无所顾虑地接过便昂首饮下——很烫,烫得舌头生疼,三更天下意识吐了吐舌尖,动作太小,几乎连自己都没能察觉。

  这当然怪不得他,三更天内门的修行在外人看来算得上凄苦,吃食一贯是清煮菜叶配粗谷,解渴是无论寒暑皆饮冷水。三更天自是不晓得烧过的水会有这么烫,因为他喝过最热的东西,是血。

  三更天放下手里的药碗:“再会。”他闪身离开了。

  ……还真立马就走啊?自己还有好些个问题没来得及问呢。

  青溪只当自己是好心救了路边的一只野狗,多亏自己还不算是花了太大的力气,由他去吧,就当是看走眼了,自己跟这种疯子不是一路人,还是尽早分开更好。

  只是这白捡的护卫丢了……护卫?其实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去找天泉的弟子会更好吧?

  青溪无奈回到主屋睡下,夜中依稀听得砖瓦微动,但很快又失了声响。次日一早,青溪迈入庭院只见侧屋门扉敞开,他当即脚步匆匆前往查看,定然是三更天来过了,因为那间侧屋便是他收治病人的地方。

  房间里当然空无一人,一捧紫色的怪花洒满半张床铺,矮柜上的小碗已空,桑皮纸上也多了两行字,暗红色的,笔画很粗又深浅不一,只能是那疯子用血写的:
  两清了。
  谢谢。

  一句送给悬壶,一句送给枣沫糊。


Chapter 2: 亦根亦尘

Summary: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曹植·《箜篌引》)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02.亦根亦尘
  当青溪被满床佛花簇拥着睡醒时,他觉得三更天不仅是疯子,还是脑袋缺了根筋的疯子。

  “诊金带来了。”三更天毫不客气地开口,“帮我治病。”

  “你不知道这东西有毒吗!”

  青溪如火燎尾般从床上弹起,这反应倒忽然让三更天愣了会儿神,他半蹙着眉,伸手从床上捻来一朵紫花细细端详:“你上次要的不是这个?我不认识这些,见花色没错便采了。你给我个样本,我重新对照着去拿。”

  “非也,问题不在对错,花是对的。”青溪无奈扶额,抖开被子将花全数裹住,这东西是某种人为栽培的特殊曼陀罗,具体药性还没弄清,但定然是个毒物。

  “那你还不收么?”三更天难得机灵一回,抬腕想把手里这朵也丢进青溪的被子里,奈何此前掷物多为刀剑,这般轻飘的花朵前所未有,指尖力道一时难控,那紫花刚被抛出去便在空中散了形,托着最后两片花瓣的枝萼正巧插进青溪鬓边。

  青溪脸色发紫,当然,不是被那花儿映的。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见对方神色如常,也只得平白忍下这般巧合的戏弄,顺手把鬓边的花枝摸下一并丢进花堆。

  “诊金不是固定的,下次没问过我就别擅自添麻烦。”

  “那这次?”

  “届时自随我心情。”青溪收好了花,把被子四角打结做成一只包袱,末了又随手将它弃在一边等待之后处理,他抬眼看向三更天,“治什么?”

  “上次的病。那日服过药后以内力梳理筋脉倍感腑脏清明,修行大有禅悟,今药力消退,肢体又复沉拙。”

  三更天说得认真,倒是让青溪忽而发笑:“那不是病,常人就是如此,那日给你用的药物只是作为辅助来扩展筋脉,内力运行舒畅了才便得自愈肌骨,这些东西不可多服,成瘾后只叫人白蒙瘴疟。”

  “如此。”三更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意思其实是自己白来一趟了。

  可那青溪却一时来了兴致,连神色都更明些许:“那日回去之后腹痛没有?药力强扩筋脉之痛可不是一般人能受的,况我煎药可把水从三份熬成一份,药性烈过刀尖舔血。”

  三更天只淡声答句“弗如”,两个字在青溪脑中转过几圈才终于明悟,他这比喻可真是说错了人,面前这个家伙可最懂刀尖舔血是何滋味。

  “莫说一丝痛感都无?”青溪仍是没能死心。

  见他缠着追问,三更天又略微颔首细思起来,服药后的不适感……记起来了,是有的。

  三更天从身后抽出一把小刀,青溪只以为是自己的追问挑衅了他,当即神色一凛撤步后退,后腰撞上窗棂,直叫人吃痛嘶声,也正好,若对方欺身杀来则自己正好翻身出去,虽说狼狈了些,但至少有丝生路。

  可谁知那三更天立在原地不动如山,亮出刀刃后竟抬手往自己的小腿划去,漆黑的裤脚被割开一道缝,锃亮的刀尖挑起碎布,藏在裤管里的皮肉露了出来,冷白色的一段肌骨,那上头似乎——

  青溪仍是不敢上前,只眯起眼细细查看,小腿上那红色的东西是个……牙印?

  “那日归程掠过不羡仙,飞檐走壁之际忽觉脱力,身发冷汗,一时下盘不稳摔下屋檐,正巧踩碎了一只鹅蛋,奇的是我腿脚虚浮终不得力,最后被那大鹅追着叨了一口。”

  青溪噗嗤一乐,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方才还落在心里的那一丝疑虑当即抛到九霄云外,一副汤剂竟意外换得一场跟吊睛白额大鹅的决斗,把这当成诊金可远远胜过叫这三更天去采那些没意思的花来。

  三更天对他过分露骨的欢笑无甚感觉,收了小刀藏回背后:“今日前来实则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

  三更天那双俊朗的眉目略颤些许,目珠微移,喉结忽然几不可查地滚了滚,“那日的药膳……”

  “哦,那个啊。”青溪忽然一敛神色,他行医多年,一手望闻问切的功夫自是娴熟非常,方才这人的小动作尽数收进眼里,他心里有个主意冒尖——

  三更天身上遍布的陈年旧伤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儿倒真是不假,他可没傻到会把这种家伙当成披着狼皮的羊,但这人的性格又实在有趣,比从前在江湖别处偶然窥见的那些罪障刻骨杀人如麻的“三更天”更沉更敛更闷。
  说来,青溪当年有个幼弟,所以逗人玩的本事可真是从小操练,他揉揉眉心做一副又惊又恼的神色:“我记得你走之前还给我留了血书,若非小小医者也常见血,实在要被吓得失魂,嘶——我想想你写了什么来着…哎呦太吓人了不敢回忆,好像是……‘两清了’?我那会儿还真以为你不会再过来了呢。”

  一番快语连珠,三更天依旧面色巍然:“以血留书是门内常有之事。”

  “我非三更天门人,你们的惯例同我何干?下次留书记得找我讨要笔墨。”青溪飞速搪塞了这段没切到重点的对话,再一看却发现三更天俨然一副言辞已尽的姿态,没忍住又出声询问,“你说好的两清呢?”

  “同你一命一价的规矩,你救命我还花,不是两清?”

  “账不是这么算的。”青溪终于从床边挪开身子,屈指叩叩桌沿,问,“你们三更天算不算是出家人?”

  三更天点点头,佛法无边,日夜以苦行参悟,何不谓出家?

  “出家人当不当打诳语?”

  三更天摇了摇头。

  “那先言两清又再度寻来,算不算是对我打了诳语?”

  三更天不语,拧眉深思。好,这一来便达到青溪的目的了,他轻拍手掌,指指脚边的包袱又指指门外:“所以你还欠我些,替我把花儿搬出去,然后把萼和蕊都给摘了吧。”

  一通吩咐完,青溪倒也不是坐享其成了,他才不会把使唤的意图藏得那么粗劣,而是先一步迈进院里放平竹篾,回头一看,三更天果真就把装着佛花的包袱提了出来。青溪欣然差使他打开包袱上的结,三更天下意识抽刀,青溪赶忙制止,险些害得自己的被子四分五裂。

  炮制药物的过程很无聊,三更天上次送来的那筐佛花还在屋顶上晾着,青溪决定将现在这些拿来油浸和萃取,但在此之前,他们得一朵一朵地择掉枝叶和花萼,实在是太过繁琐的工序……青溪倒是习惯了,只好奇三更天竟也能坐得住脚,他侧目瞥了一眼——虽没出声,但见三更天唇齿不停,不肖说,定是在默颂经文……他把这无趣活儿当修行禅坐了?

  果不其然,青溪从椅上起身他也没分出心思搭理,朵朵紫花在他手底下裂成花瓣和蕊丝,这等千篇一律的动作也没在他脸上勾出几许倦色,若说三更天都惯于苦行,那这人也当数格外虔诚的一类了。

  最后打断他动作的是青溪,还没等三更天询问何意就有一碗热气飘飘的枣沫糊送过来,热意隔碗煨着颊边,赤枣的味道甜丝丝的,不由分说地钻满鼻腔。

  “快过午时了,赶紧吃。”青溪把碗塞进三更天的怀里,“上回你都没喝到热的,这可比凉透了的好喝多了。”

  三更天接过那碗却没有送到嘴边,他眯眼凝视天光,末了又忽然从背后抽刀。正午的日头闪在刀刃上的刺目光晕晃得青溪连忙后退,还没来得及质问此人究竟为何总这般一惊一乍,却见三更天只是将刀插在了地上——

  “佛言,日中三世佛食,时食若午时,日影过一发一瞬,即是非时。”

  青溪凝眸看那柄刀,日光顺着刀在地上斜拖出一条影子,日影不在正下便非正午,这点基础的见识他倒也懂,只是那影子分明非常短,其实只有半个掌根。青溪指了指院子里的日晷:“午正三刻,尚余一刻才到未时,还不算过时。”

  三更天淡然收刀,重复道:“日影过一发一瞬,即是非时。”

  “当真要如此死板?戒如尘心如根,道心稳固为上,何必苛求皮毛?”

  “根也长于土,聚沙亦可成塔,若遇尘则不惜,又何来净土落生心根?”三更天从椅上起身,“帮你做完了,告辞。”

  青溪下意识随他而言看向竹篾,里头的花竟真被处理干净了,动作这么快?三更天见他低头便当是确认,抬脚要走,青溪见状连声呵止:“回来!我还有话要问。”

  三更天顿足回身,神色不解。青溪一甩袍袖,看他的目光有如炬火,似是要将铁心都烧出一个答案:
“假如你们真这般守规矩,那我问你,你们三更天杀一人留一人又是何规矩?”

  三更天忽垂眸细思,他为这问题犯了难,过了好一会儿才张口答复:“方才回忆遍了门内规矩,并无你所言二者。”

  而青溪坚定万分:“这不可能,我碰见过。”

  “绝无此等规矩。”

  可青溪像是铁了心要问个答案似的,他咬咬下唇,言:“那你现在又欠我了。”
  “帮我择花算做诳语的补救,见众生有疑却知而不答,不算对我有亏吗?”

  三更天眉头一皱,青溪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一时激动对不畏杀业之人口出狂言,正思索着该作何补救,却听得三更天对他说:“日后来偿。”

  他足尖一点,掠上屋檐兀自离开了。

  直到青溪喝完了那碗被留下的枣沫糊都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这人……真这么好糊弄吗?

 

 

Notes:

青溪:想我当年拜入青溪之前,那也是悬壶和话术双修的。

Chapter 3: 慈悲照我·上

Summary:

以火照我,以慈悲照我。

Notes:

写大纲的时候没分好章,没想到这部分会写那么长……分成上下两节了。

Chapter Text

03.慈悲照我


  先前盖的被子在染了佛花后又被团得皱巴,即便只有后者的原因青溪也不会再盖,他姑且从柜中寻一条小毯盖了作为充数。虽心中早有些预料,但清河夜晚果然萧瑟,微凉的寒意侵骨,实在让青溪睡得折腾。

  而后日光微凉晨鸟报晓,但寒气早已攒了一夜,这会儿几乎是一日里最冷的时刻,青溪抓着被角狠狠打个哆嗦,索性也不想睡了,难得这天起得比以往还早,就当是为了出门采收露水好了。

  于是青溪从床上坐起身子,他入睡时自然摘去了发簪,此刻墨发随着动作如瀑般散落身侧,鬓边碎发半遮了眼,视物都跟着影影绰绰。青溪打着呵欠从枕侧捞起发簪,长发一挽终于才取回了些许视野,接着便看见——

  那日三更天离开前确实说了“日后来偿”,青溪自明了他的性子当言出必行,只是没想到……这所谓的日后就是第二日。
  当然,也更没想到这人又直接站在自己屋内……其实昨天也是,他怎这般没分没寸,倘若自己是个姑娘怎么办?

  青溪拧了拧眉心,莫说昨晚感受到的冷意其实是缠在那人身上的厉鬼不成?!他觉得自己该去佛光顶求些辟邪的经文挂上门楣了。

  “昨日回去后连夜翻遍所有门规,不曾有明文记载杀一人留一人的规矩,我与几位见道修讨教,也无一人听闻此事。”

  “先说别的。”青溪摇摇头,皱眉看他,“你何时来的?在我屋内留几时了?”

  三更天依然是有问必答:“丑时,站了一个时辰有余。”

  “我闩好了门,怎么进来的?”

  “刀很薄。”

  毫无关联的一句话,青溪却莫名听懂了,他连忙上前几步拉开门闩,开门后又单独把那根闩拉出来看了眼,果不其然,内面上密密麻麻全是刀刺的痕迹,这人……竟是顺着门缝用刀把闩子弄开的。

  每刺一刀都只能挪动一点,要不要夸他真有耐心?开了门还晓得给自己重新插上门闩,要不要夸他还挺懂事?

  “下次不准这么做。”青溪理所当然地指教着,也没察觉有半分不妥,他一贯会发号施令,若非这样,难不成那些寻来找他治病的人还要他反过来求着不成?哦,虽说刚入门那几年倒是……但他现在早已经不在乎每月业绩几何了。

  三更天张口要说话,青溪不用多想都知道压在他嗓子眼里的无外乎是“我回答完了”“告辞”或者“我回答完了,告辞”,每一句都是冲着多说无益来的。可要延长话题寿命当真比延长人寿容易许多,别让他把那话说出来就成了。

  “要不要喝碗枣沫糊?正好喝完最后这点存货才好做新的。”青溪随口扯了一句,他知道这话说完至少能让三更天多留小半炷香。唉,说来青溪并非爱留人的性子,如今这般频频挽留倒让他自己也哑然发笑,没办法,他确实对三更天别有所求——当然,是再普通不过的诉求,他只是有个非解不可的惑。

  三更天如同预料般吞下了嘴里的话,脱口而出的那句成了“谢谢。”

  略掉回应直接答了结果,这性子放在孤云当是独步武林天纵奇才了,青溪暗自在肚中腹诽。他跟这人说话总要多让脑子转上两圈,却也不是三更天有多聪明,只是这思路太过无端,当真够几个孤云弟子围上来编纂一本算学教材了。

  在去厨房给三更天冲枣沫糊之前,青溪本想让人原地站着别动,忽忆起他前些日子说三更天门内需早晚修课,这家伙夜半寻来自是没修课业,当即善解人意地决定给他这个机会。青溪寻来纸和笔墨,“啪”地拍在桌前:“你早课未修是吧?帮我把这些药方誊抄了,一式五份,抄的时候正好让你诵经念文,一心二用而互不干扰,这当是上上修行之道。”

  三更天不语,坐在桌边便提笔誊抄。不知是不是青溪的错觉,他总觉自己见到三更天在方才皱眉了一瞬……终于发觉自己在诓他了?但发现了又怎还坐下来帮忙抄书?

  青溪疑神疑鬼地溜进厨房,前些日子磨的枣膏还剩个底,堪堪能冲最后两碗枣沫糊。青溪从前拿这东西来哄小儿,半大不小的孩子受不住药的苦,他便把药物澥进枣沫糊里给小儿囫囵喝下,小儿吃了甜食乐,他治完了病自然也乐,实在好事成双,故厨房里一年四季都备着枣膏。

  等青溪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枣沫糊回到屋内,三更天已经抄完了药方在一旁打坐。青溪心中讶异,这速度当真如此之快?他捡起桌上的药方扫了几眼,版式干净整齐,内容也无一错处,莫说是佛经抄多了练出来的?

  青溪从前只见过三更天用血写的字,这回用上笔墨正好能看得清楚,这字体端正清俊、小而灵巧,他看看字又看看人,看看人又看看字,实在没想到这个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家伙会写这样隽秀的字。

  “你总叫我帮你办私事,我亦非愚人。”三更天身形不动,只是抬起眼皮乜了青溪,这眼神当真危险,后者不自觉退了半步。青溪心说那会儿果然没看错,他就是发现自己被耍了。

  但似是察觉到对方终究也没有杀意,青溪眉目一转便笑着就坡下驴:“你倒是终于瞧明白了,让我一个劲儿留你,也当真累得很。”

  “你留我做甚?有想杀的人?”

  “……我是医生,一般不杀人。”青溪说得点到即止,只是接下来的话又该怎么接?留你是因为我有问题要问?这昨天刚说过。是想跟你做个朋友?甚是荒谬,他还怕真被缠上呢,这话连自己都说不出口,更别提让对方答应了。那……是我发现你太好差遣,问你能不能留下来帮工?这就纯属嫌命长了。

  纠结半晌,青溪忽得恍然大悟,自己可是医生啊,想留人难道还得苦口婆心?他重重叹气一口,做一副深思远虑的模样:“先前给你治伤时摸得一把蹊跷非常的脉象,见所未见,实在好奇得紧。”

  “与我何干?”

  “你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毫不关心?”

  “生死有命。”

  青溪哑然,难怪这家伙舍得往自己身上捅刀还懒得求医,合着熬得过熬不过都嘴巴一闭全交给命数,这般逍遥?这还怎么劝,凡人立足于世皆有所欲念,就算他当场拉个文津馆弟子来帮忙都不一定辩得过这无欲无求的家伙。

  “不过……”三更天在说话时难得拖长了尾音,让青溪实在很难不去注目。他见三更天终于抬手端起了自己摆在桌上的那只碗,方才耽搁了会儿也不误着碗中腾起团团热气,枣红色甜浆随着动作满得晃晃荡荡,三更天将碗沿凑在嘴边啜饮一口,只是非常普通的动作,青溪却忽然眯了眯眼——

  “如果有这个喝,我可以偶尔过来。”

  “你喜欢这个?喜欢甜的?”青溪嘴上应答,眼神却没从方才那处移开,他在看三更天的嘴角,当然没什么旖旎的滋味,只是那处有道细小的伤,正被热乎的东西催破了口,丝丝地往外渗血。青溪当然知道三更天身上必然不止这一处新鲜伤口,只是被衣服遮住的是一回事,露出来的又是另一回事了,他看见后者总归心里发痒,这是职业病,难戒。

  三更天又俯下头细细啜了一口,等回味在嘴里散了才不紧不慢地说:“我记得阿娘从前也会给我做这个。”

  “啊?”

  见青溪反应意料之外的大,三更天也不禁反问:“如此惊讶?”

  “倒真是有些……”青溪手里搓着自己的发梢,绕他一周上下打量,啧啧称奇道,“我原以为你是什么天地灵胎,受到日光月华感召才降生于世呢,原来也是有爹娘的。”

  三更天感到些许困惑:“谁不是人所生?佛陀亦有父母。”

  青溪忽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话实在失礼,所幸这家伙……没察觉到?青溪一面有愧于自己在心底语人是非,一面又忍不住感慨,自己说的当真没错啊,这三更天的性格实在奇得像非人之物了。

  “那我给你做便是了,但条件有一点,下次挑着白日来,不许擅闯,敲门进来。”

  “哦对了,还有——”青溪略有些得意地朝三更天摊开手心,“让我再把把你的脉,下次给你冲枣沫糊也好往里头加点药材。”

  三更天冷淡而顺从地把腕搭给青溪,见对方抚上脉搏后露出些犹豫之色,便问:“是你方才说的蹊跷脉象?仍是不识?”

  青溪淡淡回呛一句:“呦,这会儿开始关心了?”

  “只是见你面色古怪。”

  唉,能不古怪吗?青溪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他方才说那脉象蹊跷只是信口胡诌,但此刻一摸……那确实挺蹊跷的,这脉象他只在来了月事的女人身上摸到过,奇也怪哉,面前这位肯定是个男人吧!

  青溪先前想把这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时缠了好多裹伤巾用以止血,为了方便自是脱过他的衣服,虽在医治途中青溪只把人的身体当成砧板上的肉,他承认自己对穴位和经脉之外的部分是漫不经心了些,但也不至于认错男女吧?!

  “你今天身上的血味儿格外重。”青溪忽得岔开一嘴,他把脉时和三更天站得近了些,对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儿快让他的鼻腔都有几分麻木。

  “昨日同几位见道修讨教了,你说的那个‘杀一人留一人’的问题。”

  青溪刚打算琢磨他这次的思路又跳了几层,谁成想一时灵光乍现,他今日在这屋里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自己与同门讨教……若是思路一层都没跳,他就是在针对性地回答自己的问题呢?原来他们门内的讨教是用刀说话的意思啊!怪不得身上混了这么重的血腥味儿。

  那摸得出这种脉搏也就不奇怪了,女子来月事原本稀松平常,所以这种时候能让他来摸脉搏的多半宫寒,一面失血一面又受了寒气,这情况跟三更天不正好对应上了?昨日与同门切磋受伤失了点血,夜里清冷还在屋中呆站了半宿……当真是果必有因啊,医学还是太博大精深了。

  “……我得给你开点当归和阿胶。”青溪在肚子里琢磨着各类药材的功效,“再来点王不留行怎么样?”

  三更天默默点了点头:“有劳。”

  好吧,对方没听懂这笑话,那玩笑就不好笑了——虽然他听懂了这玩笑才是真的恐怖。


Chapter 4: 慈悲照我·下

Notes:

这章末有朋友配图(昂首挺胸.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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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青溪允了在三更天来时用枣沫糊作为招待,因为这东西做起来实在轻松,只要家里的枣膏有剩,舀一勺用热水化开便是了。可凡事总有一体两面,冲糊容易,这枣膏做起来就像是孽力回馈了。枣皮有损口感还伤胃,青溪每次都得花上很长时间来剥掉枣皮,手上落不得闲,两条腿也得用来推碾槽,好顺道把当归、黄芪、阿胶还有些别的药材一并磨成细粉,如此左右开弓也一直做到晚上才休。

  但三更天那会儿也只是说了自己“偶尔”会过来,就青溪的个人体验而言,这当真是足够偶尔,大概一旬过来一次,吃了点东西就立马要走,跟平白养了只不亲人的野猫似的。起先青溪还算着日子等三更天过来,后因自己事务缠身,也多少变得不太上心了。

  三更天还不知道青溪近日繁忙,他只记得先前青溪说了不准他再撬开门闩,可三更天门下弟子出行素来不喜露出踪迹,除非佛堂,否则没有敲门的习惯,他每次造访都只站在门外,反正青溪每日起床也早,不怕赶不上还能吃食的时候。

  只是今天……三更天又侧耳听了听屋里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等得有些久了。

  习武之人的耳目自然灵敏,他分明听出青溪一早就起了床,何故日中将近还不打算出门?三更天思索半晌,最终抬手屈指,他打算敲门了。

  可与此同时,门扉忽从内侧被拉开,若非三更天反应迅速,他险些要将指节叩在青溪的锁骨之上——

  “你怎么过来了还不通知我一声?不会敲门么?”其实青溪说完这句也看见了三更天悬在半空的手,心底瞬间了然,原来是他打算敲门的时机正好同自己开门撞在一起了。

  “算了,先不说这个。我现在要去慈心镇,你同我一起。”事态紧急,青溪也没察觉自己用多么笃定的语气说了这个陈述句。近几日他一起床就把自己关在屋内研究那怪异的佛花,每日四个时辰打底,今天终于有了些新的眉目,先前单看外形只道那是某种特殊曼陀罗,青溪师门医书早记过“曼陀罗”这个大类,以微量入药能麻醉镇痛,过量则含有剧毒,而眼下这花……

  一种紫色的重瓣曼陀罗,在基础特性上经人工栽培显著弱化了毒性,是以青溪起初才减轻了对它的提防,而随着近日的研究他才终于发现这株毒花另有玄机,似是微量摄入都会使人神昏视幻。

  那帮栽花的人,究竟要做什么?!

  三更天已经习惯了听从青溪偶尔的差遣,他刚抬脚要走,却想起这次的要求不是独行而是同行,他收身看向青溪,眉心微蹙,问:“你脚程快么?”

  青溪只当他是在权衡随行时的速度,毕竟这人做起事来经常不管不顾的,为防止自己被三更天甩下太远,他连忙回道:“挺慢的挺慢的,我走路——”

  最后一个“慢”字还未出口,青溪忽觉左肩一滞,肩头被扣住的痛感迟缓一阵才传来,回神却已发现自己的身形早被人拽着掠出半里,三更天蒙头在前赶路,空出一手死死扣着他的肩膀带他移动,这人手劲不小,青溪顿时有些叫苦不迭。

  沿途再好山好水也没力气欣赏,一番波折后才总算落了地,青溪揉揉自己酸痛的肩膀,颇有几分幽怨道:“其实我也会轻功的……你下次问清楚点。”

  三更天没有回话,也没有转头看他,只是往前走了几步——他们落在慈心镇附近的山口之上,垂眸即是勾连成片的紫花拥着略显破落的房屋,十余个懒散的人零零散散地洒在其间,微风贴地拂过,扰出层层涟漪在花海逐次漾开,那些花枝仿佛因此有了生命似的,张牙舞爪着似要将整片天地都吞吃殆尽。

  "先前,我只在晚上来过这儿。”三更天的语调古井无波,只是语速比平常迟缓了些。

  青溪暂时也没心力看他,这座镇子比他上次来时显得更加古怪,漫野的佛花还在风里缓缓摇曳,灵动的,柔软的,轻盈的,妖冶得好似吸干了整个镇子的灵气,它只留下一片萧条的死意沉在地上,以土为生的人儿枯瘦了,瘫在尘里蠕动着身躯。

  青溪眉心紧锁,他听到风里送来人的呻吟:“佛花……佛花……”“宽恕我们吧哈哈哈……呵呵哈哈哈哈……”“佛花…身上长出佛花……”“原谅我们吧……”

  拧在地上挣扎的人仿佛畏惧日光,各个都似撒了癔症……明明先前还不是这样的。

  青溪终于意识到整件事情在朝着脱轨的方向疾驰而前,这已经不是他一人能够干预完成的了,当务之急该是回去通知师门。

  “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1]


  ……糟了!青溪猛然回身看向三更天,他忘了还有个杀神在这里!

  青溪下意识去捉三更天的手腕,对方竟不躲闪,一阵糟糕的念头冲上青溪心头,他抬眼去看三更天,对方此刻的脸上显出他前所未见的悲悯,那悲伤映在三更天的脸上柔软而深刻,恍惚会流动一般,流淌着,流淌着,滚成一粒莹亮的舍利……青溪猛然抽气,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对方正在落泪。

  三更天神色平静,只是垂下半帘眼眸,两行泪水顺颊而落,然后破碎在半空。

  “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青溪面色凝重:“你要杀了他们?”

  “只是要引渡他们前往极乐。”

  “我先前也叫你来过这儿,那时为何不行动?”青溪凝视着他,攥着手腕的力道收紧了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至少我在的话,不会让你动他们的,都还有救。”

  “此前只在晚上来过。”三更天淡然道。

  他只在晚上来过。纵然晚上的镇民也失魂落魄神神叨叨,纵然他也亲眼见着了这群人割开自己的手腕以血饲花,但人有信仰,苦即非苦,那是自偿业果,是求生之道。虽身负罪孽,但他们知道自己正在为何而活,一如吾辈。此前夜里造访时,三更天就是这样想的。

      门规教他“既杀天下人,便为天下杀”——为天下终有清明,他当不杀身陷苦海也奋勇坚定的求生者;为天下再无苦楚,他当引渡沉沦无间只随波逐流的偷生者。

  青溪当然拦不住,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是怎么被挣脱的,只一眨眼就已经看见底下有人倒在了那抹红绸之下,血从双刀的薄刃上缓缓淌下,落进盛开着重瓣曼陀罗的土里。

  “唉!这人!”青溪袍袖一甩,当即一跃而下落到镇里,他从来只跟阎王抢过人,怎么这会儿还沦落到要跟活阎王抢人了?!

  “来不及多说了,快离开这里!”

  “不想死的就快逃!”

  “别愣在那里了!”

  青溪抓起一个又一个镇民的领口大声劝告,但无一例外,无人应答。所有人要不是痴痴傻傻地笑着,要不就是气若游丝地呻吟着。青溪正发难,忽然一条人形的东西从地里连滚带爬地过来抱住他的腿:“你是来收佛花的吗?我采了好多,好多…好多……”

  没辙了,这帮人全被重瓣曼陀罗抓在幻觉里头。青溪咬咬牙,他倒是也能抓起一两个人用轻功一趟趟运出去,虽然效率低下,但至少还能救上几个。

  青溪刚铁了心抓起两个孩童,忽然有人高喊着“出什么事儿了!”便往自己这边跑过来,青溪定睛一看,这身上的弟子服,是天泉的人。

  “在下风入松,游历至此调查这个奇怪的镇子很久了,敢问大夫……”

  来得正好。青溪反手把两个孩子推到天泉怀里:“搬人吧,把活口全撤出去。”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了,你就当是……”青溪顿了顿,“就当是杀神出世吧!别问了,快把这些人都带走。”

  那天泉上下打量了青溪一番,似是最终被此人身上的弟子服和行医多年培养出的沉稳气质所折服,他坚定肯首,搂紧了怀里的两个小儿,末了还从边上又拽起另一个小孩抗在肩上,足尖点地一跃而起,几个身法后便离开了此处。

  天泉离开后不出一会儿,另有些人也寻了上来。青溪问过三言两语后得知这帮人自称“五鼠”,乃江湖义士,驻扎此地许久,一直在寻着机会赶跑这帮作乱的所谓佛花使者。游说这群人不如说动天泉简单,青溪不得不扼要概述了来龙去脉,“五鼠”听完当即表示愿意帮忙,他们在村镇底下有个“老鼠洞”可以暂避祸端,把人运到附近的洞里自然比运出去容易,只是……他们的驻地不能被危险的人发现,意思是说那些佛花使者,和三更天。

  “我去拖住他,你们赶紧救人。”青溪言毕便闪身而出,一路上倒是没见着佛花使者,细细想来,这帮人作为折腾慈心镇的罪魁祸首,领地遭到入侵定会蜂拥而上围追堵截,那省事儿了,他只要找到三更天就行。

  这座镇子也不算大,寻人自不会太难,青溪刚原地站定想细听响动,忽见东南角火光冲天,滚滚浓烟随之翻涌而起。

  该死的,是谁在用火?!青溪当即往东南赶去,一刻都不敢耽搁,这重瓣曼陀罗会让人神昏视幻,用火一烧不就相当于炼药炮制了吗?花中毒素全被明火逼出来散进烟里了!这烟的扩散速度可比花儿不知快了几倍!

  虽然心中已有猜测,但亲眼所见之景还是让青溪倍感胸中烦闷:“别烧了,这花有毒!”

  三更天静静端坐在一众尸首之间,有普通的镇民,但更多的是那些围上来要杀他的佛花使者。烈火在三更天的身后摇曳不休,如同一朵盛放的红莲,炽热的火舌卷走触所能及的一切,却唯独烧不近三更天的身,他似一尊降落人间的不动明王,在漫天烈火中引渡众人往生。

  以火照我,以慈悲照我。
  见我身者发菩提心,闻我名者断恶修善,闻我法者得大智能,知我心者即身成佛。[2]


  青溪用袍袖捂着口鼻冲进火里,他攥住三更天的胳膊就要往外拽,这人到现在还执着念经超度往生,此间净是毒花烟尘,再说话又不知该吸进去多少!可三更天自岿然不动,任青溪好言相劝蛮拉硬拽都无济于事。

  好啊,这么坚定是吧,那就别怪我用这种法子了。青溪觉得自己快被周围的明火烤得口干舌燥,一股气血直蹿大脑,既然这种曼陀罗是减了毒的,那熬不熬得过就像是三更天自己先前说的那样,生死有命了!

  青溪抓起一把曼陀罗在火中引燃,花上火焰从飘忽烧到稳定,他抬手一抛,这捧花与火径直散在了三更天身上,烟尘上窜,青溪确保自己见着三更天猛地呛进了一口才急忙冲上去帮他捂住口鼻——

  三、二、一。果不其然,这具身体终于无力地软在了青溪的怀里,他拽起三更天的胳膊把人挂在自己肩上:“别想跟医生斗,曼陀罗可是能拿来做蒙汗药的,是头牛都放得倒,别说人了。”

  这处是慈心镇……青溪努力在脑中回忆地图,正好不羡仙就在南边,活人医馆也在那儿,死不了,接下来最大的难点只有把这家伙带到那儿了。

  虽然已经有意识地做了防护措施,但待在火里这么久也难免吸进了毒烟,青溪此刻只觉头脑昏沉,不得不咬破下唇暂换神智。要从慈心镇到不羡仙……这才哪儿到哪儿,他之前可是把这人从来生岸一路带回藏贤岗的呢。

  青溪不知拖着三更天行了多久,好在到了不羡仙地界就已经有看见的路人围上来帮忙,几个路人七手八脚地抬着二人,生拉硬拽着才可算是把人抗到了半山腰的活人医馆里。

  “呀!师父这些日子又出去了,现在只有我和豆豆能看诊。”姚药药有些大惊失色,虽不想贬低自己的医术,但那个晕倒的人看起来情况很严重啊!

  “没事…我也是大夫,直接给自己治病是不方便,开药还是可以的……”青溪硬撑了一路,此刻说话多少有些气若游丝,“先给我俩寻个地方歇歇……”

  姚药药将人安排进了瀑布边的单间,青溪拿纸笔写了两张纸的药材,拜托姚药药按着这张方子冲一桶药浴过来,再按另一张方子煎成药。青溪知道三更天打起架来是什么德行,就算别人伤不了他,他自己也能拿刀伤了自己,吸进去的毒靠喝药来医,从伤口渗进去的毒就只能靠药浴了。

  青溪把三更天平放在床上,自己则坐在床边诊他的脉,谁料脉搏还没摸透,昏了一路的三更天却突然醒了。他的神智似乎有些错乱,青溪侧耳去听,在许多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中发现三更天气息沉重面色发红,从两颊一路烧到脖子,青溪当然也能感受到自己现在也晕晕沉沉浑身发烫,那这定然是毒理作用了。

  三更天嘴里的喃喃絮语忽然吐出些依稀可辨的词句:“佛花…佛花……身上长出佛花……”

  他握住青溪的手,让掌心贴住脸颊,然后顺着向下扶住脖颈,接着又扯松了自己的衣领,好让青溪的指尖挤进衣物里头——
  “我的身上正在发芽,帮我把它们拔掉……”

 

——————-

下面是一张朋友给我画的插图……!

ao3直接能看但是加载很慢(我试了真的会等很久,当然也不排除我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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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曹丕·《大墙上蒿行》
    
[2]
不动明王誓愿
  

Notes:

作者你写的这个好像俗套原耽网文呀

Chapter 5: 声色事我

Summary: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金刚经》)

Notes:

偶遇佛花幻觉拼尽全力无法战胜
不应该露怯但作者写黄文真的很一般……其实没什么只是用了腿,但因为没什么实质性动作所以请认真看一眼左右。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04.声色事我

 

      青溪无奈扶额,他对目前的状况不能说是无动于衷,但至少也是不为所动:

  三更天还在持续不断地尝试扯下自己的衣物,最容易摘下的佛珠和武器带已经散在一旁,腰带随着动作被拧得松松垮垮,他还在试着摘掉自己的臂甲,用牙——因为另一手正忙着扣住青溪的五指叫他帮忙把自己脖颈上的花芽拔掉。

  两个人挨得很近,被毒素催发的急促喘息相互交织,三更天毒发更深,现在大概是在做一些糟糕的事情,但青溪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好自己这算不算是坐怀不乱,因为首先,他们的弟子服配备了手套,他又没直接触到,自然无甚遐想;其次,倘若大夫轻而易举就要对人的肉体想入非非,那这病还治不治了?哪可能的事儿;最后,青溪要是能对男人有什么想法,当年就该去天泉碰碰运气了。

  “别啃这个,你甲上都是血,很脏。”青溪挣不过三更天拽着自己的力道,只能用空的那手去拍了拍他的脸颊,好让对方别再那么努力地用嘴扯自己的臂甲,青溪蹙着眉,一时间也只能继续好言相劝,“你只是中癔症了,身上没有长花。”

  “很热。”三更天说。

  当然热,青溪自己也中了毒,就算对方不说他也知道。这股热劲儿还燥得很,像在大旱之年的酷暑盛夏被贬去了安西,浑身上下都在发烫,却偏生一滴汗也流不出来,所有热意都被困在体内横冲直撞,叫人实在口干舌燥。

  青溪自己不好受,中毒更深的三更天只会更不好受。虽然那会儿也是事出有因,但青溪想着确实是自己又让三更天猛吸了一口毒烟,此刻见他难受成这样,心也就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他轻轻捏了捏三更天扣住自己的手腕,说:“你消停些,我给你宽衣解带,反正待会儿泡药浴了也还是要脱。”

  这身衣服的构造青溪还是懂的,之前治疗时就给脱过,现在更是轻车熟路,三两下把几个连接的衣扣拆开,剩下这些扯一扯便掉了。所以青溪在最后这个步骤收了手,对方现在只是身中幻觉又不是完全失去行动能力了,如果他这边给人一口气全脱了,实在跟个登徒子似的,不合适。

  “……有点渴。”

  得,这会儿轮到他来差遣自己了。青溪刚要出门替他接水,没走出几步又匆匆折返回来:“把刀给我,替你收着。”他朝三更天伸出手,这家伙先前还在念叨着身上长出佛花,此刻也频频伸手在皮肉上虚虚拽着什么,青溪实在有些担心,他担心自己离开再回来就看见三更天拿刀凌迟自己了。

  但这家伙的刀比他的命还难收,青溪试着直接去拿,那双刀被三更天背在身后,要拿必得越过他的身子,青溪扣住他的肩头想叫人翻身,结果刚抻开手臂就被一把捏住了肘,关节咔咔作响,三更天的力道极大,青溪吃痛吸气,只觉自己的桡骨和尺骨都要叫这力道拧在一起。别无他法,青溪只能顺势由着他走再另寻机会化劲,自己这儿的劲道刚一松,半边身子当即就被扯了过去,肩胛骨径直撞上床板,一条红绸先痛觉一步劈头盖脸地洒在青溪脸上,混着皂角的香味和血的腥气,他知道这是三更天身上的袈裟。

  青溪的右手还被三更天抓着按在床上,只能伸出左手以一种极其扭曲的角度扯开捂在自己脸上的袈裟,吸了毒烟本就让人燥得很,此刻口鼻被布料一捂更叫他心烦意乱,“我不动你刀了!松手——”青溪胡乱地扒开袈裟,嘴里的话喊到最后却猛然变了调,他都忘了刚才已经把三更天的衣扣给松开了,此番动作拉扯,凌乱散开的亵衣拥着起伏的胸膛露在距青溪鼻尖三寸之处。

  第一反应是非礼勿视,毕竟这也不是他故意要看的,第二反应才是男子之间还遮遮掩掩岂不更像笑话?所以青溪最终还是强装坦率地看了,胸口皮肉常年掩在衣物之下自是白皙如雪,只是三更天身上还有几道尚未痊愈的刀伤,暗褐色的血痂宛如梅树枝丫,承着新长出来的皮肉仍显淡粉的肌理,如同一朵含苞的春梅。

  拨雪寻春……打住,青溪觉得自己真该去看看脑子了。

  “下来,下来!从我身上下来!”青溪一手拍在三更天的胸口,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道,莫名跟泄愤似的。

  门口适时传来动静,门板被拍得啪啪响,一男一女两个声音此起彼伏地喊着:“前辈——前辈!药还在煎着着,但药浴已经准备好啦!你快点出来,我们要扛不动啦!”

  浴桶本就沉,这会儿至少还了半桶的药水,让两个小辈扛来想也要花上一番力气,青溪连忙上前接应,开门之前特地瞥了眼三更天的状况,没什么少儿不宜的。

  门外的男孩在浴桶边上涨红了脸,女孩的神色显然轻松很多,她端着个木盘,里头平平摆了两碗汤药,走了一路都没洒出半滴。

  “他一个人扛来的?”青溪指了指那个还在喘气的男孩。

  “豆豆是男生,肯定要多出些力呀。”姚药药古灵精怪地转了转眼珠,抬高手臂把两碗汤药送到青溪面前,“前辈,你写的那个方子还没煎好,这是我开的清热解毒药,有用没用不好说,反正喝了不会死!”

  姚药药忽然又眨了眨眼睛,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前辈,你之后病好了要不教我些医术呗?我早听说青溪的大夫都可厉害了!我要偷偷学点,等师父回来了吓他一大跳说药药就是聪明,哈哈!”

  青溪又花了些时间应付小辈,随口应下请求就叫他们乖乖回去煎药,等他用了一番力气把药桶推进屋里,果不其然,他真看见三更天已经拔刀出鞘在自己身上比划了。

  “疯子,不许割自己的肉,你身上没长花。”青溪匆匆走过去按下他的手。

  “可是我摸到了。”三更天放下刀,转而拉着青溪的手贴上自己的面颊,“就在这里。”

  青溪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是你的耳朵,每个人身上都长了。这是耳廓,里头有软骨,这是耳垂——”他一面播报着结构名称,一面又生怕三更天不能理解似的,应着说话的顺序把他的耳朵轻柔地捏了个遍,随后又俯下身,两片绯红的唇瓣贴在他的耳侧,“像这样对着你的耳朵说话,你就能听见我的声音。”

  三更天浑身一颤,只说:“很痒……”

  “痒就对了,证明你还没死。”青溪指了指屋里边的浴桶,“脱干净了进去泡着,别说这个也要让我帮你。”

  其实扶着病人进浴桶也是常有的事儿,只是青溪突然不是很想这么做,说不上原因,就当是人都有任性的时候好了。

  青溪从桌上端起姚药药煎来的药喝了一口,唔……金银花、连翘、黄连、蒲公英、夏枯草……还真是什么药材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就一股脑儿煎进去了,虽然很想关怀小辈,但这实在有些……难以下咽了。

  青溪很努力地滚了滚自己的喉结才终于让这碗药下肚,他还故意多杵在原地站了会儿,直到身后没有了动静才回头,三更天已经解开衣袍坐进浴桶,他素喜夜行,平日的衣物又把身子裹得严实,此刻泡在深褐色的药水里,露在水上的肌肤当真是白如润玉,像是从不曾见过日光一般。

  唉……!青溪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才移开眼眸,他之前又不是没见过这人的身体,怎生今日老想这些?之前见着三更天的时候自己有这般头晕目眩么?难道也是毒物作用不成?

  青溪从桌上捞起另一只碗走到三更天边上:“把这个喝了。”

  三更天默不作声地接过碗凑到嘴边,青溪盯着他看,却发现这人喉结都不动一下,斜着碗喝进去多少就从嘴角漏出来多少,滴滴答答地淌进泡着的药水里。青溪眼疾手快地把药碗夺了下来:“你不想喝也别装模作样呀?”,话刚一说完,却见着三更天的嘴角还扯着一丝透亮的涎水,这不应该,以三更天的性格当是接过了药就会喝下去的,即使不喝也不该像这样连口水都咽不下去吧?

  一瞬明悟撞进青溪心里,他方才也觉得这药难以下咽,或许不是药的问题,而是毒的问题?他记得中了兽毒的人畏水,把水灌进嘴里也死活无法下咽,这佛花之毒竟也有类似的症状。青溪中毒尚浅都觉得喝药有些困难,那三更天现在这样该怎么办?叫他先喝了药在口中含住再嘴对着嘴送给三更天?

  瞎想!

  “真麻烦啊。”青溪不由得叹了一声,他左手扣住三更天的下颌,虎口正卡在对方喉结之上,命门被人死死扼住,青溪手腕一抬便自然而然地让三更天的脑袋跟着扬了起来。三更天要挣扎,青溪早有预料,厉声呵斥叫他安分些,但半条腿已经随着对方的动作踩进了浴桶里。算了,反正衣袍已经沾水,那干脆直接跳进来好了,待会儿自己灌药也更方便,正好这浴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倒也勉强容得下两个人。

  青溪掐着三更天的下颌让他张口,另一手抬碗往他嘴里灌药,药碗被放下后借着浮力晃晃悠悠地悬在浴桶里,青溪把手指伸进三更天的口腔,捏着他的舌尖将舌头拽出一些,药液随即被重力扯着从三更天的咽喉落进食道——还不够,这样也还是太慢了,青溪没有多维持这个姿势的耐心,于是又探进一根手指去压他的舌根,对方被他折腾出了生理反胃,喉结拼命蠕动着,从嗓子里挤出湿润而喑哑的嘶声。

  “动作轻些,小心呛到气管里头。”青溪垂下眼眸面带冷意地告诫着,一根食指还在按着三更天的舌根,他的喉咙又被打开些,于是药液落得更快。三更天眉头紧皱,似是实在被折腾得难受,他一面被浴桶卡着身体,另一面又受制于人,两条手臂奋力要将青溪扯开,但浴桶边沿卡着手肘,到头来只在青溪的腰上掐了一轮又一轮。

  方才那碗里还剩下三口的量,青溪如法炮制地给人灌完了药,松开手才发现三更天的脖子都被自己掐出了红印,他的眼眶发红,不知是被自己此举气狠了,还是被难受得挤了点眼泪出来。

  青溪这才略显歉意地咳嗽了声,说:“喝了药多少会好些。”说完便起身要走,他现在的姿态实在折腾人,几乎是分着腿跪坐在桶里,撑着身子的借力点除了膝盖……就是夹着三更天腰跨的两条腿了。

  “先别走……”三更天猛地抓住了青溪的胳膊,后者刚要起身,正是下盘不稳的时候,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一扯就径直砸在了三更天的身上。青溪听见三更天一声闷哼,接着一双手臂就绕着自己的腰环了上来,“很冷……”

  ……冷?没搞错吧!现在泡在热水里啊?青溪又有些叫苦不迭,他摸了摸三更天的身子,分明烫得要死,冷到底是怎么来的啊?青溪现在可真是急着要从这个浴桶里出去,他这些年行医已经快清心寡欲得好似半个出家人,如今这莫名其妙的花毒都没经过他的允许就擅自把这点自持给中和了,还隐隐有压倒之势,叫他忽然对着男人都能有些欲念了。但真要如此倒也不算太糟,理智不就是用来管控身体的?只是方才给三更天的灌药时他的两只手在自己身上又捏又掐,这桶水也温温热热泡得人万分舒坦,本就被蹭了点反应出来,再多被搂会儿还能得了?

  “松手。”

  三更天置若罔闻,只把手臂收得更紧:“这些花……好像在吸我的血。”

  可是再有多无奈青溪都会先把对方当成病人体谅,所以听了这话倒忽然有些心软了,他被佛花之毒魇着了,幻觉里的花枝在汲取他的血肉作为养料,一寸一寸将人从内里抽空,魂儿从身体里被清晰剥走的感觉自是极冷的,总也还……万分无助。

  可这又该如何是好?

  开的药方至少得煎两个时辰,青溪以为这段时间用药浴就可以熬过去了,可现在看来三更天的情况并不算好。入口之毒还可以叫他吐出来,但吸进去的呢?

  青溪灵光倏现,他摘下手套探了探三更天的额头,而后指缘顺着发缝抚进青丝,指尖轻柔穿行其中,指腹贴住头皮,是干燥的——他浑身发烫,却到现在都没有流出一滴汗来。这花毒叫人浑身燥火又无处遣散,青溪瞬时了然,若吸进去的毒吐不出来,那排出来不就行了?要再热些,再热些,热到让他流汗为止。

  “先松手,我去弄床被子来给你捂着。”

  “……把它们弄掉。”

  “你得先松手,等我找来被子给你捂出汗就好了。”

  “帮我把它们弄掉。”可无论青溪再怎么劝说,三更天都只吐出这一句话。他臆想中的佛花快要蛀进骨头,缠连的根系贴住骨缝,以剧痛为刃撬开每一寸关节,他忍得目眦尽裂,控制不了手脚,全身都止不住地痉挛起来,上攀的茎叶顺势绞住他的气管,一朵朵佛花在胸腔绽开,挤得空气进退无处,无语、无声、无息,张嘴亦是徒劳。

  “那这样呢,这样呢?我在帮你拔掉它们了,这样好些了吗?”

  他听见青溪焦急的声音,一双冰凉的手扶过脸颊,环过脖颈,捎过锁骨,掠过肩胛,捋过脊背,绕过臂膀……那双手与他十指相扣相缠,如一寸冰绡缠覆,又好似一条毒蛇遍游过身侧,所触之地皆有毒花随之枯萎,三更天猛烈地吸了一口气——他终于觉得自己能够呼吸了。

  青溪自然发现三更天的状况好了许多,身陷幻瘴那便用幻觉以毒攻毒,他也是实在没法才想出这招,结果竟意外地受用。三更天这会儿也终于把搂着他的手给放开,得了自由的青溪探探水温,已经凉下去一些:“水要凉了,我们去床上。”

  三更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听懂这话,头脑一直被烧得昏昏涨涨的,只晓得跟着这人就会稍微感觉好些。他任青溪先钻出浴桶,湿漉的外袍沾着药水涕涕溻溻洒了一地,再由他把自己也从中拽起,一片干燥的浴巾裹住自己,从发丝擦到脚跟,只留下药液在身上沾染的苦涩气味。

  青溪勉强拧干了外袍上的水,他从屋中矮柜里捞出一床棉被,像是包一只粽子般严丝合缝地将三更天裹了起来。接下来要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青溪转身要走,袍袖却猛然被人扯住——

  “花……好像又长出来了。”三更天眉头紧皱。

  青溪知道他有多难受,三更天方才又是拿刀在自己身上比划又是浑身抽搐到喘不上气,这自然不可能是装的,但他要怎么办?再把这个男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摸一遍吗?

  三更天勉强从床上立起上身,展开被子就要把青溪也裹在里头,青溪连忙躲闪却还是被捞到半条手臂,非同一般的热意卷过肌肤,他重重叹了口气,问:“当真?我还有另一种毒,身上很冷的。”

  “又长出来了,身上很痛。”

  ……这症状,看来是要不行了,青溪实在为难,三更天这种性子本是被刀捅了都能不吭一声的,现在总松了牙关屡屡和自己说痛,意识烧成一团了,不救都不行。

  青溪最终还是别无他法,只能先脱了自己的外衣,因为那刚才在浴桶里被药水浸透了,即使再用力拧也会带着水意,湿漉漉的一团跟着裹进被子,要多难受有多难受。青溪很不喜欢脱掉自己的衣物,前些年悬壶时意外染了某种毒花,现在身上还蜿蜒地爬着青紫色的痕迹,状似血管,枝杈外斜,起先他还能乐吟吟地与同门调笑说这下都方便你给我针灸了,这会儿又实在笑不出也不愿看了,扯开裹着三更天的被子就把自己也罩了进去。

被子里是两具近似赤条的身体,光裸的肌肤相互蹭着,青溪把手圈在三更天的脖颈上轻轻捻着他的喉结,一边又仔细瞧着。其实这人生得很是漂亮,眉形似剑,眉尾却淡如远山细若柳叶,两汪眼睛似名贵的鱼儿,在流转间闪着靓丽的鳞片,鼻梁直而挺拔,落在下头的嘴唇又给五官抹了最后一道软笔,若是平素端着笑,那也算是生来眉目含情,叹这家伙实在不解风月,唉——鬼面桃花。

  青溪倏而福至心灵,没来由地亲了亲他的眼角,三更天却也没太多特殊的反应,只从脖子上摘下青溪的一只手贴在胸膛。青溪能感到底下正搏动着的心脏,抚到新愈合的皮肉微微凸起的疤痕,触到收缩而立的一点茱萸,他忽然觉得心惊肉跳,一颗心脏在胸膛搏动不休,无止无息,好想要吐出什么,又好像要吞掉什么。

  于是他低头把唇印在对方的脖颈,尝到药水的苦涩,那是让他觉得万分心安的气味,便伸出舌尖开始缓慢地舔舐,吮吸着又轻咬着。贴在胸膛的手开始顺着臂膀游走,这具身体练得很好,他摸出每一块自己叫的上名字的肌肉,这具身体也极为清瘦,他捏得到每一根自己叫的出名字的骨骼。

  没有人比青溪更爱这些,经年习学背诵之时描摹过无数次的肌骨正在自己手底下颤动着,他当然想要更多。

  青溪细细摸透了这条手臂,轻声宽慰:“替你拔掉了,不会再痛了。”

  三更天或许是点了头,又或许是没点头,他引着青溪去触碰自己的腰肌和小腹,“有很多花在肚子里头搅。”他说。青溪应声替他揉着腰肌,一层薄肌覆在平坦的腹部,凹凸的曲线随着呼吸的韵律此起彼伏,青溪的指尖要跟不上速度,迟滞片刻竟被狭长的肚脐截获。

  青溪有些心烦意乱,只能在脑中背着那些无趣的穴位图,“这是神阙,气海,关元,中极……”每念一句就用指节在三更天的小腹上揉压,对方拧着身子闷哼,听得青溪心中更多烦乱,张口就咬在了这人的锁骨之上,他知道自己现在该逃开才是,只是锁骨的形状太嵌着牙床,衔在嘴里没磨碎了就舍不得下咽。

      但皮肉终究是脆弱的,咬上一阵便泛出了血似的赤红,青溪无奈,只能顺延往下。潮湿的唇瓣方才掠过胸前一点茱萸就引得这具躯体猛然一怔,一只手过来推了推青溪的脑袋,意图似为驱赶,但这手劲实在无骨,反而让指尖蹭得青溪头皮发麻。

      于是青溪张开嘴那处含住,犬齿在那点乳粒上细细研磨——他的耳侧太贴近三更天的胸膛,他听见胸腔之下鸣金般的心跳,又听到骨肉传导的喘息如潮涌一般奔流:“别、别弄这个……很难受。”

      “难受么?”青溪却突然有几分委屈,他当真如此卖力了,结果竟然没讨到好处?

      “其实是很舒服吧,你分明最晓得这个道理了。你拿刀捅自己的时候不痛么?因为太痛了所以反而兴奋了,现在也一样,因为太舒服了,所以才会觉得难受。”青溪淡然自若地说着自己的歪理,话语间的一股股气流尽数泼到那粒本就涨红了的乳尖上。

       三更天的喉结随着喘息上下滚了一圈又一圈,青溪仍没放过他,反倒空出一手抚上一直被自己冷落的另一粒,力道是轻柔,动作却是又揉又掐又拧,平素使唤病人配合疗程的习惯又冒了尖,说:“你能哭出来么?现在要把你体内的毒给排出去啊,眼泪流得越多越好。”

       三更天的身体蜷缩起来,幻觉和快感在躯干狭路相逢,几番争斗后一并炸了膛,呻吟有几许变调,絮絮叨叨地念了好几句腹痛。

       “肚子痛?”青溪眯了眯眼,方才他不是摸遍了小腹和腰肌么,这招不管用了?

       “哈啊……腿上,是从腿上长过来的。”

        腿上……青溪往那处看了一眼,这下当真是要冒犯了。


  一根硬挺的物什一戳一戳地点在三更天的小腹,偶尔还蹭过青溪的腕骨,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是个男人都该知道。青溪终于不得不重视起这个被他刻意忽略了许久的问题,他也硬了,许久之前就如此,还跟这人一同泡在药桶里便事与愿违地起了反应,要问吗?……不问吗?

  青溪强装镇定地用手圈住三更天的性器,他分明已经这般做了,张嘴却只是询问着:“这个……可以碰吗?”

  三更天的身体显而易见地瑟缩了一阵,表情说不上的怪异,青溪又盯着这张脸看了许久,似是一阵茫然夹着几许兴奋,但最终也没有多做抗拒。青溪无法知道自己该不该把这当做默许,若条件允许那他只想做个正人君子,只是自己已经失神般的在这人身上又亲又啃了一阵,对方没做阻拦,即使是自己都已经摸着了他的性器也无甚言语,更何况他的毒症又深,事已至此……权当箭在弦上吧。

  青溪屈指成圈在那根东西上一下下捋着,三更天的喉间因此挤出了凌乱的喘息,青溪当然听见了,他还听见这两篇薄唇开开合合地诉说:“嗯啊啊……有点、有点难受。”

  “为什么会难受?你从来没碰过自己么?人全身上下的穴位我都知道,不会让你难受的。”青溪把嘴贴在三更天的耳侧,他说得轻声细语,但手里的动作又像是急于证明什么似的,中指并着无名指在三更天的会阴处轻轻揉捻着,这儿递出来的快感是迟钝而沉闷的;而拇指正擦过性器的前端,修剪得平滑光洁的指甲盖蹭过铃口,那个微内凹的小孔敏感非常,这儿递出来的快感会是急速而尖锐的。在被碰到的一瞬间三更天的身体就便僵硬地挺了起来,他喘息急促,尾音黏得像是泪腺串通了声带,两排白牙彼此咬住轻轻地磨着,嘴里含含糊糊地念了几句很痛,似是在恍惚中被幻觉里的花枝贯穿了身体似的。

  这般敏感过头的反应让青溪愣神,这人是真的从来都没有这么弄过自己么?怎么这点花样都受不住?他心里这般想着,一时间也不敢再过多折腾,只是安安分分地圈着那根东西重复性地上下套弄,但这样基础的刺激反而更投其所好,三更天意识朦胧地哼哼两声,伸过一只手包住了青溪围在自己性器上的五指。那只手见缝插针地蹭着青溪的手,从一道道指缝里纠缠进来相互扣住,青溪莫名被这动作纯得一怔,大脑只是宕机片刻,下身的欲望便失了主似的嚣张起来。方才起他就一直因伺候对方而一忍再忍,现在自己这边实在硬得难受,若要论起解决方法,自然是堵不如疏。

  青溪自然是懂龙阳之事,说来羞涩,他甚至还治过因为性事太激烈而伤了身体的小倌,可这事儿轮到自己身上……现在已经算是趁人之危了,总也不能又太强人所难吧?

  “要冒犯你了,事后别怪罪,就当是给我的诊金……把腿并起来。”青溪牵着三更天合上膝盖,他的手掌从对方的骼骨抚到腿根,又打着圈儿一点点下滑至膝盖,然后抄起三更天的膝弯温柔地抬高了两条大腿,以掌为尺将这段躯体寸寸丈量。青溪分出一份心力垂眸看着三更天,对方闭目皱眉紧咬下唇,当真是一副难耐的模样。

  腿根与耻骨并出来的三角区是紧致而温热的,青溪挺着身子把性器挤进去的时候终也没忍住闷哼一声,细腻的皮肉裹着柱身,让他忍不住拍了拍三更天的臀尖叫他再夹紧些,越往里头蹭着,摩擦与挤压共同卷来的快感便越发猛烈,挤到底下还能蹭过三更天的那根,这时对方总会拧一下身子,不知是出于敏感还是抗议。青溪不在乎去探究这些,动着身子挺弄得更加快速,他也没忘了三更天还身陷幻觉,偏过头亲了亲对方搭在自己肩头的小腿,又分了一只手出来细细抚弄着这具躯体,他总要问,“帮你摘了这处的花儿,还难受吗?”“这样呢,这样舒服吗?”“你还想要我怎么做吗?”“要我……要我吻你吗?”

  问到后来青溪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不想说话了,更想听三更天的声音,听他神慌的呼喊,意乱的喘息,情迷的哭腔……每一句话每一个动静每一次呼吸他都很想听。青溪的性器还挤在对方的腿缝之间,磨磨蹭蹭地,反反复复擦过三更天的性器,在对方的一连串战栗中他听见一声无措的呼喊,挤在腿缝间的性器忽然察觉一丝湿濡,黏黏腻腻的,他知道那是什么,并且……他乐意知道。

  青溪俯下身亲了亲三更天的眼角,细碎的黑发被一层薄汗粘在额上,青溪贴着他的耳廓:“……这下有舒服些吗?”不知究竟是在问些什么。青溪抓起三更天的手拢成圈,手指交叠着引他握住自己依然挺立的那根,用手最方便迎合快感,青溪一边弄着自己,一边饶有兴致地继续啃着对方的锁骨,直到自己的下腹也紧绷一阵,一道白浊的液体正好射在三更天的掌心。



  过后的琐事太过繁杂也不值称道,只有窦豆豆被差使着过来送药这件事终于让青溪的眼皮跳了一下——
  “你先放在地上吧,我俩还泡着药浴呢不方便,天也要晚了,你先回吧。”

  青溪捏着嗓子回了一句,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二人究竟折腾了一通多么荒唐的事情,只是……兴许这毒还让人的骨子有些发懒,青溪又圈着三更天的身子替他捋了好一会儿脊背才慢悠悠地穿衣下床出去取药。

  喝完了自己的那份,青溪往床上瞥了一眼,对方……不知是清醒着还是睡过去了,叫他喝药总归是件麻烦事儿,但好在青溪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耐心,更何况现在才刚入夜,他也还有很长的时间。

Notes:

未完待续,真燃尽了元气大伤……这两个养胃打这么有分寸感的炮也太难了吧更何况其实没真打,后面有些草率了我知道,等有缘再加笔吧反正也不是主要情节而且作者真的歇菜了,自娱自乐到这份上已经很不容易了,写得想哭……

Chapter 6: 心诚则灵·上

Summary:

遍向诸天发愿,答曰心诚则灵。

Notes:

写着写着又超预期字数了,遂分节。
本章和后续几章主要都在交代往事,看晕了没事(虽然其实事件也不是很多),ao3排序的10章结尾有时间线。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05.心诚则灵

(上)
  等青溪睡醒的时候,三更天已经穿好了自己的衣服,正端坐在屋内的椅子上默不作声地擦着他的刀,青溪赶忙在自己的要害处摸索一阵——好消息是自己身上没伤,三更天还留在屋内,至少不会是死一个人才能过得去这坎儿了;坏消息是三更天还在留在屋内,但自己身上没伤,那这便是非得等到自己清醒之后才能慢慢清算的了。

  青溪如临大敌地穿上外袍,身上毒症倒是解了,只是昨日发生的事情那么多,他难免还有些四肢酸痛。在穿衣期间三更天都没看他一眼,甚至连挑起话题的架势都没有,不知怎的,青溪莫名觉得安心了些,他主动拉开三更天边上的椅子坐下,问:“昨日之事……”

  三更天摇了摇头:“不知。”

  “那你擦刀做甚?”

  “戒律已破,当为一阐提,吾身罪业自有后辈领受。”

  青溪眉头一皱,他不懂三更天内门的规矩,只能按着字面意思略作揣测,他知道一阐提是不具信之人,至于这句罪业由后辈领受,意思是……青溪问他:“你要还俗了?”

  “接引适世者为同门,甘愿引颈受戮。”

  ……这又是哪儿跟哪儿?青溪上身前倾,略有些焦急地按住三更天擦刀的手:“谁叫你去寻死了?你的命是我捞回来的,两次。更何况,即便没有这层因,入我青溪门中,也断然不得见人无端寻死而袖手旁观。”

  三更天终于分了个眼神给他,眉头微蹙,眸中略有不解:“岂是寻死?自断善根者,或叛逃师门流窜世间,心无佛法终日惶惶,自有同门引其入觉障林偿还罪孽,如有侥幸偷生者,也终因杀业缠身而陷入疯魔;或停驻师门迷离无方,寻心性坚定的承道之人以利刃断己身之罪,业果已偿,亦可窥得极乐一角。”

  青溪无言,这人说得这般头头是道,如此虔诚的信者,可曾过有半分迷茫之惑?

  他叹气一口,开解道:“先且不论道心,单谈论身外表相,你也根本没有破戒。”

  三更天凝眸看向青溪,他最是知道自己如何破戒之人,此番言语当真此地无银,便问:“何出此言?”

  青溪叹了口气:“我问你,出家人戒口腹之欲否?”

  “戒酒戒荤,吃斋饮水。”

  “嗯,人终无法辟谷,再清心寡欲之人也要进食,倘若你数日内粒米未进,饥肠辘辘,再不吃食便有性命之虞,你会吃么?”

  三更天毫不犹豫:“倘若未过午时,自然会吃。”

  “如此便好。”青溪点了点头,“那饥饿之时对食物的渴求,算是本能还是欲望?”

  “本能。戒口腹之欲为清心修行,不为自罚自罪,要戒的也只是保命之外的食欲。”

  “那昨日之事是保命否?若不出此下策,你那会儿都要背过气去,可别继续说什么生死有命,只要我还在就不会让你听命,得听我的。我自然也知道你们修行要戒淫欲,可若‘淫’者同饥饿吃食般只为求生,该当何如?更何况这‘欲’——”青溪拉长了尾音,他方才起床还不曾挽发,青丝泼墨般淌在身侧,又有闲散几缕扫着弟子服上大开的领口,青丝白肉阴阳钩织,硬骨软肉起伏相连,他用尚且朦胧的睡眼扫着三更天,问,“你对我,有半分欲念么?”

  三更天冷面瞧他,那双凌厉的眼睛上下巡视,青溪只觉自己从未被如此审视,一时脊骨发麻,蓦地又想起昨日床笫之间这双眼眸竟是另一番水润光景,他倏地眼皮横跳,心乱如麻——

  “不曾。”三更天说。

  是了,这正是青溪此番循循善诱所需要的答案,可真正听到时,他却横生一丝微妙的落寞……何故?青溪扪心自问几许,答案是不知。

  “那便好了。”青溪垂下眼帘,“你对己身之道可又有过半分茫然?”

  “也不曾。”

  “所以你没破戒,你已经是我见过心性最稳定的人了。倘若……我也如你这般就好了。”青溪起身走到三更天的背后,昨日一番云雨扯乱了他的发绳,这人醒后就只顾着擦刀,还没来得及打理仪容,青溪擦过他的耳尖,用双手拢起这道墨色瀑布,亲昵道,“我替你挽发。”

  三更天自是不知风情为何物的,思索片刻只说:“我知道如今门内有两位修者,早年也因种种原因背弃门规,成了一阐提。”

  “嗯,然后呢?”青溪知道这人忽然提起话茬自是有什么原因,不过他无甚挂心只是随口应着,这一捧柔顺的黑发挠着青溪的掌心,痒意是酥的,酥得过分,叫人的心都往下掉着渣子。

  “后来他们又寻回本心,各自成了七苦尊者,至今都无人撼动地位。”

  “当真?”青溪分出三更天的两缕发丝,有意无意地扯着,发根牵扯头皮的酥麻滋味让三更天皱了皱眉头,尚未开口询问,青溪却跟察觉到了似的,又安分守矩了起来。他用红绳缠住三更天的发丝,绕圈时一瞬分神,竟把自己的手指也跟着缠了进去,赤红的发绳有如一根缘结,忽然让青溪忘了该如何去解。

  “我没有理由骗人。”

  青溪不知自己该不该这么理解,他们师门内就有从一阐提重新悟道修成长老的例子,甚至还是两人,岂非说明戒律也不是无可撼动的了?青溪把三更天的发绳打了结作为收尾,说:

  “那……你也能这样。”


  最后这事儿也算作有惊无险地揭过……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其中最惊险的一环当数青溪打算离开活人医馆时被张口收了四万周元的诊金,就那些个药材而已,抢钱呢这是?可姚药药说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个价,青溪心有不爽,暗自决定把教人医术这事儿给扣下不做了。而后他又抽了一天去寻访慈心镇,情况喜忧参半,喜的是那帮佛花使者没有卷土重来,看来是元气大伤,多少需要时间恢复,忧的是镇民病入膏肓,义士想要一举铲除佛花,他们却尽数上前以命相阻,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能摆在明面上的话题已经处理干净,剩下则是些幽微难言的……当青溪第三次在梦中见到仰躺在自己手底下的那具白玉般的肌骨,他总算意识到自己实是落了些心病,得怪经年来刻意回避才事与愿违地触底反弹,竟让一时春光几许都叫人惦记到这般程度。

  后几日青溪一直把自己锁在门内,花了好些时间来细细盘算自己对三更天的想法,他在最意气风发的年岁里把应有的热情尽数和进了生活的泥潭,虽说现在也只是二十过半,但医山药海滚打一圈早把心态都磨得老气横秋,这会儿才开始春心萌动……是不是太晚了些啊?

  可青溪知道人的身体是会说话的,手里的医书能让他相信身体说出的话拥有远超喉舌的可信度,当他对着那人总能说些笑言戏语,当他在夜里描摹着那个人的样子才能纾解情欲时,青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骗过自己了。

  好在那样糟糕的晚上过后,三更天也还是愿意偶尔来访,他依然那副神色如常的模样,青溪也知道的,他知道三更天断然不会有同他一样的烦恼: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于是等三更天下次来访时,青溪忽说自己想去来生岸。

  “你是背着我更方便些,还是抱着我更方便些?”青溪已经把一条胳膊搭在了三更天的肩上。

  三更天下意识看了眼对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你上次说,自己会轻功。”

  “但我的轻功肯定不如你啊。”青溪眯眼调笑,用着不能更差劲的理由一再坚持,架在三更天肩上的那只手自然下垂拨弄他胸前挂的那串佛珠,噼啪作响的,这般擅自又闲适的架势看来是非得让三更天从中选择一项不可。

  巧的是三更天多数时候也不会问为什么,或者说正是青溪知道这一点才会表现得如此惬意,他扫了青溪一眼,二话没说便抄过他的膝弯将其打横抱起。青溪虽有预料,但也没精明到算好了他动作的时间,骤然腾空还是让他忍不住讶异地叫喊一声,为了稳住平衡,两条胳膊便自然而然地环在了三更天的肩膀和脖颈。

  青溪把自己的头枕在三更天的颈窝,微微摆首几下让自己的发丝正好擦过对方的下颌:“我抱稳了,走吧。”倒是得意又毫不客气。

  用此番姿态赶路当然要比上次被抓着肩膀走舒畅许多,青溪没点有求于人的窘迫,甚至还有闲心挑刺:“你能再搂得紧些吗,我觉得自己要被你摔下去了。”他一路上都在饶有兴致地把玩三更天脖上的佛珠,一粒粒拨着,抓在手里绕着,勾在指尖扯着,直到三更天语气不悦地说了句“别乱动”才终于停手。

  青溪有些沮丧地发现三更天说的“别乱动”就是最最单纯的字面意思,他好像只是嫌弃自己妨碍到他用轻功了,没半分多余的旖旎。就连青溪窝在他的怀里有意无意地让自己的指尖蹭过他耳垂时,这人的身形也无半刻僵硬……当真没有任何感觉?或者说自己做得还是太隐蔽了?

  等三更天把青溪在来生岸的一片花海中放下,他拨了拨被青溪弄乱的佛珠和衣领,神色平静道:“你总乱动。”

  但青溪没理,只是兀自上前几步走向伫立在花海中的那尊慈眉善目的观音,他两手合十虔诚地抵在眉心,双唇微动熟练地默诵心经,而后鞠倒半身,一拜再拜。三更天也一道跟了上来拜谒观音,这是门内必修课业,他做起来当然比青溪更为娴熟。

  青溪一直等到三更天也念完经文才终于发问:“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也会念观音心经?”

  三更天递来一个理所当然的表情,这在他的世界里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青溪只得同他解释并非所有人都信奉佛法,何况当年世宗下诏毁佛,经上行下达传到民间后多有粗暴之举,许多人都已经对此避之不及了。

  “此事我略有耳闻。”

  “只是略有耳闻?”青溪有些疑惑,这在当年好歹也算件大事,三更天既属佛门,又怎会不知?

  “当时年岁尚小,只在门内练功习武学经颂文,不闻天下之事。”

  “所以,那一年你什么岁数?”

  “似是束发之年。”

  束发之年……十有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青溪算了算他如今的年纪,略有几分惊讶:“你今年弱冠?”

  三更天点了点头:“是。”

  这当真是很年轻了,青溪先前估摸身量以为他们约摸同龄,原来自己还是比这人大了些岁数的,那方才自己窝在这人怀里叫人带着自己赶路……好吧,其实他也没觉有多羞赧。

  二十岁啊……青溪回想起自己:“我跟你一个年岁的时候拜入师门,彼时正逢生辰,掌门听闻觉得实在凑巧,亲自出面为我加冠。当时掌门对我说‘一命一价,观人观心’,我便问她,观的是谁的心?她说,世间所有有心之人。”

  “包括你自己的心。”

  “嗯,包括我自己的心。我十九岁时遭有一劫,此后步步循心而动,循心亦寻心。”青溪忽抬眼望了望身边这尊巨大的观音石像,他说,“方才把话扯远了,我晓得观音心经,是因为想寻得心里的观音。”

  三更天呼一口气:“以音声求佛,是人行邪道。”

  “我自然没你这般虔诚。”青溪轻笑一声,走出几步在花海寻了一处坐下,他拍拍身侧的空位,意思是叫三更天也过来,因为他忽然想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或许得花上一点时间。三更天依他所愿地靠近,却没有跟着坐下,青溪无奈,只能扯扯他垂下来的一角袈裟,道:“那我心中有惑,禅师可解否?”

  于是三更天就坐了下来:“讲吧。”

  青溪思索片刻,却没直接从往昔回忆入手,他抬手指了指观音巨像正前方那面空地:“那天晚上我在这儿救你的时候,你浑身是血,虽然还有意识,但看着就命不久矣了。不知其他同门如何,只是我会把选择生死的权利交还病人本身,求生者我定不会叫他死,求死者我也不会悖了他的意愿一心阻拦,你既有意识却不呼救,按理说我是不会插手的——”

  “那你为何救我?”三更天略微蹙眉打断了青溪的话,当时伤得实在太重,大量失血让意识也有些断片,虽至今也无能拼凑,但怎么想他都不该是会呼救的人才对。

  “不知道啊。”青溪嘴上说着不知,笑容倒是爽朗,他忆起朦胧的月色下三更天长跪在此虔诚拜谒的样子,后来治疗时还发现这人的左肩脱了臼,是他硬生生给自己接了回去才勉强能双手合十面佛而拜的,唉,真是疯子……

       那晚的月光把三更天身上的血污照成黑色,就像是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一般,唯有一张面孔还算干净,眉目低垂,似是淌着神性,身染凡尘而心不染,青溪实在忘了自己当时的心究竟漏了几拍——

  “或许是我喜欢看你叩拜观音的样子吧?让我……想到了我自己。”

  “所以你心有何惑?”

  青溪沉思片刻,启唇有几分踌躇,三更天自然没有催促,于他而言,听与不听皆可。青溪见他无甚挂心,倒反而把话尽数吐出:
  “我原是楚地人,时年束发遭遇家乡动荡,与南唐战时父亲被招兵去了前线,母亲把我扮作女儿才逃过一劫,此后父亲再未归,母亲因此日渐憔悴终成枯骨,本就无多的积蓄被我拿来葬了母亲,此后便一直带着弟弟生活。”

  “我的弟弟……倘若他还活着,大概会跟你差不多岁数。”

 

 

 

Notes:

青溪:crush甚至都没发现我在撩他咋办,是我的手段还不够低级吗?

顺便,其实两个人的年龄都写了,以防有人好奇但没看见被我一笔带过的,青溪大概24岁这样,虽然有年龄差但是年上味儿很淡啦……

Chapter 7: 心诚则灵·下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05.心诚则灵

(下)

  青溪……那个时候他还不是青溪。

  父母亡故,长兄独自一人接过全家的重担——虽说全家,也不过两人而已。长兄生性聪慧能力过人,若有一番天地或也大有可为。

  何处有天地?世人常说英雄起布衣乱世造英雄,此刻正是乱世,天地正是此刻,但能在美谈佳话中传颂的自古以来不过寥寥,更多的总是无名枯骨。因此长兄也不过庸庸碌碌,替人做些短工才能勉强换得一些钱财。

  然而少年之心难死,忽有一天,长兄说他要北上,要从楚地入中原,中原政局稍稳群雄辈出,便是那麻雀也能追着鸿鹄振翅之风一冲苍穹。

  可幼弟却冲他泼了盆冷水:“你要弃我而走吗?”

  “我会带着你一起去。”

  幼弟看他,神色却忽然悲哀:“可阿兄也知道的,爹娘爱你素来胜过爱我,我从小分得的东西就比你少,身子骨也因此孱弱,此距中原路远,我在路上怕是煎熬。”

  “那我们便走慢些,总有一天也能到的。”

  长兄心有宏图,一诺定视作千金,他可无惧艰难苦楚路迢水长,但弟弟并不会这么觉得,毕竟说到底,他从未想过要北上中原。

  “阿兄,我在这里跟着你受苦,日后会有什么好处吗?”幼弟喝了一口破碗中的菜汤,原先未曾离家,好歹还有些自给自足的叶菜,村中猎户偶尔能逮着一只山豚,兄长腿快嘴甜,次次能买着些好肉,一年下来倒也能吃上些荤腥。可现在呢?汤里煮的是不知哪条路上抓来的野草,顺着汤水咽下去的,是荞面混着土的小饼。

  小贩说这叫观音饼,因为混在里头的是观音土。荒年大饥,无路可走的百姓只得求拜观音,一夜过后有人发现庙后忽有异土,色泽洁白如面质地细腻如粉,咽下便可充饥。

  长兄见他沮丧,凑到边上亲切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如果日后我得了什么东西,都会分你一半。”

  “可我不要日后了,我要现在,阿兄,我想要现在。”幼弟拍开长兄的手,一双干枯而疲惫的眼眸上下打量着,似是在审判兄长的无能,“再过半月是我的生辰,我要到束发之年了,我想……我想吃肉。”

  原来他的弟弟也要到束发之年了,他们家境突转之时自己也是这个岁数,可如今呢……?后年他就要及冠,心里百转千回日思夜想的宏图伟愿却至今仍是泡影一片,或许弟弟问得也很对,当真会有以后吗?其实他也不敢许诺。

  “今岁大荒,各地歉收,我连米面都没法为你弄来,又怎么为你找来肉吃?”

  “山上没有猎物么?”

  “……我会留心。”

  但长兄的手空了一日又一日,幼弟的失望也攒了一日又一日:“若是山上没有猎物,那大罴呢?大虫呢?豺狼呢?你莫不愿为我猎一只来吗?”

  幼弟语气匆匆,长兄忽然神色凝重地看了他一眼,似是终于因此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幼弟当即软了眉眼,小心翼翼地挪步过去抱住兄长的一条胳膊,哽咽着说:“我不能没有阿兄。”

  长兄一言不发,只是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在生辰当天,他当真为弟弟端来了一碗肉汤,倒在小盅里于火上重新加热,肉是红肉,方方正正的一块,淹在“咕嘟”冒泡的汤里,又被飘在汤上的一层薄薄油花拱着,佐料几乎没有,好在肉香本身已经足够催动涎水,出锅后汤还滚烫,正好捧着温热指尖。

  眼、耳、鼻、舌、触皆有所享,细品一口,连意识都飘忽天人之外。 [1]



  说到这里,青溪终于忍不住岔开了回忆,他看了三更天一眼,对方依然是那张雷打不动的冷脸,只是眼帘下压,听得还算认真。青溪用胳膊捅了捅他,问:“你怎么都不问问,这大荒年的我是从哪儿弄来的什么肉?”

  “为何要问?”三更天回了一句,之后半晌都没听见青溪继续讲他的故事,扭头看才发现对方一直暗暗盯着自己,他当然直白地看了回去,不懂这人是什么意思。

  “好吧,那我自己说好了,是羊肉。”青溪在尴尬的对视中败下阵来,指望这人读懂自己的心思还是太难了,他拍了拍手,说,“漠北滩羊肉,我当时拼了老大命才从一处军营里偷出来的,还差点被砍了一条腿。”

  “然后?”

  “然后那羊不是我亲手猎来的,我也不知它是否发了羊瘟,只是弟弟吃了那肉之后就忽然病了。”青溪下意识抓了抓挂在胸前的护心丹,“若是我早些学会医术,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只可惜没有这种好事,那会儿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弟弟魂不守舍又痛苦万分的样子。”
  幼弟起先只是频频情绪失控,长兄只当他是受够了同自己一道奔波,他心中有愧,自然万分包容。可小半月后,幼弟时而目眩失明,时而无法控制手脚,病情严重之时说话困难神志不清六亲不识……可这病从无传染,不似瘟疫,却似离魂。

  “尽管那时身上几乎没有积蓄,我还是背着弟弟四处求医。”青溪忽然重重地呼了口气,故意在三更天肩上拍了两下,捏着一股矫揉造作的声音哀叹道,“怎么感觉我总是在背着病人跑呢,之前也这么带过你,就差没光膀子了,跟天泉特训似的。”

  “我也已经带过你两次了,今日就是我带着你来的。”三更天淡淡地回了一嘴。

  青溪丝毫不觉羞耻,反而狡黠一笑:“以后也还有机会呢。”

  “但总之,当年遇上的医馆要么是开价太高我出不起,要么是看了一眼我弟弟的离魂症便说不会治,最后有个赤脚郎中主动找上门来说,他的灵药包治百病,代价是——”青溪卖了个关子,三更天坐在他边上,不知怎的忽觉肩头一重,原来是青溪把自己的脑袋枕了上来,他眯起眼睛,话语都变得很慢,“他说……要我给他雕观音像。”

  “可他没告诉我数量,只说多多益善,于是我便问他欲意何为,他说他曾是青溪创始人水月先生的内门弟子,叫我雕观音是为了纪念师母,因为她被人称作‘水月’便是悬壶济世时众生言她貌肖观音的水月法身。他告诉我,观音即为‘观世之音’,遇难众生诵其名号便有菩萨观其音声前往拯救,所以我就问他,‘那观音会救我么?’他说——”
  “心、诚、则、灵。”

  三更天似是对这话题更感兴趣些,主动插嘴道:“所以你在这时候学了观音心经。”

  “对,心诚则灵,于是我日夜雕刻日夜默诵,那一文心经在我身体里烙得比自己的姓名还熟。那时我已十年有九,少年人最意气风发的时光就像指尖的血一样,鲜艳的,滚烫的,被刀凿出来,一滴接着一滴涌进观音像里头。”

  “你要让观音救你什么?”三更天皱起眉头。

  青溪充耳不闻:“我忘了自己雕了几尊像,也忘了自己流了多少血,当我把所有的希望全寄托给那位郎中时,我才知道他根本不是郎中……只是一个商人。那年世宗皇帝灭佛,下令收缴铜佛像铸成钱币,大量信徒人心惶惶,自己被迫怠慢了神佛,满心所想唯有赎罪,因而鬼市里的所有泥像木像石像瓷像玉像——只要是佛像,都被炒到千金。可即便如此,供求也依然有着巨大的缺口,而我……就是被骗去填补缺漏的工具之一。”

  “荒谬。”三更天评价道,“此为修行,岂可由身外钱财急功近利以证诚心?”

  “所以就这样,我一无所有了。”

  “弟弟呢?”

  “我因受骗耽误了他的时间,自然是不治身亡了。”青溪方才一直软着骨头靠在三更天身上,这会儿却猛然坐了起来,他唐突握住三更天的手腕,对方正不解,却见青溪目光如炬,“但我那个时候,碰见了个改变我一生的人。”

  “你的师父?”

  “不。”青溪微笑着摇了摇头,“一个三更天。”

  “我原非佛门信徒,可诚心雕了这么久的观音像总也有些模糊的祈盼,所以得知自己受骗后才会心灰意冷,说是万念俱灰也不为过,我甚至想过要同弟弟一道去死,但那时候有个三更天救下了我,他又让我蓦得相信了,或许观音真是存在的。”
      “在此之后我便了无牵挂,最后循着契机拜入青溪门下。我一心投奔青溪,许是当年也实在有些怕了,害怕自己束手无策,也害怕自己无从解脱,我想着倘若这师门真由水月观音所建,岂不照拂于我?虽说那会儿掌门已经换了人,我亦非常敬重便是了。”

  三更天觉这故事怎么听怎么奇怪,可他一时半会儿也没反应过来问题出在哪儿,只能问了句:“那救你的三更天是谁?”

  “不知道不清楚不认识不记得。”青溪说,“我记得他的衣服,胜过他本身。”这是一句实话。

  “你对我也如此吗?”

  青溪微地呼吸一滞,指尖都有些发麻,说:“为什么问这个?”

  “门内弟子服是统一制式,你只识衣服不识脸,先前又是怎么认我的?”

  ……果然不出所料,还当真是自己单方面心有涟漪了一阵,青溪实在为他的思路无可奈何,只得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笑说:“那我记得你本身,已经胜过了你的衣服。”

  “所以啊,我也想听听你的故事,可以吗?”青溪用拇指摩挲着三更天的面颊,就跟搓玩一只狸奴似的,这人实在生得迟钝,这般狎昵之举都不会让他有过多反应,不过也正好,遂了自己的意。

  “我……”三更天半垂眼眸回忆片刻,他微拧眉心,似乎回忆得有些许艰难,索性很快又眉头舒展,接道,“我记得自己是雁北人,生在朔州,总角之时被掌令捡回门内,他总说——我是天生的三更天。”

  青溪神色一凛,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好似凝固,音声颤颤,不敢置信地确认道:“朔州……你出生在燕云?”

  三更天点了点头。




 
[1]
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分别对应色声香味触法六尘,尘即染污之义,以能染污情识之故,佛教特别举出六尘的过患,目的在于提醒修行者时时注意密护六根门头不被虚幻所眩惑左右。

Notes:

弟弟只是过场,虽然后面还会讲到但是不要在意,谁和谁都没有骨科这种事情……

Chapter 8: 情真则明

Summary:

情之至纯,则无善恶以为明。

Notes:

作者不是很懂五代史,如果有问题就是我写错了(双手合十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06.情真则明

 

      当年青溪决定从楚地北上中原之际,天下见闻都记在他怀中的小册里——那是他从途径故乡的文津馆弟子那儿弄来的。

  对方见如此穷乡僻壤之地竟也养出这般心系朝堂之子,竟平白生出些近乎他乡遇故知的喜悦来,他拉着这少年侃侃而谈数日,从大周太祖郭威率军抵御契丹讲起,说到他虚心纳谏政策利民,再到其养子柴荣继位,为政清肃盗不犯境,今岁正于巴公原亲征,大破北汉与契丹联军,如今其坐镇开封,政治清明经济复苏,似是乱世终等来了它的明主。

  少年出身的楚地在三年前与南唐有过一战,最终两败俱伤,只落得一地鸡毛。楚人在战中被狠狠削了势力,领头最终没选择拖着残躯复国,而是北上向周皇帝请封为武平,于是这照理说来,少年此刻也算是周人。所以他当即就被这一番豪言燃了热血满腔,下定决心说要去开封闯荡,那文津馆弟子大喜过望,将自己手里的书册赠予了他。

  此后北上路遥,青溪总把那本册子拿出来翻阅,里头写着的历史他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当然知道:早在距今二十多年以前,这燕云十六州便被割让给了契丹人。

  青溪算了算三更天的年岁,小心发问:“似乎你出生时,朔州已经被割走了?”

  三更天点了点头,只说:“北人多为守关。”

  青溪凝眸细思,朔州的关口……是宁武关。往东雁门关有山为天险,总归叫人生畏,而宁武为水关,河谷又宽阔,北境骑兵南下多以此地作为突破之口,必是战乱不休。

  纵有千言万语都唯余哑然,青溪忽觉心情复杂,他的手还搭在三更天半边脸上,方才有心作弄之时可从未预料自己将听到这样的身世,此刻这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停在此处也显得尴尬万分。

  青溪是心有波澜,可三更天依然是那副面如死水的模样,他方才回过一句话便又不发一言,青溪读不出他脸上的意思,无悲无惧无忧亦无愤,似是魂灵从未在这具身躯中真正成长起来过一般。

  青溪见他这般模样,只觉自己的心脏好似被什么东西攥住,那无形的力道压着心头的血,痛得骨肉都要为之战栗。

  三更天还垂着眼眸,青溪忽探了探上身,在他眉间轻轻落下一吻。此举让青溪自己都为之一愣,方才心口太痛,竟让神智都不令自动。

  三更天因此皱了眉头,还未发问何意就被一些久远的记忆占了口舌:“从前阿娘也这般对我。”

  说这话时,青溪好似见得三更天眉眼微微一软,对了,他想起来,三更天从前也对自己提起过他的娘亲,虽寥寥数语,但听着万分慈爱。他的娘亲也会在他幼时冲枣沫糊喂他,若无这层因果,自己怕是根本留不住这三更天。所有的一切都好似有迹可循,青溪记得自己从前是在一位河东来的同门师兄那儿听了枣沫糊的做法,他当时似乎也说了家乡盛产枣和核桃,这一碗甜浆正是家乡手艺,现在想来,朔州不正在河东?

  有种名为命中注定的喜悦卷过青溪心头,他又问:“后来呢,你娘呢?”

  “换掉了。”

  换掉了……?什么意思?他爹另娶了吗?

  青溪皱起眉,问这人的话实在不易,总要问什么才答什么,想得知实际情况多半得靠自己连蒙带猜,好在青溪觉得自己对他是越来越有这份耐心了,每次琢磨他的表情和想法都会很有意思。

  于是青溪虚虚揽过他的肩膀:“你再说清楚些。”

  “垂髫之时朔州连年动荡,三年间北方骑兵陆续三次踏破关口,每逢南下便有骑兵来到村中取粮,村人奋起抵抗,他们杀一儆百,说留人从事生产正为此刻,莫不识好歹。那时阿娘成日抱着我哭泣,阿爹却总气愤不已。”

  三更天语气如常,青溪听了却倒吸冷气,那段时间确有契丹三次南下灭晋,他们连开封都曾踏破,何况边关一个小小村镇呢?所以他猜当然得到这短短几句描述究竟盖过了何等炼狱之景,可他又猜不透。

  他猜不透骨瘦如柴的人要如何抡起锄头,猜不透年末收成又有多少要被强收却不予分文,猜不透钱币在那时那地究竟还有无用处,猜不透言语不通的契丹人夺粮之时究竟是杀一儆百还是杀到村人懂了为之,猜不透这样的幼童到底要如何亲眼看人死在弯刀之下。

  青溪实在无法猜测,猜得太过残酷是折磨自己,可猜想轻了半分,却又是对苦者的亵渎。

  “后听闻契丹在中原统治动荡决定罢兵北还,阿爹说许多村人都谋划着要趁乱过关逃往中原,我们一家也趁夜出发,想从山里翻过关口。我时年总角,腿脚迟钝,路上用时比阿爹预估慢上不少,那时起阿爹便总是焦躁,后来干粮见底,阿娘忽然跟阿爹起了争执,那晚娘亲一夜未眠,总把我搂在怀中。”
  “几日后我们遇到逃亡的另外一家人,阿娘抱着我说对不起,她没法让我过上好日子,叫我同那对夫妇一道走,作为交换,他们也把自己的孩子换给了我的爹娘。分别前阿娘对我说,新的爹娘不会让我再有痛苦,叫我好好听他们的话,要多多帮助别人。”

  青溪呼吸一滞,原来这人方才说的“换掉了”并非换了娘亲,而是换了自己。他只觉牙关战栗,下意识抓起三更天的手,焦急询问:“那你爹什么反应?”

  “嗯?”三更天不解地看他,略微回想才说,“起先负手而立,然后摸了摸我的头。”

  “……”青溪深吸一口气,他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杂乱,早有一口气梗在喉间,无论如何都难以下咽,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理顺了自己的呼吸,那实在用了太多力气,以至于他再想张嘴都变得生涩哽咽,“你……当真一无所知么?”

  “何意?”

  几个字在腹中百转千回,必争的生路、腿慢的幼童、见底的干粮、爆发的争执、哭泣的母亲、交换的孩子……青溪实在没法不去多想,可他想得越多,反而越无从说起,最终只摇了摇头,说是无意。

  因为三更天提起他母亲时好似真的从未有怨,方才说起父亲也神色如常,他总这样,总这样无悲无怨无忧无惧,好似世间何种情感都无法在他心中凿下任何痕迹。

  一尘不染,又何必教他世故,况乎一无所有,又该如何留痕?

  青溪把话语从喉中艰涩挤出:“后来呢?”

  “不知为何,他们总对我眼神躲闪,磨蹭几时又开始带我翻山越岭,只是不出几日天降骤雨,山势险要引得土石崩塌,男人在前探路,踩到泥水脚底一滑便跌至山下,我们等到雨停才找到他,发现他没有摔死,被一根树枝穿了左腹挂在空中。”

  男人的两条胳膊抬平卡在树杈之间,勉强作为支点卸去了全身悬挂的力道,于是他左腹的伤口并未撕裂,粗枝安安静静地贯穿其中,伤口流出的血染尽下摆和一条裤管,雨水却将血迹又冲成了幼嫩的淡红色,女人见状嚎啕大哭,幼童站在树下抬头看他,却心无所想。

  哭嚎的声音让昏迷的男人转醒过来,他也跟着嘶牙咧嘴哀嚎不止,慌乱的挣扎撕破了伤口的稳态,一时间大量鲜血重新涌出,猩红色的液体落下来,滴到孩童的脸上。

  女人七手八脚想要上树,见孩童只是立着不动,崩溃地爬来扯乱了他的头发,声嘶力竭道:“你愣着干嘛呀!帮帮他呀!救救你爹啊!”

  这个陌生的男人?他的爹……?孩童忆起自己刚换了爹娘,临别前阿娘还有嘱托,要教他听话懂事,多帮他人。

  帮忙……要怎么帮?

  他想起家中曾有一条黄狗,有个被劫粮的村人饿极,一连几日入户盗窃,偷到他家时却被黄狗一口咬住小腿肚,尖叫与犬吠惊动了全村。他从梦中醒来,看见许多人围了自家小院,被咬了的男人瘫坐在地上,腿上是血,手里却是一块石头,他家阿黄也倒在一边,脖子上有个血洞。

  后续不知如何,他并没有听懂,只记得村人散去后,阿爹也找了一块石头,而阿娘捂住了他的眼睛。接着响起几声含糊的犬吠,听着湿漉漉的,像是过了水,随后阿娘在他耳边说:“阿黄要去过好日子啦,它再也不会痛,也不会跟着我们挨饿了。”而这之后,他真的再也没有见过那条黄狗。

  可是他记得,分明在第二天自己就吃到了肉,倘若他的阿黄晚走一日,是不是也能吃到这一口呢?至少吃点肉再走呀,别在离开之前就只能记得他家的百般不好。

  那段时日,他常常因此感到哀伤。

  孩童握住一块尖锐的石头,他手脚并用爬到树上,那块石头高举过顶——然后男人也发出了跟阿黄一样的声音,湿漉漉的,像是过了水。

  “我们明天有肉吃了。”那孩子对着女人说。他记得是这样的,他记得这个声音,他一直记得自己在第二天吃到了肉。

  “疯、疯子……疯子!!”女人当场瘫倒在地,两腿用力蹬着想要后退,却总因过分慌张而屡屡蹬空,最后一番努力也没爬出去多远,她嘴里杂乱无章地喊着疯子煞星怪物魔头,面容惨白,神色惊恐无比。

  孩童不解地看她,他察觉到这个人正对自己怀有极其强烈的恐惧,可是为何?她是新的娘亲,不该过来捂住自己的眼睛小声说话吗?

  新的阿爹要去过好日子啦,他再也不会痛,也不会跟着我们挨饿了。


  青溪只觉得如坠冰窟,他正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并非惧于身边这人的杀业,而是惧于他的纯真,或者再说得清楚些,他惧怕此人意识与情感相互剥离的错位。在这个瞬间青溪理解了,理解了那个非要捡他入门的掌令——他确实是个天生的三更天。

  “那后来……”青溪的声音有些哑,“你是怎么去的三更天?”

  “女人一边喊着疯子一边逃走了,一开始我没有追上去,因为我记得男人掉下山崖时女人狠狠跺了跺脚,说‘縗鬼,自己要死也别把吃的带上’,所以我就在他身上找了会儿干粮,到后来才循着女人离开的方向去找,可是一直都没有再遇见她。”
  “我一直沿坡下山,走了不知多久才看见人烟。那儿有个小村子,只是遍地服丧,我走近去看,很多人倒在路边上,身上脸上都长满了黑红色的斑块。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他们非要抓着我的腿叫我救救他们,他们太痛苦,所以我也很难过——”

  “可以了。”青溪出言阻止,他已经知道接下来大概会发生什么,跟先前一样的流程,无外乎是石头,亦或是别的工具。不知何时起,他虚揽着三更天的手臂已经切切实实地落在身上,青溪把人揽得很紧,好像要从中求证自己并不在梦里,“你在那个村子里碰见了掌令?他看见你在杀人?”

  三更天点点头,解释道:“那个时候他还不是掌令,是七苦尊者之一的病苦众,而且一开始也没想要我。他引渡了其他人却独不渡我,反而拉着我在村中走了一会儿,但我那时已经染病发了高烧,没走几步就腿软倒下,失去意识前我好像听见他拔刀说可惜,然后……”

  青溪深吸一口气:“然后遇见了我的师门,他们把你救下来了,对吗?”其实也算明知故问,因为全村大规模服丧,尸体和病人横七竖八倒在路边,除却瘟疫绝无第二种可能,而汉人境内再偏远之处都有青溪门人驻守,有此讯息便不可能无人出动。

  可三更天摇了摇头:“我没见过,那个时候已经失了意识。再醒来是夜里,我躺在床上,掌令站在边上,他说孺子可教,要从这里把我带走。”

  “那定然是从我们手底下抢的人。”青溪咬了咬牙,“若是没他,你现在都该是我的小师弟了。”

  “我是自愿跟去的。”三更天说得平缓,那张脸上好似突然被染了一笔细微的笑意,“因为他当时在跟我做一样的事情。那群人,都不会再痛苦了。”

  这之后是很长一段沉默。

  “……我希望你永远这样。”青溪忽然说,他故意把声音压得很沉,像是不愿被咫尺之际的观音巨像听到似的。

  希望你永远这样,永远不被打扰,情之至纯便无需背负善恶,心无一物也无惧世人评说。

  三更天感觉青溪捏了捏自己的指尖,不解何意,既然没有被打断,那便继续往下说:“之后我一直待在门内修行,起先几乎识不得经书上的字,同门修者也不会教我,多数时间我都在偷听他们念经,一边能锻炼耳力,一边也稀里糊涂地识了许多字。”

  ……等等,青溪蓦得把自己从方才的沉痛中抽离出来,他察觉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的蒙学是对着那些佛经学的?”

  不出意外的,三更天淡定地点头说嗯。

  青溪忍不住扶额苦叹,这家伙出身也乱经历也乱,没机会受系统性的教育,倒是一直照着佛经自学,难怪思路不同常人,说起话来也半古半今,最主要还是……非常好骗。

  “以后你想学什么,我都会教你。作为交换,如果之后有人同你说话超过三句,就原原本本地记下来告诉我,好吗?”青溪盯着三更天的眼睛,他说得很认真,心里那点微妙的情绪与其说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占有欲,不如说是他真有些害怕这家伙被别人给骗了。

  唉,话虽如此,能对着那样晦涩不通的教材自学到这种程度,其实这孩子也挺聪明的吧?

  三更天看不懂青溪此刻看他的眼神,只是身为习武之人的敏锐让他感觉有些异样:“你今日很是奇怪。”

  青溪笑着应下对方疑惑的眼神,轻声细语道:“怪你,我一见你便如此。”

 

 

Notes:

突然意识到,按照我编时间线里三更天入门是950年,青溪是956年才入门,这要是当时没跟着长老走那也不是小师弟,是年纪比自己小的师兄?!

以及不是很想把有些东西直接写出来啦…这个时代背景感觉暗示得很明显了,大家能懂就好……
写这个也不是说三更天就是创伤型人格,有一点但不是全部,人格的形成共有先天和后天的因素,这孩子先天就人外……

Chapter 9: 水中见月

Summary:

君起手捉月,见月影,捉水流。

Notes:

计划外的一章,写动作戏真是吃力不讨好,我很痛苦啊而且看起来也超级无聊,但这又是必要的……不然真显得我把此猫当什么无害纯良小猫了?!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07.水中见月

      三更天的歇脚处有一尊巴掌大的观音木雕,多年以前掌令送给他的。观音像跟令签似的染了血,红褐色的血迹正好落在观音眼下,于是慈悲的神性和残酷的杀性相互钩织,见众生悲苦而泫然欲泣,流的却是不详的血泪,除了三更天弟子之外,大概没人会喜欢这个。

  掌令给出此物时就已经是尊血观音,或许起先不是这样,只是被掌令怀中那枚赭色令签染的,活人的鲜血无时无刻不泼洒其上,它一直都带着湿润的杀意。

  三更天是一名见道修,令签之色自然不及掌令,但也已然绛红一片。掌令曾问他,你的罪业已及七苦众,何不断长老之罪,成为新的长老?

  三更天只说,令签之色不快兵刃,长老之名不渡世人,人在刀在便可,他从来无意晋升。

  掌令抚掌而笑,虽杀生道中无亲无师,可他又实在欣赏这个年轻人,当然,不以观人的角度,而是观望一柄寒光凛凛的兵器。

  于是掌令又问,你可会承我之罪?

  三更天抬眼望他,目若鹰隼:我敬爱您,可您并不痛苦。

  言下之意昭彰,若身陷苦痛囹圄,他当第一个抽刀。

  掌令觉得这话实在有趣,继续反问,你亦懂敬爱乎?

  敬爱父母生育之恩,敬爱您予我归途,敬万物之灵,爱苦海众生。

  掌令又笑,此道无情,可情之一字又不当如避蛇蝎,当真无情又怎想济世?当真有情又怎该渡人?道是无情却有情,天生的三更天。

  于是待他及冠之时,掌令又寻来一幅字画——“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不过放在常人耳里,将这四个字赠予一位三更天弟子,那实在是天大的笑话了。



  三更天每日出门之前都有两件必做的事儿,掸去字画上的灰,抹去木雕上的尘,尽管这两件物什早被他擦得一尘不染,但好在他做事也从来都不需要太多理由。

  前些日子刚去找过青溪,所以今天不能去,既非门规也无前因后果,只是三更天觉得自己还不能去,也没有太多理由。

  所以修完早课之后,他决定去菩提苦海。

  三更天自听闻罪业塔倾倒后才来到清河,此后闲暇无事便经常去那儿,因为有太多迷途生灵被困于此,只要擂鼓声一日不歇,生者便渡不尽,死者也引不完。

  昏黄色的迷雾压境之时三更天就已经持刀而立,左手刀尖向上,意沟通天道而代为行之,右手刀尖向下,意联结大地而代为承之。 [1]


  苦海的沼泽中弥漫着腐臭的湿气,三更天缓步行走其间,远处低沉的鼓声传来,音浪迅疾,振频却迟缓一步,两相交汇似声东击西,要将人的神智都生生扯开。低沉而循环的诵经声同时在空中回荡,此刻显得像是为虎作伥,它从空中遮罩而下,从地底深处传开,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韵律诡异,让人心神不宁。

  三更天的袈裟一角沾了泥水,沉重地贴在腿上,他早已习惯此处异响,周围一切都无法撼动心神,鼓声与念经声交织催促,声声泣血,他却连眉头都未曾皱过一下。

  空气中忽然传来不和谐的响动,像是金属环扣相互碰撞摩擦,竟清脆又沉闷,三道黑影从沼泽深处缓缓浮现,四肢皆缠着厚厚几圈的锁链,像自我惩戒,又像偿还罪孽。这三人步伐僵硬,行动却意料之外的迅捷,那是困于此处的生灵,天虎军。

  “将军…是将军吗?”

  天虎军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前,见到来人只是一身袈裟,那柄豁了口的朴刀当即横在胸前,像要执行某种先于意识的指令:“别怪我们……都是为了北伐……”

  三更天身形骤然一动,踏着泥水疾冲而去,右手长刀猛然上挑,刀锋拉出一道弧光,荡开迎面劈来的朴刀,左手短刀顺势一旋,刀尖如毒蛇吐信,挑开盔甲,直刺对方肋下。

  天虎军踉跄后退,却未倒下,铁链哗啦作响,得到回击的战斗似乎唤起了藏在心底深处的血性,那双浑浊的眼睛清明几许,他忽然喊着“北伐”与“杀敌”,反手一刀劈来——

  三更天侧身闪避,略迟一步,迅猛而来的刀刃砸开了袈裟的下摆,他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唯有听得对方沉重喘息时,眼底才流过一丝怜悯。

  鼓声愈发急促,诵经之声也顺着变本加厉,从低沉迟缓到激昂高亢,仿佛在耳边呢喃。

  另两人迎着鼓声一左一右夹击而来,一人挥舞大銊,沉重的斧刃带起呼啸的破空声直劈而下;另一人朴刀横扫,腕间铁链在空中划出沉重的弧线。

  三更天以长刀化劲逼退了左侧敌人,接着短刀从腋下反刺,直取右侧敌人咽喉。刀锋划过,血雾喷涌而来,那人捂住脖子,喉间发出如野兽般低沉的嘶吼,诵经之声随即将其吞噬,它吞噬所有的声音独不吞噬罪孽,于是天虎军依然直立着,攥紧了手中朴刀。

  三更天的神色依旧平静,他躲着攻击撤身后退,骤然踩进沼泽的迟滞感才让这双眉头微微一拧,随即又恢复如常。他猛然将双刀刺入自己腹部,鲜血顺着刀刃流淌,剧痛只在一瞬,过后便是斩业断孽的执念在四肢百骸冲荡——沉沦苦海的生灵,他若不怜,还有谁怜?他若不渡,还有谁渡?

  那柄长刀被猛然挥出,刀刃在空中急速旋转着,将左侧敌人拦腰斩断。那人上半身跌落在地,下半身却依旧迈步向前,泥浆吞没了脚踝和铁链,直到彻底陷入沼泽才归于平静。

  而右侧敌人扑来,三更天的短刀抵在小臂,抬手迎击,刀刃顺势划过对方脖颈,带出一串血珠。那颗头颅滚落,身体却依旧挥舞着朴刀,铁链随着动作同彼此磕出尖锐声响,三更天抬手以长刀止息,直到那颗心脏被彻底刺穿之后,天虎军才终于停止了动作。

  最后一名将领挥着大銊再次劈来,三更天不闪不避,反将力道凝在脚踝随后一击而出,两把刀刃随着他的动作不停旋转搅动,将对方的盔甲连同胸膛一道钻开,血肉弥散在空中,那具身体倒下后依旧抽搐,铁链挂着泥水,挣扎着试图重新爬起。

  “阿比甲当嘎。”三更天神色悲悯,长刀从眼眶刺入其头颅——

  “叮——”刀刃与盔甲碰撞发声,似鸣金收兵。
  众生解脱。

  三更天收刀而立,他张嘴默诵着往生咒言,敌人的血与泥水相和着顺这张面无表情的脸颊滑落,然后归于宁静。他已在这里引渡太多生灵,只是鼓声依然不息,经文依然不停,仿佛二者永无止境。

  昏黄的天幕依然不加掩饰地外泄着它的威压,修罗缓缓转身,踏入更深的沼泽。


  先前有一日他也如此,提着刀从佛光顶下来,渡过菩提苦海一直行到来生岸。他在那天几乎走遍了整个菩提苦海,以己身换万生,他引渡了太多人,敌人的兵器砍伤他的四肢,自己也快绞断腹中脏器。最后拖着残躯抵达风清月明的来生岸,好似窥见天门后的极乐净土,所有肉身的苦痛都抛置脑后,他只看见那尊观音巨像在静候他的皈依。

  也是那一天,他遇见了青溪,或者说,其实是青溪擅自遇见了他。

  不过今天,这里没有别人。

  三更天暂拜了花海里的观音,他决定到水边洗洗身上的血迹。赤色彼岸花围拥着通往水边的路,三更天的眼底忽闪过一丝格格不入的紫色,他认得这个,在青溪的小院里见过,佛泪参,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等回过神来时,这株草已经被三更天捏在手里,长势非常不错,花朵攒聚枝叶茂盛,还从土里带出来了绯红色的根须,忽然想着青溪见了这个大概会很开心,三更天把它收进怀中。

  月下的河面是宽阔的,漾着粼粼的微光,碧波无痕。三更天简单清洗了脸上的血迹,少了战意加持后他才忽觉腹部的刀伤总归还是有点痛的,好在没有脱离忍耐限度,这对他来说算是轻伤,只是被青溪看见了又该大呼小叫……他还是不懂医生。

  河面上映着一轮月亮,方才洗脸时被冲荡的水波打散了,这会儿又悄无声息地重新聚拢,随着碧波一荡一荡的,生动又鲜活。三更天在安静的时候会想到青溪,主要是想到他家的月亮。

  从前自己昼伏夜出,要么闲游渡世要么完成悬赏,月光于他而言不过是眼的助力,好让他借着微光看清生灵的苦痛和极乐的指向,后来他会趁着夜色拜访青溪,对方多在梦中,于是自己只能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小院,无事可做,偶尔就看看月亮。他的拜访并无太多规律,因而每每都能见着不同的月相,阴、晴、圆、缺,其实也挺有意思。

  三更天忽然抬手去捉水里的月亮,他想把这捞起来,可是触手便散了月亮,他只摸到水流。
  水中月,是天上月。[2]


  他想去找青溪了,大概因为……伤口在痛?

  青溪的小院在藏贤岗,同来生岸一北一南,三更天踩了几次轻功才终于赶到。月下的小院是宁静的,往日青溪会在里头铺晒好些药材,这会儿却不知为何全收起来了。三更天静步无声走到房门前,其实不久之前青溪刚叮嘱过别的,他说夜里天冷,你嫌麻烦可以直接敲门把我弄醒,我会来给你开门,不嫌麻烦呢就继续用你的刀把门闩撬开吧,日后重新赔我一根便是了。

  但三更天还是没打算进去,没什么必要。他在门前定神细听,习武之人的耳力极佳,纵然声量轻如呼吸也能隔着一堵墙察觉出来,可是青溪的屋里没有这个声音,没有梦中辗转时的摩擦,没有均匀起伏的呼吸,没有迟缓搏动的心跳,什么都没有,这间屋子里空无一人。

  三更天难免觉得奇怪,他并没有事先告知过自己他要离开,纵使自己生命中的多数人都似这般不告而别,负手而立的父亲、雨中惊恐的女人、行踪无定的掌令……可青溪是有点不同的,因为他总会用最明白的语言提前告诉自己,三更天还没有习惯这种转变。

  之后的几天,青溪也都不在,直到三更天在小院里发现了一张被风吹跑的桑皮纸,上头写着:“不知你到底会看到哪张,总之我有事去开封一趟,过几日再回来。”

  屋檐下、窗棂边、门缝里,三更天才发现青溪的屋里哪儿哪儿都被塞了小纸条,但写的都是同样一句话。




 
[1]
加个尾注吧这是我编的,尾注也没什么意思,就只是想说双刀待机动作真很帅吧
 
[2]
显而易见的化用,原句“海底月是天上月”,出处很难考究反正不是张爱玲,当网络热门文案吧,塞进这里正好意象合适。全句: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

Notes:

计划外的一章,只是想让产品双向奔赴一下……

Chapter 10: 云中窥日

Summary:

君合指掩日,窥金轮,掩明光。

Notes:

相信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我的章节名是两两对应的,所以数学不存在了加一章就意味着加两章,这章还是突如其来的加章……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08.云中窥日


  青溪决定去一趟开封。

  他从渡口坐了半日船才抵达开封东郊,不为皇城不为樊楼不为鱼龙曼衍,他要去清心圃一趟,见个故人,准确来说,对方是他的师兄——翟煦,从先前离开开封时算起,他已有半年没见过师兄了。

  可惜到了聆杏村之后才听得村人说,翟煦平日都在隐雾林中,一周回来一趟,等他下次回来,大概要在三日之后了。

  这……来得还真不是时候。青溪不太打算去隐雾林找人,主要是自己的身体或许吃不消那处的寒气。他来开封一趟,本以为轻舟快水三日便足够来回,现在时间被硬生生延长一倍,好在清河也不止他一个大夫,不至于怠慢别人病情,唯一非他不可(大概)的或许只有三更天,但算算他平日造访的频率,大概率也不会叫他扑空,更何况自己还在院中那么多处都留了字条,那多待几日也无妨。

  青溪点头,只能在村中寻间客栈歇脚,白日里除了帮忙炼点草药,就是在村中信步闲逛。其实开封离清河也算不上太远,他站在聆杏村北望,遥遥就能看见压在荧渊上的那尊大佛,这让青溪忽然想起三更天,原因无他……自己被这人拎着后颈甩上去过。
  这一切都要追溯到青溪不小心多说的那句嘴。


  先前青溪调查清楚了佛花真身,不仅是理论研学,还被迫以身试毒,这之后更深感此间阴谋不小,医者之心自存天下,平日里除了研究佛花本身,他当然也反复奔波调查民情,慈心镇中搜到的其中一条线索指向千佛谷,青溪去那儿实地考察过。

  于是某天青溪想起此事,忽然对三更天说:“我之前去千佛谷时碰到个你的同门,他弹的那支琵琶曲当真悦耳,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曲子?”

  三更天还没有在千佛谷见过同门,诚实答道:“不知。”

  不知道?那便算了,青溪摇摇头,原本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问不到也无需过多上心,这世间佳曲千千万万,没了这一首也有别的能听。

  然而后几日,三更天忽然一言不发地就趁夜把他从屋中拖了出来,青溪正纳闷,还没来得及发问何意,霎时间只觉身量一轻,自己又被三更天抄过膝弯打横抱起来了。

  这……?!青溪猛地笑出气音,顺势张开胳膊揽住了三更天的脖颈,这次可不是他硬要求的啊,既然被这么对待了,那就受着呗,反正三更天不懂情调,他自己也不太害臊。好吧,主要因为每次自己这么被人抱着的时候也从来没其他人围观,那还羞什么?

  但以防万一,青溪还是决定敲打一下这颗太过直接的脑袋,他说:“只有没人的时候能这样,有外人的话要先问过我。”

  三更天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

  “你要带我去哪儿?”

  “听曲。”三更天淡淡地说,能直接回答地点却拐弯说了个目的,很符合他的风格。

  听曲……是他前两天说的那个?那目的地就是千佛谷了,莫非他专程威胁了同门,叫对方弹曲子给自己听不成?

  青溪还在思考着自己该如何告诉他下次别强扭这种瓜,忽然轻功带起夜风,吹得他袍袖猎猎作响,青溪被风吹得一哆嗦,这才发觉方向不太对啊?千佛谷在北,他怎么带自己往西走了?

  可惜目的地相距实在很近,青溪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被三更天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地上,他环顾四周,身前是一座巨大的山体,内里似有空洞,身后是临江驿的监狱,而自己落在半空一处平台上,周围还有好几株佛泪参。

  没忍住,青溪反应过来之前发现自己已经手快把那些全摘了,看着怀里又多出来的几株草药,青溪思来想去也只能自我安慰道:人之常情,顺手的事儿……

  “上边太陡。”三更天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青溪正认真抖着佛泪参根须上的土,还没来得及作何反应,忽然只觉衣领处布料一紧,随后一阵天旋地转的反胃感冲至喉间,不知从何处落下细小的土石,擦得他脸颊生疼,头晕目眩中连神智都还没来得及从原处追上身体,骤然间五脏六腑都跟着一震——他被人直直地甩在了地上。

  三更天迟了半秒才跃上来,落地之后就尝试着扶起青溪,说:“这里太陡了,我没法抱着你直接跳上来。”

  所以就拎着我的衣领把我先甩上来了?青溪嘶牙咧嘴地把自己挂在三更天身上,若不是门内弟子服的衣领开得足够大,他怕是在半道就要被勒得晕过去。

  “让我靠会儿,痛死了……”青溪没好气地揉了揉自己酸疼的后腰,这人……即使他心里再有多喜欢三更天,这会儿都忍不住憋了一肚子气想朝他撒出来。

  只是一双手忽然扶住了青溪的后腰,毫无章法地四下摸索,等捉到青溪的手后便手指交缠着扣住,笨拙地学着他的样子帮忙揉起后腰。

  青溪心中一怔,这才发觉他们现在的姿势像极了一对相拥的情人,三更天认真而耐心地帮他揉着脊背,许久才语调平稳地发问:“还痛吗?”

  青溪把手拍在三更天的肩上轻轻用力想将他推开,三更天察觉到了这份力道,顺从地松手站在一边。

  可以了,青溪松了松肩背的关节,也不是说真的可以了,只是再让他抱会儿就要有更不妙的情况了,痛就痛着吧,至少比硬了好忍。

  “所以呢,什么曲子?”青溪发问,他总算看出来这是哪儿了,荧渊之上的那座巨大佛像,三更天没带他去最上头,只是停在雕像的肩上。

  三更天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面琵琶,面板和琴弦上沾了血,新鲜着,还是殷红的,青溪眼皮蓦然一跳:“你从哪儿拿的?”

  “同门修者的。”

  青溪捏了捏眉心,无端有种自己又因无意之言害了人命的无力感,虽然他们内门相杀倒是普遍,可这总归还是……

  “我不喜欢听染了血的琴声,你下次要这些东西便同我说,我有钱给你买。”

  “不是你在千佛谷见的那位。”三更天没有解释太多,反而坐下拨起了琵琶,“这支曲子叫,《他化乐天》。”

  之前听青溪说完之后,三更天就去千佛谷找过那位同门,那曲调他只听一两个音便认出来了,《他化乐天》。三更天本想借他的琵琶,只是对方心性坚毅,在此拨琴取悦诸天神佛,似乎没什么必要……他毫无犹豫地离开了。

  三更天真正所承之业源于另一位修者,对方业障停滞多年,拨琴弹曲只为自娱。三他寻到这人时,对方忽释然而笑,似是早有预料会有这样一天,他说此曲之名“他化乐天”,欲界最高之天,男女以视为欲,自在游戏享乐,第六天天子非王也,魔也。[1]


  三更天拔刀出鞘,迷途之人,当引渡之。

  对方见他出刀,却丝毫没有反抗之意,指甲在琵琶上拨了又拨,说,你就没有想见之人吗?我入杀生道,死后身往无间,可她却在极乐……你承我杀业渡我极乐,慈悲助我也。

  后来他当然变成了令签上的又一层血,三更天带走了他的琵琶。

  想见之人……三更天拨着琵琶,他一早就学过这支曲子,知此曲之名,也知他化乐天,但不知那名修者所言为何……以视为欲怎是想见之人?

  他知晓这曲是因门内许多弟子都通此音律,演奏时多半登高望远俯瞰烟火人间,门内无亲无师自无人教他,那他便自行摸索而学。他化乐天以视为欲,三更天总觉那正是登高望远之视,所以才要拉着青溪来到此处。

  三更天忽得抬头去看青溪,琴弦信手而拨也不曾走调,在他眼里青溪便是青溪,耳、目、鼻、唇、舌,常人有之他亦有,虽说观感而言是比常人赏心悦目得多,可究竟何谓想见之人?

  “……你为什么一直在看我?”青溪被盯得有些毛骨悚然,自己毫无防备地被这人甩上来,身上确实还在发痛,但也不至于到了要被他引渡的标准吧?亲手制造别人的痛苦再亲手把别人杀掉,这算什么,孤云都不做这种自给自足的生意啊?

  青溪刚壮着胆子看回去,却见到三更天忽然眉毛舒展,眼眶改成了柔和的形状,嘴角相较以往也略微扬起,甚至能看见一边有颗洁白的犬齿顶着上唇,这是……他在笑的意思?

  “……你别笑了,我从未见你笑,别第一次对我笑就这么莫名其妙的。”

  三更天不语,但也听懂了青溪说的话,原来所谓的笑就是要这样扯动脸颊……

  不过那纯是他的无心之举,只是自己看着青溪的模样忽然想通了,想见之人……他的心错跳一瞬,好似福至心灵恍然禅悟,若有人适应这苦世火宅还心存善念济世度人,便是殊途同道,那青溪确实是他想见之人。

  只是三更天最终也没解释自己为何而笑,他不会解释,嘴皮子不如青溪这般利索,不知该从何说起。

  被三更天从屋里抓出来时早已入夜,而今夜色更深,再磨个把时辰就能见得天明。一曲琵琶弹完,三更天说要带青溪回去,青溪却摇了摇头,说是想看一次日出。

  夜里天冷,高处更不胜寒,青溪嘟哝两句,缩着身子往三更天那儿坐了一些。这般明显的冷意即使是三更天也能看得出来,他摇摇头,说:“我没有衣服可以给你披。”

  “你去找个天泉的,把他们的围脖掀下来给我,那毛领子我想摸很久了。”

  三更天刚要起身,青溪连忙将他按住:“我在开玩笑……”

  从之前因故染了某种花毒起,青溪就总是怕冷,从前直到寒冬才盖的被子变成了一年四季的常驻,身冷心也跟着冷,于是他辞别了开封的烟火,只想把余生投在一块清净之地。

  可现在……青溪能听到身边之人的呼吸,他先前从没这样跟人单独看过风景。祸福相依,他在心里念了一句这个。

  夜里的寒气从领口直灌进来,青溪的指尖已经有些发僵,他觉得有些乏了,不知是冻的还是困的。青溪闭眼把头枕在三更天的肩上,对方忽开始弹拨琵琶,只是曲调一直循环着几段迟缓的前奏,让人的意识都跟着沉了下去。

  三更天也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睡,常理而言这正是他该活动的时候,可青溪枕在自己身上,他觉得自己不该把人弄醒。四下无言,唯有抬头望月,每当跟青溪呆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去看月亮。

  青溪之前同他说,可惜现在过了时节,若来年也这般安逸,那他要和三更天一起赏中秋之月。

  三更天反问,月何时皆有,何必专等到中秋?

  青溪笑吟吟地答了,中秋之月最为圆满,取意人间团圆,若无这层意蕴,那其实我也不爱赏月。世人常言月亮浪漫,有美人,有桂树,也有捣药的兔子,但那其实都是假的,月亮是虚伪的,它只是借了日头的光,还一直一直在用同一面示人,它从来都不会给人看见背面。

  于是三更天又问他,你也像那样吗?

  青溪被问得愣了半晌,许久之后才慢悠悠地说,但是我会一点一点给你看的,所有我不想被别人看见的样子,我都会给你看。

  三更天点点头,他似乎察觉到自己同青溪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其实他只是想问,那你捣药的时候也像是兔子一样吗?可是他又不会问,不知从何说起。

  长夜已尽,青溪的意识是被日头唤醒的,半轮红日从三更天那边的方向升出地平线,云层掩着它,却依然不减光辉,青溪无法直视,只能合上手指挡在眼前。

  从指缝里他能同时看见日轮和三更天,太亮堂了,简直像是要逼人剖白自陈一般。

  青溪下意识要退,刚略微后仰些,三更天的身子却也步调一致地追了上来。青溪这才发现,自己的脖子上围了三更天过肩的袈裟。

  “你看起来很冷,没有天泉的围脖,只有我的。”三更天说,“虽然这也不是围脖。”

  青溪边笑边摩挲着脖子上的袈裟,说:“有你的更好。”



  闲散的三日一晃而过,翟煦从隐雾林回来,对方生性温柔好客,到家时都还没来得及坐下,听人说近日有同门拜访便匆匆出门来寻,最后在北边河岸找到了又在眺望清河的青溪。

  二人在外头寒暄过三言两语就回了翟煦家,他特地将青溪召进自己的小间,刚一关上门窗便迫不及待发问:“师弟,你身上的朝生暮落花毒……”

  “正是为此事而来。”青溪点点头,简单交代了自己的身体近况,说他在清河修养得还算不错,日子清闲了,连带着心情都变得好了起来。

  “师弟没事就好……先前你头也不回地辞别开封,我以为今后都见不得你了。”

  “安能如此?我这会儿还得腆着脸知会师兄一声,日后怕是也要多加上门叨扰了。”

  翟煦略微皱起眉头,他的性子总细于察人情绪,平常也从不摆什么师兄的架子,见得青溪这会儿莫名兴致颇高,踌躇了好片刻才略有怯意地问:“师弟的精神似乎比从前好了不少,这该叫我是喜是悲?”

  他问得很是委婉,生怕说得明晰些就会刺激到人似的。可这也怪不得翟煦谨慎,自显德元年那会儿朝生暮落花毒第一次在开封东郊扩散之后,时至今日已有六年,开封城都已易主两轮,这朝生暮落之毒却仍未找到解法。

  翟煦从前觉得师兄郑鄂天纵奇才,师父朱鱼更是无所不能,可师兄染病之后也愈发寡言少笑,年初水患之时,师父顶着花毒抗洪也意外身死……老天总爱作弄,祸已不单行,却又叫水患冲得朝生暮落之毒二次扩散,引得绣金楼趁机围攻了六疾馆,许多同门因此折损其中,医馆也被迫废弃。现如今花毒的研究残方仍由无心谷与绣金楼各分一羹,也不知何时才能有新的进展。

  望不到头的绝症实在磨人,翟煦还记得半年以前青溪为何执意要离开:他当年从楚地决意北上开封追的是世宗柴荣,入门这些年里最敬仰之人又是“泥菩萨”朱鱼,可一年之内二人接次身陨,他自己又意外染了朝生暮落……翟煦忘不了青溪那会儿的表情,师门教他医人医心,可他既医不了人,也医不了这颗绝望的心。

  所以他究竟为何突然又有了活力……?翟煦总归不希望那是大限将至前的回光返照。

  “唔……”青溪被他这般谨慎的问法弄得惶恐,对方毕竟也是他的师兄,虽然知晓他性子如此,可二人这般姿态也是失了礼数,但青溪思索半晌也无法确切回答这个问题,近月之事在他腹中转过几轮都没法总结,最后也只是笼统说了句,“我现在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了。”

  他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了,此言发自肺腑。

  “我如今来找师兄,便是想问这朝生暮落之毒的进展如何……”

  翟煦摇了摇头:“毫无进展,残方还被别人捏在手里。”

  出人意料的,青溪爽快接受了这个现实:“那我便好好熬着吧,反正只要没什么变故,这花毒也不太影响我过日子。”

  而且身子虚了点,其实还更方便我同有些人故意作态卖弄呢。青溪想了想,最终也没真把这句话给说出来。

  “那师弟的意思是要回开封来?同我一起研究?”翟煦显得有些担心,“师父和师兄留下来的手稿大多在千愿坞,但隐雾林里寒气过重,师弟还是别去更好……”

  “噢,那还是不麻烦师兄了,我连夜就要启程回清河来着。”青溪也没多想便回绝了,说完似是觉得自己这般仓促显得失礼,便又补了一句,“家里有猫还没喂呢,他该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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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我强制爱了圈外朋友画画之后她又反过来强制爱了我几张小摸鱼~

老师老师你们家这个猫是四次元毛米吗,怎么还能掏得出佛泪参和琵琶的啊?

画手微博:@要把树枝丢进河里

 

 

 
[1]
欲界:欲即色欲,共有六层天。四天王以形交为欲。忉利以风为欲。夜摩以抱持为欲。兜率以执手为欲。化乐以亲笑为欲。他化但以视为欲也。(《楞严经》)

Notes:

因为剧情已经推出来很多了,所以不管有没有人好奇我都把自己的大纲时间简单说一下,没细分月份,只有大概年份,很长,没兴趣不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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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6:青溪在南楚出生,同年是石敬瑭以割燕云十六州为代价让契丹帮助自己谋反
938:正式割地
940:三更天在燕云出生
943-946:契丹三次南下灭后晋(在06大章中三更天交代了这件事),而后946年契丹入主开封(金叶侠客的时间,朱鱼在开封救人)
947:契丹在中原统治不稳,决定北归,这时候三更天的爹妈想趁乱南下过宁武关去中原,中途粮绝又碰上另一家,互相商量着要把最拖后腿的小孩当干粮,后续依然是06,三更天被掌令捡回去入门了
951:南唐灭了南楚,这会儿青溪15岁,父母先后亡故
954(显德元年):周世宗柴荣继位;黄河洪汛,孙不弃的实验基地暴露,朝生暮落花毒在开封东郊扩散,朱鱼、郑鄂等人中花毒;朱鱼传信孙愿来到开封
955:柴荣推行灭佛政策,以佛雕为主要产业的慈心镇开始败落;青溪听闻柴荣政绩大为振奋,决定北上去开封,中途为给弟弟治病被人骗了雕刻佛像
956:青溪在开封入门,时年20岁,入门时正好生辰(所以05大章中青溪说孙愿给他加冠,因为孙愿当时真被朱鱼喊到了开封)
957:孙愿离开了开封前往江南
959(显德六年):柴荣病逝;天虎军出罪业塔大开杀戒,菩提苦海变成人间炼狱,三更天在门派驻地听闻此事,前往清河;慈心镇民听到罪业塔倒的暮鼓声前往菩提苦海,千佛谷燃起大火,哀鸿遍野,绣金楼降临慈心镇播撒佛花
【本作时间点——960(显德七年)】:赵匡胤陈桥兵变;洪水来临,朱鱼身死;洪水泛滥让朝生暮落二次扩散,绣金楼趁机围攻六疾馆(隐雾林奇遇剧情);我私设或者说我认为青溪师门这时候肯定分了两拨,一拨去支援六疾馆,一拨留在地上处理朝生暮落扩散,本作青溪是后者,因(后续讲)而感染朝生暮落;短期内变故诸多(柴荣病逝、朱鱼身亡、自己染病)让青溪心灰意冷,决定去清河休养→本作开篇
(注:游戏内少东家的时间线是962年

Chapter 11: 无愿之愿

Summary:

无愿君心似我心,盼不负相思意。

Notes:

对不起这几天纠结了很多次最终还是决定先放正剧再放if了(虽然if已经写完一大半……给个巴掌再给甜枣总好过给个甜枣再给巴掌吧!
好多打戏啊,这章武德太充沛了……章末还有朋友配图~

Chapter Text

09.无愿之愿



  青溪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什么叫一言九鼎,他既说了要连夜赶回清河,就绝对不会让朝阳有机会把自己的影子投在开封的地上。

  辞别之前翟煦显得忧心忡忡,他平日多在隐雾中援救误入之人,常常绕着林沿搜寻,自然知晓该地北角有一处绣金楼的营地,也知道残方就在此处。翟煦有无数次想过要进去搜寻,只是自己形单影只又拿不准对面究竟战备几何,从来也没敢真正深入,只是远远地在高处偷听。

  “我先前在一处绣金营地听到,似乎清河最近也不太平。”

  “慈心镇。”青溪轻轻吐出这个名字,“我已经送了一封信往师门江南驻地,希望路上没有差错。除此之外,该地具体事宜还在调查中,只是约莫一个多月前,我带人不小心在那儿闹了波大的……希望之后别被人找上才好。”

  翟煦听得此言神色一凛,既然青溪没主动说,他也贴心地没打算询问对方嘴里这波“大的”究竟是干了个什么,可疑虑不消心中担忧便不减,只能嘱托道:“还望师弟小心,若你觉得事态有异,可速往开封寻求支援,师门永远会是你们的后盾。”

  “先行谢过。”青溪诚恳地作了个揖,近些日子来有了三更天作为对照,一时也不得不感慨自家师门可真是充满了人情,实在叫人感动。

  末了他又跟翟煦你来我往地推辞很久,才终于免得自己凭着两袖空空来,带着大包小包走。

  青溪来到渡口,夜色已深,艄公早就下岗,但两地之间河面也不过几百米宽,青溪考虑片刻,索性也就不打算省这点力气了,用轻功罢。

  他在师门这些年还是练过一手青山扇的,轻功自是不在话下。先前自己软饭硬吃,又是说采药得找护卫又是叫人捎着赶路的,无外乎是怕身上那点跗骨的寒毒要被内力催出来更往深里烙,至于现在……也非是不怕了,只是心里那点急切压倒了畏首畏尾的顾虑——他想早些回家。

  青溪飞身掠过河面,靴尖点起一串涟漪,层层叠叠的,惊散了河中发呆的几尾银鱼。夜风把他松散的鬓发卷得凌乱,等落地时不得不抬手再挽了一回。

  这番动作让青溪的身上发出一层薄汗,他平日里一贯在乎自己的形象,因而这会儿便不由地把动作放慢了些,紧赶慢赶地朝着藏贤岗的方向走。

  此间夜色清凉如水,当真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停。
  脑中刚浮出这串话就被青溪掐灭了,这三日在聆杏村呆得无聊,消遣时还翻看了好些话本,清一色都是这句开篇,唉,这届梨园是他见过最差的一届。

  青溪脑子里的话本倒是停了,只不过这世界上……或许当真多得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的事儿。



  藏贤岗附近有条曲折的溪,只要见到这水便知晓目的地已近。月色中忽有一阵寒鸦之声划过天际,青溪蓦得心下不安,在腰间捏住了自己的扇子——他已经很久没用过它了。

  溪边潮湿的泥土上有几枚脚印凌乱交错,不是流寇的草鞋,也不是农人的木屐,而是薄底快靴,鞋尖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青溪即刻驻足,在脚印与杂草之间,他隐隐见到几枚箭簇反射着冷光,蹲身拾起一枚,指腹擦过箭镞便染上暗绿色的痕迹,青溪眉头微蹙,捻着手指放到鼻下细细嗅闻:“川乌根……天工毒?”

  夜风忽然转了方向,潮湿的水意中送来一丝铁锈的腥味——是血,还是兵刃出鞘?但无论如何,青溪都已经听到了逐次逼近的沉重呼吸。可惜在对方真正出手之前,他都会善解人意地留下最后一寸余地:

  “夜露深重,诸位当心着凉。”

  然而话音未落,破空声骤然而起,三支羽箭接次袭来,箭尾黑翎撕开沉沉夜雾,青溪手腕轻翻,折扇“唰”地应声展开,那扇面之上画着绿竹,随手腕的摆动在月下流转如活物。

  第一箭撞上扇骨,“叮”地一声斜飞入水,第二箭被他偏头避过,只是箭簇带起的劲风削断了他几根发丝,青溪心中一惊,转眼第三箭将至咽喉,好在身比脑快,他手腕微转,扇骨侧击,箭杆“咔嚓”折断,箭头却顺着扇骨的引导原路射回——林中传来一声闷哼。

  “诸位既然用毒,想必知道乌头入血,会先麻指尖。”青溪温声说着,轻摇手中折扇露一副安然自若的沉稳姿态,自他染了寒毒之后可是许久没这般矜骄了,今日时机正好,要装便装个够吧,“在下不过小小一位郎中,诸位不妨现身,容我为各位看看脉象?”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六把雪亮的砍刀。
  什么?!青溪心中一惊,差点站不住跟脚,他原以为两三人便足了,怎会这般多?

  数名黑衣人从林中阴影处暴起,刀光织成密网铺天而下,青溪不退反进,绿竹扇收拢如短剑,点向最先那人手腕,一声相击脆响,扇骨正中大陵穴,对方持刀的手顿时痉挛而松。

  第二人早已上前,青溪同第一人周旋时正好余光见他,缠斗中顺势托住那人肘部少海穴,化劲在踝而后借力腾空,足尖在第二人肩井穴轻轻一踏——
  “咔”!关节错位发出脆响,两名黑衣人当即撞作一团,头碰着头,怕是要晕得够呛。

  首招告捷,青溪特地端着嗓子说了句风凉话:“看这下撞的……记得起码要睡足三个时辰,否则要患偏头痛。”

  ……还有四位,青溪环顾来人,俱是刀尖而向虎视眈眈。可说实话,他实在不想打架。

  青溪虽在心中暗叹,手中折扇却不停歇。他作势要前,足尖在倒地黑衣人肩头一点,瞬间又借力向后飘退三丈,绿竹扇面展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青碧弧光。

  看这帮人的打扮当是绣金楼,也是,距离上次在慈心镇闹的那通已过去一月有余,再不被报复青溪都该觉得奇怪了。

  “诸位……”他话音未落,四把砍刀已分取上中下三路,迎面而来。

  也太急着灭口了,话都不听人说完么!

  最左侧那人刀势最急,青溪扇面斜引,刀锋擦着扇骨滑开,电光石火间力道难收,正好撞上右侧同伴的刀刃——“铮”的一声金铁交鸣,两名黑衣人各自被震退半步,钢刀坠地,虎口开裂渗血。

  第三人见势不妙,忽然变招横削。青溪后仰避过,心头一凛,折扇急转,扇骨在刀背上连敲三下。那持刀者只觉一股绵劲顺臂爬上,整条胳膊顿时酸麻难当,似有千万只小虫在细密啃咬,砍刀不由自主地偏转方向,架住了同伴劈来的刀锋。

  最后一名黑衣人暗暗惊愕,他们六人虽是最不起眼的新兵小卒,可也没想到这看着弱不禁风的大夫还这么懂拳脚啊?他咬紧牙关,只得破釜沉舟抓住机会,重提刀尖刀光如练,直取青溪咽喉,不死不休。

  千钧一发之际,青溪忽然松手弃扇。绿竹折扇在空中翻飞,扇骨精准撞上那人太阳穴,黑衣人闷哼一声,眼前金光一炫,刀势顿偏,竟将自己同伴的胳膊连带着衣袖齐肩削断。

  青溪趁机纵身后跃,指尖一勾拉住扇穗,折扇如活物般飞回掌心。

  “今夜就到此为止吧,你们不是我的对手。”青溪摇了摇手中折扇,他故意把自己说得尚有余力,实则不然,花毒是一回事儿,自己出招基本没下死手只靠点穴来撑又是另一回事儿,若是再多耗些力气,定然要折在这里,他总得说得游刃有余些,最好叫这些人知难而退。

  青溪闪身要走,一时间却没能想到去处,这帮人既能在半道拦截,见微知著,那自己家中定然早被围得水泄不通,他翟师兄说的话就跟一语成谶似的,那还能去哪儿?要不真回开封请师门?

  青溪还在脑中盘算退路,忽见几里之外的夜幕缓缓有一道烟正蠕动爬升。可大半夜怎会有人家点起炊火,更何况这烟根本浓得不似炊烟,这分明是……狼烟?!

  地点还正好在他的居所附近!

  青溪已经没法不猜到,他的住处附近几乎没有人迹,首先排除百姓求救,其次进攻者如无变故,定不会贸然请求增援,毕竟点燃狼烟也意味着要将自己的位置和疲态昭告天下,除非他们能够肯定一点——对方必然孤立无援,且能够赶到的追兵一定属于绣金楼。

  三、更、天。
  只有这个答案了,青溪咬了咬牙,三更天肯定在他屋里。

  片刻都再停留不得,青溪当即飞身掠往家中,他的靴尖点过石草林木,越逼近自家小院越清楚听闻割裂夜色的兵戎之声,他太熟悉这种声音——三更天的双刀在杀人时总会发出特殊的嗡鸣。

  然而院里的战况比他想象的更糟。

  三更天右手那柄长刀正架住迎面而来的利刃,短刀则插在左侧敌人的肩窝没来得及拔出,与此同时又有两个绣金楼杀手呈犄角之势持刀缓慢逼近,青溪凝眸细观,檐角还有弓弩手正在装箭搭弦。

  啧,青溪从牙缝挤出自己的万般不满,折扇凌空甩出,金石之声骤起,即将离弦的箭矢被扇骨击偏,钉在大门梁柱上嗡嗡震颤。他飘然落在三更天右后方,接住弹回的扇子时不由地重重叹气:“跑吗?浪费力气也没用,他们刚喊救兵了。”

  得了一时喘息,三更天终于能将自己的短刀抽离那人身体,后者发出凄厉的惨叫,一时血性更发,提着砍刀就要往三更天身上撞。然而三更天早看穿了他的动作,右手长刀变招下压,借着对方抵抗的力道腾身而起,靴底重重踏上那人本就挨了一刀的锁骨,悚人的骨裂之声当即响起,那人终是以万分诡异的姿态倒了下去。

  三更天长身而立,手中长刀剁地切开对方的喉管,他垂下双眸略微颔首,右侧发丝撩过沾了血的脸颊。青溪无奈,知道他定然又在念往生咒了,三更天很少这样完全不听自己的话,这基本意味着方才那句直接逃跑的提议是不必再提了。

  “右边来了三个。”青溪旋身低语,既然三更天要打,那他只能陪着。

  双刀应声飞出,刀身卷过右侧杀手胸膛,硬是绞出一道血肉淋漓的沟壑。剩下两个杀手对视一眼,突然转变阵型,一人闪身贴地专攻下盘,另一人持刀过顶跃空劈砍,他们都冲着更好对付的青溪而来。

  青溪刚要招架,忽然浑身一冷喉间发痒,措不及防的咳嗽让他的扇面慢了一拍,转瞬刀锋已至眼前——

  “锵!”

  金属相交之声刺人耳膜生疼,三更天的长刀横挡在他面前,短刀点地正扎进伏地那人的大腿。三更天什么都没说,但青溪透过高领看见了他颈侧沁出一层亮莹莹的细汗,这满地尸体堆积,他不知激战了多久,再铁打的人也该力竭了。

  青溪伸手探向腰间的药葫芦,他一贯随身带着些便捷常用的丹药,回血丹还有余,把人的状态完全调整回来当然是天方夜谭,但起到些止血调息的作用也总归好过硬撑。

  青溪拨开盖子倒出一颗赤红药丸,斜身探手用指尖顶着药丸抵住三更天的嘴唇:“咬碎了再咽,听话。”

  三更天不疑有他,吐出舌尖把回血丹卷进嘴里,苦涩在口中化开,随即又旋身而战。他刀势凌厉,长刀挑飞正面之敌的兵刃,短刀在月下划出毒蛇般的刃光,游动着抹开对方的脖颈。

  青溪趁机闪到檐上持弓者身前,折扇“啪”地击其曲池穴,那人小臂一麻,弓弦顿时松脱。潜伏的另一名杀手见势忽从檐角阴影扑下,青溪抬头时,刀光已至眉心,他本能地展开扇面去挡,却见一道白虹自上而下贯穿那人咽喉——三更天的短刀飞旋而至,刀尖滴血不沾。

  似乎处理得差不多了,寂静重新落回这方狼藉的小院。青溪弯腰去捡三更天的短刀,方才的配合实在打得不错,他正想同三更天调笑两句,却见后者突然瞳孔骤缩——
  “小心。”

  青溪还没转身就被一股大力推开,又一个绣金楼杀手从井口暴起发难,三更天方才推开了青溪,眼下砍刀直取他心口。千钧一发之际,青溪的折扇脱手飞出,直直打在刀背上击飞半寸,原本该穿心而过的刀锋,只深深扎入三更天的左腹。

  三更天早已对此种疼痛习以为常,当即用双刀绞断对方武器,趁劲抬脚将其踹出半里,腹中的半截刀刃被他抠出来丢在地上,发出“珰啷”一声轻响。只是绣金楼的砍刀远比他自己的双刀更厚又更宽些,三更天明显低估了这把武器能制造的伤口,生理性脱力让他的膝弯猛地一软,闷哼一声半跪在了地上。

  青溪连忙上前按住他的伤口,指尖迅速点压周围穴位止住如注鲜血:“别动。”他声音发紧,“肠子没破,但需要立刻——”

  “尚未解决。”三更天打断他,自己撕开下摆扎紧伤处,动作干脆利落,好像受伤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青溪知道劝不动,只好又从葫芦里掏出一粒止血丹喂给他:“追兵快要过来了,你跟着我走,去开封。”

  “这不是意见,是命令,懂吗?”青溪掰过三更天的脸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他不在乎自己究竟有没有立场命令对方,他只觉得自己想带他离开,这就已经是最大的立场。

  可三更天依旧不为所动:“禅定三昧,战不可退。”

  青溪气得快咬碎了牙,忍了又忍才终于只是用袖子恶狠狠地擦了擦对方脸上的血迹:“那各退一步,我不阻止你战斗,但你也不许再留在此处,我们且战且走。”

  三更天思索了片刻,总算点头姑且答应,青溪怕他反悔,当即扯过他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肩上:“你伤得重,靠着我走。”

  “小伤。”

  青溪实在懒得理他,当务之急是把三更天这颗认了门规不松的脑子给占用了,然后是祈祷,祈祷去最近河岸的路上没有碰见追兵,这样大概还能稍微哄哄他跟自己过河去开封。

  “你今夜怎么在我这儿?”青溪本想随便扯个话题,脱口而出才发现自己下意识说的正是自己最想问的。

  “只是你正好回来。”

  “……什么意思?”青溪皱眉,试探地问道,“你先前就来寻我了?”

  “没有寻。”三更天平静地说,青溪刚要松一口气,心还悬在半道就听见三更天把话接了下去,“这几天一直都在你院中。”

  好了,这下连气都不用喘了。青溪忽有几分无言,他本打算聊点什么占了三更天的脑子,现在这招却莫名报应到自己身上,脑中有什么情感晃晃荡荡地漫出来,淹得满肚子腹稿都成了湿溻溻的废纸。青溪说什么都必须全身而退了,再多战一场就多一分危机,他现在连扶着这人走去河岸都不太想等了。

  做完决定之后,夜中冷风又把青溪的头脑吹得愈发清醒,他想起来了,自己染了朝生暮落之后总会有几个晚上冷得无法入眠,即使放上火盆裹上最厚的被子也无济于事,冷意从体内生发,那他便从内解决——青溪的药壶里还有安神丸,就是寒毒发作时用来催自己入睡的。

  青溪侧目瞥了三更天一眼,对方已经因为失血而白了些许脸色,不知是好是坏,这人似乎从不曾怀疑自己喂他的东西,那就把安神丸拿出来塞他嘴里好了,若能让这家伙昏睡片刻,自己就能直接用轻功带他脱身……

  就在青溪定身准备拿药的瞬间,平地风声呼啸,一支冷箭破空而来!三更天猛地推开他,箭矢“噗”地扎入他的右肩。青溪心头一紧,正要开扇反击,却听背后刀风凛凛——

  “嗤”!

  青溪低头,他感觉自己方才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随后看见一截染血的刀尖从自己胸口穿出,那刀尖是断的,凹凸不平的断口还沾了自己的碎肉,鲜血顺着刀刃流回,前襟被鲜血烫得温热,在寒冷的夜中竟让青溪觉出几分荒唐的暖意。

  是方才那个捅伤了三更天的人,被一脚踹出去之后竟忘记处理了……青溪苦中作乐地想着,敌方今晚的最高战绩,竟然是由同一个人打出来的……

  至于那颗带着面具的头最后是如何掉到地上的,青溪并没有注意,实在是太痛了……正被刺个对穿的那瞬间他只认识到了冷兵器的真正含义,一时头皮发麻的呆滞过后,剧烈的疼痛随即在他的身体里作威作福,全身静脉贲张,一口气被硬生生梗在喉间——这一刀,好像伤到了他的肺叶。

  青溪强忍疼痛尝试着用手扶住刀刃一点点往里推,他要先把刀拔出来,不能再让伤口往胸腔进气了,只有赶紧把前后伤口都捂住才稍有一丝活头。

  三更天似是判断出了他的意图,默不作声地走到青溪身后握住刀把,干脆利落地把刀拔了出来,当然,青溪原本还能勉强站住的,这会儿也干脆利落地倒下了。

  ……虽然本来就是要拔刀,但这人是真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啊。青溪原本还有心情腹诽,想到这处却忽然冷汗直冒,他意识到了,是的,三更天是会这样,青溪已经不能更清楚了,他知道何为引渡,也知谁人要渡,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在三更天眼中或许要下轮回。

  可是,可是他还什么都没……他刚跟师兄说了自己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刚下定决心要把三更天活着带去开封,刚从三更天的回话里听出一丝可能成为君心似我心的苗头,可是,可是他还什么都没开始做。

  青溪被从地上扶起半身的时候已经有些昏沉,他觉得太痛了,可又辨不清自己的胸腔究竟因何而痛。

  三更天半跪下来让青溪靠在自己膝上,青溪努力眨了眨眼去看他的表情,啊……果然,还是如出一辙的脸,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纵然心急如焚太过妄想,可他就不能稍微露一点担忧的样子来哄哄自己吗?

  青溪很想骗他说自己没事,可方一张口,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发声,滚烫的鲜血就冲破喉头挤开牙关涌了出来,血顺着下颌流过脖颈聚在锁骨,他意识迷糊了,只觉颈侧又痒又暖又柔软,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着似的,但反正,不会是三更天。

  刚吐出来的这口血终于让三更天有了反应,他眉心微蹙,指尖虚虚抚过青溪的创口:“……你很痛吗?”

  青溪用力地抬手去捉三更天的后颈。

  “如果你觉得很痛,我可以帮你——”

  后面半句话被嘴堵进嘴里。

  青溪从来没有吻过他,中了曼陀罗花毒的那次也没有,那个时候还没有缱绻的必要,青溪也不知自己会这般窝囊的轻易就动了心,再往后是克己复礼,他总想再捂一捂这人,捂得更热些,捂到一个真正合适的时机。

  可现在什么都不是,既没有缠绵的必要,也不是适当的时机。

  甚至这都算不上是亲吻。

  青溪努力用手压住三更天的后颈好让自己同他凑得更近,他伸出舌尖舔到湿滑而温热的东西,又分开双唇轻轻将其含住,可是还不够,不够,这不一样,他应该要尝到心上人的甜味,而不应该是血的腥味,无论是湿的还是热的,那都是自己的血,只是血而已。

  他抵着那两片唇瓣细细研磨,从自己喉间涌出的血液一股一股灌进对方嘴里,铁的锈味太浓重,好像一直在提醒青溪自己已经折戟沉沙,可是还不行,不行,他好想赌一次。

  他想赌现在的自己对三更天来说已经足够特殊,想证明他会来小院中等候就代表着自己所需要的那个苗头,他想证明的太多,唯独不想……被这个人亲手杀掉。

  因为不要说是爱,这个人根本连痛是什么都还不知道。他不想自己成为爱人刀下的亡魂,也不想爱人承担自己罪无可赦的业果。倘若日后这人因自己的逝去而感到心痛,他会知道那是心悦于人的爱吗?会知道那是亲手杀死爱人的愧吗?会知道那是两份心意天人永隔的憾吗?

  青溪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这只是他的愿,一厢情愿的愿。

  于是他拼了命地去吻他,用舌尖探开牙关捉那条舌头,太多太多难以诉诸口舌的情感都被血液和唾液搅在一起,然后一道从喉中咽下,顺着食管下滑,被胃液一视同仁地吞噬,最后变成无伤大雅的消耗品。

  在彻底失去力气与意识之前,青溪看了他的眼睛——
  无愿亦为我愿,盼君心亦同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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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你怎么又求朋友给你画画了呀……但总之,下面依然是朋友画的!

照例,ao3加载有点慢,方便请支持原作者~(还没贴链接是因为我代发布但我还没法,之后补

画手微博:@要把树枝丢进河里

Chapter 12: 无解之解

Summary:

医者以诚治天下,天下又何曾以诚待之?

Notes:

本章全是私设,因为之前大多数都在探讨我心里对于三更天理念的理解,所以这章主要讲我心里的青溪理念了,产品端水ing……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10.无解之解

 

       青溪再睁开眼时只见到纵横交错的房梁,浑身麻木,冷得如坠冰窟,最大的活动限度是扯一扯自己的小指,即使是呼吸也叫人胸口生疼。他好像睡了太久,神智已然清醒,可身体似乎还在沉睡,于是他只能忍着身心的剥离,把饿极的胃痛和伤极的疼痛都胡乱作为苦中作乐的享受。

  发生了什么来着……青溪让自己的意识放空了很久,真正虚弱到极致的时候,即使神智清醒也不过空壳一具。回忆和情感都零零碎碎的,青溪努力拼凑着,把那些爱恨都重新填回自己的身体,好像记起来了,记起倾覆的家、流离的影、坎坷的路、归属的门、心上的人……

  他还没有死,青溪忽得浑身战栗起来,非为痛苦,而是兴奋。他以为三更天应该杀了自己才对,分明自己晕倒之前还模糊地听到了拔刀的声音……可是他还活着。

  蠢蠢欲动的情感在心间炸开,于是整个灵魂也都跟着复苏,他想见三更天,想证明自己死到临头的妄想竟真的赌赢了,而今口中不再有鲜血,他实在太想用唇舌代为诉诸口齿。

  无奈沉重的身体事与愿违又不容分说地锁起了轻盈的灵魂,青溪只能一直等着,他勉强认得出自己躺在病房里,鼻尖还萦着苦涩的药香,那只要等有人来看他便好了,心急也吃不了热豆腐。

  当然,世上没有那么多说曹操曹操到的好事儿,更别说三更天的行踪本就捉摸不定了。至于最后来的那人……青溪自然认识,只是不太想见罢了。

  “呦,终于舍得醒了?”王微推开病房的门扉,她看见青溪睁着眼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就跟死不瞑目似的,对方见她过来,忍着浑身伤痛都要做一个如临大敌的表情,王微见了心里冒火,可这病号伤成这样打不得也骂不得,只能用手指拼命戳了戳他的眉心以示教育,“你这小子,竟然给我闯了这么大的祸回来。”

  青溪想喊她,只是太久没说话了喉头干涩,拼命吞了好几口唾沫润喉才勉强喊出了声:“师姐……”

  既然来的人是王微,那就应该还在清河,自己之前在她手底下领过赏也领过罚,师姐待人真真是公平公正透明公开,既不摆架子压你也不当长辈百般包容你,性子又直又温柔,意思是说……青溪觉得自己这下免不了一顿骂了。

  “你怎么给我弄的?胸口破这么老大个窟窿,我想下猛药把你抬回来又怕你扛不住直接死了,你知道我这几天才睡了多久么?”王微又狠狠戳了戳青溪的眉心,就跟泄愤似的,可任谁也都看得出来,她脸上这表情实在是担心得很。

  青溪不答反问:“就只有我一个人吗?捎我来的人呢?”

  “没有人啊,药童夜里被拍门声叫醒的时候就没看见第二个人影,他说一打开门就看见个死人倒在院子里,吓得连忙去喊我跟袁博士了。”

  “没有人吗?”青溪觉得奇怪,追问道,“那之后呢,我昏迷的日子里也没人来找过?”

  “你真好意思提,晕了七八天才醒还张口闭口就一直问别人。”王微皱起眉,看着似乎是真有些生气,“你快死了你知道吗?”

  青溪铆足了劲儿呼吸两口,示意自己现在还活着。

  王微实在想骂他,都这境地了还有闲心插科打诨,她抓起青溪的手腕提到他眼前,病时为了诊脉方便早给这人脱了手套,于是青溪直接就能清楚看见,自己的指尖微微泛着青色,手背上的血管也纵横交错青紫一片,就像是某种刚出窑的金贵裂纹瓷器。

  “我觉得我要碎了……”青溪说。

  “少开玩笑,师姐在跟你讲正经事。”过了那阵终于见人清醒的兴奋劲儿,王微现在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她面露愁容,说,“你知道自己中了朝生暮落还敢去冒这么大的险,人重伤时脉虚气竭,花毒最容易乘虚而入,更何况你还被捅了个对穿,差点死透了,知道自己身上的毒起码深了两重么?”

  王微翻过青溪的手腕,用内力替他重新探了脉搏,随后叹气摇头:“还是不太理想,好在师门的护心丹[1]足够灵,我见你平日里还爱求神拜佛的,这下真是高香烧多菩萨显灵了,静养还能养得回来。”

  “护心丹?”青溪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每个青溪弟子都能从师门讨到护心丹放在吊坠里挂脖上,药如其名,危机时刻救命用的。师门规矩,一人一颗不许多拿,用完了才能实名申请一颗新的,只因它实在太灵光又太珍贵,得防有心人专程入了青溪就为倒卖此物。

  可是……他当时好像没来得及吃护心丹啊?

  青溪掂了掂自己胸前的吊坠,轻飘飘的,看来自己吃的就是这颗,他问王微:“师姐,这你喂我的吗?”

  王微摇了摇头:“不是你自己吃的?我那会儿看你半死不活,第一反应就是找你的护心丹,一摸吊坠发现是空的,我都急得要把自己的掏给你,得亏袁博士探你脉搏发现命脉被护,这才意识到你早就已经吃好了。”

  ……看来是三更天给喂的,吊坠下衬着红纸,他当然识得上头写了“护心丹”三个大字。青溪长舒一口气闭上双眼,可自己那会儿一直吐血又失了意识,定然吞咽不力,他到底怎么给自己喂进来的?

  “师姐,真的没有人来找我吗?”

  “没有。”王微皱眉,“你到底是想找谁?”

  青溪不答,只说:“你去看看这间屋子的门闩呢?内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印子,比如说是被刀刺过这样的?”

  王微有几分狐疑,却还是走到门边照做,她拔出门闩看了一眼:“没有。”上头干干净净的。

  这不应该。青溪觉得奇怪,除了三更天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人给他喂药,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人把他送来就医,他分明愿意为了自己放下杀戒,又怎么可能会不来见自己?

  或许……他也伤得太重,现在都还无暇顾及其它?

  青溪接受了自己想出来的这个说法,那再等等吧,三更天总会过来的,他不相信对方不会来找自己。而光是想到这件事情,青溪就觉得心要跳穿胸膛,指甲都跟着发麻。

  “师姐,我有些饿了,有啥点心能吃吗?”想通之后,青溪觉得自己的语调都变得轻快了些。

  “喝白粥。”王微当机立断,“都晕倒七八天了的人了,胃没养好之前不准吃别的。”

  王微招呼药童进门把青溪从平躺扶成半坐,自己则出门替他盛了碗粥。她说到做到,既说是白粥就不加任何伴嘴的小菜,糖也只是加了一撮,不做调味,做补剂。

  青溪嘴乏地喝着,边喝边忍不住想三更天究竟是怎么熬住日子的,自己偶尔喝次纯白粥都咽得够呛,那人成日在门内一天一顿馒头伴小菜,竟当真就这么从小孩吃到了成人?若是之后有机会,青溪实在想带他去游山玩水,虽说他要戒荤腥,可这大好河山倒也不缺吃食。

  “说起来,师姐,你应该比翟师兄更有消息些,师门什么时候打算去绣金楼和无心谷的驻地,把那些朝生暮落花的研究手札给拿回来?”青溪将喝完的空碗方才一边,他本是不那么着急的,但这会儿自己意外受伤,寒毒因此又重几分,再如何说都得更主动些了。

  王微看出他的挂心,却也因此犯了难,踌躇半晌才打算如实相告,她叹了口气,说:“并不打算,这事儿要靠江湖人。”
  “师门要顾虑的东西远比我们想象的多,六疾馆被捣毁就是一记警钟,‘医者以诚治天下,天下又何曾以诚待之?’青溪不会放弃济世救人,但也不能再大张旗鼓地表明立场了,若是今日聚集弟子夺下那两处残方,那明日就不知会有多少无辜弟子被针对牵连,尤其是……绣金楼。”
  “我们青溪弟子誓要救济天下百姓,而这其中,当然也得包括自己。所以只能盼着有江湖人拿下残方偷偷交予我们,这才是万全之策。”

  “江湖人……”青溪将这三个字百般咀嚼,“可何时才又能有朱鱼师姐那样的江湖人?”

  “可遇不可求。”王微说。

  青溪摇了摇头,可遇不可求……他好像忽然陷入了某段回忆,沉吟着又把师姐方才说的那句“医者以诚治天下,天下又何曾以诚待之?”念了几遍,这是师门之中本就流传着的一句话,他也曾……因此倍感心伤。

  “师姐,使人生者不忍见其死[2],我们济世救人,会有错吗?”

  王微有些惊愕:“为何这般发问?”

  “若无错处,怎会有人不敬医者?朝生暮落祸及开封,纵不谈绣金楼,至少无心谷也不该与我们为敌。”

  “……并非不敬,只是立场不同。”王微沉默良久,终于轻叩指节长吁一口气,问,“你知晓三更天么?”

  青溪的心脏骤然一跳:“怎会不知。”

  “我想你也知道,他们在江湖中亦有名望。只是我从前一贯不解,不解这帮疯子这般杀人怎还有脸称名慈悲,又怎会有诸多人士为其辩护。”

  “后来呢?”

  “后来我治过一个病人,他的妻女将他送来,我见他们穷困,与他们约定一命一价,诊金只要一句承诺,求医但找青溪,万不可把女儿变卖作钱。可那男人毒素入骨时日无多,每每喝药都叫苦,每每换药都叫痛。但就像你说的,使人生者不忍见其死,我在他身上花了太多太多心思,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在接受治疗期间就一直用尽百般心力去找三更天的人。”

  “……他想求死。”

  “对,他想求死,他只想求三更天的人渡他引入极乐,最后当然也如愿了。”王微深深叹一口气,似乎这件事也一直是她的心结,“君既许得千金诺,不教性命属乾坤……可若是病人从无生愿,一心要归于天地乾坤呢?若是他比起触手可及的当下更相信虚妄难测的未来呢?我要这般延长他的痛苦吗?可我……依然不认为自己有错,医者仁心,救人岂会有错?只是世人皆有立场,于他而言,无愿正是他的愿;于我而言,无解正是我的解。”

  青溪从未想过自己会把话题引得这般沉重,他想把气氛调回去,却又忽然……心驰神动。
  “我从未同人说过我是如何染上朝生暮落的。”

  “你要讲给我听了?”王微瞥他一眼,“你既一直捂着,那这件事于你而言便有特殊之意,我可不是你特殊的人,别自顾自讲了之后又讹我给你优待,师姐可是大家的,公平公正。”

  青溪适时地大笑起来,他知道王微是在拉扯这个苦大仇深的气氛,所以他永远幸于自己遇上了这样的师门众生,可是越幸他反而越愧,越愧反而越要对得起师门。

  “我定然不会讹了师姐的,反倒是应该盼着师姐别把我的事情说出去了。”

  “那你说来听听吧。”

  “年初之时黄河水汛,想来师姐也很清楚了,朱师姐彻夜敲响昭雪听天鼓而无人应答,桑师兄带队死守六疾馆而十不存一,我资历尚浅,只随领队师姐去开封市郊处理被水汛冲开的花毒。当时分给我照顾的病人里,有一个是年快半百的独夫,村人说他至今未娶妻是因生性蛮横无理还好吃懒做,可我那会儿只觉他懦弱又可怜……”

  青溪慢慢回忆起来,他还记得这人日日夜夜随在自己身边,杞人忧天似的屡屡发问“大夫,这病有的治吗?”“大夫,您什么时候把我的病治好?”“大夫,我近日觉得夜间越来越冷,您可有银两替我买一床棉被?”“大夫,你到底有没有在帮我治病?”“大夫,你若治不好我,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啊!”“大夫,你是医生,可不能见死不救……”

  男人越问越急促,青溪也知他焦急,怎有人会不惦记自己的疾病呢?师门教他医人医心,于是青溪总体谅着他,即使深知此毒难解,也依然为了保他心底那点期望而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可以的,朝生暮落之毒终有一日能够解开的。

  王微皱起眉头,她并不认同青溪的做法:“无法快速兑现的诺言,你就不应该说。”

  “唉,我想也是这样,可有些时候看到别人望你的眼神……又实在没法说话。”青溪拧了拧眉心,看上去像是有些头疼,“再后来某天,朝生暮落之毒在临时医馆里二次爆发,所有青溪弟子都或多或少中了毒,平素里来医馆帮忙的那些村人们也没幸免。”

  “这是为何?”

  “这么大规模的感染,我们第一反应就是去查水源,结果也确实查到了,毒就在井中。所有弟子都惶惶不安,他们担心污染水源的毒花会不会出现在自己的巡查范围之内,如果是,那便是自己失职了。师姐连忙带着一帮人溯源调查,他们生怕井水里的毒要扩散到其他水域,那要殃及更多无辜之人了。”

  直觉忽然告诉王微,青溪并不在巡查的那帮人之中,她眼皮微跳,问:“当时你去了哪里?”

  青溪不动声色地笑了起来,却显得又苦涩又无奈:“我……我的心里有种预感,所以去找了那个病人,起初他并不承认,后来我在他身上搜到了没处理干净的毒花,他从制药间里偷来了一朵,磨出汁液倒入井中,因为他知道,做饭要从这口井里打水。”

  “这般损人不利己,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对我说‘病不长在你们身上,你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痛’,他以为我治不好他,是因为我无法感同身受,所以才不在乎治他。他被我揭穿之后苦苦哀求,这件事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可我也无法再忍受自己间接害得更多人染病的罪孽,于是我离开了开封,几乎是逃走的。”
  “师姐……我们为什么要救人?”青溪虚握住了挂在脖上的那根空空如也的吊坠,他承认自己最初接近三更天实在含了太多的别有用心,他在渴求这个人能够给他一个想要的答案,也正因此,他才会这般迅速又这般无可救药地坠入了爱河——
  “杀人者以杀承业,可医人者,又何尝不是在承担别人的业果呢?”

  王微哑口无言,支吾半晌才无力地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

  “可师姐先前刚说,我该对病人实话实说的。”

  “你给自己背负的东西,实在有些多了。”王微拧了拧眉心,她入门以来见过各式各样的师弟师妹,大家以医术聚集一地,却也各有各的秉性,于是她总对每一个想入门的弟子说,你是什么样青溪就是什么样,因为医者多仁心,或许……他们要比那些杀手还容易失了道心。

  青溪对她的宽慰充耳不闻,甚至又说了一句风凉话:“其实还有更多。”

  王微再也受不了这般气氛,作势要往青溪胸口上拍:“医人医心,这是出息了,师姐我是有些医不了你了。”

  那一巴掌根本还没拍到,青溪就捂着伤口装模作样地演出嘶牙咧嘴:“师姐别对病号动粗啊,你不治当然可以,反正已经有人替我治了。”

  “这般神通广大?”

  “当然,见一眼就能包治百病呢。”青溪笑吟吟的,他正在等他的灵丹妙药回来呢。

 

 

 

[1]编的,游戏建模只有底下一个“丹”字,上面是空的,没贴图。

[2]化用:“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Notes:

顺便证明一下我们青溪哥不是见色起意好么(虽然目前有0人这么说),他喜欢得很认真的!!后续还有个伏笔要收,他爱得非常认真且专一……

Chapter 13: 无梦之梦·上

Summary:

梦亦妄生颠倒想,何如明月自由人。
(方岳《息轩》)

Notes:

最近太忙了只写了半章,先发了吧反正下半章也快了,猫啊猫,下半章终于要有猫了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11.无梦之梦

 

(上)

      青溪等了三更天许久,起初自己伤势未愈无法下床,他总腆着脸求人去自己在藏贤岗的那座小院里探探风声。只是三更天行踪成谜,白日去也无果,晚上来也无用,除了偶尔会远远碰见几个绣金楼的哨兵,那儿没再有别人了。

  他也想过三更天会不会来医馆找自己,正好这道透了胸的伤口让青溪夜里也睡不安生,一有风吹草动他便睁开眼,拼命用手臂蹭着床沿好让自己坐起来看看窗户,但除了忍痛到汗涔涔的额头和第二天师姐的教训之外,实在一无所获。

  在静养期间,更深几分的寒毒总叫青溪克制不住咳嗽,每每都痛得好像要让身上那道可怖的创口再次裂开,咬着牙又熬了一月有余,胸前这个血窟窿才勉强结上了痂。创面愈合时天然就伴着痒意,那是崭新的皮肉正在生长,像蚂蚁密密麻麻啃着,又像猫爪一下一下挠着。青溪总要捂着胸口,他辨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在痒,伤口痒了不敢直接挠,心口痒了见不得那人,他只能在伤口侧边抓着、在脑海之中念着,可凡此种种具是隔靴搔痒。

  又过小半月,青溪终于得了下地行走的许可,他第一反应就是要回藏贤岗,休养的这段时间里他把这些年攒的银两都掏了出来,叫人重新修葺了被打得一片狼藉的小院。

  绣金楼而后没再找来,毕竟江湖势力之间的事儿确实要复杂一些。若只是个落单的青溪弟子那杀也就杀了,可这人现在一直在青溪开设的医馆里养病,摆明了是对外宣扬师门要庇护他,想杀总得考虑片刻。

  更何况,那晚上三更天实在闹了太大的动静,据青溪所知,在自己昏迷之后他又起码解决了两路追兵……当真是杀神出世,自己这种任人摆布的累赘竟没在追杀期间又被捅俩窟窿,实在算三更天技高一筹。等天光洒落,藏贤岗上流血漂橹的场面惊呆了全清河的义士,绣金楼的动向因此被置于大众眼下,气氛草木皆兵,估计一时半会儿之内,各方都不会再有动作了。

  王微并没有阻止青溪回藏贤岗,反而扬了扬下巴,做了个“请君自便”的手势,青溪作揖谢过,正感慨师姐这般严苛的医生今日怎如此大发慈悲,结果连医馆大门都没迈出便膝弯一软,险些直接跪下。眼疾手快的药童扶住了他,时机这般凑巧,青溪才意识到,医馆里这帮人都在候着要看他到底什么时候摔呢,原来请君自便的意思是:反正你这恢复状况,呵呵,也走不了多远。

  “你们下次干脆下注开赌得了,赌我究竟能走多少步。”

  青溪的原意是讽刺,可药童年幼没听出来,兴致勃勃地发问:“好耶!那奖品什么?”

  于是他当即改了主意决定顺着药童的话说:“业绩啊,由我来当你们本月的业绩,莫说你们都不想做圣手?”

  这话把袁博士逗得哈哈大笑:“小友这病情,做业绩可实在是折了本,性价比太低。”

  只是话虽如此,他们真正治起病来还是不留余力,当然青溪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很是挂心,起初他总惦记着三更天,日思夜想怠慢寝食,结果人没等来,病倒是又来了,这寒毒总叫他咳得如同害了肺痨,这是万万不可,虽说咳疾同爱欲般难以掩藏,可谁又真受得了诉说爱慕的时候被一阵咳嗽煞了风景呢?何况他好容易有些盼头了,还指望着要长命百岁呢。

  青溪也反复思索过自己同这人相处许久了竟没问到一个可联络的去处,说是欲擒故纵也罢,更主要是他不喜欢把人抓得太紧,一来自己不体面,二来也想让那人能更自由些。虽然现在……他身上那几分闷痛多少总掺了些追悔莫及的懊恼。

  当然,青溪也不是没有做过坏的猜测,既然活不见人那就算是死了也要见尸,他惴惴不安地散过一笔财叫人去寻,但至少接了委托的那些人都说自己没找着尸体,连疑似的都没有,青溪当然乐于相信,那就当是三更天不愿别人插手他和自己之间的事情好了。他只认识自己,也只认识自己那座小院,万一是想等自己亲自去那儿才打算现身呢?

  等伤口恢复到不太妨碍活动的程度,青溪几乎是立刻就打道回府,翻新的小院种了些绿植,一角辟了处清净的茶座和席棚,房门的闩子换成了上下拨的,厨房多添了个壁橱和几副碗筷,床铺稍买大了些,他畏寒,被子都要了一床柔软的蚕丝羊毛。

  门闩换成请君入瓮的款式,青溪自己则睡在里头以身做饵,虽这般钩直饵咸,可他原本也只图一副姜太公钓鱼的做派,又不想钓鱼,只钓愿者。

  虽说,上钩的鱼确实也比他想象中要多……总有些爱说亲的盯得紧,这会儿便屡屡登门拜访说大夫这屋住着可真是有些宽敞,再顾左右而言他的暗示都掩不了直白的意图,逢人问起,青溪打着糊涂就说宽敞啊,当然宽敞,宽敞为了自己住着舒坦,他是做大夫又不是做官,要那么清廉作甚?

  只是这么睡了一旬有余,大门门槛被踏破一条,却连半个字面意义上登堂入室的人也没有,青溪实在奇怪,可山不就我,我还不能就山么?

 

  他首先想到在千佛谷弹琵琶的那位,青溪觉得自己同三更天的其他疯子们大概此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实在没有询问姓名的必要,暂以无名相称好了,虽然世界上大概不会有这般凑巧之事,但对方要真愿被称无名,那他这样也就不算冒犯吧?

  青溪挺直脊背信步走到无名身后,在这帮人面前越露怯越危险,于是天虽清冷,他也还是解了扇子展开,饶有闲情逸致地摇摇手腕给自己扇风纳凉。

  无名手上琵琶不停,青溪早听过这曲子,印象还极深。无名弹的这曲远比三更天那晚弹给他的要有杀意,音波阵阵,凄厉如琴弦嘶鸣,那弦似乎都不再是乐器,而成了卸下来就能绞人脖颈的杀器。

  “你身上,有三更天的味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青溪搪塞回答,虽然这也算句实话,“我要同你询问一人。”

  “哦?”无名笑出一阵气音,“你当我是什么任人差遣的杂役么?把命留下才能换你做个清醒鬼,说吧,要问什么?”

  这也太不配合了,好在青溪早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跟这人说话窝一肚子火气,他收扇作揖,道:“在下惜命,那告辞了。”

  “站住。”

  青溪方才转身,忽听得两道出鞘之声以极其微小的时差耦合成一,后颈贴到寒雪般金属,瑟缩之意如同雪水,顺着脊梁流过全身。他站住了,不得不站住。

  “我在此处给佛爷安静弹琴,你擅自叨扰又擅自要走,纵我原谅你的不敬,此间佛爷也该盼我把你敲骨吸髓。”

  青溪说得镇定:“这世间于我并非火宅,杀我恐有违阁下修行。”

  无名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乐子似的,他放声大笑,有好几个瞬间青溪都要觉得他抵在自己后颈上的刀快要割破皮肉,虽然三更天的刀法自然无从质疑,青溪倒也没真担心他要把自己的脖子给切开。

  无名收了声,反问:“是谁告诉你,三更天会在乎这个?”

  ……好吧,青溪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也算自己那会儿运气实在太好,竟在一群疯子里正巧救了个比较温顺的回来,真是有些想他了,非常想。

  “猜测罢了,我以为佛门弟子该看重戒律。”

  “门派只是收容之用,自是鱼龙混杂何人皆有,你不愿把命留下,不如同我回三更天,好让你亲眼瞧瞧?”

  三言两语来往之下青溪大概也有了底,这人身上杀意外泄,杀心却不浓,自己给人看病这些年自然同什么样的人都打过交道,不就是哄人么?这事儿他也擅长对症下药。

  青溪从容转身,收拢扇子把无名的刀尖敲偏几寸,正对着喉管可不太好,架在肩上得了,要跟他去三更天做什么也不说,那就挑个程度最轻的说好了:“我要寻另一位三更天,你若保证我去了便能见着,倒也未尝不可。只是我实在爱穿现在这身弟子服,届时也别怨我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原来你要寻我同门?”无名眯了眯眼,随即语气都跟着戏谑,“哈哈,有趣有趣,竟不知是哪位同门把你教成了这副懵懂无知的样子。”

  唔……青溪用扇柄敲了敲掌心,他挑着这个回应,那别的话茬就算是先岔过去了。但自己总也不能把三更天的名字说出来,这人实在来者不善,谁知道他之后还会有什么打算,给三更天找麻烦也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青溪正想着接下来要如何搪塞,无名却毫无征兆地收了刀:“你不答我也知道会让你这样以为三更天的人到底是谁,纵不说是绝无仅有,那怪胎的性子也算举世罕见了。他从前还来找过我,远远看了一眼就莫名其妙又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是想要我的琵琶,怎么……弹给你听的?”

  “他现在在哪儿?”青溪的语气有几分急促,说完才愣神,他应该再不动声色些的。

  “你跟一个三更天打听三更天,到底是想见他的人,还是见他的头?”无名又自顾自地坐下开始拨弦,神色出人意料的和悦,也不知是哪句话让他的心情变好了,“佛祖说我近来不宜动手,我这才安分弹琴谢祂点拨。所以在我动手之前你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慢慢考虑,到时候再来告诉我吧,你最喜欢他身上哪个部分?心、肝、肺、眼、舌、脑……可别说点让我觉得太难办的。”

  ……谁问你了?其实青溪很想直白地说这句话,只是理智还没绷弦,最后当然咽了下去。

  “喜欢人。”青溪说,“活蹦乱跳的那种。”

  无名都懒得看一眼,评价道:“无趣。”

  “他在你眼里又是怪胎又懵懂无知的,因为从来也没人教他,纵使有,也只是教他怎么去成为一把刀。我说我喜欢人,是因为我会教他,我会教他怎么才能变成一个人,这难道不是有趣得很?”青溪张口辩护了几句,一来顺嘴,二来多少也有点忍无可忍,无名都收了刀开始弹琴,这对话本也差不多结束了,青溪最后作了一揖,“多说无益,在下告辞了。”

  “觉障林。”

  青溪止住脚步:“什么?”

  “你要找的人啊,我前不久还在觉障林见过。”无名拨完最后一个音,忽然抬头笑吟吟地看了青溪一眼,虽然那目光冰冷无比,总叫人心里生寒,“他那会儿可真是杀红了眼呢,你们外门人总归不懂,这种世道里,做刀可比做人自由得多。”

  青溪不置可否,道了声谢便离开。无名也随他去,佛祖说他近日不宜动手,可也耐不住他慈悲心大发才陪聊了几句,既然这医生听不进去,那还有什么好白费口舌的。

  他把怀里的琵琶信手而拨,俗世苦浊,怎人人都在自寻烦恼?

 

  得了明确的消息说三更天还活着,这对于青溪而言其实难辨好坏,毕竟他真的已经几个月都没再见对方的影子了。

  这期间青溪无数次心灰意冷,只是一直都被自己刻意忽略避而不谈。他知道三更天是个太过直白的人,若他真喜欢自己,怎么会不找过来?可他不喜欢自己的话,又何必还让自己捡回一条命?久而久之,青溪都不知道自己以为的那些到底是不是一厢情愿,毕竟也从来没有人真正看见过,没人能肯定那晚上把他送去医馆的人就是三更天。

  倘若所有的一切只是捕风捉影,倘若那真是牵强附会呢?

  青溪从前差人去找三更天说自己活想见人死要见尸,可要是那人真活着过来了,青溪又不知自己该如何发问。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知道我心悦你吗?我可以喜欢你吗?即使是不求回应的那种呢?

  幸好所有人给出的答复都是没找到,青溪一边庆幸对方活着,一边暗喜自己又有时间逃避,一边又有愧于自己脑中偶尔那么几个瞬间闪过的还不如领具尸体回来的念头。

  从前嘴里说的想找人更多还是维系自身稳态的法子,可现在青溪知道了,三更天确实还活着,那他便是故意躲着自己了。

  青溪也破罐子破摔地想过自己要不要去觉障林看一眼,可他毕竟没练根骨也不善武力,功夫是拜入师门之后学的,平日里都没什么机会使用,身手本也不算精湛,这会儿又大病未解大伤未愈,或许去了连人影都没见着就要稀里糊涂地枉死,这太不值当了。

  事已至此,其实能被拒绝都算是解脱了,最害怕的就是自己都没法被对方一巴掌拍醒,只能弥足深陷,心里的震颤搅动泥潭,淹没口鼻,盖过眼睛,只能在动弹不得的黑暗中听候发落。

  说到底,绣金楼为什么偏偏在自己毫无准备的时候来搅了一局呢?如果不是事发突然,自己也不至于这般莽撞地就把窗户纸给捅开了。

  青溪实在考虑了太多,可最后也依然想要一个答案。

  还是去觉障林看看吧,总要医了自己的心病。

  青溪决定当晚就出发,谁料院中适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一把刀顺着缝隙撬开门闩——

  “大夫,我病了。”

  房门被推开,青溪看见三更天扶着门框,半张脸被血糊住,连眼睛都不好睁开,黑色的衣物原本最不显血,此刻却被染得湿哒哒的,硬是蒙上深红一片。

  青溪的心跳从未这般慌乱,他快被鼻尖的血腥味儿冲得头晕,一时间都忘了要伸手去扶。应该问问这人怎么伤成这样,可上下嘴皮生涩地一分一合,竟只是干巴巴地挤出来一句:“还要你说?我看得出来。”

  三更天点头说嗯,扶着门框的身子又往下滑了半寸:“近来总觉心悸,癔症不停,试了太多办法不能解决,熬不住,只能来找你。”

 

————

既然场景已经到位,那就让我请出提前追更的朋友(@要把树枝丢进河里)进行的一个急速摸鱼~

Notes:

咋莫名感觉把无名师兄那段写的有点暧昧呢(挠头),补药啊师兄只是打酱油

Chapter 14: 无梦之梦·下

Notes:

熬夜打字庆祝自己含泪包了六万字的饺子才终于蘸到醋……非常开心,果然是饺子醋啊写起来就是很爽啊!!!
(不要和我说觉障林里没有绳镖,虽然是游戏同人但我用的是世界观设定不是游戏设定哇,我一般都习惯把这些区分开。

Chapter Text

(下)

 

      青溪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有力气处理完这一切的,他一见三更天就觉得浑身力气都被心脏抽走,暴殄天物地只用来发痛。痛什么?痛自己终于到了听从发落的时刻,还是痛那人这般遍体鳞伤?

  他浑浑噩噩地烧完一桶水,搬东西的时候胳膊用力又扯到胸口上的刀伤,也很痛,但这痛太明确了,痛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反倒在青溪茫然的心里扯出几分慰藉之意。

  三更天已经脱完了衣服坐进药桶里,当然是听从青溪的指示,他身上那么多创口一面被血糊着,一面又沾着破碎的布料和细小的土石,不赶紧清创都看不清到底伤成了什么样。

  青溪捏他手腕探了探脉搏,眉头紧锁:“脉象这么浅,虚得都快死了,到底怎么弄的?你得把自己折腾了些什么全部报给我听,就从……就从你和我分别之后开始。”

  中间停顿处是片刻的心虚,青溪咬了咬牙,他也知道自己问得太明显了。

  “我生病了。”

  “用得着你来说?”青溪舀起一瓢药水慢慢泼在三更天背上,对方乖乖正趴在药桶边缘,长发被拨到一侧,脊背纵横几道或新或旧的伤口,左边肩胛的皮肉还被蹭得血肉模糊,青溪看得心疼,一边轻轻用水冲掉被皮肉黏住的衣物和血迹干涸落下的痂,一边点着伤口附近问他,“这怎么弄的?”

  “被绳镖缠住脚踝在地上拖了会儿。”

  “这片淤青呢。”

  “应该是陌刀。”三更天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只是刀背。”

  “废话,你还没成两截。”

  “肩上呢?这个箭伤看着不是最近的。”青溪摸了摸伤口处的皮肉,这箭伤愈合的形状很是奇怪,像是久未处理之后边缘生了腐肉,又被一个技术一般的人生生割了再重新长起来的一样。

  “在藏贤岗的时候,那个人伤你之前先放了箭。”

  青溪指尖一顿哑口无言,那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这点简单的箭伤愈合成这样,哪个医生见了都要压不住火:“你都不知道叫我帮你处理吗?别说你找不到我,那晚上把我送去医馆的是不是你?”

  三更天对他语气里的怒意没太大反应:“是。”

  “给我喂那颗护心丹的呢,也是你?”

  “是。”

  他又点头,青溪更气不打一处来,果然先前自己猜的那些都没有错。天下医者甚多,既然现在会过来专门找自己治病,也就证明他说到底也没打算老死不相往来,那先前都做什么去了?就算事到如今才真正想通,又何必把自己弄成这样?

  “你既知道我在哪里,干嘛不来找我?让我帮你把伤口处理了,哪还用得着变成这样。”青溪总忍不住去摸那箭伤处新长出来的微微凸起的皮肉,那个晚上的事情他记得太深了,无论哪处细节都已经伴着思念在全身过了个遍。

  三更天忽然在浴桶里转了个身,水被搅得哗哗作响,他脸上的血已经被青溪大致擦干净,于是那双眼睛直视青溪的模样更清晰可辨。药桶里是热水,氤氲的水汽把这双眼睛都糊出几分软意,他张嘴辩驳:“我生病了。”好像是在诉求什么似的。

  又是这一句,这一身的伤,难道还怕别人看不出来吗?

  三更天还是没回答自己的问题,青溪叹了口气不再追究,他舀起一勺热水浇到对方的发丝上,血把这头漂亮的黑发糊成一块一块的,他看了心烦,总想赶紧帮他洗干净才是。

  “我已经在帮你治了。”青溪扶着三更天的肩膀要把他掰过去,“乖,转过去,我帮你把头发洗了。”

  可是三更天却一动不动,他抬手捉住青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腕,目不转睛地盯着,嘴唇张合,一字一句说得万分认真:“你总不在乎我生了什么病。”

  “我哪有不在乎?你身上磨破个口子我都觉得是天大的事儿。”

  青溪也不知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三更天的表情忽然有些落寞,他可从未见过这人露出这样的表情,一时心里也随之着急,回道:“那你说说,我不在乎你什么病了?”

  “起先我就说了,近来多发心悸,癔症不停。”三更天的手指深深扣住药桶边缘,“我以为是罪业苦果,这几个月一直都在觉障林悔悟,现在我的刀也钝了,可问题半分未减。”

  青溪的眉头自方才起就不曾舒展,他甚至脱下手套去探了这人的脉搏,病症总也摸不出,反倒是心跳一下下地叩着自己的指腹:

  “我摸不出这个病,你再讲清楚些。”青溪摇了摇头。

  “每当我想到你,这份心悸就令我感到痛苦万分。”

  青溪微地深吸了一口气,他没预料到会听到这种回答,犹豫半晌才接续:“……癔症呢?”

  三更天点了点头:“癔症发作时日夜难以寝息,总叫我分不清虚幻还是现实。”

  “我想问的是……发作起来是什么样的?你都会看见什么?”

  “发作的时候会见到你,见你给我焚香,见我给你弹琴,见你我食同器、寝同席,见你和我十指相扣、唇齿相接、肌肤相亲。”

  青溪实在被这话弄得五味杂陈,纵有千百条喉舌都被牢牢钉在齿间,他实在按捺不住心里这点师出有名的悸动,伸出一手托住三更天的脸颊,拇指在他眼下细细摩挲,方才淋在他头发上的水顺着发梢滚落下来,被抹成湿漉漉的一片,青溪哑然失笑:“你……就为了这些不来见我?”

  三更天要去看青溪,可自己坐在药桶里头,青溪坐在外头的椅子上,两面高差叫他再抬头都免不了看向青溪时要露出自己的下边眼白。在平时这要显得狠厉,可任谁都该读出此刻的氛围特殊,二人之间隔一道水汽筑的朦胧而潮湿的墙,叫青溪见他的表情都跟哀求似的。

  “得这样的病,让我不敢见你……”

  “这不是病。”青溪同他解释,“那不是心悸,是心动,那也不是癔症……是你想我了,是在做梦。”

  “掌令说入了三更天的人都不再有梦,我也不记得自己何时做过梦。”三更天说,他从年幼入门起便相信这些,十余年间也不至南柯,断人苦果承人罪业,殚精竭虑又何来好梦安眠。

  “世人都会有梦,这再正常不过了。”

  三更天微蹙眉头,似乎仍是无法相信。青溪便俯下身告诉他,两个人的鼻尖要贴在一起,因为青溪实在太想确保对方能一字不落地听到自己想说的话,所以他也把语气放得很慢也很温柔:“那是你喜欢我,你能明白自己的心吗?”

  青溪顺着倾吐而出的话语亲了亲他的双唇,只是克己复礼的轻触,沾过柔软的热意之后又很快分开:“这样就是喜欢,就同我喜欢你一样。你的心也跟我一样在跳动着吗,那怎么会是心悸,又怎么会叫人痛苦呢?”

  可是出人意料的,三更天的神色却因此万分纠结起来,他伸手碰了碰刚被吻过的唇,气息都因此颤抖,他说:“可我觉得……万箭穿心之苦。”

 

  三更天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好像是从几个月前开始的,从青溪如今天这般尝了他的嘴唇之后,这一颗原本四平八稳的心就再也没能静下来过。

  但其实,他并不懂由对方的接触而生的奇异感受,不懂过速的心跳,不懂频频忆起那人的思绪,就连青溪直白而言的喜欢也同样一知半解——他唯一能懂的,只有自己的慌乱。

  青溪在他怀里失血昏迷的时候已经面色惨白,被一把钢刀贯胸而出的痛苦可想而知,即使失去意识也解不开这道紧皱的眉头。三更天觉得自己应该帮他结束这一切才对,可他的嘴里还留着青溪的血,像是被种下了某种认主的蛊虫,他的血顺着自己的血被心脏泵送着走过全身,阵痛生发,心脏首当其冲,接着四肢百骸也都被细细啃咬,叫他搂着青溪的那两条手臂都难以自控地发抖。

  他的手发抖了,也就提不起刀了。

  胸前绽开的血花染红了青溪的衣襟,唯有脖子上那根吊坠依然青翠惹眼。三更天把那拨开,然后认出了衬在下头的字——“护心丹”,言简意赅,任谁都能懂得它的功用。

  直到这时三更天都还勉强能够保持镇定,他用指甲拨开吊坠上的盖,从扁圆的瓶身里头倒出一粒赤红色的药丸,让青溪把这吃了便好。他尝试去撬开青溪的牙关,那起初还因为痛苦咬得很紧,后来意识随着血又多流出去几分,全身上下都脱力绵软。

  三更天把药丸送进他口中,自己的手甲上染了敌人的污血,那他便把这给摘了,用指尖轻推着那粒药丸挤到青溪舌根。可失了意识的控制,生理的反应便赢了上乘,咽处的反射叫青溪猛地干呕,鲜血随之从喉间涌出,连带着那颗药丸都一并吐了出来。

  三更天也不恼,只是从血里捏出那颗药丸再试探着塞进青溪嘴里,可人体实在被设计得精妙无比,它总得保护自己不要吞入异物,等药丸第三次从青溪嘴里被吐出来,三更天才忽然有了几分慌乱。

  “你把这个吃下去……”

  纵然知道这多半还是无用功,三更天依然百般尝试要把这粒药喂进青溪嘴里。最成功的一次是把药卡进了青溪的咽喉,三更天刚舒一口气想把他从地上扶起,谁料身位一动青溪便咳嗽,这一呛,直接就把那颗药丸吐到了地上。

  三更天终于觉得无助,茫然从地上捡起那粒护心丹,用手在掌心擦得干干净净,他低头看着怀里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容:“你别再吐出来了……好不好?”语调是他自己都未能发觉的颤抖,因为这时候他心里已经容不下别的了,他只想叫这人把药吞下去,除此之外都再无暇顾及。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自己喂了太多次,青溪也吐了太多次,他又不是医生,怎么知道人体会有什么反应,怎么知道该如何把药喂给昏迷不醒的人,而唯一会给他解答的医生在此刻又正是他所有慌乱的来源……到底该如何是好?

  三更天的喉结上下滚动一圈,他忽然有了个主意——青溪方才是怎么把自己的血喂给他的,那他也如这般喂回去好了。

  他从青溪的嘴角含了一口血,那粒护心丹被吃进自己嘴里,臼齿将它细细磨碎,舌尖又把苦涩的药味儿一同搅在血中。他扶住青溪的后脑,接着把自己的唇印在他的唇上,这下没有手指来做辅助,他只能用舌尖撬开对方的唇齿,那口苦涩的血在自己嘴里含了很久,到现在才终于能够一并倒入别人嘴中。他用舌头扫过青溪的软腭,然后勾住伏在对方嘴里的另一条舌头,你要把这口血吞下去,不要吐出来,不要被任何东西阻拦,三更天这般想着,便只能努力地去勾青溪的舌头,两条软舌交相互缠着,把苦涩的味道涂满整个口腔,而青溪的喉腔因此被打开,血液自然比药丸更遂心意,它主动带着那点药力往胃里流。

  可是三更天很害怕,药丸被吐出来他还能捡起,血被吐出来就是覆水难收,所以他只能这么堵着青溪的嘴,即使他已经受够了这粒药的苦涩——嘴里实在是太苦了,苦得跟自己的心一样,苦得就像是自己把这颗心脏都吐给了青溪。

  后来他又急着要把青溪送去医馆,这是他第一次在战斗之中选择逃跑。三更天甩开了绣金楼的追兵,抱着怀里的人越跑越快,他记得清河的医馆哪一个属于青溪门下,因为自己信不过别人,只信得过他的同门。他把青溪放在医馆院中,确保自己的拍门声弄醒了医馆里头的人才终于离去,方才没来得及杀的人,总也还是要杀的。

  那晚之后,三更天也常常回忆这件事,心脏搏动不休,实在叫人无法安生。他知道青溪在哪儿,自然偷偷跑去看过,这次没有开门,只是掀了几片房瓦——因为他不敢了,不敢靠得太近。

  刚被包扎完的青溪依然昏迷不醒,经常被痛得额间冒汗,喉咙里总也挤出些痛苦的呻吟。三更天时常觉得痛心,就好像是看不得世人受苦一样,他也看不得青溪忍受这般苦楚,可无从知晓是否因为青溪于他而言太过具体,他见到青溪时总比见到别人更揪心些。三更天当然不希望他再这般痛苦了,自己也又能握得住刀了,可他又在冥冥之中认为,自己绝对无法在青溪面前拔刀出鞘,但……他实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所有痛苦的根源明晰又模糊,他知道那全是因为青溪,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会是青溪。

  三更天也知道青溪醒后一直在找他,他来过许多次,当然听见了对方说的那些话。他虽愚笨,却总也察觉得出二人之间似乎多了些什么,所以他太慌乱也太害怕了,他总怕自己要杀了青溪,也怕自己不杀青溪。

  于是他开始频繁地出入觉障林,就好像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握得住手里这两把刀。引渡极乐、悉听佛法、潜心修行……他做了自己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事,可为何还要这般痛苦呢?

  心悸苦,癔症苦,他大概是病了,病入膏肓了,逃避了这么久,最终也还是得去看看医生。

 

  可青溪从来不知道三更天想了这般多,或许之后也没什么机会知道,他只是觉得奇怪,自己吻了心上人,两情相悦自是喜事,为何会苦呢?为何还会苦如万箭穿心呢?

  他又摸了摸三更天的脸颊,问:“是因为你无法接受这份感情吗?”

  青溪当然知道私情对三更天来说意味着什么,从他因为曼陀罗毒同自己共度了一夜后起来就要寻死便知道了,所以青溪才不愿把事情推得太快,这道题对三更天来说确实太难解了。

  三更天垂下眼眸,两手紧扣着药桶的边缘,好像是在借此体会自己平时握刀的滋味:“我不知道……我应该杀你,可我不想杀。”

  他很少用“杀”这个字的,青溪心想。

  青溪不在乎自己出尔反尔,他退而求其次地吻了吻三更天的眉心,说:“那你确实是病了,但是我会医好你,我想让你不再被这些心病束缚,所以……不要跑得太远了,今晚留下来,好吗?”

  三更天沉默半晌,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Chapter 15: 无生法忍·上

Summary: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李贺《苦昼短》)

Chapter Text

(上)

      青溪正在给三更天处理身上的伤口。

  现今时节将至仲冬,青溪从医馆回来之前被师姐耳提面命说要好生休养注意保暖,寒毒正是越冷越容易啃人,于是他总会在房间里点上两个火盆。方才叫三更天药浴之前刚往里头添了捧新炭,所以赤着身也不算折腾人。

  有些伤口只需贴张膏药,有些得以草药湿敷,还有些必须重新割开放血清创,青溪治病时总习惯给人简单讲解两句详情垫垫心理,三更天安安分分地听着,偶尔点几下头,被刀挑开伤口也不喊不叫,几乎是任人摆布。

  “唉,要我当年早些认识你,高低得去拼一拼圣手。”青溪把三更天腰上的最后一处伤口缠完,又从小柜里掏出了一罐掌心大的膏药,擓了一指抹到三更天脸上,用指腹细细涂开揉匀。

  “这个闻起来很甜。”三更天好像要伸手来碰。

  青溪把他的手拍开:“不能吃,这是疤痕膏,里头混的是珍珠粉积雪草和一些花果。”

  “我身上已经有很多疤。”三更天说,言下之意大概是没必要再防留疤。

  他说完时青溪抹好了药膏,还心满意足地顺手拍了拍他的脸颊:“脸上不能留,你这脸生得好看,别浪费了。”

  三更天闻言,忽有些疑惑地抬手,小心翼翼触了触自己的五官:“之前没人说这个。”

  “要被你杀的人不说,因为他们怕你,你的同门不说,因为他们不在乎你。这世上除了我,谁还能有这个闲心。”青溪说这些倒也不是为了调情,于是回完一嘴便转了身去翻腾角落里的衣柜,“晚上穿我的衣服睡?这件面料软些,不会把伤口磨到。”

  青溪抱着衣服过来要给三更天套上,其实为了包扎方便他现在什么都没穿,连条亵裤也没,毕竟之前刚从药桶里捞出来呢。也得亏这人的思路不同寻常,青溪方才实在忍不住看了好他几眼,经过不太严谨的确认,似乎真没太有羞耻心这种说法。

  哦,难怪刚认识那会儿他就会把裤子割开给自己看看腿上的大鹅牙印呢。

  “亵裤你自己穿。”青溪把那片布塞进三更天手里,后者顺从地起身,倒让青溪忽有些不是滋味。医生见过的人太多,轻重缓急也心中有数,他这会儿是没什么念头,两个人都是病号,哪有那闲工夫折腾……可是以后呢?

  人确实是很会得寸进尺的动物,青溪不知道三更天也喜欢自己时,只觉不求回应地稀里糊涂同他黏着也没什么不好,如今一有回应他便想要以后,与其说是贪心,不如说是情难自禁。

  谈到以后,首先自己也得有以后。青溪最知道自己的恢复状况,那把刀刺破了他的一角肺叶,如今外伤愈合,呼吸却多少还留着后遗症。虽行动无碍,但最好也别太剧烈,多用点力便要缺氧得头晕眼花,他想呼吸,更深几分的寒毒又把咳嗽催得太紧,呛得猛了总要胸痛。

  这两种病互相补足,联手发作就像催命,过一日少一日似的,青溪至少想先解决掉一种。肺病是知晓疗法,遗憾于治病最金贵的那味耗材正是时间——现在最缺的东西。细思之下,唯一的切入点竟只剩下朝生暮落。

  思绪到这里结束,青溪看了三更天一眼,后者已经穿完了亵裤,他走过去想替对方披上睡衣,那是丝质面料,又软又滑,连自己都没穿过几次。他已经把衣服在胸口捂过,这料子就是这样,不穿生冷,直叫人哆嗦,但好在导热也快,被体温捂过正好亲肤,只是三更天根本不会知道他这点小心思,自己说出来又显得没意思。

  那就收点补偿好了,青溪帮人穿睡衣的时候故作不经意地往他后颈上吹了口气,三更天察觉到这股贴肤而过的痒意,这股气流实在明显,定然是人吹的。他皱眉偏头看了青溪一眼,可青溪早有预料,大大方方看回去还问了一句:“怎么?”

  这下就让三更天不明状况了,勉强说了句“没什么”就把头转回原位。

  难道是错觉吗……?方才脖子上有些痒,可他想到青溪时心里也会有类似的感觉,最近的身体确实变得莫名其妙,或许真是自己误会了?

  青溪见他这样子就忍不住心里发笑,思绪也随即接回打断之前。其实他想过要不要叫三更天去把隐雾林中的两张残方取了,但一来是三更天杀人总要斩草除根,动静实在闹得太大,既不知绣金楼人员几何,又不知无心谷主是何秉性,风险实在不好预估;二来他亲口说了会把三更天当成人而非刀,总归也不想这般利用他。

  那事已至此,明天再说。青溪最终还是决定不急于一时,他指了指边上的床:“家里就这一张床,跟我一起睡。”

  “厢房里没有给病人的床?”

  “有,但现在是冬天,我身上有寒毒,这俩火盆呢,我是一个都不肯让出去的,如果你想被冻死的话,那就去睡吧。”

  三更天垂了垂眼眸,似乎真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青溪立刻制止,掀开一角被子就连推带搡地把对方塞了进去,他能确保正常人绝对不会选挨冻,但三更天就不好说了。

  青溪掐灭屋里的油灯,也跟着一起钻进被子,他承认自己邀请对方留宿时心里有瞬间想过要搂他一起睡,可真躺下了又开始踌躇,当真要这么做?会不会显得自己有点像个登徒子?

  青溪叹口气,他做人还是太有分寸了。

  “是你的伤口在痛?”三更天忽然出声发问,近来见到青溪皱眉多半是出于伤痛,他不知自己为何这般挂心,只是脑中总要浮现青溪倒在自己怀里的样子……他也觉得不堪其扰。

  青溪倒也乐于听这般误打误撞的曲解,至少比自己心里真正的念头好些,他顺势踩着台阶往下,蹙起眉头装得西子捧心,怨怨道:“夜里清冷,两种病混在一起当然难熬。”

  “加点炭火?”

  “再添容易烧不匀,要中毒的。”青溪替二人都掖好了被角,“先睡吧。”

  心底那阵两情相悦的喜劲儿一过,青溪的心情也冷静了许多,其实也没非搂着心上人睡觉的必要,现在太不是时候,身上的病不好,心里总归还有芥蒂。他会想到那个害他染了朝生暮落的人,予人无法兑现的期待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暴力,他已经吃过亏,不想重蹈覆辙。

  好在青溪也不是个只会杞人忧天的家伙,他先前已经去信开封叫翟师兄寄过一些朝生暮落花的样本,并不指望自己能天纵奇才地一举攻克,但凡能寻点压制的法子就是好的。

  只是……他还记得自己刚入门时便听说了这种毒花,曾经也意气风发地挤进药堂想和前辈一起研究,师兄师姐总叫他做点保护措施再进来,万一把自己也感染了就得不偿失,可他大言不惭,拍拍胸口只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但真正到这境地才知自己不过是朝菌蟪蛄,不说闻道,他只想见着晦朔与春秋。

  背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青溪刚要问三更天是不是哪里睡不习惯,忽然一双温暖的手圈在自己腰间,浑身的震颤还没来得及消解又被炽热的拥抱化开,脊背贴上另一处胸膛,肋骨有如悬丝,把心跳直直传导给了慌乱的大夫。青溪觉得半边肩上沉甸甸的,他伸手就能挠到三更天的下巴。

  “你身上很冷。”

  青溪的喉咙哑了又哑,迟疑半晌只是任他抱着,小声发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一知半解,只觉得你会开心。”三更天说,“之前每次抱着你赶路的时候,你都很开心。”

  “……那个时候还有点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当时还没受伤……也不知道之后会受这种伤。”

  “你不是医生吗?”

  “医生才骗不了自己,治得好就是治得好,治不好就是治不好。”

  “这个治不好吗?是我把你送去医馆晚了?”

  青溪没料到他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一时间又太想使个坏心眼,于是顺着话茬点头:“对,是的,就是你动作太慢了,所以我要你补偿我。”

  三更天缠在青溪腰上的胳膊明显收紧了些,不知是不是青溪的错觉,他的语气都好像沾了些着急:“要什么?”

  青溪的手贴上三更天环住自己的手背,他知道自己的手很冷,也希望这样,因为人总在天性上趋暖避寒,于是他不想让暖意把人熏得醉了。青溪缓慢地张口,说:“想听你说需要我,依赖我,想我,喜欢我,爱我。”

  但是三更天沉默了很久,最后也只表示:“不太会讲这个。”

  其实他从来都没觉得有什么话难以说出口过,万字皆言万音皆语,无外乎是唇齿舌咽随之律动,可方才这句话他确实不会说,总有哪个环节掉下链子,一句话说不出来,落回胸口还叫人心头发闷。

  “那便不说了,我心里有数就好。”青溪倒也乐呵,不强人所难了,自己的后背贴着他的胸,里头那颗心跳快了点总不至于没有察觉。

  火盆煨着夜色,一床好梦零零碎碎,青溪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娇贵,有人躺在身边就睡得不太踏实,三更天通常不在夜里睡,并表示青溪晚上睡觉时总会咳嗽,而自己听了全程,均分下来大概一个时辰要咳两次。

  青溪一拍他脑袋:“这种时候还数?你应该担心我的病才对。”

  三更天看了眼青溪房间的医书,本想实话实说,但他再愚钝也感觉得出青溪看他的眼神似乎含着某种热切的期待,话到嘴边又改口,问:“怎么担心?”

  青溪无可奈何地摇头,算了,他又不是不知道这张嘴有多笨,至少三更天偶尔在行动上能逗自己开心,那就当自己先妥协好了,不能既要又要嘛。


  三更天白日里的固定行程青溪实在阻拦不住,这人长得就跟规矩成精了似的,更何况青溪确实也不爱干涉别人太多的性子,耳提面命了伤好之前不许去打架,也不知对方究竟听进去多少。唯一的优点是他会听固定行程之外的话,青溪以医嘱的名头叫他每天晚上都要回来让自己复查,这倒是被履行得很好。

  晚上的时间倒像是找了个字面意义上的床伴,青溪承认三更天在给他暖床这方面做得实在太好,或者说是因为自己身上太冷,但凡是常人的体温都会叫他万分安心。当然,这话也不是说什么人都可以……

  起初青溪只会让三更天搂着他睡,后来他也会转过身去,四条手臂缠在一起,呼吸着对方的呼吸,反倒让三更天有些不适。

  青溪没管他提出的意见,忽然把话茬扯到了很久之前:“你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在慈心镇的那次,我问你‘你对我有过半分欲念吗?’当时你说没有,现在呢,你能重新回答这个问题么?”

  “我太不知道。”三更天躺在床上摇摇头,枕面被发丝磨出细响,轻微的、骚动的,就像是什么东西在挠一样。青溪同他靠得很近,他一直知道青溪半边脸上有几颗小痣,对方总说那是白璧微瑕,三更天却说那样会让我知道自己看你的时候眼神该落在何处,现在青溪的睡衣松松垮垮,三更天头一次发现他的锁骨上也有这样一处小痣。

  他看得太过认真,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指尖都已经触了上去。非常奇怪,三更天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莫名停滞了一瞬,他补偿似的开始大口呼吸,却又因此念了一句:“你的身上很香。”

  “鹅梨帐中香。”青溪答道,“从南唐那儿传来的配方,据说是宫里用的方子。”

  他并非对三更天的接触视而不见,或者说正是方才的接触才叫他下定了决心:

  “我……想你陪我去一趟荧渊。”

  青溪从伤后就拒绝了再收新的病人,举手之劳除外,原先收治的那些慢性病也不能推脱,但日子也确实因此空闲了不少。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投进了朝生暮落花的研究,工作间就在厢房,晨起夜息足不出户,如此算来,其实休闲时间还倒贴进去不少。

  不能说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但青溪的研究确实也有了些方向,他在清河呆了快有一年,从前游历之时便听闻那长生鹿仙人的故事,朝暮与长生……或许他所寻求之物,正在其间。

  而三更天一般都不会拒绝他的这种要求。

 

 

 

 

Chapter 16: 无生法忍·下

Notes:

本章涉及的真实作品仅参考其文学性,不设计真实历史性,不代表作者评价。
这一小章非常长,我不小心写了近万……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下)

  青溪从荧渊回来之后总表现得精神很好,三更天并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开心,只记得自己当时护着他在下面杀了好些奇怪的东西,那人形的东西有胖有瘦,青溪翻了散在地上的手稿,看名字是孙不弃留的,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他的师叔。青溪翻手稿时眼神黯了黯,说浮肿的那些是吃了人肉。
  人吃了人肉,可就不能回头了。

  后来他们翻到了一具人蛹,青溪用悬丝已经探不出什么生命体征,于是他朝三更天借了把刀将那剖开,腹腔中的脏器已经化成了水,同污黑色的血液一起流了满地,似乎有个血块状的东西在其间蠕动,三更天看见青溪把它收进了药葫芦里。

  三更天偶尔会见到青溪在摆弄它,但从来也无心过问,或者说,所见即见,他并不会刻意去想。

  而之所以能看见这些,是因为近些日子里三更天已经习惯了夜宿在青溪家中。起先青溪总会在房中等他,后来厢房的烛灯燃得越来越晚,反倒变成了三更天在房中等他。

  所以青溪推门而入的时候就看见三更天躺在床上翻着话本,那是青溪拿给他的,虽然也没报多大指望,但万一这木头脑袋看看话本就朽木逢春了呢?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三更天看书很快,又不是囫囵吞枣,青溪叫他把情节复述一遍倒是干脆利落面面俱到,除却语调四平八稳,倒也讲得引人入胜。可问他感受到了什么,又只说男子负心女子薄命,恶世苦浊,当以渡之。
  还是朽木难雕。

  “今天怎么先换好衣服了?”

  “你总不来。”三更天回话,他又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睡衣,“今日这衣服奇怪,此前穿它总暖如春絮,今天上身寒冷似铁,是你过水未干?”

  青溪大概反应了一下他的意思,乐道:“原本以为你这脑袋该是一辈子都懂不了我的贴心,原来比我想象中聪明些。你穿着暖是因为之前每天晚上我都替你捂过,它现在应该还很香,我今天刚熏的,你上次说好闻的那个,鹅梨帐中香。”

  三更天点了点头,他看了青溪一眼,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又生生咽下。

  青溪没见他神情,此刻正在换着自己的睡衣,换完上床时掰过三更天的手看了眼他手里的书名——《长恨传》,青溪忽然来了兴致,挑着其间情爱评价了句:“求仙问道引残魂,凄切动人。”

  “这跟我知道的不一样。”三更天说,青溪刚要奇他还知晓《长恨传》,结果三更天又迅速把话语补齐了,“天上没有广袤仙宫和亭台楼阙。”

  哦,青溪心想,果然要他知晓爱情故事还是强人所难了,他一个信佛的,不懂道教的天。

  “你不觉得身死寻魂很是感人?”

  “为何要寻?”三更天在谈及这些的时候总是认真,“身入极乐,超脱轮回,既不必寻,又无处寻。”

  “贵妃死得有怨,明皇亦有愧于心,爱人香消玉殒,想知她安乐与否,不是自然?”

  三更天在话术上总也辩不过青溪,他垂了垂眼眸,忽说:“你先前在荧渊底下说——”

  “那不是我说,是碑上所刻。”青溪接过话茬,他当即懂了三更天的意思,不过是想继续辩解说身死万事休,他在被子里拉住了三更天的手:“生如岁华,一世一荣。”

  “然后你当时听我念完,也同我说,‘会者定离,一期一祈’。”


  青溪记得那天在荧渊下的事情,他总很关心三更天的感受,纵使自己再有一万次想同他亲近,可他要说万箭穿心之苦,那便不了。但当时的青溪确有诸多冲动,那两句话都在教他人活一世,人活一世……纵然是朝生暮落,其实也在教他一世光阴。

  他忽然伸手把三更天推在墙上,石壁生冷硌人,三更天对青溪不设防,后背撞上墙面时从喉咙贯出一声闷响,眉头也明显皱了一下。可青溪不想管了,从表明心意那一晚过后,自己是第一次想亲他。

  三更天下意识去躲,即使背倚石壁退无可退,但至少他还能侧过头。

  “什么意思?”青溪有些生气,“每晚和我同床共枕也不见你退,现在又躲什么?”

  三更天偶尔会记他的喜,却从来不管他的怒,诚恳道:“门中修行戒私情淫欲。”

  青溪气极反笑,实在想狠狠拍他脑瓜子:“你以为同我睡在一起就不是了?你到底是真不知,还是想自欺欺人?”

  他原本是诚心要问,脱口而出又反悔。这笔账不能让三更天算得太清楚,叫他选谁都是自寻烦恼,这人的脑袋死得很,从来都不知道折中是什么意思,选了自己他要顺着门规去引颈受戮,选了门规他又要因为自己去觉障林弄个遍体鳞伤。

  “唉,你不用回答这个问题,就当是我逼你的好了,反正自始至终也确实是我在逼你。”青溪主动妥协,抬手捉了三更天两边手腕拧在一起,力道很虚,握实了也没用,反正认真起来他当然打不过对方。

  青溪这会儿去亲他,他才终于没有躲。山洞阴冷昏暗,所有的热意都扑洒在唇齿之间,三更天感觉到对方纤长的睫毛蹭过自己的脸颊,呼吸被分得细细碎碎,刚从抵着的鼻尖喘出一口又被嘴唇截了含在舌尖,这次嘴中终于不再含着血味儿……那是甜的。不像枣沫糊的甜能够占据整个口腔,这是收敛又绵长的,随着对方的动作从双唇抹到舌尖,轻微到难以察觉,又矛盾的无法忽视。

  三更天忽然想去轻轻咬住青溪的舌头,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后者按着胸口推远。他略显落寞地去看青溪,在昏暗的环境中只听见了对方响起的咳嗽,青溪咳嗽得不算厉害,估计只是受了点凉加上呼吸不调。三更天终于甩开了青溪锁住自己两腕的那只手,他上去扶了扶青溪的身形,漫无边际地说了句:“你拦不住我。”

  他不知道青溪有没有懂自己的意思,因为自己心底闪过的那一瞬念头也模模糊糊。青溪又拦不住自己,说是一直在逼迫,其实自己多挣扎两下也就不会叫他得逞了。

  三更天希望青溪听懂了,因为太想让青溪帮他解惑,自己到底为什么不挣扎呢?他最近总觉得自己不知道的事儿越来越多,醉生梦死,稀里糊涂。



  “人总是明知故犯还要装作糊涂,好像自己糊涂了,心里的罪感就会轻些。”青溪把自己从荧渊的回忆里扯出来,他知道自己那会儿也不够冷静,所以嘴上又说着不知自嘲还是嘲谁的话,但他又确实很少会为自己的行动感到后悔,说到底还是心口不一。

  青溪从来觉得医生是专注当下的职业,只顾着从前是没法治病的,总要见着眼前的问题,若一时决策失误造了新的问题,那他就去解决新的。这份职业总也让他对人的身体无甚禁忌之感,不过是循着诸多医理的血骨皮肉,爱与欲都稀松平常,又干嘛躲躲藏藏。

  况乎那些碑文佛言,生如岁华一岁一荣,会者定离一期一祈,当下此生,诸般变化在前,谁又能永远做得出清醒的决定。

  “我又要糊涂了,如果待会儿你有任何一点不舒服,那就把我推开好了。”青溪抽走了三更天手里那本书丢在一边,他翻身压坐在那人身上,指尖从眉心划过鼻尖又一直往下描过喉结点画胸膛,“我想要你,听得懂吗?我想吃你的肉。”

  丝质的睡衣是轻薄顺滑的,青溪把衣带绕在指尖一扯,衣襟便顺着力道自发滑开,露出的白皙胸膛上伤已经好了大半,只留了沉珂新创那些或深或浅的印子,被两边睡衣簇拥着,像开了口的一颗荔枝。

  青溪垂了一半眼帘,他故意没去看三更天的表情,一方视野只落在胸膛之上,略微发青的指尖游走此处,寒意是叫人瑟缩的,点过那两处茱萸便回应似的收缩挺立,他用指腹压着那儿又搓又捻,偶尔又用修得圆顿的指甲轻轻剐蹭。

  终于有一只手过来捏住青溪的手腕,他原以为自己抬眼就要见到三更天或蹙眉或责怪的神情,但真正所见又让青溪吓了一跳。三更天的神色如常,耳尖却是绯红的,牙关轻咬,许久才问:“……跟上次那个一样?”

  青溪知道他在问哪个,于是摇了摇头:“要更过分。”

  三更天没太抵触青溪的动作,却又抓着他的手腕不松,青溪叹了口气,问他:“我只要你给一句准话,是不是完全不行?”

  “……我不知道。”

  “答是或不是就行,你总要说不知道。”青溪怒目而视,他最近确实听了太多句不知道,可他分明都为了这人把问题化到最简了呀。

  三更天回应了青溪的视线,有些话他在心里憋了太久实在无法说清,像蛀了芯的枝干,叉出的枝丫都气息奄奄:“我不知道,因为你说爱我,可我觉得像是刀在刺我,我不是没有被刀刺过……它没有这么痛。”

  不知从何而来的刀尖被三更天的话语磨得更加锐利,它也划伤了青溪,于是他的眼神黯了黯:“唉,那我知道了,你是不愿……”

  他抽手要走,三更天又出人意料地继续攥着自己的手腕,青溪以为是错觉,又用力扯了扯,可那力道不减,纹丝不动。

  “我在梦中……”三更天用更深的呼吸作为停顿,“在梦中见过你这般待我。”

  青溪哑然,诸般暗示不言而明,他确实想要做些什么,可这寥寥数语又叫他方寸大乱。再直视对方的眼睛便要露怯,青溪低下头,开始慢慢舔起三更天的喉结。那处软骨在他口中上下滑动,青溪把自己的半边身子压在三更天身上,脑袋落在对方肩窝,所以侧耳听得很近,吞咽的咕咚声伴着细碎的喘息全数落进耳中。

  他的唇齿从喉结尝到锁骨,双手却反其道而行之。凸起的胯骨形状正好贴合掌心,往上是精瘦的腰肌,揉捏会叫人身体紧绷,抓挠又会让人颤抖着轻笑。青溪觉得有趣,特地用了指缘若即若离地碰触,三更天瑟缩几下,闷闷地嘟哝一声,推了推青溪的肩膀。

  哦,不乐意了,那玩别的。青溪顺从地移开手指往上,这会儿唇与手进度齐平,两边各自衔住一粒乳尖,花样各有不同。三更天通常都不喜欢发出太大的声音,能够作为回报的只有略显急促的喘息,他不知该把自己的手放在哪里,一边轻轻扣在青溪拧着自己乳尖的手背,不似阻止,反倒像是替他驱赶寒意;另一边从青溪的后颈探进衣襟,随后毫无章法地扯着剥着,除了昼夜换衣服的那几个瞬间,青溪几乎没在他面前衣不蔽体太久。

  等身上的衣服滑下肩膀,青溪才把那重新扯回来,不满道:“别脱我的衣服。”

  三更天略有些疑惑,他是个太过单线程的人,脑中所思与身中所感相岔开就容易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于是他比青溪多经历了好些次活人医馆里的那事儿,可当时那浑身的痛感模拟不出来,净剩下了青溪在他身上摸索而引出的战栗,这让他觉得烦恼,所以也记得太清楚,那个时候,青溪分明还是脱了衣服的。

  “我身上的血管青的青紫的紫,脱了没有你好看。”

  青溪只是真假掺半的随口搪塞,可三更天却摇了摇头说:“我想看,不好看也不能浪费。”

  他说得太过赤忱,几乎抹去了话里那些情色的意味,青溪似乎福至心灵地懂了他在执着些什么,前日里自己给他抹疤痕膏又夸他生得好看时就用的这般话术,他好像……总会记得些莫名其妙的细节。

  青溪因此褪下了衣物,他坐在床上,墨色的发丝从肩垂下,同寒毒侵染的血管一道把这具躯体分得零碎。可三更天的眼神不在上头,他先看了青溪颈上的小痣,又看他胸口愈合的那处刀伤,皮肉泛着崭新的嫩粉色,他要伸手去摸,又在半道被青溪扣住,拉到唇边吻了吻指尖。

  青溪本想说些情话,垂眸看这根木头的冷淡神色又觉同他谈情实在鸡同鸭讲还显得轻浮,于是含在嘴里的话变成几声浅笑吐了出去,他的音色一贯清亮些,像嘴里含了一枚银铃,只要是些响动都甚为好听:“我可以直接来么?”

  “什么?”

  三更天没等到青溪的回话,他只看见青溪弯起眉眼笑了笑,接着下身就传来诡异的感受,声带轻微振动,从嗓子里压出一声调子奇怪的“唔”。

  这下青溪终于能在二人之间担任神色平静的那个角色,但这种平静也有别于三更天的面无表情,准确来说,青溪现在的样子该叫游刃有余。他一手扶住那根软趴的柱身,另一手窝成半圆盖在柱头打圈摩擦,掌心的皮肤总比别处粗糙些,掌纹蹭过敏感的铃口,每个无意之间都将那小小的凹陷处揉成别的形状。

  “上次你神志不清我都没法问,这样舒服么?”青溪笑吟吟地看了三更天一眼,后者的眼底闪过几丝讶异,双唇微微张着,好像要说什么,却又一直没说。青溪没有等他的耐心,环着柱身的那只手开始上下撸动,松松握着下滑到底,又把拇指和食指相抵成圈紧紧扣住,从根部直往上捋,他懒得下床去药柜里翻找脂膏,这根东西又沉默着还没分泌任何东西,撸起来生涩异常,那总得赶紧榨出点什么来当润滑呀。

  三更天略一挺身脊背弓起,青溪分了他的腿坐在中间,于是他下意识便用双腿绞住了青溪的腰身,气音匆匆,说:“不太舒服。”

  青溪又皱着眉头在搓弄了两下,还是毫无反应,他叹气一口,竟然还有几分委屈:“我以为你不弄这个应该敏感得很,随便来两下就能流出点东西呢,是你实在太禁欲么,怎么都没反应。”

  三更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很想去抓青溪的手,因为他想告诉对方,我喜欢你摸我,最喜欢你摸我的脸,其实那样就比什么时候都要舒服。可青溪现在握着的那处总叫三更天脑中莫名警铃大作,手伸不下去,话也说不出来。

  青溪也不能保证自己什么时候都看得出三更天的心思,见他一言不发,只当是再木讷之人也偶有害臊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问他说:“我想起个法子叫你的这根东西流点什么出来,要试试吗?”

  说实话,青溪也不太知道自己是哪里养出来的这种性子,与其说是会得寸进尺,不如说是爱恃宠而骄,他花了一瞬间在心里琢磨:一、三更天没真拒绝过自己几次;二、他也喜欢自己;三、性事本身是征求了对方同意的,几个理由一结合,那三更天后续的意见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他根本没等对方的回话,自己由坐姿转成半跪,从腰间捞过三更天的膝弯抬起将人对折,欺身而上凑近对方的面孔,两根手指抵在唇边,说:“张嘴。”

  青溪把手指塞进对方嘴里,绕过齿弓摸了摸柔软的上颚,指节弯曲触到底下那条鲜红的舌头,粗糙的舌苔被涎水裹着便显得嫩滑,被自己碰着了就总要躲开。三更天的表情不悦,青溪安抚了几句,显然不太有诚心,他空着的那手捏住三更天的下颌叫他开了口,嘴里那两根手指捏着他的舌头扯出了些,瞧了一眼,评价道:“舌苔挺健康的,继续保持。”

  等这两根不礼貌的手指在别人嘴里搅得湿漉漉的,青溪才终于放弃折腾,手指离开嘴唇的时候沾出一条暧昧的银丝,晃晃荡荡拉得挺长,最后断裂了落在三更天的下巴上,同方才被自己搅出来的涎水混在一起。青溪这才有了一丝歉意,想到之后要做什么,忽然歉意更甚,他轻轻吻了吻对方的眼角,小声说:“不舒服的话就讲给我听,不要忍着。”

  他方才折了三更天的两条腿,两片臀肉正好因此分开了些,埋在里头的穴口紧闭着,青溪把湿淋淋的涎水抹上周边褶皱,三更天的身体明显一僵,方才克制着往下探的手也跟了过来,虚虚攥住青溪的手腕。青溪用了些轻柔的力道按压此处,随后慢慢挤开紧闭的穴口,往里塞了一根指节。

  “你别把腿合上,打开些。”青溪拍了拍三更天的腿根。

  三更天的呼吸有点凌乱,主要是出于错愕:“这样不太舒服……”

  “忍着。”青溪干脆利落答道,丝毫没管方才那位说了“不要忍着”的也是自己。

  柔软的穴肉将挤进来的那寸指节层层包裹,青溪更往里挤时总要转着方向探开前路,三更天的身体僵硬无比,叫他放松些也根本没法,青溪只能动用空的那只手,以轻柔的爱抚代做宽慰,从大腿滑到胯骨,再从胯骨移到腰腹。他的抚摸漫无目的,后来三更天自己也伸手来引,他不喜欢被摸腿也不喜欢被摸胸,总把青溪的手引到自己的肚子上,只是被静静地捂着也挺愉快。

  青溪在那处甬道里探着,理说这儿该隔着肠壁摸到一处略硬些的小肉,怎么还没触到,难道是自己背串了?在此之前,他当然有零个实践的机会,此刻一有些自我怀疑,手上的动作也乱了几分节奏,指尖刮过某处,忽然让三更天支吾一声,脊背瞬时拱起,全身都跟着下意识收紧,像应激了一样。

  “放松…放松……越紧张会越难受,你把身体打开些就好了。”青溪慢慢地哄着,语气是焦急温婉,神情是关怀备至,只有手上的动作还不停,他第一次见到医书上的这处描述变成现实,总忍不住再多看两眼。

      青溪描摹着那块触感不同的肉,三更天总也随之抖个不停。青溪见他这样便蹙了眉,自己分明同他说了不要忍着,可他现在难受得闭紧了眼,下唇也微微咬着……唉,算了,换个姿势好了。

  青溪从床头抽了只靠枕垫高了三更天的腰臀,这样就无需继续对折他的身子了。

  “你把腿张开,对,就这样。”青溪指挥着他分开双腿,这样让三更天把身体打开,正足够自己的身形挤进去,“你抱着我会不会觉得好一点,嗯?”

  那双手听话地圈了上来,或者说,其实是等待已久。

  三更天不知自己该如何解释,其实他不太喜欢这样,不喜欢亲吻更不喜欢现在的事儿,他只是喜欢抱着对方,最好还不要是面对面的那种。他记得青溪在荧渊底下问他:“为什么同床共枕可以,亲吻却不行?”因为他见过一伙人一道挤进一间客房睡大通铺一张,见过一伙人赤着上身围着澡巾绕圈跑完还互相搂着称兄道弟,所以三更天会觉得,这不同于亲吻与情爱,这是寻常之事。

  他心里总有那些自己恪守了十余年的门规紧紧压着,一桩一件好似罗织的罪名正在倾覆,其实拒绝掉青溪对他提出的这些索求就好了,他知道对方是个体面的人。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会拒绝。

  “你把眼睛睁开,不要闭着,我想你看着我。”青溪说。于是三更天顺从地睁开了眼,纤长的睫毛已经有些许湿润,他的皮肤很白,却不知为何不显脸红,只有凑得这般近了才看见浅淡的绯色。

  三更天睁了眼便要看见青溪,这些时间他迟迟地想过要如何去描绘青溪的长相,可他并不工于词藻,只是有一日他想,倘若神佛这般模样,他愿意为此塑像,每日虔诚雕刻九九八十一刀,直至第九九八十一天。

  「眼所见者,能染污眼根,故谓色尘。」

  青溪又把手重新探下去,他试着继续在那穴口处戳刺,方才吮吸过他的穴肉再次接纳了他,很快就吞进两个指节,单根手指多有不便,于是他略略屈指扩张,好让第二根手指也挤了进来。

  指腹继续揉捻按压着适才发现那处,三更天现在搂抱着他,瑟缩之意更是亲肤传导,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抚,三更天当然听得,偶尔几句还会卖力地轻点头颅以做回应。

  青溪听见三更天的喘息被撵得细碎,偶尔随着自己略重几分的揉压流出几声难被阻拦的细呼,音声靡靡,消磨心智。

  「耳所闻者,能染污耳根,故谓声尘。」

  青溪嗅到三更天身上的气味,从前总混着血腥,如今在他家中住下,他们身上便是同一股味道。肌肤是从衣服上染来的鹅梨帐中香,头发也是青溪喜欢的皂角混着仙客来的香气。所以他总爱给三更天挽发,纤长的发丝穿过指缝,香得整日都似端着一株冠绝群芳的仙客来。

  「鼻所嗅者,能染污鼻根,故谓香尘。」

  青溪顺着这股浅淡素雅的气味去寻那两片唇瓣,从下巴开始啄着,一点点渡到那处嫣红湿润的、触感不同的皮肤。他用犬齿轻轻咬着那片下唇往外拉扯,很快便有舌尖吐出来作为抗议,嫩滑柔软的,扫过他的唇缝又立刻不知所踪,心痒难耐,只得探入口中去寻。

  那张嘴里有丝浅淡的血味,来源是被磨破了点皮的下唇,只是涎水很快将那稀释开来,锈味儿不见,余下一些莫名其妙的甜。

  「舌所尝者,能染污舌根,故谓味尘。」

  伏在三更天胯间那物已然挺立起来,被隔着肠壁刺激地漏出一滩莹莹的液体,两边因为相拥而贴的小腹将其抹开,湿漉漉的一片。

  青溪自己当然是一早便有了反应,事已至此他当然想要插进对方的身体,又温存着亲了亲三更天的眉心才把自己从对方的环抱里扯出来,他觉得最好还是问一下三更天的意思,可这要怎么说?

  思来想去,青溪还是妥协说了句很荤的话,伴随着一些肢体上的注解,例如用自己蹭了蹭那处柔软的穴口之类的,三更天张了张嘴,大概是听懂了,只是回话含在嘴里半晌未吐,那……便当是默认。

  “刚开始肯定不太舒服,你稍微放松些,或许就会好受一点。”青溪贴心地嘱托一句,又从对方的小腹上沾了些黏液抹在自己的那根东西上,他是常人尺寸,本来也受不了太夸张的东西长在自己身上,还是美观更重要些……但反正也不小,不多做点润滑免不了弄疼对方。

  青溪扶着柱身慢慢挺进去些,忽然蹙着眉头发出一声闷哼,因为三更天把他绞得太紧。青溪当然不愿责怪,三更天挺少有这样把心情摆在脸上的时候,这太显而易见了,又慌张又迷茫的。

  三更天把手探下来,意图显然带了几分阻止,却在半道被青溪扣住,手指交错地缠着,最后引到了三更天的性器上头。青溪一边持续而缓慢地挺着下身,一边又带着他去学习该如何取悦自己,娴熟的手抓着僵硬的手,沾着铃口流出的分泌液一点点抹开,抹在两只手的掌心,相互扣着在柱身上来回摩挲逗弄。三更天咬着牙关,除了迷茫,他的脑中似乎已经思考不得任何事,肩胛收紧拱起脊背,头也随之后仰,露出那段线条流畅的脆弱脖颈,像是架着一座鹊桥。

  青溪快把自己挤进去了大半,从方才用手指能探到深度来算,进去这些已经足够逗弄那人了,于是他当机立断地耸着身子进进出出,每次都只拔出来一点又马上送进去补足,正好让顶端抵着那处肠壁来回碾磨。青溪原以为三更天是不会叫喊的,现在他知道那是生理反应,神智被撞得控不住了,剩下这具躯体自然要开始咿咿呀呀,声似呜咽。

  “要不要我……再进去些?”青溪说话也难免带了喘息,他的体温本就偏低,被湿滑炽热的肠肉层层裹住,未被撑开的穴道还是狭窄的,前段触上这里就好似一张小口正在吮吸,欲火一词实是前所未有的具象。

  三更天都要没力气回话,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处理现在这种状况了,束手无策。汹涌的欢愉是又痒又麻的,自交合处流遍全身,可他身上的血与肉只识得疼痛的滋味,因而此时也同他一般迷茫。血拼了命地流着,把身上几处大血管都撑得微微鼓起,脖颈都被动脉烫出一层薄汗。肉拼了命地颤着,肌肉实在不受控制,腰腹紧绷,脚尖勾起,最过分的是掌控声带的那些,几乎全数罢工,让他死咬着牙关都漏出些无意义的音节。

  “啊、啊啊啊……”

  青溪扶着三更天的小腹,他实在太瘦了,按得用力些就好像能隔着皮肉和内脏感觉到自己正在将他贯穿的动作。

  「身所感者,能染污身根,故谓触尘。」

  “你别、别按着……”三更天终于组了个句子出来,只是音调未免太过破碎,牙牙学语似的。

  青溪已经把整根都埋了进去,见对方似是真的难受,便扯开他的胳膊又把自己填进他怀里。青溪把双臂抻在三更天枕侧支起上身,他想也知道被按着小腹是什么感觉,问:“觉得很涨,是不是?”

  见三更天不答,他干脆又挺了挺下身,催促道:“问你话呢。”

  “觉得难受……”

  三更天意识到青溪又凑了过来,想起他说喜欢自己看着他,努力睁了睁眼,结果被干涩的空气刺了眼膜,泪水开始涌出,好似堤坝溃决,无法止息。

  青溪忽然有些慌张:“怎么哭了?……真的难受吗?那我不弄你了,现在直接睡觉也行。”

  其实青溪也知道自己或许不用这般理解,三更天认知的世界与常人不同,泪水在他这里从来不代表示弱与乞怜的文化符号,就像在慈心镇见他落泪的那次一样,他的泪水是信徒的慈悲与悔悟,似神佛在人间垂下的一句感召。

  “不是、不是……”三更天否认着,只是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他说不爱与青溪纵情,不爱与他亲吻,只爱相拥,如寻常人等、陌路亲朋。可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此间享受一如相拥般单纯的欢愉,“欺”之一字浮现心间,欺——其欠,他会感到这般痛苦,是谁骗了谁,又是谁欠了谁?

  青溪的两条胳膊撑在自己枕侧,墨般长发细密地垂下,在俗世人间隔出一片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如三寸法界笼罩,爱人的眉目似浮槎引渡,三更天忽然想着,他该要用刀,该要自断罪孽。

  「意所知者,能染污意根,故谓法尘。」

  可青溪不懂佛法,纵使懂些,他也不受虔诚的束缚,既然对方否认,那他就真当不是,他想,三更天是不会骗人的。喜极而泣,乐其生悲,物极必反。青溪也只能这么理解。

  “那就是我从前同你说的,是太舒服了才会觉得难受,就像你总要拿刀捅自己一样,是太痛了,才会觉得兴奋。”

  青溪一边说着,一边用双唇去雕琢他的眉眼,舌尖一点点舔掉他的泪珠,下身也不断挺动着,感受对方破碎的喘息、环在自己肩颈越收越紧的双臂、缠在自己腰间越绞越紧的双腿。

  三更天突然惊慌失措,他胡乱描述着身体感受到的异状,青溪太知道那还能是什么,只对着他轻声笑笑,伸手扶住对方的性器开始随着自己挺身的节奏撸动搓摩,直到一声惊呼变调,白浊黏稠的液体喷在掌心。

  青溪把那东西重新抹回三更天身上,方才射过的身体敏感异常,每次挺动,他都觉得三更天缠在自己腰上的两条腿又收紧了些,对方的下身将他紧紧含住,湿热柔软的甬道卷着他的性器,随着律动一再收缩,好像每一次都在试图将自己吞得更深。青溪又低头掰开三更天的嘴去卷他的舌尖,那一条湿滑的软肉在口腔之中品味缠绵,他挺身又动,三更天的声音被撞得细细碎碎,随着涎水一道吞入彼此腹中。

  色、声、香、味、触、法,凡总六根,六尘尽染。

  情欲就像两个人在互相啃食,可一旦人吃下了人肉,就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Notes:

其实下章再下章就要到写完正篇了,说实话收尾的剧情到现在为止已经重新设计了五版(。)大方向改不了但细节和冲突点真的已经迭代到了第五个版本……
而且我也没想到看这篇文的人会比我想象中多那么多?!所以最近总也担心自己写不好,但我有身为作者的基本素养那就是外界无法真正干涉我的决定orz 那提前预警一下吧其实这一直都是两个很纠结很扭曲的人哦,我伏笔垫了特别多来着,下一章他们要爆了请不要觉得太奇怪.jpg

Chapter 17: 会者定离·上

Summary: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苏轼《行香子·述怀》)

Notes:

有个人真的说了很多很多气话,大家不要怪他好吗

Chapter Text

13.会者定离

 

(上)

       三更天不知道青溪昨晚上折腾到了什么时候,或许不算太晚,毕竟现在的窗外天光也不过破晓而已,只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受咬得实在太紧,诡异的哆嗦一阵过后就被抽完了浑身力气,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总也恹恹的,任青溪给他擦完了身体又换好睡衣。

  ……这不一样。三更天睁眼看着房梁,青溪正在边上侧睡着,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腰间,三更天没有看他,只听见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这不一样,不一样。

  戒严的前提总该是知晓戒严之物,所以他只是不通情事,并非全然不懂。在活人医馆醒来那次,他凭着脑中残余印象和身上狼狈红痕也猜完了一切,他以为自己破了戒,可是不一样……有了现在来做对比,当时的心跳其实古井无波。

  三更天不太擅长应对超乎习惯的东西,所以他有些忘了,忘了昨晚上答应…或者说是要是邀请青溪的时候,自己究竟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没分清。

  他还是爱在心里把梦唤作癔症,痛苦为疾,错误为病,打破了稳态的东西就是疾病,所以梦就是一种病,如附骨之疽,他的现实、他的癔症都同枕边之人千丝万缕。

  三更天想把腰间的胳膊拨开,谁知刚用力便感觉它反而收紧:
  “你做什么?”青溪问。

  “你没有睡觉?”三更天也反问,因为那声音清醒无比,不是被自己的动作弄醒的,它丝毫不沾惺忪的睡意。

  “我敢睡?”青溪的声音还是轻缓温柔,只是夜色将其降温,又冷又魅,似一片单薄艳鬼,“饿了的话告诉我,想去拿刀就继续躺着。”

  青溪也能料到,他总归不相信三更天会那样毫无征兆地接受自己,这人太笨,不善预感,每次都得整一件事真正做完才有判断。

  被子锁住一夜的暖意裹着身躯,催出一粒惬意的种子在心里发芽冒尖,如蚁穴之于千里长堤,三更天忽说:“我已经罪无可恕了。”

  “什么话?”

  三更天深深呼吸一口,欢愉散后,取而代之的是潮水没喉般无尽的窒息感,因为他少有七情,所以难用思绪来捉住两个词,这两个词分别叫恐慌和愧怍——恶世火宅,众生流离,渡人之兵,身染尘锈而恐,耽于安乐而愧。

  他从未曾有过这般杂乱的心情,没人将他的理智喻为金汤之固,因为那从来都是一座空城。现在有人擅闯进来,坐在墙头弹琴拨曲,空城沦陷——乐声听而能觉,触却不及,它无所不在地填满城池,却又似清风一阵,不落踪迹。

  空城满乎?不满乎?无痕可知。
  空城自守乎?不自守乎?无人苛责。
  空无一物已是他的存身之计。

  青溪从三更天的沉默里读出太多,多到了叫他怒不可遏的地步:“你别告诉我,昨晚还愿同我温存,现在就翻脸不认?那你让我怎么想?”

  “我……”

  “你什么?你能不能在意我些,能不能有那么一两次是为了我而考虑的?”青溪捏着三更天的腰,用力到要把自己的指甲都扣进肉里,“你总说自己不知道,难道我就知晓一切吗?你总说自己痛苦,难道我就不会难受吗?我承认自己对你发过好几次脾气,但每次说完又心里有愧,我该何处去说?到底要我怎么去说怎么去做才能让你觉得那些规矩其实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重要?你总要给我一点希望又否认,是我擅自会错了你的意吗?那你直接告诉我一次,好不好?”

  青溪总不愿真的说他,连声发问到最后,语气竟慢慢转成哀求。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足够成功的人,少时家境寻常,胜在父母爱他,而后拜入师门,又觉自己背书习物实比常人快些,众人钦羡便与他交好,每逢晋升之际也总有按着医书患病的疑难杂症送上门来,虽然虚衔不及实名,可他确也是登记在册的科博士。除了当年为弟弟求医,他几乎没再求过别人。

  三更天还是没有回话,不被期待的沉默就成了最大的推手,原先那点带着歉意的渴求又在青溪心里逐次发酵。他自己是口口声声说要个答案,可真正能被接受的又只有一种……他不想听到拒绝。

  对方不答应要如何?放这人去死?还是任他继续失踪?可自己付出的精力、时间和情感又算什么?或者干脆把他锁起来关起来?可自己又打不过他,该怎么把他关起来?那就用一点药,然后把他的手脚给弄断了?反正自己总也把他当成宠物在养。

  “规矩是我的规矩,不知该怎么让你懂。”三更天摸了摸青溪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他揽得太紧了,有些难受,“……我也不知它是否重要,只是没人教我的时候,它总会让我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三更天觉得自己知道的东西可能确实太少,从前的世界里只有修行与战斗,是青溪让他知晓了太多或许不应被知晓的其它。其实他从一开始就觉得青溪很特别,因为青溪会告诉他要去做什么,即使起先只是徇私的差遣,但他也喜欢这种有了目标的感觉。

  这话像平白扇了青溪一巴掌,他咬了咬牙,才意识到自己的脑中冒出了怎样疯狂的念头。因为门规和佛法是三更天的道,所以他无法感同身受地理解他的痛苦,可同时他却希望三更天能够反过来体谅自己因期待而产生的痛苦,甚至暗自为之策划了足够荒谬的手段,就好像是……
  好像是有个男人手里捏着还没处理完的朝生暮落花。青溪不会忘了他,因为他朝自己嘶吼着,就是因为你不在意我才会害得我这样做,病不长在你身上,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痛。

  青溪快把自己的牙给咬碎了,他实在动了太大的情绪,一口恶气卡在喉间,似被阎罗从地底遥遥注视,他开始拼命咳嗽,掀被起身掐住咽喉,纵知无异于饮鸩止渴,可他太想把自己的气管给攥住,别呛了别再呛了,胸口真的太痛了啊……

  三更天着急忙慌地去扶他,无师自通地帮青溪顺起脊背,对方蜷着身子,于是脊柱凸得分外鲜明,摸起来是嶙峋的,像一把憔悴的枯骨。外力的抚慰实在杯水车薪,三更天直接去捂了青溪的嘴,好像这样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一口温热而粘稠的液体喷在三更天的掌心,无从阻挡的鲜红顺着指缝和下巴漏出,似乎是被血润了喉,青溪终于缓慢地停止了咳嗽。三更天松手看着自己掌心的血迹,忽听得青溪声音嘶哑地问他:

  “那如果离开我,会让你觉得好受些吗?”

  青溪的语调像是自嘲,他总觉得自己爱三更天,可爱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痛苦,不应该逼迫,不应该相互折磨。他分明记得,曾几何时自己还想着要三更天永远是那副不为外物所扰的样子,也想着要把他教得像一个拥有自我的人。而现在……他要这个人陪自己去荧渊,因为需要一把解决突发状况的刀;要把这个人留在自己身边,因为需要一份配得上沉没成本的奖赏。

  可是……青溪不认为从前的爱就是假的,他都能完整回忆起当时的念头,但他回忆不起当时的心情了,因为这颗心里只余下了痛苦,他现在的痛也不是假的。
  为什么矛盾的东西也可以同时真实呢?既然它们能用这种方式相容,又为什么要纠结在一起,叫人心病难纾呢?

  青溪看着三更天,甚至懒得抹掉嘴边的血,他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任何结果,可三更天却说:“我不会离开。”

  因为三更天看见的,是昏暗晨光中那一双发红的眼。

  “我不会离开……因为你太痛苦了。”

  青溪的眼神黯了黯,这原本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但此刻……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还想不想要这个答案了。


  自那之后,三更天就觉得青溪有些奇怪,他说不出来有哪儿不对,只是睡衣穿上身时又是冷的——青溪问过他要不要离开之后,这件衣服就再也没热过。

  “怎么了?傻站在那儿。”

  “有点冷。”三更天实话实说,衣服有点冷。

  青溪拍了拍身侧空位,只当是天冷:“冷了就来睡着吧,现在大寒,再过段时间是立春,到时候就没那么冷了。”

  三更天掀开被子躺进去,青溪这两天会把一些书册拿到床上看,等到困了就随手放在他和三更天枕间,有时候高高一摞,把两边人划得泾渭分明。今天的枕间没有东西,青溪正在看最后一本《长生仙人传》,三更天躺在床上,没了阻拦,正好往青溪那儿凑近了些,说:“我的书看完了。”

  他是在说之前青溪给他拿来的那些话本,有前人的经典,有梨园的新刊,还有从地摊里几文钱任拿一堆的小话本。青溪当时说你就随便翻翻,挑感兴趣的看,等挑光了我再去进货,但到现在三更天把好看的不好看的都翻完了,青溪倒跟忘了这事儿似的。

  “嗯。”青溪淡淡地应了声,终于放下手里的书册看他一眼,“你喜欢哪本?”

  三更天回忆了一会儿:“没有特别的。”于他而言确实没什么特别的,颠来倒去讲的都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事儿,他通常看不出所以然,只晓得哪本故事里的谁做了什么。

  “那些作者要是知道有人把他们写的书从头翻到尾都面不改色,估计心都该碎了。”青溪合上书页,轻轻在三更天的额上拍了拍。

  话到这里基本结束,青溪不会再往下接,但三更天总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青溪还是会和他睡在一起,早上起来替他挽发,餐食如常细心安排,会用手里的东西拍他脑袋,也会和他开几句玩笑,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也如出一辙,可这一切依然……就像穿在身上的睡衣从某天起永远是冷的一样,青溪好像也变冷了些。

  三更天也不太确定自己想了些什么,他像从前那样去揽青溪的腰,对方身上总是很冷,现在也确实比以前更冷,是不是把他捂热些就能变回来?或者说他其实没有变化,而是自己离他不如以前那么近吗?

  “你要睡了?”青溪问他。

  三更天应了一声,表达说自己只是躺会儿,他多半不会在晚上睡觉,躺下也只是因为青溪从前要他这么陪着而已。

  青溪看了他一眼,语气似乎有些犹豫:“你……最近觉得舒服些吗?”

  “什么?”

  这话不知哪儿惹人不快了,青溪哼了声,道:“都不知道我在问些什么,看来是挺好的。那睡觉吧,我最近确实也越来越容易乏了。”他掐灭了床头的油灯,跟着一道躺了下来。

  三更天属实不解他究竟在问什么,自己最近……最近心情平和许多,青溪不再同他有分外的接触,未曾逾矩,心里的牵绊感少了些,苦痛不再激烈,只是偶尔觉得酸涩。他跟青溪待在一起,却常常感觉自己孤身一人。

  他沉默思索许久,问:“我最近有做错什么吗?”
  但回应他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青溪已经睡着了。

  白天的时间大多属于青溪自己,三更天偶尔会出门去办自己的日程,偶尔又会选择留在青溪家念经颂文,即便是后者也不会被青溪搭理太多,已经说了,白天的时间属于青溪自己,他们从来只在夜里相处。

  医生的手总归灵巧些,青溪替三更天梳那个头发已经越来越熟练,梳完去厨房冲碗枣糊或者盛点昨晚开始煨上的白粥作为早餐,一整趟下来连半个时辰都用不上。这之后青溪就会去厢房,因为发现他总要待到半夜,所以三更天会替他搬一只火盆过去,等他晚上结束工作再重新拿回主屋。

  今天是三更天决定留在青溪家中的日子,于是他把火盆搬来厢房,然后站在角落里冥思正念。

  厢房的桌上摆了一大堆医书和零零碎碎的药具,摞得老高,青溪一坐下就容易看不见人影。药柜也被青溪摆在这间,很多时候急着调方,把几个抽屉拉开拿完了药就会忘记关上,三更天会帮忙把抽屉推进去,虽然他不识药材,可总也识字……青溪一直在看些毒方。

  三更天见过太多濒死者,倘若死亡也是一种疾病,他该识得每一种脉象,也会是比青溪更优秀的医师。

  “我的刀会比毒快。”

  青溪没抬眼看他:“你在盼着我死吗?”

  这是一个问句,但三更天没有回答,他花了很久的时间考虑,或者说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来思考青溪的态度。他识人少凭感知,多数依靠习惯,以往自己提到用刀,青溪的反应都会再大一些。

  所以三更天思考良久,还是问:“我最近有做错什么吗?”

  “为什么这么问?”青溪这才抬眼,三更天已经从角落走到他身边。

  “你待我不同。”

  “何处不同?”

  三更天不语,他在椅侧蹲了下来,从书案里抓过青溪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么对待过。青溪神色微怔,眼底似闪过一丝悦色,只是转瞬即逝,随即又被担忧所替,他抽回手,说:“我正在工作。”

  “你在研究上次带回来的东西。”

  青溪敲了敲誊抄医方的笔杆:“嗯。”

  “那个是什么?”

  “长生虫。”他说起这个倒是大大方方,像是丝毫未觉痴人说梦,“我又能继续陪你,而且这东西用到后来人情削减我即无我,人有欲求而长生无欲,色即是空,你不会更喜欢那样的我吗?”

  三更天皱起眉头:“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别念经给我听。”

  “婆娑世界,寿数无常。”三更天想了想,二人之间很少是由他来思索该如何让对方听懂自己的话,“人终要往生极乐。”

  “所以你也如此盼我?”

  三更天又思索片刻:“我盼你乐。”

  “可是大师——”青溪忽攥住三更天胸前的那串佛珠,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三更天也不得不被拽着站起。青溪的样子很是失态,三更天感到不解,他望青溪和乐,为此愿意做很多事。若自己留下他便开心,那就留着,若自己主动接触他便会笑,那就抱着,若自己接受他想做的事他便舒颜,那就忍着。

  青溪瞪着三更天,他把佛珠在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来自后颈的细微压力将两颗脑袋之间的距离压到咫尺:“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你让我没有办法回头了。”

  “你最合我意,却也最不识抬举,你在我最想一死了之的时候让我回头,又在我最想活下去的时候跟我说人终有一死。”

  三更天经常听不太懂青溪说的话,唯独如今这稀里糊涂罪状无端的指责,他却听懂了,或者说,他破天荒地听懂了青溪的情绪:“我何时——”

  “一直。”青溪说,“一直。”

 

 

 

Chapter 18: 会者定离·下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下)

 

   “我们为什么要救人?”青溪在今年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很多人,如今他又来问三更天。

  可三更天不会回答救人生,只会回答救人死:“恶世火宅,慈悲当渡。”

  “所以想活下去,想叫人活下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吗?”青溪几乎是咬牙切齿着,他很少有过这么激动的时刻,总表现得足够温柔近人,这份柔和存在太久,如黄河边上那位洛神换的假面,以至于这般失态都没让他显得怨愤,而是……异常悲伤。

  “若无错处,为何神佛该怜我时从不怜我,又偏生总叫人来怜我?”

  三更天皱起眉头,青溪攥着他的佛珠步步紧逼,此刻他的后背又贴到墙上,他对这样的姿态有所预兆,可等了一会儿之后,两个人的呼吸终也还是两个人的呼吸。

  “你的道心乱了。”三更天说,他不知自己究竟是想评价青溪的行医之道还是信仰之道,前者他没有立场评价,后者青溪也并不虔诚信佛,可三更天又矛盾地认为二者兼而有之。

  “哦,我都忘了第一次见你时就在说这些来着,当时我怎么还义正言辞的。”青溪忽然自嘲地笑笑,“其实道心不道心的,这种东西我可能从来没有过。”

  三更天不得不感觉到,他近来察觉的异常并非是自己做错了事情,而是:“你变了很多。”他凝眸看着对方,问题不出在他身上,是青溪忽然变得偏执非常。

  “我一直都是这样,是你不太在意我。”

  不对,不对。三更天觉得青溪说得不对,自己没有不在意他。铺天盖地的情绪冲了过来,即使是对此一向钝感的三更天都觉得夸张,他忽然发现自己对人情变得敏锐起来,或许青溪现在需要一点情绪上的抚慰,可……那是自己给不了的东西。

  “观音会怜我么?”青溪话锋一转,而三更天也很珍惜这种适合自己的话题,于是他回答说:“怜爱众生。”

  “那我要告诉观音一件事情,一件我从来没告诉任何人的事情。”

  青溪松开了抓着三更天的手,后撤一步,终于在二人之间还出了安全的距离,只是他的情绪分毫未减,他同这根木头待在一起这般久,确实也有太多感情压抑着无从抒发。

  “还记不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你为何会留在我这里?”

  “因为你给我吃东西。”

  “不是,是因为我问你。”青溪说,“是因为我问,你们三更天的杀一个人留一个人是什么规矩。”

  三更天忆起此事,他当时还为之翻遍了门规:“绝无此等——”

  “绝无此等规矩,对,我清楚,我只是无法接受那样的自己才明知故问而已,我太知道那个三更天为什么不杀我了,因为我笑了,笑得发自内心。”青溪或许是在说些疯疯癫癫的话,至少语气上是,可是他笑了,笑得同他话语中那般开心。

  “哪个三更天?”

  “杀了我弟弟的那个。”青溪答得很是平静,按照以往,他谈及生死并不该如此,“我说了你不太在意我,从前我对你讲自己的事情,我说十九岁的时候有个三更天的救了我,你猜他是怎么救的?你倒是扪心自问,你们会救人么?”

  青溪的用词是“你们”,他把三更天划进了“三更天”里,这忽然让他更不知从何开口,叫他扪心自问……他不算救了青溪吗?他没有不顾一切地把青溪送去医馆吗?他总在为此重新求索自己真正追寻的道,可青溪却轻飘飘地把他划为一般人等。

  所以方才青溪自顾自问他,“想叫人活下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吗?”三更天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叫青溪活下去,但活下去确实是错的,“三更天”一直这么教他,他们之所以痛苦不堪,似乎也都起源于青溪活了下来。可是,可是……可是那天晚上他真的想叫青溪活下去。

  “为什么你会笑?你爱你的弟弟,你对我说过这些。”

  “不得不爱。”青溪摇了摇头,“他是我的亲人,流着和我一样的血,不得不爱。没有人会喜欢忘恩负义众叛亲离的人,我要让自己活下去,总也得有个好名声,我跟你可不同,听得懂别人在戳谁的脊梁骨,你不用听世人评说,但我要听的。”

  “所以你并不真的爱他。”

  “我爱他啊!”青溪激动地大吼,他喊得太过用力,以至于自己又开始咳嗽,咳嗽得太剧烈,把他那好听的声音都呛得沙哑,呛得行将就木,“我为谁而痛苦,都是因为我爱谁。”

  “你想猜猜吗?当时年岁大荒,地里的小动物早都被人猎光,畜养的牲口要么被人宰尽要么被日夜看管,我没习过武怎么去打豺狼虎豹,最大的功夫不过是逃跑,到底是怎么给他弄了碗肉吃的?”

  青溪看了三更天一眼,其实谁都能感觉到,他并不是诚心要问,他只是需要说,需要把他压在心里所有的事情全都说出来。

  “那是人肉。这东西好拿,可我不是不爱我的弟弟,不然怎么会给他找肉呢?所以我怎么能叫他去吃腐肉。但我不会杀人,到现在我也没杀过人。契丹人要抓汉人的小孩开颅吸髓,那汉人营中拿他们做做军粮也礼尚往来。四处都有尸堆无人清理,我就在那些东西里扒,大多数盔甲都会在人死后被扒下来回收,物尽其用嘛,所以我花了很久才扒出一件小卒的皮甲,用水随便洗了穿在身上,可是人肉腐烂的味道太难闻了,又腥又臭又甜,我怎么也洗不掉怎么也忘不掉,那个时候我就想,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见死人了。”

  死人的味道,三更天会比青溪更清楚,甚至他都无需是三更天,即使只是那个生在朔州的孩童,他都能知晓这些。

  “我穿着皮甲混到军营之中,伙夫们刚刚煮完肉汤,所有人都说那锅里煮的是契丹人,但吃无妨。可我上去盛的时候瞧了一眼,如果那能是个契丹人,也该是个契丹女人。”

  常人听得这些或许早该吓得两腿战战口吐胆水,可那是三更天。所以青溪才会讲出这些,他就像是决意要图个两败俱伤,并不担心有人临阵脱逃。

  三更天终于回了话:“所以你弟弟的病……”

  “是啊,我说了,吃过了人肉,就没有办法回头了。”

  幼弟并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全世界只有长兄知道。长兄总是疼他爱他,尽管长兄也知道,自己分走了父母太多的宠爱与关注,所以弟弟并不喜欢自己,弟弟只是在扮演一份爱,他要依靠自己这个哥哥才能活得下来。但他乐于接受这一切,与其说是想被人需要被人依赖,不如说是他认为自己配得上这些,他值得更成功的成功,值得更多人的称赞与喜爱。他总在想,我要做个言行一致的好人,要做个品性高洁的君子。

  可君子又怎么能给亲人吃人肉呢?孔圣崇周礼敬周公,礼乐埋葬了人祭人牲的血腥王朝,他既想做君子,又把血与肉亲手挖了出来。

  但这一切天知地知我知无人再知,忘了便好,是弟弟非得要吃这一口,人非真正草食,想吃很正常,除却午夜梦回惊神未定之际,我也还是光风霁月之人。

  可天地不愿保守他的秘密。起初他只以为弟弟得了寻常风寒,随后一直未愈反而更深,弟弟变得疯疯癫癫六亲不认,时常陶醉地说出一些无人知晓的怪话,就好像是腹中的肉块勾连了原本的灵魂,反而把躯体真正的主人挤了出去。

  那段时间长兄总是害怕,他求医问药,只希望有人对他说这是一种病;可他求医问药却不敢去寻青溪门下,因为他怕青溪弟子看出这并不是一种病。有人寻上门来说一命一价,我只需你雕刻观音,他当然会信,信得诚惶诚恐,信得不敢推辞,因为这在他心中从来都不是医者的领域,而是神佛的领域。

  他一直在问的,总是“观音会救我吗?”而非“观音会救他吗?”

  “观音会救我么?”青溪又问。

  “怜爱众生。”

  “没有……从来没有……那是染了血的观音。”青溪神色空洞,恍从发泄成了喃喃,“是沾了血的观音,一直都是三更天。”

  他总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带着佛像去找那位郎中,原先的地方人去楼空,所有人要么说他已经跑了,要么说他被官府捉了,总之都是一句话——这是个骗子。

  ……那我的祈祷,何人回应?

  绝望在心中翻涌,他第一次知道万念俱灰之际,人会空得流不出眼泪。他把雕好的观音像抱在怀里,一滴血在观音眼下,他试过,如论如何都擦洗不掉。是他恶念太过深重吗?雕刻之时总会刺破指尖,血一滴滴落下来,像眼泪一样落下来。

  他拖着身躯回到安置弟弟的破屋之中,他已经十九岁,再过半年就要及冠,却心比天高命比草贱,一事无成,一败涂地。

  我们一起去河里好不好?我昨晚梦见爹娘在河的对岸,可是我找不到那座桥了,我们一起从河里过去,好不好?他在心里把这句话练习了很多遍,要说给弟弟听。

  可屋中无人应答,唯余一片血腥。

  “不会再痛苦了。”

  他听见那个身上穿着袈裟的人这么说,对方朝自己走来,手里的刀还没有收起,血液顺着刀锋淌到地上,血是新鲜的,似乎还冒着热气。

  谁不会再痛苦了?那个躺在茅草铺盖上已经无需忍受病痛的人吗?还是……我自己?没了非得照顾的累赘,我完全能够支持自己活着,我总也相信自己的能力,天高地远,何路非路?

  所以两把刀架到脖子上的时候,他笑了,笑得如释重负。

  “送给你。”他把手里的观音递了出去。

  他总说及观音,但他心中的观音并非神佛,而是这世道催生出的淋漓血肉。

  “你知道开封大相国寺附近,也总有三更天么?”青溪似乎依然陷着嗔瘴,说了太多的话让他的喉咙嘶哑,口中漫着铁锈腥味,可他总也不停。

  “一时冲动让许多无辜之人染上跟自己一样的绝症,再流氓地痞也得怕现世报,所以他叫我带他去相国寺,他说‘大夫,是你害我这么做的,你得和我一起去磕头’,我知他拿我担责推卸,可我救一人害数十人,真的没错吗?”青溪喃喃自语着,他其实忘了,忘了这件事的缘由还没有告诉过对方,“我在夜里同他礼佛,没进门口他便惊声尖叫,好歹是皇城根下,民众对江湖门派倒也识得齐全,他自知亏心,见了三更天就转身逃跑,然后一把刀贴着我的脸飞过去,血溅在我后颈上,还挺烫的。”

  三更天不知道青溪对他说这些话究竟目的谓何,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被刺了一下,这个人之前会说“我记得他的衣服胜过他本身”,因为他喜欢的是三更天,不是三更天。

  “你对我也如此吗?”

  “什么?”

  “我是三更天。”

  青溪忽然笑了起来:“你想听听自己了?”

  “对啊,我救你不是因为你是你,而是因为,你是三更天。”青溪有些咬牙切齿,他说得好像实在太用力了,让自己的心都被扯得痛了一下,“我万念俱灰地辞别开封来到清河,而你是我来清河碰到的第一个三更天,不是你也会是别人,甚至我还在想,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想你也不知道,当时你估计已经晕了,我救你的时候说‘一命一价,日后清算’,三更天对于一个戴罪者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说你也该懂,所以你猜,我真正想要的价,会是采花那么简单吗?”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气氛一直僵在沉默之中。

  三更天想到青溪时总会想到月亮,明朗的皎洁的高尚的浪漫的,可他确实也对自己说过月亮其实是虚伪的东西,他对自己承诺过,所有不想被别人看见的一面都会给自己看。如此一桩桩一件件把所有的往事推到眼前,才发现一切都有预兆——人看月亮叹阴晴圆缺,但那也只是移步易景的从心而观,其实月亮本身永远是一个形状,青溪也始终如一。

  三更天突然觉得自己难以呼吸,他从前觉得痛苦,是因为青溪爱他想吻他想接触他,可他又不能自如地接受这些亲近,但现在青溪只是对着他说话而已,没人正在逾矩,那为什么也会让他觉得痛彻心扉呢?

  “……但凡我当时碰见的是一个听得懂人话的,就不会有现在了。”青溪停顿了一下,“我不用承受这些,你也不用。”

  “所以,听懂了吗,听懂了你就该滚了,是我邀请你来的所以才不好意思赶人,现在你可以离开我这儿了,想带什么走都可以,但你不用再回来。”

  三更天看着他,不知为何自己的嘴里也凭空生出一丝血味儿:“你的屋里没有其他我想要的,想……想带你走。”

  青溪愣住了,随即咬了咬牙:“除了我。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这辈子我都不会后悔的,反正也快到头了。”

  “可你觉得自己有罪的话,我还能承你的罪。”

  “你不能。”青溪恶狠狠地拒绝了他,“这个世界上,我唯独不能让你来承担我的罪——”

  不受控制的,三更天上前抱住了青溪,他的刀很快,快到谁都没有反应过来。两把利刃斜斜地自青溪心口贯出再捅进三更天的腹部,刀和血让这个拥抱更加亲密,因为它们才真正把彼此连在了一起。

  “……可是我不想让任何人把你分走。”三更天把对方紧紧抱在怀中。

  你总说你爱我,那你又为什么要否认我作为三更天、作为这把刀的价值呢?
  你说你爱我,那你为什么不让我来替你承担呢?

  三更天还有很多想问的,可青溪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而腹部的伤口对三更天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大事,他不久之后又来过一次,此后就再未踏足。

 

 

Notes:

正篇没完哦,还有一章。
——————
这个青溪哥为什么变成地雷男了我请问呢,但我已经把大多数重要伏笔都callback了,其实细看前文还能发现更多,为了节奏就没必要全收了,而且他不是真的地雷啊……!他被刺激到了就崩溃一下很正常吧!不刺激他其实他真的都还是很温柔也很自信的人。
我在《心诚则灵》这一章做了一个“六尘”的尾注,上一大章也用了“六尘”,包括开头结尾都还是“人吃了人肉,就没有办法回头了”其实也算是一种暗示…弟弟这个症状大概是参考的朊病毒……

最后,在《水中见月》《云中窥日》这两章,我相对集中地把本作的青溪比作月亮、把三更天比作水,青溪的我已经解释了,就在这个note前面千字以内,三更天的其实会留到if说,但我现在就很想说啦……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至少本作的三更天,在之前杀人都是比较有目的性和选择性的(来主动攻击他的不算),且先不论他的迹,论心确实是他真的相信极乐净土,他希望被自己杀掉的人都能够得到幸福,所以他不care长老称号什么的,对他来说没有意义啊这个,他并不介意自己处在低处,处在常人无法忍受的境地,所以他也一直都很虔诚,说是不能吃肉喝酒谈恋爱他就是真一点没沾的那种程度……但他也不是出于个人意志的坚持,他只是没有欲望没有目的,所以青溪最开始差遣他的时候,其实他真挺开心的(这个本章里说了)
但最主要是,水是什么形状取决于接纳水的容器是什么形状。如果你要用他寄托更好的未来,那水确实是能够承载起诺亚方舟的工具,如果你要用他铲除什么而不脏了自己的手,那洪水也是一把听话乖巧干脆利落的杀器;如果你要接纳一座水库,直接凿开一块山体引流,就势必要接受水流的汹涌,而你大概率也会把自己弄伤,但如果你只是凿开一个小小的口子慢慢放水呢,那水就是很温柔的东西了。
(而且,为什么需要有水承载诺亚方舟,就是因为有洪水……这就是我们三更天的二象性啊)

想了想,又想再讲讲青溪哥的逻辑,我一直在说三更天是很空的人他是人机,但青溪我也只说他是个常识人而非健全人,他是个……缺了一点的人。他是个很有背负感的好人,道德水平很高,所以知道自己“缺”在哪里,也就一直想去填补,但也因为“填补”的这个动作更加强了他对于“缺”的认知,而“缺”这件事也会比“填补”增长得更快。但其实你不去动他,他就能勉强自洽,因为他的心理防线还是很牢固的,本人很优秀父母很爱他师门很和睦,他不算过得特爽但也接受了很多人的爱,所以就,高防高攻吧,破他防很难,但是真破防了他就会狂暴且狂暴得很恐怖……(怎么解释完还是地雷男一枚

Chapter 19: 三垢归尘

Summary: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晏几道《少年游》)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00.三垢归尘

 

      三更天又回到自己的住处,依然像从前那样,休憩、进食,然后开始一天的修行。经文自舌及心,刀刃自皮至骨,如日头东升西落、月华阴晴圆缺,世之运转,一切如常。

  只是夜中望月之时,三更天常会想起一人。

  那人总站远处,面容模糊窥探不清,唯见身形清癯孑立、风雅翩翩。

  面容模糊之人……许是掌令,自抵清河以来,自己许久没再见他。

  于是三更天当即决定返还驻地,他在清河的落脚处没有任何陈设,环视屋中一圈,最后只把一人双刀带上了路。门派总驻地在北方山中,零星修者散布,彼此不识不视不会不扰,三更天只身而过,直抵佛堂之中。掌令不常在门内,他等了半月有余才得一见。

  掌令在而立之年捡了他,时为病苦尊者,周身环绕陈腐死气,而今十余年过,掌令之姿却更不及七苦尊者之时。他不再束发,只任青丝白发披在身侧,面颊瘦削,衣带渐宽,不惑之年已如古稀。

  业障磨人,不似鲸吞,似蚕食。

  “许久未见。”掌令说得沉缓有力,他只是色容衰老,心神依旧慈悲如松。

  三更天合十而礼。

  “今修行几何?我谓你早该成为长老。”

  三更天即答:“见道修。”

  “你这道,见得足久。”掌令摇了摇头,“道之几何,你可悟得?”

  “道在无情之情。敬爱父母生育之恩,敬爱您予我归途,敬万物之灵,爱……苦海众生。”他在最后一句打了磕巴,那字碾过口腔时,舌尖有些发麻。

  “长老并非虚名,领受彻身苦楚才为之提刀之人,方为长老。”

  三更天回忆起:“您曾是病苦尊者。”

  “是,所以我才会带你入门。”

  三更天知道这话的意思,他当时只身流浪,见得掌令之地正是一座泛了瘟疫的村庄。

  “世人常苦,疾病最苦。”掌令叹气摇头,“病之使人悔生、使人衰老、使人死亡、使人与爱别离、使人憎恨相会、使人求心不得。”

  他做尊者的那些年里见过太多病痛。荒年饥馑,形容枯槁;战火四起,断肢残缺;尸首堆积,瘟疫横行;世人相食,离魂常发。太多病苦,他见一杀一,见百杀百,愿除天下疾病,但病永远不遂不休。

  “这世上总有些人,我不舍渡其往生。”

  “是谁?”

  “青溪门下。”

  三更天忽觉心尖一跳。

  “当年,我原要将你引渡,是这帮人救下了你。”

  一帮长袍宽袖之人,以扇为武,花拳绣腿,拖泥带水。其中几人在救治途中自己还染上了病,敞开的领口可见红点斑痕,可气可笑,可悲可叹。

  “这孩子刚在跟着你走。”一名女子捞起那昏迷不醒的男孩搂在怀中,她伸手去探男孩汗涔涔的额头,热得烫手,另有一位少女急切地翻找药壶,取了一支小瓶交给她。

  “我让他跟的,跟我回三更天。”

  这话让一位少年显得怒气冲冲,嚷嚷道:“那你还杀他?”

  “身染病痛,意识朦胧,是我怜他才要动手。”

  “你既要杀他,怎还有脸说怜?”那女人怒目而视,她已给男孩灌完了药,接着起身将他交予队中年轻力胜的师弟背着,环顾四周,问,“这村中其他人,皆是你所杀?”

  “罪业苦果,我若不怜,岂愿为他背负?”

  “这村中之人,死于病痛缠身,死于绝望自缢,渡于我——”尊者指了指男人背上的孩子,“和他。”

  领头女人的神色终于变了一瞬,她神色微妙地看了男孩一眼,最终还是回头继续对峙:“即便如此,这个孩子我们也还是要带走,治人治病,医人医心,多加引导总会回归正途。”

  “你们若救了他,他就要去杀更多的人。”

  “青溪不会为了未来的人命就放弃当下的人命,若酿错处,便以医术……及吾等性命来偿。青溪愿为天下之道而医,做世之表彰。”

  尊者收起刀,他原本该杀了那几个患病弟子的:“我不渡你们了。”

  “嘿你这人,咋说唔唔唔——”少女赶紧捂住了撸起袖子准备冲上去干架的那个少年的嘴。

  女人蹙眉,本就是萍水相逢无仇无怨,怎么被这人说得跟仁心大发得了赦免似的,但出于礼貌最终还是拱手作了一揖,道:“村中其他人,青溪也都收下了,还望阁下离开此地,莫要干扰。”

  后来尊者觉得新奇,几副汤药灌下去,那气息奄奄的男孩还真就重新睁开了眼睛。他并不是第一次知道这世上有医生,也不是第一次知道青溪,只是平素从不交往,真是第一次亲眼见着病能被被慢慢治好。

  所以他带走了这个孩子,怎么会是坐享其成,分明是这孩子一开始就说好了要跟他走的吧?

  三更天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你若心中有惑,不妨讨教长老。”

  三更天颔首而思:“病苦,死苦,怨憎会苦。”

  “什么?”

  “我要寻的长老。”他行了一礼,然后拜别。


  七苦尊者行踪无定,又常常几番易人,好在尊者成众,寻人也不似大海捞针。

  他在路上遇到病苦尊者,斩下对方头颅之前,他问:

  “梦是一种病么?”
  「梦不是病,梦是常人常事,如同吃食饮水。只是三更天门下少眠多思,作孽太多做梦太少,才总叫人无法习惯。」

  “梦中总有一人,让我如蒙病痛。”
  「不是梦让你病痛,是人让你病痛,况乎那不是病,只有痛。」

  “梦叫我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若梦境让你觉得痛苦,那不痛的就是虚幻,痛的才是现实。」

  “梦真的不是一种病吗?”
  「梦是一种病,是心病。」

  三更天砍下了那颗头颅,他问得太多,心有杂念,刀只削去一半头颅,他才发现这位尊者其实没有舌头。

  那方才是谁同自己说的话?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该去追寻下一位尊者。路上总有同门修者寻来断罪,他为此杀了太多本不想杀的人,他只想引渡那些挣扎沉沦之人,可诸位同门目若鹰隼战意昂扬,他本不想动手的。

  他又不知花了多久找到死苦尊者,把刀刺向对方心脏的时候,他问:

  “轮回之外真有极乐么?”
  「信则有,不信则无。心诚则灵。」

  “我该从何处寻得极乐?”
  「无处,极乐在六道之外,罪者在无间之中。」

  “我若寻人不得,那极乐不是虚无?”
  「若你不信它有,极乐就是给生者的慰托。」

  “那我为何偏想在极乐寻人?”
  「爱人香消玉殒,想知其安乐与否,不是自然?」

  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接通思绪,他想起某个爱人死后便求仙问道追她残魂的故事,可他为何会知?

  长刀刺进心口时他听见一声忍痛的闷哼,是个苍老的声音,可他脑中这个怎么清亮如铃?

  剩下最后一位了,他心中还有怨憎会之苦。


  三更天不知自己何时又到了清河,许是有人为他指过了路,他对这片地界很是熟悉,第一个想去的地方是来生岸。抵达的时间已在夜里,他仍记得这月、这观音和这满地的曼珠沙华。

  可是尊者似乎不在清河,三更天找了很久也不愿离开,就好像这片土地上还有什么正扯着他一般。

  兵刃之声卷着凉风直指后心时,三更天正在来生岸礼佛。他当即闪身退让,背上长刀出鞘半寸弹开对方刀尖。谁知刚接一招,另有刀刃从侧面欺近,两道寒光一左一右直绞下盘。三更天足尖点地纵身后跃,落地时已然将双刀拔出,可方才那人也即刻逼近,三更天左手转刀下压,金属交锋之声响起,第一刀被横空截住,随即右手反刀前撩,逼偏了迎面第二刀的走势。

  “哼,身手不错。”那是个年轻的女声,愉悦中又有几分轻佻,一言落地便收起了刀。

  三更天凝神立定,这才发现来者其实是两人,另有一男子走来立在女子身后,二人身着弟子服,皆为三更天门下。起先他只当又是赶来断罪的见道修,直到二人各自从腰间解下令签:绛红色,七苦众。

  “何意?”三更天有些不解,既非见道修,寻他做甚?

  那女子开门见山:“这几天总见你在此,从日到夜不改姿容,我想你是被点了穴,方才拔刀是为了给你解穴呢,信否?”

  “玩笑。”三更天评价道。

  那女子也摇了摇头:“确实不太好笑。”

  “找我何事?”

  “有人要我渡你,说你很适合祭我身上的尊者之号。”那女子打量着他,眸子在眼眶中回旋一阵,“虽不知你有什么故事,但我身负业障几重,不怕再多一桩。”

  三更天皱起眉头,只想说句莫名其妙,可话还未脱口而出,那女子却已提刀袭来——

  她的刀比风更轻,比毒更狠,左刃直取咽喉,右刃斜撩腰腹,两道银光几乎同时逼至眼前,三更天交叉双刀勉强招架,听得她问:“我还见你总去看一处坟头,你在哭谁?”

  三更天又没来得及回答,随行的男人一直沉默,却总在女人出招后寻她空隙出手,此刻自己与人对峙,男人见机迅速闪至身后,毫无花招的一记竖劈,刀刃将要没入皮肉之际,三更天眼皮微跳,仓促侧身,却仍被刀尖划开衣袍,背后传来火辣的痛感。

  血珠还未落地,女人的双刀已从头顶罩下,左右交替的几记快斩有如暴雨倾注,三更天横刀连挡,正要见势回击,那女人却再次开口,说:“我在你的身上嗅到同类的气息。”

  她正要借此寻人一瞬分心,提刀要斩,但真正落在肉上的却是正对胸口的一脚,三更天被踹得后退,没能站稳身形便有一把长刀擦着肋骨刺入,一声闷哼,男人又当即用足尖点他膝弯,关节受袭叫人措不及防,三更天直直跪倒在地,又被女人用刀抬住了下巴。

  “我们方才是不是忘了自报家门?”

  三更天正要借势刺她小腿,忽然右肩一沉,一只手扣他臂膀,关节错位的“咔哒”声快过肩上的触感,三更天先是头脑发懵一瞬,而后剧痛才开始游走,他死咬下唇才拼命忍住叫喊,额间沁出几粒汗珠。

  “嗯。”身后的男人应了一声,大概是在答那个女人。

  “可是都出手了才说,太没礼貌,还是不说了。”

  三更天实在不懂这两人自顾自地在做些什么,他不喜欢这样莫名受制于人,忍痛起身又提刀再战。只是这两人身手精湛还惯于配合,同门之间最识彼此招数,他以一敌二本就吃力,这会儿又被卸过一条胳膊,即使又被生硬接上也酸软少力。几轮之后虽给对方身上也斩出几条口子,但自己这边的伤势更为严重,好几道伤口几乎都能看见骨头。

  三更天脱力半跪在地,血已经模糊了他的视线,用刀撑着才勉勉强强没有倒下。他们从观音巨像之前一路打到河边,满地红花被零散地砍出一条小道,四处都是打斗的痕迹。

  “你的刀法太奇怪。”女人说,“你的身手原本能同我们一战,分明招招式式都不怕死,出刀却在害怕,你在犹豫什么?”

  三更天要说话,张嘴却只呛出一口血,他想伸手来擦,双臂都痛得无法动弹,只能任着这口血慢慢从嘴里流出,滴进土里。这两个人太奇怪,又出杀招又点到即止,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同门,更何况是两个,三更天门下基本都是独行。

  “你是我们的同类。”女人又说,她方才也说过这句话。

  同类?是三更天,还是七苦众?

  “盲目之人,失道者,一阐提。”女人用刀抬起三更天的下巴,刀尖锋利,又在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你要让谁来断你的罪?”

  她看见这人双唇嗫嚅,细细说了句什么,只是声音太轻,无法辨识。她低头俯身,侧耳贴近,又问:“谁来断你的罪?”

  “……怨憎会。”

  女人凝神皱眉:“你总去探望一座孤坟,那里葬着谁?你既说怨憎会,是你的仇人?”

  血液在喉间呛出模糊不清的鸣哮,吐出的几个音节勉强能拼成字句:“使我苦痛之人。”

  “那不就是仇人?仇人死了你不该放声大笑?整日对着那坟头愁眉苦脸做什么?换做是我,我都要牵只狗来朝那上头尿一泡。”

  “不可以。”三更天突然怒目瞪她,只是血几乎把他两眼都糊住,剩个眼眶,也没什么威慑力。

  “你对仇人倒是有情有义,护得跟你看上他了似的。”女人嗤声耸肩,白被瞪了一眼,叫她也想讽刺回去,说完了又问,“那你出刀为他而犹豫?怕什么?怕你到了地府要挨他的揍?”

  “……他让我不要再找他,他悔当初遇见的人是我。”

  “哦,原是他单方面憎与你相会,也正常,我们三更天是挺不讨人喜欢的,死脑筋死规矩,难搞得很。”那女人似是听出了兴致,用刀尖拍了拍三更天的下巴,催道,“那你呢?你恨不恨见他?”

  “我……怨他与我相会……憎他不再与我相逢。”

  “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说得前后矛盾,是你快死了脑子不太清楚吗?”女人抱怨一瞬,随即又轻笑起来,“不过可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不会再见了,我不管他在天上还是地狱几层,但我们三更天到了地下,要去的地方可是无间地狱。”

  “不断我的罪?”

  “你说要怨憎会,但是很遗憾,这里只有爱别离和求不得。”

  一直沉默的男人忽然出声提醒:“禅定三昧。”逢则必战,战则必死。

  “你同我还在乎这些规矩?说的跟谁没做过一阐提似的。”女人出声责怪,她过去拉住了男人的手。

  男人自然也回握住了她的手,他看了三更天一眼,叹道:“世人无罪,因果为罪,既生凡尘,本不当全。”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我不爱听。”女人用胳膊撞了撞他,“晚上回去吃什么?我有点饿了。”

  “你上次说好吃的那个烧鸭,我又买了半只。”

  “家里还有酒吗?”

  “剩个底,只够你喝。”

  二人渐行渐远,只把三更天留在原地咬紧了牙关,他忽觉五味杂陈,所有思绪都顺着伤口流出的血一点点落进地里,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乱,却又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用尽所有力气抬头,远远看了那两只牵在一起的手。

  这一眼似乎刺伤了他,三更天实在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只觉得许久之前染的佛花好似又在自己的躯体里卷土重来,因为总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攥紧他的喉管,填满他的胸腔,抽走每一根筋每一块骨头的力气。可是现在不会再有一双手挤开指缝握住他的手,不会有两片嘴唇蹭过眼角舔掉他的泪,也不会再有一个声音贴在耳边宽慰他的疼痛。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再回忆起来的,他不想再记起那个人了。

  他对那人余下的最鲜活的印象只有自己怀中那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他忽然惊慌失措心惊肉跳,拔出刀子拼命去捂那个人的伤口,可是捂不住,实在捂不住,他杀惯了人,最知道该从哪里下刀。

  “我做错了……”他当时总在自责,总在为了那些若有似无的冷落怀疑自己,虽然也开口问了,问题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但他现在明确地知道了,这下就是真的错了。

  “没有错,没有错,你的规矩一直没错,是我错,你不要哭……”那双手是冰冷而无力的,抚在对方的脸上,与其说在拭去泪水,不如说在胡乱摸索,因为迅速的失血已经让他视线模糊,是咸得发涩的水落到唇间他才知道的,“你的眼泪从此之后又流能给苍生,不要流给一个人……”

  “可是……”

  “不要伤心,不要想我。不必相会,别来寻我……”他的意识实在流逝得太快,不知道自己想说的话究竟说出去多少。

  别再挂念,别再思考,别再痛苦。他最近其实后悔了,后悔没有听从劝告,是他一直自作主张,这世道之中或许真是做刀才更加自由。他想把这人还回去,原原本本地还回去,还回那个会问他要不要帮忙解决痛苦的佛子,而非现在这个会捂他伤口拼命挽回的凡人。所以最后自作多情一次吧,别来地下寻我,那样我会亏欠更多,不必相会,不必相会,不必相会……

  “不必相会……”

  三更天不愿再把这些事回忆起来了,天上的月亮要落了,他的月亮已经落了。

  破晓的晨雾还没散,弥漫的白色水汽笼罩着赤红的来生岸,遍地的曼珠沙华没有气味,无处遮掩无从辩驳,被锁在鼻腔的就只剩下了血的腥甜。

  他记得那个人说爱看他叩拜观音。

  更记得自己不止一次听到过掌令的教导——“强者承罪业,弱者入轮回”,而此刻腿不能行手不能持口不能言目不能视,遍体之伤均已切肤露骨,他当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这片五浊恶世的孱弱之人,可观音…观音……轮回前他当叩拜观音。

  他已经被打到河岸边上,神像背对着他,已经没有力气爬过去,也只能祈求观音回头。

  回头,回头。回头……为何观音从不愿怜我?为何观音总不肯回头?

  一片白色袍角忽然落进眼底,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衣服,没有力气抬头,可他不会认错。

  这场景太过熟悉,所有的回忆与幻梦都成了脑中的癔症,他总是太笨,分不清虚幻和现实,第一次见这人的场景也是如此,重重叠叠相互交织,好像一切都能够重新开始似的。

  可是他说了不必再相会……所以要我现在离开吗?可相会也终有离别,我能不能和你多待一会儿再离开呢?可离开……我不想离。

  从前你让我这么说的时候我说不出口,那你现在还要听吗?需要你,依赖你,想你,喜欢你,爱你……

  如愿以偿似的,一只手递到他的面前:“你都不得不来找我了,那还愣着做什么?”

  他怔了一瞬,最终还是把手搭了上去,一直在脑中被刻意模糊的那张脸,终于有了清晰的样子。

  他想起那个声音教他什么了,梦不会痛,现实才痛——意识越来越昏沉,他身上的伤口已经逐渐麻木到不再觉得痛了,唯有快要触及眼前之人的一瞬,心中万千情感如潮水般汹涌而出,喜悦、酸涩、苦楚、委屈……他的心还在痛着。

  我要把身体留在梦里,我想去有你的现实。

 




  ————正文完————

Notes:

正篇结束啦,感谢陪伴……真的感谢每一个在连载期间的评论,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有动力写,非常感谢大家!!(撒花(撒花(鞠躬
是的这篇是00,就是最最最最最开头在第一章之前的那个,大家也能理解为看的正文其实一直都是走马灯,而且这两个半道杀出来秀恩爱的长老也有铺垫啦,在活人医馆擦完边之后提的,希望有人记得()
从饺子醋之后的后文其实都写得非常痛苦,而且也不知道自己写得好不好,因为醋之前还是剧情导向,醋之后就全是情感导向了……说实话超级迷茫啊,人在输出这种又直白又缱绻的情绪时确实是非常羞耻的,反正我自己暂时是不敢再看了()希望没有让大家特别失望吧,毕竟大家看了这么多字呢我真是很紧张的……?!

最后最后,非常重要:
原本预计是要写完这个做成无料本带去cp31,但很显然这个计划得先搁置了,而且这个字数还做无料那我真是天泉再世了,我们文手本来就很不赚钱了那还是要吃饭的……cp31的摊位虽然过了,但是前圈,而且我还没写完哈哈,写完之后还要自己排版打样下印哈哈完蛋啦.jpg
所以这篇的if真来不及立马写了,主要是我现生最近也有必须要忙的事情,我会见缝插针地写,但更新频率绝对不可能这么快了()不过第一次写长篇嘛,写完了if之后也还是想做本子(当然肯定会删改,我才不想进去),等下次再有同人展吧,如果有人关心这篇的话……!

Chapter 20: 后记·吾谁与归

Summary:

微斯人,吾谁与归?

Chapter Text

吾谁与归

 

      开春的时候,王微亲自登门拜访过那个不省心的师弟,这一年杏花开得早,留在驻地的同门帮忙折了各自杏树上的第一支花苞,快马加鞭为四散在外的弟子们送过去。

      当然,花儿是娇贵之物,也只有离自己杏树近的弟子们能享受得到。

      花枝送到王微手里时还沾着晨露,她在前些日子通知了身在清河的同门,多数都赶着大早来领了自己那枝,不能亲自过来也都喊了人帮忙来取,除了最不省心那个——窝在藏贤岗养病呢。

      这一整个冬天过去,也不知他的病养好了多少。

      她捏着要给青溪的那枝杏花,送来的一整筐里就数他这朵最粉白饱满,惹得好几个师妹都见了眼红,花苞鼓鼓囊囊,满得裂出几条缝,插在水里过两日就能盛开。

      王微到的时候敲了大半天的门也无人应答,唉,这死人,仗着病把他宠上天了,现在架子大得很,师姐亲自来了都不晓得出来迎客。

      幸好自己轻功不错,她足尖往地上一点,轻飘飘地便落在院中。敲院门还能没有听到,敲房门总不能还没反应了吧?

      只是那房门开着,或者说是虚虚掩着,漏了一条门缝。

      王微忽然有些心惊,虽然到了开春,只是这天儿也没完全暖起来,开着房门真不怕把自己冻昏过去?

      她敲了敲门扇,没有回应,又大声喊了句师姐驾到,依然无人应答。真正擅闯之前她先说了声勿怪,谁让你既不回师姐的话,又不关上房门的?

      王微走到床边的时候,青溪正躺在床上睡觉,就这么一个人睡还买那么老大一张床,被子盖得整齐,睡得也平平稳稳安详无比,方才那般响动都没能拆了他与周公。王微气得要去弹他眉心,却在指尖近到最后一寸之际停了手。

      这人……面色青白,唇色绀紫,似是许久之前就已经不会再睁眼了。冬日里的冷气和他身上的寒毒共同保存了这具尸体,探不出何时走的,好像他的时间还有很久很久,只要上点胭脂就能重新站起来一样。

      她的心中茫然一瞬,怎么会……冬天虽冷,但只要别太操劳别太动气别太思虑,肯定能熬过去的呀?

      后来王微在他身上发现两处刀伤,其中一道穿心而过,直为致死而来。她在屋中环顾,陈设整洁,没有明显缺物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不为劫财。

      况且,青溪的衣服只留着浅淡的血迹,似是被好好洗过,与伤口相对的前襟也细细缝了针脚,他面容神色安详,方才进来时连被子都好好盖在身上。那为什么……若有人要杀他,又何必做这些后事?

      只有他的床头摆着两件东西,显得格格不入:

      一尊木雕的观音像,有滴血落在眼下。

      一幅整洁的字画,题着“上善若水”。

      她不知怎么办,最后喊了几位亲近的同门一道过来。他们为青溪寻了一处清净之地安葬,风景优美草木繁茂,还总能晒到清晨第一缕太阳。

      留作陪葬的是那支杏花、那尊观音和那幅字画,不知原因,只是觉得他大概会想要这些。

      王微偶尔会去探望他,又经常迟迟不敢靠近,好几次来都会看见一个人守着他的墓,是个三更天的弟子。

      她几乎觉得这该是跟她们青溪最调性不合的门派了,所以起初总以为他要做什么手脚,结果他从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自己的腿酸了一轮又一轮,他却从来都没有变过动作,顶多是几个瞬间看着要去摸那墓上的碑文,近在咫尺又把手停住,只是虚虚在空中描画着,描墓上的名字。

      后来她想靠近去问,可那人一见到别人过来就总是匆匆离开,一瞬就不见了人影,至今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再有一段时间,她也好久没见过此人。

      又到后来,翟煦往清河送过一封信,说是不知从哪儿来了个少侠把隐雾林里的残方全凑齐了,他现在写了一副对症下药的拔寒帖,正好能给师弟用上。王微无奈,只能去信告诉他,师弟已经走了。

      可她还是带着那副药方去了墓前,神色凝重地摸了摸那石碑,就好像是在告诉他自己来了。她用火把药方烧进地下,思虑片刻还是说:

      “师弟……其实我们都知道你身上有很多从来没告诉别人的故事,我们之前还老猜你到底会对什么样的人敞开心扉,你倒是告诉过我一件,太坏心眼了,存心讹着师姐我是吧?逼我总要惦记你的后事,虽然……虽然同门之间俱是亲人,我本来也会这么做。”

      “你不告诉别人的事情实在太多,那个总来找你的三更天你也没对任何人说起过,今天……今天外出行医的一位弟子说在来生岸看见了他,我当他与你是旧识,叫人一起把他也葬在了这儿。不远也不近的,要真是旧识你就自己去寻他,如果不是那就再托梦再告诉我一声,别忘了啊。”

      可是那天回去之后,王微什么人也没梦见,她只见到春风中有一株杏树在抽着新的枝条,一片洁白的杏花花瓣落了下来,好像正轻轻抚摸着安睡在树下的那团黑猫。

 

Chapter 21: 【别传】青溪家今天的饭·枣泥青团

Summary:

总:青溪说,人这一辈子呢,总有几碗饭是不得不吃的。
壹:青叶赤枣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Notes:

差不多忙完cp31了,趁着521复活一下~
时间节点大概是接大夫从开封出差回来,没有被绣金楼偷袭的时间线.jpg……接下来就给大家带来大夫和猫的一年四季了,非常恋爱脑啊,不是恋爱脑不要看(哼哼)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壹·枣泥青团

 

      之前青溪许诺说日后三更天想学什么他都会教,起初不过随口一提,可随后细想一阵,他又实在按捺不下跃跃欲试的心情。虽然三更天从未主动提出这个需求,但好在青溪也从没真想过要征求他的意见,唉,什么锅配什么盖,属实妙哉。

  于是青溪信誓旦旦地挽起衣袖:“今天教你做菜。”

  “无需。”三更天淡淡拒绝,他一日一餐吃得很少,根本没有下厨的必要。平日可在门派驻地领取晨饷,两个馒头一碗菜汤,若是去晚了没有餐食,从前只能饿着,现在倒能来青溪这儿来化缘。唯一的问题是青溪给他的东西总比门派给的好吃些,但口腹之欲不能擅纵,他往往会因此压着上门拜访的时日,等到心中实在有念才放任自己过来一趟。

  “我想教你。”

  “无需。”

  “可是我很想教你,不可以吗?”

  三更天迟疑片刻才看他一眼:“……从何学起?”

  青溪心满意足地笑笑,他早把三更天的行事逻辑摸得一清二楚,只要自己多坚持一会儿他便总会答应。什么锅配什么盖?这其实是周瑜打黄盖……真是一个愿说一个愿听,一个愿教一个愿学。

  “可惜你不沾荤腥,否则当下时节鲈鱼正是肥美,不过想到你的刀功……虽然不是厨用的,但切点鱼脍肯定无师自通,那也没法让我有些教你的乐趣。”青溪托着下巴细细思索起来,这家伙只能吃素,眼下季节的时令素菜……唉,东边的百草野有山川竹林原野,春色想必最佳,青溪当即拍板决定,“我们干脆去踏青,路上采到什么就吃什么。”

  青溪从杂间里寻来两把小药锄,暂且放在药篓之中,这小篓平常专为采药而用,本就没做得多大,正好,反正青溪也不是真心实意要去进货。他刚把药篓背在身上,三更天见状却忽说:“这样不太方便我带你。”

  青溪反应片刻,这才意识到三更天的意思估计是捎带自己时会有不便,他用轻功带自己时总得一手抄着膝弯一手托住肩膀,毕竟小篓也是篓,总得占了原本手揽的位置。青溪噗嗤一声笑起来,其实也没让他捎过自己太多次吧?已经这么自觉了?

  “那便不用轻功了,走过去吧。”青溪指了指外头明媚的天色,“正逢春时,刚不是说了,要一起踏青么?”

  三更天点过头,当即就被青溪拽着手腕拉出了门。一路上青溪的兴致颇高,原是为了采收食材,可见着稍近些的芍药龙葵佛泪参这些药材也都要绕点路过去采来,这可不是他非要去的,是药锄捏在手里药篓背在身上,难免让大夫失了心智。

  起先三更天还会跟着他走,后来发现他的行动轨迹好似游蛇,左拧右弯,却终沿着一个方向往前,加之自己的作息偏于昼伏夜出,白日的精神不比夜里,索性便不再贴身跟着。更何况,他总觉得自己不再步步紧追之后青溪的活动范围也跟着小了一些,原先是一里之内都要过去,这会儿似乎缩成了半里。怎么……是他走累了吗?

  三更天慢步走在道上,青溪却眺目望到了什么,他朝那个方向跑远了些,半里,一里……他还在持续不断地走向那处。

  这并不是安全的距离,三更天提步跟了上去。他看见青溪停在一人一马之前,走近之后正好听见对方在传达医嘱:“上次拜访已经见令堂好转许多,换季之后用这个新方子好,药性会更温和些。”

  青溪把一纸药方塞进那个中年男人手里,男人作揖谢过,问:“大夫,那这次的诊金?”

  青溪点头,欣然指了指他身边的马,男人见状当即大惊失色:“这马可是我所有家当……”

  “想哪儿去了,我只是要借一日,改天当然牵回去还你,正好也让我再上门替令堂枕脉。”

  男人自然知道这大夫的性子,有了承诺便舒心把缰绳交给青溪,得意嘱托道:“我家这马儿灵得很,大夫平素又尽责,上门那几次它早就记住了你身上的气味,您朝它吹吹口哨就会过来。”

  “有劳。”青溪又寒暄过几句才终于送别男人,期间三更天一直站在边上安静等候,不离开,不插嘴,也不乱动,像训练有素的鹰隼,只等人抬手招呼了才重新凑过去。

  青溪顺手替三更天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随后拍拍马背,示意道:“你骑着马走?”

  “何故?”

  “你夜里又不睡,我当然担心你休息不足,特地借了马儿驮着你走。”青溪抚着马儿的脖子,马驹从鼻孔里喷出几口热气,一边哼哧作响一边亲昵地用头蹭他,把额发喷得胡乱飞舞,青溪只得尴尬笑笑,后退几步才说,“真是匹亲人的小马,实在太亲人了些……不过你方才也听到了,它认识我,还可以被口哨唤过来,你坐上头安静休息好了,到地儿了我再叫你。”

  三更天还没决定便被青溪连哄带推地挤上了马,起初也没多想休息,但马儿步履姗姗,把背上的他温和地晃晃荡荡,春日里的阳光又暖又柔,还没走出多远,竟然真被催出了几许困意。

  青溪看他在马背上眯眼,自己的表情也忽然软了些,从腰间解下一枚安神的香囊系上马鬃,心驰神动几许,竟把牵着缰绳的手指松了。他想让马儿自在地带着这人走会儿,毕竟再春满草野也没有立场去说什么江山为聘,既然人间并无真正的逍遥,那这般有所依凭的悠然,也就是他能送给这个一生紧绷的人最大的礼物了。

  竹林正在不远,似乎几日前刚起过春雷阵阵,当是笋芽冒尖之际。青溪正想着去挖点春笋,却忽见原野之外有丛绒绒的艾草,他太知道这玩意儿,半数入门医书的前三株草定然有它,实在不能更熟。先前还在青溪驻地的时候,每年都会有大批艾草送进仓储,若是弟子们百般炮制入药都嚯嚯不完,便有江南来的师兄师姐们带头做成青团在门内分发,他也吃得过好几次。

  那不如就做青团如何?虽然此前从未尝试,但师兄师姐们做的时候他倒也去看过几眼,正不正宗另论,当是春里图个吉利。

  这边青溪正挖着艾草忘乎所以,满心唯恨背出门的药篓实在太小,只能挑挑拣拣选出些太常见的草药丢了,又把剩下这些努力团团挤挤塞到一起。从前听说孤云弟子人手有物唤方寸匣,总要拨弄算盘把装在里头的物资极尽可能地求得最值,其实他现在这样也不遑多让吧?哪年不想学医了就直接拎起包袱投奔孤云都算事出有因了。

  “……你在这里。”

  忽有声音落进耳中,青溪转过头,他正蹲在地上拔草,转头也只能见得一角袈裟,来者谁人毫无疑问。从头顶洒下来的声音还是平静的,只是细听之下似乎带着略微急促的喘息:“我一直在找你。”

  “你先前往这头走,我以为你在竹林。”

  青溪终于要站起身来,方才蹲了太久两腿发酸,搁平时他定然记得要慢慢起身,只是这会儿也蓦得跟着心急几分,刚起半身就眼前一黑,腿软得险些栽了下去,好在身边的人反应迅速,一把扯住了他。

  青溪扶着三更天的肩膀稳了稳身形,等眼前那片黑雾慢慢褪了些,才终于有力气捏捏自己的睛明穴暂做缓解,只是神智还恍恍惚惚,下意识寻求确认:“你在找我?”

  三更天听闻不解,方才分明都说了自己在找他,怎生还要发问?于是眉目皱得更紧,他平素又不苟言笑,这会儿看着就便如生了气般:“你明知故问,我快把竹林翻遍了。”

  “那你不会喊我吗?你若是喊了,我就在竹林边上,肯定能听见啊。”青溪被盯得心里不快,自己头还晕着,在这儿蹲了半天只为摘草给他做青团吃,他怎么莫名其妙就朝自己身上撒气呢?

  于是青溪皱眉呛他,可说完这句却又立马觉得失言,因为他太清楚,太清楚三更天的性格断然是不会扯着嗓门喊人的。这人被自己哄到马背上小憩,醒来却发现自己被一言不发地丢下,若放在从前,估计他也不会多做在意,可现在分明是自己先主动接近他这般久,总同他闲言谈笑还事事有所回应,叫人习惯了又突然没能履诺,他自然会觉得着急。

  青溪这才注意到三更天的额上蒙了一层薄汗,自己身上的弟子服掩在竹林可以说是毫不起眼,他既说了快把竹林翻遍就不会夸大,定然是真要搜遍这块地方了。头上这些汗,或许是累的。青溪还没想好该从何说起,三更天又先一步开了口:

  “你也没有叫我。”

  “什么?”

  “你说到了就会叫我,你没有叫,你也说吹吹口哨马儿就会找你,你没有吹。”

  青溪哑然,舌头伏在嘴里不听使唤,心也砰砰跳动不休,净会给理智添乱,他只得用了最小的动作,伸手勾了勾三更天的指尖,又呼了好几口气才把声音压得平稳,说:“那……是我错了。”

  他原本也更看重和三更天出门闲游,这会儿艾草差不多薅满了一篓,又碰上自己无意间惹人不快,再安抚对方一阵便主动提议说要打道回府,三更天通常都没多少想法,自然随他。

  回去的路上由三更天牵马,青溪则没话找话东扯西聊,他觉得自己真是花了大心思亡羊补牢,可三更天却一直不给面子,反应总是平淡,多半点头附和,许久才会张口应答。

  青溪也不爱热脸贴人冷屁股,再喜欢的对象都不行,可也正是出于喜爱与珍惜,所以才要直言发问:“你还在生气?”

  “为何是‘还’?”

  “你方才没在竹林找到我的时候,难道没生气?”

  “佛言慈悲为怀,纵有明王怒相不轻易释出,不应擅对他人动怒。”

  青溪的脚步缓了些,他素来认为自己善解人意,但碰上三更天这般奇人也难免常觉新奇,人闹起脾气确实不会如他现在这般冷静得天衣无缝,可既然不生气,又何必对自己这样冷淡?一时思索无果,青溪也只能继续问道:“那当时……你的心里在想什么?”

  而三更天觉得理所当然:“想你,想找你。”

  这般简单直接反而青溪措手不及,他下意识想再反问确认,只是三更天这人素来有话直说,多做确认反倒显得自己多疑,反而要坏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可是青溪心里想着,他这辈子都没再见过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你今天的晚课,我要同你一起修。”

  三更天问他:“为何?”

  “还愿。”

  “这与修课有何关系?”

  “先前在来生岸的时候同观音许的,既然得偿所愿了,当然要念经来还。”

  三更天皱眉批评道:“心有不诚,还愿当须身往佛前。”

  “说得也是。”青溪想了想,忽然合十双手对着三更天拜了两拜,后者全当他是在预演,还特地纠正了青溪的姿势。

  “你一点都不好奇我许的什么愿?”

  “人皆有欲念,菩萨既许便是善念,何必窥私。”三更天说得淡然,只是忽然发现青溪看他的神情似乎有些细微的哀怨……这是何故?

  看不懂,不想管了。

  马儿嗒嗒地走着,炊烟在几里之外悠然升起,它梗起脖颈朝着天边嘶鸣一声,似是在就着炊烟咽下橘般落日与樱色晚霞。青溪轻轻撞了撞三更天的身子,意思是叫他松开马缰:“它会识途,想回家了。”


  马儿归家,人亦是。

  但是青溪的居处没有炊烟,想来点人情味儿便只能自己动手。三更天还记得白日里青溪说了要教自己做菜,刚想替他取下药篓,青溪却摆了摆手:“明天再教。”

  “为何?”

  “现在是晚上了,做菜又要不了多久,你做完都没得吃,那我还教你什么?留到第二天早就凉了。”青溪说着,还是取下背上药篓,拿出团在一起的艾草抖至散开,“先做点准备工作。”

  三更天问他:“要做什么?”

  “一种点心。”青溪从屋里取出一只石臼,把抖散的艾草都丢了进去,一边把石臼推到三更天的面前,一边又把杵臼塞进他手里:“你把这个捣了,汁水不要,捣得越碎越好。”

  吩咐完别人,青溪自己又进了厨房去翻腾材料,好在他平日里就有做饭的习惯,各种米面都还算完备。屋外传来“咚咚”的声音,青溪张望一眼,三更天把杵臼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架势活像断骨宰肉的屠夫,他扶额苦叹,叮嘱对方最好别把自己的桌子给劈开。

  青溪起锅炼了些蜜,又找了个小盆把糯米粉和粘米粉混成一团,等蜂蜜被加热到冒出鱼眼小泡便端出来倒进粉里,和上些许食用油,再用筷子搅吧搅吧将面打成彼此黏合的絮状。把盆端出去的时候三更天还在一本正经地捶着石臼里的艾草,青溪看了一眼,程度差不多达标,砸干了汁水的艾草没了苦涩的味道,只有锤烂的纤维之间还锁着特殊的清香。

  青溪叫三更天脱了臂甲去洗个手,之后又差使他把这些材料也揉成一团,自己则抱着手臂站在边上围观,抽空还要点评一句三更天的手长得很是不错,手指纤长骨节分明,他背完手骨结构图之后最乐意看到的就是这么标准的一双手。

  三更天问他为何旁观,青溪故作高深莫测地点头:“我现在可是你的夫、夫子,哪有夫子亲自动手的。”中间打了个磕巴,因为差点咬到舌头。

  包青团的馅料没事先准备,最方便的就是去挖厨房里的枣膏,青溪用一根勺子把这个小罐擓得干干净净,干净得一时都让他有些惆怅:“在我做了新的之前,你有一段时间都喝不到枣沫糊了。”

  三更天不置一词,静静地听着青溪教他后续的操作,揪一块面团放在手中,掌心相对打圈揉搓,然后“啪——”地拍扁(青溪总是很乐意在这个过程中提供“啪”这个拟声词),接着再用拇指把面团按得薄厚均匀适中,只有中间留个小坑,挖一勺枣膏填进去,趁着自己还没为暂别的枣沫糊哀悼之前,捏合四围将馅料团团包住——眼不见为净。

  剩下的枣膏只够包完一半的面团,青溪将它们横竖排开,寻一张蒸笼布盖上再喷点清水,这样留到明天表皮也不会干裂,放进锅里蒸完就能立马能吃。

  余下面团则被做成了饼的模样,撒点松花保证彼此之间互不黏连,存个三五日不成问题。吃的时候便取一块在烧热的锅里煨着,等到表皮被烫出少许脆壳,这时芯子还是软的,又软又烫,还散着艾草特有的清香。

  而做完这些天也晚了,青溪还记得自己回来的路上同三更天说过的话,勉强打起精神在院子里陪他修了晚课,只是一段经文在嘴里越念越困,连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都不知道。

  等他再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人正安安分分地裹着被子躺在自己床上。前因后果实在无需推理,青溪当即翻身下床,还好,这人记得给自己脱了靴子,只是外袍完全没被顾及到,睡得皱皱巴巴的。

  青溪推开房门,正巧迎着三更天手里端着什么要走进来,他低头一看——四个青翠滚圆的团子,彼此挨着拱在白瓷盘子里。

  三更天神色淡然:“烧水我还是会的。”

  青溪愣了愣,自己昨日倒真是讲了做成的这些团子还要怎么处理,因为自己还在睡,所以他便烧了水把这些蒸好了吗?

  青溪又有些哑口无言,这条舌头总在心跳太快的时候罢工,三魂七魄不知还有多少尚在床上安眠,所以青溪总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木讷,一板一眼地拉着三更天坐在院中,张嘴也是磕磕巴巴:“那、那吃早饭吧。”

  青溪从盘子里捏起一只青团,软糯的外皮烫着指尖,甜蜜的枣泥分外柔软,一口咬住的时候总觉得它要从哪个破口一汪一汪地流出来,好在外皮够有延展性,总能在出其不意的地方把馅料兜住。奇怪,他们一非名师二非高徒,怎么做出来的东西会有这么好吃?

  三更天也慢慢地吃完一个青团,青溪总故作不经意地瞅他,对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他觉得好吃,但也看不出他觉得难吃,只是这一个团子下肚之后,他却说什么都不愿吃第二个了。

  “不好吃吗?”青溪问他,心里多少有些紧张。

  三更天摇了摇头:“口腹之欲不可纵。”

  这意思……大概是觉得特别好吃?因为喜欢才要强行克制,太符合他的风格。

  “那你是没见过真正的山珍海味,这家常点心也算口腹之欲了?”青溪用指尖把盘子推到三更天面前,怂恿道,“你再吃一个,不然我也吃不完。”

  三更天依然摇了摇头,态度十分坚决,他不会再吃第二个了……至少今日是。

  可这之后呢?三更天在嘴里感受着那个团子的余味,甜蜜的、柔软的、滚烫的,伴着记忆一道咽进肚里变成身体的一部分,他总觉得青溪经常会给他许多非同一般又难以言说的感受,食物只是其中最具象的一个。

  青溪尚在思考自己该用什么话术说服这个格外一根筋的家伙,结论还没得出,三更天又开口把他的思路打断了:“你以后会在这里吗?”

  “什么意思?”

  “如果我来这里找你,能一直找得到吗?”

  青溪愣了愣神,一句话在脑中反刍好几遍才终于听明白:“你哪次找我的时候我有不在过?”

  “上一次。”

  上一次……算时间只能是他去开封那次,虽然在院里留了信,但确实也没有事先通知,难道三更天真有在中途找过他吗?

  “……我会一直在的。”青溪忽然觉得枣泥馅干吃起来是太甜,浓郁的甜浆挂在嗓子眼里,甜得他喉头生疼,口干舌燥,说话都得断断续续,“你……你可以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三更天略有些疑惑,“家”这个字的概念于他而言太过直白:“我家在雁北。”

  “那个已经不是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从他们丢下你那一刻开始就不再是了。”青溪说,“……明年的这个时候我想带你去江南,我们去喝江南的莼菜羹。”

  “但作为交换,你要让我也能找得到你,不然该怎么告诉你,我之后要去哪里?”青溪看着三更天的脸,忽然横生出一股想要摸他的冲动,虽然已经不止这么做过一次,但或许是这会儿的念头实在太过强烈,强得反而让人有些露怯,于是他最终只哑了哑声,说:“你……以后常来。”

 

 

Notes:

哈哈其实这一章是我清明的时候写的……

Chapter 22: 【别传】青溪家今天的饭·乌梅饮子

Summary:

你浅浅的微笑就像~乌梅子酱~~

Notes:

第二章更新得好晚,因为对我来说这个纯搞对象怎么比正剧难写好多好多啊!!现在发出来的这个其实是四个废稿的其中之一,一个星期尽写废稿了.jpg
除了标出来的主cp之外没有任何其他cp……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贰·乌梅饮子


  三更天最终也没告诉青溪到底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原因很简单,他确实居无定所。比起青溪这个明媚温暖又一应俱全的屋子,他还真不太愿意叫人去自己那处歇息。

  可虽一口允了自己日后会常来做客,个把月后三更天却不太愿意动身再去找青溪了,因为……圭表上的影子过了夏至,天气实是热了。

  他们门内的弟子服是除天泉以外独一份的严实,可人家天泉穿得住,是因为多数弟子都身在寒冷的雪山,他们三更天穿得住可就全靠定力了,用俗话来讲,务得相信心静自然凉。

  所幸在清河的三更天门下多数都在一处洞窟栖身,山壁厚重湿冷,天然囤了消暑的凉意,炎夏倒也不算难熬。而叫他去找青溪就意味着……他得离开山洞,并且要在日头高挂的白天,毕竟青溪可不像他,人家是要在夜里睡觉的。

  于是乎,近来青溪总也问他,为何又变成一旬来找自己一次?是乏了倦了无趣了,是自己哪里怠慢他了,还是同自己一道让他觉得厌烦了?

  三更天原想如实告知说是来路太热,可青溪问他时莫名把声音放得太轻,像是紧张的絮语,所以他最终只能愣愣说没有,是自己最近日程繁忙。

  而每次青溪这样眨着眼睛看三更天时,总要叫他舌尖忽得一滞,张口问问大夫有什么法子能治嘴笨,大夫就轻轻摇摇扇子:好说好说,我真有个独门秘方。

  在这之后,三更天每次过来都会被青溪一句“张嘴”塞进好些小食,一来二去难免被养出些牵肠挂肚的惯性。虽然在青溪的说法上,这些都是帮他治病补拙的药膳,但他又不是真傻,怎么会吃不出蜜饯。

  所以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三更天偶尔会觉得青溪是不是在存心作弄自己,若说“作弄”显得过分,那他对待自己与常人不同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比如今日来时,三更天正好撞上青溪在行医,他有心比较青溪待人接物的差别,这会儿便默不作声地观在一边。

  那病人见着也是个江湖豪侠,爬了血与锈的刀还大喇喇丢在床沿,衣裳褪去半边,一道狰狞的伤口趴在左肩,边缘的皮肉是粉白色的,应是用烧红的刮刀烙过了止血,奈何汩汩涌出的血液照旧不依不饶,把青溪的手套都染得殷红一片,三更天看了两眼才发现他手里的针,用以缝合的桑白皮线也都因沾血而贴在肉上。

  青溪见惯了这种伤口,面上波澜不惊,只叹一口气问道:“这种伤势必须给药,你自己选,要用缓和的还是猛的?”

  那人重咳一声:“老子走江湖的,当然用猛药。”

  “无论你是怕伤势未愈就被寻仇,还是只想咬牙逞能,猛药伤身并非良策,别怪我没告诉过你。”

  伤者不答,闻言只是嗤笑一声,青溪了然点头,自然没有异议。他当然不太赞成用药强催,但患者都已经开口,那他肯定也不能多管,身为医者的责任只到劝药为止。

  三更天忽然发现了第一个差别:青溪给他治伤时不会问药。

  记得他们第一次碰面那会儿,青溪不仅会故意用绷带缠死自己身上的关节,还不提前告知地就给自己用了强扩筋脉的猛药,虽然三更天对此没什么所谓,但也并非代表着他就概不关心。所以他当然发现了,发现后来自己伤时就一直被青溪用三日小疗程五日大疗程的缓药好生养着,可青溪从没问过自己的意思,全是大夫擅自决定的。

  “药价另在诊金之外,我不图这份钱,单收成本。你也无需担心,药效区别甚微,只有发作急缓的差别。所以你要用最好的,还是次一等的?”

  患者轻咳一声:“最实惠的。”

  青溪又点头,似是这会儿才真正发觉三更天的造访,随口叨了一声他的名字。

  三更天会意上前,见青溪还在给患者缝合脱不开手,他便自发寻了纸笔用以记录。一连串药名从青溪嘴里脱口而出,最后又补了一句:“从第二面柜子里抓,抓完包起来给我。”

  第二面柜子……三更天略微思索,青溪教他认过,第一面柜子是廉价药材,供给手头拮据又需要长线养生的患者;第二面柜子是平价药材,药效和价格皆是中庸,日常用的最多;第三面柜子是高价药材,专给烧得起钱的患者来耗。

  “稍等,你再记一方。”青溪喊住了要出门抓药的三更天,张口又报了一串,“生晒乌梅二两、洛神花两钱、桑葚三钱、甘草两钱、山楂一两、五味子一钱……这一副从第三面柜子里抓,抓完了就直接烧水熬上。”

  那患者听闻忽然乜了青溪一眼,语气略有不满:“大夫,我敬你是青溪门下,可你也别以为外行就听不懂门道了,你这第二个方子,开得闹着玩似的。”

  青溪正面回应了他的眼神,当然能察觉对方信任欠佳的疑虑,只是很不巧,对患者的小打小闹他是真见怪不怪了,丝毫没碍着手上引针穿肉又缝合一道,张口爽朗道:“因为本来就是闹着玩呢,这方子是我开给他的。”他往三更天的方向递了个眼神。

  突然被点到名的三更天歪了歪头。

  于是他又发现第二个差别:青溪给他用的东西总默认了要往贵的拿。

  虽然医者仁心,却也没高尚到非要以自身的穷困潦倒求仁得仁,除一命一价的规矩之外,青溪当然也有账本算着日常的开支,一面能略看盈亏,一面又能清点库存。记了三更天名字的那笔账从来都是被拎出来单独算的,珍品药材后面标了成串通宝的价格,再往后却经常只写两个字——帮工。

  其实三更天对金钱的概念相当模糊,因为物欲太低,温饱之外几乎不再有花销。可身居人世,总不会对交易的规则一概不知,他多少也明白青溪叫自己帮的那点忙与记下的那笔金额不太对等,只不过是青溪总要说着账算平了,然后一笔勾销。

  世间人物皆有亲疏之分,即使三更天接触的人际再少,也不会对青溪同自己关系亲近这事儿一概不知。青溪待他精心竭诚,从理而言有众生恩,佛法教化心怀感恩,知恩者当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所以他定要予以回报。

  青溪待他与常人相殊,他自然也要报之不同,可修罗者,三更天,殊遇唯论刃上血——

  若恩缘无苦亦无悲,又该以何相为报?

  三更天离开诊室之前看了青溪一眼,他想自己会一直等着,等到自己知道该如何报青溪以殊遇的时候。

 

  三更天把打包好的药材送到青溪手里时,患者的收诊也正好到了结尾,敷上膏药缠好绷带,转交药包再附带一瓶青溪治疗馈赠,辅以公事公办的讲解叮嘱,最后收钱送客关上大门,一气呵成。

  终于落得清净,青溪先是换完了身上沾了血的衣物,随后又去厨房看了眼三更天熬上的东西。一支长勺在盅里扒拉几下观察状况,果干的香味已被热水激出大半,再煮小半个时辰便可收工。

  灶火烧得厨房燥若干蒸,外边日头又应和着高高挂起,青溪忽说:“我去渡口一趟。”

  三更天点头,问:“几日回来?”

  “什么几日回来,去去就来。”青溪拿扇柄敲他,这家伙从来不问别的,只有听到自己说要出门才会多问一嘴,就准他来无影去无踪,自己反倒要报备行程了?

  虽然……青溪知道自己抱怨是假,得意才是真。

  现今入夏,他这个身有寒毒的人都忍不住掏了扇子偶尔扇风纳凉,三更天倒是毅力过人,依然牢牢穿着那件严严实实的高领弟子服,只看一眼都叫人替他热得发慌。

  “开封来的凌人总在渡口叫卖碎冰,听说开价黑心得狠,我去跟他磨磨嘴皮子,看看能不能砍点儿下来。”

  三更天点头,大概是觉得自己听懂了,抬手反握身后的刀柄,问:“砍什么,我可以帮忙。”

  青溪连忙抓着他的手摁下来:“砍价,砍价!动嘴的,不动手,你做不来。”

  啰嗦的絮语从青溪嘴里倒出来,他真觉得自己就跟这家伙的夫子似的,靠着言传身教,总要给他提点世故人情。

  “你是要留着看家,还是和我一道出去?”青溪指了指门外,私心来说当然是希望三更天能陪自己走一趟,但外边日头这般猛烈,若非迫不得已,其实连自己都懒得出门,他总归还是想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所幸三更天当机立断地点了头:“跟你走。”

  两人这般前后脚走在路上,青溪忽然搭了搭三更天的肩膀,说:“待会儿我讲价的时候你什么都不用干,就站在我背后,越面无表情越好。”

  “好的。”三更天表示知晓,其实这都不用叮嘱,毕竟他跟青溪出去时基本上都是这般姿态。

  “怎么不问问我要干什么?”

  三更天又点头,从前被青溪这样问了还会认真解释说没有询问的必要,后来他发现青溪多半只是想听自己问这么一句,于是顺从地应道:“你要干什么?”

  得了回应的青溪一拍折扇,笑吟吟的:“狐假虎威啊,都不用劳烦我亲自来磨嘴皮子了,喊你往哪儿一站就指定能行。”

  “恐吓别人是不义之举,吓到别人也非我本意。”

  “就你是小菩萨,现在你吃穿用度花的可都是我的钱,怎么怜了别人独不如怜我,都不允我势利一下?”青溪略有不满地用手肘捅了捅三更天的侧腰,这人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呢。

  “没有。”三更天忽然停下脚步,青溪回头看他,刚要发问就听得他说,“没有不怜,怎会不怜?这苦海众生我最怜你,我还想待你与待常人不同。”

  青溪被这话里的暧昧之意冲得愣了会儿神:“怎个不同?”

  可惜三更天只诚实答道:“我没有想好。”

  “那我等你开窍吧。”青溪朝他眨了眨眼,“但是不要让我等太久了……我也会难过的。”

  他会难过,因为他的贪欲深壑难填,分明百般渴望,却又不敢表彰。他的小菩萨太不染尘,纵然两情相悦、或者说正是两情相悦,由他揭发才要两败俱伤。

  青溪知道的,知道他的小菩萨已经对他上心,知道他已经变成了对方世界里的绝无仅有,所以他的爱欲也将会变成胁迫对方的一把尖刀,在于理的拒绝和于情的容忍之间把人划得遍体鳞伤。

  三更天就像是一枚等待孵化的蛋,由外打开便唯有死亡。

  那与其叫两个人难过,不如全由他一人承受好了。

  更何况……纵使自己一往情深,也掩不了故意将人拉进红尘的不齿。青溪从前还不甚在意,如今被对方误打误撞的偶然回应惯得越是珍重这份感情,就越发如履薄冰。那些仗着对方不懂也仗着医患关系的狎昵接触,说得好听是情难自抑,说得难听就全是以权谋私。

  好在世间多的是这般不能细想的事儿,盘算人与人的盈亏只会走向疯魔,青溪当然也知道自己其实不必这般纠结。可无望的煎熬日积月累,他总也会难过的……

  三更天见着青溪面露愁容,忽然上前一步把青溪的手抓在自己掌心,他总是对直来直去的话语反应迅速,这会儿便问:“为什么难过?不要难过。”

  青溪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这这这……完全是鸡同鸭讲!

  可他还是觉得自己脸上莫名臊了一阵,当即甩开了三更天的手又反过来牵住,故作镇静道:“我懒得跟你细说,还是先走吧。”

 

      等二人走到渡口,青溪约摸也懂了为何常有人说近来冰价昂贵。虽然自己身上这件衣服也颇有几分不羁之色,但比起对面这人用几片布条围出来的货真价实袒胸露乳的衣装来说,青溪倒也觉得自己穿的还是蛮内敛了……他认得这件弟子服,上天入地只此一家,九流门。

  那九流门滴溜眼睛往二人身上扫了一阵,青溪这才发觉自己拉着三更天的手还没松,他清咳一声,顺势松手指了指被几床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运冰车:“你这怎么卖的?”

  九流门笑起来,大气不换一口地从存冰的费心劳力讲到搬运的舟车劳顿,青溪嗯嗯啊啊地敷衍听着,好奇这人还要怎么在大夫面前卖他葫芦里的药,结果一阵装乖卖惨的夸夸其谈之后,九流门竟只是张口报出了一个颇为正常的价格。

  青溪起先还疑他有诈,但等自己讲完了求量,九流门又只是乖乖转过身,掀开层层被褥就开始替他凿起了冰。

  难不成,是自己这套说说而已的狐假虎威真起到恐吓老鼠的奇效了?

  青溪忍不住看了眼站在身后的三更天,不看不要紧,一看才发现这人早被日头晒红了脸还默不作声。青溪打开扇子替他挡光,又用袍角掖了掖他脸上的薄汗,问:“不舒服吗?”

  “热。”

  “都怪你们的弟子服裹那么严实。”青溪说,“你若不介意,待会儿回去了就到我衣柜里挑两件单衣穿。”

  “嗯。”三更天把脑袋往青溪手边送了送,虽然本意只是叫青溪再帮自己擦汗,但在外人眼中,可能就没这简单了……

  “哎呀哎呀,打扰一下呢——”九流门说着便往二人中间挤了个身位进来,他把一手拽着的板车放下,面向青溪摊开掌心,“运冰车,押金五千短陌钱。”

  五千?这搁开封城里也能在牙行租到半个精装府邸了,一辆板车哪值这个身价。

  青溪正要皱眉,九流门就跟看穿了他心思似的,抢先道:“大夫嫌贵也不打紧,你看咱俩这么熟了,我说什么也得开点小灶呢。”

  青溪皮笑肉不笑地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圆了两唇似要轻轻发出一个清脆的音节又迫于礼貌而终止,只说:“不要装熟。”

  “那我可就大大方方问了哈!”九流门这便说到做到地放大嗓门,“大夫!我看你跟旁边这位佛爷关系不唔唔唔——”

  青溪连忙把他嘴给捂住了:“要给优待就别大声宣扬,你还是同我悄悄说罢!”

  “好说好说。”九流门灵活地挣脱开,乜了三更天一眼,故意把青溪拉到一边说起小话,“大夫你也知道的,咱们九流门呢,虽说游戏江湖,可实际上也是很讲义气的人呐。”

  “有话直说。”

  “嗯呢。我见你和那佛爷关系不一般,心说我做个君子,成人之美吧!”九流门忽然从披风里神神秘秘地摸出一个东西,青溪低头看了眼,一朵烟粉色的唐红被封在一块剔透的冰里,只有巴掌大,甚是晶莹靓丽,九流门得意道,“本鼠特供的冰封月季,如何呢,放眼整个九流门也只此一家,收到的对象都感动哭了!大夫你买下这个,这拖车我就直接借你了!”

  “礼轻情意重嘛!更何况这礼也不轻,花语可是天长地久,原价九个九,999999999,大夫买过我的东西当然就算我的恩人了,999短陌钱,可真是给我自己打成骨折了!”

  青溪冲他笑了笑:“那有点不巧了,我刚好会治骨折。”

  “哈哈。”九流门一点没觉尴尬,立马又勾肩搭背地迎了上去,“那99呢?99也好说嘛,反正哎、哎呦——”

  九流门忽然往旁边跳开,龇牙咧嘴地甩起手,哭哭啼啼诉苦道:“佛爷的刀把我的手冻坏了!大夫,这99个短陌钱你得当做医药费出给我了!”

  青溪看了眼挂在刀尖上的那只小小荷包,又看了眼对眼前这场面一脸茫然的三更天,当即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还在开封行医那会儿不是没跟九流门打过照面,当时碰到那么多次也没被摸走过钱袋,还以为是世道的偏见总对这帮人总有污名,原来只是遭了幸存鼠偏差啊!

  “哪儿有伤呢,我给你治了不就成?”

  “不成不成。”九流门摆了摆手,“给你治了我还得倒贴钱,还是当我自愈了吧!”

  青溪本想继续回嘴,那九流门却忽然觉得没趣:“快半个时辰了,我真没时间陪你俩公婆闹了,押金五十,不能更少了!你快带着这车冰块走了吧!再搁这晒会儿我看佛爷都要中暑晕倒了!”

  又被点到名,三更天只淡淡说了声:“我还好。”

  可是青溪见他当真被晒得脸上赤红一片,想着这一来二去也已经闹了有段时间,索性松口把气一叹,打开荷包就摸了五十个短陌钱出来。这期间九流门还探头探脑想要张望,结果就是被大夫惩戒了,也没什么,不过是用扇柄敲敲脑门而已,被问起就当是免费替人按了神庭穴,清心醒神呢。

  九流门被敲了脑袋倒也不恼,反而直直看着青溪露出狡黠一笑,在为什么事情颇显得意似的。

  莫名其妙……青溪心想。


  等这一车冰块被慢悠悠地推回家里,青溪才忽得意识到这次出门究竟是为了什么——

  锅里还炖着东西呢!

  他连忙冲进厨房去看,还好还好,水没被熬干。文火催了这般久,洛神花把汤水染红,清澈透红如一盘剥开的石榴,果味儿的酸甜也被引进水里,只一闻都口齿生津。

  青溪从旁边矮柜里寻出一罐黄糖,他自己倒是不太偏好甜食,只是三更天看着甚是喜欢,毕竟是煮给他喝的东西,当然要按着他的口味来调甜度。青溪挑了几块小些的黄糖丢进水里,搅化之后盛出一勺,细心吹了几下递到三更天嘴边:“你尝一口,够不够甜?”

  三更天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然后摇了摇头。

  方才下糖确实挺收敛的,那再补一些吧。青溪想着,又重新把身子转回灶前。三更天忽然凑了过来,想看青溪如何熬煮又生怕自己打扰他,只是站在青溪身后梗着脖子张望,如此这般,下巴就不偏不倚地垫上了青溪的肩。

  这番举动让青溪一僵,随后又立即回神,说了句“别闹”。

  三更天看着锅里的沸水:“像血一样。”

  “这是要喝的,别说这么晦气。”

  纵然方才已经一口下肚,三更天才迟迟记得发问:“煮的是什么?”

  “乌梅饮,酸甜利口还清热解暑,用冰镇过之后会更好喝。”

  青溪说的确实不错,过了冰的饮子往下压了甜度,入口先是清爽的酸,梅子与山楂的特殊香气在齿间盘旋,品尽这些才会反上淡淡的回甘,同凉意一起大张旗鼓地挤进嗓子,带着久久不息的余韵。

  三更天从前只在冬日里喝过冰水,先冻得指尖发麻,后又冷得胸腔都跟着紧缩。这是他头回在炎夏里被灌进这么一口,第一次知道凉意除了砭骨,竟也能这般沁人。更别说酸甜的果味自要胜过白水,剔透的冰晶把白瓷杯壁撞得叮当作响,他忍不住往嘴里送了一杯又一杯,直到被青溪伸手制止。

  “慢着点喝,冰又不会那么快化了,喝太急了要胃疼。”

  “我不怕疼。”三更天放下杯盏,他看着乌梅饮静静盛在白瓷杯中,红色的,像血一样。他记得掌令曾经教他,送别一人后要将他的血挂上令签,若在杀戮中迷失了本心,就再尝一口他的血,尝尝所谓的天地之灵到底有着怎样的本质。

  咸的、腥的、锈的,叫人能够一直活着的,只是这样苦涩的东西。

  “你不怕疼又不是不会疼了,人不是为了吃苦才活着的。”

  这话忽然点醒了三更天,他默不作声地站起,眼见着就要往门外走去。青溪觉得莫名其妙,匆忙伸手把他拉住,问:“做什么?”

  “跟你待着骨头就会变懒,不能这样。”三更天说。

  他认识青溪之前,有太久时间身上都是东一道西一道的疮疤和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尽是打斗的时候留的,痛到习惯了痛才是常态。其实也没人教他故意去承受痛苦,门规里没有这条,只是世人总在苦海挣扎沉沦,他觉得自己又怎该苟安一时。

  而现在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被青溪逐一抚平,原先那些用苦痛填补着的责任被安逸悄然置换,乐不思蜀到叫他忘了自己是谁。

  “不许去。”青溪把他拽回来摁到椅子上,“我是说我不会硬管你太多,但也不想看你去胡乱杀人。”

  “不是胡乱……”

  “是是是,我知道你不会见人就杀,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标准,可是你自由么?你真正想过为什么要向他们挥刀么?”

  “何为不自由?”三更天抬头看他,“师门从未限制我的行动,岂是不自由?我从来只帮助那些无力再苟活于世的人,怎会没有想过原因?”

  “那我呢?”青溪蹲了下来,他方才把三更天拽到了椅子上,这会儿二人间的视线便是他在仰视,所以三更天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张脸上的表情,是期待的,却又有着一瞬的迟疑——

  “假如我被谁捅了一刀,就快要死在你的眼前,你会向我挥刀吗?”青溪蹙起眉头,“你觉得我痛苦么?”

  “我……”

  “若我告诉你,心上的痛要远远胜过身体,而我的心只会因你向我挥刀而痛苦呢?”青溪几乎没有留给对方任何一瞬的犹豫,他伸出指尖点了点三更天的心口,“你是这里不自由。”

  “神佛的慈悲是想让世人都能各得其所,祂们从来也没期待着谁来用如你这般压抑的虔诚作为供奉,若是人人都把自己逼成一具行尸走肉,那是你眼中的极乐么?你要杀了所有的人么?”青溪把自己的手覆上三更天的手背,然后缓缓收拢,一点点握住,“难道你少同我过一天日子,这世上就会多一层浮屠吗?非是我心有不敬出言不逊,但到底哪位菩萨能给你多压抑一次便能多救一人的许诺?”

  三更天的表情有些茫然,他知道自己一向是说不过青溪的,可他们现在讨论的分明应该是自己更了解的内容,为何他却突然无法反驳呢?

  “佛祖无需向世人许诺。”

  “那就让我来许,若无人同你许诺,就让我来做第一个人。”

  青溪看着他,抬头看着,分明是自降半寸的仰视,这可目光却无端让三更天觉得自己在见神谕:“你杀人不就是想成全自己的慈悲,可我跟你是一样的,我又怎么会不悲伤……?你要引渡的那些哀苦众生,分明也能让我用自己的医术和自己的能力去治疗去帮助,等我无能为力他们也不堪忍受了,再由你来结束他们的痛苦,难道这就不是你要的众生解脱吗?”

  “为什么……?”三更天嗫嚅着,他说得很轻,所以青溪也只能凑近了侧耳去听,“为什么我总是没有办法拒绝你?”

  “那你因为你本来就不需要拒绝。”青溪冲他一笑,他原本就想把这样沉重哀苦的气氛先盖过去,加上两个人又凑得实在太近,一时间也没多加思考,竟直接脱口一句,“我能抱你一下吗?”

  话都说完了青溪才觉得大事不妙,他倒不是没找过机会跟这人勾肩搭背地拥抱,只是先前都插科打诨没多旖旎,但这会儿的氛围跟两个人相濡以沫似的,不妙,实在不妙……

  青溪刚想打个哈哈当做自己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双手忽然绕过他的身体圈住了腰,热意铺天盖地地贴上来,肩上也被摆了一颗沉甸甸的脑袋,鼻尖能嗅到一点气味——那个人身上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自己总是给他用的、皂角混着仙客来的洗发水味儿。

  而三更天的心脏也因此猛烈地跳动一下,一股酸涩的钝痛往他胸腔砸了一道,颤颤巍巍的,后劲儿却又泛出一点安适。酸的,甜的,让人留恋的,落在胸中一片赤红的,像是喝了青溪给他煮的这壶乌梅饮子。

  他忽然想着,这个世界上红色的东西,或许不只有血了。

 

 

  顺带一提,后来青溪当然拽着那辆板车去了渡口想赎回自己的押金,只可惜那儿只剩下了一个焦头烂额的天泉弟子,正在大声悲叹着自己好不容易从开封搬来给清河铁子们赈暑的冰块,怎么在自己抽身出去见义勇为的功夫,就没了一大半啊!

  以及,因为平白损失了五十个短陌钱,于是青溪翻起了自己的荷包,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从里头掉了出来:

  不过,他后来没在三更天身上发现有什么东西……暂时吧?

 

 

Notes:

造谣猫爱吃甜的其实是因为三更天吃得很少但是体力消耗很大,而糖是人体供能里第一个被消耗的,他只是觉得吃了甜的之后身体机能会好很多?!然后才是因为作者觉得这样很萌……

Chapter 23: 【别传】青溪家今天的饭·桂花甜酒

Summary:

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Notes:

哈哈说梦话呢,梦到哪句说哪句……这章未来会大修一下因为后半段逻辑有点乱,但呃反正不会是最近的,因为已经绞尽脑汁了折腾死我了(泪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叁·桂花甜酒

 

      青溪在外行医时,闻着香气撷到半枝带着芽苞的金桂,比起以往见着叶落才堪堪知晓寒秋已至,今儿这体察方式实在显得风月无边。

  他想把半枝桂条带回家中,蓄水养到花开之时,也正好能提醒自己该去采晒今年的干桂。

  青溪到家的时候,三更天正端坐在院中看书。之前三伏天那会儿,青溪怕他来时路上要吃太多暑气,张嘴便问他要不要先在这里借住下来,三更天没多犹豫就点了头。

  然后他隔三差五地抱几本佛经过来,跟青溪的医书一道挤在书柜里,对方读药理他就念经文,后来青溪实在被那些菩提啊如来啊因果啊叨得头疼,四处搜罗了好些蒙学课本塞给他。叫三更天看这些,主要是想他多看点潜移默化的社会礼节,官差民职、六亲九服、待人接物、婚丧嫁娶……

  不过,课本终究是死的,看得再多都远不及青溪按时随事的言传身教,比如:

  “有人给你送了东西。”见青溪回来,三更天放下手中的书,指了指摆在厅堂桌上的那个小包。

  今天一大早,青溪就出门去赴了提前约好的会诊,来者其实也赶着早,却也还是迟了半个时辰,因而焦躁的节奏把院门敲得砰砰作响时,只有三更天听见了。

  青溪倒是说过,倘若自己单独出了门,那就可以不用再管来客。但三更天那会儿刚巧在蒙学课本上看了待人接物的礼节(针对这一点,青溪也说了不必照本宣科,叫他按着心意自由处理,反正他的人际关系本就不多,真有什么事儿了自己也会帮着出面摆平),可三更天想着,青溪总在自己面前得意他面面俱到的处世,如此这般,倒叫他心有学习的意图了。所以,三更天最终迎了出去。

  开门见着的是个中年妇人,花了几根的头发用布条端正盘着,脸上有几根皱纹,鼻下点着一颗黑痣。她见着三更天先是有几分错愕,伸长脖子要往院里头张望,三更天见状纹丝不动,只说:“家里就我一个。”

  “家里?”那妇人疑声念叨,“莫非我走错门了,这不是大夫家吗?”

  “他出门了。”

  妇人闻言恍然大悟,上下扫了三更天一眼,这人虽衣装奇怪不似常服,打理得却干净整洁,面容姣好端正,身量挺拔,气质上佳,想来不会是随便的下人,便问:“那你是大夫亲戚?”

  三更天诚实回答:“不是。”

  “大夫的病人?”

  “不是。”

  “也对,病人不会说是家里。”那妇人低低嘟哝一句,接着问,“是朋友?”

  朋友……

  三更天在青溪家借住的这一两个月里,确实见过被青溪直接称呼为朋友的人到家中拜访,多半是在院里围炉煮茶东扯西谈,不跟自己似的拉拉扯扯,也从不留宿,虽然有些许不同,但自己大概也还算是朋友?

  可惜那人问到后来就没对答案有多执着,还没等三更天回答,已经从袖里掏出一只精致的小包袱就往他手里塞:“既然大夫不在,那你先代他收了吧,这次我敢打包票,绝对是良配,大夫肯定喜欢。”

  别人递给你东西的时候,要伸出双手接下,末了还要略微鞠躬,表达对对方的尊重……三更天按着自己在书上读到的那些礼仪做了一套,最终得了对方眉飞色舞的一个眼神,并一句嘱托:“千万别忘了跟大夫说哈!”

  等那妇人扬长而去,三更天才迟迟掂量起收在手里的东西:用洁白的绢帕包着,内里不知为何的东西在帕子上沁出一角淡色污渍,闻着还有油润的酥香,或许是某种食物?

  她刚才说青溪肯定喜欢……是指这个?

  总而言之,既然不是给他的东西,那按照礼节就不应该打开来窥探。三更天把包袱安分摆在桌上,一直等到了青溪回来。

  而青溪……听三更天讲完这些顿感如临大敌,匆匆忙忙去看那只小包,确如其言,是绢帕包着的,料子细腻,右下角绣着一个小字和一朵花,拆开之后见到的东西也不出所料,是几块月饼。

  “唉……你不应该帮我收下的。”青溪捏了捏眉心,这事儿闹的,说麻烦也不麻烦,只是不得不亲自登门去走一趟解释情况,想来还是尴尬居多。

  “闻起来很香。”三更天说,他显然还没完全弄明白情况,只奇道:“你不喜欢?当时她跟我说你肯定会喜欢,我才收下的。”

  “那是媒人,来给我说媒的,她说我肯定会喜欢的哪是吃的,是姑娘。”青溪叹了口气,想来三更天肯定不懂这里头藏着的规矩,只得给他详细说道,“多数地方对男女往来还是管得严苛,分明彼此之间都不能叫人相互认识,等到了年纪又要被催着成家,这会儿便需要有专人来说媒成婚,你今个儿碰到的,就是干这行的。”

  蒙学课本里讲了婚丧嫁娶的那页浮上脑海,三更天问:“……你要成亲?”

  “我都二十多岁了,之前刚搬来清河的时候就有人找我说亲,也不知哪里哪里听来的消息……但那会儿我又没什么兴趣,说了句自己行走江湖生死难料恐非良配就算拒绝了,之后也一直消停着,这两天怎么又有人找来?诶,或许是要到中秋了?”青溪把手里那支桂花凑到鼻下闻了闻,“我家早没人了,避着团圆太久,都忘了桂子开时就是中秋。”

  “中秋,是不能收礼的节日?”

  “不能这么说,只是人情社会里,要讲潜在的规矩。”里头弯弯绕绕的关联太多,见三更天神色好奇,青溪便开始逐一解释,“中秋是团圆节,月饼便是阖家团圆赏月时的吃食,而手帕多是闺阁私物,更别说是带花的,怕是人姑娘家亲手所绣,搁话本里都该是定情信物了。收了用手帕包着的月饼就相当于承了别人一份心意,欠了人情当然要还,对方心意如此,又是团圆又是私物的,还能期待我还什么呢?无非是一段姻缘。”

  三更天思索片刻,只挑了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句询问:“人情,必须还吗?”

  “又没亲到不分你我的程度,当然要还啊,不然我在苦恼什么呢?”青溪叹口气,他又不是没有心上人,叫他也回一份相应的心意是不可能了,那就得把收下的东西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只是不知这究竟是媒人随手点的鸳鸯谱,还是哪家姑娘真喜欢他,前者倒还好办,后者……说到底,能是哪家姑娘在喜欢他?!他平常又不在外头留情,给人看起病来也是一脸操劳过头的死相,这谁要能暗生情愫,未免也太能慧眼识珠,有这功夫应该赶紧送去鉴宝行当啊,什么儿女情长的只会误了人家的前程!

  三更天听得认真,团圆和姻缘在脑子里滚了一圈又溜出去,最后只是凑近一步,挑了他最关心的:“我要还什么?你送我这么多人情,是要我还什么?”

  忽然凑近的脸先叫青溪一愣,而后才意识到对方问了什么,他皱起眉头,答得结结巴巴:“你……你不用,我待你的这些,从来没想过要叫你还。”

  “可你刚才说的是当然要还。”三更天执着复述起青溪方才说的那些话,他已经想了很久,那些药、那些账、那些关心,那些累计到他无从偿还的人情……

  “你在苦恼吗,为我?”

  三更天问得太认真,认真到让青溪实在觉得无言以对:“你让我怎么回答?为你也不为你,因为我对你并非一无所求,只是现在没到跟你说的时候。”

  “那何时才是时候?”

  “……你先别问这个了,赶紧同我去把人家的东西还了。”青溪把话题囫囵盖过,包袱揣进怀里,拉着三更天的手腕就往外头走。


  而出行的目标也算明确,虽不知媒人是点了哪家姑娘的鸳鸯谱,但帕子上除了油香还能嗅到一丝淡淡的酒气,加上边角绣着的应是一朵梨花,思来想去,到神仙渡碰碰运气大概会是个好主意。

  当然结果也不出所望,按着帕上绣的姓氏去打听,家里有适龄女儿正期婚配的不过两三户,但现在这事儿说到底还是要扫人家颜面,问的时候总得察言观色旁敲侧击,纵是两三户也多费了些口舌。

  好在,这方帕子的主人总算是找到了。

  这家的爹娘刚被问起还稀里糊涂,弄清楚大夫找上门来不为看病也不为卖药才忽然恍然大悟,神色当即从一脸不耐变成笑面相迎。两个人七嘴八舌的,一面说女儿姿容靓丽,一面说女儿安静贤惠,说什么都要叫青溪亲自问过女儿的心意才行。

  青溪内心惊涛骇浪,深感如临大敌。怎么会是这种非见当事人不可的架势?莫非真是有姑娘看上他了?

  三更天见他倏然面如死灰,忍不住出言询问,谁成想自己关切一句之后,反而让青溪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但好在……青溪真被推着单独见过这家姑娘之后,又发现一切并非他想象中那么难缠——

  虽然他的脸倒是丢够了。

  青溪半推半就地被那俩夫妇强行塞进屋里跟姑娘独处,这实在太不像话了,叫他刚一坐下就急得口不择言,满脑子只想把别人的念想断个干净,正经腹稿没来得及编好一句,从前看过的消遣小话本倒是全挤进脑子里了,张嘴就是一通:
  “哈哈姑娘你看这事儿闹的,其实我是断袖来着,这不入门也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么,我的意思是说我之前是断袖来着,后来靠喝中药调理好了,不对,也没调理好,但是方子我还记着呢,柏子仁二钱半、白蔹二钱、白术三钱半、桂心一钱半、砒霜一两…哦不对最后一味不能喝……”

  姑娘起初还张皇局促,听到半途忽然乐不可支,差点笑得前仰后合:“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又是爹娘给我谈的亲事呢,原来你是我的粉丝呀?”

  青溪觉得莫名其妙:“粉丝?什么?”

  姑娘朝他眨眨眼:“你刚才念的,不是我之前写的话本吗?还是我好几年前写的出道作,当时我的笔法太嫩了,以为没多少人看过,结果竟然有人喜欢到把台词都背出来了啊!”

  哦……话本台词啊,难怪这串药方能背得这么熟呢。青溪忽然记起来,这话本他之前真看过,其实挺有意思的,只是翻看到这一副药方时差点把他这个真学医的给气得半死,先不说药方内容净是胡闹,就这药效也……断袖也不能说是病啊?

  青溪无奈摊牌,两个人合计着一对账,终于发觉彼此之间都是误会。这不是粉丝见了偶像,也不是正统医学生见了无良风媒,这真是被摁着相亲来了。青溪这才懂了为何这家夫妇要说女儿漂亮贤惠还非得叫他看上一眼,是把自家女儿当什么任人挑选的商品了,还是把他当成什么见色起意的人了?

  “唉……爹娘老这样,都跟他们说我现在写话本赚的钱比大部分男人都多了,衣食无忧了何必非得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只会妨碍我写书。”

  姑娘淡淡报了个数,其实也没半点炫耀的意思,只是青溪听过心里一惊,哈哈,这还真比他赚得多……

  太有事业心了,青溪想给她鼓掌,曾经他也这么有事业心,后来喝中药调理好了,这真是喝中药调理的,虽然主要是因为当时的情况比较复杂,但就说他跟三更天在活人医馆那次喝没喝过中药吧……!

  一场误会解开,双方也都没什么意思,三言两句之下就作了别。

  青溪刚离开屋子就见着三更天被那夫妇围在中间问话,这家伙的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唯独眼神透露出了一股深深的疲惫……想必是被问得应付不过来了。

  他连忙上前把三更天拉到自己身后,滴水不漏地编排了一通自己跟姑娘情不投意恐不长久的瞎话,没等人反应过来就声称自己下午还有会诊,拽着三更天的胳膊就匆匆离去。

  一直走到出了神仙渡的地界,青溪才终于停下脚步,问三更天:“他们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他们跟我问你。”三更天垂眸回忆,“问你年岁几何,何方人士,收入如何,同我是何关系,有没有喜欢的人,喜欢什么样的人,考虑什么时候成家,近来有没有空。”

  青溪一阵无奈,世上总有人爱碎嘴别人的私事,他既不喜欢打听,也不喜欢被打听。

  “你呢?怎么答的?”

  “我都说不知。”

  “你一个都不知道?”青溪突然顿了顿,至少前两个问题,他记得自己分明还是同三更天讲过的,这人是根本没关心?还是听完就忘了?

  “我知道。”三更天忽然盯起青溪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

  青溪被他盯得一愣,如实答道:“我以为你是别人问什么就会答什——”

  很少见的,三更天打断了青溪的话:“你的事情,我不想说给别人听。”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却在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之后才忽然慌乱:“不诳语、不妄言,我也知道不该隐瞒,可当时不知为何,我就是不想说。”

  “……这不是隐瞒。”青溪凑得近了些,他忽然伸手去摸对方的脸颊,眉头微蹙,两眼压低,神色是苦口婆心,“之前我同你说了,你是自由的人,不必事事照本宣科,世人的规矩和你门里的规矩都无需生搬硬套。你不想说的事情,本来就有不说的权力。”

  “但知而不言代表着我的私欲,他们一再问我的时候,我只觉得烦躁,很想摆脱他们。”三更天反省道,“一念无明,憎愤哀愁,是我六根不净。”

  “可是那又如何呢?”

  青溪没法说他是冥顽不灵,两人间所有的不解只因各自的世界不尽相同,奉行的教条也南辕北辙,但此刻他确实只想真真切切地说一句——那又如何呢?

  “我为医者,当然也讲究慈心济世,你要追求的六尘不染清净涅槃,我也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又非人父人母,别人伤势如何同我何干?可这不代表碰见那些不遵医嘱肆意糟践身体的人,我就不会生气。”青溪又把手从三更天的脸侧慢慢滑向他的心口,“既托生人胎,就接受喜怒哀乐的常情。我的情绪不影响自己治病医人,你的情绪又怎会影响你提刀?不要迷恋那些宏大的规训,信你自己。”

  “会的。”三更天当即回答,似乎还要补充,最终却张口发了一个音节又生硬卡住,没了下文。

  “会什么?你是想反驳,还是想说自己会照做?”

  三更天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青溪知他有话要说,但再怎么问也无法叫他张口,那便算了?毕竟自己方才刚说了言与不言都是人的自由,一下子总不好意思逼人说,再者,这家伙通常心直嘴也直,既然不想说,或许也没多重要?

  那就,一起回家吧。

 

      后来便是插在家中瓶子里的那支桂条开了花,青溪特地喊了三更天一起去采,叫他抖开一块布乖乖站在桂花树下,自己则连扇子并腿一齐上阵,本也不粗的树干被折腾得晃荡,一树的桂子就这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大堆落到地上,一堆落进布里,一小堆落到三更天的脑袋上。

  青溪原本就是有意折腾他,这会儿当然发笑,乐不可支地伸手去摸三更天的头,边玩他的头发边把那些桂花给拨了下来。

  桂花晾干之前要先清洗,这东西捯饬起来方便,先用手抖散了,再往水里入一小撮盐,搅和搅和便有花枝浮浮沉沉,撇掉浮着的杂质,沉在底下的多半是花儿,盐水泡上一炷香,还能去掉花里苦涩的味道。

  洗完了用泉水冲个两遍,再在篾里铺平摊开,碰上秋高气爽的好日头,只晒个两三天也就差不多收工。

  晒干桂花的期间青溪倒也没闲着,或许是桂花香气老叫人惦记中秋,又或许是去神仙渡那日闻到的浓郁酒香实在勾魂,总吊得人心驰神动。

  他原本是荆楚人,故土那儿也有着酿酒的习俗,但楚地不同清河,长江与汉水夹道,多的是大湖大泽,种下的一般是水稻,所以他故乡的酒是用米酿的,清甜甘冽,自北上之后就很久没有再喝到了。

  虽然酒曲上哪儿都能买得到,可放眼整个清河,有谁没听过神仙渡里离人泪的名号?还常有人说饮了离人泪,就能叫他想起此生最为牵挂之人,不知真假,但它能被那么多人推崇,想必有着独到之处。

  奈何渡里的人都不愿意将酒曲送给外人,毕竟是养活一大帮人的手艺,要捂着倒也正常。

  最后,青溪是去拜访了那日的姑娘家才拿到的酒曲。她倒半分不急,只说离人泪只有神仙渡的人用神仙渡里做的酒曲混着神仙渡的花和粮和水才酿得出来,少了一分都不是原本的滋味,她才不怕拿给一窍不通的外人,只是……

  “我都帮你的忙了,礼尚往来,若你喝完这酒真想起了此生最牵挂的人,记得同我说道说道。”姑娘笑眯眯地朝他亮了亮手里的小册和墨笔,“我做素材呢,帮你和心上人流芳百世,如何?”

  青溪有点尴尬:“呃……那我可能真是断袖了。”

  当然姑娘也很尴尬:“呃……我听说这个赛道的近况也还不错,试着闯一闯也不是不行……”

  当然,这桩私下的交易秘密在屋里进行,跟做贼似的,因而青溪刚出门就发现三更天在盯着自己看时,难免紧张了一阵。

  这家伙……最近不知在闹什么名堂,无论自己跟谁往来,即使只是招待个病人他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青溪觉得奇怪,可问他了又不回答,唉!早知道就不告诉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也可以不回答了?

  不行,不行。青溪想完了又摇头,人有心事才正常,这家伙终于有心事才是好事,他不能这么理所当然地把对方当成自己的私有物似的。

  拿到了酒曲,剩下要准备的就是米了。青溪又跑了几个地方去找好米,非得用上粒粒饱满的糯米,这样酿出来的酒才够甜够醇。

  当然,后来他跑累了,赶路是叫三更天捎着去的。

  糯米提前泡几个时辰,等米粒吸饱了水微微涨大,立刻起锅上汽蒸至熟透,然后再取出放凉。等待期间把酒曲拿出来捣碎,碾成细细密密的粉,待米粒凉到手温便把二者混在一起,稍微加点凉水一同搅拌。

  酒曲抹得匀不匀关乎到最后的酒靓不靓,所以青溪也叫三更天脱了手甲给自己帮忙。正好前些日子晒的干桂也成了,青溪突发奇想,薅了一小把桂花撒在里头。

  四只手在混了桂花的糯米里搅着拌着,鼻尖偶尔闻到一丝浅淡的桂香,指尖也偶尔勾在一起,幸好糯米沾了酒曲就失了黏性,两人的手碰着了也能匆匆分开,真是一点都不影响效率呢。

  最后,把拌匀的米转入干净的小坛,往中间戳个圆孔再盖盖密封。秋日温度正是适宜,不冷也不热,放在室内叫它慢慢酿着,大概等上两天也就差不多了。

  青溪把时间卡得正好,米酒酿好正到中秋。

  月饼是来不及做了,这东西的工序有些麻烦,也不保证自己能做成,有些钱还是让别人赚吧,青溪这么想着,从小贩那儿把甜馅的挨个买了一遍。

  日落时在院里摆上小桌,置好饼和酒,接着什么也不干,坐着慢慢等月亮爬升。

  青溪原来想着,米酒是自己家那儿的,那要不去给三更天冲一碗枣糊?只是忽然才记起对方过了午时就不吃东西了,那特地买的这些月饼也吃不得。

  原本高涨的兴致顿时散了大半,青溪不太偏爱甜口,对这些饼其实没什么兴趣,至于赏月……月也无趣,分明三十日就一个周期,这月亮总是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凭什么就能咬定非得是八月的就是最圆?

  说到底,两个早就没了家的人,又过什么团圆的节呢?

  “你不开心?”三更天问。

  他大概意识不到青溪为何如此,毕竟他能见着的规律,总是青溪拉自己忙里忙外之后就会露出笑颜,所以也才一直乐意陪着。

  “摆完了才又想起来,自己是没有家的人。”

  “你很想成家吗?”

  “……大概,吧?”青溪答道。

  大概吧。

  先前折了枝桂子,又被一些稀奇古怪的破事儿弄得那么在乎中秋,实在头脑一热,想着拉上三更天同自己一道看这圆月,只要自己暗怀鬼胎,谁又能说不是过了个中秋?

  可青溪现在才忽然发现,特地做的这些其实都成全不得,饼他吃不得,酒他喝不得,私情他也有不得。

  “算了,没意思,今晚还是早些睡了吧。”青溪说着,推开椅子就往屋子里去。

  但三更天还一直站在外头。

  青溪没有关门,因为他给对方在自己屋中另安了一张小榻,所以就只能这么一直等着。直到一阵穿堂风扫过门沿,门扉应力合上,“啪嗒——”,门闩还自己落了。

  敲门声终于迟迟响起,青溪无奈只能翻身下床穿鞋,略有不满道:“现在知道敲门,刚等你的时候怎么不进来?”

  没人应答,还是只有敲门声,砰砰的,越来越急。

  青溪被敲门声弄得心尖一跳,这人平常老喜欢悄无声息的,头一次弄这么大动静,搞什么?

  他终于走到门后,刚拨了门闩拉开一道缝,忽然一股无礼的力道就把门扇径直推开,青溪下意识后退一步,然后被人推着一退再退,直到后腰撞上厅堂的方桌。

  但三更天似乎是还要他继续退,青溪没法,只能一手抻着桌沿把上身略微后仰,扇子适时打开拦在二人之间,厉色问:“你搞什么?”

  “我想问你、一些问题。”

  三更天根本也不回答,只是没头没尾地冒了一句。然而更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是,他似乎还想说话——

  “我想问……梦如何不醒?幻如何不灭?泡如何长存?影如何随行?露如何久远?电如何永恒?”

  青溪眉头皱起:“我非天道,如何能答?”

  “那你……如何不要离开?”三更天一贯平铺直叙的语气里忽然卡壳了一下,他抓过青溪的手,就着对方的指节强行合拢扇骨。

  没了遮挡的两个人凑得极近,青溪一手撑着自己的平衡,另一手被三更天抓着,两边受制,唯一能做的只有去看三更天的眼睛,太近了,近得几乎都能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青溪好像忽然明悟,悟到对方刚才究竟问了什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说这些的时候凑得实在太近了,近到青溪都能闻到那么一点甘甜的、伴着桂花香味儿的酒气……酒?但似乎没有闻错,真的是酒。

  “你喝酒了?”

  “你去讨酒曲的时候,我在外面听。”三更天忽然垂了眼眸,跟正反省着自己不该偷听墙角似的,“我听见你们说,喝了这个酒曲酿出来的酒,就会想到此生最牵挂的人。”

  “你只是好奇这个就去喝酒了?可你不能喝酒的呀?”

  “不是,不是‘只是’。”三更天慌乱地辩解,忽然抓过青溪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侧,那把收得凌乱的扇子还被青溪握在掌心,竹制扇骨把两个人一并硌着,三更天却浑然不觉,“因为想你才喝的。可是喝不喝酒,都很想你……”

  “那你也不能喝酒的啊?你想我就来找我,我不是一直都在这里?”

  似乎有更重要的话横在前头,但青溪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非要抓着其中细枝末节的部分反复提及。三更天的举动实在一反常态,两个人的思绪都被撞得稀碎。

  幸好,不管青溪问了什么,其实三更天也都没在听,他只是一味地说着,口无遮拦地说着。

  说着所有在脑中闪过的话,即使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也被一并提及:

  “为什么不要我还你人情?你给我那么多的喜与乐,多到无法区分,多到我的心里除了这些都要容不下别的……可是你为什么不让我还给你?”话到这里,三更天的声音有些打颤,他现在的表情太过奇妙,这张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正流淌着柔软的神伤,“为什么不让我还给你?我分明也想……想让我也能给你一样的情绪。”

  “人情不是这个意思。”青溪只能无力地纠正,“不是情绪的意思……”

  “那你之前还问我,六根不净会不会让我拿不动刀,会的,会的。”三更天一连说了好几个“会的”才终于接出下文,“你会让我……不惧生,却畏死。”

  “可恶世苦海,明明是不该恋生的。只因我从前没在春天看过景,没在夏天饮过冰,没无所事事地等过月升,没喝过酒,也没被别人期待过要回来……我无法理解,却享受这一切。我知一切有为法都不过梦幻泡影,是我非要自寻烦恼,突然开始贪恋这些。”他越往后越说得缓慢,话音颤颤,分外踟蹰,“我也知道会者终有离别,可还是……想让你能一直陪着我。”

  三更天抓着青溪的那只手握得越来越紧,他一丝一毫都不敢松,就像是握到了此身能盼长存世间的唯一一个锚点。直到青溪吃痛嘶声,他才慌乱地又拉近一丝距离:“所以我要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一直陪我?”

  实在太过唐突而直白,青溪迎着他的话语慌乱一阵,话到这份上已经太像表白心意,若是常人所说,他肯定已经要叹情投意合,只是……

  三更天说的从来都是想让自己陪他,翻来覆去念及的也只有自己待他的好意。假使他确实只有表面意思,只不过追求安逸的本能在驱使,根本不像自己这般心有私欲呢?

  所以迟疑半晌,青溪也只是咬咬牙说:“……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想我会一直在的。”

  “那如果,我要你只陪着我呢?”但三更天好像真的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他在“只”字上落了重音。

  “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何为憎恶,是之前那些人朝我打听你。可知而不言分明是我的过错,于是我想了很久,我想知道为什么自己有错在先,却还要觉得愤恨。”三更天平淡地叙述着,他这般性格确实会是头一遭体觉不满,所以才把词用得这般严重,“后来我感觉到,是因为他们也想要你,而且他们把我排除在外,想单独把你带走。”

  青溪愈听愈觉沉闷:他的占有,只像是孩童在抢夺玩具。

  “但我想让你只陪我一个人,我不知要怎么做……你能不能教我?”三更天说话的时候,甜酒的香气还绕在他的舌尖,每吐出一个词句都好像从嘴里落出了一朵桂花。

  对了,酒……青溪忽然福至心灵,他怎么早没想到呢?

  在最初就生了的那点困惑骤然消解,恍悟如同过电,叫他浑身都激动得战栗——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青溪直言问他,“你若真不知道,还喝酒做什么?”

  三更天神色一怔,又愣了很久才支支吾吾道:“……那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温热的鼻息拥着那两片柔软的嘴唇一并贴了上来,略有些莽撞的,只是在青溪的唇上粗鲁地按了按,随即又马上分开。

  可这已经足够了,就是这个答案,青溪心说。

  如果三更天真的一点都不懂,如果他真的只想跟占有玩具似的占有自己待他的好意,那他是不必去喝这一口酒的,也不必在得了自己起初的肯定后还要再进一步。无论是他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至少这一口酒能表示,他不再死守那些戒律了——所以他知道的,他知道自己即将践踏什么。

  青溪还没调整好这份如愿以偿的情绪,忽然唇上又被碰了一下,两下,三下,持续不断的,跟鸟儿啄食似的,点了好几下才又分开。

  “不是这样吗?”三更天忽然有点困惑,“你为什么没有反应?是不是我弄错了?”

  ……原来他一连亲我好几下是因为这个。青溪无言反笑,他本来设想过自己终于等到对方主动的表白后该有多么兴奋,但结果就是淡淡的,只是眨眼的瞬息都被珍重的情绪拉得悠久绵长,并没有那么多汹涌而来的激动,就好像这一切命中注定会发生似的。

  “没错,没错。但你要给我一点反应的时间,因为我等了很久很久了……”

  青溪说完了又想去捉三更天的唇齿,因为两趟都只是嘴皮子互相碰了碰,这家伙根本不懂该怎么亲吻啊?!只是他刚一抬头就被对方匆匆躲开,反应有点太大,青溪正感奇怪,又被立刻衔住了双唇。

  唉这家伙,到底在坚持主动些什么啊?

  “你把眼睛闭上。”青溪抽空念了句又笑着去回应他,用舌尖去描他的唇缝,然后尝试着一点点叫他张嘴。三更天的身形明显因此变得僵硬,但他并没有躲闪,反而笨拙地学起了样。

  从这些对话开始的时候,青溪的手就一直被三更天抓着,此刻纠缠推搡,叫青溪撑着自己上身的那只手都不由地松了,顺势就被对方压在桌上。

  而这份唇齿间的缠绵到最后也从接触转到了言语。三更天侧着头,把耳朵贴在青溪的胸口上静静听着他的心跳。青溪也一下下捋着他的后发,听他对自己说了一些从前没能听的话。

  三更天说得很琐碎,一半时间在询问,另一半时间在用少见又稀奇古怪的词汇努力表达。青溪忽然发现他远比自己想象的细腻些,原来他什么都能感觉得到,只是无法理解无法命名无法言说才一直压在心间。

  就好比,那杯被留在满月之下的甜酒,他确实是抱着破釜沉舟般的心情才饮下的,而且不止一杯,是那一整瓶。他知道自己今晚忽然有了非做什么不可的决心。

  夜还没过,月也还没落,青溪的指尖不断摩挲过三更天的发丝,痒意从指尖一路连心,他忽然说:“春天的时候,我说你可以把这里当成你的家,现在,这里真的是你的…我们的家了。”

  三更天没有回答,借着一点酒意,方才又断断续续地说了太多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枕在青溪的胸口睡着了。

  于是接下来,青溪不得不考虑另一个问题:自己现在还半躺在方桌上呢,谁懂这个姿势有多伤腰?!

 

 

Notes:

大夫没惯着,给人扒拉下来丢床上跟自己一起眠了(纯眠)。
——
作者你家这个小攻怎么被受摁在桌上亲呀?作者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作者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弱攻也是攻……弱攻!小攻温柔可人一点,不算是攻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风雅”,什么“纵容”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Chapter 24: 【别传】青溪家今天的饭·长岁寿面

Summary:

乱世之慈悲,如覆巢之完卵。

Notes:

突然更新
预警:这一章很重,非常重,作者你写精神病还真是在行呢.jpg
不要问我为什么he结局还能这么重力爆棚,因为我觉得两个人想长久就必须各自克服心理问题,很久没更新也是在考虑到底要不要这样破而后立啦,毕竟也蛮伤筋动骨的……不过这章太长了,人格修正拳得等下一章再打。(是的本来预计四章的,为了这个变五章了
虽然都看到这里了应该不至于,但是看好cp看好cp看好cp,是青三哦,搞反的话作者真的会很伤心!(以及,不要问他们打炮了为什么一点都不色情反而还很搞笑,你看这次是谁主导的就知道这真的很难色情了

Chapter Text

肆·长岁寿面

 

      青溪忽然发现一件事儿,如果非要叫他用个词儿来形容,大概是倒反天罡。

  在他第不知几次主动去亲三更天,结果被对方反客为主地摁住后颈吻得差点没喘过来气之后,青溪终于忍不住弹了弹他的额头,嗔怪道:“你这人性格怎么是这样的?还有点霸道呢?从前看你老跟个木头似的,我以为跟你过活的下半辈子,我都要当那强迫良人的登徒子了,怎么现在看来,反而还是你强迫我更多些?”

  仔细合计一下,这真不是青溪的错觉。

  先不说第一次表明心意就是三更天把自己摁在桌沿亲了半宿,那之后他也是一般德性:自己想去拉他的手,他总要先拍开再反握住;和衣而眠时,自己偶然兴起去摸他的腰腹,他也要扣住自己的手腕引着触碰别处;想亲他时尤甚,每一次都跟闹别扭似的先侧头躲开,然后再按住自己的脖颈毫无章法地反吻回来,若非动作克制了些,简直是又啃又咬的,老叫人连换口气的功夫都寻不到。

  “你看起来很高兴,我以为你喜欢。”三更天顿了顿,“要改吗?”

  “不用,怎么样都行,我是挺高兴的。”青溪伸手去捏了捏他的脸,狎昵不端。

  晚来百无聊赖,青溪总如这般突然闪到三更天面前作弄一通。后者修完晚课,通常都在床上看青溪给他买的话本,对故事内容倒没什么兴趣,主要爱听青溪的评头论足。

  至于青溪本人,十有八九是在啃那些晦涩难懂的医书。他一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先抽几天挑灯夜读悬梁刺股茶饭不思,离灵台烬灭都差临门一脚。真学累了就奖励自己一个晚上喊苦喊累,非等到三更天过来给他陪读磨墨才乐意消停。

  今晚正好属于后者。

  家里刚添新炭,消耗起来难免不加节制,取暖用的火盆烧得太旺,熏得人脸上发燥不说,砚上刚磨了一个时辰的新墨也都被烘干。青溪干脆撂笔上床,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学不出多少进展。三更天挨着躺在里头,见他上来便又往里挪了挪身子。

  “……有件事儿,我一直都在想该怎么和你说。”青溪小声开口,莫名支支吾吾。

  三更天放下话本看他:“何事?”

  “现在说了并不代表我当下就想做,我会给你时间考虑的,所以你大可不必紧张。”

  “何事?”

  “我提这件事,更多也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何事?”

   “如果你对此有什么意见,尽管——”

  “究竟何事?” 事不过三,又一次被顾左右而言他之后,三更天终于按捺不住打断了青溪。

  虽然话茬由自己提起,遭了这般逼问的青溪依然踌躇不定,并非说不出口,只是担心听者该如何表态:“……有句诗是‘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你同我——”

  “可以。”三更天点了点头。

  “啊?”青溪蓦地错愕,简直怀疑自己是否在无知无觉间已经神游入梦,可惜轻咬唇舌痛觉仍在,还真不是做梦,“你是不是没听懂,我跟你解释?”

  “听懂了,才说可以。”三更天不解青溪的反应为何这般,这话又没什么不好懂的,“你不过是想同我洞房。”

  “不是!”青溪下意识否认,有两个字在耳朵里烫得惊人,他原是不害臊的,被三更天一说出来才觉得害臊。可对方确也基本没有说错,青溪只能悻悻假咳两声,强行解释道,“洞房是给新婚燕尔用的,我和你还没到这一步,不能叫洞房。嗯……虽然根本上没有问题……但你怎么听懂的?”

  三更天默不作声,只迎着青溪的目光起身,几步走至墙边的置物架,从层叠摞放的经文底下抽出一叠纸,转头交给了青溪。

  这东西看似是一叠纸,实则仅为一张,展开有半人大,薄如蝉翼却吹弹不破,正反印字却互不晕染,做工堪称一流,只是这上头的大字……青溪眯起眼睛认了认:

  东方、不,洞房第一知?!

  “暑时,这东西贴着刀藏在我的鞘中,该是有人塞进来的,但我竟没能察觉是谁。”

  暑时,也就是夏天……有件事在青溪脑中呼之欲出:他和三更天去渡口买冰的那次,被一九流门弟子骗走了五十枚短陌钱,那人还跟挑衅似的,往青溪的荷包里留了张字条,上书“大夫,我给佛爷送了点东西,不用谢哈,你就偷着乐吧!”

  “……没事,我应该知道是谁干的。”青溪捏了捏眉心,他那会儿倒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三更天身上找过东西,但一没料到那能是张纸,二没料到有人能耐大到可以把东西塞进三更天的刀鞘里头。

  怎么说呢,这九流门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吧。

  这张《洞房第一知》上,一面是些淫词艳曲,密密麻麻的小字写满《协和婚赋》《游仙窟》《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会真诗三十韵》……方才青溪念的那句诗板板正正写在上头,难怪三更天会说他知道;另一面则是栩栩如生的春宫,画的是缠绵悱恻汁水淋漓,极尽白纸黑墨却偏偏叫人瞧出娇媚绯色,从鸳鸯画到断袖再画到磨镜,还挺丰富多彩,且一视同仁。

  青溪实在看得傻眼:“……这东西你不扔了反还留着,什么意思,你们不对这种东西避如蛇蝎的?”

  “门内三申五令严明四戒,谈及淫邪,受训之时从未见谁有过避让。”三更天垂眸而语,神色如常,“‘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心止则无动,无动则不退。”

  ……他大概真是看了,而且还把这纸上的内容都看全了,青溪心想。只不过也能料到,三更天在浏览这些东西时,大抵和现在是同一副表情,无甚挂心便不足挂齿,情与性皆悬于身外,不趋不避,竟意外还有几分洒脱。

  思未回神,青溪忽觉腰间一重,还没反应过来,身上亵衣已被剥至肩头。瞬时的凉意直叫青溪打了个哆嗦,连忙伸手扯住衣衫,连带着造成这一切的那只手都被攥入掌心,急切问:“停停停,什么意思?”

  三更天朝他歪了歪头:“不是你说的?”

  ……是,确实是,青溪心想,可他起初预计的,先是被拒绝,后是自己磨破嘴皮循循善诱,最后是对方勉强答应。现在怎么直接骑到自己身上来扒衣服了啊?哪里搞错了吧?到底怎么一回事儿啊!

  见青溪许久未答,三更天觉得大概是自己会错了意:“你好像不乐意,是我想错了。”

  “……没有。”始料未及的情况太多,青溪总觉自己今晚说的每一句话都吞吞吐吐。

  言是一回事儿,衷又是另一回事儿,他泛白的指尖早在话语未曾落地之时就已搭上三更天的衣衫,指腹探进前襟,胸口的热意远比口齿之间更加滚烫:“你没想错,我想做的,想很久了。”

  吻又是三更天先发起,几乎次次如此,那条笨拙而僵硬的舌头总在横冲直撞地纠缠,每每觉察到对方的反抗便不依不饶地步步紧逼,一招一式都不想落于下风,不甚缱绻,只有一股争强好胜的幼稚。

  虽然青溪的指责总似嗔怪,但他对此也并非全然没有不满,这种程度的亲昵,跟逼供似的……

  二人身上的亵衣本就是松垮,几番交叠磨蹭间早已褪去半身,但多数还是三更天干的——他脱了自己的,也脱了青溪的。

  似是感受到对方气竭挣扎,三更天终于停了动作,总算得了一息空的青溪去拧他胸肉,蹙眉道:“我反悔了,你要改,你这样总是弄得我很不舒服。”

  “对不起。”三更天抿了抿嘴,干巴巴地道了歉,呼吸略有急促,忽又补上一句,“但我不想让你来动。”

  青溪觉得好笑,他实在不懂这份莫名的执拗,伸手去捏三更天的下巴,两道眼神相交相汇,一个移不开,一个不移开:“这事儿如果想求个你情我愿,那不就是孤掌难鸣,你叫我怎么不动?”

  “先前我还犹豫该怎么同你解释,现在知道你并非对此一窍不通,那我直接和你明说。”言语间,青溪凑近了些,他一手还托着三更天的下巴,二人之间能够保持多少距离全凭他的心意。

  而现在,这个距离非常近。

  “在外头,我做别人的郎中,在里头——”青溪忽得拖起长音,掂着下巴的那手松了,指尖从脖颈掠过前胸,再移至三更天的后腰,“我想做你的郎君。”

  三更天听得愣神,忽说:“我没有细想过要和你怎样。”

  “什、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想过什么?什么叫没想过和我怎样?怎样是指什么,郎君吗?你千万别说这几个月里的这些都只是在和我玩好吗?”

  “不是,是没想过谁主谁附,只要是和你做就行了。方才停下,其实也为了问你。”三更天倒是没懂青溪这一惊一乍的急切,语气依旧平常,“现在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原来只是在确认床上的关系。这般回答好歹让青溪松了一口气,只是乱跳的心尚未完全平静,这场离奇曲折的欲“情”故纵,终于送上了它准备已久的最大惊吓——

  青溪忽觉胯间一凉,从方才起,三更天就一直跨坐在自己腰间,这会儿竟直接掀了自己的亵裤,架势看来得是观音坐莲,但唯一的问题是……

  “停停停停停!”青溪手忙脚乱地掐住三更天的侧腰叫他赶紧停下,在理论经验上身经百战的大夫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竟还能有把那几个正常生理反应说得这么含羞带怯的一天,“你是不是只知情人之间会有云雨,但根本不知道详细过程?现在行不通的,我、我都还没起反应,更何况你也完全没做准备,进不去,做不成的……你从我身上下来,我去拿一盒脂膏,不然会痛。”

  “我去拿,你放哪里了?”

  话语间,三更天已经翻身下了床,青溪随口答了脂膏的位置,只觉有些好笑:“你真就这样一点都不想让我动?那还不如给我捆起来呢?”

  虽然对于青溪来说,方才这话单纯只是调情的玩笑,但在三更天的理解中,这显然是一个提议,并且是非常值得采纳的那一种。

  所以当他拿着一罐脂膏和一卷伤巾回到床上时,青溪实在傻了眼。

  “你铁了心的?是发觉我之前主动为你做的太多,现在想回给我了?”青溪笑着去躲三更天的动作,“必须告诉我原因,不然不给你捆。”

  三更天手里的动作一滞,他忽然沉默了会儿,然后紧紧盯着青溪的眼睛,一字一句迟缓道:“喜欢你。想你即便不脱轮回,也能在尘世中永得安乐。”

  ……答非所问,但无疑是青溪爱听的理由。言语掠过耳廓,把胸中那颗蹦跳的心脏捂得软热,他任三更天捆住自己的胳膊,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这个要怎么用?”三更天认真地询问,代称无疑在指那罐脂膏。

  青溪曲起一条腿,用膝盖撞了撞三更天的腰臀:“抹在这里,你的穴口上,然后用手一点点扩张打开,到你觉得大概能适应的程度就好。”

  三更天点了头,他的作风一贯干脆,在这种事上也不例外,两指擓出一粒豆子大小的洁白膏体,二话不说就反手抹进自己的臀缝。

  “你把腰塌下来,直接靠在我身上吧,这样你自己弄起来还方便些。”青溪说。

  他的手腕被捆在一起不便动作,努力前伸也只能堪堪勾住三更天的一缕头发,小指绕住发丝轻轻地拽,正好引着对方俯身前倾,肉贴肉地跪伏在自己身上。

  这般姿势让臀部挺翘,洁白的脊背流畅如缎,墨色的发丝散漫落着,编发的红绳藏在其间,像乞巧节中穿尽姻缘的丝缕。

  “我好想摸你的头发,但现在这样都没办法了。”

  青溪只是随口一叹,三更天闻言却膝行几寸往前,那颗脑袋被乖顺地送至颊边,交叠的皮肉相互磨蹭,细腻的肤质中偶有几道凸起的疤痕,轻压慢拖地蹭过青溪的性器,只带来一声无言的闷哼。

  “诶、你多蹭我两下……好不好?”青溪说得温言细语,那颗埋在自己颈间的脑袋不知会有多软的耳根,让他把每个要求都提得有恃无恐。

  三更天确实会同意,但现在这般姿态对他而言多少有几分吃力。陌生的性事让他觉得无措,两只手都反绞在身后,一手作为辅助掰开臀肉,另一手则百般试探地戳刺着紧致的入口,想要依言去蹭青溪,就只能狼狈得连腰带胯一起扭动,跟急不可耐似的。

  身下的人止不住地发笑,笑声带着呼吸的热意喷在耳尖,即便是三更天这种性子,也骤然生出了几分羞赧:

  “你不要笑。”三更天说。他还在卖力地为自己扩张,整颗脑袋压在青溪肩上,说话声都是闷闷的。

  “刚才不让我动,现在又不让我笑,干巴巴地就想让我直接起反应吗?那也太考验我喜欢你的程度了。”

  三更天皱起眉,他显然听出这是一句谎话:“已经有点硌到我了,你的。”

  “嗯……所以你能不能快些,我在等着。”青溪坦言承认,性器的反应比他想象中来得要快,两具身体的起始交叠处正好压住敏感的柱头,每次细微的摩擦都被无限放大,些许清液刚分泌出来就被皮肉蹭开,湿漉漉的,又滑又痒。

  “哦。”三更天闻言便支起身,“可以了。”

  “诶?没有吧,我刚不是真在催你,你慢慢来,我唔——”青溪嘴边的话到一半就卡壳,性器忽然就被人伸手握住,还抵在软热的臀缝中缓慢磨蹭。三更天的指间还是湿滑的,不知是最初那点脂膏已然化开,还是狭窄的甬道为了适应外物而分泌的体液。

  “你先别这样,再抹点脂膏,我真的怕你会痛。”青溪说得忧心外露,他方才见着三更天的动作,这家伙对自己实在毫不客气,刚能容纳一根手指就紧接着挤入第二根,随后是第三根,几乎没给自己留下多少适应时间。

  好说歹说之下,三更天总算妥协着又伸手挖了一点脂膏,青溪生怕他胡乱应付,直叫他抹在自己身上。青溪太了解三更天,这人待他总归认真些。先把脂膏抹在掌心揉搓着化开,随后温和又一丝不苟地抚过自己那根东西,从上至下,回环套弄,没什么手法可言,唯有全情投入。

  好歹是幻想已久的心上人,即使再烂的手活都会让青溪觉得无比享受,双目微阖,下身更胀几分,成串的喘息也从喉间挤出,偶尔混进几阵轻微嘶声,大概是对方没能控好力道。

  几番搓摹过后,青溪忽觉腰上压力骤轻,睁眼见着三更天跪立起身,接着自己的茎身又被虚虚握住,冠头直触湿润的臀缝,那只手引它来回磨蹭,带着黏腻的轻微水声。

  青溪的喉结上下微动,竟然比三更天还早打起哆嗦,他也是初经人事,先前中了毒花幻觉的那次,只在对方的腿缝里抽弄都心鹿乱撞了好些日子,这会儿唐突亲身上阵,还意外地成了被动的那方,实在不怪他会觉得紧张……

  下身被湿热甬道包裹的感觉远比想象中激烈,身体内里的温度高过皮表,惊人的热意最先呈递,顺着脊背烧进头脑,青溪慌乱一阵,不由咬住下唇。

  适应热意之后才轮到触感,紧致的穴口一张一合,主动吞吃性器以破开狭窄的通道,柔嫩的肠肉被此惊扰,争抢着挤压缠附,严丝合缝地将外物层层包裹,契合得浑然天成,好似离刃终归鞘中。

  “嘶……”快感交叠重围杀至阵前,青溪的眼皮都跳了一跳,“你里头太烫了,让我缓缓……”

  “是你身上一直都太冷了。”三更天当即对答,他想去掖点被角给青溪盖上,刚一动作却直感异物在体内细微碾磨,酸胀的不适感直叫他皱眉,沉声轻问,“你喜欢这样吗?”

  青溪诚实地点了点头,深呼吸一阵才有力气反问:“那你呢?你会觉得不太舒服吗?”

  “……还好。”三更天说。

  青溪从入冬起就觉得自己变得有些黏人,原因是显而易见的,身上的花毒总叫他格外畏寒,所以他也能坦率地接受自己这般。他朝三更天举起手,双腕被捆在一起,两条臂膀打开就绕成了圆形:“能不能钻到我怀里来……想抱着你。”

  依言俯下的那具身体带着热切的温度,三更天钻进他的怀里,两手撑在颈侧,只能拉开一尺距离供给呼吸。青溪教他接下来该如何去做:“你稍微起来些,但是别让我全拔出来了,对,就这样,然后再重新坐——唔、可以慢些。”

  这个任性的拥抱实在限制了活动的范围,即便三更天再做努力,下身的连结也只能被扯开几寸,随后就被坐姿重新压回。反复几次过后,水声缠绵地响起,吞吞吐吐,难舍难分。

  被动的姿态所带来的是未知,纵使每次被柔软肠肉吞吐包裹的快感都大同小异,但青溪无法预测下一阵何时到来,也无法预测或疾或徐、或轻或重。所以他毫不吝啬自己的喘息和快意,只期对方心领神会,如高山流水,知交合一。

  但三更天的表情并不十分舒展,总是蹙眉合目,双唇抿作一条直线,青溪去问他的意思,得到的回答都是尚可尚可,不要再提。唯独他偶尔停下动作,夹住青溪腰身的双腿颤颤发抖时,才叫人觉得他大概也一并欢愉,只是承受的一方通常更加吃力,所以才表现如此。

  于是青溪会善解人意地代为行动,顶弄腰胯让自己的性器在对方体内细细碾磨,时常撞出几声变调的闷哼,然后被三更天压住小腹作为制止:“你就躺着,不要动。不要动。”

  “那你稍微快些,我就要到了,你这样做一会儿歇一会儿的,让我胀得难受。”

  三更天闻言俯身,两具身躯彻底贴合,他的双臂穿过肩颈与床铺的缝隙,将青溪牢牢揉进自己怀里,又把脸深深埋入对方颈窝。青溪忽觉肩上一阵钝痛,是这家伙在咬。分明咬了,又怜香惜玉,双唇包住牙齿,每次下口都像幼猫正在吮吸。

  青溪的手还搭在三更天的脊背,这家伙一直在自己怀里发抖,他也只能用指尖顺着脊骨反复描摹作为安抚:“想咬就咬,别怕我痛。”

  最后的动作来得很快,三更天的腿夹住青溪的腰,几乎是在绞。早已被磨蹭得红肿的穴口完全适应了冲撞,柔软湿润,水声缠绵,每一次吞吐容纳都顺滑到如饥似渴。相贴的两片腹部夹着三更天的性器,随着他的动作自作自受地挤压磨蹭,硬挺挺地戳着小腹。相贴之处被精水抹得黏黏腻腻,皮肉之外又凉又痒,皮肉之内却又热又胀。

  耳畔是三更天无法再克制的喘息,频率正与骑乘相合,青溪听之任之,让不断攀升的快感在自己体内积累汇聚。被捆住的双手一再试图去扶住对方的腰身,过于艰难,甚至留下几道抓痕。自持和神智都被烧得糊涂,他只想这么抓着对方,只想让快感的律动更加接近自己的界限。心神激荡,随后冲破灵肉的关口,精水一股股射进湿热的甬道,直到对方最终力竭。

  青溪不断抚摸着三更天的头发,任瘫软无力的身体沉重地依着自己:“可以了,可以了,你先休息会儿。”

  二人交叠着休息一阵过后,才发觉床铺被弄得有些狼狈。青溪从他身体里退出来,又用牙扯下捆着手腕的伤巾,物尽其用地当做了擦拭身体的帕子。

  他起身去拿了张新换的床单,回来时手里还带了一罐膏药——当然不是特地调配的,毕竟他也没想到今晚就会做起来,只有保湿和舒缓的功效,作用有限也好过不做处理。

  “你转过去趴好,我帮你抹一点药。”

  但三更天的态度很坚决,不要,除非让他自己来。

  “你乖一点,要处理我弄进去的东西,还要抹药,你一个人怎么做得了?”

  三更天摇摇头,还是没法说动。

  青溪一阵无言,敲了敲他的脑袋才把膏药丢进他手里:“怎么跟你谈了反而还没以前听话了,我以为你这样留头发的不算和尚呢,结果性子倔得跟外头那些秃瓢师傅一模一样。”

  他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堆,归根结底是想叫三更天分心到处理不过来。后者确实也处理不过来,但依然一口咬死了不让帮忙,青溪气得直点他眉心,折腾到老晚才终于睡去。

 

 

      翌日清晨,外头正下着小雪。近来愈发寒冷,前几日就已入了腊月,青溪忽得记起什么,看看黄历,现在已是初五。

  还有三天……他打算给三更天过生辰来着。

  在二人刚成连理时,青溪就问过三更天的生辰,对方答曰时年太幼、家散太早,三更门里杀生道中,谁会惦记你年岁几何。所以他早已忘了这些无用的纪念,就连现在的年岁也只是个约数。记得自己似乎生在冬日,因为母亲曾说他周岁将满就差点在寒风之中早夭,至于具体的日子……这并没有什么意义,若非认识青溪,他从来不管年月时日。

  “那我算你是腊八生的,我需要有个日子来庆祝你的诞生。”青溪说,“而且听闻如来成道,日在腊八。你生于此,我也祝你得道。”

  “日子,有必要吗?”

  “当然有啊。”青溪装模作样地摇了摇手里的扇子,他说大话之前总爱这般定定心神,“据说万笔千字都起于结绳,前人结绳,最先记的就是时间。但岁时轮转无情,是人渴望占有时间,才有史官提笔写尽兴衰更替。众生芸芸,我们这等小人物自然花不得别人的笔墨,若自己不记着,还能有谁来记?我当然不想你连自己遇到我时,是何年何岁、何月何日都一概不知。”

  从这之后,三更天才学会了关注时日。他夜里一贯少眠,醒来的时间要比青溪早上许多,晨起第一件事是看看枕边的人,然后是把家中黄历撕到最新,最后才是等青溪起来给自己梳头。

  青溪看过黄历,转头又去翻起家里的橱柜:“米面好像不够了,我们下山去买些东西?”

  他扯了扯三更天的胳膊,语气是半诚不诚的征询。因为入冬后自己总受风寒,有一次冒雪出诊,回来直接倒了三天,面容惨白,咳嗽连天,大有一副驾鹤西去之相。

  三更天嘴上没说,心里大概在意得要死。病情痊愈之后,只要青溪出门他就寸步不离地跟上,时间久了还要解下袈裟把人劈头盖脸地一裹,再生拉硬拽地把人掳回家中。

  “过两天给你庆生,按习俗是要下一碗长寿面,一整碗里只汆一根,煮的时候不能断,吃的时候也不能断,面有多长,人就能活多长。”青溪一边顺溜说道,一边翻箱倒柜地找起自己最厚实的袄子和褂子,“第一次给你过生辰,不许耍性子,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管的,必须下山,我们去买东西。”

  三更天闻言点头,谁想下地时差点摔了个趔趄,他皱着眉头茫然地揉了揉后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青溪自个儿太神清气爽,见了三更天这副模样才记起昨夜巫山云雨,咳嗽两声,只谈作罢。

  就这样,方才自己信誓旦旦放下的狠话,被对方不着一词就轻松破解了。

  无所事事的一日磨完,黄历翻到初六。

  青溪赶早就起了床,大夫平日里的着装最是慷慨,这会儿却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三更天绕他审查一圈,除了脑袋还露在外头就没有纰漏,终于肯首答应出门。

  四方游走的商人在清河不算罕见,青溪常去神仙渡,那儿最物美价廉。

  渡里近来也热闹,不羡仙的一年四季都有宴席要摆,临近岁末,十里八乡都忙着张罗岁日宴。青溪抓了几人打听,宴会定在除夕,从青天白日一直摆到月下柳梢,街坊市集,不欢不散;欢歌傩戏,不痴不休;流水长席,不醉不归;铁花溅溅,不落不眠。甭管你是不是神仙渡里的人,但愿落座,皆为上宾。

  见青溪听得两眼放光,三更天有些好奇:“你想去?”

  “那可是除夕,一年的最末,当然要做点什么辞旧迎新。”青溪说,“不是‘我’想去,是‘我们’要去,不会让你跑掉的。”

  三更天点了点头,他知道青溪很看重这些。更何况,他也知道“过年”对很多人来说都非常特别:弱者更悲,见着喧闹寂寥都要悬梁投井;适者作乐,逢迎欢颜笑脸也想讨彩凑趣;强者自恃,和着锣鼓喧闹便肯布施粥衣。即便无情无谊如三更门内,届时也有白真真随信附赠的一支曼珠沙华。

  这些从前就感触的过关于“年”的特别,忽然就要以一种更加特别的方式,亲临到他身上了。

  “我原道世人常苦,见你才知不然。”

  听到三更天忽发感慨时,青溪正蹲在摊前挑着筐里的鸡蛋,摆摊的老妪说这些蛋都是自家走地土鸡下的,磕出来蛋清晶莹剔透,蛋黄也红艳硕大。

  “……其实也没有那么好。”青溪挑了一批蛋就结账起身,“这话换我来对你说,也是一样。命数本非恒定,福祸相依,只是有些人碰巧否极泰来。”

  “你也一样?”三更天自然而然地取过青溪挽着的菜篮,“我也给你带来过什么?那你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青溪正思索自己该如何搪塞这个扫兴的话题,忽然一道清脆的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女童伸手拽住了三更天垂在身后的袈裟,礼貌又不失冒犯地问:“大哥哥,你能不能把刚买的鸡蛋送给我呀?”

  担心三更天会吓到小孩,青溪连忙蹲下接话:“这也是哥哥花钱买来的,你为什么想要呀?行善也是要有底线的,所以你要给哥哥一个理由。”

  小女孩眨着杏眼上下打量,见青溪面容和善又温声细语,心下大概觉得他是个好人,说话的语调也轻快自信了些,两只小手把腰一叉,说:“你们面生,不是本地人吧?那知不知道我的老大是谁呀?神仙渡的少东家哦,你们现在站着的这块地方就是老大的……唔,老大家里的!有没有听过有没有听过?”

  “呃……”青溪面露难色,“略有耳闻,久仰大名。”

  确实是略有耳闻,作为了解同行(也就是活人医馆那位天不收大夫)业绩的附属品,当时听到的说法便是:这位神医大名鼎鼎,连那成日里上蹿下跳上房揭瓦上天入地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不羡仙少东家都能医得服服帖帖,属实丰功伟岸。

  有了回应,小女孩顿时得意了起来,手舞足蹈声情并茂:“老大最近说,要和家门口的大鹅再战三百回合,但人有气度,绝不能跟鹅一般见识,以其鹅之道还治其鹅之身,所以要率领鸡鸭大队来一场公平的对决。我正在给老大招兵买马呢,大娘家的鸡养得最好啦,有她家的蛋,肯定能孵出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鸡呼呼呼呼,老大哗哗哗哗,把大鹅给打趴下!”

  “哈哈,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大娘要呢?”

  “唔……爹说,大娘家里就剩她一个了,养鸡生蛋赚点小钱很不容易,叫我和老大不要去她家捣乱……但是我们没有捣乱啦,是大娘自己希望我和老大能去多陪她聊会儿天的。”

  青溪点了点头,其实他并不抠门,也并不是完全不想给,只是摸摸自己眼下这抱着医书挑灯夜读到青紫的两道眼圈,他实在太想说接下来的这句话了:“哈哈,那哥哥赚钱就很容易了吗……”

  小女孩闻言挠了挠后脑,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话里的漏洞,忽然觉得不太好意思。但话都已经说了出去,只好硬着头皮再狡辩几句:“可是……可是你们带回去的话,也就敲开来吃了,万一我能把它孵出来,那就是一条小生命……而且小鸡们可以再生蛋,生很多很多蛋,我会还给你的。”

  这番话不知戳中了青溪的哪根神经,他忽然愣了半晌,接着抬头看了三更天一眼,后者会意,把篮子里那只装鸡蛋的包袱整个递了出去:“小心。”

  那小女孩的眼神转忧为喜,刚接过包袱就兴冲冲地跑开,蹦了好几步才记得回身道谢,挥着手臂,大喊:“谢谢大哥哥!你们记得之后来看小鸡呀!来了就说找周红线,大家都认识我的!”

  青溪欣然点头,小孩的心思不会有假,她是真想去孵,也是真的邀请。只是这寒冬腊月的,最后到底孵不孵得成,就实在难说了……

  “你喜欢小孩吗?刚刚突然很开心。”三更天看了青溪一眼,他现在能愈发敏锐地捕捉到青溪的情绪,仅此一人。别人的脸色依然看不太懂,但好在通常也无需接触。

  “一般,只喜欢看病时不会闹我的小孩。”

  这类问题把青溪听得耳根起茧,三更天总爱盘问他为何开心,为何生气,为何悲伤,为何忧愁,为何倦怠……纵知他是出于关心才求知,但青溪依然疲于应付,人的喜怒哀乐具是瞬息,哪有那么多原因可以剖析。

  不过这一次,确实事出有因。

  那小姑娘方才的一句话,让青溪想到了三更天:乱世之慈悲,如覆巢之完卵。从外而破,不过盘中之餐,天授之食;由内而破,则世间之灵,天生之道。

  青溪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往三更天的方向歪了歪身形:如果此前是他一直逼迫三更天在乎自己,现在的结局又将如何……?

  幸好,幸好,无谓之事不必挂心,思考也是自寻烦恼,他终归是想做伯乐,而非食客。

  “你累了?”三更天忽然发问。

  青溪还没回神,只答了个音节:“嗯?”

  “你一直在挤我,要我带你回去?”

  “……那只是因为,我想挨着你走。”

  如上所言,青溪的精力还有富余,被三更天担心身上寒毒时,常有百般理由在外头多赖一会儿,机会凑巧还顺手接了几个悬壶,瞎逛一天,直至夜里才终于回家。

  到三更天生辰那日,青溪起了个大早,寿面清淡,想要过得隆重就只能在里头多浓缩时间。

  何况和面这事儿,纵有面多加水水多加面的不破之法,但想要面条爽滑劲道依然不是易事,稍有不慎还是形不成形。青溪本想严肃以待,哪知自己随手一调就出了个惊为天人的配比,面团不干不潮,不软不硬,还光滑整洁。

  ……世间竟然有我这般全才?!青溪暗自得意,虽然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或许这也是拜学医所赐吧,毕竟平日里搓了不少药丸子呢,做法跟和面还挺异曲同工的,哈哈。

  ……算了,好可悲。

  和面之后就到了扯面,这是青溪心里最没底的一步:细了容易断,粗了又煮不透;扯快了会不均,扯慢了又要失水;中途面粉撒多了要干裂,撒少了又要粘连。

  显然,青溪没太能参悟此间门道,上述状况各挑一项来犯,一盆惊为天人的面团很快就只剩下半个拳头大。浪费的那些也并非不能加水加面勉强一救,只是他哪舍得让三更天吃这个。或者说得更准确些,至少今天舍不得。

  这世道终归不算太平,米面来得金贵,平白浪费倒不是钱财问题,只是青溪日常行医在外见惯了贫苦人,何况自己也风餐露宿饥寒交迫过几年,难免看得比较重。揉过了头的面顶多是口感不佳,多兑点水汆成疙瘩汤倒未尝不可下肚。

  ……这才多久,怎么已经把日子过得像贫贱夫妻百事哀了?

  青溪挥手去了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赶着时间又揉好一团面,这会儿有了先前的教训,扯起面来终于算得上得心应手。速度适中,不疾不徐,一把干粉抹在桌面,扯过几次再轻轻摔去桌上裹粉,不少不多,不干不粘。

  唯一的问题是这把面还稍粗了些,肯定比不上面馆的手艺人,青溪也不敢再扯,生怕寿面断了。

  不过,假如被问起来(不会被问),青溪会说这当然是特地保留的手工感,只有不太均匀还稍微偏粗,才能让三更天知道这是青溪自己做的面(本来就知道)。

  最后的面汤简单清淡,煮水化开几勺豉油,一小撮糖用作提鲜,已经焯完的小青菜和面条整齐码在碗中,酱色清汤浇下,瞬间暖融白雾蒸腾。青溪又另外起锅熬了些葱油,泼在面上“滋滋”作响,香气声东击西,回神时已经把鼻尖俘获。

  原本应该再磕个蛋的,摆盘都能更好看些,只是这些全送给那小姑娘了,竟一个没给自己留。

  青溪把面碗端进屋里时,三更天正在面壁打坐,这家伙近来奇怪得很,总爱对着空荡的墙壁静坐,或许这样更有诚心?

  不过,他不会多管三更天门里的事儿。

  各自的师门大相径庭,青溪从一开始就牢记于心,因而也从未想过叫人削足适履。

  他知道三更天依旧会去杀人,只是听了自己的话后频率有所降低,对象的选择也更为谨慎,被杀的这些人,多半也是万念俱灰才有求于他。理智依然否认,但情感选择认同,所以青溪掩耳盗铃,他不会主动过问三更天那些本就寥寥的私事。

  “你先来把面吃了,不然汤要把面条泡涨了。”

  青溪把碗放下,三更天点头,依言坐在桌边。

  虽然时间已过正午,但现在的三更天偶尔还是会吃些东西。

  之前青溪好奇问过,你们的四戒也不包含这个,为何过午就不能吃食?三更天回答:晨为天食,午为佛食,暮为畜生食,夜为鬼神食。过午进食,无异与畜生鬼神同席,多有业果,恐损轮回。

  这段对话发生时,青溪正在吃晚餐,所以显而易见的,他当时的表情不算太好看,最后想了想没舍得动手,磨了磨后槽牙也只说:“我下次真该教你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但从那之后,三更天偶尔也会同青溪一起吃晚餐,算是他表达歉意的一种方式,大概。

  “要一口吃完哦,我特地把面拉得很长很长,就算中途吃累了也不准停。”

  “你的呢?”

  “我又没到生辰,当然没给自己煮。”

  三更天想了想,忽然把碗推到二人之间:“我分你一半。”

  青溪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家伙大概是把自己之前说的“面有多长人活多长”当了真,一时乐得直笑,解释说:“那只是讨个彩头,怎么可能是真的。想活得长还得靠养生,不然你以为我平常给你吃那些都是为了什么?”

  青溪把碗推了回去,忽又起身走到三更天背后,半是亲昵半是正经地捏了捏他的肩头和腰身:“我记得第一次把你捞回来治伤时,筋骨都像是瘦出来的,摸着也硌人。嗯,不错,现在倒匀称些了。”

  三更天听出他是在说自己长了点肉:“但我反而觉得身子更轻巧。”

  “废话,那是你气血足了,所以才更有力气。”

  闲话不宜过多,趁着面还劲道,青溪把筷子塞进三更天的手里。一整根面条寻到头,入口便不得停歇,清亮的面汤被不断搅动,直到碗底渐渐显现。青溪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吃,同他刚才说的,他确实把这根面扯得很长,吃到后来三更天都皱起了眉头。

  “新朝刚建不久,等日后再安定些,我想搬去更大更热闹的地方,到时候再多准备些,给你过个更加隆重的。所以只愿——”青溪言此轻笑,“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肉白骨,逐私生,目尽蜉蝣生死,身经万劫须臾,及情之一字,仍不过低眉俯首: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余下时日清淡,所有的祈盼都系在岁末除旧迎新。

  青溪往家门上挂了两块桃符,一块“神荼”一块“郁垒”,三更天也没细问,反正青溪最近忙活的事儿总归脱不开驱邪和纳福。他前几日还总在神仙渡里转悠,精挑细选订了一坛新酿,说是除夕时候要泡成屠苏酒,另外又提前备了祟钱,说是除夕夜里压在枕下就能驱邪避灾。

  要准备的事情太多,今天轮到扫除。

  屋内外都要打扫一通,青溪本是打算二人一起,三更天却说屋外太冷,硬要分工。院里实在没什么东西,基本是青溪侍弄的那些药草,扫掉枯枝残雪基本也就大功告成。

  三更天回到屋里的时候,青溪正在收拾置物架。那里头大多也是青溪的东西,医书、针灸包、药具……原本还算摆得错落有致,只是后来青溪要给三更天腾点置物空间,如今这些玩意儿就被可怜巴巴地挤在了一起。

  三更天的东西很少,无外乎是经书和抄文。青溪正想给他分类摞放,不经意间瞟到了什么,赭色一片,实在惹眼。他不由地多看了两眼,慢慢沉下了脸色:

  这上头写的东西……

  青溪通常不会过问三更天门里的事儿,同理,他也不会过分在乎三更天私事儿。

  即使这家伙压根就没有太多隐私意识可言,青溪仍是自持着划出了界限分明的一亩三分地:他给三更天腾出了半边置物架,就算对方只用了一半不到,他也不会去占用剩下的。这是青溪的原则,也是他的关心和尊重。

  只是现在,青溪实在无法抑制自己去不断地翻阅浏览手里这份东西的欲望,即使他也清楚地知道——这都是三更天的私事。

  “……我不是故意要翻你的东西,但你能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吗?”青溪转身,把这厚厚的一沓纸摆在三更天面前。

  但出乎意料的是,三更天只是看了青溪一眼,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好像在他的眼里,这些东西就只是他没有主动拿给青溪看,而非不能被青溪所知晓。

  三更天没有立刻回话,好在青溪也无需得到他的回答,因为这些纸上的东西写得太清楚,千字丹书,无以辩驳——思过状。

  「自入门以来,持戒守律,未尝有失。然修行难清心念,骤起无明,前日初破酒戒,复心智迷乱,再造身业。罪后无悔,只是惶惶。
  我知心性苦弱,当踏轮回,然妄念纠缠,不愿往生。不自戮,不受戮。断我罪者,非力有不逮,定战到底。若处我之罪,惟愿受身严刑,纵千刀万剐,但余一息尚存,则甘领之。
  及正清规,愿溯源治本,饮酒在前,淫邪在后,千难万责,当罚第一。」

  这一纸放在最前,没记时日,好在几张过后的每一纸罪状都有了记录。

  青溪知道,被自己问过生辰之后,三更天才开始在乎纪年。然而他也无需再有这层佐证,因为这上头的东西写得也太清楚,想装聋作哑都难以为继。

  「时日重九,亦作重阳,我与登高远望,共插茱萸。人言佳节思亲,乡心难纾,清炖一盅莲藕骨汤,为他乡惯有吃食。我尘心难敝,望与其家,一盅骨汤,俱为饮之。自知众生血肉不可啖,知而犯,因果俱受,与人无关。」

  青溪深吸了一口气,他怎么会不记得这些。

  其实他也并不是个多么在意过节的人,从前因为流离和忙碌,后来因为变故和冷漠,是他侥幸得到了一个想要在乎的人,才知古往今来之人究竟为何要创造诸般节日。

  重阳时候,青溪炖了一盅莲藕排骨汤。他出身荆楚,多湖多泽,藕为家常。寻常人家一年也就能吃几次肉,最物尽其用便是炖汤,几两就能出一锅,汤鲜味美,不挑肉质。

  他不常念家,是与三更天相会之后才频繁思忆,其中心意,昭然若揭。青溪当然也知三更门内戒严肉食,所以这盅汤从最开始就是单人份,是三更天执意想尝,两人才就着一副碗筷和一支调羹共同分食,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十足温馨。

  “我当时……应该问过你了,好几次。是你自己说可以吃的。”青溪口齿颤颤,恍惚有了几分哽咽,“你后来又写这些,你知道这就像是在指着鼻子骂我吗?”

  三更天终于有了几分无措,这是他亲自写的,思过是修行,修行是从心,心即理也,他自然不算太懂青溪这般反应的原因。唯一能感受得到的,大概是暂时沉默最好,对自己来说,言多必失。

  这张罪状过后还有很厚一叠,青溪实在害怕自己要看见什么,因为重阳节过后他就自作多情地确认了,或许三更天是真的喜欢自己,才会心甘情愿地做到这种地步。

  「与人亲亲,皆为我故。十指相扣,由我。肌肤相亲,由我。唇齿相接,由我。所破淫邪,俱我强人之难,他力有不及,属无辜受累。」

  看完第一张罪状时,青溪的心中就隐隐有了预料。可即便他再心知肚明,真正读到这些时也难免受惊,起初还能站着,现在只觉头晕目眩,踉踉跄跄地倚在床沿。震惊、委屈、恼怒、悲哀……诸般情绪不由分说地一齐翻涌,像打翻了的药柜,纵使能够辨认也不想再认,反正煎在一起就殊途同归,都是苦到绝情。

  “……你之前每次那样主动的时候,我都觉得很可爱,我还以为你是性格如此。”

  哽咽再无法压制,简短的一句话被滞涩的语调划得七零八落。青溪捏着手里的这沓纸,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往下看了,无奈神识早已失控,如自虐一般,他接二连三地翻了一张又一张。

  纸上记的时间越来越近,青溪喉头发紧,心跳不停,过速到让他觉得恶心,胃被扯得翻江倒海,唯独手指一刻不停——他知道自己翻得这么快究竟是为了看些什么,他太想知道三更天要怎么写那个晚上的欢好了。

  真的,迫不及待。

  “你别看了。”三更天走过来,他想去抢青溪手里的东西,无奈对方抓得太紧,只能在半空互相僵持,“……你一直在发抖。”

  “现在让我不要看,那你从最开始就不应该写。”青溪看了三更天一眼,几乎是怒目而视。后者从没被他这样盯过,只觉那双眼睛实在红得厉害,比世间的一切血液都更让人胆寒。

  “不,不对,你应该写,幸好你写了,不然我根本不可能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青溪咬了咬牙,对方的回应只能激起怒意,压过原本占了上风的委屈,“你把我耍得团团转。我竟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我以为我们情投意合,我以为你跟我一样在为了这点心意开怀。我现在才知道你从来都不是这样想的,我才知道你一直都在为了迁就我而忍受那些你不乐意做的事情。可我明明问过你了啊?我明明都问过的,我没有逼你,我没有逼过你吧?我说过所有的事情只要你不想做都可以不做的,我真的说过的,我说过的……我不多问你的私事,我给你所有的自由和所有的空间,我知道你不爱说话也不太像常人,所以才一直想替你把事情做得更周全些,我以为我把应该考虑的都考虑到了,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这样的……是我给的东西太细,反而让你觉得太沉重了吗,你到底为什么要逼自己接受我?你不喜欢就转头离开啊?我从没想过要让你为我这样的……”

  怒意只占过一瞬间的上风,后来就哑了火。这番混乱的话说到最后,青溪忽觉晴天霹雳,他应该从一开始就感觉到的:他在无意识间说的实在太多,就像他给的爱或许也确实太重,那些所谓的选择,在重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那颗蛋一样的比拟忽然跃上心间,他以为自己一直在用最宜人的暖意做最温和的孵化,可现在后知后觉,那些他以为的温暖,或许来源于攥得太紧的手心。

  “……我记起来,我记得你对我表白的那个晚上,你从一开始说的就是‘为什么不要我还你人情?’其实你不喜欢我,你只是想报答我,是你的心太慈悲,所以不愿再看我做这些无谓的多情。”

  “我没——”三更天刚要说话又被青溪打断,他知道自己说不过对方,短时间接受太多的问话也经常让他无法反应,以往他只会记着,记到事情都已经过去才把青溪说的那些话给想明白,但此刻他忽然有了一些……近似于忍无可忍的情绪。

  他无需听懂青溪在说什么,也无需明白自己现在的反应,他只要知道自己在刚才被打断时就立刻上前捂住了青溪的嘴巴,只要知道自己现在非常想要说话:

  “我没有。那天晚上是我太想跟你走了。无论你要去什么地方,无论以后还有多长。”

  青溪先是一怔,随后密密麻麻的恐慌如针砭骨,就是这样的,他觉得自己就是这样被戏耍的。总说一些他爱听的话,总做一些让他感动的事儿,自以为是的情投意合让他忘乎所以,而唯一的对方却只将这些都当做负累。

  他捏了捏手中的抄文,依然心有余悸。

  “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青溪摘下那只捂住自己嘴的手,“必须告诉我实话,别在这里撒谎把我骗了,回头又自己一个人去写书悔过。”

  三更天哑了哑声,他不明白青溪为何要这么说,只能辩解:“我从未说过谎话。”

  “你总对着墙打坐,我以为你们修课就是这般,其实你在悔过,是不是?”

  “是。”

  “你同我亲近时,每次都表现得那么强硬,是因为心里从来没有一刻真正地轻松过,是不是?”

  “是。”

  “那天晚上我们欢好,我抱着你的时候你一直都在发抖,我以为你是舒服过了头,其实你只是觉得很痛很难受,对吗?”

  “……还好。”

  一个暧昧的答复,但绝对包含了“是”的意思。

  青溪再也忍受不住,他和三更天各执抄文一端,彼此都在用力,心知肚明只要自己一旦松手就会被对方抢走东西,这些抄文已经不再是纸,冥冥之中变成二人间的主权,所以谁都不想松开,僵持不下,进退两难。

  而现在,青溪已经不在乎自己会有多失态,空着的那手干脆利落地摸上纸缘,他把那些纸一张张撕开,胡乱地扯个粉碎,直到露出他最想看的那个日期:

  「腊月初四,身犯淫邪,与人交欢,由我所起,为我之故,人受我害,何其无辜。
  现陈罪其下:一、明知故犯。二、引人歧途。三、不思悔改。四、贪生惧死。尘沙难断,我执难消。四无量心,但守其三,为慈、为悲、为喜,无舍。不舍远近冤亲之差,不做众生平等之仁,心系有一,无与世间众生能够等同。
  列罪难书,愿诸天降罚,尽责于我,若祸及旁人,愿以身代罪。甘受诸业,甘堕阿鼻,甘为修罗,甘为恶鬼,纵千倍万倍,在所不惜。苦果尽咽,只祈唯一,愿彼超乎轮回,能登极乐,甘以我骨为桥,我血载舟,渡尽业海,心犹不悔。」

  “……你哪有不悔?”青溪把头抬起,虽目视对方,却似空若无物,唯余面孔湿濡,咽喉滞涩,“你不悔见死不救,不悔杀生夺命,不悔曾对老弱妇孺拔刀,却要在这里悔我和你的温存。我的心意和我的好意……它们到底是五毒俱全还是十恶不赦,要让你为此不安到日夜诵经抄文,就只为了替我赎罪?”

  三更天从没见过青溪流泪,他所书所言分明一往情深,到底为什么会让这个人悲痛至此?

  他想抬手替青溪拭去眼泪,却在半途被死死攥住腕骨,那双红透了眼睛盯着他,分明凶戾至极,却只让人觉出无尽悲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

  “把这些都烧了,我不想再看见。”青溪打断了三更天,他松了攥住抄本的手,分明是退了一步,却占尽上风,“我想一个人冷静一下。会回来的,不要担心。”

  他走了,身上只穿着居家的单衣。三更天追出去给他送了一件氅,而后又默默折返,回到家中。

  也正如青溪所承诺的,他会回来,只是已经到了夜里。

  三更天把屋子收拾好了,一丝不苟,光洁如新。他靠在床上等青溪回来,两人对望一眼,都一言不发。

  后来是青溪换好了衣服钻进被子,带着一身的凉意去摸三更天的脸颊:“对不起,白天不应该对你发脾气,不应该说那些话,更不该撕你的东西,我真的错了,你想我怎么弥补都行。”

  三更天想说些什么,这会儿却轮到他被青溪捂住了嘴:“我仔细想了一下,是我说的太过分了,你是喜欢我才会那样想那样做的,我一时气得上头所以忽略了。现在我跟你道歉,以后我会更有分寸些,会替你惦记着那些规矩,也会想办法解决你和我的问题,所以我们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好不好?”

  青溪不想让他再说话,三更天感觉得到,所以只是沉默着点头,任对方抬手熄灭了屋里的油灯,两个人相拥而眠。直至夜深,他才终于忍受不住,自言自语般地轻问:“我这样,真的会让你如此难过吗?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三更天以为青溪已经睡着了,却不想这句话过后,被自己揽在怀里的身形忽然开始簌簌发抖,肩头被扣上一只手,抓得越来越紧,快要嵌进肉里。并不痛,他只是一直屏息凝神,试图去听清青溪到底想说些什么。

  三更天等了很久很久,直到以为对方并不打算发言,寂静的房间里终于有了一声嗫嚅,他说:

  “我只是想不通,你连下地狱都不怕,为什么要害怕爱我?”